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頂 by 壯漢Q心

唐傳奇裏有則故事：寡婦三娘子開黑店，有驢甚多。某夜旅客趙季和窺見三娘子施法術變出燒餅，大驚。天亮早餐吃燒餅，他便未吃，其他吃燒餅的旅客都變成驢，盤纏盡為三娘子所得，趙季和偷偷逃走。一月後趙季和返回，三娘子請吃燒餅，他反請對方吃自己從洛陽帶的燒餅。趙季和巧施掉包計，讓三娘子變成驢，自己則成了擁驢開店的富豪。四年之後他騎驢過華山，某老道說三娘子罪孽已滿，可以贖身，三娘子才被變回人形。

深秋我在喀納斯小黑湖邊的雪山頂講了這個故事。彼時一幫驢友被大雪困在哈薩克氈房凍得無法入睡，手電和頭燈忽明忽暗，氈房外狂吼的風雪讓人膽結石粉碎。長夜漫漫，叉叉讓我講個故事打發時間，我便講了三娘子。某青島來的猥瑣大哥說：三娘子既是寡婦，自然喜歡驢鞭，否則解釋不通她為何偏要變人成驢。他說自己材大器粗，很想穿越回去附身趙季和搞定三娘子，做個長久夫妻。閑時用法術開店攢驢，最好搬去河北做農家樂生意，“河北七天樂，天天吃驢火”，過小康日子，美哉！眾皆歎服。春夢總是催眠，氈房內的男女在對三娘子和驢鞭的腦補當中困意自生，相繼睡去。幾分鍾後我發現左邊的叉叉離開，可能去廁所？也不怕屁股凍掉。右邊的劉成功已鼾聲震天，橘紅色的戶外睡袋包裹了，像條肥蛆。

寒風似要掀開氈房壁毯。我頭衝外無以禦寒，隻好將毛褲拿出裹在頭上，以一個印度錫克教包頭的姿勢開始數羊入睡。我想起了白天十個小時的馬背顛簸，美景醉人，哈薩克駿馬爬坡穿林的技術令人印象深刻，無論70度的陡坡還是無路的林間，馬匹皆能全地形穿行自如；下午快到小黑湖雪山時路遇的兩個徒步者，當時正反方向回返禾木，以時間和天氣估量，根本無法到達，現在怕已失身密林峽穀，饑寒交迫；再想想之前下馬住進這氈房時，幾百米外有幾個莽夫在荒原裏搭帳篷露宿，天變落雪，戶外畢竟比不得這氈房裏人多，還有爐火明滅，那幾人也隻好自求多福罷；離莽夫的帳篷幾米遠就是個露天廁所，紅白穢物挖坑填埋，若叉叉現在出恭，菊花和鳥怕要受苦。

天明放晴。雪山藍天浮在清冽的空氣裏，滿山銀裝素裹讓人有裸奔的衝動。哈薩克兩口子伺候這麽多一早出發的遊客顯得很累，隻能備簡單早餐：奶茶、湯飯和巴爾紮克。巴爾紮克是一種不會寫小說的哈薩克油炸膨化麵點，奶味濃鬱，配上加點酥油的奶茶，凝脂噴香，著實誘人——圍爐坐我對麵的一個女孩也很誘人，我發現叉叉盯著這女的半天不放，欲言又止，著實奇怪，但該女並無反應。

麗日高懸，打馬過雪山美景無敵。高山草甸雨雪過後鬆軟異常，馬盡量繞著沼澤邊緣走，它們常年往來，遊人看不出路的地方，它們自知方向，穩健得莫名其妙。這麽美妙的騎行當中，隻有劉成功是唯一的敗筆。

他是個身高體寬的話癆胖子，平生聒噪異常，別人被他說煩逃走，他便另找傾訴對象。昨天十個小時的騎行，他對胯下聽哈薩克語長大的棕色小馬說了一路的北京話，而且沿途對所有認識不認識的生物打招呼作自我介紹——麵對如此奇葩的隊友，我們也曾合計過把他推下深穀。這邊廂馬匹剛行出不到一裏，他又開始胡謅，棕色小馬突然前腿半跪，把剛剛舉著單反強奸風景的劉成功摔了個嘴啃泥，我們都很欣慰。

半晌，馬隊路過草原中間的一道小河灣，遇上了昨夜同住的一個徒步者，消停了一會兒的劉成功看到曠茫的草原上有個活物，興致又來了，催馬上前打招呼攀扯，連那個被打招呼的人都有點莫名其妙。一路上他看著雄偉的雪山草原，顧盼自雄，便想唱歌，但唱歌顯得自己文化品位不高，為了把*****犯的身份坐實，於是開始唱戲：“我正在城樓觀山景……”這一嗓子驚到小馬，四蹄在亂石堆裏一滑，將劉成功側摔於地上，場麵相當慘，看得出都是內傷。劉成功似乎有點欲語而不能的表情，這讓我想起《四郎探母》裏一句唱詞：“未開言不由人淚流滿麵。”麵前這個曆經挫折的胖子內心的悲涼真心深似大海。

小馬兩摔劉成功讓大家在風中狂笑，笑聲乘萬裏長風應該可以越過阿爾泰山直達蒙古國境內。哈薩克馬夫那被風霜雕刻過的臉龐上也泛起了一絲無奈的笑意，他的肚子裏則多了能給下一批遊客講述的奇葩故事。

劉成功今天的悲劇或許和胯下的棕色小馬有關，昨天的十小時騎行中，此馬一騎絕塵，不光又穩又快，而且很少停歇吃喝，大異於今日。相比之下叉叉騎的那匹大黑馬是個野種，從不和馬隊保持一致，總想走自己的路，幸而有哈薩克馬夫殿後驅馳。看到劉成功的喜劇，叉叉也不敢對胯下之物過於輕敵。

過了石頭駁雜的草甸，是一片水草豐茂的開闊地帶，穀底的溪流洇黑近旁的草地，遠處的牧場和木屋在陽光裏美如油畫，連綿的泰加林和高聳的雪山也遙遙可見，喀納斯湖就隱藏其中。哈薩克馬夫想讓大家撒撒野，一鞭子吆過去，我們身不由己地隨馬狂奔。馬匹飛奔起來其實最穩，幾已顛碎的屁股和睾丸偷得片刻餘閑。幾分鍾後，馬夫怕我們跑丟，飛幾個口哨，馬匹又回複到步行的狀態。

此間叉叉心情特好，顯然不是因為他是新疆人來過此地的緣故，我隱約覺得和早餐時的那個女孩子有關，我讓他講個好玩的事兒安撫劉成功受傷的心，他便開始了昨夜揭秘。

昨晚聽罷三娘子的故事，凍得睡不著的叉叉突發奇想準備出去看看哈薩克夫婦是不是傳說中三娘子一般的人——事實證明漢族人民太矯情，人家都在老實睡覺。悻悻地上完廁所回來，他突然發現氈房不遠處風雪中站著一個女孩仰頭夜觀天文狀。他過去一打聽，確實是在看星星。四下無人，他頓時覺得老天開眼，此乃豔遇良機。原來前天晚上還在禾木的時候，話癆但博學的劉成功給大家講星空知識，引來一大批無知少女盲目崇拜，劉成功便順勢加了幾個妹子的微信。叉叉見狀連忙用心記下點天文知識皮毛，以備泡妞之用。誰知今夜天公作美，竟要辦成此事。

北疆夜晚星空澄澈，在大城市基本看不到的星象，此間卻是一覽無餘。叉叉努力回憶著劉成功口述天文知識的斷簡殘篇，再混搭了一些理科基本常識、人生道理和近期的國際形勢，全麵分析和盤托出，展現了天文知識爛熟於胸並能聯係實際解釋現實問題的風采，驚得這姑娘大呼奇人。叉叉說自己不止於此，還諳熟中國典籍，於是便把我剛剛在氈房裏講過的三娘子的故事用疑似文言文的文言文複述了一遍。

那女生本也不是什麽博學之人，這十分鍾下來便早已心生崇拜。叉叉充滿愛意地說你冷麽，女生點頭說嗯，他說沒關係，我們相擁取暖，抱著就不冷了……你看這星星多美啊！獵戶座、室女座、那是北極星……正當他心裏躊躇快要用盡從劉成功處學來的一點知識之際，女孩突然問他為什麽三娘子偏要把人變成驢的問題。叉叉喜從中來：討論下三路的問題，便是推倒的開始，於是他就從專業方麵解釋了一下為啥食草動物生殖器官普遍較長和成年獨居熟女的性心理，女孩有些羞喜，顯得不知所措，這時叉叉緊緊用目光鎖住女孩的雙眼，越靠越近，便接吻了。

時值雪山深秋，寒意襲人，叉叉費了半天勁也隻是雙手把女孩摸了個遍，無法突破風雪中的衝鋒衣。據他事後反映，女孩前凸後翹肥瘦均勻溫度適中略有體香，總之很好。以常識計，若是在夏天，兩人或已共度愛河——對的人對的時間，就隻是錯的地點而已，叉叉有點著急，便想霸王硬上弓。我作為聽眾，也萬分能夠理解叉叉尷尬的處境：就地辦事會凍壞，去彼此的氈房也不現實，隻好心急火燎地纏成楊麗萍舞蹈《兩棵樹》，況且穿得太厚影響質感。估計女孩也體會到這點，在叉叉著急的攻勢麵前，她多少有些閃避，大家纏鬥了幾個回合，終究發現好事難遂人願。於是女孩說自己太困，任憑叉叉挽留，還是徑直回帳歇息去了，至於叉叉是直接回來睡覺還是麵對黑夜的雪山憤怒大喊，熟睡的我豈能知曉。

這個華麗淒婉撩撥人心的故事讓大家胯下步幅穩健的哈薩克駿馬都驚到了，打嗝放屁一副要甩開哈薩克馬夫的樣子。故事完結的那一刻，我感覺眼前遍布寒溫帶泰加林的阿勒泰雪山仿佛突然植滿櫻花，最盛芳華刹那凋謝，落英繽紛。

叉叉說自己並沒留下人家的聯係方式，就知道她叫劉磁，成都人。經確認，吃早餐時圍爐坐我們對麵的女子就是她，可惜人家一副沒事人兒的樣子，傷透了叉叉的心。

這場未遂的豔遇是一個比劉成功沒來由落馬更好玩的事兒，但多少也讓人感到失落。“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我分明看出劉成功臉上有些勉強的笑容，從這次進疆的第一天開始，喜歡和旅途中所有生物打招呼的劉成功，對女生絕不放過。在可可托海，他直接上去搭訕攜父母同遊的東北女孩；在禾木，他以自己淵博的天文學知識加了好幾個天南海北無知少女的微信；當然，去年在廈門，他騎輛租來的自行車在環島路上搭訕上海三位美女的事兒不提也罷。他四麵出擊，連人一根毫毛都沒碰到，而貌似老實忠厚的叉叉，憑著一點學自他的皮毛知識，竟完成了一次極端天氣艱苦條件下幾乎成功的推倒行為。劉成功雖然沒說話，但我從他眼中打撈出一絲憋屈和羨慕嫉妒恨。

大家笑過了叉叉的故事，繼續看景前行。快到喀納斯景區了，路也好走許多，馬匹似乎知道快要完成工作交班，走得格外穩當。這時，騎馬走在前麵的劉成功突然拍大腿大喝一聲：我操！鬱積許久的不爽似乎要一吐而空，很有些發泄的意味。我們這些了解他的老朋友都很同情，紛紛致以友好的眼神：劉兄，你要節哀。

劉成功胯下的棕色小馬被來自背上的一聲斷喝驚到，瞬時加速躥了出去，身高體胖的劉兄準備不及，被摔下馬來，這是他早晨四個多小時旅途的第三次落馬，創造了喀納斯旅行史上的奇跡，更刷新了靠譜的哈薩克馬夫維森的下限——他跌落後，左腳卡在馬鐙上，生生被拖出去十米遠，胸部還被馬匹後蹄踢到。維森嚇壞了，策馬上前及時拉住那可憐的畜生，漢語不靈光的他情急之下說了一大堆不知是安慰還是責罵的哈薩克語。

我和叉叉四目相對，兩下無語。這時，我胯下的馬沒來由地放了一個極臭的屁，響聲震天，長久回蕩在阿爾泰山脈如畫的穀地。堅強的劉成功也爬起身拍拍土重新上馬，把一些蹭掉的皮膚永遠留在了這片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曾馳騁過的壯闊天地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