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19)

回答: 新照舊影(783)YMCK10252020-12-27 17:23:31

 

三個好友的“涉毒”之路

2020-12-17 10: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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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蟲子

一個落魄的背叛者。

2020年9月9日,大學畢業後剛到單位報到的次日,我就接到了卓家鋒的電話,他的聲音緊張不安,還有些許愧疚感:“孟晨進去了,還是因為給人‘帶貨’,聽說量很大,他爸都沒轍了。”

我先是一驚,隨後又很快釋然了:“這本就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不是嗎?”

“大熊被捕進去後,我就勸孟晨像我一樣引以為戒、就此打住,但沒想到他還是重蹈覆轍走了大熊的老路……”卓家鋒嗚咽了。

我知道,大熊和孟晨在4年前誤入歧途,卓家鋒難辭其咎。但一時間,我不知如何安慰這個悔恨自責的朋友,就像高三畢業那年,我同樣不知道該如何勸阻他們三人不要去運毒“掙快錢”。

國慶我回了趟家,從拉薩回來的卓家鋒拉著我吃飯,從與他的交談中,我慢慢拚湊出他與大熊、孟晨這幾年的“涉毒”之路。

1

我和卓家鋒、孟晨以及孫正熊(大熊)三人是初中時的前後桌,關係不錯。

初中畢業,我和卓家鋒上了市第二高中,吊兒郎當的孟晨在家裏的安排下去了市裏一家私立高中上學。大熊成績優異,超過省重點高中分數線100多分,有好幾個高中都對他伸出橄欖枝,可他卻被家裏的情況困住了——他母親患有功能性精神障礙,人正常時與常人無異,但犯起病來狂躁不安;他父親是名村醫,在鎮上開了間診所,平時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根本無暇照看妻子。於是為了方便照顧母親,大熊隻好放棄了去省重點高中讀書的機會,去了離他家很近的縣二中就讀。

上了高中,我心無旁騖,努力學習,一門心思考大學。而喜歡音樂的卓家鋒加入了學校的音樂社團。他嗓子不錯,唱起歌來有板有眼,再加上長相清秀,很快便成了樂隊的主唱。高一“五四文藝匯演”上,他帶領樂隊出盡了風頭——這讓原本性格內向的卓家鋒變得肆意張揚起來,開始喜歡穿奇裝異服,頭發也弄得花裏胡哨。

班主任為此找他談了好幾次話,還用“請家長、給處分”來警示他,但都沒什麽作用。他還決定悖逆他父親讓他學理的打算,“棄武從文”,學習音樂藝術,立誌成為華語樂壇新的標杆。他父親當然不同意,但無論好言相勸還是拳頭威逼,他都油鹽不進,跟他父親攤牌說,“除了音樂,什麽文的理的,我都不要學!”他還說,“你懂個屁呀!音樂是潮流,是時尚,是我畢生的追求!”

這是他第一次跟他父親爆粗口,為此狠狠挨了一頓打。

文理分科時,卓家鋒瞞著他父親偷偷把誌願改成了音樂藝術班。他父親知道後怒火萬丈,匆忙騎摩托車趕到了學校。卓家鋒當時正蒙頭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他父親疾首蹙額,狠狠喂了他幾巴掌。

卓家鋒當即發飆,說他父親不尊重他,讓他這個“公眾人物”在同學麵前失了麵子,鐵了心要退學。我勸他不要意氣用事,但他就是心意已決。後來他說,“當時太衝動了,就算天王老子來勸,我想我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休學回家沒幾個月,卓家鋒就覺得百無聊賴。他想過重返校園,但又拉不下臉來。就在他自己內心思想鬥爭的時候,來串門的親戚給他指了條“明路”——去上海,到他朋友的餐廳做服務生端盤子。

這個生活在西北農村的孩子自然是向往霓虹閃爍的大城市,但他父親不同意,說他還小,不想讓他吃苦。卓家鋒不領情,他跟父親吼:“在學校的時候你不讓我學音樂,現在又不讓我去上海,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麽?”

親戚見狀,便勸說他父親,說一來孩子能到大城市拓寬眼界,積累社會經驗,二來還能賺錢養活自己,好過待在家裏一事無成。好說歹說,他父親同意了,但提前給他打預防針:要是覺得苦,待不下去了,就回來。

卓家鋒一如休學那般堅決:“要是待不夠一年,我就是慫貨!”

臨走前,他給我們三人發消息調侃:你們好好讀書,努力考上大學,等我闖出名堂來,你們來投奔我。

剛到上海,他著實被眼前的繁華征服了。他先遊覽了上海幾處有名的景點,還在QQ空間曬出了照片,惹得我們這群“圈”在學校裏的“讀書人”分外眼紅,都覺得他好瀟灑。

然而理想和現實往往天差地別——進了餐廳後的卓家鋒,不僅每天要起早貪黑地工作,還要承受顧客刻意的刁難、領班隨意的謾罵……為了泄憤,他便報複性消費,每月工資花得一毛不剩。

“那時我剛滿17歲,雖然跟老板說自己成年了(身份證上他確實成年了),但還是個孩子,我也想過回家,但那點僅存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告訴我,我不能認慫!”卓家鋒說起這些,滿是自嘲。

2

卓家鋒孤身在偌大的上海打了近8個月的工,沒有朋友,“那時沒有任何快樂可言”。直到大熊的到來,生活才有了起色。

2015年9月,老師們眼中能穩上重點大學的大熊突然休學了。大熊平時特立獨行,做事頗有想法,所以他休學雖然令我意外,但也沒有過問太多。

卓家鋒得知消息時,也非常意外。他很清楚,大熊上高中後雖因家庭原因成績略有下滑,但仍是我們四個當中最有機會考上重點大學的,現在走出校園,意味大熊的未來就跟他一樣草草定格了。

為了不讓大熊步自己的後塵,他打電話給大熊,勸他不要放棄。但大熊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沉默了:“我爸死了,我媽的情況你也知道,我還哪來的心思繼續讀書?”

大熊父親患有心髒病,但為了照顧妻子,一直都沒有說。高二暑假有天傍晚,他父親跟診所裏的患者因為幾塊錢吵了幾句,回家後倒頭就睡,就再也沒能醒過來。村裏人都說大熊父親是被活活氣死的。

“他說,‘我爸醫者仁心,治好了那麽多人,走了卻被人說是守財奴死了活該!可是他媽的,我知道啊,我知道他跟人爭那一兩塊,就是擔心自己哪天突然走了,能給我和我媽多留些錢。’” 卓家鋒回憶起大熊跟他打電話時的狀態,一連喝了好幾口酒。“他媽吃的藥都很貴,而且還要定期到大醫院進行複查,他爸在時這一切好像都不是問題,人這一沒,所有的擔子都落在了他的肩上……於是我便想著幫幫他,也把他叫到了上海,跟我一起工作,賺錢養他媽。”

就這樣,大熊把母親托付給姨娘,去了上海。

初到上海的大熊跟周圍高調而奢華的高樓大廈格格不入。為了讓他盡快適應這裏“紙醉金迷”的生活,卓家鋒帶他到處轉。這是大熊第一次出遠門,他對上海的一切都表現出非常濃厚的興趣,眼中滿是憧憬,在南京路、外灘和東方明珠下,他不止一次地跟卓家鋒說,“這才是真正的生活”,還信誓旦旦地說眼前的苦難都是暫時的,有朝一日他一定能闖出一片天地來,讓所有人對他刮目相看。

因為大熊的到來,卓家鋒結束了孤獨的日子。當時於他而言,把大熊叫到上海來是他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不僅幫大熊找到了新的出路,也替自己找到了依靠。那段時間他開心極了,常常在下班後站在宿舍陽台上,彈唱一首新學的歌;而大熊則不太熟練地抽著煙,給他鼓掌、打氣。

兩個月後,大熊領到了人生中第一筆工資,5千塊錢,他立馬給母親匯了3千,留了2千給自己。為表謝意,大熊請卓家鋒吃火鍋,還請他做足浴(跟其他中年同事學的)。因為一位上海姑娘隨口調侃他的一句“瞧你穿的都是什麽貨色”,大熊用剩下的錢給自己買了一身假冒的Nike。穿了一身運動裝的大熊特意跑到那姑娘麵前炫耀,那姑娘一眼就看出來他穿的是假貨,根本沒搭理他。

大熊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在那一刻同步迸發,當著卓家鋒的麵,他扇了自己一耳光,咬牙切齒地跟自己較勁:“以後一定要掙大錢,穿名牌,而且得是那種穿出去不被別人笑話的正品。”

大熊打工之後,我也打過電話給他,同他談起了理想,大熊卻說:“什麽狗屁的大學夢、文學夢,都他媽給我滾,老子現在隻想掙錢。”

當他咆哮著跟我喊出這句話時,我知道他變了。

3

2015年12月,大熊到上海的第三個月時,卓家鋒卻突然要走了——他父親在拉薩布達拉宮附近盤下一個店麵,開了一家小飯館,客流量很大,忙不過來,所以讓他去幫忙。

大熊想讓卓家鋒也帶上他,反正隻要能掙錢,哪兒都一樣。卓家鋒問父親是否可以,父親回說,隻是個小飯館,養不了那麽多人。

卓家鋒走前,大熊網貸給他買了一雙正品的Nike鞋,很鄭重地跟他道謝:“謝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伸來援手,這份情誼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卓家鋒離開後,大熊從清潔崗調到了服務員崗。大熊認為這是一場值得慶祝的蛻變,還給自己買了包好煙獎勵自己。可時乖運舛,大熊剛“升職”不久,他姨娘就打來電話,說他母親的病情加重,讓他趕緊回家。於是大熊隻好辭了職,買了當天的機票飛了回去。

回到家後,大熊帶著母親去了醫院,醫生告訴他,他母親的病情比之前嚴重了許多,已經出現了認知障礙,需要及時住院治療,若是再嚴重下去,怕是連他這個兒子都認不得,到時候就隻能送精神病院了。

這對於大熊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母親住院要很多錢,但家裏現在沒錢;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犯起病來,讓她服藥就像打仗,苦不堪言,要是對母親放之任之,病情嚴重了,以後他可怎麽辦?

正在大熊一籌莫展之際,卓家鋒又伸出了“援手”——他給了大熊一個聯係方式,說是他在去拉薩的路上認識的一位大哥,老家那邊的人,做蟲草生意的,很有錢。倆人很投緣,一路上聊得很開心,臨分別前,大哥留下了他的聯係方式,說想掙大錢就聯係他。

“我當時以為他就是做蟲草生意的,出於好心我才把他介紹給大熊,以為他有辦法能幫到大熊。誰能想到,我這一下可把大熊給害慘了……”卓家鋒談起這茬兒,眼淚又掉了下來。

 

大熊給那個“大哥”打了電話,那人約大熊在老家一家咖啡館見麵,見麵時開門見山,直接問大熊是否急用錢。大熊點頭說是,那人就問需要多少,大熊伸出手攤開5根手指,那人疑惑地問,5千?大熊搖搖頭,狠狠地說,5萬!

那人笑了,對大熊豎起了大拇指,讓大熊關掉手機,然後把他帶去了自己的車裏。他沒有告訴大熊自己做的什麽生意,隻說他的買賣有風險,不過他又跟大熊保證,一般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他做了七八年都沒有出過事。

大熊問自己需要做什麽,那人告訴大熊,他要做的,就是去雲南“帶點貨上來”,事成之後,他就給大熊6萬塊錢——多加的1萬,算是他對大熊過人膽識的獎勵。

話說到這兒,大熊也就明白了——村裏販毒的人那麽多,耳濡目染下,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事情。他很需要錢,但運毒是重罪,認識的人裏有不少因此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所以不敢貿然答應。那人也不著急,讓大熊回家慢慢考慮,想好了再聯係他。

大熊回到家,看到母親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院裏的桃樹。他喊了一聲“媽”,他母親沒有應答;他又用力喊了一聲,他母親轉過頭看著他,卻認不出來他是誰了。他後來給卓家鋒講,“我能不知道這事兒有風險?要是我爸還在的話,那該多好,我就不用為這些事兒操心絕望了。可是他不在了,我不挑起這擔子,還有別的選嗎?”

大熊輾轉反側了好幾個晚上,但瞅著母親以及日漸空癟的錢包,最終還是屈服在生活和現實的威壓下,按照那個人的安排,獨自去了雲南。

出發前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寫了封遺書,藏在臥室的抽屜裏;還給卓家鋒寫了一封延時電子郵件,說他要去掙大錢了,要是回不來,就請他偶爾照顧一下他母親。

但大熊這次南下非常順利,他安全把“貨”帶了回來,成功得到了6萬元傭金。他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衝回家,燒毀了那封還未被人發現的“遺書”。

手捧著沉甸甸的鈔票,大熊膨脹了,立刻買了心心念念的iPhone,一身正品Nike,覺得自己走在人群中鶴立雞群。“我就問,咱們同學裏,有誰可以做到不憑借家庭背景就能掙到這麽多錢?”——這是大熊給卓家鋒解釋那封電子郵件時說的話。但關於運毒的事,他隻字不提,隻說電話裏不方便,等見麵了再詳說。

大熊安排母親住了院,還給了姨娘1萬塊,讓她替母親存著,以備不時之需。一向謹慎的姨娘始終不放心,多次追問這些錢的來曆,大熊堅持說是跟朋友借的,姨娘便不再說什麽,隻是同他時而清醒時而失常的母親一起,提醒他,來路不明的黑錢、髒錢,萬萬不能沾手。

 

大熊認為有福應該同享,也應該當麵感謝一下卓家鋒的人情,安頓好母親,就買票去了拉薩。一見麵,還未等卓家鋒問,大熊就將自己運毒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卓家鋒還沒聽完,就給了大熊一拳——他當時非常反對大熊幹運毒這事,說無論如何,犯罪的事都不能做。

但大熊卻說,他隻是幫忙運貨,萬一出了事,也定不了自己多大的罪,何況他隻做這麽一次,“沒這次機會,我媽的病該咋辦?我們咋繼續生活?”他還說,自己知道卓家鋒擔心受牽連,他讓卓家鋒放心,就算他出了事,那也是他自作孽,跟卓家鋒沒有關係。

這一通辯解讓卓家鋒無話可說,他隻好帶著大熊遊玩拉薩。參觀布達拉宮時,大熊不知犯了什麽神經,站在雄偉的殿前,一臉嚴肅地沉默了許久,然後像虔誠的僧侶那般匍匐在地上,深深地磕了3個頭——卓家鋒至今都不明白,一向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命的大熊,磕那3個頭到底是為了什麽。

那時已經臨近春節,大熊隻在拉薩待了一個星期左右,就跟著卓家鋒一家一道回了家過年。因母親不能出院,所以大熊的年過得很隨便。年後,為了彌補過年時的單調,大熊叫上卓家鋒(因為貪玩,卓家鋒沒有跟他父親回拉薩)到酒吧、夜店,開始了醉生夢死的生活。

“那會兒,我倆喝酒必須要有陪酒小姐,蹦迪必須得是卡座……大熊說什麽瀟灑快活,我們就學什麽,那種場合消費很高,沒幾天我們身上的錢就花光了,剛好醫院那邊也需要繳費了,於是大熊又聯係那人,去了趟雲南,回來後,給他母親繳了醫藥費,然後繼續在酒吧、夜店花天酒地。”

“你沒有攔著他嗎?”我問得很小心,生怕觸動卓家鋒。

卓家鋒摸了摸鼻子,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誰能抵得住金錢的誘惑呢?誰能做到有福不享呢?我不是聖人,也難抵世俗之樂啊!”

4

大熊和卓家鋒混跡酒吧夜店的時候,我還在為一朝“鯉魚躍龍門”而整日埋頭苦讀。同樣身為高三生,孟晨卻沒有絲毫緊迫感,依舊吊兒郎當的,還在網吧認識了一個女生,談起了戀愛。

孟晨跟我同村,他祖父以前是村裏有名的毒販,掙了大錢後金盆洗手,置了很多家業。祖父死後,他父親繼承了遺產,他算名副其實的“富三代”。

談戀愛後,孟晨用生活費(那時每個月生活費3千)在學校附近給女朋友租了間房。那個女生早早開始混社會,喜歡去各種娛樂場所,為了陪她一起玩,孟晨的生活費開始不夠用了。

為了討女朋友歡心,也為了有更多的錢能玩樂,元宵節那天,孟晨從他父親的保險櫃裏“拿”了2萬多現金,帶著女朋友跑到了蘭州,在火車站買了一張去上海的票,拍了幾張手拿著票在車站候車的照片,發到了QQ空間,稱“我不想再讀書了。”

我看到那條動態大概是晚上10點剛剛下夜自習。我焦急地給他打電話、發消息,可是怎麽也聯係不上他。於是我又聯係他父親,才知道之前一個星期,孟晨因為嫌父親生活費給得少,剛跟父親大吵了一架,而偷錢、逃學如火上澆油,他父親已經惱羞成怒:“這哈慫(西北方言,王八蛋)膽子真大,偷錢不說,還不上學了!你要是能聯係上他,你就跟他說,老子要跟他斷絕父子關係,我沒有他這個兒子!”

我那晚頻繁地給孟晨打電話發消息,但就是聯係不上,隻好作罷,打算休息。我剛上床,他父親又來電話了,語氣緩和了許多:“你跟他說,隻要他能回來繼續讀書,我保證不追究他偷錢這事。”

我把這話編輯成文字,給孟晨發了過去。這次他倒是很快就回複了我:“知道了,過兩天我就回來。”

過了一段時間,孟晨仍沒有回學校。高考“百日誓師大會”那天,我給他發消息問他在哪,他說還在蘭州,跟大熊他們在一起——他和女朋友在蘭州一家夜店蹦迪時,遇到了大熊和卓家鋒,三人久別重逢,達旦對飲,酩酊大醉。

卓家鋒說,當時大熊很不讚成孟晨偷家裏錢的做法,說要掙錢就得靠自己努力,不能做偷雞摸狗的事,那是下流行為。孟晨則反駁大熊說,“隻要能有錢,管他是偷是搶呢?”

“當時看著他倆‘華山論劍’,你來我往,我覺得這輩子的快樂也莫過於此了。第二天醒來後,大熊讓孟晨加入我們,孟晨沒有拒絕,我們還給自己起了個響當當的組合名字,叫‘黃金鐵三角’。現在想想,不僅幼稚,而且可笑。”

恰好那幾天初中同學裏有人說大熊他們在替人運毒,我不太敢相信,打電話給卓家鋒求證,他沒接。再打給大熊時,突然想起他在上海時跟我說的話,我遲疑了,急忙掐了電話——如果他們真的替人運毒、做犯法的事,那我又能做什麽呢?勸他懸崖勒馬嗎?大熊可不是那種能聽勸的人……

 

卓家鋒說,那段時間他們“夜夜笙歌”,每晚不是在酒吧就是夜店。孟晨有他女朋友陪,而他和大熊也不能遜色,每人找了個陪酒,消費頗高。不到半個月,身上的錢又花得一毛不剩了,於是“破產”的“黃金鐵三角”不得不宣告短暫分開。他和大熊回了老家,孟晨又回了學校,像沒事人一樣,繼續上學(他父親也確實沒再追究)。

沒了錢的大熊,像蔫了吧唧的花兒。倒是卓家鋒看得開,他建議大熊應該“找個班兒上”,掙錢養活自己。大熊果斷拒絕了,“他說,上班能掙幾個錢呢?還不如在家睡大覺呢”。他跟卓家鋒說,掙錢就要掙大錢,一個月那三五千塊工資,哪夠花?

“大熊那時穿的都是各種名牌,同學們(尤其是女同學)見他穿得那麽好,說他年輕有為,誇他有錢。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咋會接受沒錢的現實?就想著再去一趟。我根本攔不住他,你也知道,他決定的事沒有人能改變,所以我隻能祈禱他不要出事,平安回來。”

大熊又去雲南了,然後又揣著錢回來了,不過這次隻有5萬。大熊說,那個“大哥”跟他議了議價,說他們掙錢也不容易,需要冒很大的風險將貨散出去,指不定哪天就出事了,而大熊不一樣,他隻需要將那邊處理好的貨“帶上來”,並沒有風險,所以隻能給他5萬。

剛開始大熊很不樂意,少1萬塊錢,擱誰心裏都不好受,便想撂挑子。可是一想到已經沒錢花了,頓時覺得心裏有無數隻螞蟻爬來爬去,像著了魔似的,便接受了。

“吸毒會上癮,運毒也會,錢來得那麽快,誰能那麽容易說不幹就不幹了呢?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你說是吧?”卓家鋒一臉認真地問我。

這次回來,大熊給母親存了1萬,又給了姨娘5千,然後包下一家娛樂會所的包間,邀請卓家鋒和孟晨(孟晨回學校後沒多久,因跟老師打架,被勸返回家反省)“鐵三角重聚”,把酒言歡,“快活似神仙”。

“大熊還學會了賭博,在會所裏呼幺喝六的,但常常是十轉九空。他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社會’些,還去刺了文身,左前胸和右臂,穿個緊身衣,嘴裏叼上煙,神氣極了。我勸他理智些,讓他存些錢,最起碼以後用錢方便,可大熊跟說評書的一樣,裝腔作勢,說什麽錢財乃身外之物,有了就花,沒了就拿命掙……聽他那麽說,我便無語了。”

那段時間,大熊還認識了一個網友,在西安的姑娘琳琳,倆人在網上很曖昧。大熊言語間展露的闊綽,讓琳琳很是欣賞。大熊問那琳琳可不可以去西安看她,她說可以。

清明節,大熊騰出一天時間帶母親去墓地給父親掃墓上香,回來後便開始盤算著到西安找琳琳。可是當他查看卡裏餘額的時候,不禁一愣:卡裏怎麽這麽快就沒錢了呢?他跟卓家鋒和孟晨“商量”,但沒商量出什麽結果,因為他們也都沒錢。

那次,大熊突然賊眉鼠眼(他眼睛小,看人確有種賊眉鼠眼的感覺)地看向卓家鋒,“他用非常‘抱歉’的口吻跟我說:‘要不你……去一趟吧?’”

卓家鋒猛一下還沒懂大熊的意思,但孟晨卻問他:“安全不?”大熊忙說:“特安全,就把他們處理好的東西帶回來就行”。卓家鋒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大熊是想讓他去運毒。他本想拒絕這個“無理”的要求,但是一想到自己花了大熊那麽多錢,又沒理由拒絕。

“我最怕欠別人的,他那麽說,我也覺著自己是該‘走’一趟了,這樣就扯平了嘛。”卓家鋒歎了一口氣。

本來大熊的計劃裏是沒有孟晨的,但孟晨卻提出要和卓家鋒一起去——因為自從偷了家裏的錢後,他父親把他每月的生活費降到了1千5,雖然這筆錢對高中生來說已經算很高了,但對他而言,根本不夠滿足女朋友各種要求。他說自己需要錢來維持愛情,所以要求這次掙的錢裏單獨拿1萬,理由也很簡單——大熊前兩次運毒掙的錢,他一毛沒花。

大熊還在遲疑,卓家鋒就忙說好:“我膽小,不敢一個人去。”

5

大熊聯係那個“大哥”,說了情況。那人一開始不放心別人去,但大熊發毒誓跟他保證,那人這才同意。不過卓家鋒和孟晨到雲南後要怎麽做,一切隻能通過大熊聯係,“大哥”不會露麵,說是為了安全起見。

卓家鋒和孟晨這趟運毒,與大熊那3次路線不太一樣——之前大熊都是直飛昆明,這次卻換了地方,要去西雙版納,而且回程時需在重慶中轉。卓家鋒問緣由,大熊說他也不知道,或是“大哥”為了降低風險。

登機前,卓家鋒再度向大熊確認:“真的安全嗎?”

大熊一臉肯定地回答他,“真的很安全”,還用自己的人格作擔保。

“我將信將疑地登了機,一路上,心裏始終沒底,倒是孟晨坦然自若,似乎並不擔心。”

傍晚,兩人成功抵達西雙版納,一下機便匆匆前往酒店,大熊發來消息,讓他們好好休息,養精蓄銳,說半夜要出去“收貨”。孟晨卻不安分,他想出去轉轉。卓家鋒格外小心,立馬攔住了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就再別節外生枝了,耐心等著,一拿到貨就回去,以後有機會了再來玩。”

兩人吃了外賣,一直睡到了後半夜。中間卓家鋒做噩夢驚醒了好幾回,“我夢到我們出去‘收貨’,然後被抓了,判了死刑,嚇得我渾身都是汗”。

大概淩晨3點,大熊終於打來了電話,讓他們到曼聽公園門口等著。半個小時的車程,卓家鋒覺得好像走了一個世紀,一路上,他伸長脖子,不停環顧著四周,“我是真的害怕,生怕哪個犄角旮旯裏突然蹦出一群警察來,拿著手槍讓我們別動。孟晨倒是一臉輕鬆,歪著頭、張大嘴巴,呼呼大睡。”

到了地方,卓家鋒叫醒孟晨下車,倆人在公園門口等著。卓家鋒緊張得滿頭大汗,而孟晨哈欠連連,還一個勁兒地問“咋還不來?”

半個小時後,一輛黑色的金杯麵包緩緩向他們駛來,見到他們,車上一人探出頭用標準的西北方言說了句:“川裏高不過鳳凰山——”

孟晨邊說著“川裏美不過大草原”,邊走向他們——這是西北民歌《花兒與少年》裏的兩句詞,也是他們的接頭暗語——不得不說,這些毒販還挺有“藝術素養”的。卓家鋒跟在孟晨身後,蜷縮著身體,自己都忘了是冷還是害怕。

車上下來了兩個人,都戴著麵罩,給了他們兩個行李箱之後便驅車揚長而去。整個過程中,他們沒有任何交流。箱子一到手,兩人就回了酒店。孟晨手癢,把箱子打開想看看裏麵是什麽——裏麵有幾件衣服,還有些日用品,除此之外,沒有發現什麽貓膩。卓家鋒說,“我心想,既然大熊做了3次都沒有出事,應該有他們獨特的處理技巧吧,所以也就安心了許多”。

第二天一睡醒,他們就去了機場,兩個箱子也都直接拿去托運了。托運時,卓家鋒又害怕又緊張,心提到了嗓子眼,整個人顫抖不已,孟晨拍著他背部,以示寬慰。行李確實沒有任何異樣,順利過了安檢。

“我其實挺佩服他們的,能處理得這麽‘天衣無縫’,連機場的安檢都能過。”

登機,飛到重慶。一下飛機,他們便取了行李匆匆向外走——他們得在重慶住一晚,次日再返回蘭州。

“臨出站前,有個手持警棍、穿警服的‘警察’突然堵住了我們,我驚恐萬狀,整個人都嚇傻了,身體猛烈發顫,汗流浹背,心想,完了,牢飯我吃定了。我悄悄向孟晨靠攏,拽住他的衣袖,想獲得些許安全感。他看上去也很慌,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時那名‘警察’突然靠近我們,悄咪咪地問我們‘住不住酒店’。我倆暗自鬆了口氣——原來是個托兒啊——忙說‘不住不住’,一邊跑,一邊把那人的十八代祖宗問候了個遍!”

“我們走著去酒店時,我看到一隊警察朝我們過來了,還牽著幾條警犬,我心想這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啊,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兩腿軟得都快站不住了,我轉頭看向孟晨,希望他能給點力量,然而這時他也一臉驚慌,被腳下的石頭絆了腳,踉蹌了下,雙手扶著箱子這才勉強站住了。那隊警察越走越近,我們倆越來越慌,差點就‘繳械投降’了。但老天保佑,那隊警察隻是與我們倆擦肩而過——那種劫後餘生的感覺,我到現在都忘不掉,你現在給我一百個膽子,我都不敢去。”卓家鋒仍心有餘悸地說。

抵達蘭州時,大熊已經在機場等他們了。大熊拿了箱子就走了,他倆則去了大熊預訂好的酒店裏。

晚上,大熊就拿錢過來了,但隻有4萬,又比上次少了1萬。大熊解釋,那人說,之前給大熊5萬是因為欣賞他,而他倆隻值4萬。大熊很生氣,跟那人理論了很久,但是沒用,任他怎麽說,對方就隻給他4萬。大熊沒辦法,隻好接受。

卓家鋒和孟晨當時也很生氣,揚言要舉報他們。“不過我們那時也就是過過嘴癮而已,還沒蠢到那個程度呢”。

6

這次有了錢後,他們三人沒有像之前那樣逛酒吧浪夜店。大熊沒再給母親存留錢款,而是帶卓家鋒和孟晨去了西安找琳琳。兩人一見傾心,比網絡上更膩歪,當場就摟在一起了。大熊給琳琳戴上了提前買好的一枚幾千塊的鑽戒,當作第一次見麵的禮物。

琳琳在一家服裝店做導購,大熊見了心疼不已,讓她辭掉了工作,說他可以養活她。然後,大熊租了一間房子,開始了他短暫的幸福生活。

卓家鋒說,“我和孟晨為了不當電燈泡,拿了1萬塊錢從西安去了成都,在那裏玩了幾天後,又去了鄭州、北京,錢花完後就回了家。”回家後,孟晨又跟他女朋友住在了一起,卓家鋒則靠打遊戲度日,偶爾給大熊打電話調侃一下他。

那時離2016年高考也隻剩不到一個月時間,我正卯足了勁兒削尖了腦袋啃書,與他們幾人的聯係就更少了。

 

大熊的幸福生活沒持續多久,錢又快花完了。琳琳讓大熊趕緊想辦法掙錢,大熊一點不著急,還讓她放心,說別急,過幾天就有錢了。

“雖然大熊每次都說‘這是最後一次’,但我知道肯定還會有‘下次’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很難。”卓家鋒說這話的時候,比以前成熟了許多。

2016年5月20日中午,大熊給卓家鋒打電話,說他拿到東西了,現在即將登機飛回。登機前,他給卓家鋒和琳琳各轉了520塊錢,還附了一段非常曖昧的文字:“餘生一起走。”

這是大熊留給卓家鋒的最後一條消息。“不知道為什麽,那次我感覺很不好,總覺著要出什麽事。那天下午當我聯係不到他時,我就知道他出事了。”卓家鋒歎了一口長長的氣,“當天大熊一下機,就被提前收到消息、蹲在機場的警察抓捕了,人贓俱獲,足足有100多克高純度海洛因。”

被捕後,大熊很聰明,沒有負隅頑抗,坦白從寬,根據自己掌握的線索,幫助警方將那個“大哥”以及他的那整條線都挖了出來,也算是戴罪立功了——最終,大熊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

“當時你有擔心大熊會把你和孟晨供出來嗎?”我試探著問。

“從來沒有!你我都知道,大熊是什麽樣的人,不是嗎?”

對於卓家鋒的反問,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他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大熊了。

“我其實怕那個人會把我們拉進來,但一想,他應該沒那麽傻……”

大熊被捕後,卓家鋒自責不已,認為自己是“始作俑者”,把大熊引上了這條歪路,推向了深淵。他在家躺了十幾天後,毅然前往拉薩,安分守己地在父親的店裏做“堂倌”。每次發了工資,他都會拿出一半打給大熊的母親。有時他在路上看到警察,心裏突然一震,恍惚中還是有些後怕,“該不會是來抓我的吧?”

而孟晨對於大熊被捕這事沒有任何反應,似乎跟他毫無關係。他仍舊我行我素,拿著從大熊那分得的1萬塊錢,帶著女朋友到西雙版納旅遊,錯過了高考。他父親一怒之下,斷了他的生活費。

為了生活,也為了維持“愛情”,孟晨找村裏販毒的人搭線,開始替人“帶貨”。卓家鋒勸過他,讓他趕緊停手,但他不聽,後來東窗事發,他也進去了。但不知他父親使了什麽神通,他免了“牢獄之災”,很快就出來了。

孟晨出來後,他父親唯恐他又亂來,出資給他開了個咖啡館,還配了輛奔馳車,讓他自己當老板。我們都以為他經過這一遭,應該會步入正途了。可事實往往不如人所料,今年夏天我畢業那會兒,聽村裏人說,孟晨兩年前就染上了毒。為了吸毒,他把咖啡館給盤了出去,車子也賣了。吸光了沒錢了,他就想辦法替人“帶貨送貨”,以販養吸。8月下旬,孟晨去蘭州“送貨”,剛過收費站就被抓了,聽說數量很大,他父親找了很多關係都沒什麽用。

孟晨進去後,有人傳言說,大熊當初被抓,正是孟晨透露的消息。我問卓家鋒是真的嗎?卓家鋒沒有正麵回答我,隻說當時孟晨也想替那個“大哥”運毒,讓大熊幫他搭線,大熊擔心他會替代自己,就拒絕了他。為此,孟晨很是惱怒,大罵大熊自私自利。

大熊是不是他舉報的,除了孟晨自己,我們誰都不知道。不過能確定的是,這次這個牢,他坐定了。

 

後記

那天飯後,卓家鋒邀我跟他一起去探望大熊的母親。在大熊舅舅家(大熊出事後,他舅舅就把他母親接回了家),我們看到大熊的母親坐在輪椅上,整個人呆若木雞,兩眼凹陷了進去,空洞而無神,懷裏抱著一隻毛絨熊,嘴裏喃喃叫著大熊的乳名:“壯壯、壯壯……”大熊舅舅說,現在她除了大熊和大熊的姨娘,已經誰都不認得了。

卓家鋒說:“不知道大熊看到他媽這個樣子,該有多心疼。”

“希望他還有盡孝的機會吧。”我喟然長歎——實在不敢想象,大熊踏出監獄門的那一刻,等待他的是一個陌生而舉目無親的世界。

回到家裏,聽家裏人說,孟晨的事把村裏很多人都牽扯了進去,引起了軒然大波。

相比以前,村裏現在幾乎沒有人販毒了——一是本地政府和公安部門禁毒工作做得很到位,誰稍有情況,就能立馬被察覺;二來,父輩們折騰不動了,年輕人大多往外跑——本來大家沒以前那麽對毒品神經緊繃了,可孟晨一出事,想著他以前開咖啡館時很多年輕人都跟他“私交”頗深,長輩們不由得又緊張了起來,擔心自家的孩子也被他拉下水。

我奶奶說:“孟金海(孟晨的祖父)賣了大半輩子的白粉,掙了那麽多黑心錢,享受那麽好的生活,最後還壽終正寢了,不得不說,他命好。但老天有眼,現在輪到他孫子了吧?這也是因果報應啊!就是可惜了孫大夫的尕娃(大熊),那麽好的一個小夥,怎麽就想不通做這種事了呢?”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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