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43)

來源: YMCK1025 2021-01-22 07:09:1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6399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911)YMCK10252021-01-22 07:06:48

 

 

廣交會上的一個失意男人

2021-01-21 13:02:38
103人評論

作者劉宴南

認真生活

1

烈日當空。

在廣州琶洲站地鐵口,一條1米寬的紅毯在地麵上鋪展開來,上麵有熒光綠的箭頭,指向前方200米的家居展。紅毯兩邊立著巨大的一麵人牆,年輕人們穿著統一的白T恤,舉著招攬人群的廣告牌。汩汩人潮被動地流入這道人牆,但很快開始分叉,走向不同方向。從人牆中流出來了的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紅毯的反方向——名氣更大的“建築裝飾博覽會”。

這是疫情以來廣交會舉辦的第一個線下展會。7月8日到7月11日,有將近20萬人從全國各地來到這裏。最開始兩天,光是進入展會,就需要走路排隊近30分鍾。不過,今年的參展商大大縮水,隻來了1000多家,展覽中心集中在B區,都沒塞滿。要放在往常,從早到晚,廣交會的ABC三個展區都會水泄不通。

對著地鐵口開了一家便利店的老板娘搖了搖頭——她已經在這店鋪裏枯坐半年了,今年此前所有的展會,全是在線上舉行。因此,在線下開展第一天,她6點就來到了店鋪,燒了10瓶熱水,以備有顧客要泡泡麵。她原以為這會是雞飛狗跳的一天,所以提前雇我來幫工。但到中午12點,熱水壺隻空了2個。店門口壘到天花板的箱裝水,高度幾乎毫無變化。

“生意大不如前,店租都交不起了。”老板娘歎了一句。但這對於剛剛“雲畢業”的我來說,是一份不錯的兼職,比起外麵舉著牌子暴曬一天的“人牆宣傳工”和老冰棍小販,我起碼有瓦遮頭,有扇送風。工資一天180元,不光是他們的兩倍,還有冰水任喝。

我被老板娘分配在角落賣雜貨、泡麵以及一些易攜帶的速食。人們神色匆匆,大多成群結隊而來。忙起來時,我也有些暈頭轉向。但我記價格、物品位置記得快,手腳勤快,開朗話多,老板娘對我還算滿意。

中午2點,熬過了飯點,人流稍微少了一些。店鋪進來一個個子不高、敦實的男人,他穿著橄欖綠的暗色上衣,汗流浹背,想要買水。

我取來水,“3元”。他掏出兩部手機,來回掃碼,無奈人太多,網絡延遲了很久。他又要了一包紙巾,擦拭幾乎完全汗濕了衣領的脖子和臉龐。

等他手機反應的期間,老板娘問了一句:“老板來看展呢?第一次來?”

“對,來看展。”他說話不緊不慢,“我來這個展10年了。”

“今年生意不好做吧?”

“太難了。”他幹笑了兩聲,“我的生意縮減了九成。”

老板娘有些同情地點點頭:“唉,今年,大家都不好過。我光煙就在家裏囤了十幾箱了。”

我問他:“這展你覺得怎麽樣?”

“展廳縮小,展品減少,展商也少。以往展品很多元也很豐富,今年連以往的一些釘子戶展商也沒有來。”他有些失落,“我這個品類的市場份額被瓜分嚴重,現在廠家都大多靠電商、直播來直銷。連傳統的吊頂都開始做定製了,但像定製這樣的東西在展會上基本上沒看見。”說著說著,他笑容消失了,“業務越來越難開拓了。”

他一連串專業、沉著的解讀,給了我們一點奇異感。看他矮壯黝黑的身板,樸素的打扮,不太像一個生意人,倒有些像是布置展會的工頭。見他手機的網絡似乎比一般人的狀況還要差,老板娘便招呼他在店鋪角落的一張小凳子上坐下了。

他一邊找信號,一邊自我介紹,他叫文偉,85年生,江蘇人。他身上有一種禮貌和大度,是屬於商人的,但那份平和近人,又像是屬於工人的。

他問老板娘:“你就是廣州的?”

老板娘搖搖頭:“廣東客家的。”

他笑了:“我也曾經在廣東漂泊過7年。”

兩個人對各自省份的消費水平和工作機會的情況寒暄了一陣後,嘀嗒一聲,老板娘收到款了。文偉晃了晃手機,正要起步離開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他平和的臉一瞬間凝重陰鬱起來,零零星星隻聽到幾句:“去醫院了嗎?”“骨頭傷著了嗎?”“好,先帶他去趕緊縫起來。”

他返回來請求坐下,並且用手機飛速處理起事情來。他說,在家鄉的大哥在使用卷布機時把手絞進去了,骨頭全斷了,傷口勉強還沾著皮。“生活總是壞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來。”他歎了一口長氣。

在最初的慌張過後,他又恢複了波瀾不驚,做出了冷靜的判斷:“能接回去,隻不過恢複不了原來的靈活度,以後可能也沒法正常工作了。”

老板娘問:“你大哥是做什麽的?”

“在家裏種地的。”

“哎呀,這可麻煩了。”

他苦笑,像聽見什麽好笑的事一樣:“沒事,家裏一直靠我。”

聽完這個意外,我倒吸一口氣。他看我這樣子,回憶道:“我2003年在東莞的小工廠,無名指也這樣被整個削斷了,小拇指骨折。”

我忍不住看了看他正安然舉著手機的手。他的手指短粗有力,確實有一處不大顯眼的殘缺。“這……賠償了多少錢?”我好奇。

“哎呀,妹妹,那會兒的打工仔是沒有人管的。管了吃住和醫藥費,他還要怪你耽誤了工作進度。”他失笑,口吻像是在說一個過去了很久的無關緊要的事。

這樣一耽誤,入場已經停止了,但距離閉館還有好一段時間。文偉隻好在外麵等著另外兩個女員工出來。在悶熱的小板房,老板娘打趣我,年齡不小了,該抓點緊找人結婚了。我擺擺手,臉色不好看——過年到現在,已經被身邊人催婚到麻木了。文偉聽了,卻說:“緣分這個事情慢慢來,結婚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老板娘笑了。他誠懇地看著我:“自己喜歡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過,人生嘛,有很多種活法”。

在時稀時擠的人流中,他跟我們說起了自己的人生和那盤仍在苟延殘喘的生意。

2

2020年,文偉的女兒滿13歲,正好跟他輟學打工的年紀一樣。他感到驚心,不敢想象女兒的心境和狀態——她顯然還是個孩子,平時還會撒嬌。但13歲時的文偉,早就認為自己是個大人了。

1998年,因為家裏貧窮,無人管教,加上自己無心學習,個頭不到1米5的他,已經燒過紅磚、摘過枸杞葉、進過罐頭廠。在工地搬運搭腳手架的鋼管,一條鋼管6米長,重三四十斤,扛上肩,他的世界變得搖搖晃晃。

工人間有一個口號,叫做“吃三睡五幹十六”——比現在的996還要辛苦。他和大人幹著一樣的粗重活,拿一樣的錢——每天12元。後來因為一包假餅幹,他食物中毒,一天流了七八次鼻血,床都濡濕了。工頭害怕出事,二話不說就給他攆走了。

來來去去的打工經曆,一樣悲慘、辛苦。在上有管理層嚴苛的壓迫,在廠與廠、活兒與活兒、城與城之間,還充滿了卑鄙的專門對農民工下手的騙局。他上過不少當,電話卡、車票、傳銷,每一次都要丟掉半個月或更多的工資。青少年時期因為吃不飽,過度勞作,他的血壓低過90,常常站不穩,勉強長到1米6後,再也沒有長過個子。

千禧年後,文偉來了廣東。那7年裏,文偉學過修車,進過鞋廠、家具廠。熬到2007年,他憑著好技術被客家地區一家小廠的老板挖去做了車間主任。老板在他一人之上,器重他,一個月工資給3000塊錢。他有了自己的小灶,外出廠裏還有配車,隻要廠不倒閉,未來似乎終於可以穩當下來。

這年年底,女兒在老家出生了,文偉與女友奉子成婚。孩子的忽然到來,改變了他原本平淡打工、漂泊異地、一眼看得到頭的未來。他想離家近一些,陪著孩子長大,於是辭了職,決心回老家。

最開始,他去了蘇州——在廣東學的那一套在這裏用不上,“像個二傻子一樣”徘徊了十多天,沒找到工作。2008年,他從親戚那裏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學開塔吊機的機會,但學徒時期沒有收入,妻子勸他別去,家裏沒錢了。他斟酌再三,還是去了,“人可能要舍棄一些眼前可以看見的利益,才可以選擇更好的未來”。

文偉放下了自己做過主任的身段,重新從學徒開始。汶川大地震時,文偉辛苦忙活了一天,回到宿舍碰也不敢碰電視機,妻離子散、陰陽兩隔的新聞太多了。學徒期結束的第一個月,文偉得了第一份月薪,500元,全捐了出去。連飯錢都緊緊縮縮地苦熬了大半年後,文偉終於可以自己帶徒弟了。有了學徒,有了人,他開始單幹、做承包。做了兩年包工頭,文偉賺到了第一桶金,將近20萬元。

這筆錢加上貸款的20多萬元,2010年,文偉投資了二哥開了個頭、但無以為繼的定製家具店,25歲的他也終於結束了多年的漂泊,回到了家鄉。

他迫切地需要找到一個品質好、值得長期合作的家具品牌,做其當地的經銷商。朋友向他推薦了一個品牌,廠址遠在成都,他顯得有些猶豫。於是,朋友推薦文偉去參加廣交會,“在那裏你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品牌和它們家具成品的展覽”。

10年前,正是建材行業的黃金發展時期,全國性的建材博覽會不多,高鐵還沒普及,規模最大的就是廣東地區的廣交會。廣交會有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家具或建材的最新樣式、潮流風向,還有行業新動態和各式交流會,吸引了全國各地的人。

第一次參加廣交會的文偉,像一個“小白”,被眾多的品牌和樣式開了眼界。他在人山人海的展覽現場,一家一家地考察和比對後,如願且謹慎地簽下了一家家具品牌的合作,並從那時開始,一直合作到現在。這個品牌沒有選錯,多年來他都心存感激。

後麵的10年,文偉沒有缺席過一次廣交會。在他心裏,這類博覽會代表的是機會和未來。

參加廣交會的頭幾年,文偉也成了一個手提牛皮公文包、與同行互留名片的觀展男人,在會場上偶爾會與搭展工人擦肩而過。他想起在東莞打工時,自己也曾多次散步走進過這樣的博覽會,圖個好玩和開眼界,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被參展商服務的人。

人生中第一次,他開始期待未來的生活。

3

2013年,生意暫時有起色的文偉付完首付,在老家供下第一套房子和第一輛車子。一家人住進了商品房,妻子一邊在家帶孩子,一邊也管著店裏的雜務。次年,文偉與合夥人一同向銀行貸款了80多萬開了第二家家具分店,同樣是主營家具定製。

盡管文偉表麵風光了不少,但債務一直沒有清零。每個月的支出加上房貸、車貸,他就要還8萬。創業對他來說,“困難太多了,每時每刻都在麵對困難。生意像一個風車一樣,需要不停地轉,不停地轉”。

除了生意上的腳步不能停,家庭環境的複雜也加劇了文偉生活的困難。有了錢,也就有了更多的責任,他從最小的兒子,變成了這個脆弱家庭的頂梁柱、法官和大大小小事情的決策人。在生意場斡旋習來的情商和處理能力,在簡單繁瑣的家庭關係裏,卻變得消極和無能。

大哥一直留在家裏務農,跟大嫂一樣,總對雞毛蒜皮的事情斤斤計較,已經離不開那片田地;二哥一輩子吊兒郎當,中年離了婚,沒車也沒房,大多情況下靠文偉接濟過日;基本算是文偉一手帶大的妹妹,在2010年意外懷孕後,患上了需要終生治療的1型糖尿病,文偉承擔起了其所有的治療費用;母親則一輩子窮慣了,小氣難纏,有些專橫獨斷,常常給他要氣出血病來,婆媳關係一直不好,好幾次,他都看見妻子一邊洗衣服一邊哭。

文偉渴望在自己的小家裏得到安寧,卻求不得。一則文偉對自己家人的接濟,讓妻子一直很有意見;再則,妻子和他結婚時年齡也才20歲出頭,還是孩子心態,性情懶散,也不會做飯,平日連孩子也是文偉看顧得多。文偉當時想,原來賺到了錢,生活的問題並不會減少,但又轉而一想:“也許隻是錢還賺得不夠多?”於是他對自己生意更加上心。

小城的生活是安逸的,但生意的流水一直不上不下。從2015年開始,城裏的家具店多了起來,文偉感受到了競爭的壓力。同一時間,隨著房地產市場陷入低迷,買房子來供自己住的人口在下降,搞裝修和置家具時人們大多挑選最基礎和最便宜的,文偉和同行們都意識到了,對目標客戶群體大多為小康人群的家具店而言,生意開始走下坡路。

那些年,文偉日夜像個不會停歇的陀螺一樣圍著生活轉。生意之外,一直住在文偉家裏幫著他妻子帶孩子的妹妹陷入了嚴重抑鬱,加上糖尿病的病情,文偉不得不頻繁出沒於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從此染上了醫院的陰鬱氣息;二哥冷不丁地談了個年輕女友,不光將給前妻的撫養費停了,還時常讓文偉為他與女友幽會的交通、住宿費買單,文偉還不得不代替二哥,時常飛去侄子的城市看望,不讓侄子感覺到被父親這邊的家庭所遺棄;女兒上的私立小學,一年光學費就要2萬多,還報了不少名師的補課班,花費居高不下——這樣一來,真正能存下的錢並沒想象的多,妻子常問他:“你賺的錢都到哪裏去了?”為此兩人的爭執越來越多,體己話越來越少,關係也越發冷淡。

2017年,國家出台《建築業發展“十三五”規劃》,新建住宅全裝修將成為未來的趨勢。各地政策不一,江蘇省出台政策,要求到2020年一半以上新房以成品房交付。這的確是建築行業的革新,也有利於生態環境,杜絕資源浪費。但作為建材行業的個體商戶的文偉,已經預料自己的生意在未來將會受到嚴峻的挑戰。

那段時間,文偉在廣交會上聽了一場建材行業的網絡電商經營模式的分享會,驚覺傳統模式無疑將被淘汰,而電商這種全新玩法他完全不得要領,身邊也沒有人才來開拓,更沒有餘錢去探索。

再三考慮後,2019年年初,文偉決定從利潤少的低端市場進軍利潤有保障的高端市場,決心升級店鋪的檔次,打造好口碑和好服務,為更多相對富裕的客戶群體服務。

這年8月,他在一個好地段的商場盤下了一個新店麵,因為資金緊缺,還沒來得及好好裝修。他盤算著,年末資金一回流,就把這個代表未來的店鋪好好裝修一下,好大幹一場。

4

準備2020年大幹一場的文偉,在疫情麵前,隻能繳械投降——像是水斷流了,跟客戶和重要人物的關係,因為沒有走動,靜止了。客戶被疫情衝刷走了,說好的成交單沒了下文。一年租金60萬,整個堆滿貨物的廠房靜悄悄。20多個員工無班可上,工資還是照給。

出於疫情平穩後再賺錢的野心,也因為閑得慌、客流量零星,文偉覺得這是一個韜光養晦的好時機。3月份,文偉用了30萬元來裝修了年前盤下的麵對高端市場的店鋪。後來證明,這個決策讓他之後手上可以周轉的資金少了一大半。

平靜下好似無事發生,但工廠的數據說明了一切:此前店鋪一個月的成交額在100到300萬間,疫情這幾個月,最好的成績是一個月成交了將近20萬。

這場戰役還在拉長戰線,他並不特殊,挫敗和絕望蔓延覆蓋了他整個做生意的圈子。他不是最受挫的那一撥商家,不是娛樂業,也不是餐飲。他身邊有個大哥,年前耗資巨款試營業了一個幾千平方米的洗浴中心,沒撐到正式開業就倒閉了,虧損近千萬;還有好幾個開餐飲的朋友,幾個月沒有開過單,食材全部放到發黴或變餿,兩三百萬虧損下,紛紛閉店;他還在都市新聞裏看到一則故事:有一個失業的男人為了能讓自己的孩子喝上奶粉,不惜上街搶劫。

他形容自己隻是一片巨大無邊的沙漠裏的一顆沙子。而在這個危機下,任何一個錯誤的決策都會讓情況再惡劣百倍。

 

混亂和虧損之中,家庭亂戰四起,幾乎沒有一天不在爭吵。妻子埋怨文偉裝修店鋪的決策,還要求更多的錢貼補娘家。文偉埋怨妻子過年時過於闊綽地花錢,提出想要變賣金飾來度過危機。一開始兩人的爭吵總是跟錢相關,到後來,是價值觀和雞毛蒜皮的生活方式。有一次,兩人甚至為了開會的一次遲到而爭得麵紅耳赤。

“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我也累了。”4月底,文偉離婚了,成了“疫情離婚潮”中的一員。妻子提出離婚時,兩人正相對無言地吃飯。他沒有吃驚,隻是握筷子的手抖了一下。他沒有苦心挽留,感到有心無力。在飯桌上,他點了點頭,說,好。他想,這樣一個不快樂的家庭,解放她,也放過自己。

他們決定好聚好散。財產分割上,文偉隻給自己留下了一輛車和公司,其他都給了妻子,包括3套房子、孩子的撫養權,他們沒有爭,女兒跟誰都行。表麵上是一場和平分手,但文偉為此喝了好多頓酒,才簽下離婚協議書。

“從孩子角度來考慮,不會有比原生家庭更好的組合。”他傷透了心,決定不會再婚。離婚一事,家裏人沒有插手和勸合。不過一家人都有共識,暫且瞞著女兒。前妻還如常地住在家中,文偉則在自己的店裏辟出了一個睡覺的空間。

5月,文偉重情義的性格,讓他在這場危機裏又陷入一個新的深坑。一個朋友經他好心介紹,接下了一個麵鋪,幹了10天,沒賺到錢說要退出。周旋爭執了許久,文偉作為介紹人,覺得不好意思,便將這個燙手山芋接了過來。做生意這麽久,約談價格這件事他總是很不擅長。不知是否因為做了10年工人的緣故,賺別人的錢對他來說,隱隱約約有一種虧心感。這一次,麵鋪談價格時,他不光填了朋友投進去的所有錢,還一口答應了別人年前租金的價格。

麵鋪接過來這麽久,對他來說,隻是賬麵上每個月又多開支了的3萬塊錢。在一些黑暗的時刻,他會萌生一種逃避的心態,期待這個店可以讓他從生意圈子中跳脫出來,不用再周旋社交,隻需要做簡單的飲食。

市場一直到夏季還沒有明顯的回春跡象,生意圈的人紛紛意識到這是一場餘波還將持續很久的危機。到了7月,文偉保守估計自己已經損失兩三百萬,但更多的損失還無法確定。他變得更加心灰意冷:“我更確信了一件事,我其實不適合做生意。”

對萬千中小型個體商人來說,這是一場走鋼絲的戰爭,走不走結局有可能是一樣的,但往前走才有可能闖關成功。大部分人願意這樣相信,文偉是其中一個。在他們生意圈子有一個說法:人一旦倒下去了,就很難再翻身了。

他需要二三百萬來渡過危機。存款很快用完了,因為名下沒有房產,他很難向銀行申請抵押貸款。他隻好去拆借,借高利貸,找朋友借錢,拆東牆補西牆。

大多數身邊人的狀態幾乎跟他一樣,沒有餘錢,還要向外借款。3萬、5萬、50萬,聚沙成塔,最高的一份利息,一個月10萬塊錢要還4千元。窟窿隨時間的拉長越滾越大,簡直像一個要一口吞了他的黑洞。

文偉慶幸自己過去待人寬厚,借到了將近300萬,資金注入,公司勉強轉了起來。

在等待市場回暖的時候,除了喝酒和獨自去公園散步,文偉沒有太好的釋放壓抑的辦法。他覺得身邊無人可以訴說,有時候在看網媒新聞時,他會點開評論給留言精彩的人發去私信——跟陌生人閑聊幾句生活上有的沒的,是他另一個幾乎等同於摳手的解壓辦法。他不善言辭,長相也不出眾,無論在線上還是線下,都沒法遇到太多的理解和關注。

有一天,他刷手機,刷到了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駕駛座上痛哭的視頻——男人的生意欠債上千萬,妹夫將自己的房子賣了,給他轉了160萬。4分多鍾的視頻,男人哭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文偉的眼睛看紅了,他點開評論窗口,寫了一句:“加油,大家都很難。”

5

疫情稍微平緩後,聽說建材博覽會在廣州如期舉行,文偉早早就訂了機票。

文偉每次到廣州,他第一懷念的是吃。每趟回來,他一定會去吃一份炒粉和叉燒飯,或者腸粉,那是當年在這裏打工時的美味。第二懷念的,是那時候一起熬過來的工友們,不過他們大多已經聯係不上了,廣東就這樣變得熟悉又陌生。

這一次,他是抱著絕望中能裂出一個縫隙的期待來觀展的。但他失望了,除了展覽本身的種類數量和投入規模比以往要縮小好幾倍外,在一係列如直播等新趨勢的密集呈現下,他還看見了一種專為疫情研發出來的、足不出戶也可完成家居定製的新技術。

作為傳統的供銷商,他看到了自己遲早被擠壓、被淘汰的命運。本來,他這次主要想來找一套新的五金件和燈具的供銷商,結果一沒有看見格外喜歡的樣式,二是小廠的貨也壓不下去價格。參展商的生意都不比往年好,失意和疲憊的觀展商們,席地在廁所門外坐成了長長的一條休息隊列。匆匆忙忙的人流中,還有一些顯然是外行的人,他們也來湊熱鬧找商機了。

“今年大家的錢都花得非常慎重,走馬觀花來觀展的人是絕大多數。”文偉觀察道,“看一圈下來,人變得更絕望了。”

繞完全場幾圈,文偉就決定離開了。在下樓梯時,他看見二樓邊沿坐著一排男人,彼此間一句話也沒有,其中一個男人,正在喝綠色的罐裝啤酒。

聊到這裏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泛紫了,出場的人越來越多,老板娘的店鋪開始擠滿了人。

一刻鍾後,文偉的兩個員工走進店鋪來。他們買了3瓶冰水,兩個員工的衣服被汗濡濕得緊貼背部,都結晶出鹽點來了。在店鋪門口,3人皺著眉頭在討論事情,討論了將近20分鍾,兩個員工步伐疲憊地離開了。文偉又進來買了包煙,臉色青白,但很平靜。

我問他:“又怎麽了?”

他平淡地複述了剛剛員工們告訴他的消息:一個供貨的廠家法人變更了,現在所有的貨扣在原來的倉庫裏出不來,占營業額一半的線上店鋪已經因故停運了。受此影響,有40萬的流動資金用不了。他點著一根煙,一臉平淡,自言自語道:“你看,問題又來了。”

他揮手向我告別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不由得心想,不知道下一個廣交會還會不會再遇見他。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