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高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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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高碑店

夕遲 真實故事計劃 202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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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鴻飛曾調侃這裏超標的夢想濃度:“前一年在北京高碑店的草地上澆點水,來年春天,就會長出一堆導演。”
很多導演沒能等到春天。那條彼此供養的毛細血管,被寒冬和疫情剪開一條細微的口子。

 

作者 | 夕遲

編輯 | 向榮

來源 | 貴圈-騰訊新聞(ID:entguiquan)

 

 

01

毛細血管斷了

沒有一個路癡能順利走出高碑店。

排水線、鐵路線、灌渠線在這裏相互糾纏,路況變得複雜。這個距離天安門12公裏、朝陽大悅城3.7公裏、三裏屯10公裏的地方,被當作城市的邊緣和郊區的開始。在久經不衰的段子裏,高碑店水果攤阿姨因為不想異地戀,拒絕和清華西門的保安談戀愛。保安大叔也無法來高碑店看望阿姨,因為會迷路。

擁有5年駕齡的出租車師傅,謹慎地調動詞庫,試圖回答如何開到乘客指定位置的問題——他接連用了“一般情況下”、“我差不多能找到”兩個不確定的短語。他好心建議,在高碑店,要是不想遲到,最好提前五分鍾打車。

去年上線的真人秀節目《我和我的經紀人》裏,一份來自國貿的沙拉,在外賣小哥的黑色保溫箱裏顛簸了兩個小時,才到達高碑店,送到壹心娛樂CEO楊天真女士的桌上。

把影視宣傳公司開在高碑店的張暘,6年間和無數新人一起經曆著高碑店的迷失時刻。因為找不到路,放棄來他公司麵試的人的數字,比公司利潤增長還要穩定。為此,他專門在導航軟件上建了公司坐標,親自設計了手繪地圖,拍成照片,發給前來求職的人。

2020年,讓人迷路的高碑店,正在經曆著另一重迷失。疫情覆蓋下,聚集在這裏的影視文化公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少。在高碑店東區,社區工作人員給出的數字是,從2月到4月,958棟房屋裏,搬走的就有100多家。對快遞員熊洋來說,疫情帶走了超過20%的訂單,按照一單賺1.2元計算,它意味著,每天會減少三四十塊錢的收入,甚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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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給這個叫高碑店的地方著書立說,2016年是繞不開的年份。那是在地產中介口中,“政府在政策上給予入駐當地文創園扶持”的起點。文創產業拉動經濟增長,無論出現在新聞裏還是匯報材料裏,都是一個好故事。野心勃勃的創業者從建外SOHO、國貿——每天每平米八九塊房租的地方,挪到高碑店,這意味著租金可以減少三分之一。

影視公司來了,剪輯、租賃、後期、培訓公司也來了,周圍的餐飲、快遞被帶動運轉起來,它們共同依附在這個被稱為“高萊塢”的生態圈鏈條上,像毛細血管一樣相互連接,又相互供養。

光景好時,一排排灰色磚瓦房裏,到處都是來麵試的、問路的、談項目的,根本找不到停車位。臧鴻飛曾調侃這裏超標的夢想濃度:“前一年在北京高碑店的草地上澆點水,來年春天,就會長出一堆導演。”

很多導演沒能等到春天。那條彼此供養的毛細血管,被寒冬和疫情剪開一條細微的口子。

在花園裏文創園工作兩年多的保安說,這裏的人比過去少了一半。這個聚集95家影視文化公司的園區,房租很快從每天每平米3.8元,降到3元左右。有中介告訴《貴圈》,這裏的租金和去年同期相比,每平米下降了至少“3毛到5毛以上”。

在花園裏,一間225平米的辦公室,從疫情後就不斷接待訪客,卻始終沒有租出去。原來的主人搬到比這裏小一半的地方,隻留下空蕩蕩的房間和黑板上討論劇情的文字。附著在上麵的灰塵隨著時間推移,堆積了一層又一層。

 

02

高碑店夢

一個箱子接著另一個箱子,一台電腦挨著另一台打印機,慢慢填滿4.2米長、1.8米高的貨車。新的一天開始,又一家影視公司從高碑店搬走了。

貨拉拉師傅感受到了疫情期間人們撤離時的窘迫。以這個正在搬家的影視後期公司為例,下單的女生在好幾個搬家公司之間比過價,幾張快掉皮的老板椅,她舍不得扔,說大環境不好,能搬走盡量都搬走。她抱怨公司的宣傳沒少做,但像一顆顆石子,落在河裏,激不起任何水花。她上嘴唇下嘴唇不停地碰撞,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詞——貨拉拉師傅隻聽懂了一句,說公司去新地方過渡一下,11月份如果有機會回來,還找他搬。

圓通快遞站點經理用“人去樓空”形容疫情後的高碑店,這個月還在的公司,下個月打電話過去,可能就已經聯係不到了。快遞小哥熊洋的桌上,也因此多了很多他用不到的東西。比如一隻筆筒或者6包9塊9的紙巾,都是搬走的人不要了送給他的。

影視公司給粉絲發簽名照的快遞也變少了。2016、2017年類似的東西一發就是成千上萬,如今“基本上都沒有了”。十年前,高碑店還是背井離鄉者投奔的好地方,文化產業發展,快遞單井噴,很多從外地來投身物流行業的人,快速實現了自己的創業夢想。

蓬勃的不僅是快遞行業。低廉的房租、巨大的人流,高碑店對人們的吸引總是簡單又直接。

君屹影視CEO張暘親眼見證高碑店這個地區,從伸手不見五指變得燈火輝煌。2014年3月,他注冊了現在的公司,來高碑店是聽朋友介紹,說這裏便宜。剛開始隻有五六個人,手裏做了三四個藝人的宣傳項目,每月賺一兩萬。辦公室本來隻想租一層,房東不租,張暘和合夥人一商量,兩層也行,多招點兒人吧,“你說我倆是不是特隨便?”

到2015年年末,公司已經兩個月沒項目了,卡裏的錢越來越少,下個月的員工工資還沒有著落,張暘做好了關門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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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高碑店從不缺少轉危為安的故事。這個地方本身的故事就足夠勵誌。1983年後,越來越多看起來重要的規劃——京沈鐵路、京通快速路、汙水處理廠,占用了村裏的耕地。村委書記在幾家零散的古典家具企業裏,看到了“文化興村”的可能性,努力讓一個個家具商在這裏落腳。從此,“古典家具一條街”成為高碑店的重要標簽,並且為這裏拿下“北京最美鄉村”的稱號,贏得資本的青睞。

張暘公司的轉折點是:一個瘮人的笑。

2015年,張子楓參演的電影《唐人街探案》上映前,張暘接下項目宣傳。他很緊張,不知道電影有沒有市場。朋友勸他去潭柘寺拜拜,他就拉著張子楓去了,在擁有1700年曆史的古寺裏,許下微弱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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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唐人街探案》中張子楓飾演神秘少女思諾

 

提前看片的時候,他被張子楓那個笑和裏麵包含的千萬種內涵震懾,決定把這個點拎出來,做成動圖和表情包。唐人街探案上映後,張子楓的笑成功嚇到了八億甚至更多的人。張暘的公司從這個笑中收獲了可觀的利益,不到一周,就有4個藝人項目和他們簽約。

 

03

從“墳地”到“寶地”

最忙的2017、2018年,張暘拒絕掉的項目,流水總額就有1500萬。原因是做不過來——光是百萬級年框項目就簽了四五個。

錢來得快,大手大腳也不心疼,張暘花50萬買了輛車,公司從幾個人,一路壯大到75人,年終獎20萬20萬地發。

錢源源不斷地進來,驅使著高碑店變成一片不知疲憊的地方。張暘隔壁的後期公司,每天淩晨三四點還燈火通明。那是一個“大家都有錢”的年代,對應著中國電影文化產業的勃興。2017年,國內電影總票房同比增長22%,現象級電影《戰狼2》排在全球票房榜第六名。

在高碑店東區烤串店當服務員的阿福,記得那樣的年份。到處都是一線明星加盟、頂級班底製作、與龍頭團隊合作、上億投資的電影。人們熱衷於拿著幾頁紙,對渴望成名的人,說起一夜暴富的故事。

一個紮長辮子、像藝術家一樣的人讓阿福印象深刻。辮子男和對麵的人說,現在不會作詞作曲的人都是傻X。阿福想反問,你爸會不會作詞作曲,忍了忍憋回去了,在心裏懟他:“等你火了再說這句話還行。但你要是真火了,就不來這種地方吃飯了。”

人們浮躁地追求金錢,然後浮躁地迷失。

那種氣息,有時和紮根在高碑店鄉土之上的樸素氣質格格不入。古老的倫理綱常仍在不遠處的高碑店村穩定地運轉。熊洋在村裏給一個70歲的老奶奶送快遞時,每次都會收到她遞過來的一瓶水。年齡差了快50歲的他們,至少在一件事上信奉著相似的價值觀:快遞是一件一件送的,錢是一分一分賺的。

村裏的老人,在熊洋送快遞時,還會拉著他嘮幾句家常。村子對麵,隔著通惠河,是另一個北京,熊洋口中“燈火闌珊的、很亮的”繁華都市。那個“繁華都市”裏的人,不會和他說多餘的話,人和人之間永遠隔著看不見的距離。

古老的高碑店正在消失,混合在這片灰色和紅色房子之上的,是一個新的高碑店。

那個消失的高碑店,偶爾會在阿福口中“複活”。阿福剃著精神的板寸,常常操著含混不清的江蘇口音,一遍遍講起十多年前這裏還是一片墳地的故事。“墳地”兩個字他咬得很重,看到女顧客臉上掠過的驚奇和惶恐,阿福總是十分得意。

從“墳地”到“寶地”的那幾年,是房產中介李東眼中的好光景。那會兒找到可租的房子絕非易事,符合片區稅收減免和房租減免條件的傳媒公司、科技公司,一撥撥帶來訂單,園區再一撥撥把他們的材料遞上去。

它們是影視傳媒匯集的代表,在這裏紮根發芽。

為了享受更優惠的免稅政策,人們把公司注冊在霍爾果斯,把真正的皮包公司開在高碑店。道德判斷不關李東的事,他的願望是:所有人都蓬勃發展。

這顯然比世界和平還難實現。李東的願望很快破滅了。

2018年,以崔永元事件為導火索,查稅風暴席卷影視行業。“直接毀掉一批人。”李東以一種行業KOL的口氣估計,“毀掉了40%吧。”

李東大學畢業4年了,他把自己也歸結在“被波及”的那批人裏。查稅那段時間,“高碑店的房子,常常一間都租不出去。”

大公司也在勒緊褲腰帶。2019年初,壹心娛樂退租了團結湖的辦公室,全員搬到高碑店鄉方家村,新年的第一次例會,主題就是成本控製。

上遊的金融機構感受到資本市場的疲憊,開始撤離。據天眼查數據顯示,影視融資從2018年的1015起,驟降到2019年的449起。新劇開機率也在減,橫店影視城劇組數量少了90%。

戲少,角色就少,稅收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公司倒閉和補交幾十萬稅之間,很多人選擇放棄公司。

那些硬扛著把稅補完的公司,也開始減少藝人的宣傳需求。產業鏈一層一層傳導,2019年下半年,張暘感受到了衝擊,“業務下滑將近一半”。一個藝人一年800萬的宣發投入已成過往,張暘開始搞促銷,降價到六折,簽了5個藝人。另外5個在簽約的路上藝人,因為疫情,黃了。

 

04

痛苦正在過去,遺忘還沒來得及發生

張暘說,聽到一個公司開業,你會替它開心,聽到一個公司倒閉,覺得挺難過的。今年3月他從吉林回來,看到高碑店東區十多家影視公司都消失了。

這是籠罩在這15平方公裏土地上的共同命運。

一個心理谘詢師察覺,深夜湧進來的電話,在疫情後的14天激增;做AI心理健康交互的公司發現,流量增速一下跳到平時的150%——人類的現代文明,在2020年春天遭遇了挫折。

張暘在這場挫折中倒退成十幾年前的樣子。

大學時,他在廣告公司實習,拍廣告。在片場,他怯場了。事後老師說他,“作為導演,你得表達你的觀點,指揮現場。啥都不指揮,怎麽拍。”

吉林的冬天很冷,從公司回學校的路上,張暘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坐在馬路邊哭了兩小時。他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有想法但不敢張嘴。哭到疲憊時,他好像突然就想明白一個事:臉麵這玩意,真的那麽重要嗎?

第二天,進機房、剪片子、找後期、提要求,麵對的都是比他大十多歲的人,張暘逼著自己不要逃。後來,靠著這股勁兒他開始創業,拓展的明星客戶越來越多,楊紫、任嘉倫、陳赫、古力娜紮……在那個又光鮮又浮華的圈子裏,他留下越來越多的痕跡。

疫情3個月,張暘感到自己一直在收縮。那段時間,他賠了100多萬。沒收回的欠款,被拖得更厲害了。他不想說話,恐懼和人社交。朋友發現他不對勁兒,找了算命的給他看了看,算命的勸他,向前狂奔的時候,也要學會往後看。

張暘試著把自己從深不見底的社交障礙裏拽上來。他形容那個場景是,知道自己快餓死了,前麵有一碗飯,需要你邁過去,邁不邁?那段時間,張暘厚臉皮去催賬,第一次和別人開口:最近活有點少,能不能幫幫忙。

這種破碎之後的重建時刻,蜂火影聯CEO樓曉慶並不陌生。

疫情後,公司傳統的宣發業務少了三分之二。樓曉慶搞了個新業務,電影商城,把線下的影院用品、日用品搬到線上。

效果差強人意。投了100多萬進去,銀行貸款總也下不來,“要不要繼續”這樣的問題老是跑出來。他也試著找過工作,但投完簡曆就後悔寫錯了,CEO之類的頭銜放上去,誰也不敢要。

盤了盤手裏的錢,沒有多餘的錢發工資了。他和大家商量,銀行的貸款下來再發,大家願不願意一起扛過去。

12個員工,8個不願意。6月25日,樓曉慶把人叫在一起,說撤吧,錢給你們結算到7月1日。他又找了房東,說交不起房租了,退了吧。

三年前的冬天,樓曉慶剛搬到高碑店,專門開辟出一層看片室,又敞亮又有排麵。出品方看完片就可以在這裏直接談宣發。樓曉慶野心勃勃地規劃,經過前期投入和鋪墊,2020年是能掙錢的年份。

7月下旬,影院陸續開始複工,《八佰》歸來了,20多億的票房,代表著回暖和世俗意義的成功,樓曉慶開始撿起一些業務,比如把4月就簽好的宣發合同重新做了梳理,也醞釀著重新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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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曉慶用“脆弱”形容他印象裏的高碑店,在這片以創業公司為主的地區,不是人人都能跟上時代一個又一個的潮頭。勃興和衰敗的故事亦是平常。

2020年6月1日,壹心娛樂在公開信中宣布,將在傳統的藝人經紀業務之外試水直播。這家公司第一季度的收入隻有去年同比的10%。一年內,陳數、張雨綺、張藝興、喬欣、歐陽娜娜相繼離開,影視自製能力弱、業務單一、資源匱乏的問題被反複提及。公司合夥人陸垚在看到今年財務報表時,感到某種“生死一線”正在逼近。

號稱“手握800營銷號”、可以為了工作犧牲身體的楊天真女士,開始了和新身份的艱難相處,交出開場50分鍾100萬人觀看的成績。從直播間人數和音浪打賞等數據看,楊老板排在300多名。

這已經不是她熟悉的時代,藝人經紀時代的榮光,正變得越來越微弱。技術平台變革,傳播方式變化,傳統影視行業正在沒落,直播和短視頻成為新的風口。越來越多的網紅公司,正在占領高碑店東區傳統影視公司的腹地。張暘每次從這些網紅公司經過,都能聽到有人扯著嗓門在電話裏聊客戶。傳統影視公司討論劇本的畫麵,像是上一個時空發生的故事。

快遞員們開始用社交軟件上“附近的人”功能,搜羅周圍有誰在直播,打聽他們發貨倉在哪兒——和一個新的B端客戶建立合作連接,可以給他們帶來更多的提成。

新的造夢和造富邏輯,開始占領這片土地。新的產業鏈條被建構起來,帶給人們新的希望和新的迷茫。一個做了6年影視宣發的從業者,忿忿地對《貴圈》說起,飯局上某網紅經紀公司老板說,你們公司明星能不能給我帶個貨,然後塞來一堆“三無”產品,又煞有介事地講起如何掙快錢。

痛苦正在過去,遺忘還沒來得及發生。

但無論如何,高碑店正慢慢從陰沉中走出。纏繞著它的通惠河,從清代開始,就一直倒映著這片土地上的悲歡離合。它還是那麽平靜,是快遞小哥熊洋口中“經過天安門的河”,穩定地在每個夜晚,帶來不同於白天的清涼。而當新的一天到來時,它又攜帶著人們不斷燃起的希望,重新湧進波濤洶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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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高碑店,橫跨通惠河的遠通橋迎來一個又一個晨昏

*文中李東、阿福為化名

*部分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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