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不上忙

來源: YMCK1025 2020-10-26 12:01:4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2021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361)YMCK10252020-10-26 11:56:10

身為腫瘤科醫生,我的老婆患了癌

 秋爸 全民故事計劃 2020-10-26
說不緊張是假的,即使是作為醫生,麵對親人在手術室裏,我也隻能是盯著鍾表,站在老婆的手術門外,我什麽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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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521個故事—
 
前言

 

秋爸是一名腫瘤科醫生。
 
他在去年4月份來全民故事計劃講述了他的第一個故事:《癌症病房裏的諧星》。
 
在那個故事的底下,有很多人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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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個故事刊發前,也是在去年的3月份,身為腫瘤科醫生的他,妻子卻患了癌,他說自己也許是一位好醫生,但他不是一個好丈夫。
 
以下是秋爸講述的妻子患癌的故事:
 
 
 
我和老婆相識於大學時期,鐵杆異地戀,900多公裏苦戀5年多結婚,幾年來往返於石家莊和西安的火車票被她積攢起來做了一本紀念冊,而大學畢業後她成了一名光榮的列車乘務員,這件事經常被她自己笑稱為“久病成醫”。
 
婚後,我們很快迎來了可愛的兒子,享受了短暫的天倫之樂之後,生活又陷入無盡的奔波。一條京廣線被她跑得爛熟於心,高速行駛的列車一閃而過時,她可以通過觀察一座無名石橋告知旅客下一站還有幾分鍾到達。
 
隻是晝夜的顛倒、透支的體力,還有車廂連接處從未熄滅過的二手煙,讓她幾乎每個月都會發一次燒。然而,老婆與我這個醫生結婚,從來沒有什麽所謂的“近水樓台”,往往她生病的時候,我常常是在另一個城市照顧別人。
 
孩子過完百天,我便回到北京工作,小生命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然也包括無窮無盡的雞毛蒜皮和刀光劍影,以至於有一段時間我看到家裏來的電話就會心律不齊。
 
小生命人人都視如珍寶,這也讓生活的千頭萬緒在這小家夥身上係上了死結。異地夫妻本就難做,更何況我這個身在異鄉的醫生丈夫。
 
醫生是那種經常需要放下碗筷衝回醫院搶救病人的職業,沾滿鮮血的雙手,電話都接不了,更不要提照顧家庭。科室的領導也能體諒我的不易,占用周末的工作再也不安排給我,當然,有時不加擔子也就意味著不給機會。
 
在一次視頻吵架後,老婆講:“我的工作本來就辛苦,你還總氣我,我早晚得癌。”
 
第二天,她就給自己買了大病保險。
 
2019年3月,老婆的單位組織體檢,超聲顯示她的甲狀腺和肝髒分別有一塊可疑腫物,肝髒上的那塊甚至達到5公分。年輕人患癌更加凶險,預後往往很差,這次體檢讓我憂心忡忡,在我的要求下,老婆決定請假去醫院複查。
 
因為在外地醫院上班,請假不易,我和老婆商量,等她做完檢查我再請假回家。
 
出於經驗,我告訴她,肝髒的那個腫物要查“增強核磁”,甲狀腺的腫物要複查B超,去了醫院就隻需掛普通號,普通號相對人少,做了檢查再帶片子去掛專家號,這樣省時省力。
 
“記住,做增強核磁前,早晨別吃飯,有人注射造影劑後容易吐,把機器弄髒了不好收拾。”檢查前夜,我不忘職業病式地提醒她。
 
“你就不擔心我對造影劑過敏,最後萬一掛在台子上啊?”老婆看樣子並不領情。
 
說不擔心是假的,想著老婆身上的兩個占位,第二天工作時,我的效率很差。
 
一通電話響起,我急忙接通。
 
“我肝上的那個是血管瘤,5.1公分,這可怎麽辦啊?對了,人家醫生說了,我這是被你氣的。”老婆說。聽到這裏,我竟長舒一口氣,“血管瘤”名字是瘤但並不是惡性,隻是一種血管的迂曲,生長緩慢,並無大礙。但她這個血管瘤體積巨大,已經到需要治療的程度。
 
“還有呢?甲狀腺超聲怎麽說?”
 
“甲狀腺左葉低回聲結節伴少量鈣化,T什麽分級4a類。”超聲診斷十分專業,以至於她閱讀有些困難,但這個分級引起了我的注意。
 
“4a類的意思是,你這個腫塊有5%到10%的幾率是惡性的。”頓了頓,我說:“來北京吧,我給你找個專家。”說到這時,我其實有些後悔,病人在等待檢查報告時就好像等待一張判決書一樣,我不該讓她獨自麵對這種殘酷。
 
“才10%啊?賭一下?馬上春運了,不好請假呀。”老婆受我平日的影響,知道甲狀腺癌屬於並不十分惡性的癌種,語氣還比較輕鬆。
 
“1%都不能賭,趕緊過來。”
 
癌分許多種,比如腺癌、鱗癌等等,甲狀腺癌再細分,絕大部分都是預後很好的乳頭狀癌,有不少因其他疾病死亡的患者屍檢時發現同時伴發著甲狀腺癌,許多媒體上常見的抗癌明星,大部分也是這種疾病的患者。但甲狀腺癌也有十分凶險的類型,例如髓樣癌、未分化癌等等,所以甲狀腺上的腫塊不能掉以輕心。
 
我的態度堅決,老婆聽了我的話,乘高鐵來到北京,火車上她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作為一名乘客被人服務的感覺真好。我告訴她,作為一名疑似腫瘤患者,她的心態真不錯。
 
輾轉到我所在的醫院,我找到超聲科大拿,老師給的意見是“4b”,意味著惡性的幾率更進一步,建議直接做超聲引導下的穿刺取病理。
 
從診室出來,老婆也有些呆住了,問我:“穿刺?疼嗎?如果真的是癌,正反都要切,我不就白挨了一針嗎,手術還得再受一次罪。”
 
日常工作中,這個問題每次都問得我不勝其煩,我一般都告訴患者:不疼能看病嗎?良藥還苦口呢,直接手術切出來不是癌不就虧大了嗎?其實這涉及一個醫療程序的問題,“術前穿刺”用來確診,給了做手術充分的理由。
 
當下的醫患關係如此緊張,這可以規避一些醫療風險。可即便在工作中我再斬釘截鐵,麵對自己的老婆時,我還是犯了嘀咕。
 
為此,我又谘詢了超聲科的那位專家。“老師,我是本院的,這是我老婆,依您的經驗判斷,這個腫塊是惡性的可能到底多大呢?”
 
“七、八成吧。”專家說。
 
 
那天晚上,我與老婆談了很久,把所有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包括甲狀腺癌良好的預後、大概率是癌、是否放棄穿刺等等。
 
最終我們決定,跳過穿刺確診的環節,直接手術,並且選擇我所在的醫院,這樣我可以少請幾天假,也可以親自照顧她。用老婆的話講就是“指使別人我不好意思,你比較順手”。
 
如果不是在我所在的醫院,或者如果我不是醫生,或是我在醫生麵前表現出絲毫猶豫,大多外科醫生是不會直接做手術的。畢竟現在惡劣的醫療環境下,沒有醫生願意把自己置於做完手術、走上被告席的境地。放棄穿刺意味著我相信那位超聲科醫生的判斷,並且願意承擔他判斷失誤的風險,畢竟醫生是人不是神。
 
之後我們分頭行動,老婆回家辦異地醫保轉診、聯係保險公司、收拾行李;我在醫院聯係住院科室,並且找到了一位院內口碑非常好的手術醫生。這位醫生沒有名氣,有的專家一號難求,而他卻是那種隱藏在普通診室裏的專家,這樣的醫生在醫院有不少,原因大多是因為沒有像樣的科研文章,職稱上不去。
 
我向那位老師說明不想做穿刺直接做手術的想法,並且表示所有風險我們自己承擔,即便不是癌,我們也認,也願意簽字確認。
 
老師看了看我,笑著說:“給同行看病真是省舌頭。既然你都決定了,那就來吧。”
 
然而,老婆在家裏那邊的手續卻出了問題。
 
甲狀腺癌手術早已普及,難度不大,省醫保拒絕開出轉診證明,並認為省內的水平完全可以勝任這個手術,想去北京隻能自費。醫保說的也沒錯,但老婆又不舍得自費,表示保險賠的錢一分不能少,得留著給孩子報課外班用。
 
沒辦法,原計劃隻好作廢。
 
既然決定不在我所在的醫院進行手術,接下來挑選醫院,還是有些講究的。
 
石家莊的省級醫院有好幾家,但名氣最大的醫院並不一定是最合適的,挑醫院不如挑科室,挑科室不如挑醫生。醫學是一門經驗學科,一名外科醫生的技術水平絕對是在手術台上一刀一刀地練出來的,“無他,惟手熟爾”。
 
經過多方了解,我們通過掛號找到了專家田主任,住進了耳鼻喉科。
 
住院的前幾天,老婆老是拿著手機在網上搜自己的病,“你看,這人做完手術之後嗓子壞了,聲音變嘶啞了,我不會也這樣吧?”
 
老婆藝術細胞充足,上學時就經常參加各種晚會,還一度想參加好聲音的海選。
 
我本想去安慰她,但還是嚴肅地說:“這種可能是有的。誰也避免不了。”
 
我們把3歲的兒子送到奶奶家裏,告訴他:爸爸媽媽最近有點事,可能以後幾天不見人。
 
從家裏出來,我們去了一家KTV,我要讓老婆唱個痛快,並用手機錄了下來。
 
那天晚上,老婆在KTV發揮完美,“等下一個天亮,去上次牽手賞花那裏散步好嗎。”唱著唱著哭了起來,我也淚眼婆娑地對她說:“老婆,你得的是甲狀腺癌,不是胰腺癌,不用這樣。”
 
 
住院那天,我們起得很早,帶上一個小拉杆箱便出發了,像是要出一趟遠門。
 
每個醫院都有一套自己的工作流程,即使像我這樣每天在醫院工作十幾個小時的醫生都被溜得七葷八素,在管床醫生的指揮下,什麽門診樓、住院樓被我上上下下跑來跑去。像學生交作業一樣,我將這些跑來跑去的成果交到管床醫生的手中。這位醫生姓劉,是田主任正在讀研三的學生。我將資料放下後,轉身要走。
 
“誒,誒,等一下。你不看看你老婆各項檢查的結果嗎?”劉醫生趕忙叫住我。
 
“哦,劉醫生,這些我都看了,一切正常。”
 
“你說的不算,得我說正常才可以。”
 
劉醫生將各項術前檢查結果一一看完,又完善了病曆,交待了手術可能出現的風險,我又簽了三、四個字。最後,劉醫生滿臉疑惑地問:“病理呢?你們沒做穿刺?”
 
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對劉醫生敘述一遍,劉醫生說:“不行,沒穿刺不能手術。”我問她為什麽,她說不為什麽,這不符合醫療程序。
 
我說:“要不您給田主任打個電話請示一下。我們的決定就是不穿刺直接手術,一切後果我們自己來承擔,我可以給您簽免責書。”
 
稍顯激烈的討論最後,以我簽免責書結束,劉醫生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我能感覺出來,估計她開始懷疑我是同行。我不方便透露,在學科高度細化的今天,同為醫生也是隔行如隔山,一知半解的同行有時更加難以溝通。
 
最終,手術日期確定在兩天後的上午第一台。
 
回到病房,老婆已經和隔壁床的阿姨聊上了。
 
這位阿姨60出頭,熱心腸、愛聊天,旁邊坐著的是她的愛人。
 
進門時,阿姨正在說話:“小姑娘啊,告訴你,咱們這個病就是太愛操心。你看你才30歲,旁邊病房還有個31的,也是個愛操心的命啊,自己幹吧嫌累,讓別人幹吧又不放心,每天就是操不完的心,你說咱們不得病誰得病啊。”
 
我本以為老婆會覺得這位阿姨聒噪,悄悄問她要不要換個安靜一些的病房,不料老婆卻認真拒絕道:“我覺得我跟阿姨特投緣,她句句都說到我心坎裏了。你要是能幹點,我也得不了這個病,她說的特別對。都怪你。”
 
原來老夫妻倆都是我們這個城市熱電廠的退休職工,這次是阿姨的甲狀腺第二次手術,10年前切了左側甲狀腺,如今右側複發,用她的話說是“二進宮”“受二茬罪”,所以她十分建議我老婆把雙側一股腦全切了,“一了百了”。
 
兩人互相傾訴工作、生活中的各種不如意,看人看世界的觀點竟十分相似,“愛操心”被她們定義為甲狀腺癌最主要的病因。
 
當然,她們邊聊邊分別指示大叔和我幹這幹那,邊幹邊被她倆吐槽。
 
現代醫學認為,腫瘤的發生主要是由先天基因狀態和後天環境因素共同導致。“愛操心”究竟是不是病因需要大量研究和統計來支撐。
 
甲狀腺癌發病的男女比例大約是1比3,病房裏聚集著很多30到50歲的女性,性格裏居然有諸多相似之處,於是患者間的關係異常和諧。走廊裏,老婆看到頸部纏繃帶的女性就會湊上前去,一番眼神試探後,上前接頭:“疼嗎?”
 
剛做完手術的患者還不能說話,有的點頭,有的搖頭,無論是哪個動作都可以算上接頭成功,等到早些手術的人可以張口時,就會操著嘶啞的聲音到床邊傳授經驗。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那天,老婆懷著忐忑的心情跟隨兩位麻醉師進了手術室。手術室大門關上的一瞬間,我們對視一眼,我能看出她的恐懼。
 
後來她告訴我,當時她差點尿出來。
 
老婆是上午的第一台手術,七點一刻,我倆準備完畢,家人朋友還堵在路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術室的大門無論什麽原因被打開,都會有一眾家屬上前觀望。
 
九點半。不知哪裏發出的廣播聲叫了我老婆的名字,讓家屬到談話區。
 
大家紛紛朝我看來,我告訴大家不要緊張,應該是術中病理的結果出來了。
 
說不緊張是假的,即使是作為醫生,麵對親人在手術室裏,我也隻能是盯著鍾表,站在老婆的手術門外,我什麽也做不了。
 
麵對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我也在反思這幾年自己在事業與家庭之間的失衡。
 
現在回想起來,老婆生病半年前,就對我講過她的脖子有點粗,我沒有在意,竟然上手查查體都沒做過。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病人身上尋找哪裏長了個結節,哪裏長了個疙瘩,居然到自己老婆這兒竟疏忽大意到如此地步。
 
等田主任手裏拿著幾個標本袋,對我說:“你賭對了,確實是癌,乳頭狀的。”
 
我的心情複雜,談不上喜悅,畢竟是癌,這是一場沒有勝利的賭局。
 
田主任接著說:“清掃出4個淋巴結,看形態疑似轉移,結論還要看後麵的病理。現在看來另一側的甲狀腺保不住了,建議全切。”
 
我簽了字,田主任轉身回了手術室。
 
十點鍾,手術結束。
 
做完全麻手術的老婆還閉著雙眼,呼吸微弱,藍色的頭套配上綠色的被子,頸部纏著的繃帶讓幾位老人哭了出來,我也跟著心酸。
 
跟隨麻醉師同老婆回到病房,她已經有了簡單反應,呼喚她的名字可以微微點頭,竟然還能微抬手臂迎來送往。很多好友對著老婆喊:“別睡,別睡。”其實沒必要,隻要患者呼吸正常,想睡就睡會兒,畢竟手術對人體來說是一項非常大的刺激,體力消耗很大,待麻醉藥物代謝完畢,她自然就會恢複正常的作息。
 

等我把各位親朋溫柔堅定地送走後,病房中隻留下我和嶽母照顧。不一會兒,隔壁床阿姨的手術結束也被推了進來。

病房裏一瞬間變得安靜祥和,像守護兩個嬰兒般期待著她們平安成長,這可能是病人家屬最虔誠的時刻。

 
嶽母看我熬了3個晚上,讓我回家休息。為了術後的妥善照顧,我也沒有逞強。
 
甲狀腺手術的創傷相對較小,老婆恢複得也很快,3天後,我們就順利出院了。
 

回家的路上,老婆拿出手機,開始計算保險賠付的數額,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

“可以給兒子報個英語班,報個思維課,再學個遊泳,可以買架鋼琴了。我告訴你,

這錢是我用脖子換來的,你可別惦記。”我的心裏滿是愧疚。

 
一年後,我離開北京,回到了我該在的地方。


 

作者秋爸,腫瘤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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