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死了

來源: YMCK1025 2020-04-03 17:39:0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7648 bytes)

我的仇人死了

馬朝虎 真實故事計劃 Yesterday

浙江西部,待拆的老城區房屋擁擠,無限壓縮的生活空間使得鄰裏間摩擦不斷。而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十元錢引起了兩家人長達四十五年的爭鬥。

真實故事計劃的 563 個故事
故事時間:1975 - 2020年
故事地點:浙江

驚蟄那天黃昏,縣城剛下了一場陣雨,空氣裏彌漫著清淡的草木氣息。

我正獨自在家喝酒,母親打來電話說:“剛剛胡天綱死掉了,胰腺癌。”沉默了好一會兒,又道:“他天天痛得哭天喊地,聽了都瘮人,早死早解脫。人活一輩子,沒名堂,都要死。”

胡天綱是我家三個仇人中最後一個死掉的。三年前,另一個仇人胡地方去街上買東西,被一輛農用車撞飛,當場丟命。兩年前,患了阿爾茨海默症的張知明,誤食家人放在櫃子裏的老鼠藥,被發現時已經沒了體溫。

從懂事開始,我都在設想如何報複他們,幻想他們死得慘烈。而當他們真的不得善終,我卻並沒有想象中的幸災樂禍。

我倒了三杯酒,潑在地上,算是祭他們,然後戴上口罩,走進春天的夜裏,街上燈火通明,一如往常。

1938年2月,祖父母為躲避戰火帶著我父親來到了常山縣城,在一個叫東門外的老城區紮下了根。

那裏集聚的大多是和他們一樣迫於生計的外來戶,從事著車夫、木匠、菜販之類的工作,大家的房子緊緊挨在一起,偶爾有些小摩擦,但基本都能和睦相處。

作為外來戶,祖父母特別謹小慎微,甚至有些巴結當地人。為了證明與他們的完全融合,祖父母三個月就學會了當地方言,口音裏絲毫聽不出杭州腔。

而東門外的中心地帶正是胡天綱開的代銷店,那也是閑人聚集的場所,大事小情通過這裏,一夜間便可傳遍城區。胡天綱為了維持生意,不時會給閑聊的人散散香煙、倒倒茶水,人脈頗廣。

作者圖 | 胡天綱的代銷店原址

1975年7月10日下午5點半,夏日的太陽剛剛西斜,我10歲的姐姐喜悅拿上一張十元鈔票,拎著一隻葡萄糖玻璃瓶子,一路雀躍地去代銷店替父親打黃酒。

這是父親多年來的習慣,在發薪日去街頭的鹵肉店稱上兩隻豬耳朵,然後去菜市場買半斤紅辣椒,再喝上一斤黃酒,足以熨貼他一個月的辛勞。

代銷店裏隻有胡天綱和張知明兩人,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胡天綱將喜悅遞來的十元錢扔進錢箱,轉頭又跟張知明說笑。

喜悅催他:“快給我打黃酒啊,我爸爸還等著喝呢。”胡天綱聽後,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反問道:“你不給我錢,我怎麽給你打黃酒?”

喜悅氣懵了,胡天綱反而說:“小孩子要誠實,誰看到你給我錢了,叫他們來作證。”一旁的張知明也搖搖頭表示沒看見。

拎著空瓶子,喜悅哭哭啼啼地回到家裏。這時,胡天綱也跟了進來,他對我父親說:“話要說清楚,我可沒有收到你女兒的錢,可能是她在路上丟了。”

那時人們的平均工資不過三四十元,十元錢是我們家一個星期的生活費。父親越想越生氣,轉身拿上空玻璃瓶獨自去找胡天綱。

過了一會兒,鄰居小孩急匆匆跑來說:“你爸被胡天綱打了。”

我們一家人朝代銷店跑去,隻見父親躺在地上,臉上全是鮮血。母親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祖父借來一輛手推平板車,把父親送到縣人民醫院。

我至今記得那個場景,祖父拉著平板車快步如飛,祖母、母親和我們兄妹三人跟在後麵,大聲地哭叫。很多人站在路邊,臉上毫無表情。

父親是被胡天綱、胡地方兄弟倆打傷的。旁觀者張知明拉了偏架。

當時,父親去找胡天綱理論,胡天綱的弟弟胡地方正在店裏,兩人一唱一和,話說得難聽,一致認定我父親想誆一斤黃酒喝。父親氣不過,將玻璃瓶砸了個稀巴爛,說:“這十塊錢算我送你們買藥吃。”

兄弟倆像狼一樣撲上來,張知明緊緊抱住我父親的雙手,讓他不得動彈。拳腳無遮無攔地落在身上,父親被打掉一顆牙齒,打斷三根肋骨,胃部大出血。

在法製尚不健全的年代,拳頭成了解決一切問題的武器。那次衝突,父親挨了打,還背上了罵名。張知明說是父親先用玻璃瓶砸人,胡天綱一偏頭躲過了,迫不得已才還擊的。

後來聽人說,胡天綱給張知明送了兩斤白酒和兩條西湖牌香煙。

從醫院出來,父親又去打了一架,他將店裏一壇黃酒和幾罐辣椒醬打碎,黃色、紅色的液體流了一地。第二天,胡天綱兄弟帶著五、六個兒子來到我家,打碎了熱水瓶、鍋碗、家具,連燒飯的灶頭也給挖了。這是民間爭執中最毒辣的一招,詛咒別人家“倒灶、走黴運”。

兩家人長達四十餘年的戰爭就這麽打響。我們家當時的“實力”並不足以與胡家抗衡,胡天綱生有四個兒子,胡地方有三個兒子,還有張知明在明裏暗裏幫襯。而我們家除了父親正當壯年,其他老老小小勢單力薄。

家裏男人不行,隻有女人上陣,我的祖母和母親常站在自家門口,對著外麵指桑罵槐,引來胡家女人猛烈回擊。兩家“女將”唇槍舌劍、唾沫橫飛,最後撕扯在一起。等雙方神疲力倦了,留下一地頭發和布條。

哥哥、姐姐和我都非常害怕看到這樣的場麵,隻能用哭聲來宣泄內心的恐懼與無助。那時哥哥正要升入高中、姐姐上小學四年級,而我剛上小學一年級。

作者圖 | 我家的平房

恨在我們一家人心底紮了根,父親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到哥哥喜偉身上。
喜偉成績不錯,如果安心學業,完全可能用成績改變命運。但經曆了黃酒事件後,父親開始打聽全縣最有名的拳師,他決定讓喜偉去學拳,雪洗胡、張兩家的打壓之仇。

喜偉放棄了高中學業,開始跟一名被當地人追捧的師傅學習武藝。師傅住在鄉下,傳聞中十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近不得他的身。父親為了讓他收喜偉為徒費了不少心思。

從那之後,我時常看到師傅端坐在屋子裏抽煙喝茶,祖母與母親就在廚房準備好菜,有時甚至會殺一隻雞。吃過飯後,父親會將大門緊緊關上,拉好窗簾,讓師傅教哥哥紮馬步、練套路,學習輶輅拳。

我也想跟喜偉一起學拳,但被父親拒絕了,他有自己的規劃。“我不能把籌碼押在一張牌上,你好好讀書,以後當大官同樣治他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半年下來,喜偉的馬步能紮一支香的時間,打起拳來也是虎虎生風。父親母親揚眉吐氣,仿佛已經看到胡家人與張家人被打翻在地。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久,胡家兩兄弟也給自己的兒子們物色了一名中學體育老師,學起了長拳。

子輩的衝突發生在1976年10月。那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文化大革命至此結束。但民間的恩仇,依舊以最原始的方式延續著。

那天喜偉上街,在觀風橋與胡天綱的兩個兒子狹路相逢。喜偉斜了他們一眼,兩夥學了點三腳貓功夫,正愁沒地方揮霍的青年就打了起來。

圍觀的人很多,胡地方的兒子聽到消息也加入進來。孤掌難鳴,喜偉被他們扔到四米多高的橋下,幸好水不深不淺,救了他一命。看著喜偉狼狽地從水裏掙紮上來,圍觀的人哈哈大笑,那夥人揚長而去。

作者圖 | 觀風橋

這是一次致命的挫敗,每當胡家和張家人表露出勝利者的神態,從我家門口神采飛揚地走過去,父親總會感到無盡的屈辱,他染黑的頭發,半個月之間全白了。

但是父親並沒有停止回擊,一些夜裏,我看到父親悄悄溜出門外,回來時已是一身泥土。他趁著夜色,去了胡家和張家的地裏,將他們種下的菜全部拔掉。

但是第二天,胡天綱、胡地方和張知明又會把那些菜扔在我家門口,然後正大光明地走到我家的菜地裏,將所有作物一陣亂踩。

經此一戰,喜偉突然明白,武術在格鬥中用處不大,人多才是取勝關鍵,他開始有目的地去結識輟學在家的小混混。

縣城裏的小混混,五六個一夥,留著那個年代流行的大鬢角,穿著喇叭褲,聚集在學校、電影院、百貨大樓門口,看到漂亮女孩走過就吹口哨,看誰不順眼,衝上去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我沒想過,哥哥會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很快,練過武術的喜偉就成了一個團夥中的“大哥”,帶著手下十幾號人,在縣城的街道上呼嘯來去。喜偉混社會的名聲難聽,但父親對此是默許甚至是支持的。

此後,胡家和張家的窗玻璃會莫名其妙地破碎,屋頂時常漏雨,養的雞鴨經常消失。

1978年5月,喜偉帶著小兄弟和仇家的兒子們進行了一場聞名全縣的打鬥。在縣人民廣場,對方有3人被打進醫院。他們被鎮住了,沒有反擊,也不再趾高氣昂。

群架第二天,派出所來過家裏,喜偉提前跑去鄉下小兄弟家避風頭。回來後派出所沒再找他,那個年代隻要不出人命,打架鬥毆之事大多不了了之。

此後,我們和仇家的地位開始反轉,父親為此一度揚眉吐氣,一些過去與胡家和張家站在一邊的人,也開始跟我們一家人打招呼說話了,甚至還有人曆數他們的不是。

而喜偉一直混著,除了偷雞摸狗,還常去國道上敲詐過路的貨車司機,如果不給錢,就往死裏打,還把車子輪胎的氣放掉。

直到1983年嚴打來臨,縣城裏被抓去13個人,其中就有喜偉。

縣裏在人民廣場召開公判大會,喜偉被判刑18年,送往大西北勞動改造。那天現場人山人海,很多鄉下人也趕來看熱鬧。喜偉和十幾個罪犯被押在台上,胸前掛著一塊大木牌,上麵寫著“流氓犯、搶劫犯”。

喜偉被押上解放牌卡車遊街時,胡、張兩家人沿路放起了鞭炮。父親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喜偉的人生被毀了,父親的事業也被毀了。

父親是機械廠的車間主任,懂技術懂管理,很被看好。領導本打算讓他當一段時間副廠長,然後去籌建一家新工廠,最後再調去局裏。自從父親與胡、張兩家糾纏起來,有了惡劣名聲,特別是有了喜偉這個汙點後,他的職業徹底被斷送了。

喜偉去大西北勞改第二年,父親車間主任的職務被罷免,他被調去看倉庫。

父親像是一頭鬥傷了的獸,從此對於胡、張兩家有形無形的欺辱無動於衷,甚至連抬頭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哥哥喜偉被判刑那年,姐姐喜悅18歲,剛好高中畢業。第二年,她進了縣棉紡織廠,那是縣裏的大廠,待遇很好,工作到一定年限還會分配住房。同批進廠的還有胡地方的小女兒胡雪。

當年,一位名叫劉青的小夥子看上了喜悅,他是物資公司的科長,父親還是副縣級領導,算是縣城裏出類拔萃的人物。兩人偷偷戀愛了一段時間,1985年夏天,喜悅將劉青帶回家,這讓家裏人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然而好景不長,那年冬天,劉青突然斬斷了和喜悅的戀愛關係。

有人傳言,喜悅初中三年級時和一位男生早戀,還墮過兩次胎。還有傳言說,喜悅高二那年,和一名開大卡車的離婚男人在一起,每天放學都會被人接走。

喜悅整日躲在房間裏以淚洗麵,流言如同刀子在她心裏劃過。此後,她又戀愛了幾次,但都無疾而終。1989年,喜悅經人介紹,認識了外縣的一位男青年,第二年,她辭掉工作嫁了過去,從此很少再回娘家。

喜悅出嫁後的第二年四月,縣城裏柚子花開得濃密。一天中午,我78歲的祖母懷揣一瓶敵敵畏,走進了胡天綱的家。正在胡天綱一家人愣神的空檔,祖母一仰頭,喝下了敵敵畏。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因家庭瑣事或鄰裏糾紛喝敵敵畏自殺的人屢見不鮮。縣人民醫院的醫生隔三差五會給喝農藥的人洗胃、洗腸。有的人救過來了,沒救過來的就用一塊布從頭遮到腳,等家屬將屍體運走。

祖母想用這種極端的自戕,讓胡家背上道德枷鎖,內心不得安寧。

胡天綱頓時傻了,立即叫來一輛三輪車,將我祖母送到縣人民醫院。路上祖母已經失去知覺,嘴唇青黑,口吐白沫,雙眼緊閉。

好在救助及時,祖母被救過來了。

第二天,我在背後藏了一根胳膊粗的硬木棍,守在觀音橋頭。當我看到胡天綱的大兒子胡雨走過時,我鎮定地用木棍狠狠地砸了他的後腦勺。胡雨軟軟地癱在地上,鮮紅的血從傷口中流出。我既解恨又後怕。

胡雨也被救了過來,十幾天後能走路上下班了。但據別人說,隻要是陰雨天,他的後腦勺就要疼痛。

一個月後,胡天綱把代銷店關掉,讓他的兒子都搬到外麵去住,他一個人留在東門外,住在一棟臨巷的木板房裏,那裏常年失修,搖搖欲墜。

祖母服農藥落下了手腳抽搐、神經衰弱的後遺症,不要說下地幹活了,就連簡單的家務也做不了。

1991年秋天,祖母去世。祖母“三七”那天,祖父正在吃飯,人突然愣住了,向前撲在桌上,轉眼沒了氣息。而父親一直鬱鬱寡歡,兩年後也因腦溢血去世。

喜偉因改造表現較好,減刑3年,於1998年被釋放。他不願再回家,在朋友的幫助下,在衢州市開了家小超市。

老家隻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到了晚上,燈泡將兩人身影投在房間四壁上,顯得十分空蕩冷清。

18年前,政府打算對東門外進行拆遷改造,但住戶對拆遷補償期望過高,有人臨時亂搭亂建,有人假離婚,原來500多戶人家,突然間變成700多戶,這樣一來,拆遷隻能擱置,東門外變得一片混亂。

作者圖 | 如今的東門外

就在那年,我結婚了,在新的小區買了房子,想把母親接過來一起住。哥哥、姐姐也曾多次勸母親跟他們一起生活,但母親死活不肯,她說:“我就住在這裏,要看著他們,一個個不得好死。”

我心裏疼痛萬分,對於這裏,對於生活在這裏的人,我們曾充滿怨恨,恨不得盡快遠離,讓所有往事被歲月淹沒,但母親仍固執地守著仇恨。

我的祖父母本是地道的杭州人,1937年日本侵占杭州,他們抱著4歲的兒子一路向西躲避戰火,直到1938年在東門外安定下來。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一家人的生活基本安定,祖父母年過花甲,但身體尚好,父親當上了車間主任,母親在紙袋廠做小工,三個子女也都健康懂事。

這是那個年代普通百姓對美好生活的全部想象,盡力勞動、維持溫飽、心存希望。沒想到十元錢引發了三家人無休止的爭鬥,四十五年過去了,沒有人在這場戰爭中全身而退。

 

- END -
口述 | 蔣喜成
撰文 | 馬朝虎
編輯 | 馬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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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漱石在秦城監獄的日子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39814 bytes) () 04/03/2020 postreply 17:5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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