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無心法師 (116-124)
116、意外發現
伊凡踩上鬆木製的長滑雪板,山上山下到處跑,想要為馬老爺找出一條安全的出山路,然而山上有日本人,山下也有日本人,上下都不安全。伊凡見了日本人,就像鬆鼠見了獵人,因為天生就帶著金發碧眼的招牌,在日本人的眼中,是非常的該殺。如果不是充分意識到了自己的該殺,他也不會冒險躲到山裏。這座山對於本地所有的部落來講,都是一處邪惡的禁地。
與此同時,香川武夫一路向上,找幹屍快要找上了山巔。隊伍裏沒有了無心,他便不敢再輕易的往地堡裏進,地堡裏有的是糧食物資,然而他們露營在外,夜夜都是凍得死去活來。據說金子純很有在嚴寒北地生存的經驗,可惜他死了,而且死前沒來得及把他的知識傳授給夥伴。
營地夜夜燃著一大堆篝火,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小柳治有些後悔,認為自己當初不該讓馬英豪隨行。馬英豪倒是不以為意,他雙手捧著一杯熱茶,人是坐在帳篷門口,後背在裏前胸在外:“我一定要親眼看看他的下場。”“他”自然指的就是馬老爺。他對馬老爺的恨,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盡述的。想讓他放下仇恨,馬老爺至少得賠給他一條健康的右腿。
整整兩天的奔波過後,傍晚時分,伊凡再一次徒勞無功的回了營地。馬老爺,因為有求於他,所以有點怕他,不由自主的很諂媚,除了向他道辛苦之外,還出於本能一般,源源不斷的做出承諾,又從身上搜出幾張大額的鈔票,要送給他。伊凡被他說得滿臉迷茫。接過鈔票看了看,他沒看懂,又還給了馬老爺,同時說了一句:“好看。”
馬老爺拿著鈔票,也是懵懂,沒想到伊凡把鈔票當畫看。捏著鈔票抖了抖,他伸著腦袋對伊凡說道:“錢,你不要錢嗎?有了錢,才能去賣好東西呀!”伊凡對著馬老爺說道:“我有了皮子熊膽和鹿茸,什麽好東西都換得來。你想要什麽?”然後他從一隻鐵皮罐子裏挖出雪白的熊油,塗在列巴餅上去送給賽維。馬老爺愣了愣,後知後覺的低聲咕噥道:“我不要什麽,我隻是不知道你要什麽。
賽維心事重重的吃了伊凡遞過來的列巴餅。她不大喜歡熊油的氣味,列巴餅也是酸溜溜。一口接一口的咬嚼著,她想自己一家要把小野人吃空了。小野人能有多大?二十來歲,大概和無心相仿佛,披散著一頭陽光似的頭發。對馬家舍得奉獻,也許隻是為了要她。下意識的瞥了無心一眼,無心正在仰頭喝酒。他是喝不醉的,身體對於酒簡直不大吸收。
伊凡因此很喜歡他,大口喝酒的人,不怕把自己喝醉的人,一定是坦誠的。伊凡在山中太寂寞了,所以忽然有了客人,就很快活。天黑之後他點起了一堆火,給賽維烤了一隻肥兔子,又拉著男人們跳舞——在他的部落裏,他一直是出了名的愛唱愛跳。馬老爺和勝伊都委婉拒絕了,隻有無心願意陪他。無心明知道伊凡愛賽維,但是很奇妙的沒有醋意,他看著伊凡和賽維,像是靈魂忽然倒退了千百年,居高臨下的看著兩個後人。他想自己還是不夠愛賽維——愛是愛的,然而愛得不夠;否則人的感情他都不缺少,他也懂得嫉妒的。
兩個人站在火堆旁,無心很快就學會了伊凡的舞蹈。他們像兩隻笨拙的熊一樣彎著腿,晃晃蕩蕩的對著搖擺跳躍。伊凡用一根細細的皮繩把頭發綁成一束,一雙碧藍的眼睛濕漉漉的,帶著醉意和情意,不時的瞟向賽維。馬老爺含糊其辭的,總是不肯給他一句準話;他等了又等,等得醺醺然,不知道漢人的規矩,也不知道是不是漢人都不愛說明白話。
到了半夜,伊凡鑽回仙人柱裏睡了,其餘人也都各回其位。他們不怕狼來,因為有馴鹿。如果狼敢偷襲,馴鹿會一蹄子把狼踢死。勝伊側身靠邊躺了,閉著眼睛傾聽外邊的風動聲,雪落聲。不遠處的賽維和無心在悄悄的說話——不能總耽擱在山林裏了,哪怕山下有日本人,也得走;或者是搶在日本人前頭找出幹屍,作為籌碼和香川武夫談條件。橫豎在山裏,大家都是外來客,全不占便宜。她看得清楚,香川武夫一行並沒有攜帶電台;地堡裏可能有電台,但是誰敢進地堡?隻要香川武夫別招援軍,那麽誰有勝算,就不一定。
先頭的話,還是正正經經。談著談著他們忽然安靜了。勝伊知道他們在傾聽自己的呼吸。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賽維“嗨”的輕笑一聲,低低的說道:“抓住你了!”無心嗤嗤的笑,笑著笑著回了頭,輕聲喚道:“勝伊?”勝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同時就聽無心對著賽維笑道:“睡了。”塞維答道:“他睡得快——你別壓我,讓我先看看你,我還沒有仔細看過呢!”
勝伊偷偷睜開了一隻眼睛,跟著賽維一起看,看過之後閉了眼睛,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小雞仔。仙人柱裏起了風浪,無心的屁股就是雪白的浪頭,一波一波的衝擊著賽維。勝伊聽到他姐喘得顫顫巍巍,還聽到兩人之間咕唧咕唧啪啪啪,兩個屁股鼓起掌了。於是他故意翻了個身,嚇他們一跳。
天亮之後,伊凡早早的出了門,上午就回了來,對馬家眾人說道:“日本人在炸山!”馬老爺先還沒聽懂,深入的又問了問,才弄明白——山腰起了巨響和硝煙。巨響他們也聽到了,但是當時不明所以,沒有放在心上。此刻略想了想,馬老爺望向賽維:“莫非……他們找到了?”賽維立刻搖了頭:“不可能。如果找到了,何必還要上炸藥?他們就不怕把幹屍炸毀了?”
馬老爺抬手摩挲著蓬亂的卷發,沉吟不語。而伊凡見狀,就說道:“我再去看一看。”賽維聽了,連忙向他一欠身:“別去!”伊凡驚訝的看著她,很溫柔的問道:“為什麽?”賽維張了張嘴,坐回原位說道:“危險,別去。”馬老爺一皺眉頭,心想二姑娘怎麽了?野人要去就讓他去嘛,他不去誰去?
伊凡拉過一頭馴鹿,還是要去。賽維坐在地上,心想他要是死在日本人手裏,留下的食物和武器正好可以歸自己所有,而且還免了其它方麵的麻煩;大家這些天好吃好喝,也恢複了元氣,就算沒了野人,也一樣能活。可是眼看伊凡真要騎上馴鹿了,她又起了身:“別走!日本人無非就是發現了野獸或者毒蛇,不值得一看,你回來!”伊凡牽著馴鹿,望著她傻笑。
賽維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繼續說道:“既然我們沒有辦法逃生,索性也去找幹屍吧!如果找到了,不怕日本人不和我們談判。幹屍的另一半還在家裏,我們憑著幹屍,回了家再說!”馬老爺的兩道平淡眉毛快要打結:“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香川帶著一支小隊都找不到,我們活動範圍有限,更是無從尋起呀!”話音落下,常和勝伊親近的、額頭上帶著一塊白毛的大馴鹿從遠處一瘸一拐的走了過來。
伊凡迎上去彎腰一看,發現馴鹿不知跑去了哪裏,後腿被蹭掉了一塊皮,鮮血星星點點的灑了一路。馴鹿也是今年剛上山的,因為不熟悉地形,所以偶爾受傷也是難免。伊凡沿著血跡走上馴鹿的來路,想要去消除那一處傷害馴鹿的隱患。而大馴鹿站在勝伊身後, 露出來的一圈後脖頸。
勝伊轉過身,抬手摟住了鹿脖子。腦海中浮現出仙人柱內的午夜風光,勝伊忽然生出厭倦情緒,不假思索的來了一句:“姐,我不想再去談戀愛了,我往後就和馴鹿過吧!”賽維瞪了他一眼,沒想到他現在還有心情胡說八道。
伊凡在三棵老樹之間,停了腳步。雪地上陷下去一個小窩,顯然是馴鹿蹄子踩出來的。小窩不是一般的土坑,伊凡蹲了,把手伸進窩裏一摸,發現小窩居然是用尖角銳利的石頭砌成的。他起了好奇心,伸手去挖冰雪凍土,想要看看小窩是自然生成,還是有人故意在地下布了陣。可是隻挖了一陣,他便目瞪口呆的傻了眼——在他刨出的小土坑裏,他看到了一座用石頭砌成的仙人柱的頂端。
開口是很小的,但是並沒有被土填實,以至於馴鹿蹄子突破冰雪和土層之後,就可以陷入。從開口開始,越往下越大,像一把半合攏的雨傘。石頭雖然嶙峋,但是一層搭一層,居然砌得很結實。往下不知還有多深,單憑著兩隻手挖,可是太費工夫了。伊凡決定回去找無心來幫忙。賽維是女人,勝伊不是女人勝似女人,馬老爺又是老人家,他數了一遍,就隻有無心能用。
無心隨著伊凡跑了過來,用木棍和鏟子掘土深挖。其餘人等也跟來了,嘖嘖稱奇的旁觀。土坑已經挖到一人來深,無心站在坑裏直起腰,同時看到了坑外飄著的小健。小健神出鬼沒,時常是連著許久不見鬼影。無心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感覺他飄的方位很順眼。四麵八方的環視一圈,他發現了順眼的秘密——三棵老樹加上小健,正好組成一個正方形。
一把奪過伊凡手中的鏟子,他開口說道:“餘下的活我來幹,你上去。”伊凡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以為我沒有力氣嗎?”無心歎了口氣:“伊凡,我們好像挖到了一位巫師的墳。”伊凡不安的動了動,剛要發問,不料在他一動之下,仙人柱上忽然脫落了一塊半大不小的石頭,砸得伊凡金雞獨立的向旁一跳;未等站穩,他驟然爆發出了一聲驚叫。
脫落之處顯出孔洞,半隻蠟黃的人頭垂落而出,枯萎的眼珠顏色混沌,定定的凝視著前方。不等伊凡看清,無心繞過仙人柱衝上去,彎腰抱起伊凡就往上舉,一鼓作氣把他掀上了地麵。隨即轉身伸手用力扒開仙人柱,他從裏麵拖出了半具蜷縮著的幹屍。
117 伊凡的愛情
伊凡從小到大,一直是把禁山地下的巫師遺骸當成傳說來聽的,因為從來沒有人會輕易上山,上了山的也大多隻是不得已的路過,連停留都不會多做,更不會破土挖掘。所以當看到傳說成真,而真相又是如此恐怖之後,他嚇得像是撒了癔症,坐在地上直哆嗦。
坑中的幹屍蜷縮成了一隻蠟黃的大蝦仁,身體切麵卻是平整。無心讓地上眾人後退了,自己帶著幹屍爬上地麵。這一半幹屍,和馬老爺家裏的那一半相比,仿佛是分別處在了兩個極端。馬老爺家裏的半具幹屍直挺挺硬撅撅,而且是閉著眼睛;而剛剛挖出的幹屍卻是抱著膝蓋做胎兒狀,一隻眼睛也是睜著的。
石頭仙人柱被破壞了,外表已經是粗糙,裏麵更是棱角尖利。根據無心的知識,怪石壘成的仙人柱也許是象征著痛苦與禁錮。巫師把自己分成兩半,一半安然沉睡著保護他的寶藏;另一半則是受著煉獄般的折磨,永遠不見天日、不得伸展。更深一層的道理,無心想不出了,目前僅有的一點學問,還不知他是從哪裏聽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前塵舊事一貫被他滔滔的遺忘,然而大浪淘沙,總會有片言隻語留存在頭腦角落裏。
“就是它了!”他不讓旁人看到幹屍,幹屍的身體裏還封著魂魄,他怕旁人會受幹屍的害:“去找塊布,我要把它包好。”伊凡爬起了身,一邊喃喃的禱告,一邊踉蹌著往回走。無心抬起了頭,看到小健遠遠站著,對自己不住的擺手。無心從來沒有留意過他,此刻一看,忽然發現他是個挺好看的小男孩,擺手的時候,稚嫩的手指微微彎曲,正是個很可愛的模樣。
於是他就真誠的笑了一下:“怎麽了?”小健血淋淋的飄在樹林裏,聲音在無心的耳中響起:“我害怕。”無心答道:“別怕,我一會兒就畫一道符,把它鎮住。”小健一點兒也不信任他的法術,於是一個影子越來越淡,末了就自作主張的消失了。
伊凡常年穿獸皮袍子,又不是小姑娘愛做新衣裳,所以營地裏根本沒有布。他慌裏慌張的亂轉一圈,一時想要帶著馬家人逃命,一時又想要回部落請薩滿來幫忙。沒等他想出眉目,他的雙腳先行一步,已經帶著一隻半大不小的樺皮桶趕回了無心身後。
樺皮桶輕便結實,外層還印著花紋,上麵也有個蓋子。無心把幹屍放進桶裏蓋嚴了,又用繩子上下捆了幾道。拎起桶站起身,他見伊凡還是驚魂不定,就安慰道:“別怕,我也是位法師,我不怕鬼。”話音落下,馬老爺見縫插針的向無心一挑大拇指,同時對著伊凡說道:“他——半仙之體啊!”
伊凡惶恐的問道:“你也會跳神嗎?”無心來不及多說,泛泛的一點頭:“啊,會!”伊凡當即又道:“我有一頭母馴鹿,總是生畸形崽子,你能不能跳神救它?”無心睜大了眼睛:“我……隻會救人。”伊凡很虔誠的望著他:“我們部落的索菲亞,好些年都生不出孩子,你能不能去看看她?”無心拎著一桶幹屍,十分為難:“我……也不懂婦科。”伊凡失望了:“哦,那你不如我們氏族的薩滿。”
無心拎著幹屍獨自走路,不許旁人靠近自己。而馬老爺有了籌碼在手,精氣神立刻就不一樣了。一雙老眼囊括了伊凡和賽維,他想自己也該讓小野人認清現實了——他的女兒,豈是伊凡可以覬覦的?不過這話什麽時候說呢?如果說了,小野人會不會像打灰鼠一樣一槍崩了自己呢?畢竟四個人這些天連吃帶喝,已經吃空了小野人的倉庫。小野人槍法如神,他想殺人的話,必定一槍一個準,自己身邊別說有個半仙,就算有個全仙,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馬老爺得意的開動腦筋,開始在心中掂對言辭,想要順著小野人的性子,把話說明白了。馬老爺對於自己的智慧,素來很有自信,自認文可談經論道,武可打爹罵娘,堪稱是位文武雙全的奇才,如果不是為了名利入了政界,專攻學問也能有所成就。古有孔聖孟聖,孰知他就學不成當今的馬聖呢?他是見了天皇都能侃侃而談的,不信說不老實一個小野人!
在回到營地之後,他為自己挑選了一處絕佳的說話地點——緊挨著一棵大樹,如果伊凡敢動槍,他可以瞬間躲到樹後,先逃一劫。先對著賽維和勝伊交待了一番,馬老爺整理了身心,鼓舞了勇氣,然後把伊凡叫到樹前,滿麵慈悲的告訴他:“我家的二姑娘,她不願意啊!”
他抬手拍了拍伊凡的肩膀:“在北京,有個小夥子從小就很喜歡她,他們已經認識了十幾年。她心裏有了人,不肯再嫁給你。伊凡,強扭的瓜不甜,有緣無分,算了吧。”話音落下,他做出一臉憐愛神情,觀察著伊凡的反應。伊凡睜著一雙藍眼睛,傻乎乎的望著馬老爺,仿佛忽然聽不懂了漢話。
馬老爺深知壓抑之後的爆發更可怕,所以隨時預備著往樹後跳。微微皺著眉毛,他迎著伊凡的目光,似乎快要眼含熱淚。忽然伸手擁抱伊凡,他像個最博愛的老人家一樣,抬手拍了拍伊凡的後背,又在伊凡的耳邊長長歎息了一聲:“好小夥子,可惜我沒有第二個女兒了。賽維是我的獨生女,我嬌慣了她十幾年,我不舍得逼迫她啊!”
伊凡垂下了頭,喃喃說道:“你不要逼迫她。花兒在原野上,才能一年又一年的開放;如果把它們折斷插到花瓶裏,它們很快就會死了。賽維有了喜歡的人,就讓她去喜歡吧。如果強迫她嫁給我,她也會像花一樣枯萎的。”馬老爺一愣,心想這小子什麽意思?是在說漂亮話嗎?
幾分鍾後,馬老爺親親熱熱的陪著伊凡坐下了。馬老爺一輩子不懂得什麽叫做愧疚,可在看出伊凡的一言一行全部發於赤誠之後,他真有點愧疚了。不由自主的,他又許了大願:“等我回到北京了,我會派人來接你。我在北京過得還不錯,能讓你也享享清福。”
伊凡搖了搖頭:“你們都住在房子裏,窗戶和門還要關著。夜裏黑黑的,沒有星星月亮,沒有風和雪,也沒有火。我想一想都受不了,我會在裏麵活活悶死的。”然後他站起身,從仙人柱裏翻出一把草藥送到嘴裏嚼爛了,吐出來敷在了大馴鹿的傷腿上。大馴鹿並不把一點小傷當回事,低下頭輕輕啃著雪下的草。伊凡的藍眼睛裏滿是憂傷,目光注視在白皚皚的大地上。
馬老爺帶著一點小愧疚和滿身的大輕鬆,拍著屁股上的雪起身走到賽維麵前,一是匯報勝利消息,二是商議如何利用籌碼。賽維聽了馬老爺帶來的喜訊,不知為何,完全喜不起來。看著伊凡在遠處伺弄著大馴鹿,她心裏很不好受——如果伊凡胡攪蠻纏的大鬧一場,反倒更能讓她心安理得。回頭又看了無心一眼,她發現無心守著樺皮桶,也是坐得很遠。
“得找個人去做聯絡員。”她對馬老爺說:“而且我們人少,得格外小心。”馬老爺沉吟著點頭:“沒錯,不見兔子不撒鷹。玩命的事,不能不慎重。可是讓誰去做聯絡員呢?你我不行,勝伊更是屁用沒有。你那個半仙還得照顧屍首……”他暗暗的向後一指,壓低聲音問道:“要不然,讓他去吧!”賽維立刻搖了頭:“爸爸,他上山就是為了躲日本人,我們現在怎麽能把他往日本人眼前推?”
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兩隻手,手指細長,指甲也長了,分外的像爪子:“我去吧,至少我能把話說清楚。再說他們要的是幹屍,又不是我。幹屍不到手,他們不能殺我。”馬老爺一瞪眼睛,鬼鬼祟祟的質問:“萬一把你扣下了呢?”
賽維也瞪了眼睛:“我們又不是勒索他,他們扣什麽呀!我就告訴他們,說是幹屍找到了,讓他們帶著我們下山回家。他們是為幹屍來的,你說他們放著光明大道不走,非要殺了我再找你們,繞著彎的搶幹屍嗎?就算他們放不下壞主意,他們可以路上下手嘛!可等真上了路,興許我們半路就跑了呢!”馬老爺張著嘴想了想,末了抬手拍了賽維一巴掌:“好姑娘,腦子夠用。你要是個男孩就更好了,你要是個男孩的話,會像爸爸一樣了不起的。”賽維毫不遮掩的打了個哈欠,不愛聽父親說話。
無心聽說賽維要回地堡去找日本人,當即表示不同意。他讓伊凡留在營地不動,自己則是在距離營地一裏遠處找了塊平地,把新搭建的仙人柱拆了搬遷過去,讓馬家三人和伊凡既有聯係,又不至於被日本人一網打盡。把樺皮桶放到馬家的仙人柱外,他讓賽維和勝伊盯緊了它,然後自己單槍匹馬的往林外走去。伊凡要把大馴鹿借給他騎,他沒要,把馴鹿放養在了馬家的仙人柱附近,因為怕自己夜裏回不來,馬家眾人會被狼叼走。大馴鹿代替了他,就算是暫時的保鏢了。
118 奉獻
無心當初從半山腰往樹林裏逃時,因為是個順風下坡,而且後有追兵,所以還不覺怎的;如今頂風冒雪的往山上走了,他在沒過腳踝的積雪中一步一頓,感覺自己的耳朵都快被逆風齊根刮掉了。
他累極了,自己彎腰抓了雪往嘴裏塞,心想自己早在幾個月前還抱怨日子了無生趣,沒想到緊接著就被卷進了偌大的漩渦。事已至此,他顯然是和馬家有點緣分,既然有緣,就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吧!至於將來賽維會不會要他,他倒是淡了。最好是要,不要也行。不要他,他就走。反正也是累透了,他真想找個地方歇一冬。
半路上,他把小健逮住了。小健藏在他的後衣領裏,問他:“馬俊傑呢?”無心實話實說:“死啦!”小健氣死了,當場飄到半空,張牙舞爪的撒潑:“讓你給我看著,讓你給我看著,結果你給我把他看死了!你賠!”無心四腳著地的向前爬坡:“小健,你應該投胎去,孤魂野鬼做久了,苦頭在後麵呢!”小健把一張鮮血淋漓的小臉湊到了他麵前:“你想攆我?”
無心對著他吹出一口熱氣:“你看我,我就是個孤魂野鬼。孤獨一天兩天沒關係,一輩子兩輩子也沒關係,可是沒頭沒尾的一直寂寞著,就難熬了。你要是願意,我可以讓你魂飛魄散,像其他人一樣。”小健沒說什麽,悄悄的消失了。
無心到達半山腰時,發現除了馬英豪和小柳治之外,香川武夫也在。幾天不見,他們全有點小變樣,因為剃刀落在了地堡,他們沒法刮臉了。忽然見他回來了,眾人全都目瞪口呆的起了身。小柳治下意識的拔出了手槍,香川武夫則是探究式的向他一歪腦袋:“無心?”
無心開門見山的說道:“你們找到幹屍了嗎?”香川武夫的一個腦袋左搖右晃,一雙眼睛卻是緊盯著他:“還沒有。”無心看見地麵火堆上吊著一隻鐵鍋,鍋裏咕嘟咕嘟的煮著肉,便徑自走過去坐下了,抄起一把長柄勺子攪動肉湯:“你們找不到了。”香川武夫的目光始終是隨著他走:“為什麽?”無心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凍出了冰碴,於是舀起一勺熱湯喝了:“因為幹屍在我手裏。”
香川武夫一挑眉毛,走到他身邊蹲下了:“你,還是你們?”無心一邊喝湯,一邊答道:“沒有區別,一個意思。”香川武夫審視著他的麵孔,沒看出什麽端倪來,於是繼續問道:“怎樣才能把幹屍給我們?你可以提出條件。”無心搖了搖頭:“沒條件。我幫你們保存幹屍,到了北京自然會給你們。”然後他抬頭對著香川武夫一笑:“我要它沒有用嘛,它又不好吃,對不對?”
話音落下,他撈起一塊肉 嘴裏。香川武夫一皺眉頭,感覺無心的話真是令人作嘔。不過兩道眉毛隨即舒展開來,他和顏悅色的對無心說道:“我們並不打算立即返回北京。”無心心中一動,有了不好的預感:“為什麽?”香川武夫盯著他答道:“北京馬宅的幹屍,已經被我運進地堡裏了。”
此言一出,馬英豪和小柳治全變了臉色。無心攥著長柄勺子,恨不能在香川武夫的光頭上狠敲一下。可是嘴裏咀嚼著肉塊,他強忍著不動聲色:“我怎麽不知道?”香川武夫微微一笑:“因為我也害怕詛咒,我也認為幹屍是不吉利的,所以為了保證我們隊伍的安全,上麵特地組建一支小隊專門運送幹屍。他們比我們晚了一步,也的確是一路坎坷。”
說到這裏,他向無心探了頭,見神見鬼的壓低了聲音:“它的確是不祥的。還記得小隊把它送入地堡的那天夜裏嗎?那天夜裏,金子純死了。”然後他一攤雙手,咬著牙笑:“多麽可怕的巧合。”無心不置可否的慢慢喝湯,心想馬老爺和賽維的算盤全打錯了,原來日本人是打算就地解決所有問題。
把一小鍋湯喝到見底了,他在溫暖的汗意中放下勺子,抬頭望向了香川武夫:“如果巫師的靈魂當真複活,我是沒有辦法的。”香川武夫對著馬英豪一點頭:“還有白琉璃。”無心環顧四周:“諸位,你們都相信鬼神之說吧?”
馬英豪和小柳治一起點了頭,他們的啟蒙老師是白琉璃。香川武夫則是沉吟——他一直暗暗的把詛咒和微生物學聯係到一起,也許因為詛咒死去的人,隻是感染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細菌或病毒。但無論真相到底是什麽,他都很願意做一番探索。如果詛咒是真的,那麽能否將其利用在戰爭中呢?稻葉大將並不是沒有見過古董的鄉巴佬,即便古董非常之古。之所以大動幹戈的派他前來大興安嶺,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無心又道:“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白琉璃不是巫師的對手,我們會落到什麽下場?”香川武夫淡然的答道:“無非是死。帝國的軍人,不怕死。”無心轉向了馬英豪:“你也不怕?” 馬英豪顯然是別有心腸,答非所問的說道:“馬浩然在哪裏?”無心莫名其妙:“馬浩然是誰?”馬英豪不情不願的答道:“老不死的。”
無心恍然大悟:“哦……”然後他就閉了嘴,並不打算再提馬老爺。馬老爺心眼奇多,雖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壞心眼,但是聊勝於無。如果想憑著一己之力返回北京,隊伍裏還真少不得狡猾的馬老爺。
香川武夫拿起長柄勺子,輕輕磕打著鐵鍋鍋沿:“無心,我知道你的顧慮。放心,我不會傷害馬家的人。隻要我們最後活著,就一定會安全的帶他們回北京。”無心望著空鍋,鍋沿晃動著香川武夫的大手,手背青筋畢露,活生生的帶著熱量。抬手搭上香川武夫的手背,他忽然滿懷悲憫的長歎了一聲。一條愚癡而又執著的生命,在向著夭折的方向狂奔。
無心很少恨誰,此刻抬頭環顧了周遭一張張肮髒而又年輕的麵孔,他雖然知道他們殺人不眨眼,是人中的惡獸,但也依然沒有恨意。無心收回目光,不再深想。再想下去,他的心就要蒼老了。香川武夫則是不大得勁的捏著勺子。無心無端的摸了他的手,讓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心中不禁暗想:“我都奔四十了,值得一摸嗎?”
沒等他的念頭閃過,無心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說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我攔不住你們,我也不攔了。明天早上我還來,帶著半具幹屍。今天晚上……你們喝點酒,吃點肉,好好過吧!”在火堆前站起身,無心拍了拍身上的雪:“我走了,不要跟蹤我。我說話算話,明早一定回來。”
無心沿著山路往下走,身後果然沒有日本兵尾隨。半路上他撿了一塊大樹皮。人坐在樹皮上,他順著斜坡向下滑。滑雪的速度快極了,風聲在他耳邊呼呼的響。趕在天黑之前,他進了樹林。拐彎抹角的快走一氣,他找到了馬家三人的仙人柱。
馬老爺正在仙人柱內火塘上燒開水,賽維和勝伊則是相對而坐,貓頭鷹似的守著中間的樺皮桶。忽然見他全須全尾的回來了,三個人全是雀躍不已。然而聽到了他的報告之後,三個人又一起蔫了。
賽維問無心:“你怎麽知道人家一定是要把幹屍送進地堡裏呢?他們就不能把地堡裏的幹屍運出來嗎?反正就是把兩半拚在一起,在哪裏拚不是拚?”無心反問:“在哪裏都能拚,可是誰去把地堡裏的一半運出來呢?除了我之外,還有人敢下地堡嗎?”
勝伊低聲說道:“反正太懸,死瘸子扔在地堡裏的什麽琉璃,恐怕早被毒蛇吸成人幹了,到時候他們是一夥的,就你單槍匹馬,你有勝算?”無心故意笑道:“大不了我也死在裏麵,你們自己想法子回家吧!”勝伊當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賽維則是鼻孔出氣,老氣橫秋的扭頭罵道:“說他媽的屁話!”
馬老爺其實並不關心無心的死活,但是看兒女都憤慨動情了,自己不好太過冷漠,隻好也跟著搖頭:“無心,不要亂說。”無心笑了:“我說著玩呢!我又沒瘋,當然不會去送死。我有辦法,我是半仙嘛。馬英豪扔在地堡裏的巫師,本領也不如我。放心,一隊人裏頂數我最厲害,我一定能活著出來!”
四個人胡亂爭論了一夜,末了在仙人柱裏擠著睡成一團。天亮之後,無心吃飽喝足了,拎起樺皮桶就要上路。臨走之前賽維趕上去,扳著他的腦袋親了一口。無心微笑著走了,走出老遠他回了頭,見賽維和勝伊並肩站在仙人柱前,還在直勾勾的望著自己。抬起手用力的揮了揮,他轉向前方,踏上了去路。
119、魂兮歸來
無心走到半山腰,在地堡入口前打開了他的樺皮桶。香川武夫無所顧忌的上了前,瞧過之後點了點頭,心想人真是有命也有運的,自己踏破鐵鞋無覓處,無心得來全不費工夫。心情無端變得沉重了,他請無心再進地堡,取出幹屍,無心什麽都沒說,隻是搖頭。
香川武夫不敢太勉強他,於是轉向小橋惠,用日本話低聲說道:“你留在外麵吧。如果發生萬一之事,你立刻返回天津,把我們的所作所為,原原本本的匯報給稻葉大將。”無心並不懂得日語,但是猜出了香川武夫的意思,所以當即說道:“所有人都要下地堡。活人越多,陽氣越重,越能克製陰魂作祟。”香川武夫沒有多想,對著無心解釋道:“她是個女人,用處不大。”
無心扭頭看了小橋惠一眼,看她是個縮手縮腳的小女人。山下林中也有個小女人,為了那個小女人的活,他得讓這個小女人死。“不行。”他斬釘截鐵的說道:“她必須下。”香川武夫有心拔槍恐嚇無心,但是一轉念,又覺得沒有必要。總而言之,他們來得太倉促,全怪稻葉大將催命似的催他出發。許多該做的準備都被省略了,他環視了身邊二十來名士兵,旁人倒也罷了,隻是金子純的死,真是大損失。
現在後悔是來不及了,想要和外界聯絡,電台又在地堡裏麵;派人用兩條腿往外走,一來是時間不足;二來大雪封山,未必能走出去。香川武夫又望向小柳治,他和小柳治一點兒都不熟,也根本不認識馬英豪。稻葉大將把隊伍搞得東拚西湊,像一件首尾不能呼應的殘次品。如果從頭開始就讓他 手,絕不會落到今天這般境地。思及至此,香川武夫幾乎有些憤慨了。手指緩緩劃過纏在腰間的子彈帶,他的光頭反 朝陽的光芒。
無心好整以暇的觀察著所有人的表情。但凡這些人存有一絲的理智,都該馬上收拾行裝往山下跑。可他們已經上了無形的軌道,前途是注定的了。耳邊忽然響起了小健的聲音:“大哥哥,我來了,我給你做偵察兵,好不好?”無心點了點頭,心想等到這次脫身自由了,無論如何都要讓小健魂飛魄散。小健是個小孩子,不懂事,趁著他還沒有很痛苦,自己做主,讓他解脫了吧!
這時,香川武夫已經走去打開了地堡鐵門。一名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和無心率先下了洞,領著頭往地堡裏走,後麵的人絡繹跳下,是一條長長的大尾巴。無心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回頭向後望去,同時嘴唇翕動,一五一十的清點人數。點到最後他邁步走到隊尾,從入口伸出頭去,麵無表情的望著站在地麵上的小橋惠。
小橋惠沒想到他會折返回來,不禁愣了一下。從她的角度往下瞧,隻能看到無心半張麵孔。半張麵孔是冷森森的白,眼睛陷落在眼眶裏,黑的幾乎不見眼白。小橋惠冷冷的注視著他,看他像個魔鬼。
無心和她對視片刻,末了一招手:“下來!”小橋惠麵無表情,俯身跳進豎井,從無心身邊擠進了地堡。無心轉身走向隊伍前頭,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道:“事到如今,各安天命。你們還鬧什麽?”香川武夫從昨天開始,就聽他說話句句都不對勁,越琢磨越是讓人心驚。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喉嚨,他開口說道:“我們就直奔目的地吧!”無心拎著樺皮桶,無精打采的答道:“好。”小柳治問道:“蛇……沒了?”
甬道裏的確是挺幹淨,完全沒有黑蛇的蹤影。蛇的有無,顯然不是人可以回答的問題。所以隊伍裏無人反應。香川武夫揮舞著手電筒辨認了方向,緊接著帶隊伍拐上了主幹道。剛剛走出不遠,他驟然停住腳步一皺眉頭——地上赫然擺著一副長大的骨架,骨骼赤紅,還有血肉存留。
高抬腿輕落腳,他跨過骨架繼續走,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奈何橋上,因為不能預料會不會有黑蛇躥出咬人。目不斜視的經過了指揮所,他繼續前行,最後轉進一條岔路,岔路盡頭正是一扇鐵門。香川武夫把手電筒給了身邊士兵,一邊摸鑰匙一邊問道:“白琉璃在哪裏?”馬英豪和小柳治麵麵相覷,統一的認為自己是養了條白眼狼。
無心拎著樺皮桶,忽然爆發似的大吼一聲:“白琉璃,我要死了!”遠處傳來了輕飄飄的回答:“騙子,你活得好好的。”馬英豪萬沒想到白琉璃居然就在附近,氣得漫無目的的罵道:“白琉璃,你沒良心!自從我把你送進地堡之後,你有沒有再見過我?整整一年啊,我養你不如養條狗!”小柳治連忙一扯馬英豪:“哎,不要激怒了他。”白琉璃沒了聲音,顯然並未被馬英豪激怒。
香川武夫把鑰匙 鎖孔,開始旋轉開門。無心又道:“白琉璃,你小心著。我可要把兩半幹屍拚成一體了。”話音落下,鐵門暗鎖咯噔一響。香川武夫捏著鑰匙往外拽門。鐵門沉重,開得吱吱嘎嘎。後方的小柳治用手電筒向內一照,就見室內空空蕩蕩,隻在中央擺了一口棺材似的木頭箱子。
香川武夫沒有貿然進去。抬手摁了摁貼胸口掛著的護身符,他雙手合什舉到眉心,喃喃的念了幾句佛。後方眾人有樣學樣,也跟著雙掌合十拜了拜。邁步進了房間,香川武夫停在門口,對著身邊的無心說道:“木箱的蓋子是活的,可以掀開,裏麵就是……那個。”
無心沒言語,緩緩舉起了手裏的樺皮桶,然後轉動眼珠望向了香川武夫。香川武夫的麵孔漸漸扭曲了,因為看到樺皮桶正在隱隱的抖動。桶中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音,是幹屍在和桶壁互相碰撞。“它、它要活了?”香川武夫難以置信的問無心:“它會活?”無心搖了搖頭,向前走去:“我不知道。”
所有的手電筒都打開了,光線重疊著 房間中央。無心彎腰放下樺皮桶,然後單手掀開了箱蓋。長方形的大木箱裏,長條條的擺放著半具幹屍。光照之下,幹屍的質地似乎有些異於先前。無心俯身去摸,發現幹屍的皮膚竟然變得潮濕柔軟了,像是將要腐朽的皮革。
轉身揭開桶蓋,他想要把桶中的幹屍捧出,可是觸及之處一片 ,幹屍堅硬的關節也鬆弛了,蜷縮著的一臂一腿像是剛剛解凍一般,隨著無心的動作變化形狀。又向香川武夫等人望了一眼,無心垂死掙紮似的又問一句:“我開始了?”香川武夫恐慌而又興奮的注視著他:“請吧!”
無心麵對木箱,把手中半具幹屍小心放置進去。禁錮在幹屍裏麵的魂魄激烈的流轉閃爍,湊成的完整身體則是越來越 ,是在眼看著腐爛。四麵八方的空氣全亂了,成形不成形的鬼魂全被衝擊成了零碎魂魄。無心忽然想起了小健,連忙喊了一聲:“小健快跑!”
此言一出,香川武夫等人一窩蜂的退了出去。無心再看木箱中的幹屍,發現幹屍已經腐爛到了不分骨肉的地步。遠方傳來一聲轟隆巨響,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故。一個頭角崢嶸的幻影緩緩浮現在了暗中,無心扭頭去看香川武夫等人,發現他們正在惶惶然的東張西望——顯然,他們看不到室內的鬼影。
忽然,半空中起了一聲沉悶的鼓響,震得鬼影一顫。鼓聲接二連三的密集了,鬼影仿佛落在水麵上,忽明忽暗的始終不能穩定。無心緊閉了嘴,知道是白琉璃在救人。別人可以不管,馬英豪他是不會不管的。現在他沒法去阻攔白琉璃,隻希望巫師死後法力尚存,別被白琉璃壓下一頭。可白琉璃若是落了敗,恐怕也難逃一死;而他倒是沒打算把白琉璃也一勺燴了。
無心很想和白琉璃交流一番,於是不動聲色的向外退去,想要覓聲去找白琉璃。不料他剛剛出了房間,腕子忽然一緊,卻是被馬英豪抓了住。無心掙了一下,沒掙開。馬英豪氣喘籲籲的問他:“你要往哪兒跑?”無心扭頭和他打了個照麵,當即想起前塵舊事,恨不能當場咬他一口:“我找白琉璃去!”
馬英豪到目前為止,和其他人一樣,連個鬼渣都沒看見,但是莫名的很心慌,從頭到腳全不舒服:“去是可以,但要帶上我和小柳!”無心沒空和他廢話,於是深深的彎下了腰。下一秒,在馬英豪的慘叫聲中,他 手腕,轉身衝進了黑暗。
小柳治嚇了一跳,把手電筒直接轉向了身後的馬英豪:“你怎麽了?”馬英豪抬起一隻血淋淋的手,氣急敗壞的怒道:“媽的又被咬了!”小柳治知道他左手虎口帶著傷,此刻舊傷未愈,又填新傷,便要伸著腦袋細看。哪知還未看清,前方的香川武夫湊趣似的,冷不丁也吼了一嗓子,嚇得小柳治手一哆嗦。眼皮一抬,他發現馬英豪望著前方,也直了眼睛。
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向室內,他在一陣陣的悶響之中,就見空曠房間的四壁慢慢裂出許多縫隙,而無數小黑蛇爭先恐後的遊曳而出,竟然自動的扭絞盤旋,組成了一個高大的人形。未等人形徹底完成,香川武夫摸出一隻手雷,沒頭沒腦的往室內一擲,隨即吆喝著往後跑。
眾人都是聰明的,不消命令,自動的一哄而退,順著來路就往回逃。然而沒有逃出多遠,速度最快的香川武夫又吼上了。一塊不知從何而來的大石擺在甬道上,徹底堵住了他們的生路!
馬英豪因為腿瘸落後,此刻反倒容易撤退,占了先機。可在回頭尋找新的岔路之時,他眼前一花,忽然看到了馬俊傑!馬俊傑還是往昔的模樣,穿著一身齊齊整整的小西裝,筆直的站在遠處路上。四周那麽黑,他卻是清清楚楚的仿佛放了光。馬英豪抬手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揉過眼睛再向前看,馬俊傑憑空的消失了,隻留給了他一眼冷笑。
馬英豪有些腿軟,拉著小柳治說:“我看到——”小柳治沒空理他,眼看香川武夫就近撞開了一扇房門。他扛起馬英豪,隨著眾人橫擠了進去。房門咣當一關,香川武夫三下五除二的上了暗鎖。背靠牆壁喘了幾口粗氣,香川武夫問道:“誰帶了衝鋒槍?不要步槍,要衝鋒槍!”
日本兵的武裝,素來是以步槍為主,所以此刻一起搖頭。還是小橋惠冷靜的說道:“軍火庫裏有衝鋒槍,也有子彈。”香川武夫狠狠的呼出了一口氣——軍火庫太遠了!
與此同時,無心在臭氣的引領下,在一處陰暗角落裏找到了白琉璃。他蹲在白琉璃麵前,急三火四的說道:“你跟我走,我們想辦法逃出去!否則我沒有死,你先死了!逃出去之後,你還是回你的西康吧,吃大戶的日子不是挺好過的?等我有了錢,我再還給你點兒,不就得了?”白琉璃正在前仰後合的念咒,聽了無心的話,他不耐煩的一揮手:“別煩我,它要來了!”
無心是非常的不怕鬼,所以聽了這話,他轉身就跑,想要去看一看巫師鬼魂的真麵目。哪知剛剛跑過一條甬道,他便看到了黑黢黢的人形。在分辨出了組成人形的一條條蠕動黑蛇之後,無心咽了口冰涼的唾沫,隨即像條落水的四腳蛇一樣,一搖頭一擺尾,倏忽間就不見了。
無心像離弦之箭一樣衝回白琉璃麵前,也不多說,繞到身後一把扯住他的後衣領,拖了他就往岔路上跑。白琉璃念咒念得正酣,冷不防被他拽了個東倒西歪,險些咬了舌頭。
120 道不同
無心彎腰拖著白琉璃快跑,白琉璃很沉重,是累累贅贅的一大堆;無心跑著跑著就要回頭瞧他一眼,想扔了他不管,可是手指猶猶豫豫的要鬆不鬆,一副心腸總不能堅硬到底——一旦鬆了手,世上就再也沒有白琉璃了。
無心和白琉璃就沒有過情投意合的時候,連朋友都做不來。但是想到白琉璃也許會徹底沒了影,他的手指迅速張開又收緊,在對方的後衣領上結結實實的抓了滿把。有毛茸茸的活物蠕動過了他的指尖,他來不及管,慌不擇路的亂竄一通,最後竟是一頭紮進了先前住過的指揮所裏。
指揮所的房門被手雷碎片崩走了形,但是勉強也能關攏。無心小心翼翼的關嚴房門,房門本是有暗鎖的,暗鎖如今失靈了,隻剩插銷還可以用。鐵門下方翹了一角,露出的孔隙,容得一隻大耗子進出。無心趴在地上,用額頭堵上了孔隙。走廊黑成一潭死水,他想要憑著感覺去確定敵人的方位。白琉璃東倒西歪的坐穩當了,因為方才受了劇烈的顛簸,所以氣息在胸腔裏亂成了旋風。深深的俯 去,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不止,咳著咳著氣不夠用了,他沒了聲音,隻剩一個臃腫的身影在不停的顫抖 。
無心沒有發現敵情,於是有了閑心回頭去看白琉璃:“巫師的靈魂真複活了,它用吸血的黑蛇組成了一個蛇人,當做新軀殼。”白琉璃啞著嗓子低著頭:“蛇人?”無心警告似的向他豎起一根手指:“你小心點,蛇人可是決不能觸碰的。”白琉璃忽然一抬頭:“無心,我想要巫師!”
無心望著他,隨即明白了。白琉璃在邪術一道上幾乎可以算作全才,除了蠱術之外,他也非常善於炮製大鬼小鬼。如果巫師的靈魂被他收服,他自然有辦法將巫師的能量化為己用。迎著無心的目光,白琉璃歪著腦袋偏著臉,從亂發之中露出一隻蔚藍的眼睛正視他:“總是苟延殘喘的活,我也膩了。要麽我殺了巫師,要麽巫師殺了我。我也得一個結果。”無心移開目光轉向房門,同時輕聲說道:“別鬧。”
白琉璃伸手在身邊四周摸索,摸到了一隻變形的手電筒。手指輕輕撥動開關,手電筒內的小燈泡發出一點微弱的橘紅光。白琉璃不敢正視燈泡,所以隻百無聊賴的用它照了照無心的背影。無心的背影,他也看不大清了。無心騙了他三百英鎊,從來沒有人敢騙他的,但是無心就騙了。騙了,他也沒辦法。無心怎麽殺都殺不死,他並不是沒有殺過。既然無論如何都殺不死,就算了,不殺了;雖然偶爾想起往事,還是很傷心,很生氣。
懷裏沉甸甸的,是他的小兒子。手電筒的小燈泡熄滅了,他把手伸到懷裏,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兒子是一團劇毒的肉,為了不讓嬰屍腐爛,他每天都用毒蟲塗抹兒子的身體。一生中真是沒有什麽高興的事情,不是被朋友騙,就是死了兒子。白琉璃搖了搖頭,不肯再想。想多了,他會鬧自殺。
無心 屁股跪伏在門前,一邊留意著走廊情形,一邊輕聲說道:“白琉璃,不該管的你別管。你以為他們逃出地堡之後,還會再留著你養著你嗎?”白琉璃隔著層層肮髒獸皮, 著懷裏的兒子:“他們的事情,我不管。你心地不好,看誰都是壞人。”
無心忽然舉起一隻手,示意白琉璃閉嘴。外麵走廊裏有動靜了,是沉重的軀體在地麵磨蹭。蹭著蹭著忽然轉為輕盈,無心把麵頰貼上地麵,用一隻眼睛向外窺視。黑黢黢的影子彎著腰飛快掠過了他的視野,是一名日本兵背著兩支長槍,正在倉皇的往前跑。腳步聲音忽然一僵,無心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呃”。緊接著是鏗鏗鏘鏘的幾聲響,是長槍落在了水泥地上,日本兵顯然是遭遇了不測。
無心向後一撤身,轉向白琉璃低聲說道:“又來蛇了。你往後退,別礙事。我找點東西,把門縫堵死。”白琉璃的呼吸聲音近在咫尺,可見一定聽得清他的言語,然而紋絲不動。無心急了,又不敢高聲大叫,隻能憋足了力氣斥道:“白琉璃,挪一挪!要命的時候到了,別添亂!我告訴你,我最怕疼。如果一會兒遭了蛇咬,我先揍你一頓!”白琉璃氣若遊絲的答道:“你噴了我一臉口水。”
無心當即閉了嘴,想要醞釀一大口唾沫,直接啐飛白琉璃。然而白琉璃不給他機會,徑自窸窸窣窣的向前挪去。移動之時他依舊深深俯身,右手伸長了拍在水泥地上,緩緩拂出一個半圓,末了掌側向外對準孔隙,他無聲的翕動嘴唇,用氣流誦出了咒語。忽然抬手狠狠一拍地麵,他猛然起身,從懷中不知掏出了個什麽活物,向前伸直手臂運力攥緊了。掌中響起低低的破碎聲音,濃稠的黑血順著他的指縫,點點滴滴落上了地麵。
將黑血在孔隙前方滴成一道弧線,白琉璃仰起頭,長長的籲出了一口氣。無心像個鬼似的,聲音繞過白琉璃的後脖頸往耳朵裏鑽:“有用?”白琉璃忽然有些生氣:“不相信我就滾出去!”無心沉默了,沉默的原因不是力不能敵,而是太有勝算,不想讓白琉璃氣急敗壞。
及至白琉璃轉身爬回到他身邊了,他才小聲勸道:“你聽我一句吧,我又沒有騙你的癮。別管馬英豪了,我想辦法帶你逃出地堡。逃出地堡之後,我再送你去醫院治治眼睛。你放心,我怎麽著都能弄到六百英鎊還給你。到時候你有了錢,還是回西康。在西康當個財主娶個太太,多好啊!”
白琉璃冷靜的答道:“我並不留戀塵世的繁華。”無心皺著兩道眉毛看他:“怎麽個意思?”白琉璃不看他,看也看不清:“我活不久了,可是巫師的力量如果能夠為我所用,也許我還能再撐個三年五載。”無心起身爬向了房門,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白琉璃,我不和你說了。說老實話,你現在真是沒什麽可騙的了。你要是有,我還得再騙你一次。”白琉璃明白無心的意思,可就是不想和他合作。他認為無心是個壞人,他真的怕無心再騙自己。
無心身在暗室,無天無日的沒有了時間概念。與此同時,香川武夫等人用手電筒照著手表,卻是心中有數。他們已經在房間裏困了小半天了。三名士兵一同潛出去尋找武器,結果隻活著回來了一個。活著回來的扛了兩支衝鋒槍,子彈卻又有限。據說他們三個剛一出軍火庫就走散了,各走各的路,誰也見不著誰。餘下二人始終不歸,顯然是途中遇難了。
香川武夫掂量著手中的衝鋒槍,因為平時很少用,所以握在手中不大習慣。小柳治上前也拿起一支,隨口說道:“早知如此,我們不如把幹屍運回北京再做拚接。”香川武夫聽他出言渙散軍心,當即反駁道:“胡說八道!實驗總是要有人來做的,難道把幹屍運回北京,把責任推給別人,就萬事大吉了嗎?”
小柳治閉了嘴,不聲不響的又去檢查子彈。香川武夫則是繼續說道:“我們不能再躲了,躲得時間久了,我們即便什麽都不做,也會又饑又渴,失去戰鬥力。”
因為幹電池也有限,所以房間裏隻亮了一支手電筒。香川武夫瞟了馬英豪一眼,隨即對小柳治吩咐道:“把衝鋒槍交給小橋,你去保護你的朋友。據我所知,地堡還有幾處出口,隻是沒有完工。憑著我們的力量,是可以把最後的土層挖開的。距離我們最近的出口,是在五條岔道之外。趁著現在外麵沒有動靜,我們立刻試著衝一次。”
小柳治仿佛是有點不服氣,可是回頭看了馬英豪一眼,他無可奈何,隻能把衝鋒槍交給了小橋惠。小橋惠用一根帶子攔腰紮緊了皮襖,兩邊袖子也是挽得整整齊齊。動作嫻熟的接了槍,她是一如既往的一言不發,麵無表情的低頭清點子彈數目。
香川武夫和小橋惠,成了隊伍中的主力軍。其餘士兵各司其職,有開路的有殿後的,還有專門舉著手電筒照明的。小柳治一手握著手槍,一手攥著馬英豪的手臂,必要時決定拖著他跑。
房門一開,眾人絡繹而出,一路走得無聲無息。眼看已然經過兩條岔路口了,一名士兵驚呼一聲,緊接著香川武夫向前開了火。在密集的槍聲中,前方路上緩緩現出一個漆黑高大的人形,正是由巫師靈魂支配著的蛇人!
子彈掃過蛇人,死蛇脫落,立刻又有活蛇補充。黑蛇們絞在一起,是不生不死的一個整體。人形的步伐並沒有聲音,可是所有人都一起心煩意亂了,不但恐慌,而且想哭。小橋惠忽然嚷出一句日本話,香川武夫隨即一揮手,在蛇人逼近之前帶隊拐進岔路。
未完工的地堡裏,可供隱蔽的房間實在是太多了。小橋惠一槍崩開一扇鐵門,正要往內進入,不料身後忽然起了一聲低低的哀鳴。眾人一起回了頭,就見一名落後的日本兵扔了手中步槍,麵頰、脖子和手背,分別附著了一條黑蛇。張大嘴巴望著戰友,他把五官扭曲到了極致,做出一個驚懼已極的表情。
不知是誰用手電筒照向了他的麵孔,人們就見他年輕的頭臉迅速枯萎,隻剩兩隻圓圓的眼珠凸出眼眶,脖子也細成了一把骨頭。小柳治見他搖搖欲墜的似乎還要往隊伍裏撲,立刻抬手一槍,把他打得向後仰翻。香川武夫則是摸出手雷擲向蛇人。在轟鳴如雷的爆炸聲中,他們一窩蜂的又進了一間空屋。
在親眼目睹了蛇人的形象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保持鎮定了。門鎖壞了,香川武夫用後背頂住房門,直著眼睛就隻是喘。馬英豪靠在小柳治的身上,用中國話低聲說道:“完了完了,真是禍害活千年!他沒有死,我先要死了。”
小柳治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無心和白琉璃在哪裏?他們是陰陽師,他們一定會有辦法!”沒有人能回答他,無心已經是沒了影,白琉璃更像是傳說中的人物,似乎就隻有小柳治和馬英豪能夠確定他的存在。
121、鬼吃鬼
兩名日本士兵雙腳蹬地背倚房門,死死的向後把門頂嚴。香川武夫已經清楚察覺到了自己的崩潰,可他是不能崩潰的,他崩潰了,整支隊伍都會隨之一起崩潰。雙掌合十舉到眉心,他筆直的麵對牆角站立了,嘴唇翕動著念佛,念得無聲無息而又滔滔不絕。心跳漸漸合了佛經的節奏,他緊鎖眉頭,汗濕的雙手從僵硬恢複了柔軟。
麵前忽然響起了輕微的破裂聲,同時步槍槍管貼著他的頸側伸出,小橋惠 牙關扣動了扳機。震耳欲聾的槍響過後,一條黑蛇從剛剛綻裂的牆壁縫隙中脫落墜下。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香川武夫圓睜雙目,極度的恐懼,讓他幾乎要憤怒了。
從軍裝大衣中扯出棉絮浸染烈酒,再緊緊纏上軍匕刀尖。香川武夫製作了一支小小的火把,沿著牆壁縫隙反複燒灼。他認為自然界裏沒有不怕火的動物,黑蛇再厲害,也是動物中的一類。在他忙碌之時,所有人都匯聚到了房間中央。怎麽想都是沒有活路,可還是得往活的一方麵打算。
死頂房門的兩名士兵突然驚呼了,腳上的大頭皮鞋蹭在水泥地上,正在一寸一寸的向前挪動。外麵有力量在推門了!眾人一擁而上,拚了性命的撞向房門,一分一毫也不敢退讓。事實證明,步槍對於蛇人是毫無作用的,衝鋒槍對它也隻能是“擾”,做不到“傷”。唯一有效的武器就是手雷,但是空間狹小,手雷不能任意使用。
僵持了片刻之後,外界的推力消失了,但是人們屏住呼吸,都認為蛇人並未遠走。香川武夫趁機把地堡的地形圖展開了,用手電筒照著圖上路線,慌亂的尋找著出口。可是未等他看出眉目,室內又起了輕響,是一聲似有似無的破裂聲。一點水泥碎屑順著牆壁落下,不等旁人反應,小柳治發狂似的衝上去,一刀釘住了縫隙之中剛剛露頭的黑蛇。
刀尖穿透蛇頭,刺耳的劃過了水泥牆麵。小柳治 ,並沒有一擊即中的喜悅,而是帶著哭腔 “哈”了一聲。黑蛇已經軟垂不動了,他還緊握刺刀刀柄,紮著牆壁不肯鬆手。馬英豪早在少年時代就和小柳治是朋友了,知道小柳治其實資質平平,根本不適合做一名軍人。拄著手杖走上前,他抬起還在滲血的左手,強行摁下了小柳治攥刀的手臂。小柳治要發狂似的,又“哈”的出了一口氣,隨即咬牙切齒,像是要吃人。
馬英豪絕望的看著他,因為和他是一樣的悲觀,所以沒有安慰。香川武夫說了話:“我們還是要衝鋒,衝過三條岔路就有一條未完工的通道。我們——我們可以挖!”然後他開始清點手中的手雷數量。在他們自救的同時,白琉璃也在對他們施救。當然,白琉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比起他們的性命,他對於蛇人本身更感興趣。
指揮所門外很清淨,沒有任何活物經過,門內卻是熱鬧,因為兩個人的嘴都不閑著。方才無心在指揮所裏找到小半杯水,給白琉璃喝了。白琉璃得了滋潤,很快恢複了元氣。從懷裏摸出一隻拳頭大的幼童頭骨擺在麵前地上,他盤腿坐穩了,持久的嘀嘀咕咕。無心先是無可奈何的傾聽,聽著聽著不服氣了,低聲反駁道:“怎麽?難道全是我的錯嗎?當初我們在西康的時候,我白天給你做飯,晚上給你唱歌,我還給你養了兩隻小羊羔呢!”
白琉璃又摸出一隻頭骨,摸索著擺到自己的正後方:“我不喜歡吃你的飯,我也不喜歡你的羊羔。你唱的不是歌,是超度死人的經。我來過漢地很多次,我什麽都知道。”無心恨不能捶他一拳:“反正我不能和你過。我養小羊羔是為了喝奶的,結果被你喂了蟲子——無論我養了什麽,最後都是被你喂蟲子!”
白琉璃的懷裏是百寶囊,又摸出兩隻頭骨,分別擺在左右兩側。無心不想讓他出手幫助香川武夫等人,於是看他全擺整齊了,就伸手對著最近的頭骨彈了一指頭,把頭骨彈移了位。白琉璃抬起藍眼睛,啞著嗓子威脅道:“你不要惹怒我!”無心臉上不紅不白的,起身圍著白琉璃繞了一圈,把餘下三隻頭骨全踢了個東倒西歪。末了停在白琉璃麵前,他示威似的彎下腰,很認真的和白琉璃對視一眼,隨即後退幾步,洋洋得意的縮到角落去了。
白琉璃氣得頭疼,一邊轉著圈收拾骨頭,一邊喃喃的罵:“你個短命娃兒,腦殼遭門擠了。老子*****先人——嗯?少了一個?”骷髏腦袋的確是少了一個,他找到三個,第四個不知滾到了哪裏去。白琉璃開始四處尋找,心裏也有點急,因為還是不想讓馬英豪和小柳治死。無心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把散碎的豆子,還是當初撤退時遺留的。他把豆子一粒一粒的往嘴裏送,因為餓極了。
無心饑餓,距離他們不遠的香川武夫等人,自然更餓。他們身上還背著幾十斤重的槍支彈藥,而且身上除了一點烈酒之外,隻有少許的水。他們全都身強力壯,飲食多消耗大,比普通人更容易餓。比饑餓更可怕的,是前方沒有出路和盼頭。
香川武夫用酒在地麵上澆出一道弧線,弧線對著門口,像把彎弓似的拱向室內。所有人都各守位置準備好了,而兩名頂門的士兵聽香川武夫下了命令,立刻打開房門向內一躍,與此同時,香川武夫點燃地上的烈酒。士兵縱身越過瞬間竄起的火光,香川武夫看得清楚,就見幾條黑蛇果然蠕動進門,可是被火線攔住,不能傷人。趁著火焰還亮,香川武夫連著幾槍斃了黑蛇,隨即跨過火線,向門外左右各扔出了幾隻手雷。大爆炸還未結束,室內眾人已然一湧而出,辨明了方向直衝向前。
在第三條岔路口,眾人心有靈犀的一起拐了彎。有人用手電筒向前照了,就見盡頭攔著兩扇對開的鐵柵欄門,門後果然就是嶙峋不平的土石。香川武夫一槍崩開門鎖,心中卻是毫無喜悅可言——誰知道此地距離地麵還有多遠?也許是一米半米,憑著兩隻手就能刨開;也許是一裏半裏,他們沒等服完苦役,就全死在地堡裏了。
趁著身後還算太平,眾人一擁而上打開鐵柵欄門。士兵們因為一直在跟著香川武夫四處挖山,所以身上都帶著工兵鏟子。在香川武夫的指揮下,他們把挖出的土石全運送到了岔路口,堆成工事架起了衝鋒槍。出了岔道再走幾步,就能拐上主幹道走廊。香川武夫回憶著糧庫和軍火庫的位置,順便又清點了身邊人數,發現短短的一段路程,竟然又死了三名士兵。
香川武夫把所有人的武器都做了匯總,架在工事後方隨時預備開火;又派了幾個人手握手電筒和刺刀,專為對付藏在土中的黑蛇。負責挖掘的士兵全副武裝,帶著雙層手套,頭臉也都包嚴實了,隻露一雙眼睛。氣喘籲籲的工作了半個多小時,地堡上空忽然響起了一聲歎息。
隨著歎息而來的,是一串清越的銅鈴聲。銅鈴一晃一晃,響得很有節奏。岔道內的眾人停了動作,就感覺心跳合了銅鈴的節奏,一下一下不疾不緩,很是得勁。然而得勁了沒多久,銅鈴的節奏忽然變了。人們像是受了定身法,什麽都忘記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心率上。他們極力想讓心跳追上銅鈴,然而銅鈴聲音變化莫測。心跳隨著銅鈴忽疾忽緩,所有人都抓心撓肝的難受了。
小橋惠忽然 了一口鮮血,隨即縱聲尖叫,一邊叫一邊搖晃著踢打周遭人,又用日本話喊道:“不要聽!鬼的鈴,不要聽!”她明白了,其餘人也明白了,但是一顆心不聽指揮,執著的要追著銅鈴聲走。有人捂住心口俯下了身,有人想要開口發出聲音擾亂銅鈴,然而張了張嘴,聲音哽在喉嚨裏,竟然發不出。
香川武夫忍著滿胸膛的氣血翻湧,伸手去摸有限的幾枚手雷。可在他動手投擲之前,一陣沉悶鼓聲忽然傳來,壓下了銅鈴聲音。馬英豪掙紮著站直了身體,驚喜的喊道:“是白琉璃!”緊接著他眼前一花,倏忽閃過的光影讓他愣了一下,他感覺自己好像是看到了馬俊傑。
白琉璃為了防止無心搗亂,所以放出了一名衛兵。衛兵是隻長著硬毛的大黑蠍子,圍著他爬行不止。無心果然老實了,靜觀白琉璃作法。
白琉璃費了不少的力氣,才從床底下找到了他的骷髏腦袋。四隻頭骨擺在前後左右,頭蓋骨光滑透亮,是被人摩挲過無數次的模樣。白琉璃咬破手指,在四隻頭骨上畫了血咒,然後又從懷裏抓出一把粉末,均勻的灑在了血咒上麵。把小小的人皮鼓放在腿上,他俯 一邊念咒一邊拍著小鼓。
起初,他的小鼓仿佛受了損壞,拍不出聲音,空中卻是響了鈴鐺。無心聽出鈴聲不對勁,但是到底怎麽不對,他說不出,就見白琉璃身體一顫,緊接著繼續拍他的小鼓。鼓聲漸漸清晰了,和鈴聲一唱一和,響了個亂七八糟。
無心等到鈴聲稍弱了,開口喚道:“白琉璃?”白琉璃也停了鼓聲,然而俯身低頭,一味的嗡嗡念咒,根本不理睬他。於是無心自顧自的說道:“白琉璃,你乖乖坐著不要動,我出去看看情況。”然後他起身撥開了門上插銷。臨出門時他遲疑了一下,末了從懷裏摸出一張小紙條和一把小刀子。刀尖刺破手指,他用自己的血在紙條上畫出一道淺淺淡淡的驅鬼符。出門轉身關了房門,他把紙符貼在了門縫上。
無心靠著牆根往前走,想要覓聲尋找香川武夫等人,路上沒被蛇咬,反倒是踩扁了好幾條黑蛇的蛇頭。豆子是不足以充饑的,他彎腰拎起一條死蛇,想吃,又嫌髒。在暗處停了腳步,他看到了前方岔路口中的土石防線。防線後麵人聲鼎沸,有日本兵在狂呼亂叫。忽然一人張牙舞爪的跳過工事跑進了走廊,像隻沒頭蒼蠅似的又哭又喊。一粒子彈結束了他的瘋狂。兩名日本兵出來,把屍首抬了回去。
無心沒有手表,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地堡裏耽擱了多久。他攥著蛇尾巴,想象出了香川武夫等人的絕望。他開始慢慢往後退。知己知彼,知道就好。然而一個腦袋忽然伸出工事,晃著手電筒左右張望了一番。無心正落在了手電筒的光柱中,和小柳治打了個照麵。小柳治大叫一聲:“啊!無心!”馬英豪的聲音隨之而起:“抓住他!”
無心暗叫不好,拎著死蛇轉身就跑。沒等他跑出多遠,後麵起了槍響。追兵不想要他的命,手槍瞄準的是他兩條腿。一個踉蹌摔了個大馬趴,他在劇痛之中爬起身,一搖一晃的繼續逃。逃到半路他看到路口,立刻拐了彎。但是單手扶住牆壁,他在道路盡頭,卻是看到了小健。
自從進了地堡,小健就沒了蹤影。無心知道他有點小本事和小聰明,所以不很擔心。可是此刻小健懸在空中閃閃爍爍,臉上神情十分惶恐。小健身後飄著一個模糊的鬼影,正是馬俊傑。無心怔了一怔,腦子裏猛的打了個霹靂——鬼吃鬼,馬俊傑要把小健吞噬掉了!
他急得捏開蛇嘴,將蛇牙刺入自己的脖子,沾了鮮血之後把蛇掄圓了,用力甩向前方鬼影。他寧可讓小健魂飛魄散,也不讓他被鬼吃掉!可是死蛇在鬼影前方落了地,小健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微弱的叫了一聲:“大哥哥……”一聲過後,他的影子徹底消失在了馬俊傑身前。馬俊傑對著無心冷冷一笑,隨即無影無蹤。
122、人吃人
無心坐在水泥地上,大睜著眼睛怔了半天,末了垂下頭,拔蘿卜似的用力拔下了右腳的沉重皮靴。靴筒被子彈穿了個洞,然而靴子裏麵很幹淨。自從上了山就吃不好喝不好歇不好,他的鮮血都被熬幹了,幾乎無血可流。挽起層層褲管,他咬緊牙關忍住了痛,把手指 小腿傷口之中,貼著骨頭挖出了一顆子彈頭。
子彈頭表麵沾染著薄薄一層血肉,被他扔進嘴裏唆了唆。扭頭“呸”的一聲吐出子彈頭,他又往道路盡頭望去。盡頭什麽都沒有了,他不是鬼,不知道被鬼吞噬是什麽滋味,但是一定不好,他篤定的想,一定很不好。用力的扳起小腿俯 ,他伸長舌頭又 舔傷口。理好褲管套上皮靴,他扶著牆壁站起了身。
無心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走到糧庫取了一口袋肉罐頭,然後悻悻的回到了指揮所。肉罐頭在口袋裏互相碰撞磕打,很不安靜。取下門上的紙符揣回懷裏,他進了門,然後彎腰把口袋放在了角落裏。白琉璃還擺著他的陣法,但是鼓不敲了,經也不念了。臃腫的上半身向前趴伏在地,他看起來正是亂七八糟的一大堆。
他不理睬無心,無心也不說話。拿出一個罐頭切開鐵皮,他慢慢的吃,一邊吃一邊想小健,想到最後出了神, 一口牛肉忘記了咀嚼。良久之後,突如其來的一聲大爆炸震醒了他。俯身湊到門下孔隙前,他 鼻子嗅了嗅,沒有嗅到硝煙氣味。此時能在地堡裏製造爆炸的,隻有香川武夫一行人。無心心中一凜,暗想難道蛇人又出現了?
隨即他把目光轉向了白琉璃。白琉璃伏在地上一直不動,頭上卻是隱隱出了熱汽。方才的爆炸巨響並沒有影響到他,他正在聚集他的念力。無心一邊吃罐頭一邊向外窺視,疲倦了就閉上眼睛打個盹。白琉璃長久的一動不動,讓無心偶爾產生懷疑,懷疑他是悄悄死了。
時間的概念是徹底消失了,把無心從睡眠中喚醒的,往往就是隔三差五的大爆炸。將最後一隻肉罐頭打開了放到白琉璃旁邊,他側身臥倒橫在門前,迷糊著繼續睡。
轉眼之間,三天三夜過去了。日本兵們還在絕望的挖掘著出路,即便他們已經負擔不起了工兵鏟子和一身厚重衣裳。什麽食物都沒有,他們距離糧庫還有一段距離,而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兩名士兵死在了這一段距離上。巫師鬼魂無影無蹤而又無處不在,不止一個人見到了它的鬼影——是個典型薩滿巫師的打扮,穿著神裙帶著神帽。神帽像是古時戰士的頭盔,頭上伸出兩隻牛角;神裙則是模糊絢爛,外麵罩著一副金屬肋骨。
隻能看清這些了,它永遠隻是一閃而逝,在空中留下蒼涼怨毒的歎息,索命的鈴聲倒是沒有再響起過。小橋惠撿了幾條死蛇,想要把它們放到火上試著烤一烤。然而火苗燎過蛇身,蛇肉立刻散發出了濃烈的血腥氣。半焦的死蛇立刻就被小橋惠遠遠扔開了。她的小手在哆嗦,同時沮喪得要哭。為什麽蛇肉是臭的?而且臭到無論如何不能下咽?他們都餓極了,香川武夫的光頭都沒了亮。
士兵們試著用手雷去炸山中土石。炸過一次,效果不算好,而且還崩傷了一個人的手。香川武夫盯著傷者手上汩汩流出的鮮血,盯了良久,然後去把扔在角落的一具士兵屍體拖到了小橋惠麵前。小柳治當即大喝了一聲:“不行!”
一貫冷靜的小橋惠有些茫然,誰也不看,隻盯著屍體瞧。地堡裏麵不算很冷,屍體死了三四天,微微的也有了腐爛的征兆。香川武夫拄著一支步槍站直身體,冷森森的望著小柳治:“我們需要力量幹活。牛馬豬羊可以吃,他現在不過是一堆死了的骨肉,當然也可以吃。當然,你可以不吃,我不會勉強任何人。”
隨即他對小橋惠一揮手。小橋惠跪坐在火堆邊,神情木然的仰臉看了香川武夫一眼,緊接著把牙一咬,一張平淡的小臉忽然猙獰了。從腰間 一柄雪亮的軍刀,她四腳著地的挪到屍首身邊,開始去解對方的衣扣。四周陷入了寂靜,連揮著鏟子的士兵都停了動作。停了片刻,他們又無望的繼續挖了起來。
香氣不動聲色的彌漫開了,像一隻大手, 著所有人的腸胃。小橋惠把軍刀倒轉著遞向了香川武夫,刀尖上挑著一塊滋滋作響的肉。香川武夫接過軍刀,對著油汪汪的肉塊狠狠看了一眼,隨即張嘴就將其吞了下去。小柳治神情痛苦的一閉眼睛,又抬手去捂馬英豪的臉,不想讓他看到如此恐怖的場景。然而馬英豪輕輕拂下了他的手掌,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們得活著啊。”香川武夫把軍刀遞還給了小橋惠,同時說道:“一人兩塊肉,省著點吃。”
馬英豪吃了人肉,小柳治沒有吃。吃了人肉的士兵繼續換班幹活。出口是傾斜向上的,已經挖出很深。沿著挖出的斜坡走進深處,可以摸到土壤越來越涼,可見他們的方向並沒有錯。不知過了多久,小橋惠將一具剔得幹幹淨淨的骨頭架子扔出了岔道。一名堅持不肯吃人肉、因此也被剝奪了水壺的士兵,已經虛弱到了睜不開眼睛的程度,所以被香川武夫一槍斃了。這回他們吃出了經驗,新鮮的腦漿和鮮血都沒有浪費。
到了這般關頭,小柳治的軍官身份已經一文不值。馬英豪知道小柳治一死,接下來被大家吃掉的就必定是自己這個中國人,因此撿了一小塊最瘦的肉,強行 了小柳治的嘴裏。小柳治哭喪著臉,舌頭一拱一拱的想吐,被馬英豪緊緊的捂住了嘴。馬英豪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小柳治 一聲,眼淚都出來了。喉結上下艱難的一滑,他把肉囫圇著咽進了肚裏。
香川武夫的腸胃充實了,可不安的空氣卻是一直縈繞著他。蛇人沒有再次攻擊他們,但他並未感到輕鬆。蛇人如果要殺他們,真是太容易了,幾隻手雷和兩支衝鋒槍是攔不住它的。可它顯然並未使出全力——它吊著他們的神經,越吊越高越吊越細,把他們吊成了吃人的魔鬼。
無心又出了一趟門,發現地堡內的鬼魂越來越少了。暗暗潛到香川武夫的工事附近,他看見了巫師的鬼影。它正在吞噬一隻怨氣衝天的日本鬼,日本鬼的幻影,和工事後麵的日本兵是同樣的裝扮。無心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隻知道他一定死得慘而不甘,像馬俊傑一樣,是隻厲鬼。
他看了一陣,隨後悄無聲息的溜回了指揮所,告訴白琉璃:“我們有個糧庫,蛇人也有個糧庫。你當它隻會玩蛇嗎?它在吃鬼呢!”白琉璃伏在地上,不言不動。無心又道:“香川武夫他們已經開始吃人了。不是吃死人,是殺活人吃。巫師的鬼魂就守在工事外麵,吃他們製造出來的厲鬼。地堡本來就夠邪的,人還不是好死,你說變成的鬼會有多凶?”
白琉璃終於出了聲音,聲音微弱而又清晰:“好,很好。”無心莫名其妙:“好在哪裏?”白琉璃答道:“如果他的力量能夠歸我所有,也許我就能讓我的兒子複活了。”無心不以為然的歎了一聲:“你可饒了孩子吧!你兒子讓你弄得沒個人樣,真複活了,將來也討不到老婆。”還有一句話,無心沒說,就是白琉璃仿佛太過自信了——孰知不是巫師的本領更勝一籌呢?
無心依然是和白琉璃談不攏,所以靜觀變化,等著香川武夫等人全軍覆沒。香川武夫一死,他也就可以放心的逃生了。如此又過了不知幾時幾日,無心發現香川武夫等人,似乎是要瘋了。一條小小的岔道之內,扔滿了血肉模糊的人身零碎。他們所剩人員已經不多,而且吃紅了眼睛。誰也不敢表現出絲毫的虛弱,一瞬間的示弱都可能招來一粒子彈。
時間失去了意義,挖掘的工作也停止了。人的食欲像烈火一樣蓬勃高漲,越大嚼越不滿足。無心躲在暗處,看到香川武夫把嘴湊到還未斷氣的士兵頸上,大口大口的吸血。又有人衝過來扯起士兵的一隻手,塞到嘴裏咯吱咯吱的狠咬。無心不想再看下去了。
可就在他將走未走之時,工事前方的地麵忽然波濤洶湧的起伏了,竟是無數黑蛇不知何時匯聚成了一片。巫師的鬼魂在半空中閃閃爍爍,而黑蛇扭絞著糾纏壘疊,迅速的組成了高大的人形。鬼魂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漆黑蛇人。蛇人一步跨過無人防守的土石防線。距離防線最近的一名士兵 滿嘴血肉轉向了它,正要驚呼著抄起步槍。然而蛇人已經抬手搭上了他的頭頂。
一命活蹦亂跳的青年在蛇人掌下僵硬了身體,迅速枯萎成了蠟黃幹屍。蛇人的身體表麵布滿了一收一縮的蛇嘴,碰一下便是死。無心不想被混戰殃及,於是調頭便逃,把震天撼地的大爆炸全部拋到了身後。一個白而圓的物事挾著風聲掠過他的頭頂,咕咚一聲落到地上。他定睛一看,看到了香川武夫的麵孔。
香川武夫的腦袋齊頸而斷,落地之後骨碌碌滾到了無心腳前。無心一見他死了,心中立時輕鬆了好些。一腳踢開對方的光頭,他一溜煙的跑沒影了。
大約是一個多小時後,無心躡手躡腳的返了回來。岔路一帶成了一處寂靜的戰場,土石殘肢散落滿地,水泥牆壁都坍塌了一片。無心看了此地的慘象,知道香川武夫一部已經全滅。轉身踏上來路,他想要回指揮部,勸白琉璃和自己一起設法離開地堡。然而剛剛轉了一個彎,他頸上忽然一緊,卻是有條手臂從後勒住了他的脖子。緊接著,帶著血腥味道的熱氣撲到了他的耳根,馬英豪氣喘籲籲的說道:“別動!”
123、馬英豪之死
馬英豪的手臂像是鐵鑄的一般,堅硬的環在無心的脖子上。另一隻手也從後方伸到了他的麵前,手中攥著的手雷緩緩蹭過了他的鼻尖。手雷已經去了保險,隻要再受一次碰撞,便可引發內部機關爆炸。無心的眼珠隨著手雷轉動,看到馬英豪的動作很慢很穩,鎮定得像是劫後餘生,也像是回光返照。
“坐下……”馬英豪的嘴唇幾乎快要貼上了他薄薄的耳朵,聲音嘶啞,帶著哄誘的語氣:“乖乖坐下……”無心知道手雷的威力,所以沒敢反抗,怕馬英豪和自己同歸於盡。自己被炸碎一次,不定需要多久才能重新成人。地堡裏麵沒好吃沒好喝,而且又冷,他成長的速度自然不會快。等他花幾月半年的工夫長成了再見天日,賽維和勝伊早走的連影子都沒了。
他向後靠在馬英豪的懷裏,一點一點的往下蹲。屁股著地之後他一垂眼簾,才發現馬英豪的右腿瘸上加傷,皮靴的靴筒被炸爛了,裏麵的皮肉正血淋淋的翻著。馬英豪倚著牆壁坐住了,很舒適似的長籲了一口氣:“好,好,我也歇歇。再不歇一歇,我連死的力氣都沒有了。”
無心望著前方問道:“既然你有了要死的心,為什麽還要拉著我?”馬英豪有氣無聲的發笑:“我可不想孤零零的等死,臨死還要受一場寂寞的苦嗎?嘿嘿,我不受。”然後他漸漸放鬆手臂,改用手去掐住了無心的脖子。他很久沒有修剪過指甲了,長而肮髒的指甲隨著他的力道,陷進了無心的肉裏。無心的脖子很安靜,沒有血脈跳動,也沒有氣流出入。
無心又問:“你是怎麽逃出來的?”馬英豪低聲說道:“蛇人出現的時候,我就坐在緊挨防線的角落裏。我一直在謀算著逃,小柳吃了人肉會吐,已經虛弱得連槍都舉不起。我知道下一個成為食物的人一定是他,所以我想帶著他逃。”無心說道:“但是你失敗了。”馬英豪表示同意:“是的,我失敗了。我拽不動他,於是就一個人越過防線跑了。”
無心靜了片刻,然後說道:“你害死了很多人。”馬英豪又笑了:“不要傻,他們遲早是要死的。他們是軍人,逃不過戰場。”無心輕輕的搖了搖頭:“死在地堡裏的人,靈魂被巫師吞噬,永世不得超生。”馬英豪沉默半晌,末了答道:“生前不管死後事。小妖怪,不要恐嚇我了,我不怕。不得超生又怎麽樣?六道輪回六道苦,我不快活,人間也是地獄。”
無心垂下了頭:“如果你不貪婪,人間也不會變成地獄。”馬英豪在他耳後呼出熱氣:“貪婪?不,他們是貪婪,我不是,我是仇恨。我恨馬浩然,可是我又奈何不了他。你當我圖謀他的寶藏,是為了錢嗎?不是的,我是想讓他痛苦。他一貫視財如命,而我無法報複他,隻能抓住一切機會,讓他損失,讓他痛苦!”
隨即他的聲音忽然輕了:“我是敗在了猜忌上……老五向我告密時,句句都是實話,可我不相信他。我讓白琉璃作法折磨拷問二姨娘,二姨娘嚇得實話實說,可我還是不相信。我拿了二姨娘的話又去試探老五。我們互不信任,把簡單的事情搞成混亂複雜。”
無心頭也不回的說道:“你信又不信,所以在河水裏放了蠱,以免在你找到真相之前,會有其他人先下手?”馬英豪自顧自的繼續說:“我根本不需要寶藏,我有錢用。知道地下倉庫裏全是古董之後,我立刻找了小柳治。我不要錢,我想獻出國寶,換個大官當。升了官,我就能和馬浩然鬥一鬥……當然,如果能直接置他於死地,就更好了。他是個瘋子,他餓死了我娘,還把我打成了殘廢。我恨他。”
手指在無心的脖子上加了力氣,馬英豪微微探頭,審視了無心的側影:“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個小妖怪,你早就知道我們會被巫師殺死,對不對?你對 老三真是赤膽忠心啊,你不怕自己也死在地堡裏嗎?”無心抬起了頭,對著前方答道:“我是妖怪,不會死的。”
馬英豪上氣不接下氣的笑了一聲:“真厲害。如果我早養了你,就不會再要海蛇了。知道我為什麽不接佩華回家嗎?佩華怕蛇,見了蛇就要哭。我對不起小柳,更對不起佩華。馬浩然回家之後一定會殺了她,勞駕你幫我給她帶句話,讓她快逃,逃到天津我家裏。後麵該怎麽做,她心裏有數。”
無心心中一動:“你不想殺我?”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指一點一點鬆了,另一隻攥著手雷的手,也平平的向後撤去。馬英豪放開了無心的脖子,順勢在他的腦袋上摸了一把:“白琉璃還好嗎?”無心俯 ,四腳著地的向前爬:“還活著。”
馬英豪伸長手臂,在他後腦上彈了一指頭,氣若遊絲的又說了一聲:“小妖怪。”無心站起了身,回頭看他,忽然發現他是坐在了血泊裏。腿上的傷不足以流出成灘的鮮血,他睜著烏溜溜的黑眼睛去看馬英豪,知道馬英豪一定是受了重傷。而馬英豪一手舉起手雷,另一隻手則是向他揮了揮:“去吧,去吧,記得救佩華。”
嵌滿了手雷碎片的後背靠上水泥牆壁,馬英豪仰起頭閉了眼睛,把手中的手雷用力向地麵一磕。無心見狀,撒腿就逃。逃出了沒有十步,後方響起了一聲大爆炸。他被氣流推了個大馬趴。連滾帶爬的起身又折了回去,他對著半空中還未成形的一團微光,咬破手指甩出了幾點鮮血。微光遇到鮮血,登時閃閃爍爍的消散了。馬英豪的 和靈魂一起灰飛煙滅了,免於被蛇撕咬,被鬼吞噬。
無心往岔道走。跨過一地七零八碎的土石血肉,他鑽進了日本兵斜斜挖出的土洞。土壤真的是越深越涼,可見日本兵的大方向沒有錯。斜洞裏還扔著一把很結實的鏟子,無心握在手裏掂了掂,感覺長短輕重都很合適。可惜指揮所裏還有一位白琉璃,否則憑著他的力量,滿可以直接開工了。
他不能由著白琉璃異想天開,扛著鏟子離開岔道,他一邊往回走,一邊盤算著如何把白琉璃運出指揮所。想著想著,他握著鏟子向前一鏟,幻想自己像鏟大糞似的,把白琉璃鏟起來就走。然後他忍不住笑了,因為大功告成,心裏有一點高興。忽然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一股子寒冷的水味。
對於無心來講,萬物都有氣味。無心停了腳步,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新路。回頭望了望來路,他心裏有了數——並沒有迷路,是自己一時走神,提前拐了個彎。他覓著水味往前走,最後在道路盡頭,他發現了一扇半開半掩的大鐵門。推開鐵門向內伸進腦袋,他看到了一處大水池。
門後什麽都沒有,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水池,四周留了可供行走的平台。生了薄薄水鏽的水管從水泥天花板上伸出,順著牆角一路走進池中。要看尺寸,水池可以容人來回遊泳了;但是地堡裏麵顯然不會有遊泳池。沒有遊泳池,也不該有水牢,思來想去的,無心認定它是一處未完工的蓄水池。
池子裏麵一米深處,就是平靜的水麵。水不新鮮了,但也不髒。無心記清了路線,心想自己將來沒了水喝,還可以到此地痛飲一番。水有了,糧庫裏的食物也充足。無心幾乎沒了後顧之憂,扛著鏟子往回走。可是剛剛上了主幹道走廊,他就停了腳步。在他前方不遠處,他看到了蛇人。
空中回蕩起了低沉鼓聲,蛇人的身體隨著鼓點顫抖,仿佛條條黑蛇都脫了力,隨時會首尾鬆脫。無心雙手橫握著鏟子,正打算上前痛打落水狗。不料蛇人的身體驟然崩潰,落了滿地的黑蛇蠕動著四散逃竄。沒了黑蛇的遮掩,巫師靈魂的真麵目顯露在了無心眼中。
無心發現巫師是麵對著自己的,就勉強一笑,開口說道:“是我把你拚成一體的……你還認不認識我了?”鼓聲還在持續,巫師的鬼影一閃一閃。無心打算采取懷柔政策,所以和顏悅色的打商量:“你的靈魂是複活了,當初搶奪寶藏的人,也都死絕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讓我們走吧。”
無心滿擬著要和巫師和談,可白琉璃的鼓聲卻是越來越激烈,似乎是專門要和他作對。前方巫師的靈魂沒有做出回應,而是迅速後退消失了。好好的談判機會被毀了,無心氣得恨不能一鏟子拍死白琉璃。大步流星的走回指揮所,他開門便道:“你——”
“你”字出口之後,他立刻閉了嘴。白琉璃是最怕光的,此刻麵前卻是擺了一隻小碗。碗裏不知盛了什麽油脂,一根燈撚正在幽幽的燃出綠光。白琉璃四周的骷髏腦袋全被黑氣籠罩了,畫在頭蓋骨上的血符正在慢慢褪色。白琉璃一邊用手指叩著人皮鼓麵,一邊用帶著傷口的手指,依次描畫頭蓋骨上的血符。
無心放下鏟子關了房門,又從懷裏摸出先前畫好的紙符貼上門縫。他誤會了,原來不是白琉璃要殺巫師,是巫師要殺白琉璃!
124、白琉璃的歸宿
慘綠的火苗平靜的散發幽光,油燈後麵的骷髏頭上,鮮紅的血咒又開始褪色了。
白琉璃深深的垂下了頭,一張麵孔藏在了 長發之中。一層微弱的水汽籠罩了他的頭臉,他半閉著眼睛,口中一直喃喃念誦著咒語。帶著傷口的左手忽然用力拍向地麵, 的黑血順著指尖傷口汩汩流出。白琉璃再次抬手摸向骷髏頭頂,飛快的描繪了血咒筆畫。
無心知道白琉璃是在作法對抗巫師靈魂,自己想要幫忙,卻又不知從何幫起。躡手躡腳的從床底下撿起一隻鋁製的飯盒蓋子,他想把自己的鮮血貢獻給白琉璃;然而自己的鮮血專克毒邪之物,隻怕幫忙不成,反倒要傷了白琉璃。
他 刀子,先用刀刃割破了手腕,隻流出幾滴稀薄的涼血。他轉而又用刀尖刺破了脖子,點點滴滴的又擠出了一點鮮血。鮮血盛在飯盒蓋裏,是不起眼的一小灘。無心端著飯盒蓋爬到白琉璃身邊,陪著小心輕聲說道:“你自己保重,我出去看看情況,很快就回來。”
白琉璃沒理他,身體緩緩向下俯到地麵。一直敲打著人皮鼓的右手也向前伸長了,層層疊疊的獸皮起了湧動,仿佛他的身上藏了活物。脊背忽然凸出了拳頭大的鼓包,鼓包迅速的向上移動越過肩膀,一隻斑斕蛇頭倏地竄出了白琉璃的袖口。
無心早就看出白琉璃身上沒少藏東西,可是萬沒想到居然養著偌大的凶物。蛇頭是個眼熟的模樣,額上隻有一隻橫生的人眼,眼下則是四方口器。閃電一樣遊向門下孔隙,它雖然有著一米多長的身軀,可是蜿蜒靈動,竟然瞬間便是無影無蹤。
無心站起了身,眼看骷髏頭上血咒赫然,還沒有消失的征兆,可見白琉璃至少在目前一段時間裏一定安全。骷髏頭是帶有魔性的,被白琉璃施了血咒之後,就會幫助白琉璃匯聚念力。念力越強,血咒越清晰。無心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自由活動的時間。端著一飯盒蓋的鮮血轉身出門,他把自己的紙符照樣貼上門縫,然後開始四處尋找巫師的靈魂。
地堡道路四通八達,無心連走帶跑,可是連巫師的影子都沒有見到。他有些急了,轉身想要回指揮所,可在距離指揮所幾米遠處,他驟然收住了腳步——他看到了滿地密密麻麻的黑蛇!
黑蛇一條挨著一條,已經遍布了指揮所門外的地麵。而之所以它們沒有通過孔隙鑽進指揮所,是因為孔隙之前盤著獨眼大蛇。獨眼大蛇收縮著它的四方大口,把頭緩緩昂到極致,緊接著居高臨下猛的向下一紮,它一口吞下了一團黑蛇。黑蛇蠕蠕的互相糾纏,緩緩沉入大蛇的咽喉。大蛇像個直上直下的管子,吞過一團之後,它再次昂起了頭。
無心知道白琉璃不會為黑蛇所傷,但不知道他和巫師鬥法會有什麽結果。鬥法不是鬥毆,一場拳腳過後便能見分曉;他記得在五年前,白琉璃曾經不吃不喝連著念了十天的咒,活活咒死了當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喇嘛。能咒死人,自然也能被人咒死。大喇嘛死時遍體烏黑,活像中了劇毒;而他明知道白琉璃不是個好東西,可是幫親不幫理,不想看到白琉璃也變成黑琉璃。
忽然間,無心瞧見了巫師。隔著一片蛇陣,他看到了遠處的巫師鬼影。巫師的模樣很清楚,然而神帽下麵黑洞洞,並沒有麵孔。一動不動的正對著無心,他當然不可能有表情,但無心察覺出了他的怨氣,衝天的怨氣。和厲鬼是講不出道理的,唯一的辦法把它打成魂飛魄散。
無心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怪白琉璃惹是生非了。白琉璃沒有錯,即便白琉璃不出擊,巫師也饒不了他們,因為他們是入侵者,是活人。巫師生前為什麽要忍受非人的痛苦、讓人把自己分割成為兩半?為的就是報複!對手是誰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報複本身。況且白琉璃若是死了,便會分離出一個力量強大的靈魂。如果能吞噬了他的靈魂,對於巫師來講,裨益不言而喻。
無心用手指蘸了鮮血,彎腰草草塗抹了雙腳皮靴。然後抬腳踏上黑蛇,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腳下咕唧作響,是黑蛇被他踩碎了骨頭,踩出了汁液。
他越是前行,巫師的鬼影越淡。無心停在了指揮所的門前,懷疑巫師隻是在向自己示威。可就在他思索的空當裏,半空中響起了鈴鐺聲音。聲音一抖一抖,像是衰朽之人的心跳。無心不知道鈴聲是真的存在,還是隻是自己的幻聽。不過無論如何,他是不怕的。
不怕,但是裝成怕的樣子,一步一步踉蹌著走向鬼影。無心不知道自己偽裝的像不像,因為從沒中過任何攝魂術。跌跌撞撞的越走越快,他眼看鬼影終於近在咫尺了,舉起飯盒蓋子就要打去;不料在他動手的同時,兩邊牆壁忽然爆出破裂聲音,幾道箭簇似的黑影 而出,正是黑蛇!
黑蛇衝撞了他的手腕和頭臉,本意是要吸他的鮮血,可是未等動口,便被飯盒蓋中潑灑出的鮮血灑中了。“倉啷”一聲響,飯盒蓋子落上了水泥地,無心失去了僅有的一點鮮血。而牆壁爆開的裂縫中湧出越來越多的黑蛇,在鬼影腳下匯聚疊加,組成人形。
無心見勢不妙,轉身就跑。趁著蛇人還未成形,他衝回了指揮所。背靠房門麵對了室內的白琉璃,他發現綠色燈焰後方的骷髏頭上,本來鮮紅的血咒像在不停滲透一樣,顏色正在越來越淡。
白琉璃垂著頭,將一根長針 左手的中指指尖。捏住針尾緩緩向內推去,他一直把針紮到了底。針尾最後也沒入皮肉之中,他握住左手腕子,像是發了瘧疾一般開始哆嗦。長針的針尾像是受了某種力量的催逼,一點一點 指尖。及至長針徹底脫離,針孔之中 出了一股子黑血。
藉著黑血反複描畫了四方骷髏上的血咒,白琉璃一直沒有中斷念咒。平日看他總是氣若遊絲,此刻的氣息卻是戰栗而又充沛。咒語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連綿不絕,他忽然仰起了頭,尖削的下巴抬在幽綠火光之中,蒼白皮膚上凝結了一層晶瑩的水光。雙眼緊緊的閉了,他神情痛苦的擰起了兩道長眉。
無心不言不動,盤腿坐在了白琉璃身邊。白琉璃擺出了要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架勢。無形的戰爭已經進行到了生死關頭,他此刻所能做的,隻有靜觀。室內的空氣升了溫度,白琉璃將血淋淋的左手搭在側麵的骷髏頭上,右手抬起來梆梆梆連敲三聲人皮鼓,隨即向天發出一聲獅子吼。在吼聲中,他舉起右手狠狠擊下,一掌把人皮鼓擊成粉碎!
無心勃然變色,沒想到他竟然親手毀了自己的法器。半空中的鈴聲被白琉璃的一吼震斷了,直到白琉璃用手掌撥開了人皮鼓的碎片,鈴聲才斷斷續續的繼續響起。四麵牆壁之中起了悶響,仿佛是要破裂而又未破裂。無心心中一驚,當即起身環視四周,提防著黑蛇從牆壁裂縫之中趁虛而入。
大概是因為房內坐著白琉璃的緣故,四麵牆壁始終是沒有綻開縫隙。無心剛剛鬆了一口氣,不料房門軋軋作響,竟是自動開了。門外黑影陰森,正是蛇人!
蛇人動作笨拙,一步一頓,顯然是巫師靈魂受了白琉璃的攻擊,此刻也隻是要反守為攻而已。守門的怪蛇在地上抻成長長的一條,已然斃命;無心眼看白琉璃前方再無防線,情急之下索性抄起鏟子縱身一撲,一鏟子帶著風,結結實實的拍上了蛇人的腦袋。蛇人的腦袋登時變了形,然而立刻又自動的恢複了原樣。後方的白琉璃一揮大袖,同時厲聲喝道:“無心回來!”
無心連忙側身一避,就見地上散落了一片綠瑩瑩的光點,螢火蟲似的還挺美麗。光點迅速移動向了蛇人。無心一低頭看清楚了,原來光點全是一指來長的小毛毛蟲。小毛毛蟲色彩鮮豔,身上綴著點點光斑,另有一層七長八短的毛刺。速度最快的小毛毛蟲已經觸到了蛇人的一隻腳,也不知道它有多麽厲害的毒性,觸到黑蛇之後,黑蛇立時就 了身體,皮繩似的脫落了它的組織。
蛇人力不能支的後退了,剛剛退到走廊,便瓦解成了一團纏雜不清的蛇堆。無心等到小毛毛蟲全爬出去了,連忙關閉房門。回頭再看白琉璃,他耳聽鈴聲又起,和先前相比,也帶了一種回光返照似的激烈。
白琉璃依舊仰著頭。雙手扒住胸前衣襟向兩邊一扯,他從層層獸皮之中露出了穿著錦袍的上半身。錦袍的底子已經看不出顏色了,金銀線繡出的花紋也盡數模糊,然而尺寸是太合適了,正好顯出他端正的肩膀和修長的手臂。摸索著將四隻骷髏頭在麵前擺成一排,他忽然扭頭睜眼,對著無心得意一笑。半盲的藍眼睛,竟然一刹那間目光如電。
無心猛然向他走近一步:“白琉璃,我帶你回西康!”白琉璃閉上眼睛轉向前方,用左手中指最後一次描繪了骷髏頭上的血咒。念力本來是分布四方保護他的,如今匯聚一處,把他徹底曝露在外。神情傲然的微微揚起臉,他對著正前方連拍三次手掌。掌聲響亮,蓋住鈴聲。
然後他前仰後合的開始念咒,一念,就是一天一夜。無心坐在他的斜前方,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膝前的四隻骷髏頭。頭上的血咒一直鮮紅,半空中的鈴聲卻是從斷續變成微弱,又微弱到了消失。無心擔心會有黑蛇來偷襲白琉璃,所以不敢起身出門。白琉璃不吃不喝,消耗著他有限的生命力。他的長發被汗水打濕了,披散著一直垂到肩膀胸膛。
一天一夜之後,他提高了一個調門,身體越發搖晃得瘋狂。前方的綠色燈焰忽然竄起一尺多高,與此同時,四隻骷髏頭像受了火炙一般,一起騰出了一股子火光。火光熄滅,骷髏成了煙熏火燎的黑色,燈焰卻是轉成了明亮的黃色。白琉璃昂起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頓了一頓,他垂下頭,把氣又長長的呼了出去。
地堡之內寂靜到了恐怖的地步。無心四腳著地爬上前去,歪著腦袋去看白琉璃的臉:“結束了?”白琉璃低低的答道:“嗯,結束了。”無心緊盯著他又問:“你……會死嗎?”白琉璃的聲音越來越低:“嗯,會。”無心抬手撥開了他擋在眼前的亂發:“不死行嗎?”白琉璃搖了搖頭:“不行。”
無心去看他的眼睛,未等看清,白琉璃向前一撲,額頭正好抵上了無心的肩膀。無心沒敢動,試探著用手拍了拍他的後背:“白琉璃,我們打個商量,不死好不好?”白琉璃的聲音微弱成了氣流:“不好。”無心歎了口氣:“我……我還欠你六百英鎊呢。”白琉璃輕聲答道:“不要了。”
然後他又對無心說道:“我要死了,知道我為什麽要死嗎?因為我不想離開地堡,地堡很好,比西康好。巫師沒了,地堡就是我的了,整座山也是我的了。我可以夏天看看花,冬天看看雪,真好。”
無心點了點頭,一切都理解。白琉璃想要留在地堡,就得徹底打敗巫師;否則巫師不會容他平安生活。白琉璃雖然也是位大巫師,但是神通不能帶到死後,成鬼之後必定弱小,不但不是巫師的對手,甚至還有被巫師吞噬的危險。所以他要用他的命去鎮壓巫師。巫師沒了,他就是地堡內最強大的遊魂。
白琉璃的身體在漸漸變冷:“無心,雖然你是個騙子……不過畢竟在西康陪過我大半年……”他的言語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所以……我決定把我的遺產……留給你……”無心側過臉,憂傷的注視著白琉璃的腦袋:“你的遺產是什麽?”白琉璃沉默片刻,然後答道:“唉……記不清了,反正我身上的所有東西……全留給你。”
無心又問:“後事怎麽辦?土葬還是火葬?”白琉璃的口鼻間逸出了淺淺的氣流:“風葬吧。”一團柔和的白光顫巍巍的離開了白琉璃的身體,無心仰起頭,知道白琉璃死了。
白光像一輪太朦朧的月亮,閃閃爍爍的停在半空。無心望著白光,輕聲說道:“你別急,我知道地堡裏有個大水池。我先去給你洗個澡,然後繼續去挖地道。我不會再騙你了,一定好好的風葬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