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醜(作者:蘇蘭朵)

來源: 2017-10-28 07:57:19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碧麗珠將最後一枚亮片小心地粘在鼻翼,對著鏡子仔細看了看,起身,收拾化妝品。小綿羊站後麵等半天了,一屁股坐下去,差點踩到她的腳。碧麗珠心裏不痛快,但沒說什麽。她很累。
坐在化妝台後麵的破沙發裏,她點了一支煙,目光瞥在小綿羊的腿上。這是一雙迷人的腿,修長,筆直,飽滿,緊致。此刻,它們被包裹在黑絲襪裏,彎曲著從椅子前端斜伸出來,小腿和腳踝在高跟鞋的烘托下,線條無可挑剔。碧麗珠將目光滑開,下意識地拽了拽超短裙。最近又有些胖了。
皮猴從外麵進來,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手持電動小風扇,湊到小綿羊身側,殷勤地吹起來。到底還是年輕啊!碧麗珠在心裏感歎。打扮停當的老公張順水早跟著別人到外麵涼快去了。
小綿羊來路不明,聲音嗲嗲的,一會兒說是魏三藝校畢業的,一會兒又說以前在夜總會唱過,還做過迪廳的領舞。老板徐春是見過世麵的人,繃著臉聽了半天,隻說,先試一星期。又問,叫什麽?於麗麗。這名字不行。徐春盯著她想了想,我看就叫小綿羊吧,和皮猴,正好一對!海報這就貼出去了。張順水私下裏問過皮猴,在哪裏撿的這麽個搭檔?皮猴隻是嘿嘿笑,不說。張順水隻好拍拍他的肩,對人家,巴結點,別半道又跑了。皮猴原來的搭檔是藝校一起畢業的小師妹,兩人唱了不到半年,小師妹就跟一個有錢的老板走了。
這丫頭不會唱戲。第一個晚上下來,碧麗珠就跟張順水說。還用你說?張順水不屑,你看那兩步走,腳軟綿綿的,沒練過。徐哥一眼就看出來了,要不怎麽叫小綿羊呢,哈哈。碧麗珠也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徐春這是拿她當畫使喚呢。
不想,小綿羊對碧麗珠構成了威脅。三天下來,本事露出來了。敢唱《青藏高原》,還穿超短裙勁舞。場子沸騰了。一個墊場的,竟然出現了點單,而且是三張。這待遇,以前隻有碧麗珠一個女角享受過。
春華劇場的二人轉演出,每晚固定四組。中場有雜技表演和歌舞。照例第一組是熱場的,皮猴的前任搭檔走了之後,徐春馬上用了新來的一對,眼看著要把皮猴擠走了,不想來了個小綿羊,局勢迅速扭轉。現在兩對一三五二四六輪流上,一副PK的架勢。碧麗珠和張順水在第二組,表麵上是以張順水的男醜為主,實際上碧麗珠的戲一點不弱。她能歌善舞,會唱老戲,還有一絕活——吹薩克斯。後麵兩組,男角都是腕。一個是俊男楊洪波,出過個人演唱專輯,網上可以下載,女粉絲一大群;一個是醜帥全能,文武兼備的小福貴,演過電視劇。兩人都在春華唱了四五年了,根子硬,碧麗珠夫婦比不了。
張順水繞回來,手裏拎著半截雪糕,老婆,潤潤嗓兒……碧麗珠晃了晃手裏的煙,示意不吃。小綿羊在鏡子裏看到了,停下手,對皮猴說,去,給我買一支來!皮猴應聲剛要出去,張順水忙說,這就要開鑼了,你別到處亂跑。我去給你買!“買”還沒落定,後屁股就挨了碧麗珠一腳,哪兒顯著你了?皮猴見狀,忙說,我去我去。一溜煙出了門。張順水瞪了媳婦一眼,追了出去。
小綿羊在鏡子裏看著碧麗珠,狠狠地翻了一眼,正巧被她看見了。碧麗珠心裏不舒服,將氣撒在煙上,使勁吸了一口,又呼地吐出來。到底忍不住丟出一句,也不怕眼珠子翻下來,掉地上找不著。小綿羊並不生氣,一邊化妝,一邊回敬道,我眼眶子深,掉不下來。就算掉下來,也有人搶著給找。說完又瞥了一眼碧麗珠,目光似有得意。碧麗珠舉著煙,斜著眼瞧了她片刻。小綿羊正在塗睫毛膏,手擎著睫毛刷正一根一根地挑。碧麗珠突然抬起腳,對準椅子就踹過去。覺得自己是盤菜了是不?小綿羊後背受了力,“撲”地一下趴在化妝台上。下巴在桌上一墊,咬了舌頭,竟流出血來。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尖著嗓子號哭起來。外麵的人聞聲紛紛趕來,小小的化妝間一下子擠得滿滿的。
碧麗珠沒料到會變成這種局麵。按她的設想,她踹了小綿羊,小綿羊就應該立馬躥起來,撓她臉,或者拽她頭發,伴著腳部動作,然後兩人迅速扭作一團,直到別人來把她們拉開。一定是偏護她碧麗珠的人多,小綿羊才來幾天?沒想到這麽不禁揍。皮猴麵露怨色,瞟了一眼碧麗珠,卻對著張順水,哥,賞口飯吃吧。張順水掛不住了,一伸手,拉住碧麗珠的胳膊,聲音低沉卻充滿了力道,跟我出去!碧麗珠將胳膊一甩,對著小綿羊,就欺負你了,怎麽著?怕欺負就別出來混!張順水再次伸出了手,鉗子一樣攥牢老婆的胳膊,將她拖出人群。
徐春是在牌桌上聽說這事的,當時是晚上七點二十分,離開場還剩十分鍾。琴師老吳打的電話,簡單講了碧麗珠打了小綿羊的事,徐哥,小綿羊說舌頭壞了,今晚上唱不了了。徐春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唱不了就不唱,把另一對調來。對了,徐春提高了嗓門,告訴張順水,讓他和他老婆墊場,唱開鑼,救場的不來就甭下來!說罷,沒容老吳答話就狠狠地撂了電話。
事不趕巧,與皮猴小綿羊PK的那一對今晚這邊沒戲,就接了一家夜總會的活,一個老板給母親辦大壽,給的錢多,說什麽也不肯過來。再打,就關機了。徐春聽了老吳的匯報,看看表已經七點二十五分了,對著話筒咆哮道,告訴張順水,讓他老婆上,可勁得瑟!不唱滿一個點別下來! 


臨上台前,老吳拍了拍張順水的肩,對下邊,多討好著點。張順水感激地點了點頭。
鑼響了。張順水緊了緊腰帶,又踢了兩下腿,口裏喊了聲“嗨——”。碧麗珠知道,他這是要翻著跟頭上去了,不覺心裏一緊。張順水不翻跟頭上台已經好多年了。他們夫婦不是科班出身,這點本事都是自己練的。練跟頭那陣,張順水二十多歲,兩人成親沒多久。為什麽要練跟頭呢?因為要進城。婆婆不喜歡珠兒,嫌她不安分,不願意幹農活,四處唱紅白喜事。當然,婆婆也不喜歡張順水,常說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生了你這個二流子!
劇院還有些雜亂,有些觀眾剛剛入場,正在找座位。墊場的戲是不好唱的,有多大本事都會被忽略。張順水的跟頭翻得還算利索,碧麗珠舒了一口氣。就在雜遝聲中,張順水開始講笑話。不停地說著拜年嗑,隻敢拿自己砸掛,不敢砸觀眾。接下來唱歌,氣氛好了些,掌聲也熱烈了些。唱是張順水的最強項,這幾年他基本都是靠唱,輕易不動武。三十分鍾的時間,媳婦占了一半,剩下十五分鍾,一會兒就過去了。每天的演出是很輕鬆的。他很享受現在的工作,很久沒有琢磨新花樣了,人也胖了。碧麗珠有時候想說他兩句,這個行業,競爭是非常激烈的,每天都有新演員排著隊來試活。但想想也都四十來歲的人了,拚命也拚了快二十年了,就忍住了。他不琢磨,碧麗珠琢磨。反正都是一家人,有絕活就行,管它誰練呢!兩口子互相幫襯,比上不足比下也算有餘了。春華劇場是城裏最大的二人轉場子,一般的演員,一晚上每對都能拿到二三百元,還想怎樣呢?不想出了這種岔頭,碧麗珠覺得有被打回原形的苦澀。
張順水折騰到二十五分鍾的時候,下麵開始騷動。按常理,這意味著女角隻剩五分鍾的戲了。不按常理,也有可能今天張順水就是獨角戲,可演出單上明明寫著碧麗珠的名字啊?有些人就是衝著她來的。下麵有人開始鼓倒掌。碧麗珠在台角不停地向張順水打著手勢,意思是叫她上去。但張順水就當沒看見。隻聽他說,今天我賣賣力氣,給各位好朋友練手絕活。今天買票的都來著了,輕易我不練。說完,就讓皮猴抬上來一張桌子,往手裏吹氣,準備從桌子上空翻過去。
這是要拚命啊!碧麗珠顧不得許多,一個箭步衝上台去,攔在張順水和桌子中間,你一人玩得挺好啊?不讓我上來我就上不來了?就你一個人長腿了?說著一扭腰肢,甩開兩條腿跳了一段踢踏舞,掌聲四起。跳畢,碧麗珠對著觀眾,我告訴你們他的絕活是什麽,就是從這桌子上一翻,哢——桌子腿折了!笑聲。掌聲不熱烈,再熱烈點,看看我給你們來點絕活!掌聲,口哨聲。碧麗珠示意音響師,開唱。
碧麗珠連唱了三首,伴奏帶都是她花錢請人重新混音的,節奏強勁,為了配合舞蹈,燈光師換了鐳射燈,強悍的閃爍間,隻見碧麗珠甩開一頭長發,搖頭、擺臂、扭臀、彈腿……小綿羊站在舞台邊緣冷眼瞧著,嘴角露出一絲不屑。她的下巴已經腫了。
這一通連唱帶跳下來,碧麗珠大汗淋漓。張順水邊拿手絹給她擦汗,邊說,真夠賣力氣的。轉身對觀眾,下麵我再給大家露一手。話音剛落,碧麗珠搶前一步,將他往後一搡,誰稀罕看你呀?來看誰來了不知道啊?下麵馬上有人配合著鼓掌起哄。張順水衝妻子使個眼色,半嗔半怒,得瑟不要命是不?然後麵對觀眾,在座的大姐大妹子們,你們是不是來看我的?下麵響起女人們的尖叫聲。這時,不知誰喊了一句,碧麗珠——罵他!在鬧哄哄的背景中異常清晰。觀眾們似乎得到了提醒。緊接著,塑料鼓掌手板有節奏地響起,有的在空中搖,有的在桌子上拍,啪——啪啪!啪——啪啪!聲音越來越響,起哄和尖叫聲也越來越大。劇場開鍋了一般,人們興奮異常。碧麗珠望望觀眾,又望望丈夫,眼中閃過一絲悲涼。張順水有點不知所措,這個局麵不是他期待的。他徒勞地伸出手,做著下壓的動作,示意觀眾安靜下來。但是沒人聽他的。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碧麗珠。
良久,碧麗珠將長發使勁一甩,雙手叉腰,臉上浮現出譏諷的表情,對著張順水開口了。不說你搞破鞋的事心難受是不?觀眾席裏爆發出開心的笑聲。笑過,大家安靜下來,等著上演久違的一個段子——罵夫。
這個段子的由來是碧麗珠一輩子難忘的恥辱。
常看二人轉的人喜歡看新段子,連帶著也喜歡看新人。兩年前,碧麗珠和張順水來到了春華劇場,一亮相就博得了滿堂彩,很快在劇場站穩了腳跟。兩個人各有一群異性粉絲。碧麗珠雖人近中年,但身材高挑,高鼻大眼,比春華原有的女角都漂亮,吸引了一批中年男觀眾。每天晚上都有老板點碧麗珠的單。張順水呢,那時候沒剃光頭,而是梳著一頭烏黑的長發,站在台上,黑衣黑褲,戴一副墨鏡,唱迪克牛仔的歌,常讓女觀眾尖叫。
在碧麗珠的粉絲裏,有一個楊老板,每周日晚上必到,每次必點二百元的單。在張順水的粉絲裏,有個年輕女人,叫小紅。小紅的氣派與楊老板不同,她每次都不是一個人來,而是姐姐妹妹呼啦啦來一群。每次小紅一點張順水的單,接下來至少有兩個姐妹跟著點。時間長了,一些熟客都記住了這兩個人。
某一日,有人在街上發現小紅的敞篷小跑車裏坐著張順水。兩個人都長發飛揚,在城裏這一招搖,甚是引人注目。於是流言四起。緋聞傳了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一場演出剛散場,張順水夫婦在人流中走出劇院,一夥不明來路的人迅速衝上來。兩個人按住碧麗珠,令她動彈不得,剩下的人對著張順水開打。人們都驚呼著躲得遠遠的。老板徐春、皮猴和老吳聞聲趕過來,頻頻給眾位“好漢”作揖求情,但沒人理他們。直到110拉著警笛奔過來,“好漢”們才迅疾散去,臨走還不忘拿走張順水掉在地上的手機。
後來有小道消息說,小紅是某位有黑道背景的礦老板在本城包養的二奶。礦老板不常過來,所以這麽久才知道這事,要是早知道,早就來收拾張順水了。那個叫小紅的女人自此從劇場消失了。
張順水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若換了別人,這麽長時間上不了台,早就得卷鋪蓋走人了。但是張順水攤上個好老婆。碧麗珠可不是一般的女角,一個人能頂半台戲。她忍住老公帶來的屈辱去求徐春,讓她還留在春華,唱開鑼也行,隨便找個男角搭個十分八分的就行,剩下的時間她自己頂,還願意自降薪水。徐春同意她留下了,但是話也沒說死,一旦來了更好的一副架,碧麗珠還得走。也該著她命好,那陣子正值農忙,農村唱流水的二人轉演員都在家裏忙著春耕,沒人出來找活。二人轉學校的學員們也得夏天才畢業。她硬是支撐到了張順水病愈出院。兩個人在春華的飯碗總算保住了。
重新登台的張順水剃了光頭,在台上不再扮酷,人一下子比從前蔫了許多。但是張順水經過這次著名的“破鞋”事件,知名度大增,觀眾的熱情又被重新點燃了。他們紛紛擠進春華劇場,來看緋聞男主角來了。站在台上的碧麗珠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相比此刻的煎熬,她寧可一個人在台上流汗。
不知從哪天開始,碧麗珠在台上對著張順水罵開了,什麽難聽罵什麽。隻要讓她上台,她就開始罵,越罵越生氣,越罵越痛快,滔滔不絕,靈感百出,幾乎忘了是在演出。台底下笑聲不斷,掌聲不斷,他們過癮了,無比興奮。張順水任由她罵,不還口,無奈地賠著笑臉。那段日子,張順水夫婦每天最後的這段“罵夫”內容,漸漸成了劇院演出的噱頭,口口相傳,連鄰城的人都特意開車過來看。罵了半年多,碧麗珠有點罵不動了。她覺得,自己老了。
這段舊事,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碧麗珠以為,人們已經忘記了。不想,他們還記得這麽清楚。別人的痛苦真的讓他們這麽高興嗎?碧麗珠站在台上麻木地罵著,耳畔充斥著各種笑聲,像刀子一般,戳向她結著疤痕的心。
那天演出結束後,碧麗珠是被張順水架上出租車的。她的兩條腿像灌了鉛,抬不起來了。一進家門,就撲到床上,號啕大哭。 


第二天,一切如常。徐春來後台看了看,親熱地和大家開著玩笑,還讓他姐姐給弄來兩個西瓜,讓人懷疑昨天老吳轉述的“老板大怒”是不是真的。
碧麗珠渾身難受,西瓜沒吃,一個人躲在化妝間抽煙,想心事。她覺得自己現在是城裏人了,雖然住的還是租來的房子,但是再攢上兩三年,就可以買自己的房子了。樓房,有暖氣,有煤氣。小福貴一年前買的,請大夥去過一次,七十多平,封閉小區,三十來萬。碧麗珠問完房價,就在心裏盤算開了。這幾年,她和張順水省吃儉用,攢下了六萬塊錢。照著在春華的收入水平,再勤快點唱些私活,弄好了,或許五年以後就能把婆婆和女兒接到城裏來了。碧麗珠是個要強的女人,她和張順水在外邊唱了快二十年了,要是不混出點模樣,那可真應了婆婆的話:一對二流子!況且,她希望女兒能到城裏讀初中,徹底變成一個每天坐公共汽車上學,踩了別人腳會自然地說“對不起”的城裏孩子。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了。徐春宣布,小綿羊和皮猴在PK中勝出,以後天天唱開鑼。還鼓勵大家多練新活,說競爭永遠都是存在的。碧麗珠心中莫名地布上陰雲,她覺得徐春的話裏有話。
這一天,徐春突然請張順水喝酒。碧麗珠知道老板有事要說,演出完了就一個人背著服裝道具回家了。等到後半夜兩點多,張順水才打著嗝回來,一身酒氣。沒等碧麗珠問他話,就一頭栽倒在床上,呼呼睡著了。
第二天,吃完了早飯,碧麗珠站起身想收拾碗筷。張順水一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別著急,歇會兒再收拾。說完,從煙盒裏掏出兩支煙,一起點上,分給碧麗珠一支。珠兒,張順水吸了兩口,開始說話,昨兒徐哥跟我說了……碧麗珠把煙從嘴邊拿開,盯住張順水,說什麽?說……張順水猶豫了一下,說……你得改活。啥?碧麗珠將還剩半截的煙一下子戳到碗裏,瞪圓了眼睛,看著張順水。你那麽大聲幹嗎?張順水不忍心看她。這不是和小綿羊的活一樣嗎?他盡量把語調放柔和。那為啥不讓她改呀?碧麗珠“刷”地站起身,罵道,徐春也太不是人了!那個小*****,肯定和他上床了!說著推開椅子,我找他去!張順水一把拉住她,喝道,不想幹了是不?
這一天,碧麗珠不知怎麽過的。從上台到下台,都像在夢遊一般。“改活”兩個字就像魔咒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心情不好,身體也跟著有反應。連續幾天,腹部間歇性疼痛,頭也沉。張順水看著碧麗珠躺在床上折騰,實在心煩,就說,要不,上醫院瞧瞧去?碧麗珠說,不去,沒病都能瞧出病來,不宰你二三百塊錢別想回來。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就是婦科那點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看你這都休息好幾天了,也沒見消停。要不,去後樓孫中醫那兒看看,上次我感冒咳嗽,吃了他兩服藥就好了,才花了六塊錢。碧麗珠皺著眉想了想,說,也行。
孫中醫將一隻枯瘦的手搭在碧麗珠的手腕上,少頃,臉上露出笑意,又示意碧麗珠換一隻手,再把了一會兒脈,抬頭對著張順水,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有喜了。張順水一驚,真的?隨即從身後將妻子攙起來,珠兒,這個孩子,咱們得留著。碧麗珠麵色蒼白,什麽都沒說。把老婆送回家,張順水馬上去了菜市場。他說得買隻老母雞燉上,補補。
碧麗珠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她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患慢性盆腔炎差不多十年了,醫生說,很難再懷孕……現在,頂多還有八個月可唱,八個月,二百四十天,如果沒有意外,除了一家人的生活費和房租,大概能剩四萬多。買房子遠遠不夠啊!孩子生下來以後的事,她更不敢想。最少得在家歇一個月,位置也許早就被別人頂了,還得重新找場子,能再找到春華這樣的嗎?而且要繳超生罰款,又多了張嘴吃飯。也許還要去另一個城市,睡火車站,租房子,拜碼頭……一切重新開始。
晚上吃完了飯,她給他端來一盆洗腳水,放好,將聲音放柔和,哥,要不,等咱買了房子,再要老二?
張順水警覺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十分陌生,房子要緊還是兒子要緊?
她垂下眼簾,淚珠在眼圈裏打轉。
張順水口氣堅決,你少打別的主意,我告訴你,這是我們老張家的頭等大事!說完,一抬腿出了門。水原封未動,冒著熱氣。
碧麗珠知道,再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她決定麵對現實。
擺在眼前的首要問題是改活。原來說改活,隻是避開小綿羊,可選擇的路還是挺多的。現在不行了。蹦蹦跳跳顯然不合適。懷女兒那會兒他們在吉林,碧麗珠是靠唱支撐到臨盆的。大部分時間在唱《回杯記》,雖然有點悲苦,但是肢體動作不大。要說她最拿手的,其實是《豬八戒拱地》,那裏的小媳婦是孫悟空變的,活潑好動,符合她的性格。但是裏麵有豬八戒背媳婦的情節,以她孕時的腰身顯然是蹦不到張順水的背上去了。吉林、黑龍江的二人轉迷喜歡聽傳統劇目,所以以唱為主的“北派”二人轉有市場。遼寧的二人轉被稱作“南派”,以說、學、逗為主,老戲唱得再好也不靈。光唱流行歌曲也是不行的,得有絕活。再過一陣子,肚子越來越大,薩克斯恐怕也沒氣力吹了。還能琢磨點什麽絕活呢?
思來想去,隻剩下一條路——扮女醜。 


女醜,向來都是二人轉行當裏的大熊貓,一塊寶。
傳統二人轉都是以男醜為主,女的講究漂亮。男要詼諧女要浪,這就導致女醜稀缺。此外,女醜要放下架子,耍得開,更要掌控全場,調動氣氛,有男人的氣魄。所以女醜要想在舞台上立住,比男醜難多了。但是一個成熟的女醜,走到哪裏都不愁沒飯吃。
很多二人轉場子沒有女醜。春華原來有一個,幹了不長時間就被人挖走了。徐春一直耿耿於懷,因為女醜是一種象征。一個二人轉場子要有男醜、女醜、帥男、美女,才算演員類型齊全,才會使劇場更具吸引力和競爭力。用徐春的話說,更有江湖地位。
碧麗珠不是沒想過走女醜這條路。但是,把自己弄那麽醜,對一個漂亮女人來說實在過不了心理這一關。於是想歸想,並沒打算真正付諸行動。現在不同了,漂亮已經變得一文不值,唯有醜可以救自己。
碧麗珠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張順水。張順水一愣,看著妻子,眼中流露出吃驚和歉疚交織的神情。你都想好了?嗯。碧麗珠點了點頭。準備學誰啊?先學小洪飛。張順水眼前閃過一張令人惡心的胖臉,他想說點什麽,終於還是沒說。沉默了一會兒,試探地問妻子,那我就告訴徐哥了?碧麗珠馬上答道,好。一個月之後成活。
張順水走後,碧麗珠起身將門窗關好,從箱子底翻出一對水袖來,披在雙臂上,一個人立在地當中,對著牆上的一張彩色大劇照,唱了一段《楊八姐遊春》,直唱得淚光盈盈。劇照是她三十歲時參加吉林省民間戲劇匯演時拍的,當時她和張順水唱的正是這出戲,得了個二等獎。唱罷,她狠狠擦把淚,將劇照摘下來,用水袖小心包好,塞進床底下。
第二天,碧麗珠睡到下午兩點才起床。洗漱完畢之後,她對丈夫說,家裏有什麽能吃的,都給我端上來。張順水“唉”了一聲,開始往桌上倒騰飯菜。多年來,碧麗珠為了保持身材,每頓飯隻吃一小碗。近幾年,更是把夜宵也省了。演出完回到家裏,經常餓得抓心撓肝。但是今天,碧麗珠愣是吃了三碗飯,還把兩盤子菜一掃而光。
吃罷飯,碧麗珠又踱到陽台,撿了兩個蘋果,簡單洗了洗,又開始吃。邊吃又抓了一把生花生放到身邊。張順水實在忍不住了,我說,你歇會兒再吃,別把我兒子撐個好歹的。碧麗珠白了他一眼,吐出半個花生殼,隻要是我兒子,怎麽吃都不會有事的。說完,拍拍手,又躺下了。
張順水一臉無奈,起身收拾碗筷。他知道,碧麗珠這是想快速增肥。好在現在懷孕了,吃也不白吃。可自己怎麽高興不起來呢?怎麽看她都像破罐子破摔的架勢。這架勢,張順水是熟悉的。在自己和小紅鬼混的那些日子,她就是這樣一副架勢。唉!他聽到碧麗珠的一聲歎息,忙躲進廚房,將水龍頭打開。
碧麗珠重新增加了宵夜,並且吃完了立即上床睡覺。白天,嘴幾乎不閑著,無論是幹家務,還是對著DVD琢磨小洪飛的演出,手都不停地往嘴裏塞東西。家裏隨處可見各種零食,她常常吃到肚子脹,想要吐。忙活一星期,體重長了十斤。她看著人體秤上的數字,放心了。按照她的計劃,醜活登台前體重增三十斤,現在看來是沒什麽問題了。
原先擔心的段子心裏也漸漸有了底,其實模仿小洪飛不難,她的功夫主要都在嘴上,基本沒有武戲。碧麗珠覺得還可以加上自己原有的優勢,比如吹薩克斯,還可以編排點滑稽舞蹈。每天一遍一遍地看小洪飛的演出碟,看多了她覺得有點惡心,不知道是不是孕期反應,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想吐。碧麗珠撫摸著肚子,想到出生之前,這個小生命每天都要在肚子裏聽自己說這些不幹淨的話,她就盼望著,無論如何,得要個兒子。
當體重順利增加二十斤之後,碧麗珠開始琢磨自己的新造型了。她上街去找大花圖案的棉布,找來找去,沒找到滿意的。回家之後,她把被麵拆下來,圍在身上,綠底,大粉花,襯得自己的這張臉俗豔又喜氣洋洋,就是這個效果。她看著鏡子裏的人,一瞬間,有點恍惚,這是誰呀?誰站在我的家裏?這個人,簡直是一頭豬啊!一陣惡心。她忍住要吐的衝動,從抽屜裏摸出剪刀,對準一個粉色的花瓣剪下去。
她用被麵為自己做了一個吊帶背心,一條肥大的裙褲。小洪飛穿的是裙子,她要穿褲子,這樣跳舞方便些,並且會襯托自己的腰身更難看。做完之後,她又把剪刀對準了頭發。
頭發,是她的心愛之物。她的頭發好,黑,直,而且硬。從少女時代起,她就留長發。在老家的時候梳辮子,進了城就一直披著。張順水也喜歡她的頭發,以前總幫她梳。自從有過小紅那個女人,就再沒梳過了。那個女人,是一頭波浪卷發。碧麗珠進城後一直想燙一次頭發,但是始終沒舍得。等丈夫出了和小紅那檔子事之後,就徹底斷了燙頭的念頭。
此刻,她對著頭發躊躇起來。梳兩個髻也是可以的,像小洪飛那樣,一副天真的傻丫頭樣。她對著鏡子卷起頭發,可是,悲哀地發現,這張臉已經不天真了。一股淒涼從心底升上來。就快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剪吧剪吧,還留著這觸目傷情的東西幹嗎?不剪,生了孩子之後也會大把大把地掉。想到這兒,她舉起剪刀,果斷地下了手。
離碧麗珠醜角登台還剩一個星期的時候,徐春在他姐姐的陪伴下,以祝賀懷孕為名前來看望碧麗珠。碧麗珠心裏明白,老板這是來檢查新活來了。
徐春進門前,她已經從化妝到服裝準備停當,張順水也簡單換了身演出服。等姐弟倆一進門,徐春的姐姐當時就“哎呀”一聲,像看大猩猩一樣把碧麗珠前後左右瞧了個遍,然後對著徐春大發感慨,我就說,珠妹子那是幹什麽像什麽!徐春也麵露喜色,碧麗珠的這個造型首先就成功了一半。
接下來試活。戲走到一半,徐春已經笑得合不攏嘴,連連叫停。行,我看就這麽弄吧,不用再演了,趕緊歇會兒,別再累著了。然後他興奮地給張順水點了一支煙,順水,這麽著,剩下這一個星期,珠妹子就別在劇場露麵了。等日子一到,再隆重亮相!這可是本城二人轉劇場十多年來的第一個女醜啊!哥得好好宣傳一下!徐春的姐姐也隨聲附和,對!得造造聲勢,把人都忽悠來!徐春白了她一眼,啥忽悠啊?人家珠妹子這是真本事,不看,他們後悔!
徐春回到劇場,立馬找來一家廣告公司的負責人,要求一星期之內,報紙、電台、電視都要上文字廣告:春華劇院第一美女變醜女,七月十八日揭開謎底。廣告公司的人玩味著廣告詞,不錯,言簡意賅,有誘惑力。圖像呢?徐春說,不要圖像,想看就來劇場。對方想了想,說,徐老板,要不這樣,你給我一張演員以前的美女照,越漂亮越好,放在圖像的左邊,右邊呢,留白,打上一個問號和倒計時的日期,一天一個日子,直到七月十八日,您看怎樣?徐春一拍他肩膀,行啊!就這麽著!我還要印一萬張宣傳單,再給我弄兩個噴繪,一個掛在劇院裏,一個掛在劇院外麵。春華也該折騰一把了。徐春笑道,讓那些小場子見識見識,什麽叫氣派! 


七月十八日,是個大熱的天。又熱又悶。雨醞釀了一白天也沒下來。到了晚上,人們都在屋裏呆不住了,紛紛湧到外麵乘涼。
演出前半個小時,春華劇場門前的小廣場已經聚滿了人。人們議論的主題隻有一個:碧麗珠今晚上會以何種造型出場?會有什麽出彩的活?十年來本城第一個女醜的這次亮相,能火還是能砸?
徐春站在二樓的辦公室窗口,看著人群,臉上露出笑意。一個星期的宣傳沒白做,場子今晚爆滿,明天的票也預售完了。現在就看碧麗珠的造化了。他到衛生間洗了手,回來後恭恭敬敬給關老爺上了三炷香。然後,決定到後台去看看碧麗珠。
走到一樓樓梯口,迎麵碰上小綿羊。她看到徐春,甜甜地叫了聲徐哥!徐春說,正好,陪我去看看碧麗珠。小綿羊不情願地跟在他身後,嘴裏嘟囔著,這架勢拉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嫁人呢!徐春回頭看了她一眼,我告訴你啊,今晚上別惹她不高興。小綿羊一撇嘴,沒吭聲。徐春又說,明晚陪我去打牌,完了我請你吃宵夜。
兩人來到化妝間門前。小綿羊敲門,裏麵傳來碧麗珠的聲音,進來吧!推開門,小綿羊驚呆了。
撲麵而來的是翠綠與豔粉兩種觸目的顏色,一個肥胖的軀體被裹在其中,上麵露出兩條粗壯雪白的胳膊。再往上,一張色彩分明的臉呈現在眼前,顴骨處是兩小團粉紅的胭脂,眉毛塗得很誇張,眉梢向下呈八字,猩紅的嘴唇閃閃發光,唇上還粘了一顆媒婆痣。更要命的是,頭發短得露出肥膩膩的脖子不說,頭頂居然對稱地夾著兩個粉色蝴蝶結。
小綿羊對著怪物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是碧麗珠啊!徐春那邊已經開口了,喲!珠妹子都收拾好了,我在下麵可等著給你鼓掌了,哈哈。碧麗珠嘴角動了動,什麽都沒說。徐春四下看了看,覺得沒什麽意思,妹子,你先歇著,回頭讓我姐給你送兩瓶水來。說完出去了。
小綿羊小心地從碧麗珠身邊繞過,坐在梳妝台前,開始化妝。她預料到了碧麗珠會更加肥胖,但是變得這麽醜她無論如何沒想到。她見過女醜,但是沒見過為了扮醜做出這麽大犧牲的。她不時地從鏡子裏掃視碧麗珠,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一絲畏懼。
臨開鑼前,保安突然過來敲門,珠姐,楊老板派人送來兩個大花籃,放哪兒?碧麗珠打開門,保安嚇了一跳,試探著叫了一聲,珠姐?碧麗珠不耐煩地說,是我。保安馬上遞上來一張名片。楊景榮。碧麗珠一猜就是他。她聽到小綿羊起身,準備上台了。故意提高嗓門問,多大的花籃?保安把手一抬,足有兩米,一色的紅玫瑰,老喜慶了。碧麗珠臉上泛起得意的笑容,搬台上去吧。
這天晚上,十來個媒體記者和全場觀眾共同見證了碧麗珠的轉型首演。她以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扮相和全新的段子征服了在場的所有人。
站在舞台中央,碧麗珠像換了一個人。當醜覆蓋了全身,她不再取悅任何人。美作為一件衣裳,被她徹底脫掉了。她覺得從未有過的自由,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而她就是一切。她如女王般掌控著劇場的氣氛,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魔法棒,指向觀眾,心裏默念“笑”,下麵就掌聲、爆笑聲一片。
她找男觀眾上台來做互動遊戲,戲弄他們,用語言攻擊他們,他們訕訕地笑,不敢發作,最後幾乎都露出討好的神情請求她嘴下留情,放過他們。
半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觀眾們被彼此的掌聲、呼喊聲相互感染,叫著碧麗珠的名字,瘋狂了。他們不想讓碧麗珠下台。最終返場兩次,加唱了一首歌,外加兩個小段子,才得以脫身。而接下來上場的楊洪波,竟然遭遇了在春華登台以來的頭一次倒彩,被一些刺頭觀眾連喊“下去!”站在舞台上感到尷尬的那一刻,楊洪波和後台的眾多藝人一起,率先意識到,碧麗珠,火了!有時候,火,就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像變魔術一般,令人驚歎,令人無奈。
那天晚上,演出結束後,當觀眾戀戀不舍地離開春華劇場,天空中突然響起一個炸雷,憋了一天的一場大雨痛快淋漓地瓢潑而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碧麗珠始料未及。本城發行量最大的晚報第二天就以“遼寧第一女醜碧麗珠”為題,刊發了專訪文章。配發的兩張照片,一張是以前拍的美女照,一張是女醜首演的劇照,強烈的視覺衝擊,專訪中的溢美之詞,引起了讀者的好奇。接下來電台、電視台也在新聞中報道了此事。“遼寧第一女醜”在不斷宣傳中很快演變成了“關東第一女醜”。一時間“女醜碧麗珠”成了本城重大的文化事件,人們在議論的同時,也紛紛湧向了春華劇場。
最高興的自然是徐春,這幾天樂得合不攏嘴。碧麗珠的演出現在已經被調到了壓軸的位置,雖然楊洪波和小福貴心有不甘,但是也無話可說。大牌壓軸,這是規矩。什麽是大牌?吸引上座率的就是大牌。徐春正盤算著和碧麗珠簽一個演出合同,趁著現在剛火,價錢可以壓低點。張順水自然也是高興的,雖然火的不是他,但二人轉就是這樣,一人火了兩人都跟著受益。何況,火的還是自己的老婆!
碧麗珠的感覺要複雜得多。首先,她證明了自己的能力。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一下子應付這麽多記者,讓她頭疼。他們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麽要改女醜?是啊,那麽漂亮的一個女角,色藝俱佳,為什麽突然改走醜的路線呢?碧麗珠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原因,她不能說。記者於是引導她,是不是想填補我市沒有女醜的空白?碧麗珠隻好答“是”。記者還不甘心,試探地問,有沒有年齡方麵的考慮?潛台詞是年紀大了,不美了嘛。碧麗珠警覺地看了他一眼,果斷地說,沒有。他們的問題層出不窮,很多問題,碧麗珠都不明白問的是什麽,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開始討厭鏡子。每天除了演出之前化妝,她不再照鏡子。她惡心鏡子裏的那張臉。從前那張令她看不夠的臉消失了,並且永遠消失了。
她也討厭周圍的人。徐春現在嘴像抹了油,天天珠妹長、珠妹短的,肉麻得讓她受不了。小綿羊現在對她畢恭畢敬,化妝間幾乎讓給了她,每天都在家化完妝才過來,好像碧麗珠隨時會欺負她。其他人呢,看她都像看大猩猩。她還習慣不了這些目光。
現在唯一令她喜歡的地方是舞台。從十八九歲第一次登台開始,直到今天,她才開始享受舞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張順水說什麽她似乎也聽不到,因為他的台詞已不再重要。觀眾們就是來看她、聽她的。她隨便說點什麽他們都笑。演出的走向是她引導的。對她,他們不再吝惜掌聲。盡管她在表演醜,醜得俗不可耐,但是,當掌聲雷鳴般地響起的時候,她站在舞台中央,卻常常有種錯覺——此刻,她是被所有人寵愛的。
有人不知趣地喊了一聲,碧麗珠——罵他!她知道有觀眾想聽“罵夫”了。但現在的碧麗珠已經不是從前的碧麗珠了。趁著台下還沒形成氣候,她朝叫喊的人嗔怪地一笑,誰家老爺們兒不犯點錯誤,你就抓著人家小辮子不放啊?咋這麽小心眼兒呢?比我心眼還小。對,就說你呢!別假裝瞅別人。哎喲,臉咋紅了呢?觀眾笑起來。一輩子難忘的恥辱,就這樣讓她輕鬆化解。變化就這樣來了,充滿層次感,掀開一層,還有下一層。
她開始頻頻被徐春帶出去參加各種酒局。碧麗珠活到快四十歲才知道,走出春華劇場,舞台還有很多。也才發現,離開春華,徐春又掛上一張新麵孔——謙卑,甚至有點低三下四。原來老板也不容易。
令她刮目相看的還有小綿羊。她看得出,小綿羊經常陪徐春出來喝酒,跟很多人已經很熟,在酒桌上說起葷口來毫無顧忌,賴起酒來媚態叢生,有時替徐春敬酒,有時替徐春擋酒。她終於明白了,小綿羊對徐春來說,不隻意味著唱開鑼。
她要求自己接受這一切,二人轉演員從來不在乎把自己放低。從根上說,這一行就是賣唱的。自己現在紅了,人家看得起了,得高興。再說了,得給老板長臉。徐春在酒桌上已經表示好幾次了,要給她加薪,說要比小福貴的價碼還要高。因為懷孕的緣故,酒已經不喝了,給人當盤菜,有什麽不行的?她在心裏說服著自己。但是她不喜歡。她不能像小綿羊一樣,享受這些場合。當腹中胎兒蠕動的刹那,內心會忽然湧起一絲難過,讓她一下子什麽也咽不下去了。 


徐春遲遲不和碧麗珠談薪水的事,碧麗珠並不很急,張順水卻著急。別的場子已經有人偷偷找到張順水,遊說他們夫妻跳槽了。還有兩個演出經紀人聯係碧麗珠,希望她出去走穴。但是碧麗珠的意思是,先看看徐春的態度。雖說做女醜是被徐春逼的無奈之舉,可畢竟是在春華紅的,做人得講個義字。
這天演出結束,碧麗珠回到後台,發現手機裏有一條來自楊景榮的短信。楊老板要請她吃飯,祝賀她轉型成功。碧麗珠看著短信,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她憶起了兩年前和楊景榮的第一次會麵。嚴格來說,是她第一次見楊景榮,而楊景榮已經坐在觀眾席裏欣賞她很久了。
那次見麵,是碧麗珠原來唱過的一個小劇場的老板牽的線。一進酒店包房,她就憑一個女人的直覺,敏銳地洞悉了這個中年男人目光裏的內容。他喜歡她。而且,這喜歡,不是一天兩天的心血來潮。雖然他在盡量掩飾,甚至表現出一點習慣性的倨傲。接下來的談話,印證了碧麗珠的判斷。他談到她的很多次演出,某一個段子,前後兩次台詞或唱腔有什麽細微的不同,在不同時期服裝、發型的變化,以及她的口頭禪,一些習慣動作。他說得有一點嚴肅,似乎在和她探討二人轉藝術,但是,碧麗珠捕捉到的是另外一些信息。她客氣地和他談著,心裏卻像有一朵花,香香地開了。又談了一會兒,花開到了臉上。飯吃到中途,劇場老板出去接電話,然後一直沒回來。碧麗珠漸漸緊張起來,緊張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興奮。而沒有了第三者在場,楊景榮反倒放鬆了,表情溫暖起來,語氣也柔和了。他似乎意識到了碧麗珠的顧慮,不再敬酒,隻是不停地給她夾菜。還體貼地告訴她,哪一道菜美容,哪一道補氣血,每一道都是精心為她點的。
吃罷飯,他親自送她回家。兩人並排坐在後座,一路上,幾乎什麽都沒說,又仿佛說了很多。從汽車裏出來,碧麗珠一邊往家走,一邊感受著後背上灼人的目光,悵然若失……
第二天中午,碧麗珠早早來到了吃飯地點。經過二樓的一麵巨大穿衣鏡時,她迅速掃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確定今天的衣服到底還是穿錯了。好在耳環選得很好,將臉襯托得生動了些。坐在包房裏,碧麗珠用手拽著緊箍在身上的連衣裙,有一瞬間,竟然產生離開這裏的衝動。但是理智控製了她,就憑人家每周一次捧場的誠意,這頓飯,也是應該留下來吃的。
楊景榮在服務員的引領下走進了包房。他親熱地握住了碧麗珠的手,有點誇張地說,哎喲!讓大明星久等了。碧麗珠有點不好意思,什麽大明星,楊老板笑話我。兩人落座,點菜。氣氛比上次見麵親切了很多。楊景榮的眼裏始終流動著笑意,但是,碧麗珠意識到,有一種東西消失了。
酒菜陸陸續續上來。碧麗珠說,一晃兩年了,真快!她盯著楊景榮,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見麵的情景。楊景榮爽朗地笑了,是啊,一不留神,你就成大明星了。說完,端起酒杯,來,哥哥敬你一杯。人紅了,可別不認識我啦!碧麗珠收回思緒,笑道,楊老板抬舉我,妹子就是一唱二人轉的。她端著酒杯,躊躇了一下,喝了一口。接下來的談話都圍繞著二人轉的醜角表演展開。楊景榮顯得很興奮。他說,“罵”和“傻”,在二人轉的醜角戲裏都是有傳統的。現在啊,碧麗珠“罵”的風格已經形成了,但是,順水兄弟的“傻”還不到位。什麽叫珠聯璧合?不能瘸腿啊!他還說,碧麗珠的正戲不能丟,這是她的優勢。現在,會唱全本老戲的演員越來越少了,碧麗珠可以在表演過程中植入部分優美唱段,這樣才能雅俗共賞,有大家風範。碧麗珠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這些想法她在心裏都琢磨過。如果換一種場合,她會非常願意探討。但此刻,卻興味索然。因為她已經看出來了,楊景榮今天不是來敘舊的。
她找了個茬口將楊景榮的話截斷,問道,楊老板今天約我來,有什麽事吧?楊景榮一愣,臉上隨即重新堆上笑容。還真有點小事,妹子不問,我都忘了。是這樣,我有個開夜總會的朋友,托我問問妹子,能不能到他那裏唱個一年半載的,價錢嘛,絕對比你現在高很多。碧麗珠沒吭聲。楊景榮給她夾菜,妹子考慮一下,去不去都沒關係,我就替人傳個話。碧麗珠笑了,這是賺錢的好事,多謝楊老板。我回去跟我們家那口子商量一下。楊景榮點點頭,還有件事,我弟弟的桑拿中心,就是去年開業時你去過的那個,下個月店慶,希望妹子能抽空再去給演幾天。
碧麗珠一聽,眼前立刻浮現出那個燈光昏暗的桑拿浴休息大廳。小舞台不足八平米,台下是一排排躺著的男男女女,足療師坐在床尾,手在按摩的過程中發出“劈啪”的響聲。此外,客人與按摩小姐的調笑聲、服務員的吆喝聲不時傳來,偶爾還有酒嗝聲、放屁聲。碧麗珠就在這嘈雜聲中表演,不時有赤裸上身的男人從眼前走過,朝她打一兩聲口哨。碧麗珠上次礙於楊老板的麵子,硬著頭皮演了三天,回來就發誓再也不去了。
她對楊景榮笑笑,楊老板,妹子最近身體不大好,一天演兩場,恐怕吃不消,桑拿中心的表演,您還是請別人吧!楊景榮聽後,先是吃驚,然後一臉失望。
回到家,碧麗珠把楊老板請她轉場到夜總會的意思跟張順水說了。張順水心裏不大情願跳這個槽。這麽多年,楊老板喜歡碧麗珠,他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一來,據他的判斷,兩人應該是清白的。二來,碧麗珠現在紅了,她想做的事,他是攔不住的。所以,張順水沒直接說不去,隻是說,明天去找徐春,問清楚春華這邊的意思再衡量去留。碧麗珠也明白張順水的小心眼,但她的意思和張順水一樣,除了怕人說忘恩負義,她還有一個顧慮——夜總會不好唱。站在劇場的舞台上,她多少還有點尊嚴,而站在夜總會的舞台上,她覺得自己就是要飯的。
第二天,當張順水打手機聯係不上徐春,直接來到春華劇場想等他時,卻吃驚地發現,春華劇場大門緊鎖。門上貼著一張紙:劇場整頓,暫停演出。


張順水馬上撥打徐春的電話,仍然關機。他又調出徐春姐姐的電話按出去,不在服務區。他意識到,真的出事了。這時候,皮猴的電話進來了。電話那頭傳來急切的聲音,哥,老板被逮起來了!啊?啥時候的事啊?昨晚上,我也剛知道。因為啥呀?皮猴說,昨天夜裏,徐春打麻將的時候,突然來了警察,說有人舉報他們聚賭、吸毒,把一夥人都給帶走了,小綿羊也在場,今天一早派出所通知的我。張順水問,為啥通知你呀?那啥……我是被當成小綿羊家屬通知的,還通知了徐春他姐。哦,你見著小綿羊了?我跟大姐去了,不讓見。聚賭、吸毒,這可都是大事啊!是不是得判刑啊?不知道啊!徐春他姐托人打聽去了。張順水站在劇場前的廣場上,大太陽照著,身上已經掛滿了汗。他的眼睛掃過劇場大門上那張紙。那紙誰貼上去的?馮五。馮五?為啥呀?大姐說,馮五要漲房租,不讓演了。我靠!張順水一腳踢飛一個空礦泉水瓶,我得趕緊回家告訴我媳婦一聲,有什麽消息趕緊給我打電話啊!說完就要收線。皮猴那邊忙叫了一聲哥,先別撂,我這還有事求你呢。什麽事?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得跟著大姐跑跑腿,你跟珠姐幫我帶一下孩子行嗎?孩子?誰的孩子?嗯……小綿羊的。啥?張順水又是一驚,她有孩子?我怎麽不知道?哥,有空再跟你細說,我一會兒把孩子送你家去,行不?張順水的頭都大了。行行行,就先這樣吧。他掛斷電話,匆匆往家趕。
到家沒一會兒,皮猴就把孩子領來了。是個男孩,四五歲的樣子。碧麗珠連問怎麽回事?誰的孩子?皮猴指指張順水,我都告訴我哥了,你問他,我得先走了。說著開門出去了。張順水把發生的事跟妻子講了一遍,聽得碧麗珠一會兒一句“我的媽呀!真的嗎?”聽完,撫著肚子坐下來,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接下來,張順水的手機就不停地響起來,小福貴、老吳、楊洪波都打來電話,互相詢問,印證彼此得到的消息是否一致,又不免推測一番,感慨一番。
到了晚上,夫妻倆沒有等到更新的消息。皮猴在電話裏隻說,明天還得陪大姐跑這個事,孩子就先放你家吧。張順水坐在窗口吸煙,麵色沉鬱。上床前,他忽然對碧麗珠說,要不,你告訴楊老板,咱還是去他朋友的那個夜總會吧。碧麗珠望著他,半天吐出一句,虧你想得出,這時候!
第二天,終於有了最新消息,皮猴來電話說,尿檢結果出來了,陽性。說完,重重歎了一口氣。張順水的心“咯噔”一下子。沒過多久,老吳又來了一個電話,兩人嘮了很長時間。放下電話,碧麗珠忙問怎麽回事?張順水說,老吳告訴我,小福貴想換場子,要去河北,歌舞隊也去,讓老吳跟他一塊兒走。老吳說,這時候走,太不仁義了,征求我意見。我能說什麽?他還說,人老了,出去跑不動了,實在不行,就重操舊業,買個機器,配鑰匙。碧麗珠聽完,歎了口氣,春華一倒,得有一大半人日子不好過了。張順水說,還是操心一下你自己吧。碧麗珠看著張順水,我覺得老吳說得對,這時候走,太不仁義了。張順水白了她一眼,就你仁義!傻不傻啊!
又過了兩天,張順水實在坐不住了,對碧麗珠說,我看春華八成是要倒了,得出去找點後路了。說完,不等碧麗珠說話就出了門。碧麗珠看著小綿羊的兒子,心裏也是亂麻一團。小綿羊被抓起來,碧麗珠心裏是有一絲痛快的,但是看到她有個這麽小的兒子沒人管,那顆母親的心又憐恤起來。
中午,她正在給孩子煮麵,有人敲門,以為是張順水回來了,開門一看,卻是徐春他姐。幾天沒見,她像老了好幾歲,一頭短發淩亂不堪,眼窩深陷。碧麗珠心裏一陣難受,一把拉住她,大姐,快進屋來。徐春他姐想笑一下,沒笑出來。進屋看到了小綿羊的兒子,問道,這孩子送你這來了?碧麗珠有點奇怪,大姐認識這孩子?徐春他姐擺擺手,也不知道太多。
兩人在沙發上坐下,碧麗珠替大姐捋了捋頭發,小心地問,跑得怎麽樣了?大姐鼻子一抽,落下淚來。珠妹子,姐可怎麽辦啊?碧麗珠受了感染,眼圈也紅了。大姐,我煮了麵,你吃完了再說。大姐端著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也不知徐春在裏麵怎麽樣了。碧麗珠試探地問,犯的事很嚴重嗎?嚴重什麽呀?大姐將碗往桌上一蹾,徐春這次是被人算計了。
春華劇場以前是文化局下屬的單位,後來因為演出市場不景氣,劇場租給了個人。承租人是馮五。馮五經營過幾年,覺得太辛苦,就又把劇場轉租給了徐春。當時兩人哥兒們義氣,沒有簽轉租合同,隻是口頭達成了協議,徐春租劇場五年,每年給馮五租金四十萬。但是最近,有個浙江老板看上了這地方,要開個洗浴中心,給馮五出價每年六十萬。馮五當然願意了。就跟徐春提漲房租,但是徐春不同意,說,原來說好的租我五年,這才三年,即便要漲,也得等到了期才對呀。大姐說,馮五就是想讓春華倒了,好把地方租給別人。大姐還說,馮五經常和徐春一起打牌,總是那幾個人湊在一起玩,輸贏點錢很正常,怎麽他一不在,就成了聚眾賭博呢?看他平日裏稱兄道弟的,沒想到這麽陰毒,竟然去公安局舉報!說完,狠狠地啐了一口。
碧麗珠沒料到事情這麽複雜,有點不相信。問道,大姐怎麽肯定是馮五幹的?大姐說,除了他沒別人。徐春一出事,他立馬就來找我,跟我說,要麽漲房租,要麽關門走人。一點情麵不講。還有,我托人打聽了,舉報的人有蓋州口音。馮五老婆的家就是蓋州的,她的那些侄子、弟弟什麽的,都在幫馮五做事。這是他老婆以前親口跟我說的。碧麗珠點點頭,覺得她分析得有道理。但是,現在猜測是誰舉報的徐春,不是最重要的。倒是大姐說的都是熟人在一起打麻將,提醒了她,果真是這樣,賭博的事應該不大。她又問,那吸毒又是怎麽回事呢?大姐一聽,又激動起來。這馮五,太不是東西了。要說嗑藥,徐春真沒那嗜好。我自己弟弟,我清楚。這些年,雖說離婚了,沒個媳婦管他,可我在他身邊,大事還是看得緊的。她瞟了一眼在陽台玩的小綿羊的兒子,把聲音放低,那孩子他媽,有心和徐春好,硬被我給攔下了。這孩子怎麽回事?她小綿羊以前究竟怎麽回事?咱不知底細啊!再說嗑藥,徐春在外麵玩,有些場合大家都弄,他跟著鼓搗一回半回的,那肯定是有,但要說上癮了,不弄不行,或者帶頭召集大夥一起弄,那肯定是沒有。這一點,我可以打保票!妹子啊,我現在懷疑,那天的牌局,沒準就是馮五設的一個陷阱啊!
碧麗珠聽得後背直冒涼風,不知說什麽。看了看桌上的麵,一口沒動。勸道,大姐,你多少吃點,這幾天肯定是沒吃好也沒睡好。大姐歎了口氣,眼圈又紅了,吃不下呀!妹子,姐現在太難了!說著,抬手擦了一下眼睛。碧麗珠心裏難受,起身去洗手間取了條毛巾過來。她意識到,大姐有話想說。
碧麗珠猜得沒錯,大姐今天來的目的隻有一個——借錢。徐春的案子還沒有最後定,隻能等消息。但劇場這邊卻沒法等了,馮五隻給了她一個禮拜的時間,如果不補齊增加的二十萬房租,就得馬上騰地方。徐春被抓走,連著一塊兒被抓的還有三個牌友,以及小綿羊和另一個女的。大姐一開始以為能托人幫忙見到徐春,想把馮五催租的事跟他說說,討個主意。但是沒想到,連個麵都沒見上。過了兩天,知道案子定下來之前見麵是沒希望了,才不得不獨自麵對房租的問題。這時,她才發現,賬麵上可支配的錢不足四萬塊。她越想越覺得馮五這招太毒了。因為,徐春的幾個可以借錢的朋友,都和他一起被抓起來了。大姐又試著找了徐春的幾個普通朋友,自然是一張口提借錢,就被對方找各種理由拒絕了。眼看著四天過去了,她心急如焚。
大姐望著碧麗珠開口了,妹子,劇團這次是被逼到絕路了,姐但凡有點辦法,也不會跟你張口。姐知道,你的錢掙得不容易。可是,如果你不幫幫姐,劇團就真的垮了。珠妹子,你也在春華演了三年了,雖然徐春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可是,你畢竟在春華紅了。春華對你,總算還是有恩的吧?姐今天求你了,幫幫春華吧!碧麗珠的眼淚“刷”地一下流了出來。麵前這個曾經飽滿、圓潤、精明、淩厲的女人,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麽弱小,也從來沒有像此刻離她這麽近。她雙手扶住大姐的肩膀,大姐,妹子幫你!我手裏現在有六萬塊錢,我全給你取出來,咱們這就去銀行。
晚上,張順水回到家,聽說碧麗珠把六萬塊錢全都給了大姐,立馬火了,將手舉到半空,又憤憤地放下,罵道,沒見過你這麽傻的老娘兒們!對我媽都沒這麽好!然後,一腳踹翻了凳子。人家都在想辦法找地方走,你可倒好,倒貼!小綿羊的兒子嚇壞了,大哭起來。張順水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迅速給皮猴撥了電話,待對方一接聽,就對著電話大吼,趕緊把孩子領回去,我又不是他爹!
碧麗珠什麽也沒說,拉起孩子,出了家門。
在小綿羊與皮猴合租的兩間平房裏,碧麗珠知道了小綿羊和男孩的身世。皮猴開口就告訴她,姐,小綿羊命苦啊!
於麗麗是吉林鬆原伊家店村人,從小就沒了爹,她媽帶著她又嫁了人,後來生了個弟弟。才十七歲,後爸就讓她嫁人。她沒有辦法,就說,我去城裏打工吧。一開始在飯店當服務員,後來遇到一個經常來吃飯的老板,四十多歲,南方人,對她特別好,每次都給她五十元小費。聽他和客人聊天,好像是個幹工程的。後來有一次老板喝多了,拉住於麗麗的手說喜歡她,說他老婆死了,希望麗麗能嫁給他。兩人這就好上了。老板新租了一套房子,麗麗辭了飯店的工作,滿心歡喜等著當老板娘。不久,她懷孕了。老板說,生下來。生下來後,是個男孩。老板高興壞了,準備大張旗鼓辦個滿月。但是,沒等到這一天,老板就因為工程事故,在工地被掉下來的水泥板砸死了。於麗麗聞此噩耗,奶水當時就沒了。她要去看看屍首,被前來報信的人阻止了。一開始還說你沒出月子不能見風。攔不住她。最後,終於狠狠心,說,你可不能去!他老婆從南方來了,看見你,還不得打死你啊!於麗麗這才如夢初醒……
皮猴繼續說,我是在洗浴中心遇到的她,就是今年春天。
碧麗珠問,她在洗浴中心幹啥?
皮猴低下頭,還能幹啥。
碧麗珠不敢相信,不是說在夜總會唱歌嗎?還跳舞啥的。
都是一個營生。
碧麗珠沉默下去。良久,她問皮猴,你們在一起住了?
皮猴紅著臉搖搖頭,你弟沒那本事。
碧麗珠笑了笑,想說點什麽,終於沒說。
這天夜裏,碧麗珠躺在小綿羊的床上,幾乎一夜未睡。 


第二天醒來,碧麗珠做了兩個決定。第一,打電話給各個媒體的記者,告訴他們,本城最大的二人轉劇場即將改成洗浴中心,如果媒體不呼籲阻止,一個備受市民喜愛的文化活動場所就將消失了。她希望媒體的幹預,能夠給馮五點壓力,為春華贏得一些籌款的時間。第二個決定,她要去找楊景榮借錢。她很清楚,大姐沒有能力在剩下的幾天籌到二十萬塊錢。
她沒叫醒皮猴,他摟著小綿羊的兒子睡得正香。推開屋門,一個人走進清晨的大街,碧麗珠覺得身體裏蓄滿了力量。
八點鍾,她趕到晚報社,找到文體版曾經采訪過她的記者,將春華劇場即將改建成洗浴中心的消息告訴了他。晚報很重視,說如果不是政府行為,一定會盡力呼籲保住這塊文化陣地。離開報社,她又給其他媒體的記者打電話,約好見麵時間,然後拖著沉重的身子去了電台、電視台……中午,她約了楊景榮在一家小飯店見麵。
簡單寒暄過後,兩人坐下點菜,碧麗珠要了一瓶高度白酒。楊景榮有點吃驚,問道,妹子今天找我來,有什麽事啊?碧麗珠給兩人的杯子倒滿酒,回道,先喝酒。說完,端起自己的杯子,哥,妹子先敬你一杯。一仰頭,幹了。楊景榮端起酒杯,躊躇了一下,也幹了。碧麗珠將酒又倒上,妹子再敬你一杯,又幹了。楊景榮看得目瞪口呆,一把按住酒瓶,妹子,不能這麽喝。有什麽事,你就說吧。
碧麗珠感到血往頭上湧,有點惡心,她用手撫住胸口,望著楊景榮,哥,你覺得,妹子還實在不?楊景榮說,實在。哥,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現在本來不能喝酒,我懷孕四個月了。楊景榮吃驚不小,旋即喊來服務員,趕緊把酒撤了!然後起身給碧麗珠倒了一杯茶。快喝點水,真是胡鬧!
碧麗珠喝了口水,哥,上次你跟我說,你弟的桑拿中心店慶,讓我去唱幾天,妹今天答應你了,唱幾天都行。一分錢不要!楊景榮一愣,不解地看著碧麗珠,你喝這麽多酒,不會是就為這事吧?碧麗珠搖搖頭。她覺得周圍的東西在旋轉,用手指使勁按住了太陽穴。楊景榮說,你休息會兒,慢慢說。碧麗珠說,不能慢慢說啊,火上房了!你不是幫我一個人,你是救一個劇院!楊景榮屏息聽著,似乎明白了什麽。
我長這麽大,從來沒這麽求過人,我……有點說不出口啊!碧麗珠用拳頭敲著頭,顯得很苦惱。
是不是……要用錢啊?楊景榮試探地問道。
碧麗珠的臉“刷”地紅了,使勁點了一下頭。
楊景榮沉吟了一下,要多少?
碧麗珠盯著他,二十萬,行嗎?
楊景榮忽然笑了,我當多大個數。
碧麗珠有點不敢相信,你同意了?
你先告訴我,這錢要幹什麽用?
碧麗珠將春華最近出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楊景榮一聲不響地聽著,末了,說道,我覺得,這些跟妹子的關係也不大呀,劇院又不是你的,為什麽不趁這個機會去夜總會呢?上次我跟你提的那家,一年下來,怎麽也能掙十多萬,這對你是個機會啊!
碧麗珠有點急了,哥,這時候離開,到別處去賺錢,那不是見死不救嗎?
楊景榮笑笑,救也輪不到你吧?你有這個能力嗎?
可……我是在春華紅的,做人得知恩圖報,總得盡盡心吧?
要是我告訴你,春華死了,我會很高興,你信嗎?
碧麗珠一臉驚異。
楊景榮收了笑臉,上次提的那家夜總會,其實是我投資的。春華若倒了,我那裏難道不是你最好的選擇嗎?你說我高不高興?
碧麗珠疑惑地看著他,不知說什麽。
馮五和徐春的事,我有所耳聞。說心裏話,我是站在馮五一邊,樂觀其成啊!
碧麗珠愣在那裏,忽然有點害怕。過了好半天,她重新擠出一個笑容,哥,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說著,眼淚“撲”地掉下來。
楊景榮的心一顫,盯著碧麗珠,良久,問道,妹子當真要救春華?
碧麗珠忍住眼淚,使勁點了一下頭,當真!
楊景榮沉默了半晌,將手往桌子上一拍,這錢,我借了!就衝你這個人!
碧麗珠激動地站起來,真的?
我楊景榮從來說話算話!
待兩人重新坐下,楊景榮牽起她的手,以後不願意在春華幹了,就到哥這裏來吧。沒想到啊,妹竟有一副俠義心腸,多少男人都不如你啊!
楊景榮眼裏又閃出碧麗珠熟悉的光,像一雙手,充滿了愛撫。碧麗珠以為他會說點什麽,但是他隻說了一句,你的手還是那麽漂亮!碧麗珠聽到的刹那,有種想哭的衝動。
春華的事隔天就見報了,標題是:“關東第一女醜”即將失業。緊跟著,電台和電視台也報道了這一消息。一時間,碧麗珠又成了新聞人物。輿論都傾向了碧麗珠一邊,我們這麽大個城市,連一個喜劇演員都養不住嗎?我們缺洗浴中心嗎?過了一天,省電視台也來采訪。當時,碧麗珠和大姐去楊景榮那裏取支票剛回來。大姐很興奮,站在碧麗珠身邊,拿一把扇子,不停地給她扇風。
文化局頂不住壓力,最終站出來說話了。說改洗浴中心的事他們根本不知道,作為承租人,馮五根本沒有資格改造劇院。文化局會製止他的行為。老百姓在報上看到這條消息自然是不信的,文化局不同意,馮五怎麽有膽子私自改造劇院?明擺著是托詞。但是無論如何,結果總還是好的。
楊景榮又幫著春華介紹了一位律師,大姐在律師的指導下,與馮五重新簽訂了一份房屋轉租合同,交齊了房款。劇院改建風波終於過去了。
緊接著,又傳來了好消息。徐春和小綿羊的案子終於結了,最終判處兩人拘留十五天,各罰款兩萬元。大姐接到消息的當時,抱著碧麗珠就哭了。再有一個禮拜,徐春就能出來了。 


春華準備恢複演出,日子就定在徐春出來的那天晚上。
碧麗珠跟大姐說,要不,把小福貴勸回來?他聽說春華正常營業了,興許願意回來,做生不如做熟嘛!大姐說,要去你去,我是不會去請的。這種人,一出事就跑,走了好!再說,現在有你壓軸,有沒有他都一樣。碧麗珠想了想,也許沒有停演的事,小福貴遲早也是要走的,一山難容二虎啊!走就走吧,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可心裏還是有點失落。
春華在門口貼了一張招演員的廣告,很快就來了好幾對試活的,小福貴空出來的缺馬上就被補上了。皮猴又介紹來一個雜技隊,大姐看了之後很滿意,中場的表演人馬也有了。現在是萬事俱備,隻等東風了。
令大家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徐春從拘留所出來的前一天晚上,碧麗珠卻小產了。
這陣子,碧麗珠為了春華劇院的事東奔西走,每天都很晚回家。張順水心裏一直不高興。當天晚上,他喝了點酒,忍不住又問起了那六萬塊錢的事。他問碧麗珠,聽說你跟楊老板借了二十萬,咱們那六萬塊錢是不是可以拿回來了?碧麗珠說,那二十萬都交了房租,大姐手裏的錢都給徐春和小綿羊繳罰款了,劇院重新營業,總需要點錢周轉吧?大姐有難處,我怎麽好意思催?張順水一聽就不樂意了,劇院是你開的呀?給你多少錢啊?怎麽就顯著你了呢?別人紅了都馬上出去賺錢,你卻在這兒倒貼!張順水說完,並不解氣,看著碧麗珠,又加了一句,你照鏡子看看,你就是一頭豬!碧麗珠被激怒了,騰地站起身,喊道,你說誰是豬?啊?誰是豬?說著抄起一個杯子向張順水砸去。撕扯中,碧麗珠突然頭一仰,向後昏倒過去,腦袋撞在桌角,流出血來。張順水嚇得馬上撥打了120。
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是妊娠高血壓綜合征,因為發病太急,病人又是高齡孕婦,有生命危險。張順水傻了,那怎麽辦啊?醫生說,隻有終止妊娠。張順水聽了,差點坐地上,能不能把孩子留著啊?醫生看了他一眼,如果胎兒八九個月了,你可以選擇保孩子還是保大人,現在,恐怕沒有別的選擇,你簽字吧!張順水的手顫抖著,他知道這個字簽下去,兒子就沒了。想到這,他把簽字筆狠狠戳進掌心。
碧麗珠在昏迷中被一陣刺痛喚醒,她明白,一個跳動的生命離她而去了。她本不歡迎他來,但他還是來了,並且陪著她經曆了人生最具轉折意味的一段時光,在危機過後,準備重享掌聲的時候,他又走了。碧麗珠覺得,真對不起他。
她的身體安靜下來,從未有過的安靜。張順水在眼前晃來晃去,她看不見,說了什麽,也聽不見。她不認識這個人。她的順水哥哥,是執起她的手,看了又看,說“珠兒,你的手真嫩,天生就不是種地的”那個人;是一天晚上要她三遍,每一次要完了都說“珠兒,你是不是仙女下凡啊”那個人;是她幫別人搭戲,被吃了豆腐,衝上台去就把人家打倒的那個人;是坐火車買不到座,三四個小時都給她當肉椅子的那個人。可是,現在,她的順水哥哥哪兒去了呢?也許去找他的珠兒去了吧?躺在這兒的人也不是珠兒。這肥肥的一堆肉,大大的一張臉,被剃光、縫了五針的頭,這是誰呀?碧麗珠的淚水奔湧而出。
她依稀記得,大姐和徐春來過,徐春好像還在床前跪了一下。皮猴和小綿羊來過,小綿羊握著她的手哭了半天。楊洪波老婆和老吳也來過,抱著一大束什麽花,五顏六色的。
碧麗珠休息了一個星期,想出院了。這期間,張順水一直在醫院照顧她。隻是兩人幾乎不說話。似乎話都說完了,包括憤怒。似乎沒什麽可說,兩個人沉浸在兩種完全不同的痛苦中,無法交流。
出院那天,大姐弄了台車,把碧麗珠送回了家。路上,她神秘地告訴碧麗珠,徐春為她準備了一份大禮,要在她複出登台的那天獻給她。


十一
碧麗珠坐在化妝台前,向四周看了看,一切都沒有變。紫檀色的梳妝台,鏡麵有些烏暗。後麵的長條沙發有很多香煙燙的洞。椅子,一晃就“吱嘎吱嘎”響。她坐在這裏,忽然發現,自己是想念這裏的。這裏麵除了梳妝台、沙發和椅子,還有別的。就堆積在空氣中,每天都堆積一點。她想,珠兒一定也隱藏在這裏。
她還是不能適應鏡中的這張臉。似乎更加難看了,浮腫、蒼白。沒有了毛發的覆蓋,頭頂的傷疤清晰可見。可以用口紅在傷疤外麵畫個圓,再把傷疤也塗紅,這樣,看起來就像個笑臉。還要多塗點腮紅,要塗得喜慶一些,觀眾是來找樂的。他們已經慷慨地把“關東第一女醜”的帽子給自己戴上了,不能辜負了人家。還得想點高興的事提前進入狀態,免得上台了不興奮。一個女醜,怎麽能有痛苦呢?
化完了妝,她開始換衣裳。這套服裝是大姐剛剛送來的,叮囑她今晚務必穿上。打開來看,是一件大紅袍,上麵點綴著橘黃的條紋圖案,像一束束燃燒的火苗。穿在身上,整個人都腫脹起來。
收拾停當,她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差不多了。桌上,女兒的照片在向她微笑,她親了一下那可愛少女的臉,她知道,每一次登台總還是有一個清晰的目的的。
碧麗珠站起身往門口走,忽然聽到一陣鑼鼓響。她愣住了。壓軸之前敲鑼震鼓,難道是……怎麽可能呢?她苦笑著搖搖頭。走到門口,正要推門,門忽地被拉開了。小綿羊興奮地闖進來,臉上閃著光,大聲說,珠姐,快上台啊!大家都等著呢!碧麗珠看了看她,疑惑地出了門。她驚訝地發現,一腳踩在了紅毯上。抬眼望去,紅毯像火龍一樣,絢麗地,一直通向舞台。紅毯兩邊,密密地聳立著兩排大花籃,裏麵全都是盛放的玫瑰!她幾乎要暈過去,仿佛進入了夢境。她看到徐春、大姐、皮猴、老吳、楊洪波夫婦、雜技隊的孩子們都在舞台入口處向她招手、鼓掌。小綿羊在旁邊催促著,珠姐,快點,市裏領導來了,還有記者和別的場子的老板,好些人呢!碧麗珠身體一晃,一把扶住小綿羊。她被攙著,搖搖晃晃走到舞台入口處。在站穩腳跟的瞬間,鑼鼓聲戛然而止。
她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走進去。這個給她帶來無限快樂的舞台,此刻唯一讓她喜歡自己的地方,像一個魔盒,突然打開了。她看到了紅,炫目的紅,到處都是。紅的地麵,紅的帷幔,紅的幕布,紅的燈光,還有,穿紅衣的張順水站在舞台的另一側,和觀眾一起在等待著她。
眼尖的觀眾已經看見了她,喊了聲碧麗珠——掌聲、塑料手板擊打聲風暴般響起,大家有節奏地開始喊,碧麗珠、碧麗珠、碧麗珠……她似乎被推了一下,邁步向舞台中央走去,像一團火走進火中。現在,她終於確定,自己走進了傳說中的“滿堂紅”。
傳說,滿堂紅是對二人轉藝人的最高獎賞。受獎的藝人不僅要技藝高超,還得德行美好,而且必須經過東北三地二人轉各派的掌門人共同商議才能確定。自祖師爺以來,隻有三個男角享受過這個殊榮。解放以後,這一傳統被當作“四舊”廢除了。今天,徐春把滿堂紅按照傳說中的樣子重現出來,邀來各地的圈中前輩作證,把這份殊榮,作為一個禮物,送給了碧麗珠。同時,也展現給了到場的所有觀眾。大家都說,即便按照傳統中苛刻的江湖規矩,滿堂紅這份殊榮,碧麗珠也是受之無愧的。
碧麗珠走到話筒前,掌聲漸漸平息下來。她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站在紅色的幕布中間,頭頂著一個口紅畫出的笑臉,她有點不知所措。沒有人告訴她接下來該幹什麽,但是她覺得,在表演之前,似乎應該說點什麽。在一個令人振奮的巨大儀式麵前,人們一定想知道,此刻,她心裏是怎麽想的。
她麵向觀眾,試著張了兩次嘴,都沒有發出聲音。這時,有音樂響起來,是一段過門,接著傳出一個女聲的唱段,“桃杏花開柳條又發青,楊八姐小九妹二人前去遊春……”這是誰呀?聲音這麽甜美。仿佛在哪裏聽過。碧麗珠轉頭尋找,舞台空空,隻有她一個人。接著,她聽到“嘭”的一聲,有東西從帷幔上垂下來。“嘭!”又一聲,接二連三,不停地有東西垂下來。觀眾席裏爆發出炸雷般的掌聲、歡呼聲,劇院沸騰了!她順著觀眾的目光看過去——舞台後方和兩側的帷幔上掛滿了一個女人的照片。從天棚直垂到舞台地麵。照片裏的女人青春年少,長發飄飄,或坐、或臥,在紅色燈光的映照下,充滿了無限風情。她看呆了。這是誰呀?怎麽這麽美呀!那個熟悉的聲音繼續唱著:“一路上,春光滿眼看不盡,春風陣陣動人心。你看這翠綠的野草鋪滿地,桃杏花瓣落滿身落滿身……”難道,真是我日日思念的珠兒嗎?碧麗珠擦了擦眼睛,將頭探出,使勁看過去。觀眾席裏發出一陣笑聲。她的身體一顫,笑聲一下子把她送回到“關東第一女醜”的身體裏。她感到珠兒在看她。珠兒的目光裏,充滿了嘲笑,這是怎樣一個肥豬般的女人啊!穿著可笑的緊箍著身體的紅綢衣,臉抹得像個弱智的傻子,光禿禿的頭上還頂著一個滑稽的笑臉……碧麗珠站在舞台中央,忽然感到,喉嚨像被堵住了一般令她窒息。她看著珠兒,使出全身的力氣,爆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
更猛烈的掌聲、歡呼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