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月錦將手拄在腿上看他,麵上沒有什麽表情,但就是這樣淡然的一掃,就讓人感覺一陣威壓。
他麵相長得有些清冷,不說話的時候就顯得極其寡淡。沈括摸不準他的想法,嚇的又是一哆嗦。
而實際上這位高深莫測的千歲爺隻是在思索著,祭山石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良久之後,他“哦”了一聲“原來是那塊長了毛的石頭。”
沈括差點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小小聲的提點“千歲,那是靈石本身的顏色,不是,長毛。”
“嗯。”他從善如流的點頭“你弄丟了一塊綠色的石頭。”
然後便不說話了。
沈括在朝為官少說也有三十載,雖說沒有什麽作為,但自問察言觀色的本事一直是不錯的。今天卻徹底沒了主意,也不知這話該如何接,隻得求救似的看向跪在旁邊的沈衡。
他這閨女,雖說偶爾遲鈍了點,但也是個能言善道的。
但今日不知怎麽,老老實實跪在地上裝起了啞巴。
沈括覺得滿傷心,幾次三番用小動作催促,愣是沒有半點回應。
最後他急了,抱著一種閨女不仁,親爹不義的精神說了句。
“衡衡,你不是有話要對王爺說嗎?那便說吧,千歲仁厚,不會怪罪的。”
都說虎毒不食子,沈衡抽搐著嘴角琢磨,她爹這“子”食的,著實太痛快了些。
雖說自家的“親情一直很涼薄”,但是不是有點太薄了?
看著那位端小親王“抽空”掃過來的視線,她整個頭皮都麻木了。
慌亂之下,沒頭沒腦就接了句“王爺這筍挑的不好,竹根顏色太深,炒起來不爽口。”
她說話的時候,刻意壓低了音色,聽上去有些軟糯,挺矯情的樣子,嗲的親爹都顫抖了。
端小千歲卻並不在意,麵色如常的說。
“那你去挑一根,清炒,少放油。”
一句話,說的沈括和沈衡都愣住了。
她本就是胡亂說的,料想就算惹了他不滿,充其量就是幫忙挑個筍,誰承想這位爺還要吃熟的。
沈括蹭蹭挪了兩步,急切道“王爺,萬萬使不得啊。小女沈衡自幼呆傻,烹飪一事更是極不通透,哪裏敢汙了千歲之口。”
知女莫若父,沈衡的廚藝,根本上不得台麵。
蘇月錦卻沒有看他,隻是歪頭問沈衡。
“你做的飯很難吃嗎?”
沈大小姐點頭如搗蒜。
他頷首,十分體諒的樣子:“去試試。”
沈衡是被兩名近侍請到小廚房的,一名幫忙洗菜,一名負責切片,盡享禦廚待遇。
經過一番調整,她的心態已經擺的很端正了。
就見她手持大勺站在灶台前,淡定自若的倒油,大義淩然的翻炒,破罐破摔的加料,最後萬念俱灰的出鍋。
成功將一盤鮮嫩脆筍炒出了老態龍鍾的味道。
裝盤之後,靜候在旁的丫鬟臉都綠了,好心的暗示需不需要再炒一盤。
她大氣的揮手,言簡意賅的回了三個字“不必了。”
再炒一盤的結果,沒準還不如這一盤呢。
端著那盤糊掉三分之一的“清炒脆筍”回去時,整個林間都散發出一種糊香糊香的奇怪滋味。
那樣張揚而強大的“氣”場,連瑞腦獸裏的熏香都望塵莫及。
皇子的膳食十分講究,食用之前都要經過內官試毒。
手持銀筷的公公抿著嘴角,牙關緊咬的咯吱聲震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沈衡眼看著他咀嚼咽下,覺得還是滿欣慰的,至少她做的飯還是能吃的。
但是她很快就明白過來,吃,和能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因為,那位公公吐了。
衝到一處青竹旁邊,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嚨,麵目扭曲的好像下一秒就要駕鶴西去。
她怔住,眼見著他在眾人的攙扶之下,癱軟在地,口裏卻不忘盡職盡責的解釋“奴才無狀,但,並非中毒。而是,太難吃了。。。這菜,您萬萬吃不得啊。”
一旁的沈括也哭的“印堂發黑”,一麵哀歎出門不利,未看黃曆,一麵說道:“罪臣教女無方,竟然做出這等菜式,萬望王爺恕罪啊。”
沈衡不得不承認,那畫麵太過淒涼,饒是她這種沒什麽心肝的人都有點不敢看。
端王爺依舊坐的四平八穩,專注的用筷子戳了戳那盤黑乎乎的東西對沈括說:
“無妨,我隻是想看看到底能做的多難吃。”
一旁的公公抽搐的更嚴重了。
到底是自己人,蘇月錦看著他那副“穿腸過肚”的樣子也有些不忍。
終是體恤了一句:“桂圓,別演了,你歡喜那塊八寶玉佩賞了你便是。”
果然,那前一秒還在掙紮的胖公公很快站起身,利落的跪在地上歡喜道“奴才謝王爺的賞。不過,也不全是演的,這位沈姑娘的廚藝,確實。。。”
他沒說出那個形容詞,而是衝回青竹旁又吐了一番。
沈衡撫著發疼的心口,隻想問一句:這位公公,你考慮過那顆竹子的感受嗎?
領教了端王手下的人才濟濟,竹林中再次恢複了平靜。
沈括瞧著那氣氛,估計是要發落自己了,就想求個恩典,讓自家閨女送套換洗的衣服進來。
剛將嘴巴張開半邊,就聽見千歲爺慢條斯理的說。
“祭山石我幫你找,欠我的人情,用沈衡還。”
沈括做夢也沒料到今日這趟會是這樣的結果,一張嘴就這麽半張不張的僵在了原地。
比他更震驚的,莫過於沈衡。
從見到這位千歲爺開始,她就一直處在惴惴不安之中,就是擔心他認出自己。
不光是因為夜探行宮,更多的是,文臣女眷斷不可能習武,她這一身武藝,無疑會遭來大禍。
可是看那架勢,又不像。
他甚至都不曾正眼打量過她,亦沒有試探過什麽。
那他到底想做什麽?
相比之下,沈括的想法就比她單純的多,因為他直接“隱晦”的問了一句:“王爺說的這個‘用’,指的是外室,還是,內室?”
“內室?”蘇月錦睜著一雙水潤清眸看了沈衡一眼,而後果斷搖頭“不用。”
這讓她想到在話本子上看到的一段話。
如果一男一女共處一室,不論是否發生了##,都是件令女子覺得羞恥的事情。前者是羞,後者是恥。
她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
“多謝王爺恩典。”她老子滿臉喜悅的謝恩。
蘇月錦點頭,緩緩起身,道了句“我餓了,不留你們吃飯。”便徑直走掉了。
沈衡看著那道背影深思,難怪她從未想過昨夜的人會是端王,因為他從頭至尾的自稱都是“我”而並非“本王”。
清風下的竹林依舊有些燥熱,她站在其中看著那一片竹海綠蔭,想到的卻是另一件大事。
“爹。”她正色看著喜笑顏開的沈大人,極其鄭重的說:“把上次租棺材的銀子還給我。”
禹城戒嚴了,皇家禦林軍封鎖了整座城池,不甚繁榮的偏僻小鎮一時之間變得人人自危。
縣令張青賢嚇得朝服都來不及穿,四處托人詢問是出了什麽大事。
行宮之中卻半點消息也沒傳出來,隻說千歲下了口令,封鎖城門,不準外出。
然而整整三天,街道上也不曾見到官兵抓人,張榜貼告,氣氛緊張的讓人摸不著頭腦。
沈括坐在屋中也有點躁動不安,他一直都以為祭山石是在驛館院中丟失的。上次在竹林,也詳細的描述了丟失的過程,就算要查,也該是從驛館內部入手,實在想不通端王何以這般大張旗鼓驚動全城。
第六章現實中的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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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另一間的沈衡也沒閑著,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磨著刀。
三天了,她連行宮外圍的半塊磚頭都沒摸著一塊。淩坤殿好像一夜之間撐起了半片圍牆,變得異常舉步維艱。
難道他察覺了什麽?沈衡從不認為那位看著挺不著調的王爺是位善類,她夜探行宮在前,她爹認罪在後,兩件事情穿插起來自然讓人生疑。
或許他並不知道那天的黑衣人是她,但那一麻袋石頭足以讓他肯定一些東西。
可是,封鎖城池的用意又是什麽?虛張聲勢?彰顯皇權?
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那日他坐在輪椅上,清冷隨性的樣子。
沈衡就是覺得,他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事。因為一個連路都懶得走的人,又怎麽會走“彎路”呢。
“小姐,如果奴婢犯了錯處,您會將奴婢趕走嗎?”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碩大胖臉,讓沈衡磨刀的手險些掉落在地。
畢竟剛聯想到一幅天人之姿,就被拉回現實見一些牛鬼蛇神,怎麽說都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揉著有些發疼的額角,她問“你又做了什麽?”類似的苦肉計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演,實在沒什麽好新鮮的。
道道垂著腦袋,小小聲的說:“您先說,會不會將奴婢趕走。”
沈衡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歎了口氣“道道,你從八歲開始就能吃掉三個人的口糧,拿兩人份的工錢,做半個人就能完成的事情。我就是真想趕走你,也得有宅子敢用你啊。說吧,這次是打碎了茶盞還是弄丟了字畫。”
她搖頭“沒有,奴婢,隻是去嚼了一些舌頭。”
嚼舌?沈衡低下頭繼續磨刀“你平時嚼的舌頭還少嗎?別鬧了,一邊玩兒去好嗎?我這還有正經事呢。”
道道卻並沒有走開,反而向前挪動了幾步,怯懦的說:“這次的舌頭,嚼的有點長。因為。。。我把您拿祭山石去填狗洞的事情,告訴給老爺了。”
她真的不是有意說出來的,實在是剛才聊天的時候,沒忍住。
九環刀啪嗒一聲掉落在地,沈大小姐怔愣的看著眼前的“忠仆”,一字一頓的問:“我爹,現在怎麽樣了?”
回答她的,是院子中突兀的一聲嘶吼。
“快來人呐,老爺上吊啦!!”
沈衡趕到正廳的時,沈括已經拿著根麻繩在脖子上比劃了。
看見她之後,他的神情變的異常激動,含淚高喊著:“這回真的不死不行了,替我照顧好你娘。”
話畢,跳著腳就往房梁上拴繩子,奈何身高有限,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
沈衡對著正在搬桌椅的仆從們比了個讚賞的手勢,然後盤腿坐在地上,專心看自己爹折騰。
她太清楚他的脾氣秉性了,遇到什麽事情都喜歡鬧的眾人皆知的。說白了,就是有點小矯情。
可是她沒料到的是,今天沈括,矯情的十分厲害。
在發現上吊無果之後,直接對著一堵牆就衝過去了。
沈衡嚇得不輕,趕忙一個箭步衝上去死死抱住親爹,嘴裏急切道。
“您來真的呀,多大點事也值得這樣,我晚上再去行宮那邊溜達一趟就是了。”
“多大點事?!!那是聖祖留下來的東西,是聖物你懂嗎?你還拿去,拿去。。。哎呀,我還是死吧。”
他這般說著,掙紮的更厲害了,沈衡喚來幾名仆從竟然都很難攔住他。
正鬧的不可開交之際,就聽見一道溫潤的聲音慢條斯理自門口響起。聲音不是很大,聽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卻成功讓躁動不安的屋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好像來的不是時候。”
他沒有進門,隻是斜靠在門邊自己打著簾子。半掩在竹簾之下的那張精致側臉,清俊出塵,驚豔了在場所有的仆從。
沈括見後也是一怔,反應過來之後趕忙連滾帶爬的將人往屋內請,一麵說著:“不知千歲至此,未曾遠迎,還望恕罪。”
結果請進來之後,自己就傻了。
整個正廳連個椅子也無,讓人往哪坐?
“請,請王爺移駕書房吧,這正廳,這正廳正在修整,所以。。。”
住“客棧”的,幫忙修“客棧”?多新鮮。
蘇月錦倒是沒覺得什麽,四下打量了一下,言簡意賅的說:“不是來找你的。”
這意思就是書房就不去了。
下一句是:“沈衡在不在?”
在他進門的時候,沈大小姐就已經悄無聲息的往門口挪蹭了,在聽到那句話後更是走的飛快。
眼見著一隻腳都要邁出門檻了,卻被一旁的道道一把拉住。
“小姐,這位漂亮王爺是來找你的。你們有□□是不是?太好了,奴婢能做陪嫁丫鬟了。”
那一嗓子,在空蕩的正廳之內就好似平地炸響的一道驚雷,劈的沈衡外焦裏嫩,外加香味四溢。
她僵硬的轉身,極其小聲的對道道說:“相較於陪嫁,你不認為你更適合陪葬嗎。”
然後端莊無比的迎著一眾豔羨的目光走回去,嗲聲嗲氣道:“奴家,見過端王千歲。”
她感覺到到那雙清潤眸子看過來,那樣的目光,算不上打量,隻是大體看了一下,然後下了三個字的結論。
“太素了。”
素?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淡藍繡明粉木蘭的儒裙,也還好吧。
反倒是他今日的穿著讓她覺得有些意外。
為數不多的兩次相遇中,他都穿的極其隨性。輕袍緩帶,廣袖長袍,似乎多綴一隻玉佩都會覺得累贅,今日卻難得穿的正式,一襲錦繡華服,流動的暗紋都鑲著滾邊的銀線,行走之間一派貴氣風流。
她看見他皺著眉問她“你的房間在哪裏?”
沈衡不知道未出閣的女子閨房是不是不該讓男子隨便進入,反正她的屋子是被進了,而且還是他爹親自將人請進去的。
她站在角落裏幾次張口想說:“這恐怕會影響她的聲譽。”
又覺得自己在上京好像早就沒有這東西了,就沒好意思再提。
看著那個坐在女子妝台前挑揀首飾的男子,她不得不承認,那樣的場景正常的沒有任何違和之感。
因為在她的認知裏,哪怕看到這位千歲爺盤腿坐在皇宮門口嗑瓜子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事實上,在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她也確實見識到了,而且那個幫忙提供瓜子的還是她自己。
這當然是後話了。
現在,她就是滿心滿眼的在琢磨,怎麽將這位爺給請出去。
“沈衡,你過來。”
他似乎很喜歡這樣連名帶姓的叫她,莫名熟撚,又帶著點疏離。
她不明所以的走過去,停在離他稍遠的地方,卻聽到他迎上前來的腳步。
他比她高了半頭不止,略微垂下的眉眼如畫,清淺的鼻息吹在臉上癢癢的,讓她想到那晚指尖停駐在臉上的酥麻。
這樣的劇烈讓她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就想退後一步,頭上發髻卻倏的一沉。
晃動的金色琉璃吊墜在提醒她,這隻價格不菲又俗氣至極的東西,正是她爹前不久剛送給她的那一隻步搖。
不知怎麽,就覺得有些不詳的預感。
果然,沒過多久,她的發鬢就不再是單純的一沉了,而是變的,很沉。
看著那位品味不俗的王爺裝飾盆栽一般的清澈眼神,她真的想問一句:您每次整人的時候,都這麽認真嗎?
他當然不知道她心底所想,卻十分關切的問了句“你的腦袋,還抬得起來嗎?”
她含淚點頭,聽到他頗為滿意的說:“那我們出去吧。”
第七章王爺,奴家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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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衡就是頂著這樣一腦袋明晃晃的珠翠上街的,穿過驛館那條官道的時候,分明聽見一旁侍衛目不斜視的低語。
侍衛甲:“我剛才,好像看到一個首飾盒從眼前飄過去了。”
侍衛乙:“我也看見了,明晃晃閃的我眼睛都快瞎了。”
侍衛甲:“見鬼了吧?”
侍衛乙:“應該是。”
她當時默默告誡自己,你要淡定,不然等下到了大街,你會因為承受不住輿論的壓力羞憤而死的。
但是當她看到市集上蜂擁討賞的乞兒,以及品頭論足的街坊四鄰時,還是有了想要暴走的衝動。
盡管她僵著脖子挨個跟她們解釋:“我們家挺窮的,這些首飾都是鍍金的。”還是遭了很多不信任的白眼。
她隻覺二十多年都未曾受過這般委屈,不覺就將視線挪到了那個正在逛點心攤的罪魁禍首身上。
那道芝蘭玉樹的身影多飄逸啊,俊俏的小臉生的多精致啊,看他的大姑娘小媳婦多人山人海啊。
可是,誰能知道,這個人的本質有多惡劣!!!
“蘇月錦。”她惡狠狠的瞪他,語氣盡量控製在嬌嗲的範圍之內,卻依舊比平日高了幾許。
她就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反正現下是在外麵,就算沒叫小王爺也挑不出她什麽錯處。
看著那道回望過來的平靜視線,索性站在原地不走了。
她承認她打的就是惹惱他的主意,隨時準備嬌嗔一句:“奴家做不到啊。”然後掉頭回去。
他的脾氣卻比她想象的好,晃動著手裏的梨花酥對她說:“阿衡,你來嚐嚐,很好吃。”
此時的芙蓉花開的正好,沐浴在那片落櫻之中的清俊麵容,眼角微彎,帶著心情正好的笑意,無害的讓人不忍拒絕。
那樣的畫麵太美,直到很多年後,沈衡回憶人生中的許多過往,都很難忘記那張笑臉突兀闖進她視線時,無端加快的心跳。
但是當時,她並不明白那種感覺是什麽,隻是有些別扭的搓了下衣角,慢吞吞的說。
“梨花酥有什麽好吃的,宮。。家裏有的是。”
“比家裏做的好吃。”他接過早已看傻掉的女攤主用油紙包好的點心,對她招手:“過來。”
沈衡砸吧了下嘴,確實也有些餓了,便看在點心的份上挪了過去。
“做什麽?”她控製了下語氣,依舊顯得有些僵硬。
他卻很包容的看著她,緩緩吐出三個字:“付銀子。”
看著那道踱步離去的背影,天知道她多想衝上前去咆哮一聲:“老娘沒錢,你吃的你自己付。”
這當然是不現實的,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她艱難的轉過頭去,咬牙切齒的問了句:“老板娘,剛才那個,多少錢,能不能算便宜一點。”
毫無意外的,再次收獲一個白眼。
禹城並不是座很富足的小城,在尚未建造皇家行宮之前,甚至可以說有些貧瘠。山內土匪橫行,多少商旅途經這裏都恨不得繞道而行。
四麵環山的地理位置,讓它除卻以燒製陶瓷古玩為生以外,鮮少有適合開墾的良田供百姓耕種。近些年來,隨著慶元朝根基的逐漸穩固,對禹城的管製也越發重視,派兵剿滅占山為王的地頭蛇後,還專門修出一條官道,方便百姓將燒製好的陶瓷運往外省。
久而久之,禹城的陶瓷倒是成了上京家喻戶曉的名品,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以收藏禹城的瓷器為樂。
這種現狀,確實讓不少百姓都富足了起來。可是利潤豐厚了,坑蒙拐騙的人便也多了起來。
當地人都知道,禹城有一條古玩街,專門出售一些淘愣來的珍品和上等陶瓷。每年上京的官老爺們來一次,都會在這裏溜達一圈。
可是這珍品裏,有幾個是真品,恐怕除卻專門的行家裏手,就隻有賣的人心裏才知道了。
沈衡不知道蘇小王爺對古玩明白多少,她隻知道的是,她爹說過,這條所謂的名瓷巷是那是出了名的魚龍混雜之地。甚至許多“從良”的土匪都混雜在其中。
她並不擔心蘇月錦會出現什麽意外,隻是單純的希望自己不要被搶。晃動著滿腦袋叮呤咣啷的吊墜隱晦的勸導:“您不覺得,奴家穿成這樣來這裏,有些太紮眼了嗎?奴記得,北麵東街還有一條幹果鋪子,不如去那逛逛吧。”
他認真打量她一番:“你已經不瘦了,吃那麽多真的好嗎?”
言罷,不待她發作,已然抬步進了就近的一家古玩店。
最近全城戒嚴,以至於整條街的生意都蕭條了不少。櫃台上打著瞌睡的店鋪老板突然看見這麽兩條“肥肉”上門,歡喜的眼珠都看不見了,點頭哈腰將人迎進來。
“今早就瞧著東南角的地方鋥亮,原是有貴人要來,兩位快往裏麵請,酷暑炎夏的,快喝盞涼茶解解暑氣。”
他連用了兩個“快”字,親手端了一大壺好茶。
沈衡朝東南角的位置望了望,一柄招財迎客的八寶銅鏡正好照在她滿頭珠翠上,果然鋥亮。
這位王掌櫃長期做的就是貴人生意,一看便知進來的兩人不俗。隻是瞧著那位公子清清冷冷的模樣總覺得不好糊弄的樣子,便轉身對沈衡說:“不知兩位貴人想買點什麽,古玩字畫陶瓷器皿,咱們這都有。不是小老兒吹牛,放眼整個名瓷巷,就數咱們流芳居的珍稀物件多了。”
沈大小姐低頭喝了口茶,怎麽品怎麽覺得自己像送上門待宰的二百五。
看了眼一旁的蘇月錦,她清了清嗓子:“把你們這邊稀罕的玉石瓷器都拿出來,不拘什麽,隻撿好的拿便是。”直接坐實了財大氣粗的事實。
從驛館出來時她就一直在琢磨他的用意,知曉蘇月錦此行的目的決非逛街那樣簡單,既然他將她打扮成暴發戶,總是有他的理由的。
到底是見過些世麵的店主,王掌櫃很快端了些上等貨物上來,指著其中一塊玉佩對沈衡說。
“姑娘看看,這上麵的鳳鳴岐山可是雕的惟妙惟肖,正經是魏晉時伯源大師的手藝,旁的人,決計沒這個功底的。玉石本身是上等的川白,千金難尋的老玉。要不是看您和眼緣,再不隨便拿出來的。”
沈衡眨巴了下眼睛,和眼緣?恐怕是她這一腦袋的純金和了他的眼緣吧。
她沒買過古玩,但倒是聽沈括提起過。古玩店的人,都有些自己的歪歪腸子,開頭端上來的東西,都是真假參半。行話叫爬散頭,耍的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為的是試探對方懂不懂行情。
若是看出來了,少不得要拿些壓箱底的東西出來,若是沒看出來。。。那就等著挨宰吧。
沈衡拿眼瞟了那玉佩一眼,笑道:“新家生經了穿堂的手也能變做舊的,但凡像樣的玉石都能瞧的過眼。”
這也是句行話,不太懂門路的人也會說上兩句。
隻是沈大小姐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拿捏的正好,一時讓王掌櫃也有些捉摸不透。
正色道:“小老兒承認古玩行裏確有翻舊的營生,店裏也確實有幾樣坑子貨,但卻並未拿出來給貴人看。貴人既覺得這玉佩像新家生,不妨說出個一二,也讓小的掌掌眼。”
偶爾糊弄人的,碰上經常糊弄人的,沈衡自認自己火候確實不到家。
“是塊老玉。”
一道溫潤的聲音突然給她解了圍。
蘇月錦單手執起那塊玉佩,透過半開的窗欞照了照“成色通透,磨痕光滑,算是少見的上等品了。
王掌櫃一聽,激動到:“公子當真是個識貨的,這等物事,放眼整個禹城都難找下家的。”
他點頭:“能做的這般精細的贗品,確實不多見了。”
第八章公子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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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開始還喜笑顏開的應承著,聽到最後一句立時就變了臉色:“公子這話說的,小老兒賣了一輩子的古董玉石了,做的就是誠信二字,怎會拿贗品出來自砸招牌。您仔細瞧瞧那玉石的質地和手感,是再難得不過的上等川白了。”
相照於王掌櫃的言之鑿鑿,蘇小千歲就顯得隨意的多,一麵把玩著手中的物件一麵道。
“川白又名羊脂白玉,質地不如和田玉密實,入手偏輕,透明度不及碧璽,卻勝在觸手溫潤,冬不寒,夏不燥,算作玉中上品。
魏晉是漢白玉剛剛盛行,諸多文人墨客均以得此玉石為趣,卻鮮少有人知曉那時的羊脂白玉並未如後世所傳的那般通透。因為當時的工藝根本無法將玉石整體打磨的完全光滑,流傳下來的,即便不算粗糙,卻也絕不會如這塊玉佩這般瑩潤。”
他綴了口茶水,單手拄在桌上:“這塊聖元初期的漢白玉石雖說造的有些過了,到底也算稀罕東西,萬八千兩銀子還是值的。都說玉不磨不成器,但是磨的太過了,反倒失了璞玉本身的易趣了。”
這是沈衡第一次聽見他正兒八經的說些什麽,神色依舊懶散,斜倚在雕花木椅的樣子,帶著些許四九城裏紈絝子弟的調調。雖然漫不經心,但執玉的態度卻是認真的,可見是真正愛玉之人。看慣了他不食煙火的隨性,此時的他,倒是更讓人覺得親近了不少。
一旁的王掌櫃的也在暗暗震驚。
要說現在的公子爺,哪裏懂什麽玉石碧璽。無竹不雅,無玉不潤,多數都是附庸風雅的。
賞玉的人,不見得會品。品玉的人,不見得會懂。老玉的值錢之處不止在於它的年頭,還有它的典故。如眼前這位公子了解這般透徹的,實屬罕見。當下也不敢再蒙混,連連作揖道。
“是小老兒眼拙了,竟然沒能看出這玉石的真假。方才言語多有得罪,還望這位公子爺見諒。”
蘇小王爺也大方的緊,頗為體諒的看了王掌櫃一眼:“行家裏手亦有走眼的時候,你眼睛長得那麽小,看錯了也無甚好怪罪的。”
沈衡一直知道蘇月錦是吃著“鶴頂紅”長大的孩子,說話慢聲細語,卻吐字封喉。然而這次這喉封的,卻甚得她意。
禹城往來商戶不少,想也知道,那些不懂行的人被這黑心老板坑了多少銀子。
小老頭不想失了這次生意,賠著笑臉詢問道:“公子既然來了,必然是有想要的物件,不妨說出來聽聽,即便小的這沒有,也好盡量幫公子張羅。雖說禹城商鋪繁多,但一家一家找起來,也還是不如小的一人跑起來方便不是。”
這是個場麵上的老油條,一句話說的一語雙關,既賠了不是,又賣了人情。
蘇月錦微微錯過頭,倒是真問了句:“劉辰方的硯石你這裏有沒有?”
一句話,問的古玩店老板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倒不是這東西多不值錢,而是識貨的人少之又少。硯石不比玉石,尋起來費勁又不好找買主,就算有人有路子,也不會擺在這樣一戶偏僻小鎮上來賣。
張口就這麽大的手筆。。。。他鬥大的眼睛在眼圈裏轉了轉“公子要的這物事,可是明燕時候的古物了。咱們行上的都知道,大燕往後的東西,都是極難尋的。世麵上有的,怕也不見得幾個真品。”
他搓了搓手掌“難得公子爺開麵,小老兒自然是要盡心去尋,隻是若當真尋不到,您看。。。”
尋不到也想要個跑路的賞錢?沈衡低頭撫著袖口上的團花,半點不待見那人。
蘇月錦卻隨手在她頭上摘了四五支簪子扔到桌上。
“這是訂金,事成之後按原有的價錢翻三倍。當真尋不到,便算作你的‘辛苦錢’。”
沈衡不知道那一塊破硯台能值多少銀子,她隻知道,桌上的簪子加在一塊,少說也有三千兩多兩銀子。
三千兩就換塊石頭的消息?她怔愣,恍然想到行宮那夜同蘇月錦之間的對話,若有所思。
回去的時候,已經是月上中天了,沈衡挺直了脖子,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
為數不多的幾個點翠換了兩隻高腳瓷瓶,花樣是極好,她抱在手中卻並不開心。因為蘇小千歲說了,這兩個瓶子是他的。
“奴家很榮幸能陪王爺遊玩一天,梨花酥就當是奴家孝敬給您的,至於剩下的銀子,不算零頭,大致是五千多兩銀子,王爺得空的時候遣人還來便是。家父雖等著銀子修葺房舍,縫補舊衣,也不是很焦急的。”
作為慶元朝最得寵的皇子,她不知道他到底在用一種什麽樣樂觀的心態在坑她的銀子,反正她是不肯吃這啞巴虧的。
那些首飾,半數是她的嫁妝,她雖不喜,總要留著銀子再打一套的。
蘇月錦清俊的臉上伴著些若有所思,良久之後竟然爽快點頭:“是五千八百七十兩,就按六千兩銀子算吧。”
未及他這樣大方,沈衡當場便有些不好意思,連連擺手:“沈家雖不是大戶,卻不能平白多要了王爺的銀子,隻五千兩銀子就好。”
“五千嗎?”他看著她“那你便還欠我一萬七千六百兩,我也不急著要,等你們家修葺完房子再給也不遲。”
“我欠你的銀子?!!”沈衡大睜著雙眼,甚至連矯揉造作都忘記裝了。“我,奴家何時欠了您這些銀子?”
他站在月華之下皺眉看她“你上次打壞的金絲楠木輪椅,是神匠穆清河的手藝,上麵的芙蓉花雕都是孚木的。再做一個,都不止這個價錢了。”
沈衡沒提防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煞白了一張臉色:“奴家,不明白千歲爺的意思。”
他似乎滿理解她的困境,繼續朝驛館的方向走“我找你爹要也是一樣的。”
沈衡徹底傻了,腦海中幾乎可以想見她爹將繩子拴在房梁上,大喊著,王爺,確有其事的場景了。
當下放棄搪塞,三步並兩步追上前去急道“你,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那晚,她從頭至尾都帶著麵具,難道他能隻摸著臉孔就猜到麵具下的那臉長成什麽模樣?!
她看見他轉臉看她,眉目之間帶著笑意:“原來真的是你。”他本來還以為那副輪椅沒人賠了呢。
沈衡:“。。。”
市集離驛館的距離不遠,沈衡卻走的異常緩慢。這期間,她幾次想要開口,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身份被揭穿之後,蘇小親王也沒有露出什麽異樣的表情,甚至沒有追問一個官家千金如何會武,神色如常的向前走著。
然而越是這樣沉默的寂靜越是讓她心裏沒底。這就好比是一個小偷,被當場抓住之後,沒被當場送進大牢,而是陪著官差在街上閑逛了一圈,還有比這更沒譜的事嗎。
敲了下有些發疼的腦袋,沈衡強迫自己先別急著琢磨如何還錢的事情,略有些踟躕的說:“王爺,既然您都知道了,想必也能猜到那日我去行宮就是為了尋祭山石的。實不相瞞,那靈石,卻是被我一不小心,填了水洞了。也知曉這樣的行為是對靈石的褻瀆,沈衡甘願領罪,隻希望不要因此牽連到家父,從頭至尾他都是不知情的。”
她沒敢再提‘狗洞’兩個字,盡量讓自己的罪行聽上去別那麽嚴重,卻聽見他慢條斯理的說:“沈括那身子骨,爬宮牆確實是不可能的。”
第九章少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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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的思維的重心好像就沒在一條正常的軌道上行進過,沈衡腹誹著,卻無暇感慨某人不著調的想象力,繼續小心翼翼的問。
“行宮最近,似乎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王爺已經派人在尋了,現下,可有結果?”
他沒直接回答她的話,而是反問:“你可知曉行宮之中有多少水洞?”
她呐呐的搖頭。
“算上外圍宮牆,一共是一千六百四十多處,每逢大雨還會有粗使的奴才負責檢查排水是否通暢。”這話裏的意思就是,你找了處人最雜的地方扔石頭。
最關鍵的是“殿裏近身伺候的奴才都是上京帶來的,剩餘的人都是禹城本地的官奴。靈石不知所蹤,你覺得,最大的可能是什麽?”
沈衡愣住了,靈石,被人拿走了!!
宮裏帶出來的人,都是有分寸的,稀罕物見的也多,光主子的打賞就能換半月營生,斷不可能偷偷藏下一塊石頭。而官奴便不一樣了,他們長期打掃行宮外圍,是最先接觸到祭山石的,這些人沒見過什麽市麵,隻道宮裏的東西就是好的,偷拿了去貼補家用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私盜聖祖遺物的名號太大,不論是賣掉了,還是拿回了家去,都是連坐的大罪。就算大張旗鼓的挨個逼問,隻怕那些人也會咬牙死撐,不敢將東西拿出來。
行宮戒嚴,為的就是營造出丟的東西極其金貴的假象,迫使已經將靈石偷拿出宮的宮人不得不將其轉手賣出。封鎖城門,則是確保靈石依舊留在城中方便尋找。
禹城不大,可供買賣的渠道其實並不多。祭山石手掌大小,略微發青,一看便是有些年頭的古物,最大的可能便是被賣到了古董商販手裏。
“而流芳居作為名瓷巷最大的商號,影響力也是最大的,今日這一遭,那王掌櫃必然四處奔走詢問,即便尋不著,也會讓城中人知曉,有人出高價購買碧鮮硯石。
劉辰方是明燕時期的禦用工匠,做出的硯石也多是以雲紋盤龍為主,其樣式是最接近祭山石的。
“正所謂財推人走,即便是找不到真跡,也會有人拿著相似的石頭來碰碰運氣。傳言禹城古玩界還有一條黑市,是隻有行內人才知道的地方,專門倒賣的就是這些順手拈來的物事。而靈石,極有可能參雜在其中。”
沈衡說完,不由暗歎一句,好一招引蛇出洞,這人的心思,當真縝密。
蘇小千歲頗為讚賞的看了她一眼“還沒笨到無藥可救。隻是有一樣你沒有猜對。”
“是什麽?”她虛心求教,聽見他略有些惆悵的歎息“我是真的想要劉辰方的那塊硯石。”
也不知道那傻乎乎的老頭能不能幫他找到。
沈衡:“。。。”
禹城驚現暴發戶的事情一時間鬧的眾人皆知,除卻知曉有位芝蘭玉樹的公子爺出高價購買劉辰方的硯石之外,那名身穿綾羅滿頭珠翠的奇異女子也成了坊間茶餘飯後的談資。許多人都猜測,此女極有可能是哪戶金店老板的千金,也有人猜測是這次隨行的某位大人的嫡女。而這位大人,不僅官大,還權傾朝野,收入頗豐。
沈衡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傳說中‘富可敵國的親爹’正穿著件破舊儒袍在她麵前抹眼淚。
一邊抻著臉上的褶子一邊問她:“端王爺可看出了什麽,要不要砍頭啊。要不咱們送點禮吧,留個全屍也好啊。”
她盯著他臉上那管將掉不掉的鼻涕,耳朵裏反複回響的卻是她娘時常強調的一句話。
“你爹年輕的時候還是挺好看的,華發少年,儒雅飄然。”隻覺歲月這把殺豬刀委實鋒利了些,比之坊間的傳言還要削骨如泥。
連蒙帶騙的將他哄走之後,聽到一旁的道道略有些遲疑的說:“小姐,奴婢實在不知夫人到底看重了老爺什麽?”
她眨眼,極有學問的回了句“大概是,氣質吧。內裏的東西,旁人都是看不到的。”
換來道道崇拜的讚許:“難為您想得開。”
她笑笑,帶著一種超脫塵世之外的淡然。
她沒有告訴她的是,許多年前,她也問過她娘一樣的問題。且問的更為直白,她說的是:“娘,你瞎了嗎?”
那時她隻有九歲,第一次跟著她娘離開挽瑕莊見到她爹。
她的娘是挽瑕莊的莊主,十五歲闖蕩江湖,十七歲便在江湖上揚名了,一把雙刃劍一身緋紅妝無人不識。她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風過留痕時,眼角眉梢皆是風情。那時候她就時常想,能配上娘親的男子,定然是這世間最英武至極的人物。
然而,就在見到沈括的那一刻,她所有年少的幻想都破滅了。他那樣瘦弱,帶著文人獨有的酸腐,一把折扇大冬天的扇啊扇的,帶起的冷風讓沈衡想抽出腰間的短劍捅死他。
可是她娘說,這就是她爹,不管她喜不喜歡,他們今後都要在一起生活。
娘親將她放下之後便走了。她幾個縱躍跳上房梁,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個男人,心裏卻在暗暗希望,他能如深藏不露的大俠一般單腳點地飛上屋簷將她帶下去。
他確實上來了,但是是用爬的,懷裏還死死抱著一個手臂般粗壯的梯子。他說:“衡兒,跟爹下去吧,這裏太高了,爹害怕。”
他真的是她見過的最慫的男人,她當時偷偷的想,然後拿著繩子將他吊到了房梁上。
他也是她見過的脾氣最好的男人,因為不論她犯了什麽錯處,他都能包容的對她微笑。
猶記得剛回上京的時候,她闖了不少禍。最嚴重的一次就是將一位朝中大員的兒子給揍了,她爹當時摸著她的腦袋說,不要慌,萬事有我。
卻在她睡著之後,拎著一大堆的禮品親自去登門請罪。
她當時全不知情,隻知道每次他爹回來臉上都帶著傷。
她追問是怎麽回事,他卻呲牙咧嘴的說,上朝的時候沒看路,摔在路邊的坑裏了。
沈衡當時沒說什麽,隻是在次日悄悄跟在他身後,眼見著那個總是將腰杆挺的直直的酸腐書生跪在那位大人的麵前低聲賠罪。
那時的他,隻是一名六品殿儀,在諾大的皇城之中是那樣的渺小,卻依舊維持著讀書人的小小驕傲。
卻肯為了自己不孝的女兒幾次三番的跪地屈膝。
她沒有衝上去,隻是死死捂住嘴角,不讓自己痛哭出聲。那個時候她就告訴自己,記住,那就是你爹,是一個肯為你卑微,肯護你周全,肯為你舍棄所有尊嚴的男人。他不強大,卻,渺小的那樣偉大。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沈衡開始學著端莊,學著乖巧,學著,少坑些親爹。
回憶讓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純良的,不覺對道道說了句,“我覺得,自己的性子真的越發恬淡了,溫婉和善,輕易不曾動怒。”卻突然聽見一聲尖銳的嘶吼。
”沈衡!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壞女人,快些滾出來見我。”
道道看著那個叉腰站在院子的傲嬌女子,皺著眉頭說:“小姐,是戶部侍郎的那位千金,估計是聽說您跟端王爺出去的事,特意跑來找麻煩的。”
沈大小姐勾唇微笑,然後緩緩吐出四個字:“她奶奶的。”
第十章超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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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沈衡同這位戶部侍郎的千金,其實梁子結的也不算多深。隻不過一個是沒吃過虧的性子,一個是不肯吃虧的性子,導致了兩人總不能和平共存。
跟劉雅君的第一次見麵,是在左都禦史老母的壽宴上,因著這位老夫人是將門出身,所以對門第也沒那麽多講究,一條紅木長桌便招呼著坐了。劉雅君當時與她比鄰而居,初次見麵就對沈衡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原因是,她爹的官職太小了,跟她同席,劉千金覺得汙了她的排場。
沈大小姐那時候剛學會端莊,滿大方的由著她多占了一個人的席位,自己埋頭吃飯。可是有的人天生就是高姿態慣了的,一邊不屑的冷哼一邊教育自己的丫鬟道:“平日裏我總說你的吃相不好,為的就是監督你莫在外頭丟人。如今你看了這小門小戶的做派,可知道我說的是對的了。”
劉雅君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刻意壓低音色,不光是沈衡,就連在旁坐著的幾個官家小姐都聽見了,不覺就是一陣竊竊私語。
閨門聚會,本就是一大堆的姑娘媳婦拚爹拚家室的地方。坊間說,得了些權勢的人都眼高於頂,殊不知這皇城根底下的‘朱門’家眷們,那都是開了天眼的。
先敬頂戴花翎,後敬羅衣穿戴,所謂的人品德行,就算你有,人家也懶得關心了。
道道站在一旁氣的眼圈通紅,沈衡卻依舊置若罔聞。這一謙讓的行為,當時被劉千金判定為慫包,轉臉跟旁人討論脂粉去了。
宴席過半,老夫人命家裏的孫女下來招待,劉雅君堆著滿臉的笑意對禦史千金說:“前不久剛聽說姐姐誕下位千金,怎地今日沒有帶過來,不知打算何時辦滿月酒,也好讓妹妹跟著沾些喜氣。”
這本是句巴結的話,不料對方當場就冷了臉,不嫌不淡的說:“劉家姑娘還沒成婚呢,沾的什麽喜氣,難不成人還未嫁便急著沾胎氣嗎?”未及,也沒給個好臉色,直接摔了臉子走了。
一旁張都尉的妹妹連忙拉了她一把,小聲道:“怎地說話這樣不知輕重,這位禦史千金前些時日生的姑娘是位啞女,為此遭了夫家不少冷眼,知道的人沒人敢提的,快別再說那樣的話了。”
劉雅君聽後煞白了一張臉,非但沒領她的情,反倒張嘴就罵:“你早知道怎麽不與我說,平白看我出醜,可見你也不是什麽好貨色。”
張都尉的妹妹平日就是個溫吞的性子,好心提點倒遭了罵,一張臉也憋的通紅。沒承想那人說的倒越發來了氣,直接衝過來就要推她。
眼見要撞到桌角時,隻覺被什麽人拖了一把,這才穩穩站住。抬眼對上的,就是一張清清秀秀的笑臉。
劉雅君沒想到沈衡敢幫她,更覺遷怒。
“姓沈的,我教訓旁人跟你有什麽幹係,少在那裏多管閑事,仔細我火起來,連你一塊收拾了。”
沈衡卻壓根沒看她,一麵塞了幾塊果品在道道手上,一麵認真的說“我時常跟你講,有的吃的時候就趕緊吃,為的就是教會你在外頭少言寡語免惹是非,你現下品出意思來了吧。”
聲音也不是很大,但是長了耳朵的人,都默默的偷笑了。
至此,徹底宣告了兩人將近十年的‘宅鬥’之戰。其實照沈衡的想法,這事真的無甚好計較的,不過就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奈何劉千金記性實在好,每逢遇見都要找上些麻煩。
開始的時候,沈大小姐還本著一顆普渡眾生的心態在包容,在發現這位度起來確實艱難之後也隻得放棄了。
但每次的開場白,都會盡量用的和諧一些。
“今早就瞧著喜鵲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叫著,我還思量著是什麽好事上門,原是劉大人的千金要來,當真是喜慶,快請屋裏坐著。”沈衡滿麵春風的迎出去,言語之間滿是和氣。
劉雅君站在院子裏卻黑透了一張臉。
她站在這兒有些時候了,沈衡卻直到她喊的嗓子冒煙了才慢悠悠的晃出來,分明就是故意晾著她的。
當下便道:“你少同我來這套,本姑娘站在太陽底下曬著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出來。我也懶得同你這種口蜜腹劍的人扯皮,隻問你,到底是怎麽趁我不備勾搭上端王千歲的。”
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氣的半死,實在想不通怎麽會讓一個區區四品典儀官的女兒占了先機。
眾所周知,這位慶元朝十六歲便封了王爵的年輕皇子,是最有可能成為儲君的人。多少官家小姐想要巴結都沒這樣的機會,這次趁著泰山之行,他爹特意摔壞了腳踝,為的就是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帶上她去。
正二品以上的朝官,都可以住在行宮,她在裏麵轉的腿都快斷掉了也沒能‘偶遇’到這位王爺。哪裏知曉,沒多久便傳出了千歲爺帶著沈括的女兒逛大街的消息,哪裏能咽的下這口惡氣。
她這邊肝火燒的正旺,那邊的沈衡卻已經找了處蔭涼地方坐下了,一邊喝著梅子湯一邊對她招手。
“仔細曬到了,過來坐。”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滋味比直接挨揍都要憋悶,劉雅君被氣的不上不下,瞪著眼斥道:“我是注定要當王爺側室的人,如你這樣的身份,就少想著高攀了,別以為王爺帶你出去一趟便了不得了,殊不知爺們就是拿你逗趣呢。上京大家閨秀多了去了,你不使手段,如何叫的動王爺。”
炎夏還是酸梅湯最解暑,沈衡抿了抿嘴角,又喝了一口。
劉雅君被曬的發燥,又堅決不願跟沈衡站在一塊陰涼地下,再眼見著她那悠哉悠哉的樣子,不由大怒:“怎麽,勾引的手段實在不入流,所以沒臉說是嗎。說來也是,就你們那個家風能□□出什麽樣的女兒,無非就是做些個偷雞摸狗的下流勾當罷了。”
“勾引這種事,本來就是不入流的。如劉千金這般,能將不入流的東西做的如此入流的,也確實少見。”沈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葡萄藤下的竹椅上。
“聽說前些日子你在行宮裏穿了身薄紗在河邊晃蕩,被侍衛當成女鬼給抓了。劉大人趕到牢裏的時候,道士正在做法事超度你。我聽後覺得十分敬佩,多次想去行宮探你,轉念一想,你未見得願意我偷學了你的‘獨門技藝’便隻得作罷了。
如今看來,這種事還是直來直去的好,劉千金就是做的太雅了,反而失了些該有的情調了。”
沈大小姐向來認為,被黑不如自黑。左右都是個黑鍋,今天背跟明天背又有什麽區別。
劉雅君每次找沈衡吵架,幾乎都是敗北。你說正經的,她繞的比你還正經,你說下三濫的,她比你還要下三濫。比臉皮,她壓根沒有,比節操,那東西是個什麽玩應?葷素通吃,引經據典,說白了,那就是個滿嘴跑馬的人,但是,你能把她咋地?
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但是你也得壓得著啊。自從她跟沈衡交惡之後,一直想讓她爹找機會給沈括小鞋穿。但是人家一個給皇家擺祭壇的禮官,一不算文臣,二不算武將,三不收賄賂,四不敢貪汙,壓根就沒本可參。
劉雅君氣的跺腳,張口就是一句:“你莫忘了,自己是個什麽身份,先不說你爹那官職,給端王抬個妾侍都算抬舉你。單說你當年被退婚,讓人從夫家抬回來就不是什麽秘密的事。也不看看自己的門第,丞相嫡子也是你能攀的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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