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47)

來源: YMCK1025 2021-01-27 05:44:5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563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931)YMCK10252021-01-27 05:41:56

 

 

一個小縣城的煤礦野蠻時代

2021-01-27 10:22:48
44人評論

作者於夫

寫自己的人生經曆和見聞

1

在煤炭行業的“黃金十年”裏,我們縣的煤炭企業一枝獨大,縣財政大部分靠其支撐。煤炭不僅直接帶動了水陸交通運輸和飲食娛樂行業的興旺,也間接帶動了其它行業的發展——當時我們這個國家級內陸貧困縣,出去辦事、接待客人,敬煙都是中華煙,差了的別人都不接,自己也覺得沒麵子。

“煤老板”當時就是我們這裏有錢人的代稱,讓普通老百姓羨慕嫉妒恨,他們個個財大氣粗,大多數人暴富之後為人行事都很高調,吃喝嫖賭不說,很多做法也確實如當年流傳的段子——比如我們縣的譚老板去購房時,看見售房小姐端莊漂亮、溫柔善談,最終連房帶人一起拿下,讓售房小姐做了自己的兒媳婦。更有甚者膽大包天,對阻撓他們非法獲利的當地政府部門,直接帶著炸藥上門威脅,雇凶毆打公職人員,聚眾鬥毆爭利益是常事。

我們老板也算其中一員。我們企業當時在縣裏公認規模最大,除了主營煤炭外,還有船務、建築、房地產、商場等業務。老板最初也是公務員下海,從商後對擔任社會職務並不熱心,“兼任”的不少頭銜,多是政府領導動員才“上任”的。自從集團公司遷到市裏,他就很少回縣城,很多社會活動,都由我這個辦公室主任代勞。

2007年,我們縣煤炭協會進行換屆選舉之前,接到上級要求:所有民間行業協會一律更名為“商會”,由工商聯負責管理。每到換屆選舉,很多人都爭著想當會長,想成煤老板中的“老大”。譚老板和我們老板交情好,他熱切鼓動我們老板說:“我們‘老煤礦’都支持你去做會長,你人品威望高、企業規模大,會長非你莫屬。那些‘新煤礦’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做事嫩了點,沒有那個能力。”

我們這裏把經營煤礦10年以上的老板叫“老煤礦人”,10年以下的則稱“新煤礦人”。譚老板這麽一劃分陣營,就把我們老板說動了。我們老板認為拿下會長對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但嘴上還是很謙遜地說“我試試看”。我知道,以老板的性格,言出必行。果然,譚老板一走,老板就吩咐我說:“你去給(縣工商聯的)費主席說說,我想競選煤炭商會會長。”

我遵命去找了費主席遞話,費主席對我們老板的想法很是高興——我們老板是掛銜的“縣工商聯副主席”,去當煤炭商會會長,級別相當。過去,煤炭協會仗著自己在縣財政裏的地位,從沒正眼瞧過工商聯,隻聽主管業務的煤管局的話。費主席給協會布置的工作,要麽完成得拖拖拉拉,要麽幹脆置之不理。費主席對煤炭協會的工作十分不滿,但又無可奈何——畢竟,民間組織,結構鬆散,會長也不是政府任命,訂立的職責義務形同虛設。

雖然費主席對煤管局鞭長莫及,但他自己也是政協副主席兼工商聯主席,為官多年,自有辦法,他先找了縣常委之一的政協主席將我們老板的想法做了匯報,又找主管煤炭的副縣長說了這事。與此同時,我們老板也主動去找了煤管局李局長及主管業務的彭副局長搞了“疏通”。

但競選會長這事遠沒有我們老板想象的那麽簡單——拋開那些來蹭風頭的煤老板,他最大的競爭對手,是我們縣煤炭行業的後起之秀熊老板。熊老板年齡比我們老板小點,算典型的“新煤礦人”,在進入煤礦行業之前並不出名,除了煤礦,他還在縣城開了家旅館,有3層樓。

大家都不知道熊老板確切的發跡史,估計也是像我們這裏很多煤老板一樣,從搞非法煤礦起家,掙了錢就買了有證煤礦——但大家都知道,他跟本地黑道沾邊。

就在前一年,他女兒駕車和朋友去鄉下遊玩時被一輛高檔小車擋了路。車裏無人,也沒留任何聯係方式,熊小姐狂按了一通喇叭,見還是沒人前來挪車,一氣之下便一腳油門撞開小車,揚長而去。

偏偏也巧了,擋路的小車是我們縣一個建築老板的兒子的,聽說當時是車子點不了火,人下車找修理工去了。車被撞了後,這位公子帶人在縣城裏尋了兩天,看到了駕車的熊小姐,便強行攔停,將人從車裏拽出來後,把熊小姐的座駕掀翻在人潮湧動的大街上。

熊小姐丟了麵子,豈能服氣,便叫來了我們縣的黑道大哥喬老二。建築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喊來另一位黑道人物刀疤子。雙方聚眾,拖刀帶棍,準備一決高下。大街交通中斷,有人打了110,警察趕過來把雙方當事人都抓去了派出所。

熊老板和那個搞建築的老板得到消息後趕緊過去協商,總算平息了事端。雙方受損的車輛,保險公司買了單,警方也沒處罰公子和小姐。

2

2007年時,我們縣煤炭行業裏“新煤礦人”占了七成,熊老板在這群人裏競選煤炭商會會長的呼聲最高,他也在下麵不斷運作,請客吃飯拉關係,真要競選,恐怕占絕對優勢。

見我們老板和熊老板對競選都勢在必得、互不相讓,煤管局的李局長和彭副局長商量後,便把我們老板叫去談話。

李局長開門見山對我們老板說:“你是真的想當會長?如果你真有時間,我們就讓你當。”

彭副局長隨後也接過話茬:“我們縣目前正麵臨著關閉有證小煤礦的任務,煤炭商會必須要配合著做很多工作。你人在市裏,能親力親為、具體實施嗎?”

不等我們老板表態,李局長又嚴肅補充道:“你認真斟酌斟酌,我們今天好定奪。”

以前縣裏關閉非法煤礦就足夠令人頭疼不已,關閉有證小煤礦,更是難上加難。2005年,市裏給我們縣下達了“3年內關閉30個有證小煤礦”的指標任務,責令縣裏整體把關落實,具體執行交給縣煤管局。但兩年過去了,煤管局一個指標都沒有完成。原因很簡單,煤炭牽涉利益太多——前幾年,不少公職人員停薪留職投身其中,後來下政策明令禁止,有的人“明退暗不退”,有的人悄悄參股——所以關停工作剛一開始,打招呼的、上門說情的、送禮物紅包的人便絡繹不絕。

那些年,我們這裏的涉煤產業鄉鎮深受濫采之害,很多村民屢次寫舉報信向中央、省市級相關部門反映,還有人成了長期上訪戶。見我們縣煤管局遲遲啃不下硬骨頭,市裏就有意見了,硬性通知:必須按規定時間無條件完成,否則將問責縣領導,該降級的降級、該調離的調離。

老板當然清楚小煤礦們關不了的原因,他當初受譚老板鼓動,其實並沒認真考慮過做了會長後將要麵臨的工作。他本以為,當選了會長,商會有專職秘書長和辦事員負責處理日常事務,遇到了大事他遙控指揮拍板就好,實在不行,就叫我們公司的總經理去處理,就像我代替他行使工商聯副主席的職務一樣。

但兩位局長的話點醒了我們老板,他仔細一斟酌,立刻明白自己想得簡單了,於是當機立斷對兩個局長說:“我支持兩位領導的工作,我退出。”

就這樣,熊老板如願坐上了煤炭商會會長的位置。我們老板和譚老板等10個人被選為副會長,還有30人被選為理事,秘書長還是由退休的原縣經委劉副主任擔任,辦事員則是一個退休的原煤管局科長。換屆大會開得很隆重,縣主管領導,煤管局、工商聯、國土局等領導都出席了會議,講了話。

當時煤炭和采石均屬礦山行業,最初被納入同一商會。但我們縣大大小小的有證煤礦有百多家,而采石礦山隻有十幾家,於是,煤炭商會就上書縣工商聯,把采石移出了組織。

熊老板把自己的旅館停辦了,樓裏樓外進行了改裝,把一樓整體出租給別人開了超市,二樓辟了一間屋子作煤炭商會辦公室(收租金),還出租了兩間小屋作了“煤炭技術服務中心”,其餘房間就是熊老板公司的辦公室及會議室,三樓則全部是隔成單間,搞成了一個個品茗會友的高檔“茶室”,天台上還違規搭建了一個員工食堂。

熊老板做了會長沒多久,在費主席提議下,就被增選為縣工商聯副主席——這樣,工商聯和煤炭商會的上下級關係理順了,費主席布置的任務,熊老板都積極響應。我曾在工商聯的會議上試探過熊老板的態度:“熊老板,您知道我們老板常在市裏,他的工作隻有我來代表了,還請您不要介意。”我以為他會像很多土豪一樣的囂張,沒想回答得還挺低調:“沒事,你們有人來,就是支持我的工作。我工作不對的地方還請多包容,或直接指出來。”

 

眼看關停有證小煤礦的事不能再敷衍了事,縣裏領導們背水一戰,專門成立了由工商、國土、煤管、煤炭商會和有關涉煤鄉鎮等人員組成的工作組,去搞得好的地方學習經驗。

商會這邊是熊老板和劉秘書去的,考察回來後,熊老板召集所有副會長開會,講了鄰縣的工作方法,再對標到我們縣,提出了3個關閉標準:一是年產1萬噸(含1萬噸)以下,二是資源枯竭,三是出過較大的安全事故。

縣裏提出,在一定時間內,由產煤鄉鎮分別上報摸底列表給工作組,工作組研究後,再具體確定關閉哪些小煤礦,同時,財政將給予關閉煤礦200萬元補償。這其中,煤炭商會的工作就是協調處理煤礦內部矛盾和公示關閉煤礦名單,並負責落實和上報補貼金額。

3

2000年後,我們縣所有國營和集體煤礦,也像其他不景氣的國企和集體企業一樣,實行了關停轉售,全部賣給了私人。

煤老板們對地下的煤炭恨不得一年采完都變成錢了才放心。除了合法井口,還有很多煤礦允許私人在其核準的井田麵積內投資非法井口——投資人要給煤礦抵押一筆風險保證金,煤礦則按生產的數量收取費用。

非法井口的一切行為,煤礦都不過問,被查到了投資人自己負責——反正當時我們這裏非法小煤礦比有證煤礦多,管理部門查小煤礦都忙不過來,哪兒有時間查這些?更何況,投資非法井口的人,大多和管理部門關係緊密,甚至還有管理人員參與其中。所以每當有檢查,得到消息的非法井口都會提前把簡易公路堵住讓執法車上不來,或把井口偽裝起來。

正是由於煤炭稅收和銷售差口太大,後來稅收進行了改革——銷煤企業先要在稅務局購買煤炭銷售()票,購煤人要憑煤炭銷售票,才能將煤炭運輸、進入市場。我們縣運煤車必經的公路上,煤管局都設有檢查關卡,以防止偷運煤炭。

“沈大俠”是我在國企工作時的同事,下崗後,他的表哥、煤管局的劉科長把他弄到了檢查站打工,幾年裏,小房子換成了大房子,還買了一輛摩托車“方便工作”。我知道他是私放無銷售票和超載的運煤車發的不義之財——購煤人若不要發票,一噸煤能便宜幾十塊錢,一車煤十多噸,司機就拿出賺差價裏的一部分錢去打通關卡;購煤人若要票,就在貨車核準的噸數上拚命超載,關卡白天正規放行,夜晚收錢後車輪滾滾。

被我戳破的沈大俠就嗬嗬笑:“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咱有關係怕什麽呢?況且都這麽幹。”

“你表哥不是調到了煤炭技術服務中心當主任了嗎?”

這個位於熊老板旅館裏的“煤炭技術服務中心”,負責審查全縣煤礦的“改擴建”初設方案,工作人員由幾個從煤礦下崗或退休的技術員組成。在煤管局“罩著”的幾個下轄機構,他們服務最差,收費最高,資質最低,比省市一二級資質的煤炭勘探院都傲慢。

此前,沈大俠的表嫂以保險公司的代理名義,給我們縣所有煤礦保過工傷安全險。她到我們公司時,是丈夫劉科長親自陪著來找的我——不看僧麵看佛麵,我們自然隻能“熱情”照辦。沈大俠的表嫂在保險公司拿著高工資,每一筆業務都有不菲的提成。後來獨生女兒出嫁時,她不辭辛勞,挨個上門把全縣煤老板請了一遍(變相索要賀禮)。那場大操大辦的婚禮在本地群眾中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響,劉科長被上級點名批評、挨了處分,才被調到服務中心。隨後,保險公司認為沈大俠的表嫂無法履行職責,終止了她的代理名義,將代理人改成煤管局李局長的妹妹了。

“沒有他也一樣,我們自己建立了‘關係’,連(煤管)局裏的司機我們都送過手機,他們出車來我們這裏(檢查),他就會給我們發暗語,逢年過節,我們都要給管我們的人送禮。”沈大俠滿不在乎地說。

我知道,煤管局的稽查隊也經常深更半夜出動,但隻要他們一出來,公路運煤車就少了,查到的也大多有手續。如果查到沒有手續的,運煤車要罰款,放行的檢查人員不管是誰介紹來的,立馬辭退,永不再用,反正後麵馬上就有憑關係來的新臨時工頂上。沈大俠說,一個檢查站每班3個人,關係好時大家勻著幹,關係不好就各幹各的。為了多放行多撈錢,他們看見車來,爭先恐後地和司機“交易”,為搶先機,他有時還騎摩托跑到了煤礦門口攔車——那時沒有監控,後來有監控也有辦法,隻是打點的人多些。

“你把你們礦‘拉黑煤’的(司機)幫介紹些,來了直接和我聯係,像熊老板的煤礦,我們就配合得很好。到時來的(司機)多,我可以給你分成,少的話,我就隻有請你喝酒了。”沈大俠從北邊的檢查站調到了我們煤礦所在的東邊檢查站後,跟我如是說。

為了不惹小鬼,我隻給了他兩個礦上負責人的電話。一年後,沈大俠“撞鬼”被辭退了,他對我抱怨道:“熊老板那邊煤礦老板能量大,我們極少失手,這邊煤礦老板舍不得花錢通關係,我們接連翻了船。”

自此,他買了一輛貨車,加入了喬老二的車隊,專門運黑煤。

4

喬老二是我們縣黑道老大,在家裏排行老二,上麵一個哥哥,下麵一個弟弟,全家都不走正道。

喬家老爹嗜賭成性,盜古墓、販賣婦女的勾當都幹過。80年代,他在城郊住家戶少、過往行人多的大路旁搭個草棚子,外麵擺些古玩文物,裏麵就搞賭博。後來老喬賭到把自家屋子輸掉,連自己老婆都被騙出去賣了,父子幾個還住過幾年橋洞。最終,被勞改多次的老喬,因為“出老千”跟人鬥毆,打傷人後被判了無期,病死在大牢裏。

喬家兄弟個個長得五大三粗。喬老大和我是同學,小學畢業後就步了他爹的後塵。他小時偷雞摸狗,大了就結夥打架和搶劫,平時隨身帶著火藥槍,多次被勞改勞教。可每次出來,麾下就會新增不少“兩勞”人員,在黑道上的名聲也是水漲船高。他幫人打架,放高利貸,騙年輕小姑娘說去廣東打工,實則輪奸後送去夜總會強迫賣淫。

有一次,我和朋友在大排檔吃飯,看見喬老大、喬老二帶著手下也在此,正高聲喧嘩著猜拳行令。喬老大見著我,就過來先敬了一杯酒,又招呼手下們都過來,再斟了一杯酒對著我,朝著手下們說:“這我同學,縣裏最大那個XX集團的主任,弟兄們,今後路上碰到我同學,要恭恭敬敬叫大哥,知道嗎?”

我也回敬了一杯——我雖與他們不是同道之人,但為了生存,必須得與之周旋。

揚脖灌下酒後,喬老大拍著胸膛,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以後碰到公安解決不了的難事,盡管開口,對朋友咱是兩肋插刀,不怕掉腦殼!”

雖然喬老大口氣很大,但實際上喬家兄弟的主心骨是喬老二。與大哥的好勇鬥狠不同,喬老二為人陰險狡詐,對他有利的人都擺笑臉、敬好煙。初中畢業後他就開始跟著大哥混,開夜總會,開賭場。幫熊老板收了幾次賬後,關係混熟了,他就順勢組織了一個車隊,壟斷了熊老板煤礦及周邊煤礦的煤炭運輸。司機要想拉煤,就得先給他繳“管理費”。當地不服的村民,就會遭到毒打,熊老板有了社會糾紛,也都是他出麵解決。

有了錢,喬老二在熊老板的煤礦裏也投資了兩個非法井口,在縣城開了酒店。再幹犯法的事,他就不親自出麵了,隻負責暗中策劃,幕後指揮。派手下打架鬥毆時,他也很注重規避法律風險,把別人打了,通通關係,基本上都能被定性為互毆。

我們公司招待多,喬老二來找我們“多照顧生意”。我怕那是黑窩子,不安全,他正色辯解道:“哥,咱是手續齊全的正規營生,遵紀守法著呢。你在我這裏消費,黑白兩道,兩層保護,出了麻煩,我負全責,不信我給你寫個承諾。”說完,主動和我們簽了先消費後派人來單位結賬的協議。

喬老二的企業分合法和非法兩類——合法的酒店、夜總會,對外營業,請的都是職業經理;非法賭場、會所等都是心腹手下管理。平時,他還積極參加公益慈善活動,資助貧困學生,救濟受災群眾,會請記者大張旗鼓地宣傳報道,自詡為我們縣的“陳光標”。除此之外,他還廣交政商人員,建立人脈網絡,把業務不斷拓展到建築、裝修等領域。

幾年後,喬老大染上毒癮,在外地酒店吸毒過量死了,聽說是被“黑吃黑”的。看在喬老二的麵子上,我以同學身份去了奠場,人山人海,幾百米的挽聯花圈上,寫的都是什麽“英年早逝”、“江湖英雄”、“人中豪傑”,除了“社會人士”,還有不少以個人名義參加的單位領導。

喬家老三初中沒畢業就借著頭上兩個哥哥的名聲,急火火地在社會上拉了一幫小混混,打打殺殺,稱霸一方。在喬老二資助下,他開了旱冰場、咖啡廳、台球室,天天梳著個大背頭,戴著墨鏡,叼著煙鬥,幾個護身保鏢均身穿黑西裝,打著相同顏色的領帶,招搖過市。

他溜冰、吸K粉,愛賭、愛成熟的女人。我鄰居的獨生女兒,一個中學生,成績很好,不知為何迷上了他,不管父母如何聲淚俱下地苦勸,書就是不讀了,日夜和喬老三廝混在一起。

她父母請我去勸她,我找到喬老三,讓他放鄰居女孩回去讀書。喬老三慢條斯理地吐了口煙,語氣傲慢地說:“像咱這種高富帥,有大批自願送上門來的妹妹,從小學生到中年女人都有,她們跟著我吃香喝辣,快活人生,你看她們想回不?”

他給我叫來了鄰居的女兒,我把她喊到一邊,說明來意。沒成想,女孩滿不在乎地對我說:“叔,我就是喜歡這種生活,刺激、豪爽。”

我說:“你這哪是正常人過的生活?”

她依舊執拗:“我不管正不正常,自己喜歡就該追逐,這樣的人生才精彩。”

看著她濃妝豔抹、衣著暴露的樣子,我替她惋惜,也無可奈何。

喬老三也跟他二哥一樣,會把手伸到本地的煤炭行業。我們南邊一個小煤礦,老板姓屈,與相鄰的非法煤礦發生了矛盾,挨了打,就出錢請喬老三他們去報仇。對麵也不是善類,請了刀疤子的一個結拜兄弟。

喬老三帶著幾十個兄弟耀武揚威地找到那個非法煤礦的老板,三句話不和就亮出砍刀鋼管開打。結果人家一下出來百多人,拿著鋤頭扁擔。小混混們落荒而逃,對麵的人就專追著喬老三打。等喬老二聞風趕到時,喬老三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動彈不得,搶救過來後人半癱了,出門隻能靠輪椅,時常被人用擔架抬著去處理江湖紛爭。

見弟弟被打殘,喬老二報了警,那個非法煤礦的老板無錢賠償,被判了重刑。喬老二又找到屈老板,威逼他給200萬賠償。屈老板煤礦小,利潤薄,但也不敢違抗,東拚西湊給了喬老二100萬,欠了100萬,說分3年還清。

喬老二知道這次械鬥是刀疤子的兄弟暗中領的頭,對刀疤子恨之入骨。刀疤子早年在廣東打工,主要是替人收賬、看場子、幫人打架,臉上被人砍過一刀。此人回鄉後,糾集社會閑散人員,在南邊幫有關部門收取車輛管理費,捉拿非法營運、超載、黑車,並進行處罰,壟斷了南邊的公路運輸。同時也幫人暴力擺平糾紛,欺行霸市,在南邊影響越來越大,勢力範圍伸向了北邊,多次挑釁喬老二的非法生意,妄想從中分一杯羹。

最後,刀疤子在與情人洗鴛鴦浴時,煤氣中毒,雙雙殞命。

5

對小煤礦摸底結束後,熊老板根據工作組的通知,又召開了商會副會長會議,通報了關閉30家煤礦名單,問大家有無意見。

副會長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商會走過場將名單公示了1個月後,上報工作組,實施先關閉後補償。為了鼓勵煤礦關閉,商會對主動關閉的前3名,另獎10萬元。

我們縣煤炭資源大都集中在東北部,南邊的煤層薄,很多煤礦的煤層隻有尺多厚,礦工要跪著或趴著挖。這些煤礦產量有限,產出的煤主要是供應當地農村。所以這次關停,南邊隻關了5個小煤礦,剩下的25個煤礦都在東北部。這邊有煤老板不想關礦,便四處花錢活動。

屈老板的小煤礦本不在此次關閉之列,但事情過去3年了,他也隻補了20萬給喬老二。喬老二想趁這次機會,把弟弟的賠償款結清,於是就找熊老板——他想替屈老板做主把煤礦關了,占去一個關停指標,這樣可以給東北邊一家原本計劃關閉的小煤礦留個活口,讓其補給屈老板一筆“轉讓費”。

喬老二給熊老板說,他已經和出錢多的齊老板談妥了,請熊老板以會長的身份,幫著運作一下。既然是熟人相求,熊老板想都沒想,爽快地答應了。

熊老板找到彭副局長(他是工作組常務副主任)說,屈老板的煤礦資源枯竭,特別是瓦斯超標,大巷頂板陳舊,又無錢維護,現申請自願關閉,把不關閉指標讓給北邊管理好、資源好的齊老板煤礦。

彭副局長並沒有深究,工作組就同意了。

屈老板在喬老二威迫下也隻有屈服,跟齊老板在商會自願簽訂了指標轉讓協議。屈老板拿著150萬轉讓支票剛走出商會大門,等在外麵的喬老三的手下就把他挾持到車上,奪了他的手機。他們把屈老板運到鄉下的一個屋子裏,扔給他一張協議,要他簽字給錢走人。協議上,他欠的錢經過高息利滾利,150萬都不夠賠償。

怕受折磨的屈老板無奈簽字,後來拿了政府的補償款後迅速遠遁他鄉。屈老板小煤礦關了後,周邊農村沒有了生活用煤,就去盜伐國有林木燒飯取暖。當地政府沒辦法,就提供優惠條件,多開煤氣罐店。

 

很快,喬老二就把這個人情還給了熊老板。

熊老板在旅館三樓按照星級酒店標準裝修的茶室,每間都設有牌桌,生意特別好,政商界人士都愛去打牌娛樂。收費標準,下午到傍晚500元,傍晚到半夜也如此。下午連續打到半夜,優惠200元,還提供精美簡餐。10個房間滿打滿算,年收入就有300多萬。

熊老板非常自負地對我們說:“咱這個地方安全可靠,就是嚴打賭博賣淫時期,也從沒來人查過。該打點的,都打點了,你們放心玩。”

可他還是栽了。

市裏開展了嚴厲打擊賭博嫖娼的專項整治行動,跨區、縣、轄區進行,熊老板的場子被市裏下來突襲的警察逮到了。

熊老板倒是不抽煙不打牌,當時剛好沒在現場。但那時主管熊老板煤礦的副鎮長慌不擇路,從窗戶跳了下去,萬幸隻摔斷了腿。那一次,除了一眾煤老板被罰款外,被一鍋端的還有縣裏的環保科長、國土局副局長及多名公職人員,事後都受到了處分,有的免了職,有的降了級,有的調了崗位。

熊老板作為業主,本應受到嚴厲處罰,但喬老二找來一個手下幫他頂了包,那人主動去投案自首,說三樓茶室是他承包的。風聲過後,熊老板交了一筆罰款,找人把他撈了出來。熊老板賠了參與賭博的眾人一部分本金,對茶樓重新進行了裝修,準備擇機再次開業。

6

關閉小煤礦工作進度緩慢,很多煤礦都陷入和員工的官司裏——社保沒交,矽肺病和其他工傷沒處理,村民的財產損失沒賠償、員工補償不合理,等等。

工作組對問題一個個進行了解決——全縣煤礦過去都沒繳社保金,有其曆史原因,不予受理,其他因素,督促鄉鎮、社保、法院等主管部門加快處理,處理完一個補償一個。

可按下葫蘆又起來個瓢,補償了的煤礦,又出現了股東糾紛、合夥經營分錢不均、債權債務沒完結等問題,再次起訴到法院裁決。因為工作組是按照煤炭商會做的表補償給煤礦,於是熊老板也被連帶成了被告。

我們老板此時已經暗地裏慶幸自己當初放棄煤炭商會會長的競選了。

不過,按規定的小煤礦的關閉時間到了後,雖然官司不斷,縣裏還是上報完成了關閉煤礦的任務。這次關閉小煤礦給煤老板們提了個醒,熊老板和彭副局長在大會小會上,多次告訴他們:“按照以後的政策預測,國家將對小煤礦逐步淘汰,要想生存,煤礦必須通過技術改造,擴大產能,打造規範化、標準化、科技化。”

過去煤管局也要求煤礦技改擴能,隻有我們和熊老板等少數幾個大礦照辦了,其他人都怕麻煩和花錢。眼下迫於形勢,別的煤老板們也開始對自家的礦大舉進行技改,生產紛紛擴能到年產10萬噸以上——這個噸數,是彭副局長打探到的今後不會關閉的標準。

地方政府對申請技改的煤礦也給予政策支持,幫助聯係金融部門開綠燈融資。小煤礦要進行技改,資金至少要幾千萬。這一批暴富起來的煤老板,大多的錢都揮霍了,隻憑手裏有礦,心裏不慌,有的去銀行貸款,有的找社會集資,有的給高息借錢。但技改畢竟會影響正常的生產,煤老板們的收入就跟著減少了。

 

2012年,大熱的煤炭市場陡然疲軟,煤炭開始滯銷。一開始,大家都認為這隻是暫時的,挺一挺就過去了。可沒想到一年兩年過去了,也沒有回暖的跡象。

漸漸地,大部分煤老板挺不住了,有的關門歇業,有的跑路。債權人聚眾找政府、上法院打官司。催賬的、要債的、退集資的,天天四處搜尋不見蹤影的煤老板們。有的煤老板被堵了大門、被軟禁,甚至被綁架。

我一個朋友在齊老板礦裏有集資,聽說他回來了,帶著人去敲門,沒人應答,但裏麵偶爾有響動。大家就24小時輪流守著,守了半個月,齊老板半夜開了門,給兩個守著的人退了錢,又跑了。

譚老板帶著小三跑了,討債人把煤礦起訴到法院。因為他女婿是掛名的法人,被限製高消費,成了老賴。他女婿去有關部門申訴,還把申訴書掛在工商聯和煤炭商會的官網上,讓大家幫著評理——幾年前他和譚老板女兒結婚時,奢華的婚禮讓眾人傾慕,現在他像霜打了的茄子。

煤礦技改受阻,上麵又接著出台了整合煤炭資源的文件。熊老板組織副會長和理事們進行宣傳,結果很多煤老板都沒親自參會,有派人來的,也有沒來人的,電話打過去,公司無人接聽,打本人的手機,都是關機,再沒有了過去濟濟一堂的張揚。

一如既往,商會給參會者提供了中華煙。這次煙消耗很快,空了的煙盒被接二連三地扔進垃圾桶,會議室裏煙霧繚繞。

彭副局長出席了會議,督促大家盡快落實整合。

熊老板問:“大家弄懂了文件精神沒有?”

很多人搖頭。

熊老板又問:“有沒有吃透了文件的?”

我說:“這個文件,簡單地講,就是把市內不少於4個的煤礦企業整合起來,不分區縣自願組合,然後成立一個集團或公司統管。辦理第一步,大家向煤管局寫整合申請,擬和哪些煤礦自由整合在一起;第二步,去工商局予核新公司名稱後,將要整合的各個煤礦基本情況、包括證照及礦井上下的圖紙編成報告交主管部門審批。裏麵的細節,因時間有限,還需大家下去理解,到時我們可以在網上交流。”

其實說白了,這個文件把大家捆綁在一起,資產增大了,產能增加了,規模擴大了,還是為了規避以後小煤礦的關閉。於是大家都議論起來,對怎樣組合注冊、注冊資金、股份等等都有疑問。開會的老板平時都沒辦過這些工商手續,今天派來的很多是出納,還有些是守礦的員工。

“大企業人才多,我們先讓他們來做樣板,後麵的跟著學。”彭副局長說。

於是,我們公司和兩個大的煤企被選中了。我們整合起來簡單,隻是把集團下麵幾個煤礦弄一起,沒在本縣的,進行跨縣組合,很快就完成了申請。別的煤礦跟誰整合或整合誰,瞻前顧後,談好了的,又為誰當老大爭論不休。煤炭商會和煤管局召集大家開了多次協調會,並專門請了工商局來指導。彭副局長要大家認清形勢,抓緊完成此項工作。但進度還是沒有好轉,隻有我們提交了正式審批報告。

7

2015年秋,喬老二在熊老板煤礦投資的非法礦井發生了重大安全事故,死了9個人。喬老二和熊老板被接連逮捕、異地審查。熊老板供出給彭副局長多次行賄,彭副局長被抓後,又供出技術服務中心劉科長私設小金庫,每年都會給他們分錢。拔出蘿卜帶出泥,劉科長被抓後,供出給李局長也分了小金庫的錢。李局長被抓,不僅承認了收錢,還交代了其他受賄人。喬老二供出了給公安管刑偵的副局長等人送過錢,副局長被抓,其他一些涉案人員,都受到了黨紀政紀處分。

2016年末,我們縣根據市文件要求,對10萬噸以下的小煤礦,實行了一刀切關閉。主要根據煤礦生產許可證上市裏核準的年產量。我們這些完成了技改擴能的大煤礦,因煤炭銷路不好,拖著沒及時上報換證,在進行的資源整合也明確宣布作廢,僅有4個大煤礦被保留。財政給了每個被關閉的煤礦幾百萬補償金,讓煤老板還了很多債務。

從此,我們縣告別了煤炭時代,投入到建築、房地產和旅遊開發的熱潮中。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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