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來源: 2017-10-29 15:11:32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父親 世上那個最不願意欠別人的人走了

 

童大煥——2017年9月26日~10月9日

 

春意盎然的時候,父親看著門前蓬勃生長的竹子說:如果我明年還在,這個竹子又可以吃筍了。

但是,在他行動還比較方便的時候親手種下的十棵魚豆剛剛開花還沒有結果的時候,父親就走了。

他說他的孫子們喜歡吃魚豆,等他們放假、回國就可以有魚豆吃了。

那時候,他原本要我一起去種,我說先等我十分鍾,心急的父親就一個人把豆苗種下了。

這是一個一生平凡的父親,姓名童國金,1940年龍年生,2017年6月12日下午兩點半左右卒。

我隻是半年來見縫插針地回到北京一下,就錯過了和父親見最後一麵的機會。

看著幾天後靈堂上寫的“昨日堂前親說話,今朝紙上見標名”,

一切宛如昨天,忍不住潸然淚下。

一代一代的人,走過一代一代的旅程,然後,永不再見。

 
 

 

父親這一代,是曆史上最困苦的一代人

我生下來也不知是哪根筋,很少回望故鄉,12周歲就離家寄宿讀長汀一中初中。

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想著外麵的事情、奔著未來的前程,對父母這一代的事情,知之甚少。

但隨著年歲漸長,再來回望我的父輩們,發現他們真是古往今來,最苦的一代人。

人類漫長的農業社會,其實都很苦。但父親這一代,遇到了不一樣的苦:戰爭,城市化受阻,農村大躍進。

母親比父親大7歲,是從廣東逃戰爭逃過來的。一起來的有很多人。

李嘉誠當年逃港,也是逃戰爭。但因為逃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加上他的個人秉賦,命運就不同。

 

所以,我一直強調,人人生而不平等,個體表現為身高、體魄、智力、美醜等等的不平等,

群體上最大的不平等是出生地的不平等。個體的不平等很難改變,群體的不平等唯有通過自由遷徙加以改善,

誰阻止自由遷徙,誰就在破壞最基本的公民生存權。

父親1940年出生,3歲喪父;14歲喪母;20歲失去哥哥和奶奶,嫂子帶著女兒改嫁,從此兩家再無往來。

我是1968年生的,1969年卻被過繼到了伯父國桃的名下,成了他的長子。

這事如今已寫進了家族的族譜。明明伯父1960年就去世了啊,我過繼到他名下有什麽意義呢?

又沒有財產可以繼承,也沒有家業需要打理。

父親隻簡單說了句:因為你和你媽媽八字不合。

但其實,我覺得我一直以來很依戀母親的,覺得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讓母親更高興。

也許,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讓伯父名下有子嗣吧?這些鄉村風俗,我幾乎從不過問,從不掛心。

據說,爺爺曾是國民黨時期的保長,後來被人打死,屍骨無存。

奶奶靠替人到縣城挑擔(挑貨)維持生計,1954年44虛歲因病早逝。

那時候的人們,苦若牛馬,缺醫少藥,稍一得病就去世的,多如牛毛。

 

我的大伯和太婆,也就是父親的哥哥和奶奶,是1960年去世的。

那一年,父親3月初到永安水泥廠,6月初離開回到老家農村。因家中電話說哥哥去世,不久奶奶也去世了。

前後就三個月時間。在父親在世的最後半年裏,我才知道,

父親清晰地記得這3個月工資分別是33元、29元、30元。回來後工分一天一斤米。

當時的米一毛多錢一斤。中國城鄉的巨大差距,那時候就已經埋下了種子。

 

大伯的去世,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屋外池塘邊來了隻野鹿之類的東西,大伯去抱它,被它的角頂傷了,

後來死去;也有說是餓死的,因為野鹿之類的事情是1957年發生的事,不是1960年。

奶奶之死,一是可能年齡,二是大伯去世帶來的傷痛,也許也有饑餓的原因。

在最後半年陪伴父親的日子裏,我曾一次次問父親和村裏的人們,你看現的河裏的魚兒也不少,

那時候更多。小時候,有一年爸爸和幾個夥伴一起去河裏摸魚,一個多小時,光魚頭就一大盆,

那個腥味還讓我媽媽此後多年都不怎麽愛吃魚。怎麽60年會餓死人呢?這是我很困惑的地方。

 

得到反饋最多的信息是:

其一,那時候是集體製,一天早飯、午飯、晚飯後要出三次工,大家都累得半死,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撈魚;

其二,家家戶戶都沒有鍋灶,不能自己生火做飯;

其三,青壯年都進城或出去支援國家建設工程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殘和孩子,哪敢下河摸魚。

原來,60年前後那場世界罕見的中國大災難,是有多重複合原因的,遠遠不隻是糧食過度上繳那麽簡單,

還有自由的喪失,自我救濟能力的喪失,甚至連逃荒的自由都沒有,等等。

母親去世以後,父親跟我說,是母親主動追求他的,一開始他還看不上她,她隻好嫁了別人;

後來又回來,還是要追他。後來兩人就結婚了。這件事情,我無法求證了。

但幸虧他倆在一起,不然就沒我們兄弟姐妹。母親的持家,是一流的。

在最困苦的年歲,把我們養大;盡一切能力,把白米做成花樣繁多的精美的美食。

 

在給父親守靈的那些日子裏,鄰居們常會回憶父母親的好。

一個說:父親經常交代她,孩子還小,會羨慕別人家好吃的,所以逢年過節,一定要早早讓自己的孩子先吃飽。

一個說:大夥兒去幫她家的忙,太陽落山,她公公趕大家回家,因為家家戶戶都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

母親跟大家夥兒說,我們一人一把很快就幫她幹完了,留給她一個人要幹到什麽時候啊。

大家就都幹完了才回去。

 

父親是最不願意欠別人的人

父親是一個內心秩序感很強的人,他珍惜自己和家庭的榮譽,就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

他跟我說,牙齒要當銀用,也就是說話要算數。

父親是一個處處替別人著想遠勝於替自己著想的人。即使是對自己生養的兒女,也總是很客氣,

既怕花他們的時間,也怕花他們的錢。即使生病了,疼得不行,也自己藏著掖著,不願意讓兒女們知道;

兒女們看出一些問題,要帶他去檢查,也死活不肯去。外甥女最後哭著讓我們打電話給他,

他才同意去縣醫院檢查。一查,已是胃癌三期。

在照顧他的最後半年多時間裏,他還要根據兒女、外孫女們照顧他的時間長短,

分別給予他力所能及範圍內象征性的經濟補償。

他也始終在考慮萬一故去後我們要花多少錢,所以平時能攢總是盡力去攢。

盡管我一再告訴他,這點錢對於我們來說不是什麽事,讓他把錢都用光(母親在世時也一樣),

但他總是用“逢緊付急時怕一時沒有”幾個字來應對。

他總在擔心萬一我們沒有能力或者不願意從經濟上支持他了,會怎麽樣。

我對他說:你放心,就當你們年輕時在我們身上存了錢,我們現在給你付利息。

 

即使在即將離世的最後日子裏,他也交代家人,他走後,(辦喪事)時間會比較長,

守夜的人要給他們一點工錢,來看的人,要做飯請人吃。

 

父親是個自尊感很強的人,隻要還能支撐,他就自己洗澡,自己上廁所。

直到最後,骨瘦如柴的他實在沒有力氣支撐了,才由弟弟幫助他洗澡。

我也幫助他洗過一次澡,並且幫助他洗了內褲,他就感到很過意不去,很不好意思。

我說這有什麽呢,人都會有老了沒有力氣的時候。

父親還是個特別堅強的人、特別不願意給別人帶來負麵情緒的人,即使很疼痛,

也從不在眾人麵前表現出來。其實他最後的日子裏,是身體的裏外都痛。

裏麵,是癌細胞在作亂;外麵,是瘦得皮包骨,坐臥都不舒服。

 

我們對於生死與疾病的態度

自從2016年11月16日在縣醫院檢查出胃癌三期,我也特意請教了南方醫院的朋友和專家,

鑒於父親的年齡和身體狀況,我們兄弟姐妹決定對父親和所有的鄰居們都保守秘密,飲食也無禁忌,

對父親隻說是前幾年檢查就有的一個良性瘤子,對胃部形成了壓迫。

同時采取最保守的治療方法,以確保生活質量為第一要義,化療和手術治療方法都不采用,

隻采用止痛+一種較好的抑製腫瘤藥物的方法。後者是在本地一個好醫生的建議下,

多方尋藥,後來由這位醫生代進的。

外甥女的悉心照料,孩子們來來回回的嬉鬧,小院子裏滿滿的人氣,不手術不化療不增加身體的過度損耗,

最後的生活質量,還算可以。所以在父親故去後,南方醫院的朋友說,我們做了最智慧的決定。

但願如此!

 

說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

父親臨走時有三件特異的事,我把它寫在這裏。

第一件,臨走的那天上午,他對鄰居說:“我要走了。”難道真的有預感?

第二件,臨走前他對家人說,他的一個年老時一起玩的朋友,村裏水井旁那位的老丈人,也和他差不多了。

結果言中,父親下午走,那人是當天晚上離世。我們這兩家人並沒有太多往來,父親也很久沒有上街,

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呢?難道又是預感?

第三件,父親交代家人說,他走後,(辦喪事)時間會比較長,守夜的人要給他們一點工錢,

來看的人,要做飯請人吃。他怎麽知道時間會比較長?

因為守靈的時間長短,是當地的先生根據逝者年齡、去世時間、兒孫年齡等算出來的。

果然,從父親去世,直到出殯,前後曆時20多天。

 

清華大學副校長施一公先生在《生命科學認知的極限》演講中說:

“既然宇宙中還有95%的我們不知道的物質,那靈魂、鬼都可以存在。

既然量子能糾纏,那第六感、特異功能也可以存在。同時,誰能保證在這些未知的物質中,

有一些物質或生靈,它能通過量子糾纏,完全徹底地影響我們的各個狀態?”

 

在我們的世界裏,有肉眼看得見的,肉眼看不見但儀器可見的,肉眼和儀器都暫時不可見但可以理論推論的,

難以推論但第六感知的,人類迄今無知無覺的。五重世界,有的能抵達,大部分無法穿越。

如果有靈魂,我很願意停下腳步,和父母多聊聊他們想說的話。

 

母親剛走的那幾年,每次回家,我都會去她的墳前看看。

但是有一年,父親跟我說不必去了,因為有先生說墳沒做好,因此如今把墓碑堵上了。

我是個認為生前重孝重於死後的人,因此對這些問題不是太看重,

也沒有清明節專程回去掃墓的習慣(當然也因為家中有人),隻是覺得這樣有些別扭,想去看看也不行。

父親去世後,兄弟姐妹們覺得有必要把父母親的墳重新安頓好。

我說,把大伯、奶奶、太婆的也一並安頓了吧,多年來由於種種原因,

他們靈骨都隻是用幾個大甕放在那裏,沒有入土。

另外,我特別交代弟弟,跟兩個姐姐姐夫說,媽媽和太婆、奶奶、大伯的墓,要怎麽做都可以,

我會來付款,你們一起負責找人做。但是要一個原則:這次做完了,以後就不要再折騰了

。管他誰怎麽說,都不理會。今後如果誰再要折騰,他就自己去折騰,我就不管了。

父親生前也是這個態度,對於前人,我們更多的隻是一個紀念而已。靠祖上的恩蔭,不現實的。

這個,無關信與不信的問題,而是不要在我們自己不可控的事情上耗費太多的時間和精力,

畢竟生命有限,上帝給我們每個人就短短幾十上百年。

 

 

附1:母 親

 

童大煥——2008年5月11日

 

1、 傷逝

漫山遍野杜鵑花開的時候,母親走了,享年76歲。

時在公元2008年4月8日(農曆戊子年三月初三)上午八時左右。

母親走得那麽快那麽急,一如她年輕時急急地走著山道;一如我在縣城上中學的那一年,春節後由於大雪封山,班車無法正常通行,母親挑著擔子,帶著我走著七十裏路(中間借宿龜嶺腳下一戶她認識的人家)到縣城。頭一天下午她還到了鎮上的街上,一如她每天的日常生活,聲音洪亮地和街坊鄰居們說話。那天傍晚吃完晚飯,她還和父親坐著說了一會兒話,一會兒說有點累了、頭有點暈想先上床。這樣的經曆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父親也沒有多在意。

 

沒過多久,母親起來小解;不一會兒又要小解,卻解不出什麽;再一會兒又說要小解,但起床的時候,父親看她老半天穿不上鞋,便問她感覺怎麽樣,她說:“我又沒什麽事的。”父親還是感覺不對勁,遲疑著去叫了住在不遠處的二姐和二姐夫,然後再電話通知十裏外的大姐大姐夫。等她們再到母親的身邊,她已經說不出話來,陷入昏迷狀態。從那時起直到辭世,從鄉鎮衛生院到縣醫院,母親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她走的時候,大姐握著她的手;大姐說,母親的手還會一點一點用力觸摸她的手。

醫生的診斷書上寫的是“腦血栓”,據說血管破裂了兩根。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母親的血壓也一直不高。母親走得安詳、幹淨,一如她一生的精致,沒有給自己太多的痛苦,更沒有給後人留下任何的負擔。醫院的護工幫她更換壽衣的時候對我大姐說,她給多少亡人換過衣服,少見像母親這麽幹淨的,連口水和鼻涕都沒有。

然而終歸又是造化弄人。母親一生清苦,正是兒女盡孝安享晚年之際,卻匆忙離去,留給我們無盡的哀傷和遺恨。遙想當年,我們一行八人考上長汀一中,從初一到高中畢業,整整六年,母親每月一次送米送菜到學校,東家搭點米,西家搭點糧,從汽車站到一中的那條縣城主街道,母親不知走了多少回,有時把扁擔都壓斷了。往事曆曆,尤在昨天。我兒時的夥伴說,春節還吃著我母親做的菜,清明回家掃墓還看著我精神抖摟的母親。怎麽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了我的母親?天眼不憐蒼生苦,子欲孝而親不待,人間世惟此最無奈。

 

2、命運

我的家鄉――福建省長汀縣童坊鎮是個離長汀縣城70裏的小鎮,記憶中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才通公路。小鎮雖小,但是山高水長,風調雨順,除了大躍進有半年餓死很多人,幾十年來總體豐衣足食。然而,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偏僻小鎮的父親母親,一生的命運卻和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

我開始懂事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突然發現戶口簿上母親的籍貫寫的是廣東,父親母親卻不能給我更多的解釋。後來,等我長得更大些,才偶然地讀出了一段曆史,那就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廣東潮汕地區遭受過兩次日本軍隊的狂轟濫炸,絕大多數居民流離失所妻離子散。想必母親就是在那時候逃到童坊來的,那時候年齡很小,也記不清楚自己的兄弟姐妹父親母親了。母親的名字叫吳招妹,猜想上麵是哥哥一大群,若是個和平安寧的日子,該是多麽受寵的千金啊!等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本想借著讀警校的“優勢”,拜托在潮洲、汕頭那一帶的同學幫忙查查母親的親人,也隻好作罷。我甚至連提都沒有跟父母親提這個事,等我大學畢業,母親已近六旬,我怕母親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父親的命運同樣坎坷。三歲喪父,由祖母一手拉扯大。早年響應國家號召進了工廠,後來國家糧食供應不上又響應國家號召回了家鄉。但也就是在那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裏,其留在家鄉的母親和哥哥相繼餓死,留下父親一人,孤苦伶丁。

不知怎的母親卻看上了父親,雖然他窮得幾乎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這次母親去世,我趕回家鄉,夜夜和父親睡一床,他告訴了我他和母親之間我所不知道的一些秘密。他說,第一次是鄰居老婆婆給他介紹母親,條件是要19元錢,他拿不出錢來,當場拒絕了。母親隻好嫁到了一個什麽地方。嫁了以後,母親並不滿意,隔不久又跑回養母家。後來鄰居老婆婆再次給他介紹母親,說19元錢也不要了。父親這才把母親娶回來,不過後來他還是給母親的養母家包了19元錢。那個年代,應是1960年左右。回頭看,回頭想,也許,所謂的人生,就是一個時間段落,一個人與人之間的緣分。

婚後,母親一共生了我們兄弟姐妹五人,第一抬是雙胞胎,送了一個給別人養,但是由於照料不周,不久便生病夭折了。生病的時候對方卻沒讓我父母知道,孩子走了,他們才知道。父母親自然會怪對方,從此兩家不往來。此後生下的孩子,再不送人,再苦再累,全都養大成人。

婚後的日子,肯定是苦的。家中隻有兩個勞力,又要集體出工,又要照顧孩子,苦累不說,生產隊裏的委曲也沒少受。我初懂事的時候,還在大集體時代,每到隊裏分糧食的時候,父親每每會端一碗稀得像鏡子一樣粥去分糧,但是由於給我們家評定的工分少,所以每每分不上。每當這時候,父親就會“抨”的一聲一個碗砸在地上。父母親還說,那時候就是到街上賒一斤豬肉都要偷偷摸摸的藏在衣服裏,不然隊裏的幹部們看見又要數落一番,說什麽沒錢沒糧還窮吃。但是嗷嗷待哺的孩子不能沒有一點油水。

我不知道這些記憶在我的其他兄弟姐妹心裏留下的是什麽樣的影子,至少在我還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陰影。我還是快樂地成長,摸魚摸蝦都是我的樂趣,有沒有挨餓,記憶對我也不深刻,可能是父親母親想盡辦法總能讓我們吃飽。而且,雖然吃肉吃得少,但是母親和當地的其他母親一樣,會想著辦法不辭辛苦與麻煩將米做成各種各樣的米凍、米果、米糕等千奇百怪的美味,足夠讓我們解饞解飽。記憶中最深的一次,是我們夜裏還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盼著父親回家。那是由於糧食不夠,父親和幾個鄉親,徒步來回160裏山路,到連城去用大米換地瓜(紅薯)。

1980年代初期,農村聯產承包責任製的東風終於吹到了我的家鄉。包產到戶的當年,我們家就有了餘糧,更重要的是,父母親開始揚眉吐氣不再受隊幹部們的白眼和克扣工分。那個時候,兩個姐姐也已經快長大成人,成了家裏的好幫手。那時候女孩子上學不要錢,但是她們要為父母分憂,讓我們兄弟兩個讀書,於是她們就成了犧牲品。這是許多農村女孩的命運。

1982年左右,大姐出嫁,父母親隻收了比當時行情少得多的一點彩禮,再拚拚湊湊,在早已坍塌不知有多少年的舊宅基地上蓋了兩層土坯房,占地84平米左右。當然,第二層的木板還是多年以後才鋪上。

此前,我們家一共有八間木板房,一間過廳,多是四壁透風,貼滿了地質隊走後拆房時留下的厚厚的柏油紙。其中三間已不能住人,有兩間也成了斜屋,用幾根長長的杉木頭撐住。平時我們住在已經傾斜的屋子裏,另外三間一間廚房,一間穀倉,另一間閑屋。過廳則是吃飯的地方,一下雨就擺滿了大盆小盆接漏雨。有一個夏夜,風號雨注,如傾如潑,我們家連夜搬家,從斜屋裏臨時搬到穀倉前的木地板上,為的是怕房屋倒榻。

這樣的記憶也許影響了我,長大成人後對房屋有特別的興趣。高中畢業時想考建築工程或醫學,但我父親說那些專業年限太長,他培養不起,我順從地聽話了。但直到現在看房子都成了我的興趣。

1993年左右,等我弟弟畢業後不久,我們又把原來住的三間房和過廳重新翻修了一遍,成了磚混結構,直到現在。2006年初,我又把家門前別人家的兩塊菜地轉讓過來,於是門前就有了70平米的小院子。

流水一樣的記憶啊,轉眼就五十年,七十年風一樣,雨一樣,霧一樣地過去。

 

3、 孝有多長

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回憶,特別是回憶我大學畢業以來,能夠盡孝的日子裏到底做了什麽,做得夠不夠?我發現,即使從你畢業的第一天起就盡孝心,你一生能對父母盡心盡意的時間是如此之迅忽!

從1990年7月大學畢業,到現在,到母親去世的那一天,2008年4月8日,全部算在一起,不到18年。期間還要成家、立業、結婚、生子。而父母親光培養我們到大學畢業,就是整整22年哪!

而他們的22年,和我的18年,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我常常想,父母親培養我們,總是不惜成本,他們能夠掙十塊錢,可能七塊錢八塊錢都用來培養我們。而當我們能夠立業,可以反哺的時候,回報他們的,有沒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這次回家,我才發現,在我們給父母為數不多的零花錢裏,他們居然省下了數目不菲的一大筆。不僅如此,母親在世的最後一天,還親手種著一小片菜園子,時不時拿一起菜苗去賣,日積月累,也是不小的一筆收入。她要用這些錢,給她的兒女們留下我們家鄉所說的“手尾”錢。我是既欣慰又悲傷。欣慰的是這麽多年來我們沒有克扣自己的老父母,悲傷的是他們居然如此舍不得花,雖然我們一再交待他們,一分錢也不要省,錢不夠找我們要。這次回鄉,我對父親說,別舍不得,給你的零用錢,要看成都是你們自己掙來的,權當是你們培養兒女得到的一點利息吧。

父母親應該感到欣慰的是,他們的兒女皆孝順,彼此之間也從未因財產紛爭之類的問題紅過臉。

事實上,錢在人的一生中,地位到底有多高呢?等你有經濟能力的時候,上帝往往不讓侍侯父母親多少年。

如今想來,我略感欣慰的是,從小我就是父母親的希望和驕傲,從上小學的第一天起。1976年春季入學,隻上了一個學期就跳到了二年級;後來又和一幫小夥伴一起,成了縣一中首屆農村班的孩子。印象中此後多少年裏,人們還說這是個全縣尖子班,多少人在我的母親麵前,當著我的麵,誇她怎麽有個好肚子,生的孩子都會讀書(弟弟後來也上了長汀一中,可惜高考考得不理想)。那時的母親,窮則窮矣,想必臉上也充滿了自豪,心中充滿了歡笑。人生活的不就是個希望嗎?

如果有來生,我還願意做母親的孩子,還願意做她困厄中的希望。當然,我又希望天下的母親都不再清苦。但如果還有清苦者,我還願意生在那樣的家庭,我還願意用我的一分努力,給那樣的家庭帶來希望與歡笑。今後,我還有可能會盡一些努力,從家鄉的小事做起,做一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事。其實這個想法,春節回家時已經和父親說起過。

 

4、 人類的精神困境

這些日子以來,我常常在想,常常在問:人生到底是什麽?我不得其解。人的生死是如此無常,仿佛上帝給你一個不平等契約,想讓你生就讓你生,想要你回去你就回去,不管你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

當我走進殯儀館,仔仔細細端詳著母親那平靜、安詳的麵容時候,我很想很想再一次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臉。我之前就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家人。但是他們說,你不能動她,要讓她的靈魂安息,你即使流淚,也不能滴到她身上。我照辦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理性的還是感性的。你若說我是理性的,我是因為希望人類真的有靈魂、真的有來生我才照辦;若說我是感性的,我的表現卻又是那麽的理性。

往事不可追,從此後,母親是再也聽不見我的呼喚。我們,把她的靈魂安放在故鄉的青山上,麵朝西南,一片開闊的視野;枕邊,就是故鄉的中學,聽著每天朗朗的書聲,母親的靈魂不會寂寞,那裏,仿佛,不,一定有我當年的讀書聲,如絲如雨如春風,慰藉著母親的心,不論白天黑夜,不管春夏秋冬。

 

後記:按我們老家的風俗,今天是我的母親去世35天的“五七”忌日,昨天卻是母親節。期間,我的孩子再次問起他奶奶的事,我們隻好如實告訴了他。孩子責怪我們沒有及時讓他知道,同時又說,他需要時間來慢慢接受這個現實。我把他之前寫的文字也貼在這裏,其他的事情,我們會慢慢跟他解釋和說明,也會慢慢地讓他知道去愛自己、愛別人。

在我有生以來精神上最困難的那段剛剛失去母親的日子裏,我的博客荒蕪了若幹天,有網友在上麵的留言上表達了深切的關注和慰問,在此我一並致謝,我會把你們的情誼,默默地記在心裏;也會把這份情誼,悄悄地向外傳遞。

 

 

附2:奶奶生病了

 

童一葦

 

周一(2008年4月7日)晚上,我們家的電話鈴突然響起,老爸接起電話,剛說上兩句,表情就變得嚴肅起來。肯定出事了。隨後,老爸的表情又由陰轉多雲。事情還不小!一個電話下來,老爸已是滿麵愁容,愁雲密布了。我趕忙去問道:“老爸,怎麽了?”他歎了口氣,說:“奶奶好像患了腦血栓,現在連說話都不行,有生命危險。現在正在救護車上,趕去城裏的醫院搶救。”我不由得一怔,腦子裏一片空白。

奶奶可是從小把我帶到大的,我們感情很深。奶奶非常疼愛我,老是給我做好吃的,買好玩的,哄我開心,帶我上街等等。尤其是奶奶給我做的泡豬腰、xiazi(油炸糯米糕)、genzhen豬肉等,特好吃。每年,我們回老家過年,奶奶都會給我做這些,我總是吃不膩。回京後,老爸也曾試著做過,可就是沒奶奶做的好吃。這幾年,我們每逢回老家過年,爺爺奶奶都非常高興,我們也很興奮,跟爺爺奶奶說這說那,談談我在學校的事情、學習成績,老爸老媽工作順不順利等等。

奶奶看著我一年一年地長高、長大,變得更強壯、懂事,她非常高興,總是喊著我,看著我,始終看不夠似的。如今奶奶已經病成這樣了,我的心都快碎了!為了更好的照顧奶奶,老爸回了老家,由於我麵臨小升初,所以回不去。不過,我很想奶奶,想信奶奶一定也很想我。

直到今天,老爸已經回家五天了,卻沒有一點回來的意思。可見奶奶的病情沒有太大的好轉,我真為奶奶捏把汗。雖然知道病情沒有太大好轉,但我仍然每天放學後回到家就問媽媽:“奶奶怎麽樣?”希望出現什麽奇跡。我真心為奶奶祈禱,願奶奶健健康康度過晚年。                                                         

 

 2008年4月13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