大國小民(377)

來源: YMCK1025 2021-10-12 17:39:2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4647 bytes)

 

 

丈夫失蹤,她守了這個家63年

 

 

2021-10-11 09:50:20
 
0人評論

作者曦夭窕

一隻眺望星海的蜉蝣

2021年1月,96歲的外婆在夢裏離開人世。

出殯前一天,我回到老家。靈堂設在大舅家,本家親戚早已拜祭過,隻有大姨、小姨、小舅媽、表姐幾個在守靈,不時地燒幾支香,續上蠟燭——按照風俗,出殯之前,祭奠的香燭是不能斷的。

點燃九支香,我向外婆的遺像拜了四拜,再燒掉一疊紙錢。

走出屋外,夕陽下,我看著空空的街道,想著身後簇新的“老屋”,耳邊似乎飄過媽媽說過的那些話:

“她一直惦記著回到老屋,落葉歸根”“以後啊,給她和我爸造一座合葬墓”……

然後,想起外婆一生的孤獨和守望,

我就對媽媽說:“那些年,沒有阿婆守著這個家,你們家早就散了。說起來,你們全家都要感謝她。”

 

 

 

 

1

 

 

我出生在一個南方三線小城,一條河穿城而過,把城區分成河南、河北、河東、河西。那時,爸媽住在河北,外婆住在河南,搭公車需要兩三個小時。但媽媽每逢周末假日就帶著我和爸爸回娘家,遇上春節,一住就是好幾天。

媽媽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祖上留下的老屋是個“七”字形,兩個屋門開在不同的街上,一個朝北,一個朝西。長大後,媽媽和姐妹們相繼出嫁,大舅結婚後搬去單位宿舍,隻有小舅一家住在老屋,順帶照顧外婆。

我6歲那年,家搬到市中心,新家的大院和大舅的宿舍隻隔了一堵牆,兩個單位大門的朝向不同,繞路需要一刻鍾,但步行不到一個鍾頭就能到達婆家。於是我們一家更加頻繁地出沒於外婆家的老屋,逢年過節更是準時報到。

小學三年級的一天,我爸媽都不在家,就委托大舅送我去外婆家安頓一晚。外婆一個人住在老屋一樓的堂屋,一張大木床擺在堂屋的東北角,小舅一家住二樓。夜裏,我獨自在昏暗的日光燈下寫作業,外婆給我端來一杯糖水,問我:早上要不要吃雞蛋?

我出生時,外婆還在工作,所以她沒有帶過我。此刻爸媽都不在,我就感覺到有些不適應,隻得看看和藹的外婆,機械地點了下頭。

夜深了,我跟隨外婆一起睡大床。或許是擔心我害怕,她一整夜都開著一盞小黃燈。可我幾乎沒有睡著,住慣了樓房,我不喜歡老屋裏暗淡的燈光,陰濕的氣息,敏感內向的我還對外婆懷著些戒備,生怕一旦睡過了頭,她會告訴媽媽我偷懶。

天蒙蒙亮,外婆就把我叫醒了。不敢賴床,我拿出麵對老師的自覺,飛快地自己洗漱穿衣套上鞋,然後就看見了一大碗牛奶雞蛋羹。

雞蛋羹是老家常見的早餐,爸爸經常做給我吃,但外婆做的雞蛋羹很不一樣。濃鬱的奶香味裏,蛋羹凝固得恰到好處,甜得合情合理,表麵無比光滑,入口也很舒滑,絲毫沒有過了火候的“老”態。

6點,外婆帶著我出了門,灰蒙蒙的晨曦裏還沒幾個人。上一年級我就自己走路上學,看看外婆沉默瘦削的側臉,再看看空蕩蕩的馬路,我心裏不想她送,但又有點害怕。跟著外婆上了大橋,我想著路不遠了,就說:“我自己走得了,阿婆你回去吧。”

她卻說:“沒事,早呢,走走。”

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沉默地跟在外婆身邊。

不到7點,我們到了學校,大門還沒開。等到校門開了,外婆就看著我走進去。走過校門,我回頭看,她還在那裏站著,見我回頭,就揮了揮手。

這天放學後,我去大舅家借宿。舅媽下了夜班,今晚可以照顧我吃飯了。得知外婆一大早就送我去學校,她笑:“你婆怕你遲到,又害怕你走丟。”

 

 

 

2

 

 

爸爸自幼喪母,爺爺過世後,他很少回老家去。我一直認為,外婆一家才是我的血緣親人,也把自己看成媽媽這個家族的一份子,絲毫不介意自己是個“外姓”。

年歲漸長,我從外婆、大姨嘴裏聽到了些許家族的過去,又從媽媽那裏得知了很多往事——比如,媽媽的成長裏沒有爸爸,她的檔案裏寫著:父親某某,下落不明。

外公和外婆都是20年代生人。外公有4個哥哥,卻因為戰亂、意外、匪患,最後成了家裏的獨苗。外婆的兄弟都是大學生,她自己因為貪玩隻讀了小學二年級,隻會寫自己的名字。他們的結合,是典型的包辦婚姻。

外公成家不久,他的媽媽(我叫她阿太)買下城南的一個果園。阿太出身富裕,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篤信土地的價值,喜歡買田買地為兒孫謀一個長久的營生。家裏有錢,外公便沒有出去工作。他經常提著鳥籠子去逛茶樓,隻在果子收獲的時候去幫忙。

“好大的果園,好多的果子。我一路吃一路丟,滿地都是呢。”大姨這樣說過。

但我媽媽、小姨和舅舅們沒有見過那個果園, 土改後,阿太用嫁妝置辦起來的產業灰飛煙滅,5棟房產隻剩下老屋。她的丈夫(我的太爺)因為當過民國的官而下獄,不久就在獄中病故,而兒子也在此時失蹤了。

丈夫失蹤,家婆年邁,外婆在族親的幫助下,自己去牢裏抬了公公的屍身,辦了後事。至此,一家三代僅存孤兒寡母,那時,大姨才6歲,小舅舅也就幾個月大。

為了維持生計,外婆進了合作社上班,幹最累的活,掙著微薄的辛苦錢;阿太卷煙貼補家用,看顧孫兒,操持家務。

 

1958年,外公竟然回來了。他逃離家鄉後輾轉到省城讀了書,然後找了一份工作。他沒有解釋自己當初為何“逃走”,欣喜若狂的老母親和妻子也沒有追問。

外公回來後,生活好過了很多。他給大姨零用錢,他詢問媽媽的學習,鼓勵她好好讀書。他買回來幾罐糖,讓很少吃糖的兒女吃了個飽。過春節了,他買回來幾隻活雞,讓全家人吃了個開心。

“我爸是個很有文化的人,你大姨偷他的錢他都不生氣,隻教育她偷東西不好。他關心我和你大姨的學業,還親自檢查過我的作業,鼓勵我好好讀書……不像你外婆,啥也不懂,她自己就沒文化,哪懂得什麽讀書、學習。她從來沒去開過家長會……”

媽媽有時回憶著往事,就會這樣歎息。

團圓的日子很短。1960年夏的一個午夜,警察湧進老屋,翻箱倒櫃,在衣櫃的箱子下麵發現了3000元現金。在那個時代,這是個天文數字。外婆不知道這筆錢,她隻知道,丈夫在中午時回來過,那時她正要上班,隻說了兩句話,丈夫就出門了。

因為這筆錢,家裏僅存的值錢東西全部被沒收。外婆從公安局得知,外公單位丟失了一筆公款,懷疑和他有關。再往後,那樁事不了了之,再也沒有人上門查問或者反饋過什麽。外公也如同黃鶴一去不返。

外公第二次失蹤不久,阿太一病不起。外婆默默地扛起了家裏所有的重擔,吞下了所有的欺壓。

送走阿太不久,外婆被同事汙蔑偷錢,還被盤問。上初中的我媽,跟在外地的舅公求助,在舅公的指點下,替外婆寫好申訴信,教外婆一個字一個字地背熟,告訴她,一定要咬定自己無辜。

外婆後來說:“當時他們拿燈照我的眼睛,好難熬啊。後來總算同意我去上廁所。廁所就在河邊。我在河邊站了很久,好想跳下去一死了之。可我想起5個娃仔,我死了他們怎麽辦?我又走了回來……”

外婆回家後一病不起。為了照顧病重的外婆,我媽媽休學一年,因此錯過了文革前最後一次中考,就此止步高中門外,一生遺憾。之後,為了保住全家的城市戶口,她下鄉插隊,蹉跎6年才費盡周折地回到城裏,勉強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大姨、小姨、舅舅們同樣被正規單位拒之門外,不得不去包糖、縫衣服、挑土方。

下鄉插隊時,媽媽得到過好幾次推薦讀書的機會,卻因為外公下落不明過不了政審,一次次與改變命運的機會失之交臂。

苦難的歲月凝聚了家族的團結。撥亂反正後,媽媽跟著大姨、小姨下海經商,姐弟之間也互相扶持。

直到1992年,兩個舅舅不聲不響地分走了老屋的產權。

 

 

 

 

3

 

 

1992年秋,我剛上初二。那陣子,媽媽每天吃完晚飯就去外婆家,很晚才回來,進家時臉色難看得很。有一天寫完作業,我走到房間門口想出去喝口水,就聽見媽媽在客廳低聲抱怨兩個舅舅心眼壞,鬼點子多。

老屋是太爺祖上留下的房產,阿太在世時把老屋的地契一分為二,北門的寫著兩個舅舅的名字,西門的寫著外婆的名字。1992年春節後,舅舅疏通了房產局的關係,然後從外婆手裏拿到地契,把老屋的產權重新分配:北門歸大舅,西門歸小舅。我媽她們姐妹仨絲毫不知情,直到小舅宣布要重建西門那邊的房子,才知道消息。

數落完舅舅們的壞心眼,媽媽就埋怨外婆偏心。爸爸沒有房產繼承,比較無感,就安慰她:“我們家不缺房子住,算了。你家那個老屋不值多少錢。”

媽媽卻怒了:“這不是錢的問題。那麽多年都是我們為這個家付出,她怎麽一點也不記得了?也不教育一下她兒子懂得感恩?沒我們幾個姐,他們早就喝西北風了。”

“幹活有我的份,分房子就沒我了,太過分了。老媽真是偏心,她就是故意把房子給兩個小的,好像我們不是她生的。”

發了一通牢騷,媽媽又責備大姨裝大度。我這才知道,原來這陣子媽媽天天去外婆家,是召開家族會議,為著老屋的分配與弟弟們天天爭執。大姨放棄了繼承權,表示把房子分給弟弟就算了。雖然媽媽和小姨堅決反對,但人頭上麵三比二,再加上外婆堅決地表示房子給兒子,便敗下陣來。

 

小舅的新房如期動工。

媽媽不再積極回娘家了,對兩個舅舅常有微詞。小姨和媽媽站在同一戰線,一起瞧著舅舅們不順眼。兩個舅舅好像沒事人一樣,對姐姐們的白眼假裝看不見。舅媽們自然是偷著樂。隻有大姨保持中立,一心一意地經營著自己的生意。外婆似乎沒發現兒女們的齟齬,逢年過節依舊召集兒女們回來團圓。

1993年春節,我們這些小輩給長輩們拜了年,就聚在一起玩撲克。

媽媽她們姐弟五個生下了八個孩子:大姨的一兒一女最年長;小姨有兩個女兒,長女是我的二表姐;大舅的獨生女叫阿洋;小舅有兒子阿龍,女兒阿寧——阿龍是外婆唯一的孫子。

那天玩了一會兒,阿寧突然說:“姐,你們知道嗎?阿奶好偏心的,上個月她去廟裏拜拜,給我哥帶回來一串好貴重的沉香佛珠,我和阿洋姐隻得了一串小小的檀木珠。你們看——”

她伸出手,手腕上纏著一串檀木色佛珠。

看著佛珠,我們幾個都沒說話。停了一下,二表姐冷笑一聲:“你還好呢,阿婆至少記得給你們買佛珠。我們呢?什麽也沒有!”

阿洋聽完,尷尬地看看我們幾個外孫,走了。

少了一個人,我們也沒了玩撲克的興致,二表姐帶著我們上街閑逛。一路走著,她忿忿地數落:“哼!房子給他們拿去了還顯擺什麽,阿婆就是偏心。”

聽著她數落,我再次想起媽媽的抱怨,頓時覺得外婆確實很偏心,完全沒把我們這些外孫放在心上。

 

 

 

 

4

 

 

人心裏一旦有了成見,關係就會急轉直下。

那之後,我對外婆漸漸漠不關心。即便去外婆家,也隻是問候一聲就坐在一旁,有意識地保持距離。在我看來,老太太心裏隻有兒子孫子,那就讓兒子孫子關心她好了,輪不到我這個外孫女操心。

媽媽心裏堵著氣,不時就逮著機會對外婆教育幾句。隻有爸爸對外婆依舊很關心。他經常問她身體好不好,提醒她不舒服要去檢查,教她補鈣,喝牛奶,吃維生素各種養身。

這年春末的一個周五,我放學回家,一眼就看見外婆坐在客廳,正笑眯眯和爸爸說話。往廚房裏一瞄,大碗裏裝著一隻雞——這是為了外婆在家裏吃飯特意加菜。

晚飯十分愉快,我和外婆各吃了一隻雞腿。飯後,爸媽帶上我一起送外婆回家。天氣好,一路上慢慢走。我跟著爸爸走在媽媽和外婆身後,不時看見媽媽扶一下外婆,過馬路拉一下她的胳膊,便覺得奇怪。直到從外婆家出來,爸爸才告訴我,今天外婆去醫院看病,醫院離我家近,大舅就打電話讓媽媽接外婆到家裏吃飯,再送她回來。

我沒好氣地問:“醫院離他家更近,他為什麽不管?”

“你舅從小什麽都不幹,他才不會照顧他媽。他不管,你舅媽也不管的,所以拿了藥就送到我們家來了。”媽媽突然歎了一聲,“我不理她,誰理她?你婆不懂,真正有事的時候還不是靠我們。”

聽了這話,爸爸和起稀泥:“她那麽多年也不容易,畢竟是你媽。”

“哼!我媽就是重男輕女。如果我爸在,肯定不允許他們兩個這麽幹。”

我嗤笑一聲:“如果外公在,房子肯定寫外公的名字。他肯定比阿婆聰明點。這麽早就把房子給兒子,萬一以後被兒子媳婦趕出門怎麽辦?”

聽著我們母女言辭刻薄,爸爸直搖頭,一拽我的胳膊,示意我閉嘴。

 

暑假的一天,我在家寫作業,聽到有人喊我。那聲音不像一個人的,而是此起彼伏。我一個箭步衝到小客廳的窗戶前,探頭往下一看,兩棟樓之間的空地上,一個老人家正仰著頭大喊我的名字,二樓三樓的兩個鄰居不知幾時探出頭,一起幫忙在喊。

我正驚訝,爸爸從廚房探出頭問是誰。

“阿婆在樓下。嘿,喊什麽啊。”沒好氣地回答了一句,我套上鞋,好像燒了尾巴的兔子般一口氣衝下樓。

“阿婆,你怎麽來的?”

“你爸講可以坐27路車到廣場。我今天就坐車過來看你們。”她拍著一個大袋子,“帶來新鮮的芭蕉給你吃。”

我暗自翻白眼,但不能沒禮貌,還是接過那個大口袋:“那你怎麽不上樓?我家在四樓。”

“不記得了。”

我不再說話,帶著外婆爬樓。她腿腳利索,爬四層樓也沒喊累。吃了晚飯,又拿出200塊錢給我買書,鼓勵我好好讀書,上大學——稀奇啊,隻會寫自己名字的阿婆曉得考大學了?假惺惺地道了謝,我毫不感激。

那一陣子外婆經常來,有時背著些芭蕉、蘋果、香蕉一類,說是在集市上新鮮買的。她記性不好,好幾次在樓下喊我的名字,就連鄰居們也知道了那個老人家是我的外婆。

1994年秋,我考上重點高中。學習忙了,沒什麽時間去外婆家,隻是爸媽偶爾回去探望。

接著就到了高一的暑假。

那時,媽媽的生意紅火,早出晚歸。爸爸要備課,我常一個人在家學習,或者出門和同學逛個街。那天回家,剛上到三樓半,我一眼就看見家門口的樓梯上坐著個人。她佝僂著背,搖著一把葵扇,不聲不響。身邊放著兩個大口袋,鼓囊囊的。

我兩步跳上樓梯,定睛一看,真是嚇了一跳:“阿婆,你,幾時來的?怎麽坐在門口?”

抬頭看見我,她笑了:“來了一陣。敲門沒人,我想你們出去了,就在這等。”

搖著頭,我走過去開了門,一麵替她拿起兩個口袋一麵說:“家裏裝了電話,你來之前讓小舅打個電話問問呀。”

“他不在家的。我不會用電話。沒事,等一下而已。”

我把外婆讓進屋裏:“你來也別拿那麽多東西,重。而且,菜市都有賣的。”

“這個很新鮮。你們這邊未必買得到。”她笑著拿出口袋裏麵的水果放好在桌上,“阿婆不老,拿得動。”然後站起來說,“我走了。等你爸回來,給他說一聲。”

“在這吃飯吧。”

“不吃了。我要去你大舅那兒把這些拿給他。你好好學習,阿婆走了。”拍拍另一個口袋,她咧開嘴笑了,逐漸爬滿臉頰的皺紋擠在一起,顯得更多了。

看著她有些天真的笑臉,再看看桌上的果子,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複雜。看著她有些佝僂地背起大口袋走向大門,我趕忙走過去說:“喝杯水再走吧。”

“阿婆自己帶了水。走了。一會兒就晚了。”

“我送你下去。”搶過那隻很重的口袋,我把外婆送出了大門。

看著她背著口袋消失在街道拐角,我莫名地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碗蛋羹,想起外婆陪著我走在上學的路上,想起大舅媽說的“她怕你遲到,怕你走丟”。

我甚至意識到,自己在外婆家裏是放鬆的,隨意的。每次一進門我就會問有沒有燒山楂茶、開水在哪兒。我自個拿著杯子倒水喝,在屋裏溜達,摸摸外婆供奉在觀音像前的柑橘、沙田柚、橙子、蘋果,有時還拿起來吃一個。

外婆總是笑眯眯地告訴我:“盤子裏有糖餅,有瓜子花生,桌上有果,你自己拿。”又說:“給你爸倒杯水。你爸吃橙子嗎?給他拿一個。”外婆從不招呼媽媽,媽媽也毫不見外,一瞧見橙子長得好看,柚子皮色光亮,立即打包幾個回家。

此刻,回想著十多年相處的點滴,我突然明白了,我們和外婆之間是真正的親近,不需要刻意的客套和禮貌。我想,外婆不是不愛我,也不是不愛媽媽。可分房子的時候,她為什麽沒有考慮女兒的感受和利益呢?

 

 

 

5

 

 

我考上了重點大學。出發前幾天,外婆來了,照例背了個大口袋,又給我300塊錢。

外婆的退休金一個月千把塊而已。她跟著小舅一家吃飯,每個月還交一份夥食費。她一件衣服能穿十年,儉省得很,每天最大的開支就是和一群老街坊去茶樓,吃兩個蓮蓉包,點一壺茶,花不到10塊錢。

你自己都沒什麽錢,給我幹嘛?擺升學宴的時候也給了——這樣想著,我說不用了。外婆卻塞給我,囑咐說:“你一個人去那麽遠讀書,在學校要和同學好好相處,不要和人家吵架,人呐,和和氣氣才最好……”

叮囑了好一會兒,外婆去大舅家——阿洋和我一起考上了大學,也準備出發了。

送走她,媽媽才說:“你婆以前不懂得要讀書。現在知道讀書重要,你們都考上大學,她就很高興,所以特意拿錢來。”

我抵達北京不久,收到了阿寧的包裹,寄來兩件衣服,夾著一封信。信裏說,姑媽去看阿奶,說你在新校區,偏遠得很,附近沒有一個商場。可你出發的時候沒帶多少衣服,人生地不熟的,不懂得你買不買得到合適的。我們身材差不多,我覺得你穿得上的。又說,阿奶這些天笑得眼睛都眯了,四處說你考上北京的大學,有出息。

拿著信,我有些意外,心情也很複雜。回想起來,似乎就那次因為佛珠的事吃了奚落,阿寧已經很久不和我們這些外孫們玩了。一晃眼幾年過去,我們都長大了。

站了好一會兒,我才試了衣服,抓起筆給她回信。

 

之後的每年暑假,外婆都來我家,給我300塊錢,不厭其煩地叮囑我好好讀書。我信奉著“六十分萬歲”,在大學校園裏追劇,逛街,逃課,突擊複習,四處旅遊,和舍友談論著某某校草,某某明星,揮霍著昂貴的青春。麵對外婆的叮嚀,我總是敷衍地答應,唯獨心裏會想:等我上班了,每年都給阿婆發紅包。

我再次關心外婆了。有時打電話回家就問一問她的健康。外婆硬朗得很,除了有些骨質疏鬆,血壓略高,能吃能睡能走,耳不聾眼不花,精神抖擻。按照媽媽的說法:“你婆的身體好著呢,比你爸強多了。”

大學畢業後,阿洋捧上了鐵飯碗,不想安定下來的我開始在各個城市之間輾轉,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隻在每年春節去探望一下外婆,給她一個紅包。外婆不知道我的顛沛流離,每次見到都笑眯眯地問我工作順利不順利,囑咐我,照顧自己,注意安全,經常給爸媽打電話,早點結婚讓她喝上喜酒。

一年春節前,我隨爸媽回去探望外婆。電視機開著,堂屋正中的椅子上坐著大姨、小姨,她們正吃瓜子閑聊。大舅坐在木沙發上,懶洋洋地拿著杯茶。再一看,外婆正歪在自己那張古舊的大床上打瞌睡。想了想,我走到床邊坐下,她聽到我的聲音就睜了眼。

“阿婆,你身體好嗎?”

“嗬嗬,好。你幾時回的?”

“昨天回的。”問候了幾句,我突然想起外公,就問:“阿婆,外公是什麽樣的?”

似乎愣了一下,她輕聲回答:“你外公啊,是個讀書的……”她沒有回憶外公的性情樣貌,隻是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下。

這些年,小舅把自己分得的房子翻新建成了四層小樓,大舅分得的房子則一直維持著老屋的原貌,外婆就住在屬於大舅的老屋一樓,堂屋的東北角,她一直住著的地方,就連大木床也沒有換過。舅舅兩兄弟的房子有一個小天井連通,開了一扇來往的門戶,除了拔地而起的四層樓,乍看去還保持著過去的模樣。日間,小舅一家過來做飯,照顧外婆的午餐和晚餐。夜裏,各自關門。

以前,外婆養貓。現在,貓不養了。每逢夜深人靜,陪伴外婆的隻有一台電視機。我不知道,每當午夜夢回,她會不會想起那個拋家棄子的男人,可曾怨懟嗔怒?我隻知道,她從不曾在孫兒們麵前抱怨過外公,更不曾提起過他們的點滴往事。

感受著電視機的閃爍落在背上,我看著外婆沉默的皺紋,再看看三步外她的兒子女兒們自顧自地聊天喝茶,心裏有些同情。

這麽多年,阿婆一個人守著這個家,守著兒女們長大。可兒女們長大了,她依舊是孤獨的。

年歲推移,外婆漸漸地老了。老街坊們相繼離世,她的精神不再如過去健旺,走動也少了很多,身體的病痛也不時冒出來。但小舅從不帶她去醫院看病,大舅不住在老屋,更加不管不問。那時節,大姨因為一場大病落下了腿腳的不便,所以外婆身體一不舒服,小舅就打電話給媽媽或者小姨:“老媽又喊不舒服哦,你們來帶她去看病。”

跑醫院照顧的次數多了,媽媽有時就發起了悶氣。偶爾地,我知道,老屋像一根刺,深深地紮在母女之間。

 

 

 

 

6

 

 

我繼續在外麵的世界追逐著浮光掠影般的虛榮。2013年的一個周末,依稀記得是個晴朗的天氣,我正穿過馬路,爸爸打電話來:“阿龍得了惡疾,癌!”

沒多久,外婆病重,被下了病危通知。醫治了大半個月,她勉強出院。再不久,又進了醫院,然後再次出院。醫生私底下交代,盡量24小時看護,並暗示準備後事。

國慶節假期,我回老家探望。得知外婆在不到3個月裏進了幾次醫院,此刻即便出了院卻吃得很少,有些奄奄一息了。沉默片刻,我問媽媽:“阿婆知道阿龍的病嗎?”

“知道的,她就住在那兒。”

“阿龍好些嗎?”

“手術蠻成功的。但你舅不想講,不好問。”

“阿婆曉得他做手術嗎?”

媽媽搖頭:“誰敢說給她知道?她這幾個月病了好幾次,次次都下病危。”停了停,媽媽又說:“你婆的身體本來沒這麽差,她可能擔心阿龍……”我聽懂了弦外之音:阿龍是唯一的孫子。外婆或許擔心白發人送黑發人,才不斷生病。

 

出門去看外婆時正是午後,我從西邊小舅的家門繞進了堂屋。木頭混磚的老屋格外陰冷,走進去的瞬間,溫度陡然降低了四五度。屋子裏靜悄悄的,東北角的古舊大床上蚊帳垂著,隻亮著一盞昏黃的孤燈。

站了站,我走到大床邊。蚊帳用掛鉤掛起大半,外婆正閉著眼躺著。昏暗的燈下我看不清她的臉,隻看到蚊帳的陰影投在她的身上,透著孤寂。默默站了一會,我輕輕喊她。

聽到聲音,外婆勉強睜了睜眼:“回了?”

“剛回來。你身體好點嗎?”

她沒作聲,顯得很疲倦地伸手抓住我:“阿婆老了。”

輕輕握住她枯瘦的手,我看著燈影下她蒼老的臉,環顧著空蕩蕩的屋子,又一次想起了那碗蛋羹,那一晚昏暗的小黃燈,那一天的晨曦裏外婆陪著我走在上學路上。這一刻,我突然懂得了一些她的執著:她受到的是“養兒防老”的古舊傳統教育,對一個近乎是文盲的老人,要求她如同我們那樣平等地對待兒女,理性地一碗水端平,更像是某種苛責。

我不禁想起紅樓夢裏薛寶釵給寶玉下的那一劑猛藥。心病還要心藥醫,或許……猶豫了一下,我輕聲說:“阿婆,你曉得嗎?阿龍哥做了手術……很成功。”

好似驚奇又有些不理解,她的聲音卻精神了一些:“做手術?”

“是啊,現代醫學發達,他的病不是完全治不好的。手術的效果挺好,休養一段時間他會恢複的。你不要太擔心。阿婆,你放寬心好好養病,等你病好了,就能見到阿龍哥了。”

停了一會,她問:“真的?”

“真的。我肯定不騙你。你放心,他活得好好的。”

那隻枯瘦的手突然有了力氣,握住我的手一會,她低聲回答:“嗯。”

不再說話,我安靜地握著那隻手很久,直到小姨差不多來了才離開。走出老屋,我站在街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默默祈禱外婆過得了這一關。

 

國慶節過後一個多月,外婆搬到了二表姐家。二表姐的女兒剛兩歲,小姨每天先到二表姐家裏照看小孩,再奔波到外婆家送飯,二表姐心疼自己的媽媽,就提出把外婆接過去居住,一並照顧。

小舅為了兒子的病正心煩意亂,欣然同意。大舅經常要去外地照顧阿洋的小孩,更是樂意。於是,外婆搬出了老屋。

次年春節,我再次回到老家,得知外婆恢複了很多。二表姐是個吃貨,烹調的手藝也是一流。眼見外婆虛弱得很,她幹脆把外婆也當作幼兒照顧,安排她和自己的女兒一起喝米湯,吃米糊,天氣好的時候還攙扶她在屋外曬太陽。漸漸地,外婆吃得下了,身體慢慢康複起來,又一次能吃能睡了。

初一這天,家族聚餐。阿龍也來了,坐在外婆身邊。他瘦了很多,但精神尚可,見阿婆看自己,還笑著說了幾句話。看到他活生生的,外婆精神了一倍。

看著這一幕,我由衷地笑了一下。拿了紅包過去,我在外婆耳邊低聲問:“阿婆你看,我沒騙你吧。阿龍哥好好的。”

“是啊,是啊。”她臉上笑開了花。

見她這麽精神,我放了心。

我不再嫉妒什麽外孫家孫,在意什麽重男輕女。外婆老了,隻要她能高興,能長壽,何必計較這麽多。無論如何,她都是我的外婆。

外婆再次健康起來了。雖然走動不如以前,但精神好,吃得下睡得著,藥吃得不算多,病痛也少了很多。媽媽姐妹幾個都說她是老樹發新芽,越老越茁壯。這期間,小舅得了一場病,治好後身體大不如前,為了生活便利,他們全家搬到了商品房,然後把四層樓租了出去。這麽一來,老屋徹底沒了人氣。

小舅病倒後,能夠照顧外婆的兒子就隻有大舅了。可他沒準備承擔,樂得外婆一直住在二表姐家。

讓家裏人鬱悶的是,外婆住了一年多就開始了各種“作”。

起初,她抱怨舅舅們不去看她,然後提出要搬回老屋,要跟隨小舅一起生活。小舅斷然拒絕,把責任推給哥哥。大舅不樂意,就來探望,勸她好好住在二表姐家。可外婆隻問小舅的病好了沒有?阿龍呢?

知道小舅不會把她接回去照顧,小姨就給外婆講道理,規勸她安心住下,她卻罵小姨。鬧來鬧去,小姨被惹毛了,二表姐也發了脾氣,打電話告訴大舅把外婆接走。

可老屋沒有收拾幹淨,大舅媽又生病住院,一時間無人照看,大舅就把外婆送來我家。

爸媽對外婆很好,不但照顧吃穿,還陪她閑聊。但媽媽始終放不下老屋的心結,一天就給外婆講了一番道理,大意是:現在老屋值200萬,舅舅們各得一半,就等於阿洋能繼承100萬,阿寧和阿龍兄妹各得50萬,而我,二表姐這些外孫們,一毛錢都得不到。

“媽,你想一下這樣公平嗎?家孫是孫,外孫就不是孫了?”

沒想過這些問題,外婆驚訝地看看媽媽,問:“還有這樣算的?”

“是啊,現在房子可值錢了。”

沉默了一下,外婆說老屋的事是小舅辦的,她不懂得怎麽回事,就簽了個字。

“前麵那裏是阿奶給他們的,我也管不了。但後麵是你的名字。你當時該把後麵的房子分給我們姐妹3個加上你,我們一起出錢建起來,現在你就不用東家住西家搬,我們也可以回去住,不就熱鬧了?你天天抱怨我們不回去看你,去哪兒看呢?你連個家都沒有。”

過了幾天,我打電話回家,媽媽把這件事給我複述一遍,說:“當時你婆都不講話了——不知道講什麽吧。”

我扯扯嘴角,想了一下才勸:“木已成舟,媽,你不要再計較了。5個人分,那個老屋值得了多少錢?”

媽媽沒聽我的勸。

 

外婆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大姨的新房子裝修好了,明亮寬敞,大舅就把外婆送過去寄居。

大姨、大姨父對外婆很好,外婆住得頗為舒心,健康狀況也不錯。小舅的商品房距大姨家很近,於是帶著舅媽時常去姐姐家蹭飯。時常看見兒子,外婆更加高興。直到2016年秋,表哥阿龍病逝。

按照習俗,長輩不能送別晚輩。出殯那天,我們這些姐妹去送他。出發的路上,大表姐告訴我們,外婆一大早就醒了,她聽見電話響,還問大姨接了誰的電話,那是報喪的電話,幸好大姨支吾過去了。

“阿婆說她夢見阿龍,看起來她有感覺呢。”

“她不知道吧?”

“誰敢告訴她。萬一出什麽事……”大表姐搖頭。我們都不講話,車裏一片沉默。

我們都知道外婆最疼孫子,最愛小舅,但在生死麵前,什麽恩怨、什麽偏心都沒有那麽重要了。

我們默契地瞞著外婆,假裝阿龍去了很遠的地方。每逢她問起,小舅就搪塞“他跟朋友去外地做生意了”;阿寧說“我哥出去掙錢了”;我們說“不知道哦,好久不見了,他從小就不和我們紮堆”……

心照不宣的謊言裏,日子一天天過去,外婆漸漸鮮少提起阿龍。全家人都暗中鬆了一口氣,卻猜測她或許知道了什麽,隻是不記得了,或者是不敢問。

 

 

7

外婆還是住在大姨家,我聽大姨說,外婆好像得了健忘症。一天我去探望,她問我一個問題,一分鍾後她又問同樣的問題,不到三分鍾,她又重複……

我們漸漸發現,外婆真的老了。可她始終記得老屋,惦記著搬回老屋。我們都感覺得到,外婆急切地要回到那個她守了一輩子的“家”。我們開始催促大舅把外婆接回老屋贍養,媽媽的話最是犀利:“你拿了祖上的產業,就該好好照顧老媽,讓她葉落歸根。”

這個話題糾結了幾個月,2017年春節過後,大舅宣布翻新老屋,承諾把外婆接回去照顧。

拖拖拉拉到2019年9月後,北邊的老屋終於建起三層樓,外婆在女兒們家裏輾轉6年後,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老屋。新換的鐵架床依舊安置在客廳的東北角,位置和以前一模一樣。沙發和電視機在客廳中央,開放式廚房在客廳西南。大舅和舅媽住在二樓。原本貫通小舅家的那扇門徹底關閉,建成了洗手間。

 

得知大舅對老屋的改造,媽媽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你婆回去一看肯定很失望。她就是想回去看見她的小兒子,可這下子封死了,就過不去了。”

二表姐卻說:“老屋怎麽改造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那是大舅的房子。你媽,我媽,早就被趕出家門了。”

 

2020年春節,因為疫情的影響,我們集中在大舅家聚餐。這是全家人陪著外婆吃的最後一頓團圓飯。沒過完年,大舅就打電話來告訴我們說外婆摔跤了。擔心她害怕或者夜裏起床不便,大舅在客廳安裝了小夜燈,但老年人睡得輕,睡得短,不知幾時外婆自己爬起來四處走,還是絆倒了。

那時我們困守家中,隻能告訴大舅多留神,好好照看。疫情緩和後,我和媽媽回了省城。不久,阿寧發微信說,阿奶的眼皮抬不起來了,看起來不好。接著,小姨打電話說,“老媽病危了”。

大半年間,外婆病危的信號出現了幾次。阿寧不時發個微信,“阿奶不行了,頭抬不起來,眼睛睜不開”。這些信息看得我眼皮直跳,有時會覺得她在高喊“狼來了”。

同年11月,外婆再次病危,媽媽又一次趕回老家探望。回到省城不久,她突然問我:“你婆百年後,給她和我爸建一座合葬墓怎麽樣?”

媽媽說,外婆還記得外公。外婆還住在我家時,有一天媽媽正陪著她說話,她突然小聲地問:“你說,你爸還在嗎?”

那一瞬,媽媽愣住了。頓了好久她才說:“媽,你都90了,我爸比你大4歲,怎麽可能還在?以前的事早就平息了,他還在世,總可以回來看看吧?即便在外麵又結了婚,他也可以捎個信回來的。老屋一直都在,門牌號也沒變。他最後出現在廣州,可能想去香港。但是……我猜測他沒有出去,即便僥幸出去了,也不在了。”

外婆沉默了,她沒有再問過同樣的問題。

而大舅和大姨都說,外婆也問過他們類似的問題,他們的答案和媽媽的差不多。80年代兩岸開放後,旅居台灣的親戚回來探親,大姨幾個曾托他幫忙尋找外公,並在香港等地貼過尋人啟事。期間,在廣州的一戶遠親告知:外公曾在1960年到過他們那裏,停留了半天。算算時間,那是外公第二次離開家之後。但尋人啟事沒有任何回應。努力數年,他們放棄了尋找,默認了一個沒有結果的結局。

我問:“媽,這麽多年外公都不在家,你聽到過外婆抱怨他嗎?”

愣了愣,媽媽搖頭:“沒有。她從來沒有在我們麵前說你外公不好。那時她住在我們家,有一次說起過你外公。她說,不知道他有什麽苦衷不得不離開,可他沒法子告訴我們。”

“苦衷?”

“你婆是這麽說的。她覺得,他有說不出口的苦衷,一些很為難的事。”

從初婚到分離,一段夫妻緣分不足十年。之後的漫漫歲月,一直是外婆在維係著這個破碎的家。她替丈夫守著這個家,一守就是一生。即便丈夫一去不返,一甲子光陰轉瞬,風燭殘年的外婆依舊惦念著他的生死下落。

我分辨不出來外婆的牽掛到底是執著的愚癡,堅貞的愛情,還是隻是舊時代女人從一而終的傳統美德。但無論如何,她依舊牽掛著他,這是事實。

我問媽媽:“你怎麽突然想到合葬?”

“我以為她早就忘了,但沒有,就算是……一個圓滿吧。”想了一下她又說,“有個名字,清明祭祀燒紙錢的時候,我爸也能享受到。”

“你還覺得阿婆不公平嗎?”

“她就是不公平,但是……算了。”

沒有繼續追問媽媽的想法,我回答:“好啊。也是個圓滿了。”

 

 

 

後記

外婆出殯了。

大舅捧著牌位當了孝子,阿洋引路當了孝孫。兒子女兒、孫女外孫,重孫,20幾號人齊刷刷跪在靈前三叩首。這是喜喪,我們全部紮了紅腰帶。做完三朝,媽媽向姐妹弟弟們提出了合葬墓的事,再挨個講了一番道理,基本上達成了一致。

清明節前,我托朋友把靈牌送去杭州靈隱寺超度,往生蓮位上寫著外公和外婆的名字。外婆一生篤信觀音,或許正是那尊常年供奉的觀音像安慰了她孤寂守望的歲月。我想,她會喜歡的。

節後不久,大舅打電話告知買了公墓,跟我說:“你懂得多,等你回來把碑文那些整理一下吧。”

得知落實了墓地,媽媽難得地表揚了弟弟,又說:“你舅知道我們最關心你婆,所以一買好墓就打電話來。”

“是啊。清明那天也是我們和他一起去看墓的。”

明年清明節後,那方墓碑上會鐫刻著外公和外婆的名字,再落款下兒孫們重孫們的名字,密密匝匝地寫滿整塊碑,顯得熱鬧又團圓。這是我們能為外婆盡的最後一點孝道。此後年年歲歲,祭祀的香火就有人陪著外婆享受了。

但外婆啊,來生,願你去一個好人家,許一個知心人,伴你立黃昏,問你粥可溫!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所有跟帖: 

地球災難跟人類的意識能量值有關!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10/12/2021 postreply 21:27:33

加跟帖:

  • 標題:
  • 內容(可選項): [所見即所得|預覽模式] [HTML源代碼] [如何上傳圖片] [怎樣發視頻] [如何貼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