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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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秋風起YMCK10252020-10-24 08:46:30

潮水與我|我的朝鮮記憶:炮彈、凍傷與“和平日記”

2020年10月23日 12:28:55
來源: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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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新聞客戶端 鳳凰網在人間工作室出品

那時我才18歲,在27軍81師炮營擔任通訊員。 就在幾個月前,營隊還駐紮在浙江平湖的姑子廟。 營裏發下救生衣,我們每天到河裏學習遊泳,準備渡海攻打台灣。 1950年9月17日,上麵突然通知,要把渡海打仗的救生衣全部收回。 我一聽愣住了,忙問連長車喜言,為什麽要把救生衣收回? 我們不攻打台灣了? 連長說: “我不知道。 ”

浙江平湖的仲秋,戰士們還穿著單衣。太陽剛落山,戰士們帶上自己的行李:80發子彈,一支槍,四枚手榴彈,洋鎬、鐵鍬、水壺、背包。每班一麻袋10厘米粗的竹筒,輪流背著,路上大小便用。到天亮,我們進了嘉興火車站,站台上已經滿是士兵,但卻靜悄悄的。除了指揮員、通訊員的腳步聲外,什麽也聽不到。

鐵道內停著四列長長的大瓦罐貨車,車門旁用白紙條寫著連隊的序號,每節車廂有四個通風窗口。排隊進入車廂後,我把一麻袋竹筒放到角落。車喜言撕下車門旁的白紙,關上門,坐在旁邊。火車鳴笛開動了,我小聲問旁邊的劉玉堂,咱們到哪兒去?他搖搖腦袋,說:“我不知道。”

那時沒人知道,我們即將奔赴朝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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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我17歲,參加了解放戰爭。此時渡江結束,我們由鎮江到上海郊區駐守,我在上海南京路上“好八連”拍攝的照片。

坐在車廂裏,氣溫越來越涼,才知道火車不是南下去打台灣,而是往北跑。從浙江平湖一路北上,抵山東泰安,休整了一周,開動員大會。我們這才知道要去朝鮮。

到沈陽,發下棉衣棉褲、棉大衣、羊皮裏大頭鞋。繼續向前,夜間路過遼寧丹東、鴨綠江大橋,我從火車門縫裏望出去,遠處的新義州,路燈下有自行車、三輪車通過,可能是工人剛下夜班;一些窗戶射出燈光,可能有母親起床給孩子換尿布。

過了20多分鍾,我們到達朝鮮新義州。這一天是1950年11月3日。淩晨4點下了火車,進入山溝,在零下9攝氏度的氣溫裏,立刻挖掩體隱蔽起來待命。到了當天下午5點多,卻突然聽說,兩小時後要乘火車原路返回中國。

戰士們愣住了,怎麽剛到朝鮮又要回國?是否戰爭結束了?是否我軍打了敗仗,敵人追來了?

晚上8點,我們在返程的瓦罐火車上,遠遠聞到煙和燒焦的死人味。新義州已不是昨天夜間看到的那番景象。電燈沒有了,樓房、平房全都變成一片廢墟,幾十萬人的大城市裏,除了煙、火之外什麽也看不到,靜悄悄的。火車不停地向前開著,我想,新義州那麽多的人都死了嗎?老百姓到哪裏去了?

11月5日我們到達沈陽,又經過通化,7日到達臨江。下了瓦罐車,就看見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這才知道,20軍、26軍已從吉林集安入朝,在零下20多度的氣溫下,順著集安至新興裏到元山的鐵路、公路線,直奔新興裏,與去安州、龜城增援的美軍陸戰第一師交火。而我27軍轉從臨江入朝,目的是從長白山原始森林的無人區秘密插入敵後,配合攻打敵人的後方補給線。

那是最寒冷的一條戰線,夜裏最低能達到零下40度,人煙稀薄。一尺多的雪把大山、大樹、道路全部蓋住,戰士們胡子、眉毛全是厚厚的一層白霜,眼睛得了雪盲。分不清哪是大山,哪是道路,天連地、地連天,白茫茫無邊。前麵的軍隊走過後,雪地被腳踩成起伏不平的冰川,天冷地滑。隻聽到這個戰士,“啪”摔到地下,叫一聲媽,還沒有爬起來。那個戰士,“啪”又摔到地下,叫一聲媽。我也連續摔了五六次,痛得一個勁叫媽,不敢爬起來走,隻能用膝蓋跪著,向前走幾步緩一緩,再慢慢起來走。

我把臉向上仰起,嘴裏吐出的汽,立即結成冰霜,再落到臉上,像晴天下小雪。頭上雖戴著大簷帽,耳朵卻漏在外麵,凍得像貓咬一樣痛。我把大衣領子撕下,又從中間撕成兩半,縫到大蓋帽的兩側,保護耳朵。有幾個士兵跟我學,戴在頭上像個豬八戒,引起一片笑聲。

天亮的時候,才走了不足20公裏,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山溝裏停下。每個戰士選擇好自己休息的地方,用鐵鍬把雪趕走。有的坐在行李上閉眼休息會,因為一夜沒有睡覺,閉眼就睡著了。有的去找枯幹樹枝,回來生火,烤手、烤腳。

那些睡著了的戰士,醒來腳已經凍麻了。雪濕的鞋凍在腳上脫不下來,有的戰士就用火去烤,冰烤化了,腳也傷了,又開始抱著兩隻腳痛得叫媽、叫爹地大哭,腳後跟慢慢由紅變紫再變成黑色,壞死了。還有的用刀把鞋劃開,取出兩隻腳,十個腳趾頭已經凍成冰棍。用手從腳趾頭側麵一敲,“叭啦、叭啦”響。路上到處是掉隊的戰士。

在荒無人煙的大雪裏,我突然發現左前方百米處有一片煙霧。過去一看,一間有門無窗的草房子,房頂積了厚厚一層雪,冒出煙來,像房子發生火災一樣,遠遠就聽到叫聲和哭聲。我在門外向裏看,約有15平方米的地方,中間一堆火,是我們前麵部隊掉隊的士兵,裏一層外一層圍在火堆的周圍,有的烤手有的烤腳,有的抱著腳大哭。

七八個掉隊的戰士,在沒有雪的房簷底下蓋上被,上麵又蓋上棉大衣。可能怕涼空氣吸到嘴裏,他們用手巾蓋著鼻子和嘴,一點不動地睡著了。我來不及細看,立即追趕部隊。邊走邊覺得不對勁,零下40度的天氣,他的嘴、鼻子周圍卻沒有呼出的熱氣,蓋在嘴上的手巾也沒有冰霜,不是睡著了,可能已被凍死了。那間草房是打獵人用的,附近沒有村莊。他們肚子裏沒有飯,不就等著活活凍死嗎?

1950年11月13日晚8點,我軍計劃總攻擊,各單位已清查人數每連隻有10多人,隻能等掉隊的人趕上來,把總攻擊的命令一推再推,推到了第二天晚八點。結果美國來增援的陸戰第一師到了新興裏,逃跑回去了。安州、龜城附近的“聯軍”失去增援的希望,甩掉武器裝備也向南逃跑。我們俘虜了不少美國士兵,繳獲了他們的物資。

因後方供給不足,我軍命令不準再往前追了。我們120人的連隊,在凍傷、犧牲、掉隊之後,減員了80%,補充86個新兵。此後就駐在元山以西30公裏的瓦餘裏休整,為五次戰役作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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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次戰役前,指導員準備了一些一尺長、10厘米寬的小木板,右麵用毛筆寫上單位的代號“九七零七部隊炮營九二步兵炮連”,左麵空著,下麵寫上“之墓”,寫好後用布包起。 誰犧牲了,就把木牌添上名字,就地埋葬。 各排的排長又到連部領回幾尺白布,撕成約5厘米寬、10厘米長的布條,發給每人兩塊,要求戰士寫上家中的通信地址及親人姓名、所在的單位代號、職務、個人姓名。 一塊縫在上衣左麵裏側,另一塊縫在褲子右麵裏側。 這樣,即使半邊身子炸掉了,還有半邊,能辨認出身份。

我邊往衣服上縫布條邊想,要是全身都被炮彈炸碎了、被燃燒彈燒焦了,怎麽辦?問連長,連長說,有人證明屬於烈士,無人證明屬於失蹤,家中不算烈屬。我們紛紛議論開了,相互之間把對方親人的通信地址記在自己的日記本上,活著的人戰後要當死者的證明人。我沒有日記本,就把最要好的戰友的地址記在紙上,裝進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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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4年1月祖國慰問團到朝鮮訪問,送給我的“和平日記”,我把五次戰役後連隊的新兵名單記在這裏(部分名單)。

1951年4月22日,第五次戰役正式打響。夜間開始,27軍由三八線的元山向三七線出發。夜間5-6米寬的公路,全是中國軍隊,加上運輸物質的汽車,擁擠得人山人海。4月23日-24日夜間,美國飛機每10秒鍾左右甩一枚小型空炸炸彈,炸彈皮擦著空氣唰唰地落下來,戰士們叫它“一把抓”。

淩晨4點,我們到達漢江,江裏、江岸烏壓壓的一片,有的已經過了漢江,有的在江中心,全是我軍戰士。江水一米多深,流速很急。四月下旬的天氣水很涼,江邊還有冰碴。

我與劉玉堂結伴。為免衣服濕透,我倆商量,脫了衣服,頂在頭上,一隻手把住,另一隻手互相攙扶。走到漢江的當中,四架美軍飛機過來了,輪流在江麵上用機槍向我們掃射,掃了一遍又一遍,水麵上的人眼看著稀少。頃刻間,劉玉堂“啊”一聲,鬆開手,坐到水裏去了。我甩掉手中的衣服,抓住他胳膊不放。可不管怎麽拉,他的兩條腿都站立不起來。眼看他光著屁股被江流衝出五六米開外,我失去了救他的希望。我的衣服也掉進水裏,濕了個透。

過了江,我把衣服擰幹,穿到身上,繼續前進。邊走邊想,我逃過一劫,戰後給他家去信作證。

當時自己都顧不得,死傷多少人,沒有人問,也沒有人說。隻看到搶救傷員的士兵抬著擔架到處跑,山溝裏有沒頭的、沒腿的、有流出腸子的,到處是屍體。我們走到哪裏,敵人的炮彈就跟到哪裏。

5月中旬,我們由朝鮮中線連夜趕到東線,利用守備的南朝鮮軍隊陸空聯合作戰能力的劣勢打開突破口。戰爭晚上8點開始,我們連隊的戰士,迅速把兩門能打700多米的九二步兵炮拆開,有的扛炮管、有的扛軲轤、有的扛大架、有的扛防盾、有的扛炮彈,跟著步兵的後麵,從山溝裏衝進去了。

重機槍不停向我軍步兵射擊,我軍攻擊受阻。連長下令立即架上火炮,用手指著,對準火光喊:“打!”炮手在一分鍾內就把兩門九二步兵炮組合起來,用炮膛瞄準目標,連著打了三發炮彈,把敵人的火力點摧毀了。到第二天上午10點,南朝鮮軍隊四個師的建製被全部打亂,戰士找不著班長,排長找不著連長。到第二天下午聽說,打死、打傷、俘虜敵人兩個師。

還沒來得及高興,一架黑色大飛機飛了過來,邊撒傳單邊廣播:“共軍弟兄們,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快投降吧,快投降吧。”接著大批10元人民幣那麽大的傳單,像樹葉一樣落下來了,上麵印個地球圖案,寫著“自由聯合國投降證明書”。戰士們不相信,口裏罵著髒話,用腳後跟把傳單碾成紙沫,又端起槍向飛機射擊。飛機高度一千多米,步槍根本打不著。

幾分鍾後,飛機轉了一圈,播放著廣播劇又飛過來了。高音喇叭裏年輕的婦女哭著喊:“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你快回來吧。”小孩的聲音又出來了:“媽媽,媽媽,我要爸爸!”接著是老頭的聲音:“別哭了,別哭了,他回不來了。”士兵不願聽,也不願看,仍然向飛機射擊,又是幾十發子彈打上去了。

我們搞不清情況,隻能跟著前麵的部隊,邊走邊打。當時正是陰天,在山溝裏根本分不出東西南北。出了這個山溝,又進那個山溝。翻過這個山坡,上了那個山坡。我們27軍81師在一個夜間裏衝進南朝鮮軍隊把守的防線,縱深約10多公裏,現在不得不撤回三八線。

那是最殘酷的五個晝夜。一切都顧不得,不吃不喝,沒有大小便。一塊餅幹放到嘴裏,嘴裏沒有口水,嚼爛了不但咽不進去,用嘴呼氣,粉末還會向器官裏跑。嘴唇幹得爆一層皮,隻能在早晨用大葉樹上有露水,用舌頭舔一舔,擦擦嘴。

我們連死的死,傷的傷,掉隊的掉隊,沒有多少人了。順著山溝繼續走,前麵是一條沒有水的河套交叉處。我軍的幾十具烈士屍體七橫八豎躺在那裏,有的沒腿、有的沒頭、有的腸子流到外麵。我知道這裏又是個封鎖區。

其中一個烈士,還睜著眼,身上、臉麵一層土,仰在土坎上,八斤重的鋼盔脫落了,掉在腦袋後麵。我撿起他的鋼盔,扣在頭上就往前跑,跑出十多米遠,敵人幾十發炮彈打過來了,一把大錘一樣的東西砸在我戴鋼盔的頭上,把我砸倒,前後左右都爆炸了,炮彈翻起的土把我的大腿壓住,我拔出腿滾到一個炮彈坑裏隱蔽,敵人的炮火一停,我又拿起鋼盔,扣在頭上就跑。

跑出100多米去,我趴下喘喘氣,爬起來又繼續向前跑,終於離開了封鎖區。我的衣服被炮彈皮打破多處,全身是土。感覺右腳鞋裏“咕嚕咕嚕”響,像是有水。低頭一看,黃色的解放鞋變成紅的,這才意識到,我負傷了,立即腿發軟走不動了。

我想,走不動也要走,爬也要爬回去。連裏的衛生員崔克登拿出戰前帶的救急包,把我腿上的傷口包好。八斤重的灰色鋼盔,被炮彈皮打得凹進去一塊,漏出白色鋼鐵。

到了第五天,我的傷口化膿,腿腫得很粗,實在走不動了。此後,我在陽德醫院住院,沒有參加秋季反擊戰。6月6日左右,我軍全部撤回三八線以北,五次戰役以失敗結束。1952年9月,23、16、24、46四個軍進入朝鮮。24軍接替我們27軍的陣地,27軍回國,把我留在朝鮮,編入24軍炮團繼續挖坑道,一直到1953年7月27日戰爭結束。和我一同入朝、活著離開的人,隻剩下了車喜言和崔克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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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10月,我們24軍炮團由朝鮮回國,受到祖國人民熱烈的歡迎,被稱作“最可愛的人”,給我們唱京劇、放電影。那年我23歲,一米八四大高個、戴著少尉肩牌,成了姑娘們的“追蹤目標”。為了方便孝順父母,1956年,我在老家山東省萊州西遊區東尹家村找了愛人,次年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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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朝鮮戰爭紀念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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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預備役軍官兵役證。

經過審查,24軍炮團領導把我看成可培養的軍官,讓我去上軍校。1958年春,我到軍校報到。校領導說,半月後開學,可以先回家看看。前一年才結婚的我,高高興興回家了。

正趕上大躍進時期。回到家,聽母親說,我老婆到“羅泰”挖水庫去了。又聽說,村裏砸鍋煉鐵,把我老婆娘家陪嫁箱子上四個角的銅活、銅鼻子、銅鎖全拆掉,一把大的銅水舀子也被五毛錢強製收走。農民賣餘糧,實際上是被逼迫著賣口糧,很多人家吃起了野菜。

我問母親:“咱家糧食夠吃嗎?”回答:“差點兒。”“咱村有沒有被餓死的?”母親說,隻聽說小劉家一個老太太,村幹部到他家收餘糧,老太太不給,大鬧起來,上吊死了。

我去張家口上軍校,發現在河東區馬路兩側及各個大院院牆裏,不足十天的時間,就用磚築了很多一米高的、兩米高的、三米高的煉鐵爐。點著柴火,下麵放進有煙煤,上麵放上鐵礦石,燒起來。滿天是黃煙,遍地是爐渣,夾雜著即將溶化的鐵礦石,地麵厚厚一層煤灰、焦砟,鐵卻煉不出來。

我看得痛心。返校後,班裏開會。班長說,回家裏看到的、聽到的,都可以說說。要知無不言, 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我第一個發言,把聽到的看到的在班裏全說了。班裏做了記錄,又給我念一遍,讓我簽字。我想,這些都是實話,我怕什麽?沒成想,半月之後校園裏拉上繩索,到處粘滿了大字報,給我寫了二三十張,要打成右派。

那些家庭成分不好的人,都發到北大荒勞改去了。我的家庭成分好,處理輕,隻是被劃成右傾分子、右派傳話筒,寫進了個人檔案,退回本單位教育改造。但受到領導冷落,我自覺沒有前途了,幹脆轉業到地方工作。

1959年5月20日,24軍炮團人事用私人關係,托郵電部器材供給管理局幹部處範英蔚,把我轉到北京郵局當工人,押運北京至廣州的郵政火車,“搬郵袋”。

我愛人從農村遷到北京。單位不給安家費,我在大紅門西街61號租了4平方米的小房。1960年秋,我老婆懷孕八個月,由於長期吃不飽,缺乏營養,孩子生下後不足三公斤。兩歲時兩腿發軟,不會走路。到了五歲,還是走路不穩,經常摔跤,把上嘴唇、右鼻角摔裂。腿比別人都細,差點成為殘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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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的發妻,1955年。

我暈火車厲害,天天吐,後來實在押運不了了,又調到永定門郵局當營業員,賣郵票。押運火車是重體力勞動,每月49斤定糧。當營業員是輕體力勞動,每月隻有30斤定糧,更困難了。1959到1961年,我拿著68元3角1分的工資,要養沒有工作的父母、愛人和孩子,糧食定量不夠吃。當時附近的屠宰場養了好多牛和羊,我想辦法去收草,往家挑。一斤6分錢,偷偷賣個2塊3塊的,補貼家用。

我個兒大,吃得多,郵局機械廠不敢一次性把30斤糧票給我,先給25斤,留著5斤月底給。到了20號,我在課堂裏聽課,實際上根本聽不進去。打開窗戶一看,外頭有一個泔水缸,做飯的廚師把剩飯剩菜往裏倒。

我知道裏頭一定有能吃的,豬能吃我也能吃。趁人家都下班了,我偷偷到缸裏頭,用手在缸底下撈稠的吃。吃了以後還真管用,下午就不餓了,省下饅頭帶給老婆吃。就這樣堅持了一年,被廚房姓李的大師傅看到了,他可憐我,就跟我說:“等到6點他們下班了,你來一趟。”

我知道肯定有好事兒,下午這頓飯也沒吃。到了那兒,麵前一個大盆,米飯比缸裏的都稠,旁邊又是一盆菜。這麽大一盆吃完了,感覺都頂到了嗓子眼兒,這才吃了一頓飽飯。因為經常吃不飽,喝菜湯,我餓得渾身浮腫,到南海醫院養了三個月。

那時代不知道避孕。1972年,我老婆本想生個姑娘,結果又生下了第五個兒子。兒子吃得多,家裏五個兒子,又要彩禮,又要準備房子、吃的穿的,她愁得飯都吃不下了,得了抑鬱症,常常拿刀紮自己,“怎麽又生一個”“我怎麽整天做夢啊”!

後來實在動不得了,躺著,又得糖尿病。1987年開始,吃了三年藥。“吃到什麽時候算完啊?”“吃吧,早呢,要吃一輩子。”吃了藥沒好,又打胰島素針,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還起了皰疹。“什麽時間能不打針呢?”“要打一輩子。”抑鬱症又增加了,根本不想活了,天天喊著:“我疼死了!”年複一年,就這樣喊著。

2003年的一天晚上,她吵得我實在沒辦法。我看她好像睡了,就到另一個房間睡覺去了。早上5點多,我一出門,發現她夜裏用鑰匙開了鎖,偷偷跑出去在門口的大樹上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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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中擺放的舊照片。

我和現在的老伴在一塊兒八年了。她沒有工作,原先也是農村出身,跟著男人到新疆建設兵團當工人,在一個原子彈基地修理東西。後來她男人死了,跟著兒子過,又和媳婦不合,通過妹妹介紹,認識了我。我一個月給她4000塊錢,說是保姆。我想結婚,孩子不讓結,怕結了婚以後她占著房子不走。現在房子都分給兒子,我就帶著工資,養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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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我79歲的時候,開始自己學著用電腦,在網上記錄下自己的經曆。

從朝鮮回來以後,我找過很多戰友。隻有崔克登的地址還很清楚。我給他去了信,才知道,從朝鮮回來以後,他就回了老家,被分配到青島衛生所工作。他回信讓我到家裏去一趟。2001年的時候我去了,他家在農村,還住著老屋。兒子和媳婦在田裏犁地,沒有拖拉機,靠人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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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看望崔克登時,我給他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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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看望崔克登時,我與他一家人。左一是我,左二是崔克登。

他是1953年到的衛生所,到1958年大躍進的時間,貧窮吃不上飯,他說“我還不如回家種棵蔥呢”,就回家了。後來三年自然災害過去,城市裏生活改善,他又想回到衛生所去。人家不讓,就年年告狀,說:“我解放戰爭、朝鮮戰爭,都參加了,現在就不管我了?”回應說:“管你了,不是給你工作了嗎?誰讓你回家了?”告了好幾年狀,沒告上去。我去的時候,國家經濟稍微又平穩一些了,每月給他400塊錢,還不錯,夠他吃的。

前兩年,我托一個記者幫我找戰友,居然找到了劉玉堂。可是找到這個人了,比我小七八歲,一聽他說話,不是我的戰友。70年過去了,在江裏犧牲的是不是他,我自己也犯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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