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暑假記事
--作者:往事如煙乎
01
一九六〇年七月,我初三畢業。參加過高中入學考試後,帶著學校發的糧票,我回家一邊幹活,一邊等待錄取通知。
那年的春天,我們家接連失去了五位親人:父親、叔父、爺爺、嬸母和沒有名字的小侄女。
叔父和嬸母沒有孩子,他們去世後,用農村的話說,就算絕戶了。母親搬進了原來叔叔的院子,嫂子帶著侄兒和兩個侄女仍住在我們的院子。空落落的大院子就住母親一個人,我放假回來她才算有個伴。
改建後的我家院子舊址。左邊的院子是原來叔叔的房子,叔叔嬸母去世後我和母親就住在這裏;右邊是我們原來的房子,嫂子帶著侄兒侄女仍住在在這裏。2006年秋攝
我用糧票從糧站買點糧食,粗粗地磨成糝子,摻上野菜做饃或者煮菜稀飯。生產隊食堂裏早飯供應母親一碗野菜湯,中午一個菜卷子,晚上沒有飯。因為上午要幹活,需要多吃點。母親便用糝子摻野菜再燒點稀湯,有時也貼點菜餅子。中午,我從食堂領來母親的一個菜卷子,一掰兩半,我們娘兒兩個每人一半,母親另外煮半鍋野菜,一人扒上一兩碗,也算基本把肚子填滿了。傍晚,雖然白天勞累了一天,常常因為家裏沒有可吃的,或是為了省一把幹柴禾,或是吃個菜瓜就不做晚飯了。
晚上,累了一天,我們娘兒兩個抱著餓肚子睡在院子裏杏樹下的兩張小軟床上。因為攀床的繩子斷了很多,床麵變成了漁網似的兜子,鋪在床上的爛席片露出的蘆葦茬子紮得後背發疼。我們望著滿天的星星,彼此什麽也不說。我們都在心裏默默地咀嚼著這半年來全家經曆的天塌地陷般的災難,撫摸著心靈的創傷,咀嚼著痛苦。我們娘兒兩個就這樣艱難度日,一天天地往前過,連明天要做什麽、要吃什麽都不想,因為我們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事情、同樣的飯食,不敢有任何奢望。
一天晚上,我正這麽躺著的時候,母親突然說了一句:“你也不能出去弄點吃的東西,在家幹餓著。人家存糧(鄰居家與我同齡的玩伴)天天晚上出去扒紅芋、掰棒子(玉米)、摘毛豆。”
聽了母親的話,我滿腹委屈,哭了起來,抽泣著說:“我是個學生,我能出去偷嗎?要是大大(父親)活著,他再不會叫我出去偷。”
說著說著,我懷念起父親,想起父親在世時的那些日子,哭得更傷心了。
見我哭了,母親心裏也難過了,說:“我不就是說說嗎?咱不偷不偷就是了。”
實際上,母親說的是實話。在那個年頭,沒有哪家不出去偷。那個季節,地裏的莊稼都成熟了,隻要家裏有人敢出去偷,家裏就有的吃,更不會有人餓死。我們家的人都太老實了,或者說太無能了,沒有一個人能出去弄點吃的,老實得隻有在家挨餓等死的份兒。
02
自人民公社以來,親戚們都斷了來往。有一天,二姑父突然來了。當二姑父得知爺爺和父親、叔父、嬸母都已故去的時候,唏噓不止。二姑父也告訴我們一個凶信:他唯一的兒子鋼蛋外出逃荒幾個月了,至今未回,八成是餓死在外邊了。我們相對無言,也沒有人掉眼淚:在我們看來,在那個年月,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是正常的。
鋼蛋小我兩三歲,長得富富態態,小時候常跟著二姑媽來看他的外爺和兩個舅舅、舅媽,我也很喜歡這位小表弟。
一九六〇年春天,鋼蛋隨村裏的幾個年輕人爬火車出去要飯,誰知一去不回。姑媽、姑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盼著兒子回來,四處打聽兒子的消息,聽說哪裏有無名的屍體,他們就趕緊派人去認,但到底音訊全無,直到姑母四十一年後的2001年去世也沒有見到她的兒子。究竟是自己餓死了還是被外鄉人殘殺後吃了,都不得而知。
到了中午,我和母親實在沒有東西招待這位多年不來的親戚。但我又不能看著二姑父餓著肚子回去--二姑媽家在黃口東邊,離我家有二十五裏路。我硬著頭皮跑到食堂,向管食堂的會計王念昌說明了情況,他給了我一個菜卷子。二姑父大口大口地吃了那個菜卷子,又扒了半碗野菜,才回去了。
03
在那饑餓、勞累、單調的日子裏,我們應該說也有期盼。母親天天在心裏計算著當小學教師的大哥領工資的日子,時不時會問上一句:“您大哥快該領餉了吧?”
大哥“領了餉”就會回家來:家裏有他的三個孩子和老母親,他得把除去自己的夥食費之外的絕大部分錢送回家來。大哥回來的日子,是母親盼望的日子,也是全家的節日。隻要看到大哥來了,我便馬上告訴母親,於是我們便懷著期待的心情等著大哥看過他的妻子兒女後再到我們這個院子來。
大哥每次回家來除了給母親幾塊錢外,還常常給我們帶點吃的,或是兩隻燒餅,或是一小包餅幹,有時就是一個白麵饅頭。這幾塊錢是母親一個月的零用錢,買油鹽火柴的錢都要從這裏出。那些吃的東西,母親舍不得吃,讓給我吃;我當然也舍不得吃,又留給母親。這樣推來推去,留來留去,常常要擱到燒餅長毛,餅幹變軟,白饅頭上爬滿黑黴。
大哥每次來家,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回,從來不在家吃飯。他知道,他的使命就是給他的母親和妻兒送錢和吃的東西,家裏也沒有給他吃的東西。
有時不到“發餉”的日子,大哥中間也會回家來。這樣的時候,往往更匆忙。隻是到嫂子和母親兩邊問問情況,看看有沒有事,便匆匆而去。但即便如此,他有時也常給我們帶點好吃的。如果母親告訴大哥因特殊情況零用錢已經花完了,大哥會另外再給一點。
沒有了父親,大哥自然而然地擔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擔,成了全家的依靠和頂梁柱。
04
那個暑假裏,我天天割草,曬幹了賣錢,準備開學交學費。我的夥伴是本村同學李樂銀和歐林海。我們三個天天一塊割草,在地裏邊幹活邊聊天,把割的草帶回家曬上,過幾天草曬幹了再一起背到大隊部賣掉。
有一天,生產隊長趙子科對我們三個突然不高興了:其它的社員都老老實實地聽他指揮給生產隊幹活,我們三個憑什麽獨來獨往?因此要我們也隨社員去地裏幹農活。
我們據理力爭:我們是學生,吃的是用學校發的糧票買的糧食,隊裏食堂又不管我們吃;而且我們開學後要學費,隊裏能替我們交嗎?
掌握著社員生殺大權的生產隊長當然不聽我們三個毛孩子的理論,勒令組長把我們帶下地。胳膊拗不過大腿,我們隻好從命,隨大夥去鋤地、捉蟲、翻紅芋秧等。
一天下午,剛吃過送到地裏的午飯,我們正和社員們在地裏歇著,忽然看見幾輛小汽車從路上開過來。隊長斷定是上麵來人檢查了,帶領社員高聲喊起口號來:“大躍進萬歲!”“人民公社萬歲!”
這一喊倒把車上的人給喊下來了。一群當官的直衝我們走來,領頭的大官對帶著喊口號的隊長發了脾氣:“還‘大躍進萬歲’呢,這地裏的莊稼都叫草吃了,你看不見嗎?”
隊長耷拉著頭不吭聲,社員們更感到茫然。
那位大官轉臉問社員:“你們一天多少口糧?”
“一兩八錢,”社員一起回答。
這位大官顯然生氣了,一把扭住食堂會計的胖腮幫子:“你也是吃的一兩八錢嗎?一兩八錢能把你養這麽肥嗎?”
食堂會計低頭不語。
這位大官轉臉對著社員大聲說:“不幹了,今天放假了。晚上開大會,鬥這些龜孫子!”
社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還愣著幹啥?回家吧,快回去吧,準備晚上開大會,”另一個當官的催促著。
社員們這才如夢初醒,我們一哄而散跑回家了。
後來得知,那個大官是省委副書記曾慶梅,他聽說了下邊餓死人的情況,特意到農村微服私訪的。
剛過了晚飯時候,大喇叭就通知全村開大會。我沒有吃東西就去了村中間的打麥場。這時,麥場中央已經搭起了台子,台前的柱子上掛著一排汽燈,會場上早已擠滿了黑壓壓的群眾。
一個官員手裏握著揚聲器簡單地宣布了大會開始:“今天晚上開個全大隊社員大會,請縣委劉書記給大家講話。”
一位個頭魁梧穿著製服的幹部接過揚聲器,站到台子中央開始講話:“父老鄉親們,你們好!”
聽慣了隊長吆三喝四的社員們對這種稱呼不習慣,他們感到奇怪,感到納悶:這天真是要變了?會場頓時靜了下來。
“我是劉欽鑒,是咱們縣的縣委書記,”劉書記接著往下說,“年紀大的人可能還認識我,打遊擊的時候我到咱們小套子來過,住在鄉親們的家裏,吃的是鄉親們的飯,睡的是鄉親們的鋪,鄉親們保護過我。後來,我們勝利了,我也當了官,可是,我犯了官僚主義,我把鄉親們忘了,沒有再來過小套子,不知道一些村幹部在下麵作惡,叫鄉親們受了這麽多的罪,吃了這麽多的苦。我心裏很難過,我在這裏向父老鄉親道歉!”說著,劉書記對著台下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今天晚上,我們就開個鬥爭大會,像當年鬥地主一樣,來鬥這些作威作福欺壓老百姓的狗官。父老鄉親們,不要怕他們,我給你們撐腰!有冤的伸冤,有苦的訴苦,有仇的報仇!把那些欺負父老鄉親的壞蛋帶上來!”
劉書記一揮手,民兵從後台牽過來一群被用繩子反綁著手的人,一字兒跪到了台子前邊,幾個穿著公安服裝的人端著槍站在他們後邊。我個子矮,看不清跪著的是哪些人,往上跳了幾跳,看清了我們的村長(那年頭叫“連長”)歐儒存、我們生產隊的隊長趙子科、生產隊會計、食堂管理員,其餘的人我不認識。後來得知,還有大隊長張善合和後村的幾個生產隊幹部,共計九個人。
會場一下子亂了起來,有人舉手,有的人直接就往台子上爬,上去後不由分說就劈頭蓋臉打那些跪著的人。民兵和公安人員並不阻攔。我看到一個婦女爬上台子後對著一個跪著的幹部劈臉就呼,一邊打,一邊罵,一邊哭訴,聽不清她說些什麽,大意是她的丈夫得罪了幹部,被打傷,停了她家的夥,使她的一個孩子餓死。不等她說完,我的福雨嬸衝上台子,還沒有說話先脫了鞋,拿著鞋底對著張善合、歐儒存、趙子科劈頭蓋臉地打,她打累了,坐到台子上雙手捋著腿哭起來了:“我的兒啊……我的嬌,我的親兒啊……我的乖……誰還我的兒子,誰還我的乖乖?……”哭聲感天地而泣鬼神。
福雨嬸是我家的近鄰居王福雨的老伴,我稱她三嬸。去年冬天,幹部懷疑她家藏了糧食,開會鬥她。正當她被鬥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她家失火了,燒光了房子,燒死了她的兩個孩子和一隻羊。
05
第二天早晨,我和母親正在院前的開荒地裏摘南瓜花,一個穿中山裝的高個子幹部由另一個當官的陪著對我們走過來。我一下子認出來那正是昨晚在台子上講話的劉欽鑒書記。
“老人家,您還好吧?”劉書記非常和藹可親地問母親。
“好什麽呀,俺一家二十八天裏E死了五口……”這一句問話引發了母親的傷痛,淚水像決了堤的河水一樣刷刷地湧出,放聲哭了起來。
“老人家,說說都是誰害的你們?”劉書記更加親和地問。
“我的爹啊我的娘,五口人呀,一家親爺五個呀……”母親哭得更傷心了。
“告訴我們到底是誰害死的他們?”劉書記確實想知道事情的詳細情況。
“親弟兄倆個(指父親和叔父),一個頭天(去世),一個第(二)天(餓死)……一個睡櫥櫃,一個睡門板……不出一個月俺家餓死了親爺五個呀……死得虧啊,死得苦……俺找誰申冤去,誰能給俺報仇?”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著,話說得語無倫次。
這本來是申冤訴苦的好機會,但我站在旁邊隻是陪著母親流眼淚,卻沒有說一句話,因為我實在說不出究竟是誰害得我們家破人亡。
是啊,那幾年數以千萬計的人被餓死,誰能說得清,究竟是誰害死了他們?他們該向誰伸冤?他們該找誰訴苦?誰該對他們的冤魂負責?
後來知道,那九個大隊和生產隊的幹部都被帶到縣裏去了,因為牽涉到王福雨家的人命問題,大隊長和我們生產隊的幾個幹部還被判了刑。
轉自《往事如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