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圍城

回答: 誰笑到最後 誰笑得最好YMCK10252020-10-03 17:22:00

醫院圍城:新晉實習生,和放棄當醫生的年輕人丨非常病例大結局

 真是臉叔 蒼衣社 2020-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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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衣社】刊發的都是基於真實改編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實習醫生王婧在蒼衣社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醫院遇到令人動容的故事,旨在以醫護人員的視角聚焦醫療現場,解讀生命的殘酷,真實呈現這個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臉叔。
想必你們昨天《非常病例》即將完結的通知,感謝天能來的朋友今天的故事,關於四位年輕的醫學生。
鏡子在蒼衣社更新以來,我偷走了她無數的表情包,她也用故事拿走了大家幾公升的眼淚。有的讀者會說,她的故事真實得過於刺痛,但我還是願意稱她為蒼衣社的開心果,也是你們的開心果。
用鏡子的話說:醫院裏總有人離開,也總會有人留下。留下的,是人,也是回憶。
這份回憶,不會變質。

這是 實習醫生  第 16 篇 病曆手記

本期故事:告別

時間:2019年

地點:北京

人物:王婧、張悅、後浪們

全文 14997 字,閱讀約需10分鍾

入秋後,天已經很冷了。大半的醫生已經換上統一配發的羽絨服,樓裏樓外地走在一起,看上去整齊又有範兒。
“完蛋,這下一秒暴露自己是編外人員了。”張悅拽了拽自己的外套,發出了辛酸的聲音。
我不禁笑道:“得啦,反正進病區都脫了,能看出來啥?趕緊的別磨蹭,這陣子人手不夠,當心交班遲到老大拿你祭旗!”
張悅半死不活地哼哼兩聲,嘟囔到:“現在就不錯了。過幾天我們也走了,老大還不知道得忙成什麽樣呢。”
她說得沒錯。程瑗,大黃一走,老大的工作量瞬間翻倍,如果說以前老大移動方式是跑,現在大概就是飛了。給大黃踐行的送別宴,老大一個勁兒地喝悶酒,到最後,也就隻對大黃憋出一句“以後保重。”
可這還不是全部。過幾天就是出科考,考完試以後,包括我和張悅在內的四個實習生也都要離開急診。不過,實習生是可再生資源,前浪出科,後浪一般也快分進來了。
我拖著張悅走得飛快:“不會那麽慘的。實習生跟韭菜似的,我們走了,也還有下一茬。”
“說得也是。隻不過,新人上手還要一陣呢。別忘了,剛入科那會兒,你光榮事跡都傳我們組去了。不過老大連你都教得這麽好,應該沒有他帶不出來的學生。”
我點頭深以為然,但覺得不對勁:“我怎麽感覺你在埋汰我?”
“你神經過敏啦。快快,前頭快交班了!”張悅拉著我一頓猛跑,總算趕上點名之前進屋,匆匆換了白大褂。出來後,我看見人堆裏多了不少生麵孔,老大總算沒再板著一張鍋底臉,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和煦:“歡迎新同學入科,今天是你們第一次上夜班,大家先學幾天,老師馬上就安排師兄師姐帶你們!”
張悅一陣惡寒,低下頭賊兮兮地問我:“你們剛入科那會兒他也這樣?”
我不由地抖了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入科的時候他是這麽開場的:“歡迎各位來到搶救間,我科無值班補貼,無年節福利,365天節假日不休,不得請假不得遲到不得曠工,否則扔回訓練處接受總帶教再教育——有人有意見嗎?”
“大概是被生活感化了。”我歎息一聲,從架子上抽出一本病曆堅決不再抬頭。
老大利索地開始挑老人帶新人,感覺到他腦袋轉到我這邊,我立刻把腦袋埋得更低,恨不得夾到兩腿中間去。
實在不是我不願出力,而是我曉得自己水平著實有限。平時自己磕磕爬爬的也就過來了,可讓我教新人,我實在怕自己不夠檔次。
誰知老大的大嗓門下一秒就響起來:“這個同學,去跟著王婧——對,就躲最後麵那個。那個女生,你去跟著張悅。不用緊張,不會的就問,整不明白就來找我。還有問題嗎?”
“啊?”我愕然抬頭,一時間慌了手腳,“老大,我......”
“都是剛下臨床的,你還帶不了?該幹什麽你都熟悉了,就教一教工作流程,專業問題問我就行了,就當發揮點餘熱吧!行了,交班去吧!”
我張口結舌地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老大瀟灑地離開。新人堆裏一個瘦高的學弟小心翼翼地挪過來,字正腔圓道:“老師好!”
這聲老師喊得我瞬間汗毛倒豎,趕忙道:“別別別,我不是老師,我也實習的,叫師姐就行。”
我尬笑著抬頭,目光哀戚地看向張悅。莫名其妙被安排教學任務的張悅反而神色淡然,很自來熟地拉著新師妹的手,認命地拍拍我的肩膀:“組織信任,臨走前就多出點兒力吧。”
臨要出科,反倒升格成了半個帶教,我十分緊張。
擔心剛才的反應讓學弟誤會,趁人群移動,我湊過去解釋:“那啥,我不是不想帶你,關鍵是我們就比你大一屆,我們學過的課,你應該也學了,能教你的不多,隻能帶你熟悉科裏的規矩和工作流程......”
“沒問題!沒問題!謝謝師姐!”師弟瘋狂點頭。
他的身高在人群中太顯眼,老大的目光立刻掃過來。我趕緊拿病曆板懟他,學弟很有眼力見兒,馬上縮起脖子,扮老實。
老大的脖子轉回去,我輕輕鬆了口氣,卻隱隱聽見門口一陣漸進的嘈雜聲,伸頭一看,就見前台附近的教員正朝這邊招手。
交班還沒結束,老大也看見教員示意,掃了眼輪班表,朝我一揮手:“後麵病人沒你事兒了,先去把這個收進來,我馬上過去。”
我點頭,帶著師弟大步朝門口過去。教員見老大沒過來,語氣有點急:“還沒交完?叫他快點兒吧,這個你們自己怕是處理不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瞄了一眼旁邊不明所以的新人,心道不會吧?頭一天就能趕上大場麵?
我稍思索了下,轉頭交代師弟去原樣轉達教員的話,自己開門先行看病人。按說常見的大場麵我也經曆過一些了,甚至砍腿割喉的都見過幾個,但看到外麵的情況,我心裏還是輕輕一悸。
懟在門口的折疊床上躺著一個人,滿頭血汙下勉強能辨認出是個年輕男子,身上深色的外套敞著懷,裏麵的襯衣已經看不出原色。最顯眼的一處傷口在左胸,腹部也有幾處,外套上有很多明顯的破損,暫時不好判斷是不是有其他傷口。
旁邊除了救護車工作人員,還有一個矮胖的年輕女人,此刻伏在床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身上的衣服沾了不少血跡,不過,應當隻是沾了傷者的血。
教員誠不欺我,這單靠我的確處理不了。非但我不行,恐怕就是程瑗在也招架不住這樣的病人——多發傷大出血,看意識應該已經嚴重失血性休克,傷口正當要害,搞不好縫得都沒死得快。
我再不敢耽擱,直接掩住大門,拖著床就招呼人往裏拽。
師弟腳程也快,人剛拽到前台,老大已經應聲而至,掀開傷者的衣服看了一眼,就立刻下指令:“拉進去,放5床,你喊兩個人一起去先處理,我開單子叫張悅趕快去取血。單子不能拖,騰出手馬上去找家屬簽!”
這邊話音未落,老大已經又拎起話筒:“急診搶救間,多發傷急會診,左胸、腹壁多處銳器傷,已經休克了,老翟在的話最好......”
我趕快衝進人堆裏拽了兩個師兄幫忙,安頓過程中病人一直無聲無息,觸到的皮溫也是涼涼的,我心裏又是一沉。衣服脫掉的脫掉,剪開的剪開,傷口完整地露出來,四周的人都不禁吸了口涼氣。
除了心前區那道最明顯的傷口,其餘的傷口大都集中在上腹正中和左下腹,一時看不見有多深,但一眼看過去最少有八九刀之多。這還沒算胳膊上較小的傷口——胳膊上幾處都是劃傷,天冷穿得厚,傷口都不深,比起要害處的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病人背後應該有個不小的紋身,隻在肩頭延伸出來一部分,仰臥著沒露出全貌,加上露出的地方也有亂七糟八的傷口,實在辨認不出是什麽圖案。
老大打完一圈會診電話,也迅速圍上來幫忙,到我身後的時候,隻聽他道:“愣什麽?幹活啊!還沒簽字呢,快去!”
我抽空回頭,看見高高的師弟正一臉驚惶地立在我身後,神情倒不像是害怕,更多的是手足無措的惶恐。我趕忙拿胳膊肘朝談話間指了指:“去那屋,拿廣播喊家屬來簽字,找不見人就去門口轉一圈......”
“簽,簽什麽?”師弟神情更加無措,手腳都不知往哪放。
我急忙道:“四聯啊!”
說完,我想起還什麽都沒來得及教他,隻得迅速地交代一遍:“授權委托書、病危通知書、搶救間告知書......”
老大一吼打斷我:“現教能會嗎?這邊你不用管了!帶著他去做一遍!”
情況緊急,老大的火山性子馬上原形畢露,吼得師弟一愣一愣的。我連聲答應,趕快摘了手套,領著他奔著談話間去了。
係統上的病人基本信息已經刷出來:何勇,男,25歲,外地人,在場唯一的家屬是他的女朋友。
如果不去看衣服上沾染的血漬,她其實打扮得挺精細,甚至有點用力過猛。頭發染得很鮮亮,隻是麵容和體態看上去挺……樸實的。
她一副勉強喘勻了氣的樣大概是已經哭脫了力。我趕緊打開病曆頁麵,問了點關鍵信息,然後一股腦兒把四張單子都打了出來。趁著她簽字的工夫,我指著係統列表給師弟解釋:“四聯指的就是這四個,不論什麽病人都要簽。其他的,比如要輸血,除了拿輸血單外還要讓家屬簽同意書,剛才你們張師姐已經給簽過了;還有些特殊病人要簽這個......”
無意中瞥了他一眼,我被他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問:“你咋了暈血吧?暈不?要緊不?趕緊坐下歇會兒——”
“不不,不要緊,師姐您繼續說。”小夥子搖著頭,抿了抿嘴。
仔細確認過他的確不像會倒的樣子,我總算鬆了口氣。窗口外的女人有些怯怯地開口:“醫生,簽......簽完了。”
我點點頭,接過單子收好,調出病曆頁麵正式開始詢問:“什麽時候出的事?”
女人吸著鼻子,愣愣地直視著我:“剛、剛才。”
“具體的時間......”
“來、來這之前呀。”
我長歎一聲,再換個問法:“患者受傷的時候你在嗎?知道幾點嗎?”
“啊,我在,我在的,大概五點鍾,我們去吃飯,在飯店遇著我前夫了,後來他們打起來了,我前夫從兜裏掏了把刀出來......”
這句話信息量略大,旁邊本來奄奄一息的師弟都坐直了些。不過她說得再生動詳細,攏到病曆上都隻有一句,“因刀刺傷X小時入院”。我抑製住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打斷她:“患者平時身體怎麽樣?”
“很好,啥病都沒有,他還天天健身呢。來吃完飯她還要帶我去健身房......”女人又開始哽咽起來。
擔心她又扯遠,我連忙再次插話。好不容易把病史問清楚,安頓好家屬後,我想起身回去查看患者。師弟馬上站起來,跟在我身後。
我想起他剛才被嚇著的模樣,擺了擺手說:“我簡單查個體就回來,你先歇會兒,洗把臉,等會我回來教你寫病曆。”
小夥子聽話地把腳收回去,揣好筆記本,點頭:“對不起師姐,我拖後腿了。”
“哪有,沒事兒,剛下臨床都這樣。我頭回見血的時候腿都軟了。去吧!”
回到病區,床邊的人不少反多,腳程最快的會診老師已經到了。我擠在人堆後麵,伸長脖子打量了一圈,看見搶救的專科醫生正在裏麵忙碌,很識趣地不再往前擠。
泌尿外的老師來得最早,正在就左腎是否損傷的問題跟老大進行交流。我豎著耳朵旁聽的工夫,去洗臉的師弟自己找了過來。他見床邊圍滿了人,急忙跟過來,我點頭示意,師弟在後麵站定,也聽著老師們討論情況。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他拽了拽我的袖子。
我回過頭,見他口罩戴得很嚴實,但口罩遮不住的地方全都憋得通紅。我一臉問號地看著他,隻見他伸手指指患者,吭哧癟肚地問了半天才說明白:“病人那個,那個......生殖器官上長的是什麽東西?”
我個子矮,使勁蹦了兩下,伸長脖子才看見他指的是什麽——教員正給病人插尿管,病人陰莖上有幾個白色的球狀贅生物,看上去直徑不到一厘米,十分圓潤。這幾個包塊是球狀的,雖然在皮下,但看上去就好像粘在生殖器表麵一樣。
我沒輪過泌尿外,學皮膚性病的時候也沒見過啥病能長出這麽規整的包。我一時間也摸不著頭腦,師弟見我半天沒答話,試探性地問:“是腫瘤嗎?”
“我也不知道,但看著不像。會不會是皮脂腺囊腫?”我困惑地撓頭,“但囊腫還能長這麽大,個個這麽圓溜,這麽齊刷的嗎??”
前頭泌外的老師剛完成使命,一邊脫手套,一邊往外擠,聽見我的後半截話,隨手往後頭一指:“在說他?”
我使勁點頭,抓緊機會問:“老師,患者生殖器上長的是什麽?怎麽還能突出皮膚那麽高的?”
老師扔了手套,搖了搖頭:“那可不是自己長的,長能長得這麽規整?是人工做上去的。小同學,還沒輪泌外吧?”
我繼續點頭。泌外號稱觀鳥聖地,和賞菊之都肛腸科齊名,口味比較清新,實習生不怎麽會安排過去。
第三人加入話題,師弟臉色更紅一層。泌外老師看他一眼,哈哈一笑:“小夥子,剛下臨床吧!”
小夥子點頭,接著又馬上搖頭:“下過一個月了。”
“還嫩咧!”老師笑笑,又指回床上的病人,道:“這東西叫入珠,是做手術植進去的。他這個材質還不錯,應該是玉石之類的。”
這下我也傻眼了。這、這就是傳說中的X鑲玉?!
“植這個幹嘛?難不成為了好看?”我一臉匪夷所思,又抻長脖子瞻仰了一遍:“這有啥好看的啊,而且再好看,又不能拿出來秀......”
橫豎車門已經焊死,泌外老師顯然不介意再來一腳油門。隻見他一臉高深莫測地說:“據說,具有改善X功能的作用,且主要對伴侶有用。”
“有用?有科學道理嗎?異物在皮下時間長了不會有問題嗎?”
我實在不能理解。再好看,再名貴那也是石頭,在皮膚這麽脆弱的地方鑲塊石頭,萬一下體破潰感染或者出現炎症......想想就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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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了下老司機說的“入珠”,別去探險
老師失笑道:“我哪知道?咱院又不做這個,我還能見一個就采訪一回使用感受哇?行了,等會心外胸外的來了再商量商量。我去打個會診意見。”
恭送老司機離開,我夾著病曆板準備回去補病曆,轉頭看見師弟滿臉通紅,怎麽都不像在外科經曆過心靈淬煉的樣子。我不禁大搖其頭:“年輕人臉皮薄,多看看就習慣了。對了,你下臨床一個月了?前頭輪的什麽科?”
小夥子低著頭,老實回答:“內分泌。”
嗯,意料之中。內分泌算是醫院裏最幹淨的科室之一,糖尿病病人和甲亢病人分別占據半壁江山,是很多女同學的夢想科室——不管是出門診還是值班,基本都不會見血,不管有多少病人,都能幹幹淨淨。
我加快腳步,進了辦公室,師弟很自覺地搬個小板凳在旁邊坐下,順著剛才的話問:“師姐,您都輪過什麽科了?”
“過幾天去肝膽外,有實習安排的外科就都轉過了。”我聽著他的稱呼,怎麽聽都覺得別扭:“老說‘您’幹什麽。我也不是老師,咱都半斤八兩。”
苦笑著搖頭:“不不不,我差太多了。我什麽都不會,光占個位置,每次都幫不上忙。”
“不會不要緊,好好學就行。病史你來寫,寫完我幫你看。”我打開病曆頁麵,把記了關鍵信息的本子撕下一頁遞給他,努力做著學前動員:“來吧小夥汁,邁出你的天才第一步。”
事實上,師弟比我想象中給力很多。不知是在校基本功做得紮實,還是內分泌的老師教得好,這段病曆寫得有模有樣。我翻看了下,基本沒有遺漏什麽要點,詞句稍微改改詞句就能直接送去給老大簽字。
張悅正比比劃劃地教小師妹紮血氣的技術要點,聽見我浮誇的讚賞,她也過來湊熱鬧,閱畢同樣大為讚賞:“詳略得當重點突出,小夥子有前途!”
我鄭重點頭:“是啊是啊,想當年你張師姐剛進組那會,老大看完她寫的病曆,恨不得把鞋脫了削人......但架不住人家進步大啊。”
見我改口,張悅收回四十米大刀,溫柔地挽著我的肘子,領上小師妹出門:“是啊,所以師弟你要再接再厲。”
師弟端端正正地捧著病曆夾,跟在後麵點頭如搗蒜。
 
早在我還不會獨立收病人的時候,我每天的主要功課就是跟在程瑗身後學打雜。從認單子、寫病曆,到汙染創口的處理,都是程瑗手把手地教我;待到我能按指令獨立看管病人之後,我就轉變為在重要會診場合,寸步不離地跟在老大或者大黃身後,打下手、記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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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曾經寫的病例
如今老大依然擠在一大串的會診醫生中間,我和張悅站在從前大黃和程瑗的位置上,身後也各自跟了一條小尾巴。
尾巴們如臨大敵,狀態很是緊繃,一會兒緊張地盯著病人,一會兒茫然地看著老師手下的操作。小師妹倒不認生,拽著張悅的袖子問個不停,而我手頭這位師弟嘴緊得像蚌殼,隻是低頭在本子上奮筆疾書。雖然他也時常目露困惑,但半個字的問題也沒有。
我心下略感慚愧——莫不是因為剛才把我問住了,現在有問題也不敢隨便提?
會診老師們流水樣地來了又走,有些幹脆直接等在裏屋,和老大單獨談話。大致的診斷已經列出來,張悅從我手裏拿過新打的病情介紹,挨個讀著初步完善過的診斷:“心包損傷,肺挫裂傷,血氣胸,腹部空腔髒器損傷、實質髒器損傷,腹腔積液積氣,右肩部、左下腹皮膚裂傷,頭皮裂傷......媽耶,這得幾個科室一起做?”
我扒拉著指頭數著已經來過的會診:“泌尿,心外,胸外,普外......要是能手術的話,應該是幾個科一起上,輪著做吧。”
師弟低頭在本上又是一頓狂記。我正暗自搖頭,老大從人群裏挪出來,脫了手套朝我們這邊過來。我趕忙立正,把新打的單子交上去。
老大接過,卻沒有馬上看,而是指了指門外:“這些放著我等會看。張悅跟我過去記會診。鏡子你先去跟家屬談病危,”老大抽出病曆夾把單子塞進去,往會診室裏去之前,又補上半句:“往死裏談。”
我會意,轉身往談話間去。師弟聽得雲裏霧裏,總算開口問問題了:“師姐,不是已經談過病危了嗎?什麽叫‘往死裏談’?”
“進搶救間的,個個都下病危病重通知書,無論進來時穩不穩定都得談一遍,告訴家屬‘病人之後可能會死掉’,算是提前的風險告知。”
走到談話間玻璃門外,我看見那個女人扒在窗口上,正哭著打電話。我頓了頓,道:“這個不一樣。這個是真的可能馬上就死,得快點兒了。
師弟瞬間肅然。我拉開門,朝那女人揮揮手,她馬上把手機胡亂塞進提包,擠到最近的窗旁邊,急切地開口:“何勇......何勇怎麽樣了?”
麵對絕望又盼的眼神,我明顯感覺到旁邊的師弟開始緊張起來。
我心裏也是一顫,但還是努力不動聲色,聲音平穩地開口:“情況很危險,患者身上有多處重要髒器損傷,失血程度也很嚴重。從解剖位置上看,不排除患者有腎損傷的可能,如果後麵手術探查發現比較嚴重,有可能需要進行左側腎切除,現在正在大量輸血......”
把包括DIC在內的各種風險都說了一遍,我抽出一張新的病危通知書遞給她:“再簽一份這個,裏麵正在急會診,等下手術方案出來之後,再簽手術同意書。”
女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我,我每說一句,她就使勁兒點一下頭,似乎在拚命表示配合。我看著她的雙眼,一時間不敢確定她是不是真的聽懂了我的意思。我咬了咬牙,明確地加上了一句:“死亡風險很高,我們隻能盡力而為,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她依然用力而僵硬地點著頭,擱在窗邊上的手臂逐漸開始打顫,喉嚨裏傳出含混的嗚咽,隨後放聲哭叫出來。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一雙手勉力扒著窗沿,身體不受控製般往地下滑。
師弟的手伸過去,在半空中頓了頓,見我沒有動作,又馬上收了回去。他神情無措地站在原地,眼神裏寫著不忍,詢問般地望著我。
我感覺喉口一陣幹澀,斟酌半晌,低聲說了一句:“該交代的說了,能做的做完了,有些事情我們是沒辦法的。”
小夥子眼神茫然,卻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師姐。”
可那眼神分明是不明白的。
看著他的表情,很神奇的,我覺得自己能讀出他現在的感受。在還不太久遠的過去,第一次麵對瀕死患者家屬崩潰的場麵時,我自己也是這樣的心情。亦或許所有醫生都曾是這樣的心情——很想改變結局,卻對現實無能為力;安慰顯得蒼白,束手旁觀又絕不甘心。
其實時間久了,我總覺得做醫生想在這上麵“想通”,是永遠不可能的。不成熟到成熟的距離,隻是學會難過得不動聲色而已。
可這次看著眼前悲慟的家屬,我雖然難過,卻很奇異地沒有產生太多憐憫,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涼涼的。我輕輕吸了口氣,不再說話,隻盯著她身上大片的血跡——她本來毫發無傷,身上沾著的,都是何勇的血。
直到女人開始無助地打電話哭訴著叫人,我都沒有產生更多的情緒波動。師弟一直深深低著頭,我有意想叫他做點別的轉移注意力,便道:“等會就要做術前材料準備了,你先看著我做一遍,不懂的地方就提出來。”
他趕緊抬起眼,夢醒似地點頭,又道:“對了師姐,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
我趕緊點頭鼓勵:“問吧!隨便問!我不會的我回去查資料,回頭再探討!”
十分鍾後,我呆滯地看著他本子上滿滿一頁B5紙的問題,心裏隻想開著拖拉機鏟死剛才亂點頭的自己。
這位同學哪是不好意思提問,估計是想問得太多,幹脆全都寫下來,等找到機會來個一擊必殺。按理說,孩子勤學好問是好事,我也一向有耐心,關鍵是他的問題大都觸及我的知識盲區——
“開胸電鋸什麽樣......師弟你太看得起我了,我隻上過經膈進胸腔的,上電鋸的我不夠格。而且知道這個意義也不大,感興趣就回去查查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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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鋸?大概長這樣
“開完怎麽合上?用線縫肯定不行了,一般都是用鋼絲吧。怎麽縫?我也沒見過啊,我隻會縫皮縫肉縫筋膜。我也不知道鋼絲咋用,用啥器械我就更不曉得了......”
“縫頭皮?哦這個我會!我會!清創剃頭縫合然後加壓包紮......啊?影不影響發量?頭皮還在一般就不會禿吧......”
就在我即將被十萬個為什麽逼瘋的時候,師弟的提問突然戛然而止,隻見他抬頭望著窗外,指著走廊那邊一個漸進的人影說:“看,看,警察!”
大概我們這代人都對警察叔叔有天生的敬畏感,一看見警服就本能緊張。我被他的模樣逗樂了,趕緊把他指著外頭的胳膊拽回來,起身說:“這是行凶來的傷,警察早晚會來的嘛。會診還沒完,老大這會兒騰不出空,得先跟人家說一聲。”
說話的工夫,警察同誌已經到了談話窗口,見著白大褂,很禮貌地問了一句:“請問何勇的醫生在嗎?”
“我是何勇的管床醫生,主治正在裏麵會診,等一會才能出來。有事嗎?”
“哦,您好您好,何勇的情況怎麽樣了?”
我低頭翻開病曆夾,掏出最新的一張病情介紹,深吸一口氣把診斷結果念下來。警察同誌麵色愈發嚴肅,最後很簡要地總結性提問:“還能活嗎?”
我苦笑一下,道:“我也想知道。反正確實很凶險,傷的太重了,進來的時候就是嚴重的失血性休克,血出得跟小噴泉似的。別的都不說,心包那一刀,就夠他喝一壺的。現在我們正在盡量維持,手術涉及多個科室,裏麵正在加緊決定手術方案,安排好以後,馬上就會送去急診;至於方案的問題,你如果想知道的比較詳細,需要等主治會診結束以後再談。”
警察點了點頭:“好的,這些就夠了。我就是想了解下傷者現在的狀況。麻煩您了。”
我連忙擺手:“沒什麽沒什麽,再有新情況,我們也會及時告知家屬的。”
客氣地送走警察,我也舒了口氣,師弟看我的眼神又多了一分敬仰:“師姐你真厲害,跟警察說話一點兒也不緊張。”
“有什麽可緊張的?常規操作,常規操作。”我一邊裝X一邊悄悄抹掉手心的汗,心道,幸虧急診隔三差五就有警察來,見得多了總算長進,這次完全沒露怯。
沒等我偷著樂完,就看見師弟又掏出那個記滿問題的小本,說道:“師姐,那咱們能繼續了嗎?”
我咽下心酸的淚水,露出老成持重的微笑:“好的,接著問吧。” 
短暫的寧靜之後,很快,又一個忙碌的高潮來了。
大佬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商量出了手術方案,一屋子人出了會診室,浩浩蕩蕩地去了談話間。
天色已晚,走廊裏燈光不甚明亮,那女子始終坐在離窗口不遠的地方。我隨著人群進來時,正見她目光茫然地望著突然多了許多人的窗口。
“哪位是......”老大低頭在病曆上掃了一眼,“何勇家屬?”
“我!我!”看著一屋子的大夫,女人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可腳下卻不甚利索,一雙腿似不聽使喚,以一種十分滑稽的姿勢踉蹌著朝窗口撲過來。
沒人笑得出來。
流程我很熟悉,老大照例先做開場白,他把當前一連串的診斷念下來,每念一個詞,女人的臉色就白上一些。斷念完,老大合上紙:我們研究出了初步的手術方案,主體是開胸開腹探查,多科室合作手術,具體內容讓各專科醫生來跟你解釋吧。這位是胸外王老師......”
王老師應聲上前,隨後幾位大佬輪番上陣,把手術目的和基本內容盡量通俗地跟女人講了一遍。她慌亂地點著頭,等到談話即將結束,趕緊扯著最後發言的泌尿外老師的袖子,急聲說:“行,都行,怎麽能救活就怎麽來,都聽大夫的。我都聽你們的!”
老大一伸手,我很配合地把還熱乎著的一遝單子遞過去。老大道:“不是你聽我們的,現在我們要聽你的,同意手術方案的話,就簽個字吧。”
“簽!我簽,這就簽!”女人一把接過,哆嗦著從旁邊抓過筆,看都沒看,就開始簽字。末了,把紙塞回老大手裏,神情中帶著哀求:“我都,都簽完了,我都同意,你們快點救他吧!一定要救活他呀!求求你們了!”
老大對她點了點頭,並不答話。流程順利結束,各路老師紛紛退場,我和師弟自覺走在隊伍最後,收拾東西的空當,我回頭,女人眼中依然維持著剛才的神情,乞求般盯著我們。
離開談話間,我火速殺進辦公室,搶了一台電腦,劈裏啪啦地開始敲字。師弟一臉嚴肅地跟在我身後。進到辦公室,他問我:“要做什麽這麽著急?”
我一邊幹活,一邊絮絮叨叨地給他解釋,師弟繼續端起本子記筆記。
“術後患者不會再回搶救間了,不是重症醫學科就是急診監護室,所以送去手術就算出科,手續得提前預備,現弄來不及。哦,更急的是手術室要的材料。”
“轉去手術室自然不能光把人送過去,要把全套的東西都備上一份兒,裏麵還有些重要的簽字單要新簽......這些關鍵內容的標點符號都不能錯,病案管理科眼可尖著呢,錯一個標點符號,都會叫你再跑一趟重做!”
“這破打印機就這樣,不幹活了拍一巴掌就好,你們張悅師姐有個絕技,把芯子拆出來,敲兩下再塞回去,包治百病。回頭你拜她為師......”
“病曆還是要看仔細些,有空就多捉幾遍蟲,這可是個刑案,這堆亂七八糟的材料搞不好哪張還能上個法庭......唉這都是我嚇唬人的話,就不要往本上記啦!”
師弟小雞啄米地點頭,很聽話地劃掉了那一行,然後捧起首診病曆,逐字看了起來。我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剛入科那會兒,我也是這樣跟在程瑗屁股後轉,把句句話都當聖旨。
那時候,程媛還沒和我混熟,小師姐紅著臉跟我商量:“你不要把我的話都一字字記下來嘛,我會緊張的。我隻比你大兩屆,沒多會多少東西,我們互相學習就好啦。”
轉眼風水輪流轉,從菜鳥變成帶妹老鳥,我總算體會到了程瑗當初的心情。
真正的急診手術總是快到不可思議。我這邊剛把趕出來的材料過了一遍手,還沒來得及切換教學模式,老大的吆喝就從外頭傳進來:“王婧!張悅!還有新來的那個——那個——”
沒等老大想起來新人到底叫什麽,我和張悅就各自帶著尾巴殺到門口。隻見老大端著一整框待整病曆,一邊翻動一邊有條不紊地吩咐:“手術室已經協調好了,5床這就要送過去。約了外科樓15號間,鏡子負責送人順便做交接。你們送到入口就行,裏麵有人接應。把這小同學帶上,轉運過程能跑多快就多快,盡可能減少中轉時間,救護車馬上就到;出了我們這兒到進手術室,攏共一扇大門一座電梯,張悅帶上你這師妹,一人一處,開好門,聯係手術梯讓她們等著,一秒都別耽擱。行了,各自準備!”
雖說去外科樓就算走路也用不了十分鍾,但為了縮短脫離監護環境的時間、外加減少轉運顛簸,老大依然叫了台救護車。我們拿好設備,跟在折疊床後麵迅速上車,司機師傅油門一踩,車子飛快提速,往外科樓奔去。
兩座樓直線距離很短,但天生暈一切兩輪以上的交通工具,加上彎很多這台救護車又有些老舊,換氣不好減震差勁,一串大轉彎下來,我胃裏的巨浪已到嗓子眼兒。
到了目的地,我險些比病人先走一步。師弟趕緊拉了我一把,幾人合力把床放下來,就見小師妹正站在樓門口,扶著開好的大門等著我。
推床其實不需要太大力氣,何況我們人多,師弟使出了運動會的勁兒,快得我險些跟不上。床一眨眼兒就到了張悅鎮守的電梯跟前,看著手術層的按鈕順利亮起,電梯裏的幾人總算鬆了口氣。
我按著跑岔氣的肚子給師弟豎大拇指:“少年,爆發力可以。”
師弟一點兒沒喘,襯得我看上去更虛了一點,守著門口的張悅回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師弟,由衷道:“老王,你弱爆了。”
小夥子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道:“對不起師姐,該等等你的。”
我趕緊暴風搖頭:“不不不能等,我的鍋!我回去就練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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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爆發時間
“叮”的一聲,電梯門應聲打開,大家迅速找回狀態,連人帶床送到門口,入口處早守著幾個嚴陣以待的教員,利索地倒床接了人,風一樣在玻璃後頭消失了。
總算完成了生死時速的接力賽,大家都長長地舒了口氣。我把帶來的材料交給教員,人家正核對的工夫,旁邊的師弟忽然冒出來,拿了把不知道從哪順來的凳子,哢嚓往我旁邊一墩,莊嚴肅穆地說:“師姐!坐!”
我剛悅兜裏掏糖吃,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不不,我不坐了,剛跑岔氣兒,得活動活動,謝了哈。”
師弟守著凳子,不知何去何從。張悅曉得我的性子,目光落在一旁瘦瘦小小的小師妹身上,眼珠滴溜溜一轉,隨即笑嘻嘻地說:“哎呀,我腰間盤突出坐不得咧,小朋友們誰累了快坐!”
在門口凍了半天的小師妹看上去確實需要歇會兒,不待她推辭,師弟立刻倆手一伸字正腔圓道:“女士優先,同學!坐!”
小師妹傻傻望了一圈兒,實在想不出還能讓誰,隻好客客氣氣地坐下:“謝謝同學,謝謝師姐。”
張悅嚼著糖,跟我嘀咕:“這小師妹學的比我那會認真多了,越教我越慚愧。人家基本功紮實,學得也快,在學校八成就是學霸,等我出科了應該也不用再找人帶了,她自己就行。你這師弟怎麽樣?好帶嗎?”
“還,還成。”
“什麽叫還成?人家不認真還是學得慢?”張悅黑白分明的眼睛疑惑地看過來。
我瞄了一眼師弟,心裏有點發虛:“沒,學挺快,特認真。”我回憶了一下教學經過,再次補充道:“還會提問題,超認真。”
悅正把兜裏的糖分給學弟學妹,聽我說完,翻了個白眼“那還不好帶?要啥自行車?你事兒咋恁多呢!”
我平複心情,看著張悅無知的後腦勺,心中默念:沒有被十萬個為什麽支配過的帶教,不是一個完整的醫生。
謝天謝地,幾個小時的聯合大手術結束,何勇活著下了手術台,拐了個彎兒,被推回了急診監護室。
大半夜工夫過去,總算熬到早上交完班,大家擠在更衣室換白大褂。張悅趁機跟我交流交班期間獲取的5床新動態:“那人光術中就出了9000ml血(注:體重60kg的正常成年人,體內血液總量約為4200-4500ml),心肌水腫得都沒法縫合心包。胃被一刀捅了個對穿,開腹的時候滿肚子都是沒消化的食物殘渣。泌尿組那個老師說,他的腎差點被懟成兩半,術中出來告知家屬,然後直接把左腎切了......才25的小夥子,後半輩子咋過啊。”
我歎了口氣:“還後半輩子,先活下來要緊吧,看情況現在也挺懸,但願他命硬,能挺過去吧。說起來,傷人那人還不知抓沒抓到呢。”
“抓到了!後半夜那會兒就說已經抓到了。人還沒跑出多遠呢,人民警察賽高!”張悅總算有點勁頭,“病人現在最輕也是殘疾,什麽仇什麽怨呀,這麽窮凶極惡的人,怎麽也得判他個無期!”
我有些驚奇:“後半夜?你怎麽知道的?”
張悅露出一點狡黠的笑容,拉著我往門外走,一邊小聲說:“半夜不是去監護室那邊借床嘛,等人拿床那會兒,正碰上警察在走廊裏跟家屬說這事,就聽見說抓著了。”
我也有些欣慰:“起碼命暫時保住了,凶手也抓到了,已經很不錯了。”一想到身中數刀的何勇和毫發無損的女友,一整夜我都心頭鬱鬱。無論當時是什麽情況,這樣一個男人,都不應當就這樣死去。
我們慢慢往外走著,出樓門不遠,張悅轉身,逆著上午的陽光看著急診樓的牌子,忽然輕笑道:“在這兒的時候總嫌累,要走了還蠻舍不得的。”
我也笑起來:“你要舍不得,以後有的是你來的機會,等讀研輪轉......”
“我不考這個了。”
我累得腦子不轉個兒,一時沒聽明白,順口接道:“哪個會一誌願考急診嘛。我是說考了別的科室,輪轉的時候還會......”
“我不考臨床了。”
我瞬間愣住,震驚地轉過頭。她臉上的神情不似在開玩笑。我難以置信地說:“你以前......你說過呀,而且你都準備這麽久了,眼看就快考研了,你現在打算放棄臨床?為什麽啊!”
張悅麵上依然掛著笑嘻嘻的表情,伸手把我吃驚的下巴合回去,語氣故作輕鬆:“這麽吃驚幹嘛?我說你也確實笨,我管理學的書都買好了,擱在架子上半個月,你都沒瞧見?”
“那,那你也......你以前那麽想做臨床,做外科,我們說好要考......”
她打斷我,臉上的笑意終於褪去,把視線從急診樓的牌匾上移開:“以前是說過,但不一樣了,大黃都走了,我有什麽走不得的?”
此情此景提起大黃,我心裏湧上一陣酸楚,可依舊不死心,和張悅沉默著向前走了一段,我固執地問道:“可是為什麽?”
張悅忽然有些煩躁一般,直直迎著我的視線看回來,蹙緊了眉頭,一字一字反問:“你還能真不明白?”
我張了張嘴,覺得唇角都是酸的,默默收回視線,漸漸低下頭。我當然是明白的但總有許多“可是”亙在心裏過不去。
心裏也一樣,大黃何嚐不一樣?
“我灰心了。太難了,我熬不過。我就想踏踏實實工作,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我以前沒想到連這樣都不行。”
我忽而想起大黃受傷那天,張悅紅著眼清理著大黃的傷,倔強的年輕姑娘憋紅了臉,咬緊了嘴唇,隻道了一句:“該走。就該走!”
第一天穿上白大褂鄭重起誓的時候,熱血沸騰地立誌拿手術刀跟死神搶人的時候,滿懷激動目送第一位患者出院的時候,沒人會想到有這一天。
失望、委屈、壓力的堆積來得比預想中更快,說不定哪一次就越過了理想的長堤。我也猜到過可能會有這一天的,隻是沒想到這麽早,這麽快。
彼此沉默著走了半晌,張悅輕笑了一聲,揪住我低下去的脖子:“歪,我是改行,別好像我死了一樣!”
我噗地笑出聲來,抬眼瞪她,卻掃見不遠處剛脫了白大褂的師弟正順手幫一個教員推床。他也看見了我們,騰出一隻手,伸長胳膊和我們打招呼。
張悅很開心地笑了起來,揮著手臂目送他離開,半晌笑著說:“你看,會有人留下來的。”
我也笑起來,搭著她的肩膀,輕聲道:“會的。”
 

我的實習期結束於2019年年底。2020年元旦,我和張悅各自離院回家。

離開北京後不到一周,北京疫情爆發,半月後全國進入全麵抗疫戰鬥,我們經曆了人生中最長的一個寒假,和普通人一樣在家隔離、看新聞,我盯著疫情地圖,起了滿嘴的泡。

那是我迄今為止,最恨自己沒早生兩年的一段時間。
明明已經下過臨床,上過一線,卻在關鍵時刻卡在沒證的一年,別說上前線,老家發熱門診招臨時工作人員我都不夠格。後隻好報名去社區值卡口,拿著測溫槍和大媽們擠在一起,數著手指盼著春天降臨。
我也問過張悅有沒有後悔。那時候她正在隔離,在集中點無事可做,每天隻摟著賓館的電視看新聞。回家的那天,她對我說:“沒有後悔,但每天都在慚愧。”
600萬醫學生,像張悅一樣放棄從醫的那幾百萬,心裏會有多少遺憾呢?
我相信無論做什麽,張悅都會是個優秀的人。
但她本來可以是最好的醫生。
編輯 | 隕石
寫在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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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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