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46)

來源: YMCK1025 2021-01-26 05:45:0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604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927)YMCK10252021-01-26 05:41:57

 

五愛街女戰神,敗給了悶葫蘆

2021-01-26 10:45:33
37人評論

作者三胖子

還沒活太明白。

前言位於沈陽的五愛市場是中國最著名的批發市場之一,成立之初是為了解決國企下崗職工與社會閑散人員的就業問題。2002年,我正式進入五愛市場做服裝批發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時期。五愛從不佛係,就是紅塵,隻要身處其中,幾乎每個人的命運都被這個具有“魔力”的市場改變——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額財富所累,繼而吸毒、賭博、直至家破人亡……而此前,他們都隻是一群生活無著、走投無路,需要勇敢跟命運叫板、拚刺刀的小人物。大時代的小人物,大市場的小故事,也許可以從其中窺見你我他。

1

2002年年底的一天,正是快下行的時候,雅琴家相鄰的檔口就開始叮咣收拾東西、準備撤了——這在五愛市場是常態,二樓的檔口租金一般是一周一點(一周交一次錢),如果一個禮拜沒掙著錢,就意味著至少賠了兩三萬,要是本錢再跟不上,就必須得撤。

賠本老板前腳撤走,一個女人後腳就搬了進來。她來時不顯山不露水的,悄無聲息的,扛包的人把她的貨擱在門口,那兩大包貨用黑袋子裝得鼓鼓溜溜的,封口處的黃膠帶貼得密密實實。

五愛的老業戶雅琴裝作不經意地走出門,打量這個新鄰居,隻見新來的女老板貌不驚人、衣著十分樸素,整個人渾身上下平平無奇。如果非要說有什麽特點的話,那就是她的臉孔長得有點兒像“四川盆地”——以鼻梁為中心朝中間凹,四周高,下眼瞼下邊還有幾粒黃褐色的雀斑。

另外,雅琴還發現這個新鄰居是個悶葫蘆。來五愛“淘金”的人鮮少有她這樣低調的,多數新人一來就咋咋呼呼,左鄰右舍、哥長姐短地打招呼,更有甚者會借著打電話的機會向四鄰宣揚自己多有實力,在五愛街多好使,生怕被人欺負了似的。

雅琴是那種主動、熱情的東北女人,也對別人家的事兒感興趣,上前打聽才知道新鄰居叫秀禾,安徽人。雅琴去套近乎也有目的,她家檔口賣薄棉服,怕秀禾也賣,這樣可能會搶生意。果然,惜字如金的秀禾還是說出了雅琴最不想聽到的“棉服”兩個字。

雅琴心裏有些不是味兒,但整個五愛賣棉服甚至是同款棉服的人不少,也不能說什麽。雅琴不往下問,秀禾就不說話了,自顧自地在那兒整理衣服,拿挑竿往展示牆上掛版。雅琴看那些衣服覺得不怎麽樣,地產貨,本錢小,跟秀禾一樣平平無奇,頓時放鬆了許多,就轉身回去了。

然而,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四川盆地”秀禾竟會那麽快在五愛市場打開了局麵,而且還是一炮打響——開張5天後,秀禾家的棉服竟然賣“紅門”了,拿貨的人突然像潮水一樣湧進秀禾家的檔口,烏泱烏泱的,搶貨恨不能搶掉腦袋。那些搶不著的人就把錢往秀禾和服務員手裏頭塞,什麽“號全不全”、“幾個色”、“版型正不正”、“地產貨還是廣州貨”之類的,問都不問,隻扯著脖子喊:“我的我的,錢我都給你了,要灰的要灰的,沒有了黑的也行……”

第二天,新來的安徽女老板一手棉服掙了一百多萬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五愛市場。

大約2000年後,五愛市場爆款頻發,好多人靠著賣衣服一夜暴富。每天開行,顧客們一窩蜂似的衝進來,什麽都搶,現金交易。到了下行前算賬時,一些精品屋老板就把鈔票直接往庫房裏嘩啦啦一倒,粉色瞬間鋪了滿地,人工先點一遍,再過一遍點鈔機,賣得好的商戶真的是“數錢數到手抽筋”。

錢這個東西特別奇怪,它不能說話是個啞巴物件兒,但捏在誰手裏,誰腰杆子就硬,說話口氣就衝。好生意把商家們的脾氣都給慣壞了,再說也是真忙,人都累得急撓的。在五愛,很多商家都是不喊不說話、不罵人不說話的。好態度?對不起,五愛市場不賣那玩意兒。

 

買賣做久了,雅琴也見慣了五愛業戶的沉浮,知道掙賠都是等閑事,來去也都平常。隻是她沒想到,“四川盆地”秀禾竟是一個“聚寶盆”,她不僅第一炮打響了,第二炮、第三炮也不含糊。

秀禾的買賣就沒有不好的時候,這難免會影響到鄰家。比如拿貨的人太多,有些就站到了旁邊檔口前麵,多少會擋點門臉兒,但不見得會擋生意。隻是幹買賣的人都忌諱這一點,尤其雅琴家的貨還賣得不好,她本來瞅啥都長氣,見此情景更是借題發揮。

雅琴直接站在大門口攆人:“上她家拿貨的靠邊,別擋住我家檔口,走走走,上那邊去。”她口出不善,還出手推搡,有個拿貨的顧客因為被雅琴推了一把,差點兒跟她打起來。

那天下行,我在市場裏碰見了雅琴,她跟我抱怨:“賣得好也不換個地方,天天窩這屁大點兒地方幹啥?有病!掙錢了去租精品屋啊。”

五愛市場裏的精品屋大,但一般都是長租,最次也得季租,哪有一周一點的檔口靈活。更何況秀禾的買賣沒幹多久,雖說掙了點兒錢,也得提防著三衰六旺。我心想,剛起步就壓貨壓錢,不是賭徒就是缺心眼,秀禾怎麽看都不像那樣的人。

可這話我不好對雅琴說,最後也隻能敷衍她兩句。

2

雅琴容不下秀禾,常常沒事兒找事兒。

一天,雅琴讓秀禾把擺在外麵的模特兒往裏挪挪,理由是“擋著我家的買賣了”。事實上,秀禾家模特並未過界——在五愛,這樣說話做事就是挑釁,兩家老板娘非當場幹仗不可。

兩旁檔口都知道雅琴的脾氣,勸了她隻會更來勁,隻好作壁上觀。眼見一場大戰不可避免,誰知秀禾並未迎戰,她朝雅琴笑笑,又讓自家服務員把模特再朝裏挪一挪,之後好聲好氣地問雅琴:“姐,你看這樣行不行?”

雅琴大力揮出的拳頭就像打在一團棉花包上,她重“哼”一聲,氣呼呼地進了檔口。這時,左右檔口的老板和服務員都開始裝忙——此時誰要是不長眼跟雅琴搭上話茬兒,她定會站在門口指桑罵槐好半天。

雅琴有時就像孩子一樣,鬧會兒脾氣,火要頂天似的,但沒人理她,火頭會慢慢熄掉。她從來不肯吃虧,永遠認為自己對。再有道理的話從她嘴裏說出來都夾槍帶棒的,讓人聽了不舒服。

不過說到底,在五愛市場做辛苦生意的人都是來求財不是來求氣的,所以隻要不太過,我們都會告訴自家服務員:“躲著點兒雅琴。”

因為買賣不好,雅琴每天有大把的時間閑下來,不是大罵自家服務員,就是琢磨著怎麽把秀禾趕走。雅琴堅持認為秀禾克自己,走哪兒都說:“我屬雞,秀禾屬猴,我倆犯相。”周邊許多商戶都看不過去眼了,覺得雅琴是看秀禾沒後台才敢這麽欺生。有人反駁她:“你倆也不是兩口子,人那說的是兩口子雞猴不到頭,你倆犯的啥相?”

雅琴把寬厚的巴掌朝空中一揚,說秀禾現在運勢旺,時時處處都要壓運勢低的一頭,“隻要她在我家旁邊,我家就沒個好兒。”

可即便天天被雅琴擠兌,受閑氣,秀禾也沒搬走。我們做小買賣的生意人都講究從哪兒發家就要守住,認為這地方跟自己合財、旺。秀禾繼續裝傻充愣,打太極,任憑雅琴洪水猛獸,她巋然不動,樂意說就說,樂意罵就罵,全當這一切都是耳旁風。

最後,雅琴竟然先惱了,認為秀禾不但“妨”她,還故意跟她作對,不吱聲是在叫板,是在無聲地反抗。雅琴越想越氣,矛盾變得越發不可調和。

 

2003年年底,秀禾家再出爆款,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秀禾家的貨平淡無奇,看不出有什麽亮點,她做生意還悶悶的,不像北方人嗓門大,一賣貨就連喊帶吵吵,能傳出去半趟子。

最後,眾人隻能將原因歸結為:“秀禾真是運勢高、點子好。”

人能一時走運,可要是永遠走運,那得是啥命啊?

我仔細觀察後發現,秀禾這個“太極高手”不但對付雅琴有一套,維攏顧客的手段更是可圈可點——她家回頭客特別多,拿過一回貨的人基本都會再拿;她家顧客不攪毛(方言:難纏),其他老板對著顧客賭咒發誓,恨不能搬出爹媽來佐證自己的推薦,人家都不一定信,可到了秀禾這兒,她推薦啥他們就拿啥,讓拿多少拿多少,讓拿啥色拿啥色,像是被洗了腦似的。

秀禾來五愛市場也快有一年了,因為買賣做得紮實,腰裏票子揣了不少。雖然整個人看起來還是有些癟癟瞎瞎的,但整體氣質上去了,有點兒老板的派頭了。她覺得沈陽給自己帶來了好運,就打算在此定居,先在大東區的一個高檔小區買了套130平的大三居,又購置了一輛“馬六”上下行。而雅琴上下行還在打的呢。

雅琴再也坐不住了,她動起了歪心思,決定追秀禾家的貨,而且賣價要比秀禾家低,“我就不信了,我一個坐地戶還整不明白她一個外來戶。拿貨都是為了多掙錢,一樣的東西我比她便宜,我寧可少掙點兒也得給她擠兌走!”

雅琴撂下狠話,就開始大張旗鼓地追秀禾家的版。這在追貨、盜版橫行的五愛市場其實是很少見的,兩家緊挨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很少有人能拉下臉把事情做絕,能這麽做的大概也就雅琴了。周邊看熱鬧的不怕事兒大,都沉默著等一出好戲,大家都想知道秀禾這回會怎麽應對,也想看看雅琴要怎麽收場。

我家服務員對我說:“姐,咱這也叫商戰啊!”

我笑著說:“咱這頂多算是巷戰。”

3

那天天色漆黑,我如舊上行,沿著昏黃的路燈走到五愛街,這裏車馬喧騰,街道被燈光照得如同白晝。大門還沒有開,早有一堆人擠在一塊兒,男的抽煙,火頭明明暗暗,女的嘰嘰喳喳,聊什麽的都有。等大門“呼啦”一聲打開,這些人就同時朝裏奔湧。

雅琴比平常來得略晚一些,她喜氣洋洋,先高聲跟右鄰打了招呼,然後拉開自家的卷簾門——赫然可見,兩家檔口簡直是“雙胞胎”,不僅貨一樣,連擺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樣——完全複製還不罷休,雅琴還將模特朝外擺了擺,又在前麵掛了個淡黃色的紙殼子,上麵寫的價錢果然比秀禾家的批貨價低。

在五愛市場,這種公然挑釁的行為有時要付出血的代價,商戶們為了維護各自的麵子和經濟利益,輕則大打出手,重則會找社會人出麵擺平,斷胳膊斷腿都有可能。我家服務員年輕,話多,愛看熱鬧,插著批貨的間隙跟我說:“姐,今天非打起來不可。”我叮囑她好好賣貨,別多管閑事,然後站在門口遠遠瞧過去。

雅琴和秀禾家都開始上人了,有顧客問雅琴:“你家跟旁邊那家是一家的嗎?”

雅琴當場否認:“但是咱兩家貨都是一家的,我都敢讓你拿過去比。麵料、做工、版型,哪兒不一樣你給我拿回來,我倒找你錢,一分錢不要,我白送!”雅琴的話說得十分有氣魄。

常來拿貨的顧客都知道,五愛市場裏追版的情況多,但鄰裏打擂台的情況卻很少,而且追版的衣服通常跟原版會有一些細微的差距。不過左看右看,他們真沒看出兩家的貨有什麽不同,但價錢卻是實實在在不一樣——一件棉服,雅琴家的批貨價要比秀禾家便宜15塊錢。這幅度已經相當大了,就算是老顧客,也很難不動搖。

雅琴這招兒也太損了。因為過去賣得好,秀禾這天沒少備貨,這一仗如果打不贏,她雖不至於被擠兌出五愛市場,但一定會元氣大傷。隻是麵對這種情況,秀禾依然穩穩當當地坐在檔口裏,不急不躁,老顧客問她的貨跟隔壁是不是一樣的,秀禾大大方方地承認:“是一樣的貨。”

來人再問:“既然都是一樣的貨,那咱家能不能也便宜點兒。便宜點兒就還從你家拿。”

但秀禾卻溫和而堅定地搖搖頭,拒絕了。“沒關係,如果看好她家,你就去她家拿。”

有些新客真的跑到雅琴家去拿貨了,但老主顧在短暫的權衡之後,大多還是選擇了秀禾家。下行結帳時,雅琴發現自己並沒有賺多少錢,她以本傷人,這趟追版頗有“白忙活一場”的意思。最讓她生氣的是,哪怕她的貨比秀禾家便宜,都沒有賣過秀禾,她感覺太丟臉了,氣憤之餘更加堅信秀禾一定是氣運比自己高,所以才能在買賣上壓自己一頭。

下行時,雅琴跟另一個鄰居說:“那些人(去秀禾家拿貨的人)都缺心眼,你來拿貨不就是為了多掙錢嗎?一樣的貨我給你便宜,居然還擱她家拿,不是腦袋讓驢給踢了就是進水了。這娘們兒到底用了什麽手段?我就偏不信那個邪!”

 

追了幾天貨,不信邪的雅琴終於看清了現實——她賣不過秀禾。

當意識到自己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時,雅琴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畢竟調門起得太高,大夥兒都看著呢,丟人帶窩火還傷了本兒。但依雅琴的個性,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所以再賣貨時,她的做法就更加露骨了,就差上秀禾家直接拽顧客了。

一天,雅琴直接衝到隔壁檔口,指著秀禾的鼻子問:“你是不是在顧客中間說我啥了,要不然他們怎麽會有便宜都不占?”秀禾氣樂了,她攤攤手,說自己啥也沒說。

雅琴罵罵咧咧地走出來,愈加堅信這裏頭一定有貓膩。她沒有什麽文化,但有個撒手鐧,就是扯“老婆舌”——在東北,扯老婆舌的人就相當於一個小型的人肉廣播電台。

秀禾這人比較悶,平常也不愛跟人搭話兒,獨來獨往顯得高深莫測。雅琴便在五愛市場裏上躥下跳,做起了“義務宣傳員”,她說秀禾這人陰得很,背地裏跟顧客說自己的壞話。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一開始大家夥兒就抻著個脖子聽,後來聽多了,越琢磨越覺得雅琴說得對,紛紛附和:“要不你說咋雅琴賠本賺吆喝都掙不過人家呢?這個小安徽陰啊。”

“你看她長得那樣就不像善男信女,長得就不周正,相由心生啊。”

雅琴還說:“現在她坑的是我,將來誰挨著她誰倒黴,你們都得小心。我說出來也沒別的意思,大夥都加她點小心。咱們東北老娘們兒心直口快,瞅著嘰嘰喳喳、吵吵把火的像挺難相處的,但多好相處啊,秀禾那樣的女的才難整。”

雅琴最後這句話引起了一幹東北女老板的共鳴。再者,秀禾家的買賣確實好,同行難免紅眼。時間一長,周圍的幾家商戶對秀禾的態度也開始發生轉變。

隻不過,這種變化是很微妙的。比如吃飯時,大家會高聲互問今天吃什麽,知道誰家菜好,會過去叨一筷子嚐嚐;買雪糕什麽的,今天你請明天她請,大家都心裏有數,輪流坐莊,但大夥兒會自動將秀禾家跳過去。

4

如此,雅琴的態度就更囂張了。

有一回,在秀禾家批貨高峰時,她在門口跳著腳高聲咒罵,別提多難聽。罵了幾次,秀禾依然沒動靜,可秀禾家的服務員實在聽不下去了。

秀禾是個好老板,她對服務員柔聲細語,從來不罵。小姑娘覺得遇上這樣的老板挺難得,所以想為她出頭,於是直接跳出去指著雅琴:“你罵誰?”

雅琴口中嘖嘖:“有撿錢、有撿東西、還有撿罵的?誰撿這頓罵,我罵的就是誰。”

小姑娘也不是善茬,回罵道:“公不像公,母不像母,人長得磕磣就少出來嚇人”、“紅眼病生這麽長時間,也不怕眼睛爛掉真瞎了 ”、“一樣的貨比我家便宜,人都不去你家拿,自己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嗎?你是倒貼都沒人要。”

兩人唇槍舌戰,秀禾家的顧客都嚇跑了,別的趟子的人也遠遠地瞧熱鬧。後來,雅琴先繃不住了,餓虎撲食一樣要上秀禾的檔口裏抓人。

小姑娘的身板兒沒雅琴壯實,自然不是她的對手,正當旁邊幾家檔口想去拉架的時候,一向沉默的秀禾卻突然從裏麵拉下卷簾門,“嘩啦”一聲,十分突兀。

後來有人傳言,說秀禾拉上門後一聲令下:“給我打,打啥樣算我的!”好像她家的服務員都上了。

外麵的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聽裏麵連嚎帶罵,都是雅琴的聲音。兩旁都聽愣了,先反應過來的人指揮雅琴家的服務員:“還愣著幹啥?趕緊給老板打電話啊,你家老板娘要吃虧。”

等雅琴的老公趕過來時,這場架都打完了。卷簾門“嘩”的一聲拉開,秀禾家的一個服務員臉上掛了點兒彩,但並不嚴重,皮都沒破,隻是一道不長的紅印子。可雅琴的衣服都被扯破了,看樣子是吃了大虧。她臉色非常難看,像要吃人一樣,大罵自家服務員:“你們都是死人嗎?咋的,我工資開的比別人家少嗎?”

雅琴報了警,警察、五愛市場管理所的人都來了。

當天,兩家檔口都被管理所關了,秀禾當即向自家服務員宣布:“明天給大家放假一天,但是工資照發。”——這在五愛市場是沒有先例的,哪怕是長幹的服務員,工資也是有一天算一天,秀禾這麽做是開了先河。

警察把所有人都帶到派出所,事情前前後後處理了大概一個月才平息,秀禾絕口不提當天發生的事兒,嘴巴太緊。倒是雅琴,也不嫌挨打磕磣了,走到哪兒都像個大喇叭一樣說自己在派出所裏有人,有硬關係,“這一回整不死秀禾,我非要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我家服務員聽了發笑,悄悄跟我說:“秀禾家也沒有死罪,她有多大本事能因為打架把人家整死啊?恐怕整進去都不可能。”

雅琴要求秀禾賠償,警察也說派出所處理打架的事就是看雙方是否都動手了,看誰傷的重。秀禾有理,但也不該動手,人家打上門來可以報警,但她把對方給打了那就沒辦法。最後,警察要求秀禾賠償雅琴12000元錢。秀禾啥也沒說,當場就把錢拍那兒了。

後來有人傳,說雅琴為了這事請客、送禮、托關係,那些賠償款也沒得著。因為深感挨打沒有麵子,雅琴還跟警方拍了胸脯,說要回來的賠償款她一分不要,全部歸所裏。

傳言不知真假,不過我覺得這事兒雅琴能幹出來。隻是我沒整明白,在整個事件中,雅琴到底得到了什麽。

 

這事沒過多久,秀禾終於換檔口,遠離了雅琴,正好換到我家旁邊。雅琴還特地來找我說:“秀禾那人命運硬,會妨害到你家的生意。”

我笑了,說算命的說我命硬,一般人都妨不動我。雅琴見遊說不動,又去隔壁,誰知那家對她們之間的恩怨更不感興趣,也沒搭理她,“我可沒那麽大本事給人家攆出去,五愛市場也不是我家開的,我賣我的她賣她的唄”。

因為挨得近,我和秀禾的交集多了起來。有一次,我家服務員跟秀禾家的服務員嘮嗑,就問為啥雅琴家衣服便宜還賣不過她們,秀禾家的服務員說:“咱家老板娘會做生意,從來不跟顧客起衝突。她說做生意求財不求氣,有本事讓人痛快掏錢才是真本事。”

每當有新款到貨,秀禾就會給所有老顧客打電話,拿人家特別當回事兒,說那話人家也愛聽。調貨換貨不費話,有時候那批貨都賣絕版了,她還是想辦法給客戶調貨,“誰家能做到這一點?老板娘說做生意眼光得放長遠,不能放在一次半次上。可是雅琴家啥樣?動不動就罵顧客‘傻×’,賣出去了就不管了,好多人在她家拿過貨以後都惹一肚子閑氣,時間長了自然沒人願意再上她家。她家賣不好是她自己不會做買賣,跟咱家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這個服務員還說,自己到了秀禾家學到了不少東西,脾氣也沒以前那麽暴躁了,“少給點兒我都願意在秀禾家幹。”

我在旁邊默默聽著,更加確信秀禾發家致富不是全靠運氣。

那時候,五愛市場正火,顧客們手裏的活動錢越來越多,根本無法抵擋琳琅滿目的南北商品的誘惑。很多人進了五愛就像到了購物天堂,瞅啥買啥,仿佛東西不要錢似的。相比之下,剛剛萌芽的網購還在遭受冷遇,人們都覺得網絡太過虛無縹緲,看不著實物,也摸不著,根本比不上線下。沒有人意識到凜冬將至,也沒有人意識到危險正悄無聲息地靠近五愛市場。

賣方市場活躍,這讓五愛的業戶們嚐著了甜頭,錢確實真好掙,大家買房買車都是組團去,像是去買件衣服。大家覺得五愛市場不會有任何變化,可以一直繁榮昌盛直到地老天荒,所以很少有人去想以後,畢竟眼前的錢掙還掙不過來呢,哪有那個閑工夫?

於是,在大多數老板的腦子裏,一丁點兒維護顧客或者售後服務的概念都沒有。一手錢一手貨,愛買就買,不買拉倒,簡單粗暴。如果顧客買完了東西敢來退貨,那對不起,要麽扛罵,要麽扛揍,否則別來。在這種市場環境下,還能好好維攏顧客,並且努力滿足顧客需求的秀禾就是個異類,簡直不可理喻。

5

等到2004年,雅琴搬到三樓去了,沒過多長時間就跟顧客幹了一架,那個小姑娘沒她膀(),讓她給削了。小姑娘是本地人,家裏人報案以後又驗傷,雅琴賠了不少錢這事兒才算翻篇。

秀禾一直在我家旁邊幹,檔口批貨高峰過後,我倆就會坐門口嘮嗑,天南海北,有一搭沒一搭的,也不細究。

有一次,我誇秀禾:“你挺有涵養啊,雅琴那時候做得挺過分,你都能忍。像你這樣的人一般都能成大事。”

秀禾一笑,說:“成啥大事啊,你不知道,我小時候跟著一個老太太去要過飯。”

秀禾的老家在安徽農村,那個小地方又窮又容易受災。遇到年景不好的時候,一村子的人都要去土地肥沃、不咋受災的地方討飯。遇上好心人就能吃上一口囫圇飯,不至於餓死。

我想,要過飯的人什麽臉子沒看過?雅琴那點兒事兒,我們旁人看得驚心動魄,對秀禾來說可能真不叫啥,說不定她都沒往心裏去。她這一路走來遇見的磨難太多了,要是都記住,可能都沒地兒擱。

小時候受了太多的苦和委屈,就會明白其實人活著哪有容易的?都是你看我容易,我看你容易,細一嘮,其實各有各的艱難。不容易就是人生,活著就一切皆有可能,秀禾當年要飯的時候應該不會想到,若幹年後自己能當上老板、腰纏萬貫、有車有房。

 

轉眼到了2006年,雅琴離開了五愛街。我和秀禾處得還行,彼此的朋友圈有時都會合到一起。在一次飯局上,秀禾給我介紹了她的一個安徽老鄉,此人姓許,一個長得包包楞愣的中年男子。

許大哥在沈陽也是個老板,開一輛寶馬X5,據說是做環保工程的,跟政府掛鉤。這人賊能白話,古今中外、才子佳人、天文地理……說啥都能接上話茬兒。他說話口音挺重,總會說倆字兒就從鼻腔中噴一下氣,像騾馬噴響鼻。

聽他倆在席間嘮嗑,我才知道原來許大哥也要過飯,我當時就想,他要是真要過飯肯定能要到。秀禾後來證實了這一點,她說那時候許大哥精,要飯總能要到,有時秀禾要不著,他會分給她一些。我心裏不由得微微一動。

後來有一陣,我看微信朋友圈裏老有人發什麽“地低為海,人低為王”,就會不自覺地想到秀禾和許大哥。人啊,真是要低得才能高得。

也是在這個飯局上,我接到了雅琴打來的電話,她說自己在風雨壇街開了一家化妝品店,三天後開業,讓我到時候務必過去給她捧捧場。

三天後,我跟幾個五愛業戶一起去雅琴那兒隨禮,到了以後,雅琴熱情地招呼大家看化妝品,說她家的都是正品行貨,肯定沒有假的。

我平時不怎麽化妝,但買賣開張得支持,於是選了一些平常也能用得到的護膚霜、洗麵奶。雅琴給我推薦了兩款,但我看好的卻是另外兩款,雅琴當時就急了,說:“咋的?你是信不著我是咋的?我說這個好就是這個好。我這人多實惠啊,咱一塊兒在行上那麽時間了,我還能騙你嗎?”

被她這麽連珠炮一樣地說,我就笑:“聽你的,其實我這張老臉抹啥都一樣。”

我提醒雅琴賣貨的時候小點兒聲,“別像以前在五愛市場似的,開店和批發不一樣,你得維攏顧客。也別跟人家顧客大眼珠子一瞪,像要把人家吃了似的。你這哪是賣貨啊,你拿個菜刀直接就是個劫道兒的,賣化妝品都屈才了。”

雅琴聽了哈哈大笑,說:“對對,我就這樣,心直口快,你說我咋改不了呢。”

沒過兩天,雅琴又給我打電話,跟我編排趙梅——趙梅以前跟我們一起出過檔口,是熟人,她用了雅琴家的化妝品臉上起疙瘩,就給雅琴打了個電話。

對此雅琴很生氣:“你說那個小摳,一瓶才多少錢?還好意思找我換,我都沒掙她錢。真沒想到她是那種人。想當年我對她啥樣?這點兒小事兒換我,我可不好意思找,都不好意思說。她啥意思啊?像我那東西不行似的,我還能故意坑她嗎?大夥兒在五愛街都那麽多年了。”

雅琴的意思是,她家賣出去的化妝品就是潑出去的水,一旦售出,概不負責。之後,她又跟我說趙梅不地道,外加一堆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我嘴上“哼啊哈”地應承著,心裏覺得有些無語,也終於明白她為啥不在五愛街出床子(擺檔口)了。

大約2個月以後,我又接到雅琴的電話,她說自己跟顧客幹起來了。

“現在的顧客都跟神經病似的,缺心眼嗎?化妝品你用了過敏是你的問題,跟我有什麽關係?你皮膚敏感是你自己的事兒,跟我家化妝品有什麽關係?我就不給她退,我看她能咋的。”

隨後,雅琴問我認識不認識大南工商所的人:“能不能幫我找個人?我花多少錢都不在乎,一定要治治那個小妖精。看到底誰牛×!”

雅琴這樣做生意,我覺得匪夷所思——生意場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戰場,但也僅限於“同行是冤家”,真沒看過誰把顧客也當成對手和冤家的。

出於好心,我勸了雅琴很長時間,叫她脾氣小點兒,賣貨時說點兒好話,有問題及時給人處理解決,“多來兩回,再給你帶幾個顧客來不比啥都強?”

但雅琴聽不進去,堅持認為顧客之所以攪毛,都是讓我們這些好說話的人給慣的。她言辭憤憤,說顧客大逆不道、欠收拾欠教育:“這回讓她知道知道,下回上別人家去買東西,也不敢跟店主逼逼扯扯的了。”

我說她這是在五愛市場形成慣性思維了,“你原先在五愛,那南來北往的人哪的都有,你說一句罵一句,別人人生地不熟的,可能忍一時之氣就拉倒了。再說那時候買賣也確實好,賣方這麽整可能還沒事,但世界在改變,啥都在變,現在的五愛市場買賣一天不如一天,為啥啊?選擇太多了,而且人現在都去網上買東西了。”

“我可不慣他們那臭毛病,咋的?她不來,我還吃不上飯了?我就不信少她一個顧客,我買賣就開不下去得關門了。”雅琴氣哼哼地掛斷了電話。

當時,我丈夫也在旁邊,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他說:“有些人固執得像牛,全世界就覺得我最有理,這樣的人你跟她講這些,她能聽得進去嗎?少跟這樣的人聯係。”

不到一年,我就聽說雅琴的化妝品店關門了。

6

2015年,倒騰過許多小生意皆失敗的雅琴覺得自己還是幹服裝更熟一些,她在五愛新開的五聯商廈出了一段時間檔口。五聯商廈是後蓋的,租金相對便宜,不過生意實在不好,一天也沒多少人去逛街,挺了半年左右,雅琴又挺不下去歇業了。

那時,秀禾仍舊在五愛市場,在買賣不好、從趟子頭兒能看到趟子尾的情況下,她仍舊能掙錢,我也真是服了。

但她的經營套路變了,雇服務員在快手上賣貨,聽說最好的時候一天能出1000件,跟五愛市場最鼎盛時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而且因為實體生意不行,五愛很多床子費都降下來了,她更受益了。

我心想,這真應了那句話:大環境再不好,幹啥都有賠也有掙的,買賣好壞真在人。

 

2016年,生命不息、折騰不止的雅琴在大東區開了一家火鍋店。因為青菜、水果、冰淇淋免費,剛開始,買賣十分火爆。

這讓雅琴看到了一絲希望,她跟我們這些人聯係時,說話都有底氣了:“我終於見亮出頭了,人要想幹啥事兒不容易,非得經受點兒挫折和磨難不可。你們沒事兒就過來,在哪兒吃都一樣,為啥不上我這兒來吃?”

言談間,仿佛從前那些事兒都是老天爺給她的考驗,跟她本人沒有丁點關係。

可沒多長時間,我們就聽到各種消息,有人說雅琴跟顧客幹起來了,原因是客人管她要發票,她不給人開;有顧客說她家羊肉不新鮮,她居然回人家:“咋的叫新鮮?我現給你殺啊?”有人在飯點的時候在她家坐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兒,她氣得不行了,說對方:“咋的?要住下啊,這是飯店,不是旅店。”

更奇葩的是,某天有個顧客點的菜少了,她覺得那桌不咋掙錢,愣是讓服務員轟人家出去。那人也是個老顧客了,說:“我常來,也不是總一個人吃,不也有一大幫人來吃的時候嗎?再說我不能一邊吃一邊點嗎?再有你家也沒設低消啊。”

結果雅琴讓對方“互相理解一下”,還說現在做生意難,青菜又漲價了。那老顧客就說:“你這樣,我以後還咋上你家來?”

雅琴眼皮子朝上一翻:“你不來,我也不能上你家拽你去。”

顧客啞口無言。

2017年的一天,我路過雅琴家的火鍋店,看窗口已經貼出了“出兌”的字樣。

如今,圈裏幾乎沒人敢接雅琴的電話,因為雅琴頭一句話一定是:“你說現在的人是不是都有病?”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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