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 作者:尹青泠
第九章 蕭蕭思憂
若水勉強收斂心神,對著荷花苦笑道,“不瞞姐姐,小妹不識字。”她的聲音裏滿是苦澀和無奈。荷花有些意外,雖然這世上多是男子識字讀書,但眼前的這個開口道出“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女子怎麽可能不識字?她疑惑地看著若水,後者滿麵黯然,荷花實在不忍心再追問。
隻是,雖說自己與若水一見如故,但蜃珠出現在這群山之中的成都意味著什麽?蜃珠乃深海之寶,若非身毒人攜來之物,便是水族,甚至是海族在此出現。淵哥前日提及一龍族竟在蜀地放肆,而息壤都不能全功而返,荷花如何敢不對持蜃珠之人多加注意?這便是當初她走入綢緞莊的初衷,後來力邀若水來此小住,也不無此意。
但現在看來,若水不但不知道這便是《道德經》,還不識字?這就不像是淵哥所找之人……荷花沉吟片刻,拉過若水坐下,手撫一片竹簡道,“除了周易,姐姐最愛這老聃的《道德經》,你看,妹子的名字想必便來自此句,‘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若水茫然點頭,下意識地喃喃續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在得到《道德經》的狂喜興奮之後,卻發現自己在此處居然無異於文盲,這失落太大,對比太強,以致於若水心神失守,魂不守舍。
荷花盯緊了若水的神色,“世人常道,老聃貴柔,關尹貴清。妹子既熟知老子,不知對關尹有何見地?”
若水還是一片迷茫,下意思地重複著,“老聃貴柔,關尹貴清?”荷花並不答話,目光如劍,隻看著她。
好一會兒,若水才猛然清醒過來,“姐姐所說關尹,莫非是函穀關令尹喜?聽說他見紫氣東來,見老子而得《道德經》五千文,難道他也是一方宗師?”
荷花不知是該喜該悲。喜的是顯然眼前這個小女子與夫君所對付之人並無關係,她剛才看得清楚,提到關尹之時,若水一片迷惘,絲毫不見緊張或是動容,絕不似作偽。如此便可真以心交,否則惺惺相惜之中還要加意提防,人生有何趣味?悲的是,本以為給夫君找到了一點線索,如今看來,夫君還得另做打算。
“妹子不知也不奇怪,世人僅聞尹喜拜老聃為師,隨之出關。而少有人知尹喜亦著有《關尹子》,傳說中老聃還授之以《道德經》補遺,此二者,當是解開此《道德經》之要。”
若水極為驚訝,既無須假裝,也不必掩飾。雨荷花是何許人也?既能認出蜃珠,又知《道德經》補遺及《關尹子》,剛才那幾句話簡直便是試探。若非自己因見《道德經》而心中震撼,又因發現自己居然在此年代中不識字而心灰意冷,隻怕當場就露了餡。
而這《道德經》,這《道德經》,若水根本無法抑製內心深處對它的渴望,那是一種鐫刻在骨子裏,烙印在靈魂中的追求。她拉著雨荷花的手熱切地懇求道,“若水雖聽先父講過些許文章之事,但若水幾乎一字不識,平生以為一大憾事。若姐姐不棄,求姐姐教若水學這《道德經》好嗎?”
荷花一愣,這女子倒是真性情,卻顯然不通世務。如此問法,當是師徒之份,此女要麽便是坦然而誠,不摻絲毫雜念,要麽便是大奸大惡之輩,將其意圖掩飾得滴水不漏。也不知道她在打聽雨夫人時有沒有多問幾句?且不說城西之處盡是官宦人家的亭閣別院,單是這花溪之上的草堂便在蜀都大大有名。此處雖非官邸,但澤平君於淵天人合一,狂放自然,其妻雨夫人最愛花溪濯足,草屋吟詩,不知者寥寥。
若水冰雪聰明,見荷花沉吟不答,心中已然雪亮。也怪自己,蝶夢星係裏從來沒有等級森嚴的門閥觀念,即便在宙斯聯邦,也是英雄不問出身。否則,季鵬區區一介白丁,如何敢從莊家把大小姐拐到天涯海角,還成功地創立了一個曾經無比輝煌的易公司?
不過,在古中國便大不一樣了。這雨夫人先是讓她在草屋裏候了半個時辰,之後再以《道德經》和言語多方試探。唉,若水不免心下惋惜,特意在此一雨絲飛揚的清晨來訪,本該是知交好友清茶在手、坐論滄桑的大好時光,正好一解昨夜淒涼。哪知如此風骨的一枝微雨荷花,居然亦不能免俗,惜乎,歎乎?
荷花還未開口,若水急急道,“小妹莽撞,姐姐切勿放在心上。其實,小妹學之亦無所用,先父常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其實也有些道理。等結縭之後,小妹自然更是用不到書和字了。”
言及此,若水心中現出嬌雲的身影。自己並不是這類女子,這話似乎應該嬌雲來說才對,柔順溫馴,忍辱負重,任勞任怨。也難怪男子多喜歡這樣的女子,哪怕青泠。若水心中又是一絲苦澀。
荷花眉頭微蹙,這正是她所不喜的一類女子,“女子無才便是德”,不知哪位先生所言?文才雖妙,實卻謬極。世上女子,德才皆備者雖不眾,但古往今來,倒也層出不窮。唉,荷花心中也是一歎,真是辜負了這大好春光,本可以雨竹雨溪,竹亭漫漫盡簡編的。
但卻也不能不答,於是荷花淡淡道,“哦,前日那男子可是若水心上人?倒頗有氣度。”
若水聽荷花不再以妹子相稱,話語中還帶幾分敷衍,以為還是為這等級之分。何況,昨夜所見仍曆曆在目,想放手都無法忘懷,這當是自己此刻最不願提及的一個話題了。隻是不能不答,便簡單回道,“夫人過獎,隻不過丈夫也不過就是丈夫罷了,哪有什麽心上之人。”
荷花更是不喜,她與於淵結縭多年,不離不棄,若非心交,哪致如此。她幾乎便欲將此俗女子請出亭去。
見荷花麵露不豫,若水也不想多呆,順水推舟道,“多謝夫人今日賜見。前次多蒙夫人解圍,若水已到親戚家住下,這是若水一點小小心意,還請夫人勿要推辭。”若水將一個不大的錦包遞了過去,荷花收下,又再客套了幾句。
待硯兒回來通報已將若水送走,荷花連包都沒打開,直接便把若水的禮物遞給硯兒,“拿去玩兒吧。”硯兒又是吃吃一笑,“夫人現在不怪硯兒讓她等上一會兒了?”
荷花無奈搖頭。老聃曰,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這雨打花溪的清晨已所餘無已,還是趕緊讀會兒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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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回到劉老七的漆鋪時已近午時,雨也停了,從昨晚到今天,就沒有一件開心之事。這人世間,是不是真的古戰國?那麽,古人們過的便是這種日子?虧得當年還心心念念,痛恨自己竟沒有生在群雄逐鹿的戰國時代,去領略那瑰麗如天馬行空偏又深刻如入木三分的諸子百家!若水開始無比想念蝶夢星係,想念那些還能讀書寫字、還有人愛、至少有人欣賞的日子。
進得漆鋪,若水一眼便看到身著黑紅二色衣裳的嬌雲,便如一隻翩翩鳳蝶於枝頭小憩。這小小婦人早已不同當日初見時的悲愁淒苦,此刻正粉麵含春,語笑嫣然。好一個雨露滋潤的小婦人,“侍兒扶起嬌無力,乃是新承恩澤時”,若水悵然望向嬌雲,卻猛然省起這兩句詩其實不敬之至,在心中狠狠給了自己兩記耳光。無恥,想什麽呢!
再看嬌雲對麵,是一外地客商。嬌雲手裏捧著隻漆盒,那客商正在細細端詳。這漆盒通體髹黑漆,盒周一圈如浮雕般,縈縈繞繞的,是茂密的藤蘿喬木。其中一處留空,一窈窕女子手扶一獸,側望遠山,而遠山之間江流湍湍,似有扁舟遠去,僅那扁舟處點著細微一點暗暗紅漆。整個漆盒形式古樸,線條簡練流暢,人與景刻畫雖簡,卻極生動。加以黑漆之後更是清光隱隱,靈動異常,整個畫麵顯得無比深遠。那點紅漆用得極妙,讓所有的觀者與盒上女子一起極目相望,便似正在深山中思念遠行的情人,而此情可堪天地。
若水喃喃念道,“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觀看漆盒的兩人盡都動容。那客商頗為激動,以一口帶著濃重南音的蜀語訝然道,“蜀地竟然也有三閭大夫的知音?我正想著此盒意境深遠,原來取自屈大夫的《山鬼》,失敬,失敬。不知此盒是哪位大師所製?”
嬌雲則是高興地放下漆盒迎了上來,“水妹妹回來了?大家找了你一上午,先生早晨一看你不在就急了,遍尋不得,整個上午都幾乎沒有說話,後來便出去找你了。”
若水還未答話,嬌雲聽得客商問此盒是哪位大師所製,粉臉又紅到了耳根,囁囁嚅嚅半天,才微微點頭。客商大奇,自古良匠多是男子,這嬌羞女子竟是造此盒之大師?他搖搖頭道,“蜀女多工巧,竟還有如此大氣的刀法,想是大師愛煞了那舟中男子。”
隨即,客商讓從人取出一錠金子遞與嬌雲,“如此上品,不知十兩金子可夠?”嬌雲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說不出話來,旁邊的劉老七上前對那客商道,“多謝宋先生欣賞,十兩金已數倍於小鋪所開之價,一尺半的漆盒均為一兩金價。”楚商大笑道,“好個老實的劉老七,也罷,這十兩金中,一兩便交與你為漆盒之價,九兩便送與這女大師買水粉罷。不過,”他略略一頓道,“這盒不能再做,我要普天下便我這一盒,不知女大師能否同意?”
嬌雲並不拿主意,溫柔地看向劉老七,劉老七答道,“既是如此,拙荊自當遵從。宋先生厚賜,今天中午便由劉老七請宋先生喝酒,不醉無歸。”
那夢商愕然道,“原來這女大師竟是尊夫人?嗬嗬,劉老七你好福氣啊!”他哈哈大笑,“想必你便是那舟中之人吧?”整個漆鋪哄笑起來。劉老七得意洋洋,和那楚地的客商徑去找酒肆了。
若水卻聽若未聞,怔怔地行到院中花架坐下。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昨夜一夜未眠,看著窗外的圓月漸漸西沉,直至為重雲所遮掩,而淅淅瀝瀝的小雨開始下了起來,一如曾經明媚的心情終不敵那份蕭瑟。這雨讓若水想起了那雨夫人,也不告訴別人,便攜著早已準備好的禮物去了城西,哪知道,那支雨荷花竟讓若水無比失望,而且,倍感失落地回來了。
若水背倚竹架,將腿收到石凳上,用兩臂環著。畢竟一夜不曾合眼,她的思緒漸漸模糊,終於沉沉睡去。
青泠在江邊走了數回,始終不見若水的蹤影,心中已焦急如焚,偏偏厲龍去了漆山,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無奈回來,踏入院中便看到喜氣洋洋的嬌雲,如一朵快活的雲彩在陽光下飄蕩。嬌雲一見青泠便笑道,“水妹妹回來了,先生不用擔心。”
“哦。”青泠終於放下心來,若水對成都自然是人生地不熟,不知道這小丫頭想起什麽,一大早就獨自跑了出去。不過嬌雲今天是真的漂亮,更美的是那種神采,一掃往日陰鬱。讓青泠也忍不住想跟她開開玩笑。
還未開口,多日不見的毛毛球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輕輕一躍,落到青泠身前,伸爪撓了撓他的腿,轉身向院裏竄去。青泠愣了一下,跟到院中。
若水正倚著花架閉目沉睡,臉色蒼白。奇怪的是,花架上垂下的藤蔓已然蜷曲了起來,頂頭的幾張翠葉更變得枯黃。青泠大驚失色,他快步走了過去,若水四周竟散發出陣陣高溫的熱浪,難怪藤蔓會開始枯萎。他把手輕輕按向若水的額頭,觸之如烈火般滾燙,再摸摸她的手,也是燙得嚇人。雖然人類比水族熱多了,但似乎也極少能達到如此高熱。若水是病了嗎,還是……青泠心裏極為不安地想,還是那金烏魂又開始肆虐了?他不禁打了個寒戰,趕緊把若水抱了起來。
那熟悉的感覺就像又到了寒潭和尹端書房前的池塘,若水昏昏沉沉地喚了一聲“青兒”,自己的聲音反把她從夢中驚醒,睜開眼便看到青泠焦急的神色。若水本來還迷茫的意識一看到青泠便瞬時清醒,掙紮著從他懷中站起,
“青泠,你回來了?對不起,我沒有對你說一聲,便去找雨夫人了。”若水神情落寞,拜訪雨夫人的過程絕對談不上愉快,盡管溪邊的竹亭是那麽令人沉醉。她有些悵然地說,“雨夫人恐怕真如你所說的,不簡單啊。她先讓我等了半個時辰,然後又以道德經相示,還問了我點什麽,大家兩相厭煩之後我就回來了。今日倒也是錯有錯著,雨夫人的疑心估計已經煙消雲散,所以她也就對我不感興趣了。”若水用手揉著兩邊的太陽穴,此刻正頭痛欲裂。喜歡雨就是這點不好,淋了雨又在濡濕的石凳上睡覺,不生病才怪。
“哦,青泠,我有些不舒服,恐怕得去睡一會兒。”若水覺得有些天旋地轉,青泠忙一把扶住她,“扶我進屋吧,好嗎?”
青泠隻覺得心中又開始隱隱作痛,麵前這個身形單薄的柔弱女子,肩上的擔子太重了。隻是,似乎和平時又有些不同,此時的若水,是一個心力交瘁的弱女子,而大多數時候,若水給自己的感覺總是堅強而樂觀的。發生什麽事了?
青泠沒說什麽,把若水扶回房中,抱上榻去,再拉過薄被給她蓋上。若水眼裏似乎有一層迷霧,“青泠,謝謝你,去忙你的事吧。”若水似乎想起了點什麽,“哦,嬌雲賣了一個大漆盒,老七請那客商去喝酒去了,鋪裏幾乎無人,你去幫幫她好嗎?”
青泠無言以對,隻得轉身離去。他剛替若水關上房門,若水的眼淚便如決堤的洪水般一瀉千裏,她將頭深深地埋入枕中,無聲啜泣。這一連串的打擊太多太大,若水隻覺得自己已是體無完膚。施楠一生中其實坎坷並不多,雖然離家,但她一直便是聯邦公認的天才,之後的易公司更是一飛衝天,穩坐生命儀器第一把交椅。而在人世間這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若水先後遭遇了尹氏全族的滅族慘禍,自己又曆經金烏蹂躪之苦,一絲似有似無的感情便如癡心妄想,甚至她最引以為豪的智力和文學素養,也被人如棄敝屣。蝶夢星係已是回不去了,在人世間,還有何可留戀,有何可依靠?剩下的,恐怕也就是這一身驕傲了吧?
若水把雙臂收到胸前,身子蜷得像一隻小蝦,整顆心都是冰冷的,她瑟縮著把全身躲入被中,因悲泣而渾身顫抖。而右手卻忽在胸前觸到一物,正是當日青泠給她的寒潭玉髓,墜上青泠的掌紋依舊。若水心中更是一慟,她緊緊地握住那塊玉墜痛哭起來。最後,終因疲憊至極再次入睡,玉墜也從手中滑落,落回胸前。
青泠出門剛走幾步,若水滿心的悲苦便從寒潭冰髓處傳來,如洪水一樣把他淹沒了。沒有一絲言語心聲,若水就在那裏痛哭,似乎要把天大的悲傷都用眼淚衝出去一樣。這個背著人流淚的女孩子啊,昨天還是好好的,這短短一天中,她經曆了什麽事情?青泠從未見過若水放聲痛哭,而其悲傷竟如此真切而痛徹心扉。他茫然抬頭,毛毛球正亭亭立在若水剛才的石凳上,目光清澈,內中似有千言萬語。
青泠苦笑道,“你是在要我做什麽嗎?我又能做什麽?你說,女‘人’的心思為何這般難懂?我可以穿過心的障礙去看清世間萬物,可我卻看不透她。或者,恰恰相反,看她卻需要用心去看?”
毛毛球目光冷冷地看著他,然後輕輕躍起,幾個縱跳便消失在院中。青泠搖搖頭,在石凳上坐下,寒潭冰髓那裏無盡的悲傷似乎正在遠去,若水終於睡著了。
第十章 憊賴小子
青泠還在院中呆坐,外麵鋪子裏卻傳來了嬌雲的數聲驚呼,接著便是器物落地之聲。青泠心知不妙,身形一晃,人已在鋪中。
一個流裏流氣的小子正一足踏在鋪中漆椅上,二十出頭的年紀,嘴角叼一穗清草,神情憊賴。嬌雲花容失色,被幾個無賴團團圍住。似乎有一人伸手去摸她的臉,卻被那個憊賴小子喝住訓道,“你個不爭氣的狗屁東西,別人把你當牛屎你就自己先臭了?老子早教導你無數次,等你有本事了,是女人爭著來摸你,像你這付球樣,哪個鳥你?媽的,再這麽搞,老子走個門路把你送進宮去!”那小子罵罵咧咧,一步三晃地走到嬌雲跟前,還先彎了彎腰,不倫不類地道,“小娘有禮。冤有頭債有主,叫你家男人出來,老子,哦,不,本大爺要找他要筆債!不在?嘿嘿,那就別怪老子要用東西抵!”
青泠無聲地笑了,這小子有意思,有點厲龍的味兒。可惜厲龍不在,不然兩人一定先打上一架,完了惺惺相惜,一起出去鬼混。
嬌雲被嚇得麵無人色,這群人便是當日來砸鋪子的街市流氓,今日老爺剛陪客商去了喝酒,這幫人不知如何得到消息,竟又來生事。那小流氓雖然裝得彬彬有禮,她仍是惶然無主,一扭頭看到青泠已從後院過來,她急忙奔了過去,躲到青泠身後。
那憊賴小子也看到青泠,卻並未阻攔嬌雲。他鼓掌怪叫,“好啊,嘿嘿,這裏還有一個,長得不錯嘛,快趕上你大爺我了。可惜你長得再漂亮也趕不老子的拳腳漂亮。”
話言剛落,那憊賴小子一個騰身,翻個跟鬥便到了青泠麵前,一拳向他麵門打去。動作如行雲流水,雖然腳步有些輕浮,卻相當靈活。
青泠微笑神色不改,那憊賴小子眼一花,拳頭便擊在空處。他有點發愣,自己這一招鮮有失手,嘿嘿,今日怕是遇上硬手了。
青泠回身摟住嬌雲一起移出數步,他鬆手放開嬌雲,輕聲道,“先進去,若水病了,盡量別吵她。”
見這時候青泠還好整以暇地和嬌雲說話,那小子頗為氣惱,一聲招呼,十幾個無賴一起撲了上來。眼見著已把青泠圍住,誰知眼一花,青泠又到了圈外。
這十數人麵麵相覷,今日莫非見鬼了不成?這幫人都是那種針紮不出血來的狠角色,操起家夥,有刀有棍有石頭,八般武器一一向青泠招呼上去。
剛才還算是整齊的行動,這會兒有前有後,卻同樣個個擊空。而青泠身形一晃,又到了他們身後。那憊賴小子眼珠一轉,喝道,“刀把、德娃,你兩個向前砍;陳家娃兒你們幾個站到左邊去,往左砍;耗子、金風,你們往右砍;剩下的人通通後轉,狠狠地給老子往前打!”隨著他的話音,那幾個無賴乖乖地環成了一圈,盡量背靠著,齊齊向外砍去。
鋪子不大,這招倒不是太好對付,青泠卻心中歡喜,這小子很是對自己的味口,有思想,好角色。這次他不閃不躲,眾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動作的,隻覺得手上一輕,武器都到了他的手中,滿滿一抱。青泠把這一抱東西扔下地去,拍拍手上的塵土,“不錯,還有什麽招?”
沒見過這麽神秘莫測的功夫,無賴們開始有點退縮。好漢不吃眼前虧,該閃人了,他們一個個地把眼去看那憊賴小子。那小子卻若有所思,眼中閃著精光,他鼓掌道,“好身法,好身法!”話鋒一轉,“就是個縮頭烏龜,躲來躲去,不敢當麵一戰!”
青泠還是微笑,這小子是越來越有趣,似乎又開始打什麽主意了。烏龜?烏龜很好啊!在海裏麵烏龜向來是智慧的象征,龍王的智囊。也不知道人類哪裏來的跟烏龜那麽大的深仇大恨,似乎一提烏龜便不得了了。何況自己向來無爭強好勝之意,這點小小的激將根本不起作用,若是厲龍在此還差不多,自己肯定連跟手指頭都不會動一下。不過,且配合一下,看他下文如何。
“哼,無知小兒。”
“那就與我一戰如何?閃躲的不是男人,是娘們!”
青泠啞然失笑,若自己是厲龍,隻怕已勃然大怒,操起冰槍便捅他十個八個透明窟窿出來。
“嗬嗬,”青泠裝出不怒反笑的樣子,雙手背到身後,“那你就上吧!”
再看那憊賴小子,原先漫不經心的樣子竟變得凝重起來。他長長吸了一口氣,蓄勢不發,行動間倒還有點高俠之風。青泠有點迷惑,從他剛才的身法到現在的氣勢,指揮眾無賴的井然有序,都不像是一個市井人物,莫非這裏麵還有什麽隱情不成?或是天生的人中龍鳳?
正想著,那小子見青泠似乎心有旁騖,一拳便擊了上來,還是剛才那招,直撲麵門。青泠左手輕抬,似慢實快,堪堪拔開那拳,右腿抬起,一腳把來襲的腿踢了回去。原來那憊賴小子頗有心計,以同樣的一招擊出,以他心思,這類風流倜儻的人物最重外表,攻其麵門,其不得不解。而右拳剛一擊出,那小子身子一歪,跟著便是一腿無聲無息地追了上去,攻下三路。沒想到青泠根本不曾閃躲,輕易破解開去。
那小子也不氣餒,化拳為爪,一把抓住青泠左手,腰上猛地使勁,旋身而起,左腿呼呼有聲,再向青泠的右太陽穴踢去,這一腳又快又穩又狠。青泠讚歎不已,好小子,有急智,善變化,好!
青泠還是不閃不躲,隻是左手臂上用力,便如抖出一張布匹一般,把那小子遠遠地扔了出去,正對鋪口的門欞,那小子在空中急急轉身,雙腳在門欞上一點,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整個人如一支出弦的利箭,衝著青泠疾射過來。
青泠暗中點頭,這下子看來不閃不行,否則讓他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會流血,那麻煩可就大了。正待閃躲,青泠心中一動,身形卻停了下來。
就這麽電光火石數下呼吸的時間,幾招已畢,一點寒光擱在青泠喉旁,那小子訝道,“你為何不閃躲?”
青泠微笑不語,那憊賴小子意興闌珊,“讓我?媽的沒勁!”
青泠心想,讓你做什麽?你這小子的招式雖然靈動異常,卻招招狠毒,決不拖泥帶水,要知你心性如何,隻能如此一試。何況你這匕首到底有沒有殺氣,我還會感覺不出來?青泠默默頷首,不錯不錯,良質美玉。
青泠左手迅如遊蛇,在匕首旁一指彈出,那小子手腕劇震,再握不住匕首,當地一聲,匕首被彈落門口。
青泠負手而立,卓爾不群。“不服氣?不服氣的話再來試試。你的拳腳功夫不錯,也罷,我今日便讓你見識一下什麽才叫真正的拳法。看好了,拳名漱玉。”
眾目睽睽之下,青泠一振衣衫,打出一套拳來。那憊賴小子見過的拳法不可謂少,這套所謂的“漱玉”卻與那些拳法無一相似。說是拳法,這青衫男子卻不拘泥於手形,忽拳忽掌,爪、抓、靠、帶、撩……收發由心。
這拳氣勢大開大闔,拳招卻精妙如天馬行空。神、形、力、意,皆不著象。神猶霧豹,意若靈犀,形如騰蛟踏雲,飛龍在天,擰擺橫搖,而力張如戟,似要與天地相爭,有神助之勇。神意相交,如網天羅,無物能逃。
而且變化萬千。時而拳勢極緩,凝重如山;時而招式輕盈,靈動如溪;時而虎虎生風,人不敢近;時而綿綿巧巧,似是近身而搏。拳風中的青泠便如一尊武學大宗師一般,動靜自如,收發由心,讓眾人看得心曠神怡。所謂外行看熱鬧,行家看門道,那些無賴們隻覺得滿眼生輝,敬畏相加,而那憊賴小子卻是心中癢癢,就如有一小貓的爪子在抓著撓著,恨不能明日站在此處打拳的便是自己。
青泠的拳勢轉急,他已盡量收斂拳風,但仍然卷起陣陣氣漩,靠得近的幾乎覺得站立不穩。那憊賴小子童心大起,呼喝一聲,眾無賴紛紛拾起地上的武器,向青泠投去,包括剛才那把鋒利的匕首。隻聽叮叮咚咚數聲脆響,鋼刀木棍均斷為數截,石頭更變為齏粉。那憊賴小子心痛大叫,“我的刺日啊!”匕首卻倒卷而回,柄部疾衝向他麵門,還未接觸,來勢已盡,那小子一把抄住,呆若木雞。而青泠的拳勢卻絲毫不緩,鋪內已看不見人,隻見無數身形在鋪內騰挪起伏。
想來目的應該達到了,青泠正待收勢,一點寒光從鋪口處疾射而至,帶起銳風如冰刀霜劍,冰寒刺骨。幾個無賴直接便被那銳風遠遠地推了出去,鋪子裏的溫度驟然下降,眾人簌簌抖了起來。那憊賴小子正當其鋒,差點一個站立不住,待穩住身形後愕然望去,一條白色的身形已然與青泠鬥了起來。青白二色在鋪裏旋轉飛舞,煞是好看,卻也極為凶險。
憊賴小子極為不解,這又是何方神聖?有如此大的動靜來勢,看來怕會與那青衣男子鬥個旗鼓相當?
眾無賴已被鋪內的拳風勁氣擠得貼往牆角,鋪內桌椅櫃台片片碎裂,不知為何物所擊,落下後盡是木片。那憊賴小子雖然還能屹立不動,也感覺呼吸費力,吸進來的盡是冰寒之氣,渾身透涼。
忽然,“錚”地一聲,一杆素白長槍從青白色的戰團中飛了出來,釘入房梁。長槍長可七尺,通體晶瑩,不知是何物所製,一望便知不是凡品。此刻那長槍槍身還在顫顫抖動,嗡嗡作響。
人分,那白色身形竟是一昂揚男子,比鋪中那青衫男子還高出少許。此人人物俊逸,頭紮白色武士巾,一身白衫,雖然白如冰雪般耀眼,卻偏偏盡是破洞。青衫男子依然麵帶微笑,不語不怒,單是這份從容,那憊賴小子便自忖遠遠不如。
白衣男子似乎並不服氣,一躍而起把長槍拔了下來,回頭卻衝著眾人大喝一聲,“愣著幹什麽?上啊。”還有幾句低低的話語眾人沒有聽見,“還老大呢,把我支了出去,自己在這裏得意。打架這麽好的事情都不叫上我,嘿嘿,我今天就和他們一起打你玩玩。”
青泠無奈搖頭,厲龍這家夥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今天可就熱鬧了。這些無賴們,嘿嘿,算你們家墳沒埋對地方吧。
眾無賴哪裏敢上,一個個以手抱頭,縮在牆角裏動都不敢動,生怕一個不小心被那長槍誤傷。看看房梁就知道了,長槍紮進去深深的一個洞,那要是紮到自己身上?眾無賴想都不敢想,趕緊把身子蜷得再小點,恨不能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
那憊賴小子有些猶豫,此人不知是何許人也,隻怕也是那家成器鋪子找來的幫手,自己拿人錢財,理當把人家的事情辦了。但剛才與青泠一番打鬥,他早已對其頗為心折,此刻磨磨蹭蹭,竟不想上前。
厲龍的冰槍如遊龍般把青泠纏了個死死的,青泠也不怎麽動作,反正不管那槍從何處刺來,再刁鑽的角度,他也是輕輕一晃一撥便把凶險化得無影無蹤。那憊賴小子越看越心癢,最後怪聲大叫道,“得罪了!”抄起一張板凳便衝了上去,他還是心痛那把刺日匕首,終究沒舍得拿出來。
這兩人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似乎演練過多次一般。那憊賴小子打得興起,把板凳隨手一扔,揉身而上。板凳正好打在一個無賴頭上,那人登時便暈了過去。
厲龍遠攻,槍槍奪魂,那小子近纏,倒也滴水不漏,兩人把青泠困得死死的。青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兩人真是對胃口,素未謀麵卻一拍即合,攜手而戰,好極!好極!
直打了半個多時辰,最後那憊賴小子終於退出戰圈,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直喘。“媽的……呼呼,老子不行了……呼呼……你們倆自己玩吧……”
厲龍還在不屈不撓地和青泠糾纏,又是錚地一聲,冰槍疾飛而起,從先前的那個洞裏一穿而出。厲龍大驚,總不能飛上天去接槍吧,卻聽得嘩啦啦一陣瓦響,青泠的力道使得恰到好處,長槍沿著屋頂瓦片滾了下來,“當”地打在門外一人頭上。接著劉老七的驚訝的聲音從門外響起,“格老子,天上還會掉槍?!虧得老子腦殼硬。”
第十一章 欲擒故縱
厲龍無奈收手,“和你打真沒意思,打也打不贏,輸也輸不掉,磨得我一點脾氣都沒有。不打了!不打了!”
他這才轉身環顧四周,那些無賴們恨不能把頭都塞到褲襠裏,氣都不敢出大了,也就剛才那小子坐在地上喘粗氣。厲龍把眼一瞪,“我說小子,你是什麽東西,敢來找我們老大的麻煩?不如,”厲龍兩臂在胸前一抱,興致又來了,“我看你還將就,要不咱倆打打?剛才被老大壓得我一口悶氣吐不出來,來來來,讓我捅你兩槍出氣!”
眾無賴通通傻眼,這昂揚男子原來竟和鋪內的青衫男子是一夥!老天,今天撞到門板上了!
憊賴小子幾乎連話都不會說了,結結巴巴道,“你……你……你管他叫老大?你……你……你竟然敢打你老大……真刀真槍的打?”
“屁話,他要是連我這幾招都接不下來還能當得了我厲龍的老大?再說了,誰讓他把我支到江上去受苦受累,他自己打架玩的?”厲龍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小子,爽快點!敢不敢和你厲龍大爺來打上一架?”
那憊賴小子羨慕得兩眼冒火花,這樣的老大哪裏見過,像自己在這漆市上稱王稱霸,不過管十來個街市上的小流氓,就已經是尾巴上天了,成天呼來喝去。這幾個集肆不是沒有人想當老大,但甫一接觸,都是恨不能把別人踩上一腳還要碾三碾的角色。嗨,這條命,要賣也要似這般賣與識貨之人!
劉老七從門外大步走了進來,“李衝你個龜兒子也有今天!”他把長槍擲還厲龍,“兄弟的槍吧?槍是好槍,改日讓老哥領教一下兄弟的槍法!”說罷,把做生意時穿的長衣一把扯掉,露出裏麵的一身短褂。他“呯呯”地拍著胸膛,“李衝你個兔崽子有膽就放馬過來!上次趁我遭人暗算時來砸老子場子,今天看老子收拾你!”
李衝似乎不是太顧忌他,本想反唇相譏,卻終於忍住,拿眼去瞧青泠,神情懇切。
青泠在這三人臉上看來看去,終於哈哈大笑。
“罷了罷了,我看這小兄弟很有意思,你們哥倆就不要難為他了。”
“就是就是,我說劉老七,大爺我可不是怕了你,今天衝這位,”李衝搔搔頭,“這位,嗯,先生金麵,大爺我放你一馬。”
回過身來對著青泠,李衝又在頭上搔來搔去,像是有話要說,青泠明知他的心思,卻偏不開口。
厲龍在鋪中四下尋找,終於找到了一張碩果僅存的板凳,沒準便是剛才李衝隨手扔出的那張。他大馬金刀地居中一坐,嘩啦一聲,板凳破成碎片,厲龍差點坐到地上去。原來適才屋內冷槍銳刺,拳風凝重,板凳早就被拳風擊散,厲龍這一坐,自然馬上就散架了。
差點當眾出醜,厲龍鬱悶不已,喝道,“老大不跟你計較,你就少廢話。”厲龍倒也不笨,和青泠呆了那麽多年,青泠的意圖他相當清楚,“有話快說,不說就走。”
李衝雖然憊賴,想來也是個傲骨錚錚的人物,他猶豫半晌,最後拱手道,“後會有期。”帶著眾無賴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李衝一眾行得遠了,厲龍疑惑地問青泠,“這小子還可以啊,你怎麽不出言相留?”青泠淡淡一笑,答非所問,“我想他不會再來找老七的麻煩了。”
劉老七正在穿回長衣,聞言道,“先生不曉得,這李衝是漆市一霸,什麽都管。這裏的鋪子都給他們一點錢,如果遇到乞丐等煩人,他們就替商鋪出頭驅趕。交易時買賣不清,他們也出麵排解。他們這些人,幾個集肆都分好了的,李衝不去招惹別的集肆上的商鋪,別人也不來這漆市生事。不過老實說,李衝還算不錯,算是有義氣的了,集市上有點什麽事,他並不單純靠拳頭解決,也不盡向著商鋪。當然,這小子滑頭,‘成器’欺行霸市,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哦?”青泠對這李衝的看法又高了一點,有勇有謀,能屈者能伸,此子不是池中物啊。
劉老七無奈四顧,隻見遍地殘片,苦笑道,“今日比上次還慘,連個板凳都沒留下。”厲龍望著腳下那碎開的板凳,兩人相對大笑。
嬌雲聞聲從院中出來,一見劉老七便撲了過去,“老爺你沒事吧?人沒事才最重要,東西壞了就壞了。再說,漆器和漆料都在後院,這些粗笨家私不算什麽。”她拉著劉老七的褂子左看右看,讓厲龍對劉老七豔羨不已。
◇◆◇◆◇◇◆
入夜,厲龍隨著青泠在院中漫步,毛毛球正伏在他的肩頭,似乎在打盹。他已經相當習慣毛毛球在他身邊,毛毛球對他也相當依戀,或在懷中,或在肩上。數日之別,這會兒幾乎形影不離。
“老大,你今天為什麽要把那李衝放走了?那小子雖然功夫不怎麽樣,但人類能到他那個地步的,恐怕也不多吧?”厲龍一直對此耿耿於懷,百思不得其解。此刻沒有外人,正好問問青泠的真正想法。
“你說呢?”
“我說?我要是你,我就讓他拜我為師,嘿嘿。當時他那樣子,你隻要暗示一下,他就會跪下磕頭!”
“也許吧。”青泠還是淡淡笑道。
“我說老大,是不是像老七那次一樣,你又有什麽打算了?”
“我哪有那麽多打算?我們的心思比起人類來,還是簡單多了。”青泠想起還在屋裏沉睡的若水,晚飯前他剛去看過她。金烏魂的灼熱還是相當厲害,但若水的神色卻平靜多了,身子也不再縮成一團,隻是臉上仍淚痕隱約,看得青泠心生憐惜。那小丫頭想些什麽,自己就很難猜得出來。
“那你是真放他走了?多好的一幫人啊,你要是收他為徒,我就是他師叔,嘿嘿,到時候,那幫小兔崽子就得聽我呼來喝去!”厲龍極為遺憾。
青泠無奈搖頭,這個厲龍,遇事隻是率性而為,真倒是極真,隻是能欣賞的人恐怕少有。
“我是放他走了,卻也沒有放他走。”青泠說了一句很玄的話,讓厲龍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咱們想多結交一些人,是為若水的滅族之仇。老實說,這仇很怪。當時尹端,”青泠一提及尹端,神色之中便多了一些尊崇之意,“尹端曾對我們說起,老子要他們尹家先祖答應,尹家必須擔一個天大的責任,我們誰都以為是在天兆出現之時以若水祭天。可是,現在看來,隻怕內情遠不止於此。尹氏不但全族皆亡,而且還死得極慘。說起來,若水是尹家的最後一個人了,但我更相信,若水並不是水兒,真的水兒已經絕食而亡。”
“換句話說,尹族是真的滅族了。”青泠長歎一聲,這尹氏一族與他相處多年,在那個小池塘裏,尹端每日的晨誦成全了青泠的“靜心”,而再之後,自己又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與尹氏的最後一個族人拉上了關係……唉……
“奇怪的是,真正的水兒已死,於此刻的若水有恩的是紅兒和我。按理說,尹氏的滅族之恨與她並無多少關係,她卻非要把尹氏全族的血仇一力承擔起來,忍著金烏肆虐也要出來遍尋仇人。奇怪。”
青泠陷入漫漫思緒之中。月亮又出來了,很圓,今晚的月光依舊很好。青泠輕撫著身旁的翠竹,一根竹箭慢慢地從地底探出頭,就如在雨夜裏一樣,沙沙地長了起來。
許久,青泠開口道,“尹端於我,是半個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的仇,我一定要報。不管若水出於什麽原因要擔起這個責任,隻要她不放棄,我就會堅定不移地守在這尹氏最後一個族人的身邊。而你,”青泠望向厲龍,“你隻不過是想下來玩玩罷了,畢竟這世上能傷得了你的東西太少,我也就由得你。”
“至於老七和李衝,我雖然想借助於他們的力量,但同時,我也不想把他們拖下來淌這渾水。老七也就罷了,他的命是我救的。李衝此人,絕對不是池中之物,我不想誤了他。”青泠的臉上又是那種悲天憫人的意味,“但你不能不承認,這兩人,都是值得一交之人。若是天下太平,你們一起喝酒胡鬧,必是絕好的朋友。而現下看來,大難將至,凡事就難說得很了。”
青泠的笑容裏依然有種高深莫測的味道。青泠知道,像李衝這種人,良禽擇木而棲,良將擇主而事,他若是認準了青泠,就一定會想盡辦法爭取。自己不過是欲擒故縱罷了,讓他自己說出來,遠比青泠開口力邀的強。何況,他就算不來也好,前途凶險,此子不錯,青泠也真是不忍毀了他。
厲龍默然不語,青泠說的他懂,隻不過是自己做不到罷了。真要說來,那個小村的村民把自己奉為龍王供了數百年,卻一一慘死,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些地龍人,天殺的地龍!
“我決不會放過那條地龍的指使者。”厲龍的語氣決然。
兩人一貓靜靜地坐在院中石凳上,子時已過,四周沉寂下來,隻有微風拂過院中花木細微的聲音。夏蟲還不多,少有鳴叫,偶爾在草叢裏傳出一兩聲,不覺熱鬧,反而顯得這月夜更加深沉。
“嬌雲的情況很不妙……”青泠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話,厲龍卻聽懂了,點點頭,“可憐的老七,他會發瘋的。”
“你盡量少接觸她,其實,按說她也應該離若水遠遠的。偏偏她心腸好,若水前日去找她借針線,說是要給你做件新衣服,”青泠苦笑,“在她那裏呆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嬌雲差點便暈了過去。”青泠心中暗歎,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對若水說?告訴她真相?嬌雲死活不同意。也罷,這女“人”的心思啊……他望著厲龍滿是破洞的白衫,突然問道,“對了,你怎麽不幻化衣衫,弄得這白衫上盡是洞,若水才動念要給你做衣裳。”
厲龍現出一種古怪的神情,青泠幾乎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隻聽厲龍言不由衷地說,“我喜歡,這樣比較好看。”
笨龍,青泠心想,你想幻化什麽樣的不就是什麽樣的,這條虛榮的笨龍,說謊都不會。青泠也不追問,隻是道,“那你就讓替你造這衣衫的人,再造一身給你好了。”
厲龍居然漲紅了臉,不語,而神情竟有些悵然。青泠訝極,厲龍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向來率性而為的人,難道還能有愁緒?半天,厲龍簡單地吐出四個字,“那人死了。”
青泠默然。不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轉而問起厲龍的漆山之行。
“漆山的事情辦得如何?”
“還不錯。把那狗東西交給漆山的人了。漆山那邊的人看了老七畫的押和我帶去的信物,很好說話。說是會替老七好好管教那個狗東西,而且帶去的貨他們都很喜歡,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那些糧食如雪中送炭一般。那些人啊,都是和老七差不多的人,直!而且夠義氣!當然,比老七還要笨,還要呆,還要好騙!不過,”厲龍想了想,“他們好像也沒有什麽可騙的,除了那點被他們當成寶貝的漆和漆樹。”
“你都很難想像,這世上竟然有像他們那麽愛樹的人,漆也就罷了,是用來糊口的。而他們把那些漆樹,簡直就當自己的家人一般。哦,不,漆山上單身漢居多,他們簡直就是把漆樹當女人!所有才叫‘妻’樹嘛。嗬嗬。”厲龍又開朗起來。
“所以我一點漆都沒能弄回來,那幫家夥說什麽時令不對會傷漆樹,產量也很少。原來老七上次是真的急了,才找老夥計們拜著漆樹神割了一點。他們一聽說漆料灑了,氣急敗壞,非說是漆樹神降罪生氣,更不敢再割漆去。我也看到了老七特意提到的那棵漆樹,說是那便是他的漆樹神,還讓我替他拜拜,”厲龍向青泠擠了擠眼睛,“像我這麽風流倜儻的龍王怎麽會去拜一根木頭?嘿嘿,老七不長眼。”
青泠點點頭,這早在他意料之中。劉老七曾說,這割漆一般是從夏至到寒露之間,但那段時間岷江漲水,能運出山者寥寥,所以,除非是遇到不發洪水的好時節,否則都要到十月才能得到一年的新漆。當然這對青泠厲龍來說就不成問題了,“那你就等夏至之後再去一趟吧?”
厲龍很鬱悶,明明半日便可抵達,卻非要在江上磨磨蹭蹭,還要等到晚上先掀一陣狂風,再裝模作樣地掛起風帆方敢跑得快點。雖然別人需要一個月才能來回,他卻隻用了十天,但這十天已經把他悶壞了。隻是,自己不去難道要青泠去不成?
“對了,咱們把那幾條笨魚弄過來幹這活兒吧?”厲龍突然有了個好主意。
“你說銀鯉武士?”青泠白了厲龍一眼,這家夥老是這樣,自己不願意就去拉別人做替罪羊。“他們才修了多少年?妖氣太重,一到陽光下便會現出原形,連在岸上多呆一分鍾都不成。你讓這船像鬼船一樣白天停泊,晚上開麽?再說了,他們也不會說話,甚至多數剛能幻化人形,臉上還帶著銀盔呢,你不怕把老七他們嚇死?”
厲龍有些得意地道,“還是我天縱奇才啊,什麽妖氣,通通沒有!想變龍就變龍,想變人就變人!”
青泠毫不客氣,“你還說沒有妖氣,變龍也不好好變,眼力高明一點就能看得出來你不是人。不過,”青泠沉吟著,“我還真不知道你當初是怎麽變成龍的,說來聽聽?”
厲龍更加得意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嘿嘿,誰讓你在寒潭的時候十天半個月都不說一句話的,都快把我悶死了。現在才想起來?快向我‘求教’!哈哈哈哈……”
青泠正待開口反駁,隻聽“嗖”的一聲,從牆外飛進一根索子,似是皮製,正好在梧桐樹上繞了幾圈,有人在外麵拉了拉,索子便纏緊了樹幹。青泠和厲龍麵麵相覷,突然青泠心中想起一事,厲龍心有靈犀地咧嘴笑笑,身形一晃便不見蹤影。
待一個黑影身手矯健地扯著索子翻身躍入院內時,漫漫月光下,青泠正在院中假山旁的空地練拳,剛柔相濟,勢如崇山。這拳和白天又是不盡相同,但青泠這次打得卻極慢,一招一勢都清清楚楚。那身影先是一愣,隨即大喜,躡手躡腳地找了個花叢躲了起來,用心一一記下,朦朧月光下,隻見他臉上喜色越來越重,要拚命克製,才不致站起來拉開架子就練。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青泠終於吐氣收聲,立了起來。隻聽他清朗的聲音念道,“月歌難徘徊,舞影不零亂”,隨後又是一套掌法,翩若驚鴻,勁如騰龍,大開大闔,瀟灑飄逸,那一領青衫在月光下幾似飛仙。在暗處偷看的黑影如癡如醉,連記憶都忘了。等他終於醒過味兒來,青泠已走入院中的某個房間。那黑影在月光下呆呆地站了半個時辰,不知是在拚命回憶剛才青泠拳招掌法還是在心中做著什麽抉擇,隻見他最後狠狠跺一跺腳,解下索子翻牆而去。
厲龍在房中哈哈大笑,“這臭小子今晚肯定別想睡覺了!哈哈哈哈,”厲龍眼淚都快笑出來了,“你那些東西也能叫拳法和掌法?原來今天我回來之前你就是這麽把他們給鎮住的?哇哈哈哈哈,還有那兩句什麽月什麽影什麽舞的,哪裏來的什麽破玩意兒。那小子肯定會當成口訣去背!哈哈哈哈,不行了不行了,笑死我也!”厲龍捧腹狂笑,在這暗夜中顯得極為刺耳。
青泠淡淡微笑,那兩句口訣正來自若水在江邊小鎮上的醉後言語,被他臨時一改用來充數。流水不輟,百轉千回,要青泠編一百套一千套什麽拳法掌法,都不在話下,除非要他每次都打成一樣的,那才是難事。當然,如此一來,那李衝就慘了,永遠偷學不完,青泠想到這裏,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清清月光下,小院裏隻剩一隻雪白的狸貓,一動不動地立在寒風之中,如泥塑木雕。
第十二章 女紅針線
漫漫金光穿窗而入,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如清涼的泉水在炎夏裏漫過全身,若水就在這種舒服的感覺中緩緩地醒來,一夜無夢。她不想睜開眼睛,雖然陽光已映在她臉上,眼簾上方一片光明。涼風習習,若水很愜意地呼出一口氣,好久沒有這麽舒服過了,那焚身的金烏魂讓她老是覺得如處三伏,而這涼風來得太是時候。涼風轉寒,冰冷刺骨,若水有些驚奇,抬眼向那風的來處瞧去。一個人影竟然似要跳進屋來,若水呀的一聲輕呼,下意識地把被子往上拎拎,直拉到鼻子底下。
多日不見的厲龍從窗戶伸了大半個身子進來,正笑吟吟地望著若水,他張口一呼,又是一團白霧從他口中噴出,罩向若水。見若水醒來,他高興地嚷嚷,“若水小丫頭,我的衣裳呢?”久違的陽光灑了厲龍一身的金色光芒,今天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看清是厲龍,若水鬆了一口氣,很不好意思地道,“哦,對不起,厲龍,我還沒有裁呢。不過沒關係,我今天就去求嬌雲幫忙,然後給你做出來,好嗎?”
厲龍呼地扔了一件東西到若水榻上,正是他那件滿是破洞的白衫。“老大說你最好別去找嬌雲。你就幫我補補得了。”若水心中一痛,本來以為是新的一天了,卻原來每一個新的開始都無法擺脫舊的陰影。罷了吧,人總是要活下去的,一個人不能決定自己活在什麽時代,也不能決定別人如何對你,但至少可以決定自己應該用什麽樣的心情去對待自己,對待生命中的每一天。
若水點頭笑道,“好吧,不過可不許嫌我做得難看!”她打量著厲龍身上的白衫,“你身上這件挺好的呀,一模一樣,還沒有破洞。舊的不要也罷。”
厲龍促狹一笑,白衫憑空消失,身上再無寸縷。他肩闊腰細,形態威武,身形完美無倫。“那是我的龍皮,我沒有穿衣服!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子比較帥一些?”
若水麵紅過耳,這條臭龍,虧得他隻有半個身子從窗戶裏露出來!
厲龍也不敢過份,將身一抖,白衫複現,他嘿嘿笑道,“小丫頭,別讓我太長時間不穿衣服,我要是上癮了,這蜀都的小丫頭們可就慘了!”說罷拱手大笑而去。
若水梳妝洗漱完畢,把厲龍的舊衣和那一包奇錦都拿了出來,放在幾上。若水就是打不起精神來做這女紅活兒,她拚命地在心裏給自己鼓勁,卻收效甚微。毛毛球從榻角竄了出來,躍到幾上,有些神困疲乏的樣子。若水輕輕歎了一口氣,把毛毛球抱到懷裏,撫著它光滑細軟的毛。像是對毛毛球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她幽幽地道,“我該怎麽辦呢?這個世界裏,我似乎做什麽都不行,還不識字!”若水始終對不識字耿耿於懷,“我不會做這要命的針線活,但厲龍就像是我弟弟一樣,我真想幫厲龍把這衣裳做好,可他,他不讓我去找嬌雲。”若水的聲音有點哽咽,“我真的那麽笨嗎?毛毛,”若水把毛毛球舉起來,看著它的眼睛,“毛毛,你說,我真的那麽討人嫌嗎?”若水想起了在雨夫人那裏無端所受的委屈,心中又是一痛,隱約之中她覺得自己似乎在毛毛球的眼裏看到了一絲憐憫。
若水勉力擠出一個笑容對著毛毛球,“我不會有事的,如果連自己都放棄自己,那這個世上就連一個在乎我的人都沒有了。”若水的聲調裏有一種做作的活潑,她把毛毛球放到一旁,拿過包著三匹奇錦的緞包,笑道,“哼,我就不信,以我的水平,還會搞不定這女紅針線?該厲龍倒黴,”若水的笑容開始變得真實起來,“我就拿他這件破衣服來練手,然後再用他的新衣服進一步熟習,最後給自己做件漂亮的長裙,你說可好?”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若水沒有提及那匹青色的奇錦,她正要打開緞包,門上傳來剝啄之聲,溫文的聲音響起,“若水,厲龍說你醒了,你好些了嗎?”
若水伸出的手僵在緞包上,心中卻是五味雜陳,難以言表。青泠半天不見若水應聲,走到窗前,正好看到若水如泣如訴的眸子。這丫頭竟然又瘦了,兩個眼睛顯得又大又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那眼光裏閃爍。
“你瘦了,整整一天多沒吃東西了吧?嬌雲特意給你煮了一些稀飯,快去吧。”
原來他還是記著自己的,可為何總是嬌雲不離口呢?若水望著青泠,唇邊漸漸露出微笑,不管怎樣,能在陽光下看到青泠總是好的。她推開緞包,隨著青泠去了。
青泠看著若水把一大堆食物吃掉,總算是放心了些。看來不是金烏魂出了問題,可能還是生病了,隻是,金烏魂雖然對若水是種折磨,卻也應該是極好的護體之火,若水怎麽可能被寒氣所侵而生病呢?青泠百思不得其解。
若水真是餓了,看她吃得那麽高興,嬌雲心裏甜甜的。她不知道若水與青泠有什麽關係,但她能感覺到青泠對若水深深的關愛,那感情也許連青泠自己都不曾察覺,但足夠讓所有敬畏青泠的人對若水也愛屋及烏,何況水妹妹是那麽氣質幽遠,蘭質蕙心的一個女孩子。
今日的天氣不如昨日,微雨霏霏對漆來說是極好的天氣,在濕氣氤氳中幹燥的漆料上麵永遠會帶一種流動的光澤,所以自己一直便在坊中髹漆。不過今日倒可以雕幾個木胎,這蜀都的天氣,陰雨日不少,有的是時間髹漆,倒是可以用來幹燥木胎的天氣少。嬌雲突然想起昨日以絕高的價格賣出的漆盒,多虧了水妹妹的那句話,不如讓她挑一個喜歡的,自己好好研磨後髹上漆送給她?
嬌雲興致勃勃地拿了好幾個漆器的木胎過來,放到幾上請若水一一察看。有厲龍早上的那句話,若水這才發現,原來嬌雲真的是很少跟自己接觸的,即便這漆盒,她也並沒有遞給自己,而是先放到幾上再請自己去看。現在想來,自己幾乎便沒有碰到過她的手。
若水雖心中狐疑,注意力卻被嬌雲那些尚未髹漆的漆器吸引了過去。她曾找嬌雲要過一件小小的漆器帶去送給雨夫人做禮物,而漆器究竟是如何做出來,她還是第一次知道。在蝶夢星係,莊家有幾個祖傳的漆盒,被恒溫恒濕地保存著,而聯邦的漆器就更少,因為漆樹已經絕種了。
眼前的這些木胎,大多是漆盒,高半尺,徑一尺到一尺半,盒外雕有各種花紋,回旋縈繞,如變化多端的雲氣。而盒蓋上則雕各種人物或是花木,有的蓋上有鈕,鈕多為獸頭,猙獰者居多,偶而口中而含一小環。似那天賣與楚商的大木盒也有,另外還有幾個小小的漆碗漆杯之類的用品。
若水一邊看一邊讚不絕口地誇讚,讚得嬌雲麵如紅霞,眼睛放光。
若水的擰勁兒上來了,故意沿著幾走到嬌雲身邊,把一隻漆盤遞給她,“這隻漆盤裏雕的可是鳳凰?”若水促狹,見嬌雲並不伸手來接,便欲放到她的手裏。
“是嗎?我看看?”一隻手接過了漆盤,正是一邊冷眼旁觀的青泠,他不動聲色地接過漆盤,正好站在嬌雲和若水中間。
好拙劣的手段,若水皺眉想。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青泠不讓自己與嬌雲接觸?若水望向青泠,後者雖然手持漆盤,卻並沒有如他所說地看看,反而看著若水,眼神清澈。若水覺得心中一累,罷了罷了,真是命中的克星,我便當什麽都不知道罷,別人的事,與我何幹?
若水想起家中那重寶般的漆器,其中一隻上麵嵌有一些五彩斑斕的東西,大哥的女朋友曾告訴自己那是一種已經絕種的生物,是淡水中的蚌。“嬌雲,你會在這鳳凰的尾羽上鑲嵌一些東西嗎?鳳凰應該是種美麗的鳥。”
嬌雲拿起另一隻漆盤,道,“水妹妹,你剛才拿的那隻是鳳,這隻才是凰。鳳凰應當是一對的。”她把漆盤遞給青泠,眼前這兩人便如鳳凰一般,也是一對璧人,隻不過,鳳凰要想成對,總得需要鳳求凰。“我有時會鑲嵌一些金銀在漆麵上,不過多是客商要求才那麽做。我不太喜歡金銀銅鐵那一類的東西。”
“金銀?哦,嬌雲,這江邊有蚌嗎?”
“有啊,很多。”嬌雲有些奇怪,若水怎麽突然想起蚌來了,房前的江邊有不少這種東西,孩子們常常拾來玩耍。
“那殼很漂亮啊,你要是不喜歡金銀,可以用蚌殼的七彩天然來鑲嵌鳳凰的尾羽,會非常漂亮的。要是有陽光映照,我估計那鳳凰會飄然若飛呢。”若水抿嘴笑道。
嬌雲聳然動容,兩眼放光,水妹妹這主意相當不錯。她興奮地說,“我這就讓人去找兩個蚌殼來。”急急地轉身便出了房門,隻剩下青泠和若水兩人在房中。青泠看看手中的漆盤,再看看抿嘴輕笑的若水,這女子還有多少可以讓自己覺得驚訝的地方?
若水很坦然地回望青泠,這男子很好看,很飄逸,很灑脫,很讓人心動,很可以依靠……可是與我何幹?她釋然地對青泠笑了笑,道,“厲龍呢?他從漆山回來就隻知道找我給他補衣裳麽?”
“老七請他喝酒去了。上次老七吹牛說要弄巴鄉清給他,他老揪著不放,老七無奈,答應請他喝上一天的酒,酒肆由著他選,所以一大早兩人就出去了。”
“一切可都順利?”
想起厲龍當時的話,青泠就覺著好笑,“厲龍道漆山的人很好騙,所以老七的侄子連害人都不會掩飾,漆山的人答應好好看著他,再不放他出山。不過新漆下不來,要等到夏天。”青泠嘴角有一絲笑容,就如父母說起淘氣的孩子,“厲龍這懶骨頭,居然想把銀鯉弄來替他跑船。”
“對了,你昨天去見雨夫人了?什麽叫錯有錯著,疑心盡去?”
若水發現自己已經漸漸地可以麵對現實了,她舉重若輕地答道,“我不識字,雨夫人給我看《道德經》我就愣住了,所以她再提及關尹我也就沒什麽特別的反應。”若水抬起頭來堅定地說,“青泠,你說得對,這雨夫人絕對不簡單,她昨天的一席話,試探的味道太重了。我不相信她與關尹之事沒有一點關係。隻是,我們在成都人生地不熟,如果去四處打聽像她那樣的高門顯族,隻怕上午剛問完,下午便會傳到她的耳中。這叫我們如何去查?”若水皺著眉頭,沉思起來。
青泠覺得自己有一種古怪的想法,要拚命壓製住才不至於伸出手去替若水撫去臉上所有的煩惱,“若水,”青泠一想起李衝便忍不住露出微笑,“今天晚上陪我在院裏走走,我讓你先見見將來會替咱們去查的那個人。”
與興衝衝地帶了蚌殼回來的嬌雲再聊了半天的螺鈿鑲嵌,時已近午,若水不得不振作精神回去麵對那令人煩心的女紅針線。
剛推開門,若水便吃了一驚。她急急走到幾前,幾上隻剩下一個緞包,厲龍的舊衣竟不翼而飛。若水四下環顧,卻無任何別的蹤跡,她心中一動,打開緞包。果不其然,那匹買給厲龍的奇錦也不見了。這是什麽意思?莫非嬌雲想替自己把這活幹了?不對啊,嬌雲這半天幾乎一直和自己在一起,那麽,是厲龍改變主意,拿出去找別人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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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夢星係。
蝶夢星係的遷徙既然勢在必行,在師鶴的安排下,各項準備開始如火如荼地進行起來。
全部遷徙將分三批進行。
第一批是先行者,由幾乎半個“禦風”艦隊和星際移民所用的巨大的銀梭組成。這一批的移民量並不大,因為既要為龐大的銀梭尋找穩定的星路,又要在南冥找到適合居住的星球,並建立新的居住城。雖然以前探測的結果看上去不錯,但究竟會有什麽危險在等待著莊氏一族,誰的心裏都沒底。
等第一批基本安定下來,第二批的數艘銀梭便會一一出發。說是第二批,其實又會分為若幹撥,莊家大部分的族人都應該是在第二批到達南冥。
第三批則是最後一批,主要是一些留守的族人,他們會負責掃尾工作以及一些監測的事宜。這最後一批人相當少,族裏決定一直留守到危險逼近的時候。畢竟蝶夢星係在人類聚居區的附近,與宙斯聯邦及母星地球也相當近。如果華族,甚至整個人類,需要莊氏家族作一些什麽貢獻,莊家決不會推辭。
因為不知危險會在何時逼近蝶夢星係,族裏認為應當盡量加快遷徙,所以除了銀梭,還有更大的浩梭在研製之中,當然,移民艦越大,星際穿越就越難,畢竟,量增大到一定的程度便會出現質變,而這正是那些研製者們傷腦筋的問題。
第一批的名單已經敲定,按莊正道的想法,師鶴應該留下來主持大局,但這一次師鶴說什麽也不答應,一定要親率“禦風”艦隊為銀梭開道護航。兩人爭執不下,師鶴最後被逼無奈,竟跪下道,“父親,讓我一生中有一次機會去做我真正熱愛的事情吧!”
望著幾乎是鬱鬱不樂了一輩子的兒子,莊正道昂首向天,喉間竟有些鹹鹹的液體讓他品嚐出片片苦澀。這個本來極有天份的孩子被責任和義務磨去了滿腔豪情,如果做“禦風”的領袖,他無疑將是聯邦首屈一指的天才,如他曾經的稱號“晨星”,世人隻能仰望,永遠無法企及。而作為族長,他顯然一無建樹。他太執著於完美,太執著於邏輯,太執著於真相。這種人,可以高高站在科技的浪尖之上俯視眾生,卻永遠無法成為一個真正厚重的思想領袖。更何況,他太善良,婦人之仁啊,婦人之仁隻配去吟詩作畫,在和平的時代裏還無所謂,但一到了大動蕩的亂世,沒有魄力和決斷,他將無所適從。
莊正道長歎一聲,也許那個正在沉睡的孩子才是最適合的族長人選,隻是當年……也罷,放了師鶴吧,再把他強留在族長的位子上很難說對莊家會是幸運還是不幸。
師鶴於心不忍,正要開口安慰老父,卻聽莊正道正色道,“好!師鶴,我放你去禦風。這族長一職,就讓我這把老骨頭來擔它一擔。不過我得警告你,禦風現在可是我們莊氏全族的希望,不要讓我將來後悔今天放了你!”
師鶴驚喜抬頭,父親竟然如年輕時一樣,霸氣豪邁。
軒文岸沒有回軒轅家族。他和他的人帶著所有的儀器和設備全都留了下來,誓要守得雲開見月圓,成天地呆在施楠身邊,把施楠所有的生理數據都記了下來,詳盡到了可以克隆的程度。連如月都笑他,莫非尋尋覓覓了大半輩子,現在才發現原來當年師鶴身後的小丫頭才是心中最愛?軒文岸哈哈大笑,不置可否,卻偷偷對師鶴道,那樣倒是不錯,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天天和你在一起……哦……在一起喝酒了!師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去死吧!”
師鶴的變化讓軒文岸欣慰不已。真是族長一職害人,師鶴一拋開族長的羈絆,馬上就變回了當年的“晨星”,也會說笑了,也會扁人了,腦子也會動了,舉手投足之間全是自信,整個人彌漫著星空的氣息,浩瀚而深遠,怎一個瀟灑兩字了得?那天他在禦風艦隊的就職演說,聽得軒文岸心潮澎湃,恨不得背生雙翼,隨他遨遊冥天。那些天生就著迷星空的“北冥之鵬”們自然更不必說,禦風島上歡呼聲如雷聲轟鳴,震耳欲聾。
再以後,各居住星上便開始頻頻出現各式的雲梭,而蝶夢星係外的小行星帶上就像一次又一次地經曆著流星雨,在北冥上都可以感到行星帶上的狂風暴雨,遠望去就像有無數的煙花在那裏迸放。三個月內,莊氏的星象站往宇宙邊界再推進了數萬光年,宇宙全息投影裏,又新添上了數以百萬計的新星,浩梭的研發出現突破,銀梭的製造速度大大提高……這師鶴啊,鯤之於海二百多年,一旦振翅化鵬,便是扶搖直上千萬裏!
一切都在井井有條地進行,隻等第一批莊氏族人出發的那一天。
第十三章 殺伐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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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間
等厲龍把醉成一灘爛泥的劉老七拖回家來,已過了掌燈時分,他們酒還真是喝了一整天。青泠一直在若有所思地沉默著,若水隻得忐忑不安地把此事告訴了厲龍。聽說白衫不見了,厲龍差點要掐死若水。他咆哮如雷,在鋪裏走來走去,大聲叫囂著要把那該死的賊娃子碎屍萬段。若水恐懼地看著他,這哪裏還是那個嬉皮笑臉、凡事滿不在乎的厲龍?簡直就是一把出了鞘的寶劍,寒光逼人,殺氣騰騰!
嬌雲聞聲而來,若水真希望是她把白衫拿去替厲龍補去了。可惜顯然不是,嬌雲一見厲龍那鋒芒畢露的樣子,嚇得一聲不吭,竟然臉色煞白,搖搖欲墜。若水趕緊伸手去扶,青泠搶在她前麵,一把扶住了嬌雲。青泠瞪了厲龍一眼,把嬌雲送回房去。
若水滿懷羨慕地望著嬌雲,不管是不是青泠會伸手來扶住自己,至少可以從暴怒的厲龍身邊逃走。望著怒氣越來越重的厲龍,抱著不知何時居然還敢跑進來的毛毛球,若水小心翼翼地試探,“厲龍,不如我們再去買一匹白緞,重新做好不好?我做得不好,補得也不好看,這裏不知道有沒有造衣的店鋪?我們……”
若水的話被厲龍的狂吼打斷,“你他媽的懂個屁,老子才不要什麽新的白衫呢,老子有龍皮,要那新的有個屁用!老子就要原來那件!他媽的不開眼的王八蛋,連老子的舊衣都要偷!”
若水費力地把後半句話咽了下去,掙紮著再道,“那件舊衣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哪有賊會偷人的舊衣?”
厲龍狠狠地一掌拍向旁邊嬌雲讓人新買的板凳,可憐的板凳一聲不吭地就步了前任的後塵。“那是老子的第一個女人做的,你懂嗎?”
若水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厲龍是這種人嗎?他不是一直漫步花叢卻花不粘衣的嗎?
好半天,若水才結結巴巴地道,“那……那……她在哪兒?”
厲龍就像充滿氣的皮球被人紮了一針,一下子便泄了氣,“死了,即使當時不死,現在見到她,我恐怕也不會認得出來。”
若水胸中一片淒然,厲龍也有這樣的故事?她突然明白為何厲龍總是嬉笑怒罵,卻不肯以真心相待了。時間,這要命的時間啊,十年的時間便足以讓一個花季年華的少女青春不再,而厲龍卻是不會變的。看著心愛的人日日老去是什麽感覺?若水覺著心底深處的什麽地方抽搐了一下,她抱著毛毛球癡癡地想著,渾然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厲龍似乎又開始破口大罵了。
青泠快步走了進來,把一包東西扔入厲龍懷中。厲龍正待開罵,見是青泠隻得作罷,把那包東西打開一瞧,登時呆立當場。
兩件長衣,一新一舊,舊的已經補好了。那補衣的女子心思相當巧,每一片破處都以白色絲線密密縫好,還簡潔地作了文繡,不但不顯原先的裂口,反如片片飄揚的雪花。破處或長或短,或密或疏,雪片也便或緊或鬆,忽遠忽近,如漫天飄雪。
新衣和那件舊的白衫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原先白衫全素,而現在厲龍手裏的那件卻在下擺和領口、袖口上以白色的絲線繡了水紋。直視並不明顯,但可以想見,當厲龍穿上走動時,絲線柔和的微光便會讓那水紋如真的水波一樣,起起伏伏,若隱若現。顯然,這件長衣是臨時趕出來的,因為袖口的水紋還有很大一片沒有繡完。
厲龍像傻子一樣望向青泠,後者簡單地說,“就在院裏花架下。”
厲龍身形一閃便不見了,從院裏傳來他的聲聲狂吼,“飄雪!”“飄雪!”“飄雪,你在哪裏?你出來!”
若水和青泠走到院中,厲龍捧著白衫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喃喃地,“她沒有死?不會的,她以為我死了,她說她也不要活了。而我也再沒有找到過她。”
見青泠出來,他一把抓住青泠,如快溺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看到她了?”青泠搖頭。厲龍跌坐石凳上,然後,他把白衫往青泠手裏一塞,跳起身來便奔了出去。
青泠並不追出去,若水麵有憂色,“厲龍不會有事吧?”
“應該不會。怪不得當年他看了那塊石頭就開始發瘋,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跑到外麵去,結果被一群方士趕了回來。”青泠頗有些感慨,“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厲龍也不會例外。不過,當年他就沒有怎麽樣,現在想來應該也不會,我看他啊,更多的隻怕是觸景生情,有愧於心罷了。”
有愧於心?若水有些疑惑,正遲疑間,厲龍一陣風似地卷了回來,手裏竟抱著一具七弦琴。
此琴長三尺有餘,造型古樸,似是在一塊木材上一氣斫成。琴麵不平,起伏有致,中有凹形紋溝,高嶽翹尾,兩側以相當高明的手法削斫而成極有張力的弧線。整具琴看上去勁道十足,似一作勢欲起的臥龍。兩道絲穗從一頭垂下,除此之外琴上再無別的裝飾。
青泠與若水相對啞然,也不知厲龍從何處弄來這樣一個寶貝。在宙斯聯邦裏,傳世古琴已相當稀少,僅有的一些收藏也在一些大家族手中,而會操琴者更是寥寥無幾。幾千年下來,古琴一向孤芳自賞,故步自封,隻談論“高山流水”,以琴會友。久而久之則曲高和寡,逐漸淡出。若水有些興奮地看著那架古琴,厲龍二話不說,盤膝席地而坐,那架七弦琴平平地往膝上一擺。左手按下,右手大指一撥,“錚”的一聲,如裂金石。
若水大訝,厲龍居然會操琴?隻見厲龍並不拿腔作勢,左手幾乎不變換位置,右手卻如蛇行鶴步一般,一吟一猱,連勾帶抹。琴中本應有宮商角徵羽五聲,但聽得琴中商音不絕,金石之聲不斷。院中便如起了一陣肅殺秋風,樹葉亂飛,花瓣零落。
若水隻覺得劍氣逼人,頭發隻欲根根豎起,而一陣疼痛卻從手臂上傳來。低頭看時,隻見左右手臂上各有兩朵微紅的桃花,血跡還在洇開。原來是懷中的毛毛球也為琴音所感,利爪從肉墊裏彈出,透過若水的深衣狠狠地紮進了肌膚之中。
再聽得幾聲,琴聲鏦鏦錚錚,似金鐵齊鳴,院內各植物便如遭風刀霜劍,殘葉飄落一地,而厲龍尚自苦苦相逼,他這哪裏是在操琴,根本就是彈劍而嘯,傲視江湖。
青泠大喝一聲,“夠了!”
厲龍抬起頭來,眼神堅定,“飄雪最是好強,如此劍氣相逼,隻要她在此附近,她定會出來!”言罷,琴聲更強,盡是殺伐之音,讓若水無端想起了李白的“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此琴絕非凡品,琴弦不知何物所製,如此殺氣騰騰的音韻竟然也能承受不斷?隻是若水根本不及去細細回味這琴中的音韻,漫天飛舞的樹葉已漸漸消失,院內大多數的花木均已凋零,而若水漸漸覺著秋天竟然已經出現在這暮春的小院之中。琴聲如刀劍,刀光凜凜,劍氣森森,刀光劍影,殺氣凜人,若水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而體內的金烏魂呼地一聲便著了起來,瘋狂亂轉,卻堪堪地抵住了周身相逼的琴音,若水終於鬆了一口氣。
從厲龍琴音響起之時,毛毛球便極為煩躁,毛發根根倒豎,利爪緊緊地扣住若水手臂,弓身欲起。若水雖然吃痛,卻不敢放手,幾乎要拚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把毛毛球抱住。而殺伐之聲一作,毛毛球更是近乎瘋狂,利爪紛飛,在若水的玉臂上劃出數道深深的血痕,若水幾乎便被它推倒,多虧金烏流轉,不但在若水身體四圍如架了一座火屏,也把毛毛球圍於其中。毛毛球對若水的金烏似乎相當忌憚,金烏轉了幾個周天之後,它便安靜下來。利爪收了回去,毛毛球輕輕地聞了聞若水手上的斑斑血痕,從喉裏發出輕輕的呼呼聲,似有些歉然。
滿院金風,花木摧殘。
青泠忍無可忍,一袖拂出,把琴音盡壓在花架下方圓數尺之內,搶步上前按住琴弦,厲龍不管不顧,右手五指輪出,再催一把勁道,“錚錚錚”數聲,琴弦承受不住兩邊的力道,根根崩絕。漫天肅殺轟然而逝,厲龍兩手仍虛虛作勢,半天不能放下。
青泠歎了一口氣,左手接過七弦琴,右手把厲龍拉了起來。
“她想見你,早就見了不是?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厲龍不語,茫然望向前方,如泥塑木雕一樣任青泠擺布,雙手微微顫抖。
若水終於放下心來,金烏魂也複歸沉靜,這些天並未認真做那些功課,但不知為何,這金烏魂反而收發由心了,也許真如《道德經》所言,“為無為,則無不為”。若水自嘲地笑著,毛毛球在她懷中,似乎已經睡著了。
若水見厲龍如此形狀,頗不放心,青泠向她搖頭示意無妨,若水輕歎一聲,便待走回房去。一個身影卻從牆角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青泠身前跪下。若水大吃一驚,厲龍自是渾然不覺。
隻見此人年紀並不大,二十出頭,一身短裝,應是近來流入蜀地的胡服,可能是為了夜行方便。其人並不見英俊,卻也並不難看,短裝下顯出極好的體形,當是習武之人。此人雖然鄭重其事地跪在地下,姿態之中卻仍然有些豪放不羈的味道,他並不開口,對著青泠“咚咚咚”連叩數個響頭。此處正在花架下的石幾石凳旁,地上鋪的乃是青石板,這幾個響頭下去,石板竟然居中而裂。
青泠不動聲色,也不伸手相挽。那人見青泠不動,以頭觸地,便也一動不動。若水在旁大大吃驚,突然想起青泠日間所言,晚上可以在院中見到將來會替自己去查雨夫人之人,莫非青泠所指,便是此人?隻是此等情狀,又為的是哪般緣由?
第十四章 雲須歸去
良久,青泠開口道,“今夜才是第二夜,為何便走了出來?”
那人並不抬頭,“小子知道肯定會挨訓,但這兩日想來想去,終於想通前日其實是先生故意放過小子,小子不開竅,又當著劉老七不好意思,竟然當麵錯過。晚間本是想來訪訪先生,哪知道小子一向見武成癡,等反應過來就晚了。今夜本來就不為偷學而來,而是為求先生收入門下。”
青泠手中還托著那具七弦琴,皺眉道,“我不過是此鋪老板一遠親,有何門下可言?成都乃蜀都,奇人異士,層出不窮。你為何偏偏找到我的門上?再說了,以你一身本領,何必在此處屈居,你不把這城南若幹集肆一網打盡,又是為何?”
那人道,“劉老七雖然豪氣愛交朋友,但決不是低聲下氣的人,見他對先生那個情狀,先生肯定不是凡人。李衝在此集肆稱王稱霸也已有幾年,若是想把其它集肆收歸也早就不在話下,隻是小子誌不在此。”他抬起頭來,正是前日的李衝。他兩眼堅定地望向青泠,接著道,“先生必定不是凡人。那日小子聽先生口訣,回去反複背誦,但實在太笨,想不明白。今日連著找了幾個酸儒才知道,先生兩句說的是‘月高難徘徊,英武不零亂’。先生高明!境界越高越不受虛招的迷惑,自然不會亂走,嗯,就是那個什麽‘徘徊’。至於後一句,莫非先生看出小子誌在報國,並不在此小小集市?何況,小子從昨夜便苦苦回想,先生無論拳腳還是掌法,竟無一重複,隻有意而無形,即便先生不是仙師,單以這功夫,也已經是開山立派的大宗師。”
若不是剛才被厲龍弄得心有戚戚,青泠一定會忍不住笑起來。自己昨夜隨口胡說,把若水那日醉後的兩句話稍稍一改,變成“月歌難徘徊,影舞不零亂”,卻竟被李衝這小子當成了開導他的聖旨綸音,厲龍現在是心情不好沒有聽到,若是被他知道了,肯定會笑跌在地。而麵前這小子,青泠有些欣慰地想,自己還真是沒有看錯他。隻是,既然有意報國,何不從軍?
似乎看出了青泠的心思,李衝接著道,“現在蜀國馬上就要大難臨頭,北有強秦,南有巴國,東有大楚,個個對我們這天府之國虎視眈眈,不懷好意。哪曉得我們這當今蜀王雖然是賢人之後,卻不任用賢人,隻聽好聽的奉承話,不聽實話。成天就曉得愛美人不愛江山,愛金銀不愛百姓,前幾天在茶館聽說,蜀王竟然想與強秦相交,要真是這樣,我們蜀國的老百姓就要倒大黴了!小子雖出身市井,我偏不信那些大將都是天生的,老子就偏要做裂土封彊的大將,一日有我在,別的王八蛋就不要想來欺負我們蜀國的人!”
若水的眼睛都放出光來,好一個豪俠之氣!大將之風!在這樣一個英雄隻問出身的時代,此人豪氣幹雲,真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青泠心中歡喜,表麵卻仍是不動聲色,聽李衝繼續說下去。
“小子不是沒試過去投軍報國。哪曉得那幫王八蛋,在軍中不論戰功拳頭,居然論出身,象我這等街市之人,入軍中隻得當一小卒。小子不怕當小兵,而且也確實當過,但軍心渙散,將官隻知奉承蜀王及其近臣,哪裏還會操練蜀軍。現在是有蜀道天險,長江天塹,要是再這麽天厭人怨地下去,這些天然屏障一旦失去,蜀地將生靈塗炭,通通變成別人家的狗奴才!”
李衝越說越激動,脊梁挺得筆直,放蕩不羈的神色已變得慷慨激昂,每句話都擲地有聲。
“李衝在此漆肆廝混,還總與劉老七為難,不為別的,隻為那‘成器’鋪子後麵是蜀王的近臣,老子不得已隻能走他的路子去做軍中一小小轄官。世人笑就笑罷,劉老七就算他倒黴,反正我李衝認準的事便會不計後果不惜代價地去完成,犧牲劉老七的一個小小漆鋪算得什麽?”
“今夜本來便是來求先生授小子良策,多虧如此,不然哪能看到先生和這位大哥的劍氣淋漓,神乎其技,簡直是奪天地造化之功。隻要先生一人,便抵得過蜀王千軍萬馬,如果先生不嫌棄,李衝決意拜先生為師,畢生追隨。隻求先生保佑蜀中百姓,勸蜀王看顧江山百姓,美女也罷,財寶也罷,要是沒有蜀地,沒有百姓,他連命都保不住!”
青泠苦笑,這小子莫非還真以為青泠是神仙不成,往蜀王跟前一站,訓道,“我和你們的老祖宗夏文命有舊,你小子這些年太不象話,我今天要替他好好管教管教你!以後這後宮妃嬪,最多十個,隻許娶巴蜀女子,不許動秦女楚女的主意,胡女更是休想。金銀財寶,你已經夠多了,大不了我再去海裏給你弄點,從今以後再敢刮一星半點民脂民膏,我便要你小子好看!”
青泠差點被自己逗笑了。
我是誰啊?蜀宮裏方士少不了,古靈精怪肯定成堆,不說中古神器,上古神器隻怕也有那麽三五件。何況青泠還真不怕蜀王不聽,就怕他聽話。到海裏搬點珊瑚、找點珍珠那是小事,以後天旱了找你打個噴嚏下雨,洪水了找你移山倒海治水,何況三山五嶽還有無數精怪鬧事。當年那夏文命已經夠煩人的了,現在還能再自己找上門去要煩心事?少來!天理昭昭,循環往複,這國與國,人與人的事情,還是交給老天爺罷!
見青泠苦笑不語,李衝什麽樣人,在這集肆裏打滾多年,察言觀色也便知道青泠的意思,他接著說道,“先生必是世外高人,想必不願介入人世糾葛,小子求先生恩準小子追隨左右,學到什麽是什麽,要是那些秦啊楚的王八蛋敢打到我們蜀地來,老子就算明知是送死也要和他們幹到底!”說罷,昂首直直地望著青泠,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味道。
若水啞然失笑,這一路聽下來,這李衝說話倒很是有趣,一會小子一會老子,客氣的時候用的敬語文縐縐的,隻怕是從那些所謂的酸儒那裏學來,而罵起人來王八蛋不離口恐怕才是此人本色。
青泠無奈長歎,“我有我的事情,管不了那麽多。凡塵俗世,有所為有所不為,何況我恐怕也教不了你什麽。你的悟性不錯,不要自己誤了自己。起來罷。”
李衝執拗地不動,“不管先生同不同意,反正小子從今以後就賴在這裏了。”好個賴皮,青泠強忍笑意向若水看去,後者那雙大眼睛裏卻滿是欣賞神色,青泠隻得歎一口氣,伸手把李衝拉了起來。“你倒和厲龍一樣,罷了,起來吧。不過,我可把話說在前頭,任何時候你要是想離去,你就自己走吧,我是不會管那些閑事的。”
李衝沒想到青泠如此好說話,大喜過望,一躍而起,“李衝謝過師尊!”青泠皺眉道,“我不喜歡與人師徒相稱。你和厲龍一樣,叫我老大罷。”
李衝摸摸腦袋有些尷尬,“是否師尊仍為前日的事情不高興?李衝天性就是這樣,並無冒犯師尊之意。”
青泠搖頭道,“我沒有什麽可教你的,厲龍也不是我的徒弟。雖然他曾經……”青泠想了想,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完。
李衝有些失望,不過反正能跟著青泠就好,來日方長。他嘿嘿笑了幾聲,“老大就老大,那我和那位大哥?喂,我說這位大哥……”他伸手狠狠地拍了拍厲龍的肩頭。厲龍失神落魄地立在那裏,連李衝的到來都似乎沒有察覺,這一拍肩頭自然生出力道,李衝馬上便捧掌唉喲大叫起來。
厲龍這才如夢初醒,他皺著眉頭很不高興地瞪著李衝,“你小子怎麽又來了?是回心轉意想來讓我補上幾槍是吧?”
李衝賠個笑臉道,“這位大哥,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不如你教我如何使槍,怎樣?”
厲龍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聽得劉老七房裏傳來一疊聲的大叫,“嬌雲!嬌雲!你怎麽了,嬌雲!”眾人麵麵相覷,片刻之後,劉老七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出來,看到青泠趕緊叫道,“先生快救救嬌雲,她快不行了!”
青泠大吃一驚,卻一下子明白了其中原委。厲龍隻顧要逼出舊日情人,哪裏想得到嬌雲最怕如此鏗鏘如金鐵齊鳴的商音劍氣。嬌雲在孕中,情況本來就越來越糟。而此琴絕非凡品,也不知道厲龍從何處弄來,商音一出,肅殺無形,剛才那陣金風狂嘯,滿院花木盡都凋零,嬌雲如何承受得起?自己也是對厲龍關心則亂,一時疏忽,如此一來,嗨,真是……他把手上的七弦琴往石幾一放,急急忙忙地便跟著劉老七去了。
進得門來,觸目便是一片殷紅的血跡,也難怪劉老七會如此驚惶失措。嬌雲斜臥床上,麵無人色,蒼白如絹,兩腿之間還在滲出鮮血。青泠搶步上前,抓住嬌雲露在被外的手,一團白霧便從他身上升起,罩向嬌雲,連那白霧竟然都被暈紅了。
尾隨而來的若水呆立門口,老天,看上去像是要早產吧?從嬌雲的情形看,恐怕頂多不過六七個月的身孕,若是在宙斯聯邦,五個月出生的的孩子都有生存的希望,而在這缺醫少藥的古戰國,隻怕母子不保。
白霧似乎漸漸滲入了嬌雲身體,血已經被止住了,嬌雲卻依然不醒人事。若水稍稍鬆了一口氣,青泠仍然緊握著嬌雲的手,憂形於色。
終於,青泠放開嬌雲的手,對眾人道,“嬌雲一時不會有事,但以後會越來越麻煩。若水,”青泠轉向若水,有些歉意地道,“成都之事隻能暫且放上一放,嬌雲必須回到漆山去。”若水一驚,劉老七是從漆山來的,莫非嬌雲是他從漆山帶到成都來的妻子?隻是,青泠怎麽知道嬌雲是漆山人氏?劉老七也是滿頭霧水,但如此情形早已讓他手足無措,何況他對青泠極有信心,青泠說什麽他就做什麽,嬌雲和還沒有出生的孩子,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
“老七,你的漆鋪隻能放棄,你最好跟我們一起走,我相信嬌雲希望你在她的身邊。”劉老七忙不迭地點頭。青泠想了想,“其實也不必放棄,李衝?”
“小子在。”
“李衝,這漆鋪的事就交給你吧。還有一事,你若是願意,可以幫我辦一辦。”
李衝一聽說不帶上他,略略有些失望,正待懇求,卻聽得青泠說有事要他去辦,馬上便應承道,“老大的事,李衝一定辦到。”
“好。那明日一早便走。老七,你先去看看那平底木船能不能明天便走,再把漆鋪之事給李衝交代一下,完了讓李衝來院中找我。若水,”青泠迅速地做完相關安排,對若水說話時,語氣轉柔,眼中有些微歉意,“你的事情我隻能暫放,其實,若不是有血海深仇,僅是那一卷經書何至於此?如果你願意留在成都,李衝應該可以照顧你,但我……”
青泠突然發現,自己仍是無法開口請若水同行。先是寒潭,再是尹家那個小山村,每一次都是若水開口請求,而自己似乎永遠都是被動的一方。隻是,這一次不同了,不但與若水本身並無關係,她還身負族仇家恨,那麽,便把她一個人留在成都?她身上的金烏魂萬一發作起來,沒有寒潭水……隻怕從漆山回來便再也見不到若水!青泠打了個寒戰,望向若水的眼神中多了一絲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東西。
若水怔怔地看著他,嬌雲嬌雲嬌雲,如果到漆山能救得嬌雲,兩條命啊,當然不能放棄。至於別的事情,那所謂的血海深仇,究竟與自己算何關係?這人世間又是什麽鬼東西?命運不知想跟自己開一個什麽樣的玩笑,既然浮生如夢,那便夢遊好了。
“我跟你去。”若水簡單地說,“我去叫上毛毛球。”她渾然忘卻此時毛毛球正在她的臂彎裏沉睡,轉身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各各煩憂
◇◆◇◆◇
岷江上,一條平底木船在薄霧中向上遊駛去,與沿江而下的排筏不同,此船高掛著一張巨大的船帆,正被清晨濕漉漉的清風鼓得滿滿的,船行飛速,看得眾多排上水手羨慕不已。
初夏的岷江與青泠數人來時又是不同。兩岸青山如黛,奇峰突兀, 怪石嶙峋, 峭壁屏列, 綿延不絕。江水已無春光明媚時那麽清晰,水中帶著不少沙石,間或雜以斷木殘草。岷江灘多水急,白浪擊舟,這初夏時分幾乎已是水運的最後時機,眾人無不在此時早晚不歇地趕路,隻盼能在洪水來臨之前再多跑得一次。即便如此,也仍然不時有個把小木排被水中雜物碰倒或是被白浪掀翻,好在木排上的家什都已被牢牢係在上麵,走排人在水裏吆喝一聲,別的人搭把手,把排再翻過來即是。
兩岸風景其實一如來時的美不勝收,奇峰疊出,峰回江轉。岸上的花多已謝了,再無遍山如火燒般的映山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淺淺的綠,或是湛青如潑墨山水,或是蒼翠清新的林間鬆濤,再不然便是點綴著些淺淺新新的嫰葉,能讓人心胸為之一曠。隻可惜船上數人各懷心事,無一能入得景去,辜負了如此山水。
青泠獨自站在船頭,長衣在風中微微拍動,因為有霧,前方總是迷迷蒙蒙的。青泠隻覺得有萬千頭緒,卻不知該從何理起。嬌雲仍在昏迷之中,早上青泠又用一團濃厚的白霧將她包裹起來,直至白霧全部滲入。想著那形容枯槁的嬌雲,青泠暗自頭痛,恐怕如此情形還算是最好,一旦她醒來,很容易便會再受到刺激。而萬一要是孩子沒有了,自己決無回天之力,以嬌雲那柔順的性子,為了一個劉老七便……唉,要是孩子沒有了,嬌雲大受打擊,後果無法預料。
劉老七一夜未睡,隻匆匆忙忙地交代了李衝幾句話,不外乎什麽東西在哪裏,連價錢都不聞不問。船上有一個小小的船艙,劉老七把嬌雲抱入艙中後,餘下的所有時間便用來對著她發呆,再沒出過船艙。
厲龍失魂落魄地站在守在船尾,若不是青泠,心不在焉的厲龍差點把用來鼓起船帆的那點風弄成了狂風大作。這群人裏,最不願離開成都的便是厲龍了,他捧著兩件長衣在花架下整整站了一夜,對劉老七和嬌雲之事一無所知。青泠早上告訴他要帶嬌雲回漆山時,他沉默了很久,以至於青泠極為不忍,隻待開口讓他和李衝留在成都。誰知厲龍長歎一聲,一語不發地穿上那件漫天飄雪的舊衫,拂袖便上了船,反而讓青泠心中過意不去。不過,天意難測,安知如此不正是老天的安排?
青泠閉上眼,這漫天的水氣讓他感覺既陌生又熟悉,隻是與寒瀑飛降的清冷霧氣不同,這水霧中有一種狂暴的味道,山雨欲來風滿樓。他試著什麽都不去想,陣陣寒霧從他身上升騰起來,直欲融於江上白霧。將合未合之際,青泠的心中裏卻現出一個人的身影來,寒霧倒卷而回。
那個人正抱著一隻雪白的狸貓坐在船尾的另一邊。厲龍漫不經心地走來走去,她便看著厲龍走來走去,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隻是那笑容和這漫天白霧也不相上下,看不清,辨不明。青泠想起那日從寒潭玉髓裏傳來的那種心灰若死的悲慟,映著若水此刻在霧中的笑容,讓他心中又升起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
都不快樂啊!這船上五個人,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煩憂,就連若水懷中的毛毛球,也似乎滿懷心事,慵懶沉迷。
唯一一個快樂的人被留在成都了。青泠終於想起了一點節奏明快的事情,思緒紛紜,回到昨晚。
那個李衝簡直聰穎得不似人類,不但把漆鋪的事情一一找夥計弄明白了,而且對青泠讓他打聽雨夫人之事一口應承下來。
原來雨夫人竟是蜀都顯貴,其夫澤平君於淵,乃是蜀王跟前的紅人。兩人是蜀中有名的神仙眷侶,於淵天文地理涉獵極廣,奇思妙想不斷,在蜀國特立獨行。而其妻雨夫人頗有文名,早年未嫁之時在蜀都求之者如過江之鯽,動輒眾星捧月。於淵本來並不在其列,後來卻異軍奇出,力壓群雄,也沒準是命中注定,雨夫人花落於家。
李衝談及於淵時滿麵的羨慕欽佩,這於淵乃古蜀貴胄之後,其家族代代在朝為官為侯,世襲爵位。據說,如果論起來,於淵的家族隻怕比蜀王一係更為古老,因此於家在蜀都有相當大的影響。隻不過,於家世代都與蜀王不合,輕則投閑置散,如閑雲野鶴,遍遊蜀地山川;重則逆觸龍鱗,若不是於家所存若幹代前蜀王遺旨永不降罪,隻怕於家早就被斬草除根。
隻有這於淵不同,原本寂寂無名,而三四年前與雨夫人成親使他聲名鵲起,入朝後更是與蜀王相處甚為相得,連李衝也難斷此人忠奸。於淵天賦異才,思緒敏捷,為官之後並不屍位素餐。他在成都廣開商肆,增設碼頭,並於商肆設立各國錢幣的官家兌換,明裏不以官管,暗裏卻支持如李衝之類的集肆勢力,代為維持秩序。又連年帶人壓製岷江水患,靖江迎商,甚至派蜀軍開辟經雲南通往身毒的“蜀身毒道”。這成都的一片繁華,於淵居功甚偉。
不過,若要說他是忠心耿耿的一代良相,李衝卻又憤憤。連這肆中小子都知道與強秦相交無異與虎謀皮,而茶坊酒肆之中,眾人雖不敢大聲議論那與秦謀皮的始作俑者,但矛頭所指,卻都是這位澤平君於淵。
青泠聽到於淵連年在岷江治水時不禁一愣。既然如此,他便不可能會有息壤,即使他能得到息壤,也應該用去治水,而不會以如此珍貴的神物來獲取區區經書。除非,對他來說這經書比蜀地萬千百姓還要來得重要。
青泠大惑不解,卻也無暇多問。他讓李衝多多留意在成都有否類似黑衣人的組織,至於當日那兩個似乎是領隊之人,青泠待要向李衝描述,卻發現根本就描述不出這兩人的形像。他們太適合做刺客,長相太普通,以至根本無法從人群中區分出來,他總不能告訴李衝去留意一個似是飛禽的精怪?或者,去找找有沒有人手裏有若木盒,金烏魂,息壤?
青泠隻得作罷,簡單交待幾句此事之後,他讓李衝將其所學的功夫演了一遍。李衝大喜過望,抖擻精神,把平生所學一古腦兒全賣弄出來,足足耍了近一個時辰。
李衝收招垂手而立,洗耳恭聽青泠教誨,青泠卻久久不語。這孩子的功夫靈動有餘,招式常如天馬行空般奇出,可惜底蘊不足。也許是與他出身市井有關,應變極快,但卻沒個章法。此其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真是可惜了如此資質,若無大的機遇,隻怕此子終是成不了大家。
隻能如此了。青泠終於下定決心,喚過李衝讓他跪下,肅然道,“李衝,昨夜我曾道不願做你師父,因為我與你們不同,無法論輩排行。而現在,我願代先師收徒,你可願意?”
李衝狂喜,叩首不迭,連道“願意,願意”。
青泠再道,“我雖然稱他為先師,但他並未收我為徒,我也從未親口稱他為師。而且,李衝你要想好了,先師僅一弱質書生,我代他授你的,乃一經書,可不是什麽武學鴻術。”
李衝有些發愣,原來還真不是自己想的那樣,隻是以青泠如此湛然如宗師之人也能視之為師,那定當是有絕對的理由。李衝堅定地回答,“老大認為小子需要習此經書,小子便習此經書。”
青泠心中大讚,這李衝真是個聰明孩子,見微知著啊。青泠繼續打擊李衝道,“還有,我也不可理解,但此經書似乎關係相當重大,先師一族俱為之而亡,其中血海深仇,你若選擇拜師習經,隻怕將會泥足深陷,畢生艱險。”
李衝這次一點都沒有猶豫,富貴險中求,在這市井中混的人哪有不知道的。何況,如此反而更說明此經書的不凡之處,李衝不禁有些血氣上衝,國家昏亂有忠臣,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朗然答道,“李衝願為師報仇!”
青泠默默頷首,心中歎道,尹端啊尹端,我雖未稱你為師,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如今世上知道《關尹子》九篇之人,便隻得我和若水兩人,若水似你之女也非你之女,而我,卻是一定要把尹家的事情管下去的。
青泠並未想過,其實隻要若水擇婿生子,自然有人會是尹家骨血,《關尹子》仍可代代相傳,並非一定要青泠將此事一力承擔。恐怕是青泠心中已有定見,他自己雖不明知,卻下意識而為。更有可能的是,達到“四符”之後,青泠又有所進益,一切在有意無意之間,正合了道家“無為”、“自然”的境界,連青泠自己都沒有察覺,在冥冥中,他已預知了將來。
青泠不再多言,把《關尹子》第九篇授了給李衝。
李衝得蒙青泠授書,若癲若狂,他顯然沒讀過什麽書,卻記性極佳。如此拗口的一篇九藥,他居然能強記於心,不到半個時辰便把九藥給背了下來。待他重複再三無誤之後,青泠一指點上他的眉心,把餘下的八篇《關尹子》也度了過去,存在李衝的識海深處。最後,青泠叮囑李衝決不可以此篇示於外人,更不可向他人求教,隻須日日誦讀,自然會有悟於心。除非天下大亂,青泠等人再不回返,那時則必須將此文流傳後世。
李衝的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背完此書便求青泠告之其師名諱,並誓要為師報仇。青泠卻不正麵回答,僅道其師之仇與前麵交代他去做之事有關。此事關係重大,不但要小心謹慎,而且李衝也必須保他自己周全。
青泠負手立在船頭迷霧之中,想起李衝當時神色,便忍不住麵露微笑。
天機似已可觸,此經書之名,尹端名諱,尹家的血仇,都是天道的安排,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自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青泠隻覺得自己又一次被擺在了天道的大棋盤中,但卻與上次文命治水大不相同,那次誰都能猜到最後的結局,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去達成。而這一次,青泠的微笑裏漸漸浮出一絲神秘的意味,那看不見的手把所有看似無關的人一一擺出,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局棋背後的緣由。
第十六章 軟玉溫香
若水的長發在帶點涼意的晨風中輕輕飄起,昨夜她一直走到榻前才發現聲明要去找的毛毛球便在自己懷中,一想起這傻事,若水便啞然失笑。事已至此,心神不屬又有何用?她眼望著厲龍在船尾走來走去,一顆心卻飛到了蝶夢星係。若水無比強烈地思念著家,想念大哥和父母。特立獨行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回到了原點。若水腦子裏冒出了一句話,“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這是《道德經》的殘句。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可是,又該如何歸去?
若水閉上眼,再度在意識中呼喚那顆黑晶石,而金烏魂又一次把她的意識拉了回來。無數次嚐試,同樣的結果。若水睜開眼睛,唇上的笑容不改,而宿命的味道更濃了。
既然回不去,那就好好地在人世間活下去吧。多日沒有周轉金烏魂了,現在金烏流轉起來是否又回到了最初的艱難?昨夜厲龍弄了個肅殺金風,刀光劍影,多虧金烏之火適時而出,看來保命已是有餘,隻是不知何時金烏才能為己所用,收發由心?而也要到那時,才能喚出黑晶石回到蝶夢星係去。
若水將姿勢換為盤坐,便在船尾的迷霧中冥坐起來,意識剛沉入體內,若水就大吃一驚。
周身的金烏魂並不見減少,仍是活潑潑地燃燒著。冰寒之氣也還是被壓製在膻中,與胸前的寒潭玉髓遙相呼應。令若水驚詫是,體內厚土的力量在火精珠被若木盒收走之時,曾一舉占據了原先火精珠流注的足陽明經和冰寒之氣流注的足太陽脾經,現在,那兩條經脈幾乎已經成了厚土的洪流!若水從未刻意去關注過這兩條經脈,也從未用意識引導厚土的流轉,自從金烏肆虐以來,若水便一直在試圖把如烈火焚身的金烏魂收入,哪裏知道這兩條經脈竟已經洪大至此,這卻又是為何?若水仔細追憶,突然一段話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之中,
“即吾心中可作萬物,蓋心有所之,則愛從之,愛從之,則精從之。蓋心有所結,先凝為水。心慕物涎出,心悲物淚出,心愧物汗出。無暫而不久,無久而不變。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相攻相克,不可勝數。嬰兒姹女,金樓絳宮,青蛟白虎,寶鼎紅爐,皆此物,有非此物存者。”
火生土!對了,青泠說過,這金烏魂本來就是息壤!生土豈不是自然而然之事。隻是,這段話又是由哪裏來的?若水腦子裏轟地一聲,更多的句子冒了出來,“人中示物,物中示人,我中示彼,彼中示我”,“一道皆道,不執之即道,執之即物。”……若水恍然大悟,原來這便是萬物變化之道!萬物皆入五行,五行變化,生化不息。
若水在蝶夢星係時悟通“九藥”,分清物我而進入了“八籌”。此刻,因金烏之火生化厚土,她再悟通五行生滅,終於對萬物之道了然於胸。這也難怪,籌者,物也。原來這“八籌”說的便是萬物之道,如五行生克,生滅不息!
輕吐一口氣,若水心海裏再次緩緩浮現出字字句句,起首便是“釜者,化也”,“關尹子曰:道本至無,以事歸道者,得之一息;事本至有,以道運事者,周之百為。得道之尊者,可以輔世,得道之獨者,可以立我。”原來此刻已是七釜的境界。
當所有紛至遝來的思緒複歸於平靜,若水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極其微妙的感覺之中。這整個世界無不是物與我,而萬物又莫不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包括這行於江上的木船,竟然也如一個具體而微的萬物,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備。火略微弱一些,自己體內的金烏魂其實還是土屬性,以火生土。而這船上卻還有木,還有金?而且,那金還帶有極強的水屬性,正所謂金生麗水,此水必然不弱。更強的是一股泓大的水,似包容萬物,深不可測。若水並不著意查看,隻是猜想這泓大的水便是船下大江,也應當如此,如此奔騰不息的大江從雪山奔來,向大海衝去,攜沙石,載舟筏,一路滋生萬物,如此豈能不泓大。
若水便在這種微妙的感覺中靜靜盤坐,致虛極時正好守靜篤,而體內金烏魂在心經和小腸經的周轉已超過了二十七個周天,還在若水的有意無意之中緩緩流動。厚土不斷增加,至足陽明時便渾厚,至足太陰時再被壓製而凝練。若水將意識慢慢沉了下去,她並沒有細察,那宏大的水其實並非隻有一泓。
夜了。眾人並未投宿,木船在江邊無人處停泊下來。
若水從靜坐中醒來,神清氣爽,她輕扶船欄站了起來。初夏的夜清清涼涼的,不顯寒意隻覺清爽。早上還有迷霧,夜裏竟是滿天星鬥,璀璨銀河。夜風在星空下搖擺,四處拋撒著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什麽山花在夜色中正開得熱烈。若水的心神還在剛才的境界之中,滿滿的全是五行生克的萬物,卻同時又空空的並無一物。進入人世間之後,若水從未像這一刻一樣輕鬆,什麽都不想,隻是沉浸在這江上涼夜之中,夜風吹起她的發梢,絲絲縷縷地飛舞。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到她的身邊立住。青泠一言不發,和她一起望向船後奔流不息的岷江,夜色下的岷江雖然沐浴在柔和的星光下,卻仍然白浪濤濤,氣勢洶湧,如張牙舞爪的遊龍。
兩人便那麽並肩立著,靜靜地享受著無言的溫馨,誰也不忍打破這靜謐的夜色,直到遠遠地傳來了一陣痛哭之聲。
若水一震,轉頭望向青泠,正好接觸到青泠比星光還亮的眸子,裏麵也寫著疑惑。四周隻有這一條木船,排筏們都已在入夜前停泊到了後麵的小鎮上。如此幽深的夜,如此荒僻的江邊峭壁之下,如何會有人聲?
夜風轉寒,那痛哭之聲越來越響,漸漸地可以聽出是一男子的聲音。
再聽下去,仔細分辨聲音來處,似是從泊船之處的對岸傳來,而此時,兩岸都是黑黢黢的,連一星半點的漁火都沒有,更不用說人家。天地之間便似隻有此一江,一船,而滿溢悲慟的哭聲正在這天地之間彌漫。這是那種痛徹心扉地哭,時不時還會悲號兩聲,哭的人似乎遇到了極大的傷心之事,如喪親人,如失故土。
夜風再拂,若水不禁機伶伶地打個寒戰,天上一片厚雲為夜風所驅,遮住了星光。天地之間陷入深深的黑暗,連咫尺之遙的青泠都幾不可見。
隨著鋪天蓋地的黑暗,那聲音似乎也變得詭異起來,還是男子的痛哭之聲,卻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地響起,就如那人在虛空中飄蕩。更可怕的是,此人似乎不受河水的限製,那哭聲竟向河心處飄來。若水開始覺得嗓子發幹,雙手冰涼,她張口欲呼,卻叫不出來,如入夢魘。而那哭聲更哀,讓人無端想起鬼哭神泣,已漸漸接近船停泊的這一邊。
一隻手伸了過來,堅定地握住了若水。若水熟悉的氣息正源源不斷地傳來,如寒潭冰髓般寒冷,卻也讓若水心中無比溫暖。
青泠卻覺得那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是那麽冰涼,那單薄的身子夜風中簌簌發抖,惹人憐惜。哭聲更響,離船已然不遠,他輕輕一帶,把若水拉入懷中。
若水把兩臂收到胸前,頭深深地埋在青泠胸前衣間。這男子身上有種清新水汽的味道,緊緊地把她裹住,讓她想起寒潭火樹旁的那個清晨。溫泉,香薰,慵懶閑暇的時光。那是什麽時候?恍若隔世一般。誰知道離開寒潭之後竟然會出那麽多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驅遣得她再無彼時心情。而青兒,嗬,好久沒有叫他青兒了,在紅兒麵前宛若少年的頑皮的青兒,寒潭邊和厲龍打打鬧鬧似乎單純可愛的青兒,幾乎都快從她的記憶中消失。她隻記得在小山村裏的那個力挽狂瀾敢與金烏息壤為敵的青泠,江濤拍岸處運籌帷幄的青泠,麵對漆毒高深莫測的青泠,月夜愛憐地輕撫嬌雲的青泠……若水不願再想下去了,她還在輕輕地抖著,那已經不是恐懼,有青泠在,她什麽也不怕。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東西,讓她既期待,又害怕。青泠溫暖的懷抱早已讓她忘記已近船邊的痛哭之聲,她甚至希望,夜還是那麽深,雲還是繼續遮住滿天的星鬥,那聲音也不要離開,給自己一個留在青泠懷中的理由。
若水並沒有注意到,青泠把她拉入懷中之後,便從他身上升騰起濃濃的霧氣,霧氣迅速彌漫開來,罩住了整條木船。青泠的心神滿布於霧氣之中,那痛哭之聲似乎有所忌憚,並不靠近接觸,隻是圍繞著木船盤旋。
對峙良久,痛哭聲終於放棄,倏忽而止。青泠的心神緩緩回收,直到此刻才覺軟玉溫香滿懷,自己竟然已經把若水擁了好久。若水的臉正貼在自己胸前,那個單薄的身子傳出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還在微微地發抖。江風微拂,若水的發絲輕舞,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臉,而自己正緊緊地摟著玉人纖腰,盈盈一握,而雙手卻搭在若水腰下充滿彈性的那個部位。除了那日醉後,青泠從未如此近地接近過任何一個異性,而懷中的這個女子身上更在不停發散著一種無法抵禦的魔力,讓他意亂情迷,卻不知所措。那夜在江邊小鎮時的感覺又在胸中彌漫,更從下往上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讓他憋得難受,卻又無以發泄。他很想做些什麽,卻不知道究竟該做什麽。即便什麽都不做也好,隻願能永遠摟著懷中的這個女子,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盡頭。
夜風輕歎,不情願地扯走了天空的烏雲,星光再次溫柔地灑向木船。若水輕輕地立直了身子,青泠也慢慢地放開了手。兩人默默地立在船尾看岷水東去,直到曉露沾衣,晨光染紅了兩岸的連綿青山。
船帆被風鼓滿的聲音將二人喚醒,厲龍今天的心情顯然已經好了許多,至少這陣風起得很有技巧,先從下往上把船帆鼓起,船行到江心時再加了一把勁向上遊吹去。
青泠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轉身向船艙中走去。若水知道他是去看嬌雲去了,不知為何,心裏卻無一絲不快。腳步聲去了又來,若水轉過身去,那是厲龍,毛毛球自從若水冥坐之後便被厲龍接了過去,此刻正在他的肩上,眼睛滴溜溜地看著若水,好像在詢問什麽。
若水輕笑,伸手去接毛毛球,厲龍一個轉身躲開,“你們倆在這裏卿卿我我了一整晚,居然連手都沒拉?天啦!”厲龍故做驚訝,“我得去問問青泠,看他還是不是男人!”
若水的臉嘩地就紅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哦,那你倒吐一顆象牙來我看看?”厲龍繼續嬉皮笑臉。
若水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沉吟片刻之後很誠懇地道,“我不懂青泠,隻怕你也不懂。何況,你說過,等我死了之後你們就回寒潭。”若水的聲音裏有一絲淡淡的悲傷,就像死亡便在前途。“厲龍,你活了多少年了?你有沒有真心喜歡的女子,卻不敢去愛?”
厲龍大大地愣住了,他沒有想到若水會說出這番話來,此話正好刺中了他的痛處,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包括當年曾經糾纏的飄雪。
“什麽叫愛?你們人類不是隻有□嗎?唱完歌就上床,上完床便有孩子。孩子長大,再唱歌,上床,再生孩子。這不就是你們人類的生活?”
厲龍把若水問住了。是啊,什麽是愛?若水自己也從來沒有弄明白過。如果她知道愛不是什麽,當年就不會衝動之下遠遠離家,如果她知道愛是什麽,就不會一生連一個真正的愛人都沒有。而在人世間,若水怔怔地想,難道自己竟會在人世間終於學會了愛情?
第十七章 相濡以沫
青泠從船艙走了出來,麵有憂色。“厲龍,再快點吧,嬌雲好像撐不住了。老七一天沒吃東西,你弄點酒給他,他醉了也好。”
若水把心事放下,擔心地問道,“嬌雲究竟怎麽了?”
青泠歎了一口氣,“我說不清楚,她們的事情,我不是特別了解。隻是她失血很厲害,而我隻能給她補水。我想,隻有回到漆山,她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的孩子。”青泠不敢告訴若水,他自己也不願意去想,從嬌雲的情形看,最壞的打算是母子都不保,而最好的打算也隻是能保住一個。而不管失去哪一個,老七隻怕都會瘋狂。
厲龍回來,神色很是不對。
“老大,你去看看吧,灩渱好像又要開始發瘋了。這個瘋女人,敢情當年還鬧得不夠?”
若水聽得滿頭霧水,青泠卻快步走到船舷,向下瞧去。
江水不知何時已變得渾濁,拉著攔著不讓船前行。帆已被鼓得滿滿的,船頭卻壓不下去,這風若是再勁一點,船便幾欲排空而去,船尾激出的也再非白浪,而是重濁的泥水,稠稠的,似乎整條大江便是一體。江中雜草敗木載沉載浮,還有不知何處翻倒的排筏,甚至已死的生靈,所有的東西都被江底一股巨大的力扯著揉著向下遊衝去。
幾隻水鳥悲鳴著在江麵掠過,本來初夏的欣欣向榮,竟在一夜之間轉為寂寂,表麵的平靜之中,有一種無可言喻的狂暴之力正悄然凝聚。
青泠兩道劍眉緊緊地皺了起來,厲龍說得不錯,如此一來,十日之內肯定到不了漆山。他望向厲龍,但馬上又打消了自己的念頭。厲龍雖可以化舟直接負嬌雲逆水而上,且不說厲龍願意與否,嬌雲卻肯定受不了這一路顛簸。何況嬌雲此時最忌的就是厲龍和若水,自己偏偏和當年一樣,出了大山便對這江河湖泊之水無能為力,這該如何是好?
“嗤啦”一聲巨響從頭頂傳來,三人急向上看時,船帆兜頭兜臉地撲了下來,原來這帆乃是以普通土布做成,此刻再吃不住風和水兩相爭擰的勁道,竟從中撕裂開來,船飛速地向下遊退去。
青泠無暇再做思索,先攬過若水把她送上江岸,再回身衝向船艙,和厲龍一起把劉老七和嬌雲也拎到了江岸之上。劉老七還在昏昏沉沉之中,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青泠厲龍,再望向那條已被遠遠衝向下遊的木船,一個大浪掀起,木船再無蹤跡。劉老七腿一軟,跪倒在青泠跟前,“神仙,你救救嬌雲吧,你是神仙,你救救她吧。救救她吧!”三十多歲的劉老七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起來,哭得若水也眼角濕潤。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青泠極為無奈,厲龍伸手把劉老七扯了起來。“好了,好了,你就別在這兒給老大添亂了。水路反正也走不成了,趕陸路罷!”
這一天的路趕得眾人疲憊至極。連劉老七這山中漢子都一路跌跌撞撞,若水自不必說,身上的衣衫盡是泥汙,還被撕開了好幾個口子,露出裏麵如雪的白晰肌膚,上麵赫然數道荊棘拉過的傷痕。最開始時她幾乎舉步維艱,後來慢慢地把金烏魂給轉了起來,厚土也從足底開始流轉,就像是邊走邊練功一般,腳步反而輕鬆了許多。
厲龍和青泠都還好,本來是劉老七抱著嬌雲,才走出一哩多的山路,青泠便接了過去,之後便一直是青泠將嬌雲橫抱在臂中。他似乎不知道什麽是累,青衫飄飄,行在眾人身後。厲龍則在前麵開路,時不時將身一縱,躍到空中望向遠方,盡量繞開江邊的高崖。萬一遇到山石攔阻或是雜木糾纏的地方,厲龍冰槍一出便是一條人行小路,到後來,他也有些累了,臉上幾乎不見笑容。隻有毛毛球最舒服,一直呆在厲龍肩頭,厲龍起伏騰挪,毛毛球便似在他肩頭紛飛的一團雪球。這一龍一貓倒真是投緣。
終於停下來時,已是深夜時分。眾人在一個小小的溪流邊跓足,若水已經快趕不上眾人的腳步,但她仍然一聲不吭,咬緊牙關緊跟在後麵。青泠心中憐惜,卻苦於嬌雲不能交給厲龍,隻得在心中暗歎,他開口道,“今夜就在這裏歇吧。”
青泠在溪邊把嬌雲放了下來,奇怪地沒有放在幹處,而是放在溪邊石上,溪水在石間躍動,很快便把嬌雲的衣衫濡濕。若水默默地走到溪旁,也找了塊石頭坐下,解開足上布履把腳泡在水中,清涼的感覺撫摸著如火燒一般的雙足,陣陣錐心的刺痛從足上傳了過來。若水不用看也知道,腳上肯定是數個大泡,還有累累傷痕,走的時候有厚土和金烏魂,才一直強撐至今,而此刻勁力一去,渾身便疲軟如泥。
遠遠地,青泠又弄出了一團白霧,罩著嬌雲。劉老七守在嬌雲身邊,恨不能把自己的生命換給嬌雲。這一次很奇怪,白霧怎麽也消散不了,青泠試了又試,每試一次,他臉上的神色便會凝重一些,看得劉老七心驚膽戰。
最後,青泠長歎一聲把白霧撤去。嬌雲竟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到夜色裏蒼翠的山林,聽到身旁叮咚作響的溪流,她的神情如在夢中,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濕潤的空氣,心醉神迷。
劉老七撲了過去,大頭埋到嬌雲的雙手裏,欣喜地叫道,“謝天謝地,嬌雲,你醒了,你終於醒了。”嬌雲反而一驚,抬頭望向青泠,眼裏盡是詢問。青泠搖頭,“我什麽都沒有說,但恐怕你此刻不能再瞞他了。”
嬌雲的眼眶裏刹那間湧出淚水來。她楚楚可憐地用眼神懇求著青泠,青泠還是搖頭道,“嬌雲,現在不單是你的問題,還關係到你和老七的孩子。”嬌雲又是一驚,嘴唇哆嗦著,“孩子怎麽了?我的孩子?”她趕緊把手從劉老七頭下抽了出來,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腹部,嬌雲充滿母愛地撫摸著,淚流滿麵。她哽咽著,用雙手把劉老七的頭捧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老爺,我……”她幾乎說不下去。良久,嬌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老爺,嬌雲有一事一直沒有對你說,我……我……”
劉老七的心中突然湧起陣陣寒意。他雖然豪放,卻並不愚笨,青泠一再地以團團濃霧為嬌雲治療,他卻從沒聽說過用這種方式可以保胎,而青泠更是堅持一定要回漆山嬌雲才能分娩,這一切,讓劉老七開始隱隱地想到了一些什麽。
他抓住嬌雲捧住他臉頰的雙手,語無倫次地說,“嬌雲,沒關係,沒關係,我不怕,我一點都不怕。你也不怕,不,你也別怕,我不會走的,你千萬別走,你千萬別死。我活了三十多年才遇到你這樣的好女人,漆樹神要我娶你的,她不會把你要回去。嬌雲,你別走,你別走,我什麽都不怕,哪怕,”劉老七突然想起漆山上的傳說,山精樹怪會通過吸取壯年男子的精血來獲得長生。他再打了一個寒戰,卻把嬌雲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前,“我很壯實的,別的沒有,我有的是力氣和精力,你快吸吧,隻要能給我留一點精血,讓我還可以再和你一起過十年就行了。哪怕五年也行。嬌雲,嬌雲,你不要死啊,你要活下去啊……”那麽個大男人,不管不顧,嗚嗚地哭了起來。
嬌雲的淚水瘋狂地從眼裏湧出,又好氣又好笑,她把手抽了出來,揉著劉老七蓬鬆的頭發,“你好傻啊……你都在說些什麽傻話,什麽精血,你當我是鬼魅嗎?”
人類啊!這些人類真的和以前不同了,或者,還是因為自己的心境變了?青泠斷然下了決定,“好了,你們倆都別哭了。嬌雲,既然老七連你是鬼魅都不在乎,你根本不用擔心。坦白說,我很擔心你和孩子的安全,我們得盡快趕到漆山去。”
青泠突然發現自己說不下去了,如何盡快趕到漆山去?他雖心有定論,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來,扭頭望向厲龍,那個向來大大咧咧的厲龍也是一臉無奈的神情。
旁邊一個沉靜的聲音響起,“我有一個建議,可以讓嬌雲盡快趕到漆山。”
若水已經穿好了布履,盈盈立在溪旁。
“今天早上船帆破時,你們是可以帶人的。那麽青泠,你帶嬌雲走,厲龍帶老七走。我在這裏等你們。”若水右手一翻,一根枯枝在她手中迅速燃燒起來。“你看,我已經可以控製金烏魂了,你們放心走吧,我有能力保護自己。”她坦然地望著青泠,眼神如浩瀚波光,不含一絲雜質,更看不到一點猶豫和勉強。
青泠愣住了,仿佛又見到了當初在山上寒潭邊笑意盈盈的那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對自己說,“青兒,你和我一起下山去吧”,又說“保護我啊,我什麽都不會,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怕了。”而現在,這個女孩同樣笑意盈盈地說,“青泠,你看,我有能力保護自己了,你們放心走吧。”
為什麽這個女子總能把自己說不出口的話說出來?為什麽她那雙眼睛總能看穿自己的心靈?青泠眩惑地望著若水,那個女子集堅強和柔弱於一身,似乎從來都不允許她自己倒下。
若水把枯枝扔掉,拍了拍手,渾身如脫力一般的疲乏。她找了一塊石頭再次輕輕坐下,這步履輕盈的幾步幾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她不想讓青泠看出來,她幾乎把所有身上能調動的金烏魂都送到掌上才能把那根枯枝點燃,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而耽誤了嬌雲的行程,何況,那是三條命,劉老七一家三口的幸福。
青泠痛苦地閉上眼,雖然他已經做了這個決定,但從若水口中說出還是讓他心中陣陣抽搐。在歲月已無情流逝千餘年之後,青泠此刻終於隱隱體會到當年夏文命麵對塗山女嬌時的無奈。[外一篇]
厲龍弄了一些果子來,劉老七和若水都吃了一些。青泠讓嬌雲也吃一點,雖然她自己並不需要,但孩子必須要吃人間的食物。
吃完果子,月亮還未西沉,分手的時間到了。若水拚命地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卻覺得自己如一拙劣至極的演員。青泠什麽都沒說,走過去輕輕地掰開她的手,把她胸前的玉墜放到那本來瑩潤如玉,如今卻滿是血痕的手心裏。
“萬一有事,握著寒潭玉髓叫我,不知道在百裏之外我是否還能夠聽得見,但隻要我聽見了,我一定會馬上到你身邊。”
若水輕輕笑道,“青泠,你放心吧,哪裏會有什麽事?”青泠不再說話,把她的手指一根根地合上,將寒潭玉髓握入手心,刹時心中傳來若水低低的輕呼,“青兒,青兒……”同時,若水心中一驚,從她握著寒潭玉髓的手裏傳來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和不舍,手一鬆,玉墜再落回胸前。
青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身把嬌雲托在臂裏,一個閃身,隻見嬌雲被裹在一個極大的水球中,向遠處的山林投去。
厲龍也走了過來,拍拍若水的肩膀,“別被老虎吃了,讓他們吃了還不如讓我吃了呢……”他照例向若水擠擠眼,促狹地露出一口白牙,哈哈笑道,“好丫頭,好樣的。等我們回來。”他把劉老七扛在肩上,正待出發,毛毛球卻從他頭上跳了下來。厲龍點點頭,“也好,毛毛球陪著你,至少有個伴。你可要好好照顧毛毛球,要是它被老虎吃了,我一定要把你的骨頭都拆掉。”厲龍哈哈大笑,扛著劉老七望空竄去,下一次落下時已在一座側峰的半腰,幾個騰挪之後便不見蹤影。
[外一篇]關於“夏文命和塗山女嬌”
古代大帝的姓,小青一向搞不太清楚。比如黃帝,有說他是姓公孫的,也有說他是姓姬的,在《上善》中,小青選擇了姬姓。同樣,禹的姓氏有說是姒,名文命,娶塗山氏女嬌為妻,生子啟。因是夏後氏部落的領袖,所以後世人有稱大禹,有稱夏禹,也偶有稱夏文命的,就像舜的名字是姚重華一樣。前麵第六十三章“曾經滄海”時把青泠與大洪水時代掛上了一點關係,但因為不是此文重點,故而沒有直說大禹治水等等,而是想像如果青泠真的是大禹的親密戰友,怎也不會以大禹這種帝王之名相稱,所以便直呼其名夏文命了。
首先,小青先要非常誠摯地謝過bing大人。從大禹治水到戰國,至少經曆了夏商周春秋四個時代,所以“幾百年”絕對是錯誤的。有學家利用高分辨率的氣候代用指標重建了\"大禹治水\"傳說時期的氣候背景,推測傳說中堯舜禹時期的大洪水發生於公元前4000多年,但這可能有些偏差。考古學家基本上會認同的夏朝時間為公元前21世紀到公元前17世紀,甚至有說法大禹的兒子啟建朝的時間為公元前2070年。所以,《上善》的時間大約是公元前300多年,則此時青泠應該想到的是已有一千餘年了……小青斟酌再三,決定虛寫,沒有把千餘年寫進去。
其次,夏文命麵對塗山女嬌的無奈是什麽?
很早的時候看過魯迅先生對大禹治水的改寫,印象深刻,但是卻把塗山女嬌寫成了一個抱著孩子找到朝堂之上的怨婦。男人果然更願意寫抱負和事業雄心,女人和不顧家便成了一個絕好的襯托。
之後,讀到更多的東西,小青越來越同情塗山女嬌,質疑在大禹豐功偉績背後的無人性。中國古代的誌記文章,向來是“述而不作”,情感一事,隻怕最早的也就是把懷王和襄王的香豔情事形諸文字的宋玉吧?但種種跡象,不由得不讓小青想象當年夏文命與塗山女嬌之間的故事,何時無風,何時無月,風月之事,古已有之。
其一、《孟子?膝文公上》曰:“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華陽國誌?巴誌》曰: “禹娶於塗山,辛壬癸甲而去,生子啟,呱呱啼,不及視,三過其門而不入室,務在救時。”關鍵在一句“務在救時”。二者不可得而兼,取九州百姓而舍老婆孩子也。反正現在的現代男性顧了事業不顧家的大有人在,何況是那麽個洪水濤天的年代,人命大於天,小青也就不去質問大禹他老人家了。
其二、《呂氏春秋?音初》曰:“禹行功,見塗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塗山之女乃令其妾侍禹於塗山之陽,女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如此看來塗山女嬌其實也算是個蘭質蕙心的女子,那時代能開詩歌之先河作如此一歌的女子,隻怕少之又少。當然也有可能是文以人傳,正因為是大禹的女人,所作的歌才流傳下來。不管怎樣,據說重慶朝天門碼頭附近有塊“夫歸石”便是塗山女嬌守候大禹的痕跡,這樣的女子,如何可能沒有一片癡心?
其三、《淮南子》曰“禹治洪水,通轘轅山,化為熊。”……“塗山氏往,見禹方為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更有傳說道,女嬌化為石,經三年後裂開,生子曰啟。傳說不是太清楚,隻能想象。在小青的幻想中,禹應該是想念女嬌了,才會告訴她自己“工作”的地方,可惜算錯了時間,女嬌在不該到的時候到了,卻看到了大禹的法身。一般來說,女子總是仰慕有能力有抱負的男子,所以女嬌開始覺得羞慚,柔腸千轉,戀也難戀,舍也不舍,於是化身為石。好歹是夏氏正室,怕癡心的大禹不肯再娶(也可能是不給大禹再娶的借口),女嬌生子名啟,算是給夏家還留了個後代。
其四、從古至今,喜歡好男兒的女子向來不少。巫山神女瑤姬授大禹以天書若幹卷,並因心生愛慕而戀棧人間不去,遂化身為神女峰,她的姐妹們則成為三峽的巫山十二峰。“嫦娥應悔盜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隻不過,想來大禹應該是沒有動心的,否則,夏就會再多一個國母,而不是三峽多了一座神女峰。要知道“巫山□”可跟大禹無關,是楚懷王的YY,他老人家在雲夢澤遊玩時做夢夢到與巫山神女相會,神女自稱“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於是就把□與楚懷王YY的事情聯係起來了,成了那事兒的代名詞。神女何其無辜!對不起,扯遠了。其實小青是想說,雖然有連楚懷王做夢都不忘YY的神女對大禹傾心愛慕,以至於她甘心放棄那永恒的神女身份來人間做一座山峰,大禹他老人家也沒有弄個三妻四妾。既然如此,那能不能認為,大禹還算是對塗山女嬌有感情的?隻不過是為時所迫,好男兒,有所為有所不為,天下百姓的水深火熱,大過了一已之私,哪怕是生死相許,也敵不過對數百萬水生火熱中的百姓的大愛和憐憫。
既然如此,怎能不無奈?兩情相悅,孩子他媽,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
曾經想過,《上善》寫完之後,小青是不是應該把大禹當年治水的故事再來小編一番,把青泠、厲龍、灩渱等人加進去,改它個麵目全非……
突然有點寒,這三個大帝怎麽都是與女相關的姓,黃帝姓姬,舜姓姚,禹姓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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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驚鴻一瞥
若水抱著毛毛球,坐在空無一人的溪旁,唇角居然還掛著微微的笑容。
月亮落了下去,星光被密密的叢林所遮,小溪旁幾乎沒有什麽光。風再拂過,帶來野獸的號叫和沙沙的行動之聲,風裏還有血腥的味道,恐怕附近正有野獸在大開殺戒。
若水靜靜地坐在石上,一動不動。夜晚的叢林並非如她想像的死寂一片,反而充滿活力,到處都是響動,到處都是黑影。溪邊長滿苔蘚的石上,一隊隊熒熒的眼睛來了又走,留下喉間低低的咆哮和嘩嘩舔水的聲音,吱的一聲長長慘號,不知是什麽動物成了別人的食物。
若水盡量什麽都不去想,才不至害怕,但她越擔心,越是忍不住要去想象那些是什麽東西。她不怕野獸,但她怕那些看不見的黑影,她怕昨晚出現過的那個如鬼哭般的聲音。若水把腿盡量地縮到石上,緊緊地抱著毛毛球,似乎毛毛球光滑的毛皮能夠給她足夠的溫暖和勇氣。
最讓若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江岸邊,又傳來了男子的聲音。與昨日不同,這聲音更加清晰,卻不是痛哭,而是不停地悲吟歎息,更顯得幽深和詭異。若水隻覺得身上寒毛根根豎起,連連打著寒戰,她要竭盡全力,才能控製住自己不去伸手握向寒潭玉髓。
毛毛球從她懷裏擠了出來,弓了弓背,用溫暖的小粉舌頭舔了一下若水的臉頰,接著便朝哭聲的來處奔去。若水著急地喚著毛毛球,她的聲音在無月的寒夜中飄蕩,撞在叢叢林木和潺潺小溪間,極不和諧,驚起了溪邊草叢的宿鳥,嚇跑了到溪邊喝水的小獸,毛毛球卻並沒有回來。
若水在石上站了起來,女人膽小的天性和對毛毛球的關愛在她心中搏鬥,她咬咬牙,衝進夜色之中。
到了江邊,若水終於看到了毛毛球,同時也把高高懸起的心放了下來。遠遠的江灘上有一堆篝火,毛毛球遠望著火堆悄然立著,而一個看不清相貌的男子,長衣高冠,正背對著毛毛球和若水,麵向灘前奔湧的岷江,長歌當哭。
那男子絲毫沒有察覺到毛毛球和若水的到來,仍在那裏長歎悲歌,隻聽得他歌道:
“曲曲九歌,岷江之落;
稼穡當滅,百姓無稷。
幽幽九歌,玉壘之坡;
犧牲該無,百姓無胾。
惻惻九歌,梁州之國;
禎祺將失,百姓無繼。……”[注]
若水不太聽得懂他在說些什麽,但那男子每一句都歌得無比淒涼,聽上去就像是在悼念亡人一般,雖然沒有痛哭失聲,卻比號啕大哭更加悲痛,如心灰若死的絕望,讓聽者也為之心傷似灰,隻覺得人間了無生趣。
若水正聽得心傷,手上卻隱隱地痛了起來,她低頭一看,原來是剛才點燃枯枝的那隻手,自己勉強將全身可以調用的金烏魂逼到手心,雖然成功地那根枯枝點燃,但餘下的金烏魂卻堆積在手部未曾流回去。時間長了,不再流動的金烏魂開始灼灼地痛了起來。
沒有別的辦法,反正那男子還在悲歌,不知為何,若水對他居然沒什麽敵意,也許是因為,她相信當一個人真正悲痛時無法對別人產生壞念頭,因為滿心已被悲傷占據。
若水盤腿坐下,用意識一點點地把金烏魂引回手太陽小腸經。還沒有轉得一個周天,一股大力傳來,金烏魂自然而然地反彈回去,身前有人悶悶地哼了一聲。
若水驚訝地睜開眼睛,那江邊的男子已然停住悲歌,此刻正用左手托著右腕站在若水麵前,用一種難說是喜是悲、卻顯然既驚又怒的神色盯著若水。此人約四五十歲,著玄袍,踏絲履,頭帶高冠。火光下可以看到他麵如滿月,額角高闊,雙眉斜飛,再加上一雙蘊著精光的雙目,氣概睿智高華,竟隱隱帶有帝王之威,讓人心中油然而生臣服之心。男子的右手上赫然如焦木,想來正是為若水的金烏魂所傷。
“你……你……你怎麽會有息壤?”
那男子狠狠地盯著若水,像是在大漠裏跋涉奔波千裏的旅人終於看到了天邊的綠洲,卻被馬賊攔在了綠州的外麵。
若水吃了一驚,此人怎麽會知道自己的金烏魂便是息壤?她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
那人再哼了一聲,原先的悲愴神色一掃而空,周身上下開始充盈著一種讓人頭皮發麻的氣勢,讓若水不由便想起了殺氣。果然,那人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柄精光長劍,朗聲道,“何方妖孽,竟敢私自盜走息壤?你可知道,為你一己之私,岷江龍又將肆虐,而蜀地十萬百姓將生靈塗炭?再無幸理?”,他的聲音轉寒,“隻有殺了你,方可取回息壤。妖孽,你受死吧!”
劍光急閃,映著火堆中的紅光,如一蓬光雨暴射開來,尖銳的劍氣破風之聲罩住了若水身子方圓丈許。這男子顯然對若水相當顧忌,一出手便是置之於死地的絕招,務求令若水再無反抗之力。
事出無因,以往若水不過仗著身上火源力或是金烏魂的自動反彈護身,早早地離家,莊家家傳的東西她什麽都沒有學過,而在宙斯聯邦那樣的現代社會,哪裏還會有人會去修習武技?進入人世間之後,若水更是從不知道什麽叫招式,反正有青泠厲龍在,怎麽也輪不到她出手。此時見漫天光雨,若水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隻得閉目等死,眼看便要血濺當場。
一劍劃空而至,劍法犀利,急急如電。隻聽得一連串叮叮當當劍擊之聲,如珠落玉盤,間之以女子嬌叱之聲,兩道劍光,如龍飛鳳舞,匹練般交錯。
若水驚覺自己竟然還沒有死,她睜開眼睛,麵前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正迅疾糾纏,殺氣凜凜,逼人眉睫。若水如在夢中。
再是叮叮當當一陣劍響,一潑血雨灑了出來。人分,若水看到一個冷如冰霜的女子,正與那威嚴男子凜然對峙,氣勢上竟分毫不弱。若水從未見過如此冷豔的女子,白衣勝雪,黑發流雲。清麗脫俗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如冰山一般冷傲。此女用人間絕色已無法形容,除非天上謫仙。隻是白衣上如桃花盛開般綻放出數朵血跡,再仔細看時,她的左手前臂有一道深深的劍痕。
那玄袍高冠的男子左手倒提長劍,麵色稍霽。剛才他一劍劃傷那女子左臂,不及收勢回擋,被那女子以劍柄重重擊在長劍上。右手受了金烏魂的灼傷,再握不住劍,長劍直落下去。奇怪的是,那女子並不乘機報那一劍之仇,反而以劍尖相挑,把堪堪落地的長劍又送回自己左手。如此氣度,男子自愧弗如,他沉聲道,“你乃何人?既是劍俠,為何要為此妖孽強出頭?”
那白衣女子冷冷回視,將身一縱,劍光一晃之後便不見蹤影,遠遠地傳來句同樣冰冷的話,“給她個說話的機會。”
男子皺著眉頭,沉思不語,半柱香後,他把長劍收回腰間,對若水道,“也罷。隻要你把息壤交出來,寡人便饒你一命。”
若水平白無故地遇此一劫,卻又莫名其妙地死裏逃生,拾回一條性命。她正自對著白衣女俠消失之處發愣,聽得那男子如此說法,下意識地回道,“你是什麽人?”
那男子不怒反笑,“妖孽,寡人在問你!你若再躲躲閃閃,寡人就算不殺你,也要將你打回原形!”
“原形?”,若水有點迷茫地重複,“我本來就是人啊,還能打回什麽原形?”
她抬起頭來望向那玄袍男子,漸漸地有些明白自己的處境。今天看來這金烏魂的事情必須得給對方一個交待,隻是應該交待些什麽呢?又該從什麽時候來開始這個交待?從那些黑衣人帶著金烏魂殺向尹家與世無爭的小村嗎?還是從地龍血化萬千,以慘無人道的方式殺死幾乎全部村民?或者,從與青泠厲龍一起下山遇到了尹端夫婦,就像宿命一般到了自己在人世間的父母身邊?再或者,從自己不知為何從宙斯聯邦到了這個人世間?
人世間到底是什麽?一切如夢似幻。若水低低自語,“讓我來解釋?那麽,我又該去找誰要個解釋?這一切的一切怎麽回事?又是誰的安排?”
隻不過,該麵對的逃是逃不過去的,反正也回不了蝶夢星係了,就當那是一個夢吧。莊周不是說過嗎?“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當自己在蝶夢星係的時候,這人世間便如同詩楠一個青春迤邐的夢幻,而現在自己身陷人世間回不到蝶夢星係了,誰知道蝶夢星係是不是小小水兒的一個夢境?
若水憶起到了人世間之後發生的一切,在到達尹家的小村落之前,之後,直到自己一個人無依地留在了這江邊的荒林。淚珠終於撲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哽咽著把從地龍現身到金烏炸開的事事傷心,除了把青泠厲龍的來曆說成是村裏供的龍王和朋友之外,其餘的全部都一五一十如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出來,把麵前的這個要她性命的男子當成了忠厚長者一般。
玄袍男子皺著的眉頭漸漸展開,又再次緊緊皺起,他不太能聽懂這女子說了些什麽,但是,顯然不像是編造,任何想編造的人都不可能用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來騙人,何況,麵前這小女子情真意切,悲慟難抑,原來她身上竟然還負有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
若水說到後來,泣不成聲,孤單單的人世間啊,來到人世間的時候,她什麽都沒有,曾經,她以為她得到了力量,得到了父母、親族、關懷。而僅僅數月,連青泠在內,一切便如水月鏡花般消失不見,隻餘下在江邊荒灘孤苦伶仃的自己。難怪水兒寧可離開這個世界,追隨父母於泉下。如今的自己與當初的水兒有又何異?“生亦何歡?死有何懼?”若水已哭倒在地,心灰若死。
“咄!”那玄袍男子一聲大喝,把若水從悲痛中驚醒,她抬起迷蒙的淚眼望了過去。
“你這小小年紀就說什麽生亦何歡?死有何懼?你懂得什麽叫生?什麽叫死?才活了多大歲數,便知道生亦何歡了,你又沒有死過,如何知道便是死無可懼?孽障!”那玄袍男子怒氣衝衝地道,長袖一拂,怒目圓睜。
“你要死了,父母親族的仇誰去報?”那玄袍男子繼續訓斥若水,“人生在世,孰重孰輕?重者,江山社稷,輕者,兒女情長。天地君親師,有天有地有君,而且親仇未報,你既然有緣得到息壤,天道於你寄望非凡,豈能如此自暴自棄?”
玄袍男子的話讓若水為之一振,眼神從迷茫開始堅定起來。自己本來便不是那種遇到南牆便回頭之人,也許是今日遇合太多,再加上受剛才江邊悲歌所影響,情緒走了極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著玄袍男子盈盈拜倒,“多謝先生教誨,若水此生,再不敢須臾或忘。”
玄袍男子一捋頜下長須,點頭道,“好。既然你不是妖物,息壤對你幾乎沒有半分好處,那何不把它放了出來?”
若水恭恭敬敬地答道,“不知為何,這金烏魂已經和若水的精神結合在一起,我的意識根本就無法脫離金烏。”接著若水有些不解地問,“先生既然知道息壤,自然應該是前輩高人,難道以先生的修為也看不出若水是妖還是人?還有,先生說這息壤於若水並無半分好處,莫非妖怪可以拿息壤去為非作歹?”
“人和妖本來難分,尤其是可以化為人形的妖物。妖物都有妖氣,但妖氣在還未化為人形時最強,其後便會漸漸消散,妖物在人間呆的時間越長,就越像人。除非是能穿越心障看透世間萬物本像的修道之人,一般的精、靈、鬼、魅、妖,彼此都是看不出本相來的。所以,剛才一見之下,我發現你居然有息壤,便認為你是妖物,正常人如何可能身負如此霸道的金烏魂?若不是你所說的龍王二人,你一個區區人類肯定早就被息壤化為灰燼了。”
若水一驚,如此說來,若非麵前這個長者也不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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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胾,音“自”,切開的大塊肉。
梁州:《山海經?海內經》:“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包括屈原在內的多人質疑於此,此乃小說,也就罷了。梁州的範圍大約是自華山之陽起,直到黑水,應包括今陝西南部和四川省,或者還包括四川省以南的一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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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抵死纏綿
那玄袍男子目光如炬,看穿了若水的想法,他長歎一聲,似乎也曆經無數滄桑,“我曾是此地君王。”短短數字,卻無比沉重,他顯然不想多說,沉思不語,若水也便耐心等待。此時天邊已隱隱發紅,遠山上被朝霞蒙上了一層血紅的輕紗,江水還在低低咆哮,從前麵的峽穀疾衝而至,在灘上回漩,稍稍駐足再向東勁奔而去。
“也罷,寡人若是強行把金烏魂收走,一來你絕無幸理,二來寡人也沒有辦法降得住那金烏。若木盒啊若木盒!”玄袍男子望向自己焦黑的右手,這正是適才金烏魂所傷。若水所提及的那些黑衣人居然既有若木盒又能控製金烏,別人不知道,他卻相當清楚。傳說中若木盒乃是裝息壤神土的神器,鯀當年從天帝那裏盜來息壤,便是連盒一起盜來。息壤既已用盡,若木盒則留在大禹家族,世代相傳,因此這蜀地隻有大禹後裔才有若木盒。究竟出了什麽事情?大禹的後人怎麽會做出這等蠢事!
“既是如此,若水,寡人要你盡快趕到你所說的漆山去找龍王等人幫助。岷江龍沒了息壤的束縛,今年的水患非小!寡人日夜在這江邊徘徊,看得相當清楚。少則十天,多則一月,大患將至,蜀地又將變為澤國。若水,從你之言聽來,龍王等人似乎並不願意看到生靈塗炭。便為了蜀地千萬百姓,我們也一定要將岷江龍攔死在江中!”旭日將升時金紅的朝霞映照在這玄袍男子身上,一身的昂揚正氣,如君臨天下。
說罷,玄袍男子從腰間拔出長劍,鏘鏘幾下,在江石上畫出一條蜿蜒長龍,正是岷江之形。長劍回轉,再飛快地點出四點,他指著最上麵一點道,“若水,你等便去此處吧。世人都道岷江龍四爪中前兩爪最是有力,且正對成都平原沃土千裏,哪知此爪才最是凶險,你看,”又是鏗鏗數聲金石交擊,從偏南的後爪處延伸出長長一條細線,九曲而下,竟直奔成都平原腹地。“世人都道此爪最弱,因其正對崇山峻嶺,荒無人煙。其實,這群山之中正有一條若隱若現的峽穀,不知是水族何時所造。一旦此爪處決口,岷江龍將長驅直入蜀中腹地,一泄千裏!”
若水心中咯登一下,一幅圖像清晰地顯了出來:洪浪濤天中,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輾轉流離,沃土千裏的天府之國竟變得荒無人煙,寸寸死寂。天,數以萬計的蜀中百姓啊!她不知道這個時代的人們如何對待百姓,但是宙斯聯邦早已廢除死刑,作為一個在所謂的文明社會長大的人,若水根本無法接受為了一已之私而草菅人命。她急急抬起頭來,斬釘截鐵地道,“若水定當不負使命,我馬上便去漆山,除非我死,否則決不讓岷江再次泛濫!”
玄袍男子讚許地點頭,“寡人也絕不會坐視不理。”他有些感慨,“當年寡人為了蜀中百姓,寧可將江山美人盡送於人,如今再拋上一次身家性命卻又如何?”他朗朗大笑,笑聲卻悲愴如斯,讓人聞之欲淚。
旭日的第一道金光射了過來,玄袍男子身形一晃便不見蹤影,若水大驚失色。天空中隻有一隻灰黑色的鳥振翅掠過,“民貴啊!民貴啊!”,漸漸消失在曙色之中。
若水呆呆愣住,那玄袍男子何方神聖,竟如此的神龍見首不見尾?若不是江邊那火堆還在冒著嫋嫋煙氣,江石上的岷江龍還在作勢欲飛,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噩夢。
既然一切都是真的,那麽,自己就應該馬上出發去漆山求青泠厲龍相助,可是怎麽去呢?以自己的速度,十數天的時間根本就走不到漆山!
若水隻知道漆山在岷江上遊,是一片極大的漆樹山林,但位置究竟在哪兒,到了漆山又到哪兒去找劉老七家,若水一點概念都沒有。如果人世間真是古戰國的話,就應該是一個極度地廣人稀的世界,可不像是在宙斯聯邦,隻要你想找一個人,有的是蛛絲馬跡可尋,留個ID便可以在宇宙的任何一個角落找到他。若水心中漫起一陣恐慌,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這個世界相遇太難,難怪古人會道“家書一封值萬金”,萬一到了漆山找不到青泠該怎麽辦?萬一自己在這裏總也守不到青泠回來該怎麽辦?在現代社會中,隻要有那個ID,有的是後悔的機會,而在這裏,漫漫人間,如何尋覓?
若水在清晨的江風中隻覺得陣陣無依,如天地之間一孤伶沙鷗。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一向自詡為女中豪傑,獨立自主,卻竟然在人世間如此孤獨無助。更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心中,會如此深刻地依戀著一個男子。
毛毛球悄無聲息地靠了過來,若水彎下腰把它抱起,放在臂彎裏輕拂它光滑如水的毛皮。朝陽的光輝灑了她一身,也映照在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上,給岷江披上了一層金光閃閃的鱗片,江如狂龍,翻滾咆哮,若水卻如山溪漂萍,愁腸千轉。
突然之間,若水手上一粘,摸到了一片濕濕的地方,毛毛球的身子隨之痙攣地抽動了一下。若水訝然望下,毛毛球的左爪之上竟是一道深深的劍痕!
若水差點把毛毛球摔到了地上,她驚恐萬分地望著懷中這隻狸貓。這個夜晚發生的事情太多,從青泠等人的離去到男子悲歌,從岷江龍的肆虐即將給蜀國大地帶來的水患,再到那玄袍的正氣男子莫名消失。出乎意料之事一樁樁一件件接踵而至,讓若水氣都喘不過來,幾乎沒有思考的餘地。自己幾乎已經快忘了那個救了自己性命的女子,而那個如驚鴻一瞥的冷豔女子,原來便是自己懷中的狸貓毛球?
狸貓毛球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讓若水聽得毛骨悚然,渾身機伶伶地打了數個寒戰。會歎息的狸貓?
若水隻覺手上一輕,毛毛球已然不見,麵前是一個冷如冰霜的絕色女子,白衣黑發,背一柄古色古香的長劍,從肩上露出小半截嵌著銀絲的鯊皮鞘,而劍柄處卻極素,不如剛才那玄袍男子的寶劍鑲金嵌玉,一穗藕荷色的絲絛從劍柄上垂下,正隨風輕舞。
“你……你……”若水幾乎不會思想了,她愕然望向那冷豔女子,毛毛球竟然是一美女?還是劍俠?若水腦子裏突然現出在尹端木屋外見到的那些死狀可怖的地龍人,難怪那些地龍人身上都有如劍痕般的傷口,顯然當時毛毛球守護了尹端一家,剛才更是救了自己一命。她向著麵前的冷豔女子盈盈拜下,“謝姐姐相救若水!”
那冷豔女子伸右手挽起若水,容色稍暖道,“不必言謝,你當日救我性命,我自然要守你一生平安。”
剛才她消失時扔下的那句話如從天邊傳來,聽不清音色,此時聽來,這聲音雖冷,卻帶著吳儂軟語的甜甜水色。這女子,剛如劍俠,柔如仙子,冷如冰霜,軟如綿玉,渾身上下充溢著一種莫名的魅力,無以言表,讓人驚豔之後便再無法忘懷。若水想,這便是那種讓人心存深深愛慕卻總也說不出口的女子,能永遠銘刻在見過她哪怕一麵的人心底深處。
尹端對青泠和厲龍談及毛毛球的來曆時,若水正在水兒娘房裏換衣,當時並不知曉。尹族全亡之後,在那個漫長的冬天,青泠曾對若水提及此事。若水至今還記得青泠在冬日的暖陽下和自己對坐在池塘邊,慢慢講述水兒童年的這件往事,厲龍在一旁和毛毛球嬉戲,池塘邊的修竹整個冬天都青翠欲滴,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穿池而過,幾尾銀鯉浮在水麵,象是在對青泠頂禮膜拜。
往事和著青泠如冬陽般溫暖的微笑,毛毛球如雪球般的上下飛舞,厲龍爽朗的哈哈大笑,一起刻在若水記憶深處,現在想起,當時何其心醉,更比出此刻在江邊的孤苦何其不堪。
隻是,狸貓向來是怕水的,毛毛球如何便到了那麽深的水中?
當時青泠說毛毛球是被溪流衝到池塘,如此說來,毛毛球並不是這小村裏的,而是那座無名大山裏的生靈。但她一口的吳儂軟語,又縱劍如飛,怎也不像是蜀中土著。
心弦中不知哪一根被觸動,若水有些怔怔地望著那冷豔女子,記憶的飛輪卻在飛快地旋轉,好多好多,錯綜複雜,可怎麽就是摸不著,抓不住呢?
吳儂軟語……縱劍如飛……一隻怕水的狸貓……奇怪,她為什麽總是不現身呢?若水腦子裏出現的隻有那個慵懶的毛毛球,在厲龍的肩上呼呼大睡,和眼前這冷若冰霜的女子怎也放不到一起去。
吳儂軟語,怕水的狸貓,厲龍肩上慵懶的毛毛球……
若水突然想起厲龍當時在岷江上唱的那隻吳越小曲來:
“桃花罷了羞,
杜鵑插頭,
輕挽袖,把蓮舟。
畫眉的那個人兒啊,
他怎麽不回頭……”
記憶深處如火山爆發一般,無數的場景湧了出來。
毛毛球總喜歡和厲龍在一起……
江上厲龍唱起吳越小曲時,毛毛球坐立不安……
厲龍的長衣丟失時,神思疲乏的毛毛球從榻角竄了出來……
毛毛球剛進入房內,青泠便在院中發現了厲龍的兩件長衣,似乎造衣的女子知道厲龍正為此狂怒,那件新衣上繡的水紋還沒完成便拿了出來……
厲龍鏗鏘琴音響起時,毛毛球的利爪飛舞,如果不是若水緊抱著它加上金烏魂適時而出,毛毛球早就跳了出去……
厲龍那天狂吼的話出現在若水耳邊,“那是老子的第一個女人做的,你懂嗎?”
接著便是他失魂落魄的喃喃低語,“她沒有死?不會的,她以為我死了,她說她也不要活了。而我也再沒有找到過她。”
所有的場景紛至遝來,最後被厲龍惶然而悲痛的大吼所替代,就隻是一個聲音,“飄雪!”“飄雪!”“飄雪,你在哪裏?你出來!”
“飄雪……”若水脫口而出,怔怔地望著麵前這冷豔女子,她也正用一對精光閃閃的眸子看向若水,雖然麵容還依然清冷,眸子深處卻是深深的關愛,一如她不惜現身出來,寧可受傷也要相救若水,給她個說話的機會。
若水心中一痛,拉起女子的左臂,細細地看去,眼淚便撲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已經死了的飄雪,給厲龍補衣卻不願現身的飄雪。隻是,一隻怕水的狸貓如何到了那麽深的水中?一個劍俠如何可能會有被淹死的時候?飄雪和厲龍之間究竟有過什麽樣的往事,而厲龍又該是多麽深地傷透了麵前的這個冷豔女子,讓她心傷到真的去死!
似乎過了好久,飄雪抬起沒有受傷的右手,輕輕拭去若水的眼淚,“好孩子,別哭了,我帶你找青泠去。”若水想起曾經在毛毛球眼中看到的絲絲憐憫,原來,飄雪什麽都知道。那麽,她也該知道厲龍當日的痛不欲生,為何還是遲遲不肯出來相見?
“飄雪,你是不是厲龍的……”若水囁嚅著問,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問這個問題,但還是傻傻地說了出來。飄雪沒有沉默猶豫,她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就如同說起一個別人的故事。
◇◆◇◆◇◆◆
鶯飛草長,湖光瀲灩,暖風薰得人心醉。
飄雪又在湖邊起舞了,劍光閃閃,寒意凜人,劍如其人,如漫天飄雪。隻是今日卻無絲毫殺氣,反而溫柔如這落雁湖水。湖邊的姹紫嫣紅盡都訝然,有誰見過小狸貓的琅琊劍如此含情脈脈,而那個在一旁觀劍的男子,氣宇軒昂,負一杆素色長槍,著一身純白長衣,白衣勝雪。
“知道嗎?那白衫是小狸貓做的哦。”
“難怪我見她好幾天都在樹下抽針引線。嘖嘖,小狸貓可是我們落雁湖的驕傲。”
“那男子也不錯哦,可惜我道行不夠,要是像小狸貓那樣白天也能化為人形,還向白猿老頭學了一身天下無雙的劍術,我也要找一個像那男子一樣的人類來愛。”
“喂喂喂,菱角,你就不要花癡了好不好?!你白癡啊,花木妖精也敢學劍,金克木知不知道!”
“可我就是喜歡那樣的男子嘛,帶出去好長臉哦!”
那菱角花在水中飄搖,豔羨地望著飄雪。那男子長槍出手,和飄雪的長劍卷作一堆,槍劍卻不交擊,兩個白色的影子交錯糾纏,如冰雪交融,長袖揮舞,如粉蝶雙飛,翩翩遷遷。
冰化雪融,雙蝶舞罷,卻見飄雪已被抱在男子懷中,男子低下頭去,吻上了飄雪的紅唇。飄雪猛然一顫,卻並不推卻,她的身軀在微微顫抖,粉白的臉漸漸飛紅,素手一鬆,反手摟住身前的男子,連愛若性命的琅琊都不要了,落入草地。
漫天飛雪,是柳絮楊花在繞著兩人旋轉。湖邊的花花草草驚訝得一語不發,連那最嘮叨的菱角也不再在風中搖擺。唇分時人已不見,湖岸邊隻餘一槍、一劍,而湖心島一人多高的蘆葦叢中卻多了兩個纏綿身影。
厲龍伏在飄雪身上,深深地再吻了下去,飄雪本已彤紅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上,厲龍便那麽一路向下,一直吻到雪白的脖頸處。女子的體香和滾燙的體熱,讓厲龍迷醉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稍稍抬起頭,飄雪緊閉著雙眼正在他身下顫抖。大半個酥肩露在外麵,雪白的長衣深處微微露出比春光更燦爛的風景,峰巒起伏,白得耀眼,引人遐思。厲龍隻覺得自己口幹舌燥,一股熱浪從身下湧起,便欲把他淹沒,而身下緊閉雙眼的飄雪耳根粉頸盡皆紅透,更讓他渴望著在雪白長衣下美妙絕倫的□,他隻想把所有的束縛都去掉,把那焚身的熱浪都發泄出去。
厲龍的手也在顫抖,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本能地把手伸向了飄雪的衣間,輕輕地一路探下去,直抵最深遠處。為什麽自己會有人類的□?厲龍從來不去想那個問題,世間萬物,不論是否生靈,自然都有陰陽,有陰,有陽便有陰陽相吸,陰陽調和,哪怕對方是個人間女子也罷。
飄雪銀牙狠咬,星眸緊閉,全身發燙,平時冷若冰霜的臉頰此刻豔如桃花。那個心儀的男子笨拙的分開她的長衣,冰涼而微顫的手拂過前胸,讓她更是陣陣猛顫,花心處春情狂湧。她既緊張又歡愉,雖害怕卻渴望,身心深處不住湧上一波一波的愛意,心如鹿撞。
女子特殊的幽香在空氣中彌漫,讓厲龍如癡似狂。這股馥鬱的香氣就像是聲聲催促,厲龍忍不住張口咬住飄雪胸前的雪中紅梅,飄雪渾身劇顫,禁不住呻吟出來,熱流狂湧,浸濕了身下長衣。
喘息聲重,厲龍終於解開了飄雪的白衣,再下一刻,飄雪為厲龍造的長衣已飄落在旁,天地之間,似乎隻有蘆花深處的這兩個人,在無窮無盡的愛的漩渦中抵死纏綿。
第二十章 杜鵑啼血
湖邊的花花草草們已經認不出那個冷若冰霜的小狸貓來了,她眼裏怎麽盡是濃濃暖意,滿麵春風地伴著那個白衣男子?從未見過小狸貓如此溫柔地坐在柳絲下為誰撫琴,一塊焦尾七弦琴,琴音裏盡是纏綿。傍晚時,飄雪吳儂軟語的江南小調,更是和著三月春風,醉了滿湖碧波,寰岸生靈。
可是,那男子為什麽卻不再象當日那麽迷醉了呢?他有些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地聽著小狸貓撫琴,心卻跑到哪裏去了?
終於有一天,厲龍不辭而別,隻留下湖邊柳樹上六個字,“我想家,回去了。”
小狸貓便那麽站在柳樹前發愣,眼淚在眶裏打轉,卻強忍著不掉下來。她這一生還沒有哭過呢,從來沒有動過心自然也從來不會被傷害,她本來一直心向劍道,自詡決不會為人間男子動心。但是,也許就是老天的安排,宿命一般,她居然真的動了心,動了情,義無反顧地付出了一切。她本想陪這男子一生的,守候他一直走到人類生命的盡頭,再以身相殉。可是現在,又該如何是好?
日升日落,月出月沉,小狸貓在柳樹下整整站了一天。當太陽再次升起後,落雁湖畔的所有生靈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小狸貓。
十數日後,蜀都西北的一座大山下,一個白衣女子如風般掠過,沒有任何生靈能看清她的身影。飄雪畢竟是來去如飛的劍俠,三日之後她便找到了厲龍的蹤跡,一路跟到了這座無名大山。
在小路盡頭,麵對著寒瀑,飄雪在興致勃勃觀瀑的厲龍身後現身出來。厲龍似有所覺,轉過身來便吃了一驚,這個塵世女子如何能找到這裏?他有些尷尬地道,“飄雪,你來做什麽?”
刻骨思念到了嘴邊,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飄雪發現自己真不知道該說什麽,難道說,你跟我回去或是,我跟你一起回家?人類為何如此奇怪?也許自己是太像人類了,狸貓一族從來不需要為一夜恩情負責,而人類,卻應該是相守一生的。
見飄雪還是冷冷地看著自己不開口,厲龍的神色更加奇怪,就像偷吃蜂蜜的小孩子被父母發現嘴角邊還有蜜糖。他有些心虛地想起了與飄雪那些天的纏綿,他喜歡飄雪,是真的喜歡,何況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女人對男人意味著什麽。但他更喜歡自由。他不認為自己會跟一個人間女子過一生,且不談一生羈跘,厲龍最不願意看到的是飄雪的絕代風華在凡塵俗世中日日消磨,最終再難尋覓。
“你找我嗎?我得回家去了,嗯,你,要不以後我再去找你玩?”
玩?!飄雪禁不住柳眉倒豎,怒火中燒,他以為這是玩嗎?
厲龍被飄雪的神情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本來已接近小路盡頭的高崖,後退之後腳下一滑,便憑空掉了下去,墜入下方的潭水。
見厲龍腳下踏空,飄雪下意識地伸手去挽,卻挽了個空。厲龍墜入寒潭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在寒潭的轟鳴聲中幾不可聞,她打了個寒戰,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片刻之後,飄雪瘋狂地沿著小路奔了下去。
僅僅數息之間,飄雪已立在寒潭水邊,不知何時她絕美的臉上已淚流滿麵。寒潭靜悄悄的,沒有風,水麵上連一絲漣漪都沒有,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飄雪不吃不喝地在寒潭邊守候了三日,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更不敢去想自己做過什麽。三日之後,她麵無表情地緩緩離開,路過潭邊一塊大石時,腕一抖,長劍出鞘,七個字赫然石上:“你死,我絕不獨活。”
飄雪渾無知覺地站到寒瀑之前,這是當日厲龍掉下去的地方。她默默地向前走去,就如同前方是康莊大道而不是懸崖的盡頭。
◆◇◆◇◆◇◇◆
若水淚眼迷蒙地聽飄雪用平淡無奇的聲音講述著這個生死相許的故事。男人們似乎都是這樣,他們永遠都長不大,也許隻有經曆過生離死別,才知道應該去珍惜一切,可是失去的卻再也追不回來。厲龍和飄雪,誰都不知道對方其實並不是人,這兩人本是天造地設的神仙眷侶,卻偏偏造化弄人,不得相守。
原來如此……所以青泠說厲龍當日看了一塊石頭就開始發瘋,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跑到外麵去了,所以一向虛榮的厲龍會如此看重一件破了的舊衣,所以一向瀟灑的厲龍會如那天一般的失魂落魄,所以,從此厲龍再也不敢對女人動心,隻在花中行,萬花不沾衣。若水胸中一陣激動,拉著飄雪的手道,“飄雪,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就是飄雪?他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第一眼就認出他來了,是不是?”
飄雪冷冷道,“他既是龍王,自然淹不死他,我在寒潭守了三天,他為何不出來見我?”
若水無言以對。
“他是他,我是我。自從被你從水中救起,我心灰若死,就再也不願化為人形,總以為自己欠了他一條命。”飄雪冷笑,“哪知那日見到你們三人時,我才發現,原來隻有他欠我一條命,我卻從來不曾欠過他什麽。”
“既是如此,對他,我還有什麽話好說?”
若水在心中拚命搖頭,不,不,你不是這麽想的,如果真是這麽想,你為何要整日地和他廝守在一起?如果你真的再不願意見他,又為何要素手裁絹,為他再造一身新衣?那密密麻麻地縫上去的一針一線,是關愛、是情意、是怎也難以消去遣走的相思。飄雪,你為什麽要固守這一點驕傲不肯承認?
飄雪不願再多說此事,對若水道,“那隻杜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如今之計,你我必須趕到漆山去找青泠。”
杜鵑?
若水吃了一驚,杜鵑?那男子說他“曾是此地君王”,又說他“寧可將江山美人盡送於人”,這似乎觸動了若水記憶深處的什麽東西,啊,“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老天,這是望帝杜宇的精魂啊!難怪他消失之後,一隻大鳥掠過天際,難怪前夜男子悲慟,昨夜長歌當哭,聲聲泣血,難怪那哭聲竟可以不受江水的限製,繞船盤旋,原來竟是“杜鵑啼血猿哀鳴”的杜宇!
若水的手在使勁地發抖,一陣陣地寒意遍布全身。如果人世間真是古戰國的話,老子在春秋末期將《道德經》傳給函穀關令尹喜,尹喜再著《關尹子》傳給尹氏後人,若幹代過去,此時想必當是戰國的中後期,會是蜀地的什麽時期呢?古蜀少有出現在正史之中,隻有一些傳說隱約提到了其來曆。
若水隱約記得一個傳說,說巴蜀似乎是從什麽沿河而來的王開始的,他帶著族人乘雕花的陶舟而來,英明神武,惹得鹽水女神一片相思眷慕,夜夜與之相會船上。王要帶族人離去,女神卻苦苦相留,非要與君長相廝守,以至於白天化身為漫天的蟲豸,讓船無法離開。而那個恨心的王嗬,在夜晚□正濃時用愛人的手給鹽水女神係上了一條青色的布帶,哄得女神再不忍取下。白天當她再化身蟲豸時,卻被那英明神武的王執族長之弓沿著布帶一箭射殺。[注1]
當年在讀到此段神話時,若水曾黯然神傷了好久,為鹽水女神不值,男人為了所謂的事業,犧牲女人好像就是應該的。後來再過了許多年,年歲既長,也認識了一些算是叱吒風雲的男男女女,詩楠漸漸地理解了那個王的兩難。男人不是不痛,而是自欺欺人,不敢想及,不願說出。真要怨的話,男人是理智大於情感的動物,愛情,包括那個王自己,都隻在整個族人的利益麵前渺如草芥。若非如此,他所領導的族人便沒有機會生存下去而成為巴蜀的祖先。如果真要說痛的話,隻怕在那個王的心中,鹽水女神將是他永遠的痛,讓他隻能無休無止地驅策著自己埋首紛繁世務,害怕一切可能會讓他有機會想起她的閑暇。再不然便是痛極成痂,如戴上假麵的舞者,永不敢麵對真正的內心。
正在傷感,若水突然醒覺,那是巴,不是蜀,巴國一直強調氏族,而古蜀則總與水患相關。古蜀似乎後來為強秦所滅,應該是那個口若懸河騙了楚王的張儀吧,也騙了蜀王,以不知是美女還是石牛屎金的辦法,讓蜀王自取滅亡。那麽,望帝應該在那之前,對了,若水終於想起了與望帝相關的一些神話傳說,傳說中望帝杜宇是古蜀的國王,一直帶領百姓在蜀地農耕。但蜀在後世號稱四川,其中不乏大江大河,而且常年泛濫,杜宇苦於多年水患,心懸百姓疾苦,終於請到一個楚地的人才來作丞相治水。若水對那離譜的傳說倒是記憶深刻,據說杜宇在江邊長籲短歎求上天拯救蜀地百姓時,見下遊竟逆流漂上來一具屍首,那屍首被救起來後居然複活,便成為望帝的丞相。那丞相相當能幹,甚至能將一座山劈成兩半讓江水泄洪,終於蜀地水患漸止。因其功高,望帝將蜀王之位禪位給他,自己則化為杜鵑鳥,每年的春天仍然飛到人間,聲聲啼,促民耕作。隻是其間似乎有什麽兒女情事,不然李商隱的詩中便不會說“望帝春心托杜鵑”。
若水站在江邊思緒紛紛,對著杜鵑消失的方向肅然起敬。難怪那玄袍男子要說“當年寡人為了蜀中百姓,寧可將江山美人盡送於人”,難怪他一見自己居然擁有息壤,明知自己有金烏魂,仍要動手。好一個憂國憂民,嫉惡如仇的帝王!
而今水患將至,這帝王即便身為精魂,仍道“如今再拋上一次身家性命卻又如何?”,讓人如何不熱血沸騰,哪怕拚得性命也要追隨左右。隻是,若水的眉頭漸漸地蹙了起來,自己什麽都不會,既不會飛,又不會劍俠之術,如何能在十天之內到達漆山?
她望著白衣飄飄隻欲飛去的飄雪,突然有了一個主意,“飄雪,帶上我恐怕是個大累贅。不如你趕緊去漆山告訴青泠厲龍可好?你是劍俠,倏忽來去,一定很快就可以到達的。至於這幅石上江圖……”若水想了一下,先把江石上的雜物和石屑清理掉,再到林中挖了一塊土,摻上江水和成泥團。等泥團半幹成膠泥狀時,鋪開覆到杜宇所畫的江圖上。
若水把兩手放在泥上,盡量地把金烏魂向手上引去,雙手的溫度越來越高,濕泥漸漸變白,最後變幹變硬,接近於陶泥。若水輕輕一掀,帶有江圖的泥模子便落入手中。
飄雪一直麵無表情,沒有出聲,當若水把泥版交給她時,才冷冷說道:“當年我便發過誓,無論如何,我都要守在你的身邊。”
話音剛落,琅琊劍已從身後到了她手中。若水眼一花,隻見浮光掠影一般的劍光交織,光竟不隱去,漸漸地便在身前浮現出一幅古樸的圖形來。有些像是符咒,又有些像是印章,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麽。飄雪在若水麵前劃完,身形一晃便消失了,若水隻覺得身後陣陣毛骨悚然,卻不敢轉身,似乎飄雪又在她身後畫了同樣的東西,然後是雙腳,雙膝。
若水像個木頭人似的呆立著,一動都不敢動。等飄雪收劍於鞘後,劍光仍閃爍不去,卻見飄雪咬破右手食指,將血痕點點彈出,正中六張圖形正中,血滴化絲,迅速洇開,若水眼見一片紅光包裹著自己,隻欲將自己抬離地麵,飄然飛去。
飄雪滿頭香汗,一縷黑發貼在臉頰上,雪白的臉龐不再冰冷,反而流露出女子的嫵媚。她並沒有休息,兩手分別捏著劍訣,腳下輕頓,下一刻時,若水已在一片水墨世界之中。似乎黑的是山,白的是水,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不見,一切都在迅速地向後退去,什麽都看不真切,連咫尺前行的飄雪也隻是一抹灰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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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這是巴族的一個神話,講的是巴人祖先稟君與鹽水女神的纏綿卻悲壯的故事,取決於講故事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同樣的故事可以講出不同的感覺。我查了一下,這個神話出自《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所引《世本》。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小青把稟君當成了巴蜀共同的祖先,其實不然,至少在戰國時期已經是巴、蜀分開了。稟君的故事裏不止鹽水女神,之前還有投劍入石洞及坐雕花陶船(也有說是泥船的)過河,稟君便是在這兩項比賽中勝出,才能成為巴人之王。傳說有趣,愛情無語。
第二十一章 木秀於穀
等所有的色彩再度豐滿起來時,已是黃昏時分,飄雪和若水正站在一座大山跟前。
若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旁邊的這條河就是岷江嗎?怎麽那麽溫柔輕快地在山間峽穀跳躍著,時不時甩出幾朵浪花,或者在如坡的淺灘上激起漱玉吐珠般的顆顆珍珠,便如少女在愛人跟前撒嬌一般的歡快。前日在岷江上所見的渾雜和狂暴連一絲影子都不見了,江水極清澈,一路上還有無數的小湖泊,竟呈現出不同的顏色,湖藍、寶石藍、碧綠……深深淺淺不同的藍、綠,若水從若幹年後的宙斯聯邦來,從來不知道藍和綠還有這麽多種不同的顏色。湖邊古鬆蒼勁,湖裏卻有一些落入水中的殘木,被湖水曆經千年在其表麵沉積如雪的石乳,望之如水中遊龍。小湖泊旁邊是連綿的大山,遠處雪峰隱隱,滿山都是茂密的森林,深淺疊翠,更有意思的是,一叢叢矮小的灌木甚至就長在湖泊的淺灘上,形態各異,掛著綠油油的葉,點綴著或青或紅的小野果,如天然盆景。
一個笨拙的頭在湖對岸的山林裏伸出來,黑黑白白的,憨態可掬。若水隻覺得呼吸停頓,心髒都快停跳了。老天啊,那是不是……是不是……熊貓?遠望著那個圓滾滾的身子穿過草地上一搖一晃地走進叢林,看著如鏡麵的湖泊上倒影如真景的對對天鵝,呼吸著帶點雪山寒意的清新空氣,若水心曠神怡,所有的愁苦都已消失無蹤,所有的凡塵俗世都與她再無半點關係。[注2]
過了不知多久,天邊的雲漸漸變成了燦爛的彩霞,若水沉浸於湖光山色,根本不曾察覺。飄雪默默地站在一旁,並未催促,其實心中頗為寬慰。
星光顆顆燃起點亮了蒼穹,映在大大小小的湖泊中,若水隻覺宛若身處銀河。她輕吐一口氣,才省起已在此呆立良久,回頭看時,飄雪正凝神向天,一身蕭瑟。若水走過去拉起飄雪的手,“待會見了厲龍,姐姐又當如何?”
飄雪搖頭,“相見不如不見。”她頓一頓之後再道,“漆山就在前麵山坳,我們這就去罷。”
漆山是一片連綿不斷的漆樹林,橫跨好幾個山頭,其深不知何處。聽老七他們天天說漆樹,對之更是若對神靈一般頂禮膜拜,若水現在才親眼見到這種神奇的樹,哪知道這樹如此平凡,毫不起眼。
漆樹是一種不高的樹木,最高也就是二三丈左右。樹皮偏白,像椿樹一般的長葉,卵形葉片互生,一枝長葉上大約有十片左右。若水在林邊對漆樹樹幹仔細察看,卻並未見到任何割漆的跡象,沒有割漆的漆樹,豈不是說明此處沒有人煙?難道自己走錯了地方,那卻該如何是好?她求助地望著飄雪,突然想起飄雪曾道她在兩天之後出發,仍然追上了厲龍,那麽……若水開口懇求道:“飄雪,你能找到他們嗎?”
飄雪搖頭。若水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那當年你是如何找到厲龍的?”若水知道這話無異於揭開飄雪最沉痛的傷痕,但此時,她已經別無選擇。
飄雪古井不波的麵龐上一絲痛楚像漣漪般蕩漾開去,她沒有回答,隻是沉默。最後,在若水驚愕的眼神中,飄雪消失不見,而在原地出現了狸貓毛毛球,但卻又與毛毛球不盡相同。毛毛球隻有一條蓬鬆的長尾,而眼前這隻狸貓一共有七條尾巴。耳朵依然小巧地藏在蓬鬆的白毛之中,原先黑亮的雙眼卻變得火紅,妖冶一般的魅惑。
那狸貓輕輕一竄便到了若水懷中,一股馥鬱的幽香在空氣中散開,讓人迷醉。若水輕捋著它雪白的皮毛,那狸貓和毛毛球一樣,很自然地找到了最熟悉的位置,把頭埋了起來。尾部一翻,七條尾巴都伸展開來。香氣更濃了,卻不悶,隻是讓人歡欣和迷醉。
若水驚奇地打量著懷裏的七尾毛毛球,在原先一尺有餘的蓬鬆長尾邊,又各相對而出三條同樣的尾巴,越往兩邊越短,香味便是從這六條長尾處散發開來。
那狸貓又是一歎,飄雪的身形再現,她的聲音還是冷冷的,似乎不帶一絲感情。
“你恐怕是世上唯一一個能見到我們七尾馥狸原形的人。七尾馥狸家族向來人丁零落,世人鮮有得聞。而一旦,”飄雪咬了咬牙,接著道,“一旦與人有合體之緣,我們生就的幽香便會相附,數月不會消散。當日,我便是據此香尋到厲龍蹤跡,一直跟到了你們那座大山的瀑布之前。”往事雖曆曆在目,飄雪卻似已被傷透一般,臉上再不露出任何神色。
“十多年都過去了,這幽香到哪裏去找。何況,”飄雪冷笑,“如今他身上什麽味兒都有,女子的脂粉香,酒味,狐媚,想來他這些年日子過得不錯,兼收並蓄,來者不拒。”
淡淡言來,卻有種徹骨的寒,若水很有些擔憂,不知飄雪和厲龍這對戀人之間的誤會該如何收場?這才想起青泠曾道厲龍不過是觸景生情、有愧於心,當時自己還渾然不解,此刻終於明白。原來自己不但不明白青泠,也不懂厲龍。在厲龍心中,究竟有沒有飄雪的位置,那個成天在花叢中混的厲龍,究竟有沒有心肝?!
若水拉起飄雪的手,才發現她的手心裏全是汗,幾道深深的指甲痕跡赫然其中,飄雪其實並不如她表麵上看去的那麽冷漠。哀莫大矣,卻不心死,隻能無休無止地哀下去,看始終不曾有須臾忘記的人在別人懷裏流連。女子最淒涼的噩夢,莫過於此。
飄雪蹙眉道,“若水,你最好想個辦法出來。不然,咱們隻能先歇上一夜,到明日天開了再做打算。”
若水連歎氣都不會了,也罷,這男女感情的事情,最怕著相,一個不慎,便是弄巧成拙。還是先把岷江的事解決了吧,之後再去考慮別人的家事。連青泠都看不懂,自己的情感世界早已是一片慌亂,哪裏還能為飄雪幫上一點忙?望帝杜宇慷慨激昂的話又浮現在耳邊,“當年寡人為了蜀中百姓,寧可將江山美人盡送於人,如今再拋上一次身家性命卻又如何?”前途吉凶難卜,兒女情長還是先收拾起來罷。
一想到杜宇,若水便焦急起來,找到青泠和厲龍是現在的燃眉之急,難道非要等到天明之後再和飄雪在這林中亂尋嗎?萬一要是尋不著兩人,若水不禁打個寒戰,那還不如聽青泠的話在原先的岷江邊等著呢!
慢著,若水似乎想到了點什麽,剛才自己想什麽來著,“那還不如聽青泠的話”……“青泠的話”?青泠臨走時的話在若水耳邊響起,“萬一有事,握著寒潭玉髓叫我,不知道在百裏之外我是否還能夠聽得見,但隻要我聽見了,我一定會馬上到你身邊。”
對了,寒潭玉髓!這一天一夜之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自己怎麽把寒潭玉髓都給忘了。若水對著飄雪興奮地一笑,伸手把玉墜拉了出來,玉墜上還帶著些體溫,暖暖的,若水沿著青泠的掌紋握了上去。刹時,寒潭那熟悉的感覺再一次流過全身,若水在心中呼喚,青泠,青泠,你在哪裏,我們來找你來了!
寒潭那既寒冷又溫暖的感覺還在,卻聽不到青泠的回音。若水有些困惑地抬起頭來,飄雪見若水拿出玉墜,已明白她要做些什麽,此刻見若水麵露憂色,有些不解地望著她。若水喃喃地自語,“他不在此處?”帶著些恐慌,若水再度心神內斂,用整個心靈去呼喚青泠。
天邊露出了一線青色的曙光,繁星也漸漸隱去,若水已在林邊呆立了一宿。青泠始終沒有回音,她越是呼喚越是心慌,最後竟六神無主,默默垂淚。飄雪安慰她道,“也許青泠不在林子這邊,等天大明了我們去林子中間罷。”若水抬起淚眼迷蒙的雙眼,“我們現在就走吧,我……”她聲音哽咽了起來,說不下去。
飄雪不再多說,這次她並沒有再以劍光和著血畫那些古怪詭異的圖形,她把若水拉起,負在背上,將身一躍便到了空中,幾個起伏,已到了最近的一座山峰之上。
若水站在峰上向四麵張望,林海一片,無邊無際盡是漆樹,卻看不到一絲半縷的炊煙或是一星半點的小村木屋。她的手一直便沒有鬆開寒潭玉髓,站在這幾乎是林海的正中呼喚青泠,青泠卻仍然沒有回音。若水的一顆心如浸冰窖,寒到極點。
若水從沒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深深地眷戀著青泠。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從真實世界或是從未世界來的現代人,應該比人世間的人有著更高的見識和更成熟的人生理解,而這一路走了下來,若不是青泠,自己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青泠啊,青泠,若水絕望地想著,也許這一生再也見不到他了,青泠的身影在若水心中漸漸清晰,這一生嗬,何時才能忘記?原先隻恨這時間太快,深怕自己誤了青泠無盡的歲月,而現在卻恨這時間太慢,沒有了青泠,如此漫長的歲月,讓自己如何獨自走下去?
青泠嗬,青泠,你在哪裏?
◇◆◇◆◇◆◇◆
青泠現在是有苦說不出。
這是一個深深的山穀,三麵皆環山,一條清溪自兩山之間的山肩上跌入穀中,濺起陣陣水霧。與寒瀑和寒潭自然不同,這小溪清澈歡快,一路笑鬧,踏石弄樹地穿過山穀,從僅餘一麵沒有環山處奔了出去,衝向前方層層疊疊的遠山之間的江流。
穀內奇花異草頗多,少有參天大樹,多是層出不窮的灌木。崖上青青蘭,溪邊黛黛苔,藤蘿密布,花開似錦。雖然已是初夏,但春天似乎還在這裏戀棧不去,片片飛花飄落,染得清溪流紅。
厲龍和劉老七正在穀正中一棵大樹旁,厲龍站得遠遠的,而劉老七則半跪於樹下,青泠和嬌雲都不見蹤影,倒是這棵大樹相當的與眾不同。
這是一棵巨大的漆樹,漆樹一般高也就三丈,而此樹已高達五丈有餘,一人不能合抱的樹幹,茂密的樹枝,立在穀中的灌木和花草中如鶴立雞群。
仔細看去,樹身下方有許多舊的V字形切口,切口上隻剝去了薄薄的一層灰白樹皮,露出裏麵黑色的樹心,這樹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割過漆了,切口都極舊,幾乎都快長平了。樹前的空地上有一個小小的石案,上麵有一些碗盤杯盞,還留有供奉香燭的痕跡。
隻是,這樹的情況似乎頗為不妙,雖然應當是風華正茂的時候,但曾經鬱鬱蔥蔥的茂密樹冠現在卻已多半枯黃,隻有不多的一些綠葉。
好在這樹已經開始恢複了,一片片黃葉正以目光可辨的速度在變得青綠,貼近了樹幹,還能聽到滋滋的聲響,水和養料正在輸送到全樹各處。此時正是清晨,穀中薄霧隱隱,而一團濃霧卻單單隻罩住了這棵將死的漆樹。漆樹正不停地從地下和白霧中吸取水份,就如呼吸一般微微起伏,一樹枝葉漸漸重返青翠。
青泠真的是有苦說不出,他已盡可能地用水霧去罩住這棵漆樹,但仍力有不逮,最後不得已隻能化身為霧,才終於把嬌雲送了回去。隻是這化身為霧與身外生霧頗有不同,後者可以分心旁騖,前者卻是心神緊鎖,不能抽離。
嬌雲太弱了,到漆山時已再度陷入深深的昏迷。因為她不是□凡胎,青泠去得比厲龍和劉老七快得多,天未亮時便已到了漆山。漆山與青泠相像中的也不太一樣,樹山樹海,但一眼看去,青泠仍是無法找到嬌雲是哪一棵樹。直到翻過漆山邊的一座小山脈到了這個山穀,青泠才看到了被老七稱為他的漆樹神的大漆樹,這正是嬌雲的本相。
自從當時在尹家小村悟通“四符”之後,青泠便學會了不用感覺去看萬物。視、聽、味、觸、嗅,沒有一種感覺可以揭示萬物的本來麵目。想當初,還是一小小精怪未出大山之時,青泠根本不懂什麽叫心,什麽叫感覺。直到一不留神被卷入了那場水土大戰,才知道了人世原來還有如山豪邁,如水柔情。從此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若不是拜尹端之賜悟通“四符”,青泠恐怕從此修為都不能再上一步,哪裏比得上心無雜質的紅兒,也難怪紅兒總能看透一切。
不過,從此青泠便不再用心和心中的感覺去看萬物,反而能得到真相。當日一見嬌雲,青泠便知道這女子並非人類,反而滿身的蒼翠,木秀於林,是一棵曆經歲月的漆樹。隻是這木顯然其身不在蜀都,也不知道此木究竟是道行高深還是無知,離開水和土的木?不要命了。
接下來的發現更讓青泠嚇了一大跳,這癡情的木頭,竟然想為劉老七懷孕生子,簡直是匪夷所思。從古至今,山精樹怪、靈妖鬼魅等與人類相戀的不乏其人,但敢與人類誕下後代的,多為那些更與人相似的生靈,比如狐。她難道不知道木是無法產子的嗎?木石之類隻能崩裂而子出,她真的是不要命了?
接下來的相處才讓青泠發現,嬌雲真的是深深地戀著劉老七,也不知道老七祖上積了什麽德,能得到如此好女子的垂青。而老七那日寧死也不要找出害他之人,真是關心則亂,卻也讓青泠看到了老七對嬌雲的寵愛,青泠真不忍看到這夫婦二人最後人鬼殊途,何況,木精之亡便是徹底的消亡,連鬼都留不下。但他心無定計,隻能見招拆招,好在自己還能不時地給嬌雲補水,嬌雲才又能恢複少許顏色。但此方並不是長久之計,精魂哪能產子,孩子隻有到了漆山才能出世,隻怕到時候,要孩子便沒了母親。隻是,嬌雲卻優柔寡斷,生怕老七知道自己不是人而驚恐,於是便在蜀都拖了下去。那日厲龍撫琴做鏗鏘商音,蕭瑟金風殺得滿院花木盡都凋零,嬌雲一個離開本體的樹精,傷得自然更重。這也是無妄之災了,青泠其實已相當小心,連若水的金烏魂之火都不讓她太過接近嬌雲,隻怕火盛焚木,哪裏想到厲龍一時情熾,直接便是金克木的結局。
既然嬌雲為金風所傷,自然隻能回漆山再圖挽救,誰想在岷江岸邊小溪旁老七魯莽的表白,反而解開了嬌雲的心結。嬌雲對青泠千恩萬謝,卻隻字不提自己的性命,隻求青泠保住自己與劉老七的孩子。
但現在,就是這孩子讓青泠進退不能,有苦說不出。
嬌雲一到小穀便融入樹中,如魚投水。那樹在青泠和嬌雲來前,已枯幹如柴,嬌雲一回便再顯生機,但孩子卻融入不去。也不知道老七和嬌雲是幸運還是不幸,他們的孩子竟是雙生龍鳳胎。大多數的精怪為人類產子時都隻有一個孩子,所以孩子都既似人類,又同時有乃母遺風。這雙生龍鳳胎向來是一個隨父一個隨母,龍胎似母,很快便跟著母親融入樹身,但鳳胎卻似父,人類的孩子哪能那麽容易地便進到樹裏?除非是樹洞。嬌雲可以在樹心裏做一個樹洞,但那樣又要傷害龍胎,真是進退兩難,舍棄哪一個都無法原諒自己。正因為此,青泠化身為霧已經整整一天,仍然無計可施,他不但要盡量去模擬母體羊水守住那個鳳胎,還要給嬌雲繼續補水,隻望她能撐到鳳胎也融入的那個時刻。
若水到了漆山後,她的第一聲呼喚青泠便聽到了,但整個意識全用來護住嬌雲和孩子,抽離不得,根本無暇回答,一旦分心,哪怕隻要一眨眼的時間,鳳胎便無法再活下去。若水的聲音越來越淒苦無助,甚至絕望,青泠心中更是焦急,卻也不得不先顧著嬌雲母子三人這一邊。
[注2]
岷江起源於岷山的弓杠嶺和郎架嶺,漫步走過鬆潘縣城後,再衝進岷江的座座峽穀。十多年前,小青曾經去過鬆潘,將九寨、黃龍一網打盡,親眼見過天鵝,而且也見過野生熊貓在九寨出沒的照片。真實的世界極美,如入仙界幻境,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黃龍有五彩池,九寨溝有無數海子和巨大的諾日朗瀑布,包括我所提及的盆景海,鏡海,五彩海,珍珠灘……當時歲數還小,不太懂事,卻記得同車的一對情侶,男子嗬氣在車窗上一遍一遍地寫,“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斯情斯景,十多年了,在我心中仍無法抹去。各位大人如果有機會到四川,小青強烈推薦到九寨黃龍一遊。
第二十二章 一世夫妻
◇◆◇◆◇◆◆
山峰上,若水的神情正漸漸毅然。
站在豔如天仙的飄雪身邊,若水自然相形失色,但此刻她臉上現出如此堅毅執著的神情,反讓飄雪滿懷欽佩,這才十來歲的小小女子,不知她身上哪來這麽堅強的意誌。
“金烏在我身上,不管怎樣,我都一定要找到青泠,即使找不到他,我一個人也要到岷江去。如今就算還有十天,飄雪,從這裏到望帝杜宇提及的岷江龍後爪處要多長時間?”
“半日,”飄雪傲然答道,“劍俠之道,瞬息寰宇,遨遊九州。便帶上你,也要不了一日。”
“那好,我們多留出兩天來,那就有一共七日的時間用來尋找青泠。這七日之內,飄雪,就要辛苦你了。青泠不作回答,想來不外兩個原因,一,可能此處根本不是漆山,二,此處雖是漆山,但我們仍在外圍,青泠就在此附近,隻是距離尚遠,故而聽不到我的聲音。”
若水心底深處卻還有一絲恐懼,不願觸及,更不敢深想。上帝啊,青泠厲龍老七嬌雲都是好人,求求您千萬要佑他們平安。
“所以,先要麻煩你徹查一下這連綿不斷的漆樹林。若要一一查看樹上有無割漆痕跡太難,適值清晨,想必會有早飯的炊煙,有煙動火便有人家,便可以打聽老七。按老七的說法,他一個割漆之人能走出大山,稱雄蜀都漆市,怎麽都應該是此地響當當的人物。”
飄雪並不多說,點點頭,腳下一頓便化作劍光飛走。隻見靈動如電的白光從樹頂掠過,在山峰間跳躍穿梭。很快,飄雪的身形再現,卻搖頭道,“無法到林中細看有無人跡,但如此晴空下,我肯定方圓百裏之內,並無炊煙。”
若水咬住嘴唇凝神細想,自己這辦法可能會有漏洞。老七曾道采漆人苦,多為單身,所以並不見得會有連成村落的數十家木屋或是草屋。若水似乎記得自己曾在哪裏看到過,古人,尤甚是古時清貧的農家,像是每日隻用兩餐不用早飯的。要不,等到午飯之時再去查看?
“嗯,可能因為早上這些山民是不動火的。飄雪,我不願意在此枯坐,等到午間。那麽,我們接著想辦法。既然生漆都是沿江放排而出,漆山定有與江水相接處。且不論那是否岷江幹流,是河是溪,總之應該是可以容載漆的竹筏或是木排通過的水麵,那我們便去尋一尋這漆山離江的最近之處。”
飄雪再點頭,白光數晃,已回到峰上。“我找到一處麵江的漆林,咱們去看看罷。”
到得江邊,若水一眼便看到原木搭就的一座小小浮台,從浮台後的碼頭還有一條通向林中的小路,至此,若水的一顆心始自放了下來,但內心深處反而更加惶然,難道還有兩個漆山不成?青泠說百裏之內皆會有回音,這漆林不像是能連綿百裏,那他……若水根本不敢再想下去,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伸到胸前緊緊握住寒潭玉髓。青泠嗬青泠,求上帝保佑,你一定要平安無事。我不知道自己能在人世間呆多久,但沒有了你,這個世界還有何意義?若水心中痛極,青泠嗬,我已經回不了家了,老天千萬不要讓我再失去你。青泠嗬,青泠,你在哪裏,我真的真的很想你,很想你……
飄雪帶點愛憐地拍拍若水,“走吧,進林子裏看看,別擔心了,青泠不會丟的。”若水木木地點頭,隨飄雪步入林中。
在林中僅行得幾十步便看到了人跡。這邊林中的漆樹比昨天曾見過的那一些更高一點,樹幹也更粗一些。樹身下方多有一些V字形切口,長不及一尺,寬約兩三寸,V字的最下端再割一刀,讓這V字像一個極短的Y字。割漆之人用砍刀之類的東西剝去了樹身薄薄一層灰白外皮,露出裏麵黑色的樹心,點點樹汁正在切口上往外滲出。每個切口下方都嵌著半邊蚌殼,是那種大大的江蚌,直徑近半尺,蚌殼凹麵向上,鋒利的邊緣垂直插入切口下的樹幹,從樹心滲出的樹汁漸漸流到一起,色如琥珀,從Y字下方的那條切口全都匯入蚌殼之中。
這一路看去,切口頗新,蚌殼之中的漆汁也都不是太多。若水想起老七曾道夏天才是割漆的時節,想必此處的漆山才剛開始割漆,那割漆人一時半刻應當不會再回到這裏,要想找到人煙,就還得再繼續往前走。
林中樹蔭蔽日,多行之步之後隻能看到頭上的點點光斑。正行著,卻聽得如嬰兒哭聲的獸吼響起,向著若水飄雪兩人這邊衝了過來。兩人遲疑止步,那怪獸從小路疾奔至江邊,撲通一聲躍入江中。獸不是太大,形狀便像是一隻野豬,扇子耳,拱嘴,長長的獠牙從口裏伸了出去。那獸全身都是黃褐色,隻有一條尾巴赤紅如火。令若水不敢相信的是,那獸從她身邊掠過時,她依稀看到了一張人臉,咬牙切齒一般,她打了個冷戰,回首看向飄雪,卻正好看到飄雪臉色煞白。
“合窳……”(音:於。[注])
若水從未見過飄雪如此神色,既是劍俠又是狸精的飄雪,還有什麽可害怕的?
“飄雪,你說合什麽?是那隻野豬的名字嗎?”
飄雪眼神空洞地望向若水,“合窳是至陰之精,見之則天下大水。”
就像一桶冷水從頭頂一直澆了下去,若水渾身冰涼。
岷江龍馬上就要發威了嗎?
[注:《山海經?東山經》稱剡山有神獸“狀如彘而人麵,黃身而赤尾,其名日合窳。”合窳“見則天下大水”。郝懿行按:“是獸蓋即彘屬而異者也。競為水祥者,以坎為家為水,故也。”郭鎂《山海經圖讚》亦雲:“豬身人麵,號曰合窳。厥性貪殘,物為不咀。至陰之精,見則水雨。”]
◇◆◇◆◇◇◆
山穀中的漆樹還籠罩在那團濃霧之中,也多虧是青泠,換了任何一隻水族都撐不了這麽長的時間,但那鳳胎畢竟尚未足月便離開母體,青泠隻覺得她的心跳越來越微弱,那可憐的小女孩撐不了多久了。
老七仍在樹下跪著,厲龍直接便把他帶到了這裏,青泠和嬌雲並不見蹤影。老七一見那棵大漆樹便終於恍然大悟,這棵漆樹便是他向厲龍提到過的漆樹神,他從一個光屁股的小娃子時便在這樹下玩耍,父母也在每年漆神生日時帶他到這裏來上香跪拜,求漆樹神佑他平安長大。
往事曆曆在目。
劉老七記得自己在十餘歲時曾得過一場怪病,腹大如鼓,身體卻極消瘦,成日裏無精打采,後來更漸漸地不思飲食,神思疲憊,日日昏睡。劉家五世單傳,加上在漆山本來娶媳婦便難,老七的父親攢了一輩子的錢才從山外娶來老七的娘,老來得子,父母自然急得六神無主。
請草藥郎中看過,也請山裏的巫醫跳過,全都不起作用,眼見老七的生機越來越弱,有人便建議老七父母給他娶親衝喜。漆山裏單身漢有的是,哪裏去找可以嫁來衝喜的女子?老七的父母無奈,去跪求漆山尊長,最後便按著老輩子的辦法,讓老七娶了“妻樹”。
當時劉老七尚自年幼,卻仍記得父親和母親枯坐整夜,最後父親決然道:“與其讓娃子現在就病死,還不如讓他娶了‘妻樹’。雖說終生不得再娶,咱劉家祖墳再無人祭掃,但好歹能給娃子拾回一條命來。”
就這樣,劉老七便成了漆樹神這一世的丈夫,他家本來就五世單傳,隻得他一個獨子,哪裏來的行七?也不過就是因為娶了漆樹神,漆山便人人尊稱一聲“七叔”了。
神奇的是,老七當年與漆樹成親之後,所謂的交杯酒便是以老七的鮮血滴於樹汁之上,而老七必須服下一碗生漆。漆山傳統,這漆樹神之夫也不是誰人想當就能當的,生漆之毒誰都知道,若是能服下生漆無事,方才是漆樹神認定的夫婿。正因如此,其實從古至今漆樹神跟前多的是許下的娃娃親,少有真正的漆樹之夫,不是被逼無奈,誰也不會自尋死路。
哪知老七服下生漆之後,不但性命無礙,反而上吐下瀉,排出數條不知名的長蟲。那長蟲的猙獰之狀老七從未忘記,長約兩尺,兩指粗細,通身五彩斑斕,無眼無耳,頭便是一張大口,僵死的蟲身上有無數粘乎乎的突起,見之欲嘔。這長蟲似乎便是老七怪病的根由,長蟲一去,老七便漸漸恢複,終於過得此劫。既然服生漆之後不但不死,反而得福,老七這“七叔”之位從此便在漆山坐得穩穩當當的了。[注]
老七已在此守了半日,一邊擔憂嬌雲母子,一邊不住地罵自己愚蠢。當年漆山日子越過越難,漆樹神托夢漆山族老和自己,說讓自己直接沿江而下到蜀都直接開個漆鋪。漆樹神有命,老七自當聽從,可接下來的一個要求卻讓所有人惶恐不安。
漆樹神要老七到蜀都之後娶一個民間女子!
眾人紛紛到漆樹神前上香上祭,痛哭懇求漆樹神不要拋棄眾人。但漆樹神顯然不肯接受眾人的拜祭,奉上香案的美酒裏浮出各種各樣的蟲子,肉和各式菜點也在瞬間散發出難聞的腐敗氣味。
老七無奈,隻得帶一幫漆山的兄弟們到蜀都打天下。誰知到了蜀都正趕上蜀身毒道初通,身毒商人對蜀地的漆器愛不釋手,大肆購買,老七帶下去的生漆頓時賣了極高的價錢。
老七這人為人厚道,加之在漆山多年下來練就了一膀子力氣,又帶來一幫親如骨肉的兄弟,很快便在蜀都漆市紮下根來。當時等萬事都定下之後,“成器”鋪子為了籠絡老七,把一個孤女送給老七為妾,那便是嬌雲。誰知老七對嬌雲喜歡得很,直接收做妻室,並沒有納為小妾。
隻是,因為嬌雲為成器鋪子所送,老七遭人陷害時自然便想到了嬌雲,但實在愛之太深,寧可不去追究,也不願意冒可能發現那內賊是嬌雲之險。
現在一一想來,老七自然明白嬌雲原來便是漆樹神。妻樹啊,憐自己五世單傳,想要給劉家留個後代,於是才化身為人,要和自己真正地做一世夫妻。
日已近午,情形終於有了變化,漆樹上的白霧團團中,嬌雲的身形再現。
她再非蜀都那個對著老七垂淚、淒楚無助的弱女子,也非之後盡得夫君寵愛而粉麵含春的小婦人。此刻的嬌雲如女神一般,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她立在樹上的虛空中,長發四散飛開,鬢角插一串小小的黃綠色花串,一身琥珀色的長裙,奇服曠世,儀靜體閑。金光正在周身流轉,但神色間卻是毅然決然的肅穆。
老七衝上一步,大叫道,“嬌雲!”
嬌雲深深地看了老七一眼,眼光裏盡是不舍的柔情,她沒有說話,長袖飛舞,一波波的琥珀色金光從袖裏飛出,將濃霧漸漸驅散,漫天若隱若現的光影,如一顆包含漆樹的巨大琥珀。青泠出現在樹前時,金光已經縮小,在嬌雲麵前匯成一顆徑達兩尺的琥珀色圓球。嬌雲緩緩地伸出雙手,把那球抱入懷中,一邊慈愛地喃喃低語,一邊旁若無人地向樹中落去。
青泠滿麵的欽佩,老七不知所以,厲龍皺眉不語。
青泠想起了什麽,倏忽不見。片刻之後,若水抱著狸貓毛毛球也出現在漆樹前。
若水本來正和飄雪在林中沿小路前行,突然之間寒潭熟悉的感覺突如其來,緊緊地抱著她掠過群山,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已站在青泠身旁。可是,眼前的情景讓若水根本來不及去體會重見青泠的狂喜。
嬌雲還在向樹裏走去,腳步輕盈,她在樹上僅僅隻有數尺之遙的虛空,卻不知為何走得這般緩慢,好像在留戀著什麽,似乎一入漆樹便再難回頭。最後,嬌雲對老七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金光一閃,她直接便邁入了漆樹。
風不吹,樹不搖,花不飄,鳥不叫,穀中一片寂靜,隻聽得到若水和老七急促的呼吸聲,流水潺潺。
漆樹突然之間開始瘋狂地生長,一根枝條從主幹上抽了出來,漸漸變粗,接著從光禿禿的枝頭開出一串黃綠色的花蕾。那花初時很小,慢慢長大,花開,由五六片花瓣以覆瓦狀排列而成,數片花萼,數根花蕊。很快花謝,轉眼間便在肉質的花托上結出一顆小小的果實。
與之同時,漆樹的樹幹也在眾目睽睽下變粗,整個山穀,開始回響起滋滋吸水的聲音,似乎漆樹所有的汁液都在向樹幹處匯集,樹葉再度由綠變黃,枯幹飄落,最後幾乎隻剩下了枝幹,殘葉遍地。
樹幹瘋長,果實也在慢慢長大,眼見著它大過了桃,大過了瓜,最後竟長成徑長兩尺左右的橢圓形大球。
漆樹終於停止生長,以極其古怪的姿態立於穀中,樹幹的中部膨脹如缸,而旁邊的一條斜枝上,結著一個偌大的果實。其餘的地方,全是枯枝敗葉,樹皮翻起,焦黃。
隻有青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始終以一種欽佩的神色望著這株號稱樹神的漆樹。厲龍還是皺著眉,雙臂抱在胸前,老七目瞪口呆,已經被眼前的變化嚇傻了。若水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想來嬌雲也定然不是人類,那麽應該是麵前的這棵漆樹?她想做什麽?強烈的不安攫緊了她的心,她忐忑不安地望著這棵詭異形狀的漆樹。
[注:世上毒、藥不分,生漆是毒也是藥。據《神農本草經》,有如下兩條記載:
“蜀漆味辛平有毒。主治瘧及咳逆寒熱,腹中癥堅痞結,結聚邪氣,蠱毒鬼注。生川穀。”
“幹漆味辛溫,無毒。主治絕傷,補中,續筋骨,填髓腦,安五髒,五緩六急,風寒濕痹。生漆,去長蟲。久服輕身耐老。生川穀。”
故而在中醫裏,用藥一定要看其人陰陽五行的狀況,此在中醫中謂之“辯證”,一個不慎,良藥也變毒藥,用得好了,毒藥也可活人。]
第二十三章 寂寞千年
死一般的寂靜,若水和老七不由屏住了呼吸,連一直低語的潺潺小溪都似乎停止了流動。突然一聲脆響,樹幹中部膨起處啪地裂開,無數金黃色的汁液從樹裏迸射而出,在午時燦爛的陽光下掠起一道虹,隱隱的竟有血光。金色的洪流中有一個黑漆漆的袋子,似是以樹幹上的纖維織就,隨著琥珀色的漆樹樹汁從樹幹中衝了出來。
樹枝上的果子也同時落下,在地上彈了數個起落,滾到厲龍跟前。
接著是驚天動地的一張暴響,那棵巨大的漆樹從迸開的樹幹處轟然斷折,琥珀色的樹汁還在源源不斷地流出,也不知這漆樹哪裏來那麽多的汁液。
嬌雲搖搖欲墜的身形在老七身前出現,老七趕緊一把抱住她,坐了下來。此時的嬌雲又回到了蜀都時的小婦人裝扮,剛才那個虛空中的女神已再尋不到一絲蹤跡。一抱住嬌雲,老七便徹頭徹尾地寒透了心,嬌雲的臉色蒼白得如死人一般,她的下裳已經被鮮血浸透,而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順著老七的胳膊,大腿,再滲入地下。一片炫目的紅。
風開始低低地在穀中呼嘯,剛才還開得燦爛的山花盡都凋零,藤蘿灌木也紛紛抖落一身青葉,如悲泣落淚,滿溪蕭索。
“窸窸窣窣”聲響不斷,三麵的山上緩緩行下一隻隻一隊隊的獸,到了樹前空地時,都趴在地上,慢慢地匍匐行到老七和嬌雲身後,伏地不動,嗓子裏低低哀號,眼中滾出晶瑩的淚珠。
厲龍手一揮,地上裂出一道長長的縫,樹汁都湧入縫中。他走上前去拾起那個樹袋,連同果子一起交給嬌雲。
嬌雲伸手想去接過孩子,手臂卻無力垂落,隻能以懇求的目光看向青泠。青泠從厲龍手裏接過樹袋,輕輕一撕,一個稚嫩的哭聲便響了起來。從袋裏流出的卻不是漆樹的樹汁,是清清的水,青泠知道,那是當時他在濃霧中包裹這女嬰時用的羊水。繼而果子也裂開了,稍微粗壯點的哭聲響起,這是那個龍胎。兩個孩子閉著眼睛,一邊哭,一邊手腳亂蹬。
青泠把兩個孩子送到嬌雲懷裏,嬌雲淚流滿麵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粉雕玉琢一般,男孩像極了老七,一樣的粗壯,連哭聲都是豪氣十足,那女孩卻像極了自己,細眉鳳目,溫柔纖弱,此刻她已經不哭了,閉著眼睛正在四處尋找。
麵對兩個孩子,老七既歡喜又傷心,劉家終於有後,這是父親臨死前都念念不忘的事情。但是,懷中的嬌雲似乎越來越輕,單薄得就象一陣微風便能把她從自己臂中吹走。鮮血還在湧出,絲毫沒有止住的跡象。老七悲上心頭,號啕大哭。
嬌雲吃力地抬起手來,輕輕觸碰老七的臉頰。蒼白的臉上竟然滿是光彩,她淺淺地笑著,“傻啊……我寧可做一朵雞冠花,哪怕隻能在你跟前怒放一個夏天,也好過在深山中寂寞無數個千年。”
老七是粗人,聽不出嬌雲話語中的深深眷戀和難分難舍,他隻能知道嬌雲就要去了,隻能知道不管是救了他一命的漆樹神,還是在蜀都相濡以沫的溫婉妻子,都將永遠從自己的生命中消逝,他把嬌雲連孩子一起狠狠摟緊,痛哭失聲。
若水的眼淚一串串地滾了下來,眼前一片迷蒙。她現在才明白在那個月夜到底發生了什麽,青泠是使水的高手,而一棵離開土地的樹該是多麽地渴慕水。但這棵樹此時已倒在地上,樹汁還在源源不斷地流出,她應該是一棵道行高深的樹吧?能離開故土到那麽遠的蜀都去,但嬌雲最後卻選擇了放棄自己千年的生命,隻因為她要把生的希望留給孩子。若水以手掩麵,不忍再看那對苦難的夫婦,泣不成聲。
“哪怕隻能在你跟前怒放一個夏天,也好過在深山中寂寞無數個千年”……青泠如被雷擊,從寒潭玉髓裏傳來的呼喚一句句重現出來。
“這一生嗬,何時才能忘記?原先隻恨這時間太快,深怕誤了你無盡的歲月,現在卻恨這時間太慢,如果沒有你,如此漫長的歲月,讓我怎能獨自走下去?”
“青泠嗬青泠,求天帝保佑,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啊。我不知道自己能在人世間呆多久,但沒有了你,這個世界將再無一絲意義。”
“青泠嗬,我已經回不了家了,老天千萬不要讓我再失去你。青泠嗬,青泠,你在哪裏,我真的真的很想你,很想你……”
思緒飛快地回退,那個在暗夜的船尾裏被自己擁在懷中的單薄身子,無比眷戀的依靠……在漆鋪後院若水窗前,那雙如泣似訴的雙眸……無語而痛徹心扉的悲苦從寒潭玉髓狂湧而至……若水笑意盈盈下那看不懂的悲傷……尹端書房門前的那個絕色麗人,眼波如寒潭水麵的月影一般迷茫……寒潭邊小湖裏隻著一件小小紅綢兜肚的迷人□……紅兒說,“若水,出去之前再喝兩口水”,又說“幫我照顧青兒,他還是個孩子。”……
就在這一刹那,所有的線索串了起來,青泠終於明白若水的心思,也終於明白了紅兒讓若水多喝兩口燧石石乳的深意。嬌雲的那句話在青泠耳邊不停縈繞,“哪怕隻能在你跟前怒放一個夏天,也好過在這深山中寂寞無數個千年”……
周遭的一切再次不複存在,滿穀蕭瑟,一溪淒然,痛哭的老七,溫柔撫慰老七的嬌雲,仍在啼哭的龍鳳雙胞胎……一切的一切,都不複存在。天與地之間,似乎隻剩下了身旁那個哭得如梨花帶雨的身影。
若水還在悲泣,老天何其殘忍,竟然有情人不得成為眷屬,那沒娘的孩子,沒有妻子的老七,未來的日子何其淒涼?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注]
而自己也不過如此,孑孑何所似,天地一孤鷗,在未回蝶夢星係前如是,在人世間也如是,終於和家人在蝶夢星係團聚,卻又被鎖在人世間再也回不去家。若水心中陣陣苦楚,隻願哭它個天昏地暗。她隻顧著痛哭,沒有注意到厲龍已將小別之後的毛毛球放到肩頭,更沒有注意旁邊的青泠正深深地凝望自己,眼中滿是燃燒的火焰。
突如其來的清涼把若水擁了起來,又是寒潭那寒冷而溫暖的感覺,像是愛人溫柔的懷抱。青泠帶著清新水氣的味道再次彌漫,冰涼而濕潤的唇顫抖著在自己的臉上吻去了淚滴。
若水的身子一下子便僵住了,不敢睜開眼睛。青泠的懷抱?青泠的唇?他要做什麽,這是夢嗎?
那唇並不停留,慢慢向下滑去,很笨拙地碰觸著若水的唇際,輕輕點點,如電流般酥麻的感覺從唇際彌漫開來,讓兩個人都傾心迷醉。
若水微微張開檀口,那唇便深深地吻了進去,若水腦子裏嗡地一下,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不再存在,此生除青泠再無別物。青泠的雙臂如此有力地緊摟著,自己似乎就要深深地嵌入他的生命。她抬起手環上青泠的肩頭,雙眼緊閉。就算這是個夢吧,也要讓我一償相思再醒來,這個吻,怎麽好像是已經等待了千年?
星移鬥轉,滄海桑田,再多的世事變遷也不抵此刻這一刹那。時間是什麽?永恒又是什麽?沒有愛的千年萬年也是空無,而隻要有你,隻有有愛,哪怕隻得短短數十年的光陰,也好過空無的無盡寒暑。
好久好久,唇分,若水星眸半睜,偷偷地打量著青泠,臉上飛起片片紅霞。青泠似乎還沉醉在那個吻中,他眼神迷茫地回望若水,也許是若水麵上的紅霞讓他清醒過來,右臂再摟,若水就勢把頭埋入青泠胸前,淚水卻再次奪眶而出。
青泠低下頭去,對著伊人晶瑩的耳珠,輕聲安慰,“別哭了,我也要做雞冠花……”
若水滿眼都是淚,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狠狠一口咬下去,“嬌雲都快不行了,你……你還在說笑話!”說著,眼淚又嘩嘩地流了下來。
“好了,傻丫頭,不要傷心了,嬌雲做了她自己甘心情願的事情,換了是我也會這樣做的。”若水的手捂上青泠的嘴,她有些驚恐,“不,別這麽說。”
“我不會有事的,別忘了,紅兒讓你照顧我的。對了,若水,你這個傻丫頭,有心思為什麽不說出來。你根本就不必擔心你的生命,還記得紅兒讓你在出洞前多喝的兩口燧石石乳嗎?你早就不是常人了。本來我還在尋思,赤珊瑚的寒毒既然已經化清,為什麽還要讓你再喝兩口石乳,現在算是明白了,紅兒根本就是要給你洗髓伐骨。也多虧如此,否則金烏衝向你之後,你哪裏還能活得下來?”
青泠的話讓若水想起了那神通廣大的紅兒,寒潭時的經曆再次湧上心頭。那如珊瑚赤珠一般的果子,矯如青龍的寒瀑。厲龍從潭中冒出頭,向自己擠擠眼睛。青泠讓厲龍變成簪子陪自己下山,厲龍扔了一地堆積如山的魚……
魚……若水的腦子裏什麽東西跳了一下,魚……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啦,七層鱗片,好像是金錢鮸啊。這麽大的金錢鮸,魚膘得有多重啊,聽說是止血聖品,好像還很滋補的來著。”
若水興奮地從青泠懷中立起來,嚇了青泠一跳,“青泠,青泠,嬌雲有救了!!金錢鮸啊!我們有金錢鮸!!”
青泠聽得一頭霧水,若水在袖裏東翻西找,突然又愣住了,滿臉的驚恐和愧恨,“該死,我用樹葉包好的金錢鮸呢?”她急得跺腳,“我在寒潭製的金錢鮸魚鰾呢?那魚鰾是婦科聖品啊,專門用來治產後血崩的。那麽大的金錢鮸,沒有一千年也有五百年,一尺長的魚鰾哦,老天啊,我怎麽能把這麽重要的東西弄丟了呢?”
若水看看嬌雲,那一家四口還相擁在一起,孩子們也不哭了,依偎在媽媽懷中,老七抱著嬌雲和孩子,他們都不說話,隻是癡癡對望,似乎想把彼此都刻入靈魂深處。嬌雲還在流血,絲毫不見有減少的跡象,也虧得嬌雲道行高深,但可以想見的是,血流盡的那一刻,便是她香魂渺渺的時候。
“若水,你說清楚一點,什麽金錢鮸?”
若水一邊自怨自艾,一邊飛快地把當時在寒潭時自己從厲龍的那堆魚裏找到了金錢鮸,又把它的魚鰾用火源力烤幹收好的事情說了一遍。“我當時把它和鹽一起用一張大大的樹葉包好的。哪知道後來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我根本就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這些東西就沒有了。”
“你是說這個東西可以用來救嬌雲?”
青泠伸手入袖,拿出一個樹葉包裹的東西,正是當時若水用樹葉包好的金錢鮸鰾和鹽。青泠英俊的臉上微微泛紅,小村中若水被尹端從窗口扔入池塘後,這東西就掉入水裏,離開尹家小山村時,青泠認得這是若水的東西,一直隨身帶著,沒想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場。
“你,……”青泠的臉紅讓若水心中生出絲絲甜蜜,眼淚都不及擦掉,趕緊把那包東西接了過來。打開包,鹽自然已是消失無蹤,那金錢鮸的鰾有些漲大,不再是當時幹後的一尺,而是兩尺有餘,鰾的兩側那胡須一樣長長的東西都在,相當完整,在陽光下金黃色的魚鰾色澤鮮豔,其上的鼓狀波紋起起伏伏,如若活物。
[注]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此句出自南宋時一博學大家之口,其人精通玄學,尤長《鬼穀子》之道,且“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此句是他心傷愛女雖然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卻被造化弄人,與愛人之間相隔一大漠女子而不能相守時所言。盡管其後江南某怪附庸風雅,非要把此句說成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做的文章(漢,賈誼,《鵩鳥賦》),但我等金大師的鐵杆粉絲,自然知道如此文采,隻可能是出自黃藥師之口,當世,不,中華五千年,不做第二人想。(亂搞,各位大人原諒則個,順便向金大師致敬。畢竟這一代無數人初涉國學,便是從金大師和瓊瑤阿姨的作品開始,小青也不例外。)
第二十四章 金錢鮸鰾
“這金錢鮸鰾熬出來的魚膠專門用來治產後血崩,據說靈效如神。好多漁民家都世代保留著一片半片,其價貴過黃金,就是因為一旦遇到產後血崩,連大夫都無計可施之時,卻可以用來救產婦一命。”若水頓了頓,嬌雲畢竟不是人,不知道金錢鮸鰾對她有沒有用?
不管了,死馬當活馬醫罷!
若水四下環顧,在用來供奉漆樹神的石案上找了個碗,很快地從那金錢鮸鰾上取下比碗略小的一片,用溪水浸過,接著便把金烏往手上引。不用太多的金烏魂,慢慢地把碗內的東西熬成了金色的一碗藥汁,稠稠的,看上去和漆樹的汁液還頗為相似。
把這碗東西端到嬌雲跟前,若水急急地說,“嬌雲,這是金錢鮸的魚鰾,專門給人類產婦治產後大出血的。你快喝了吧?”
嬌雲溫柔的眼睛掠過若水和她身邊的青泠,剛才隻顧著孩子和老七,沒有注意到若水是何時來的,而青泠望向若水時眼中的愛慕讓她心中稍稍一寬,終於還是鳳求凰了,願天下有情之人都能相守一世吧。
她努力地向若水點頭,卻如風撼石般動不了分毫。嬌雲從未如此刻這樣渴望著生命,懷中兩個粉撲撲的可愛小臉上全是對母親的渴慕,老七雖然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但家裏沒了女人,日子又該過得有多淒惶?
若水見嬌雲神色已然同意,便趕緊把藥液給嬌雲喂了下去。眾人一起提心吊膽地守候,血還在流,絲毫不見好轉。
老七頹然,難道就真的留不住嬌雲嗎?
“再治一碗。”青泠沉聲道。
若水也不出聲,依言又熬了一碗稠稠的金色藥汁,嬌雲艱難地張開口,喝了下去。
“繼續。”
那兩尺長的金錢鮸魚鰾用到一半多時,老七終於發現,血,真的止住了!連斷折的漆樹洞裏狂湧的琥珀色的漆樹樹汁也不再湧出。
嬌雲已經閉上眼睛,麵色還是蒼白如素絹,原先放在身前護住孩子的手垂了下去,再無一絲知覺。
老七麵孔可怕地扭曲,一疊聲大叫嬌雲,聲音裏全是恐懼和惶然。他把兩個孩子放在身旁,拚命地搖著嬌雲,再把她死死地摟入懷中,他已經再哭不出來了。
若水手中還在熬著魚鰾的碗當啷落地,駭然回顧,正看到老七發瘋地搖著嬌雲,兩個光溜溜的孩子在地上哇哇直哭。她上前幾步,把那兩個孩子抱入懷中,眼淚串串流了下來,那兩個孩子想來是餓了,張嘴吞下那鹹鹹的液體,卻盡是苦澀,一扁嘴巴又大哭起來。
厲龍一直站在旁邊冷眼旁觀,毛毛球如常趴在他肩頭。此刻,他並沒有望向老七夫婦,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漆樹,漆樹並沒有隨嬌雲而瞬間枯死,已倒地的部分自然是沒救了,但那還剩下半截的樹幹卻仍然挺立,並未枯幹龜裂。他疑惑地用眼神詢問青泠,青泠回以一個和煦的微笑。
厲龍看看若水,她正抱著兩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自己也哭得唏哩嘩啦,厲龍佩服地搖搖頭,很不耐煩地踹開趴了一地低低哀號的眾獸,走到老七旁邊把他拉了起來。
老七自從把嬌雲死死地摟入懷中便一直眼神空洞洞地望向遠處,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癡癡傻傻的,連孩子的啼哭都聽若未聞。被厲龍一拉,他便站了起來,還是呆呆立著。
“老七你這笨蛋,說你不長眼,你還真是沒長眼。你女人沒死,發什麽愣!木頭!”厲龍在老七頭上狠狠地敲了一記。老七此刻就算是天塌了估計也不會醒,何況隻是一下爆栗。但厲龍說的那句話卻正中他心中此刻最傷懷的部分,他艱難地眨了眨眼,神誌慢慢地恢複過來,“什麽?嬌雲沒死?”
厲龍很是不屑地答道,“白癡,當然沒死!你自己仔細看看!漆樹死了沒有?這種道行的樹精,要真死了,樹馬上就會倒,要不就一下子枯幹,你自己去看看你的樹神去。”
老七全身都僵硬了,他轉了轉脖子,嘎吱直響,低頭望向懷中的嬌雲。聽厲龍一說,此刻的嬌雲的確更像是在沉睡,她渾身軟軟的,仍然帶有微暖的體溫,並未變得僵硬和冰涼,看上去隻是人事不省罷了。
若水聞聽厲龍之言也愣住了,繼而欣喜若狂,她拚命地親著兩個小寶貝的粉臉,“你們的媽媽得救啦!寶貝,寶貝,小乖乖們,你們有媽媽啦!”眼淚再度流進兩個小寶貝的嘴裏,也許此刻的淚水竟是甜的,也可能是孩子們已經哭得累了,兩個孩子漸漸止住哭聲,也睡著了。
看到嬌雲沉睡,若水這才隱約記起自己當年讀到金錢鮸的藥效時,似乎是提到過劑量的,太多了好象有點副作用。之所以自己會認得金錢鮸,是在讀高等教育時一個物種報告提到的,正是因為金錢鮸的魚鰾有此效用,才會被漁民們大肆捕撈,以致絕種。本來自己對此並不關心,但文中還提到過一次用此物入藥救治產婦的過程,正好當年自己對中醫無上崇拜,這才記到現在,沒想到居然能真地救了嬌雲一命。
嬌雲也真是好運氣,也許是她對丈夫和孩子不計回報不顧後果的愛,讓老天都不得不動了憐憫之心。她不但能遇上機緣巧合下製了金錢鮸魚鰾的若水,還能遇到一個對若水有情有意卻不自知的青泠在後麵一路幫若水撿東西,更重要的是,她為了自己那個幾乎是人類的女兒選擇了人類的分娩方式。
那個男孩本來就更像母親,嬌雲隻要結一次果就可以把他生下來,也許三年,也許五年,孩子不會受傷,自己也不會有礙。但那個女孩卻等不了那麽久,被金風所傷,嬌雲很難保持人身,孩子必須馬上出世,她明知如此必須要大量的樹汁才能把自己生命力送給那個早產的孩子,最後生產出來時還會損傷本體,卻毫不猶豫地這麽做了。
果不其然,那個女孩出世之後,漆樹居中而斷,但嬌雲沒想到的是,由於生命力是通過樹汁傳送過去的,孩子出生之後,樹汁卻止不住了,就如人類產婦的產後血崩,簡直如夢魘一般。嬌雲已經放棄了,隻恨不能親眼看著孩子長大,隻恨不能再陪著那個粗豪的丈夫把這一世走完。
多虧若水在與青泠的纏綿中還能想起金錢鮸來,這東西是人類治產後血崩的聖藥,幾乎藥到病除。加上,那條金錢鮸是厲龍從寒潭海眼中抓得,本身已快成精成怪,其魚鰾更是極品,這半隻魚鰾下去,終於把嬌雲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隻不過,人類每次隻需要兩錢左右的金錢鮸即可,否則便會如大醉一般昏睡如死,此刻的嬌雲喝下了半隻極品金錢鮸魚鰾熬的膠,自然會昏昏沉睡。[注]
◇◆◇◆◇◇◆
日頭西沉,給群山掩映之下的小穀再勾上一筆重重的金彩。漆樹前被厲龍劃出的溝已經被連到了溪旁,溪水湧入後往前流一段之後再次匯入小溪,就如在這漆樹前畫了一個略扁的圓。圓內的空地上冒出一座簡易的茅屋,兩個人正在那裏忙碌。
若水抱著孩子和青泠在一旁觀看,茅屋已經大致蓋好了,老七正在苫頂。這茅屋簡簡單單,裏麵什麽家俱都沒有,卻有一張大大的榻,原木搭就,比房子本身還結實。這自然是厲龍的傑作,幫老七把搭屋用的原木打入地裏之後,他完全無視青泠和若水的白眼,嘿嘿笑著就隻顧著搭這張榻,嘴裏還很曖昧地念叨著什麽,比如老七的力氣可是很大的之類。
劉老七好脾氣地一個勁兒傻笑,連他都能看出嬌雲的情形有了相當好轉。雖然她還在昏睡之中,但臉色已漸漸地不那蒼白,神色安詳。不但嬌雲脫離危險,劉家還多了一男一女兩個娃娃,老七心裏樂翻了天,厲龍說什麽他都不惱,嗬嗬傻笑個不住。
這好脾氣的老七讓厲龍頗感無趣,玩笑自然開不起來,他偷偷地對青泠說,“我看老七在成都時還像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豪邁男人,怎麽到這兒跟嬌雲一混就變成木頭了呢?”
青泠朗朗大笑,今日算是皆大歡喜,雖然險象環生,但嬌雲終是無恙,還給老七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說來也得多謝嬌雲,若不是因為要罩住整棵漆樹,不得已自己隻能身化水霧。否則,隻怕若水一在寒潭玉髓裏呼喚,自己便去將她接來。雖說這樣若水就不至於象後來般的淒惶無助,但若非如此,自己又如何能聽若水親口說出她的心事?這女人的心事啊,還真是難猜,哪裏想得到這丫頭一心一念,就想著怕誤了自己的無盡歲月?想到這裏青泠心中升起一絲暖意,向若水望去,她正一手抱著一個孩子,還把臉貼在那個小女孩的臉上,低低呢喃,溫柔似水。
他本來怎也不肯放開若水的手,隻是那雙溫柔的手抱住一對龍鳳胎就沒再放下。青泠有些羨慕地望著那兩個小東西,心裏期盼嬌雲早點醒來。這樣若水的手就在自己手裏,再把伊人摟入懷中,好好親親那張吹彈得破的粉臉……熟悉的感覺又在全身曼延,現在青泠算是知道了,雖然自己是水,若水是火,但自己這心火恐怕隻有若水才能撲得滅。
厲龍見青泠哈哈笑完之後便盯著若水一陣猛看,越看神色越是曖昧,紅一陣白一陣的。他捧腹大笑,前仰後合,肩頭的毛毛球差點摔了下來。“我說老大,你是不是在考慮應該怎麽上我大嫂?”
厲龍的聲音還真是不小,老七去抱草棵子去了,算是沒聽見,若水卻聽了個一清二楚。她惱也不是,笑也不是,想板臉卻怎麽也繃不住,一張粉臉一直紅到了頸根耳後。跺跺腳,卻什麽都說不出來,最後隻能抱著孩子匆匆逃走。
青泠窘極,要命的是厲龍偏偏正好說中了自己的心事,讓他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惱羞成怒之下一拳揮出,正中那條欠扁的臭龍,把他打翻在地。
厲龍根本不曾抵抗,倒在地上放聲大笑,“青泠,叫我老大罷,我教你!哈哈哈哈……”青泠忍無可忍,衝上前去把厲龍拎起來猛揍,厲龍這回可不幹了,兩人又像兩個街頭小混混似的扭打起來,沒打幾下便摔入溪中,嘩啦水響中一片波光。
遠遠地,毛毛球躍到若水跟前,亮晶晶的眼裏全是笑意。若水臉上的紅暈還未退去,低聲道,“哦,飄雪,你別笑話我。不過,你不覺得那兩個家夥很好玩嗎?那麽強大的力量,卻總是用這種最單純的方式打來打去。”還沒見毛毛球有何表示,那邊兩人落入水中的聲音吵醒了若水懷中的嬰兒,他們閉著眼睛,扁扁嘴,一個接一個地哭了起來。
若水趕緊左搖右搖地輕聲哄著,卻一點用都沒有,那兩個小嬰兒哭得越來越大聲,都上氣不接下氣了。
一個濕漉漉的大頭湊了過來,看了幾看,嬉皮笑臉地道,“我看他們是餓了,嬌雲既然沒有醒,我們這裏就你一個女人,不如你給他們喂奶罷?”厲龍不懷好意地望向若水,話音剛落,嗷地一聲,就被青泠遠遠地踢了出去,“放屁,你個混帳泥鰍!”厲龍沒等落地,在空中一個急旋轉身便踢了回去,“老大!我不過是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罷了,你不但不謝我,居然還要踢我?沒天理的!”兩人乒乒乓乓地又繼續打了起來。
[注:關於金錢鮸的魚鰾。
黃唇魚,南澳漁民俗稱金錢鮸,屬近海大型暖溫性底層魚類,分布於東海和南海,是中國的特有魚種。黃唇魚是上等大補品,尤其是魚鰾曬製而成的魚肚(俗稱魚膠)甚為珍貴,有“貴如黃金”之說。具有滋補身體、活血壯陽的特殊功效,用於老弱病殘的補品和婦女產後出血的止血脫虛別具效驗。從前一般漁村若捕到黃唇魚、舉村慶賀,分而食之。並將魚鰾曬幹,珍藏,以供產婦出血時之急用,可見民風淳樸之一斑。
網上流傳,有人曾經親身經曆過金錢鮸的魚鰾救治產後血崩的產婦。當然,此文乃玄幻小說,引用無妨,若真在現實中遇到產後血崩,估計醫生的第一反應一定是戴冰帽、輸血、開刀,肯定不會用金錢鮸的。更何況此物現在已近乎絕種,奇貴無比,價比黃金,一條魚能值上十幾萬元。
累死我了,這個還沒離開寒潭時就埋下的伏筆,終於用掉了。]
第二十五章 問劍琅琊
若水無奈搖頭,厲龍的話倒是提醒了她,想不起是在哪聽說的,似乎應該盡早讓孩子和母親呆在一起,那樣對母子都好。嬌雲雖在昏睡之中,但喂奶應該是沒什麽問題的吧?
茅屋已快建好,老七還在外麵做一些收尾的事情。若水徑直走進去,嬌雲已被放在榻上,那粗豪的老七還把自己汗臭的外衣給她蓋上了,讓若水既心酸又好笑。
兩個孩子像是天生就知道應該怎麽做,一到嬌雲懷裏,便拱來拱去地尋找□,若水幫了他們一下,他們可能真的是餓急了,一叨到□便狠狠地憋著了勁兒吸。孩子終於吸到乳汁了,咕嚕咕嚕一個勁兒猛吞,隻聽嬌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醒了過來,第一眼便看到了兩個頂著些許頭發的小腦袋。她愛憐地輕撫著孩子,再抬起頭來對站在榻邊的若水神情安詳地輕輕一笑,“水妹妹,謝謝你救了我,還有我的孩子。”
若水搖搖頭,“嬌雲,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妻子,更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哦,水妹妹,如果是你,也會這樣做的。真正到了那個生死的關頭,你就會發現,原來自己竟然愛得那麽深,以至於為了他和孩子可以放棄自己的一切,更無所謂什麽神性和驕傲。”嬌雲的語調平平淡淡,卻似有深意。若水心中一動,驕傲?驕傲的飄雪和那漫步花叢的厲龍應該怎麽辦?一想到飄雪時,若水更是一驚,怎麽自己把望帝所托的事情給忘了?從找不到青泠開始,再到找到青泠卻發現嬌雲難產,一直到抱著兩個如粉雕玉琢一般的可愛嬰孩,自己竟把這事情忘得一幹二淨。她急急地向那個幸福的母親告辭,出門尋青泠去了。
若水剛走,青泠和厲龍就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不過厲龍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若水出來時,他又在和毛毛球玩那個玩不厭的老遊戲:毛毛球迅如閃電地在他拳腳之間起伏騰挪,真如一朵翻飛的雪花,厲龍卻怎麽也抓不住毛毛球,更不要說一拳打飛。青泠在旁邊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龍一貓,嘴角有一絲頗有意味的笑容。
也許是受厲龍和毛毛球的影響,若水童心忽起,躡手躡腳地走到青泠身後,剛想輕拍他的肩頭,眼睛一花,青泠已不見蹤影,緊跟著自己便被人橫抱起來,清涼的氣息癢癢地吹到頸側,青泠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終於舍得把孩子放下了?”
若水輕笑,推著青泠道,“放我下來,厲龍和毛毛球在那裏呢。”
“他們玩他們的,我們玩我們的,不好嗎?”
若水又是臉紅過耳,這“玩”字的含義可是海了去了。她掙紮著從青泠懷中逃開,離他三五步之後站定,“真的,青泠,我真的是因為有事情發生,才急急地跑到漆山來找你的。”
見若水的神情不像是開玩笑,青泠揚了揚兩道劍眉,若水接著說下去,“你們走的那晚,其實也就是前晚,唉,怎麽好像是隔了好幾世似的。前晚,我在江邊遇到了那晚在江上夜哭的男子,毛毛球說他是杜鵑,所以我想那人應該是望帝杜宇。他說,岷江龍就要蘇醒了,因為息壤不知道被誰盜走,再也沒有什麽能阻止岷江龍的泛濫,蜀地又將變成澤國。青泠,我猜息壤是因為我們尹家的原因才被人盜走,何況我這裏還有一隻金烏魂。我們去幫助蜀地的百姓好不好?”
青泠皺著眉頭,想起船帆被風和水兩力相擰下被撕破的那個早晨,厲龍說灩渱又開始發瘋了。奇怪,自己每次下山似乎都會跟灩渱那個狂女子打交道。青泠隱隱地覺得事情恐怕還不止於此,金烏、息壤、若木盒,現在又加上個灩渱,還有一個若水提及、自己卻沒有什麽印象的望帝杜宇,青泠暗歎,這都是下的一局什麽棋?天知道下一步時還會遇到什麽?盤古斧?軒轅劍?女媧石?
見青泠皺眉不語,若水走過去拉著青泠的手,“是不是同為水族,你不便出麵?”
青泠回過神來,把那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握緊,“不是。我隻是在想,這一切的背後難道真的隻是今年岷江要泛濫這麽簡單?息壤為什麽會被人從岷江兩岸鎮江台上取走?誰有這麽大的本事?而有這麽大本事的人為了區區《關尹子》便連蜀地變為澤國都可以置之腦後,究竟是《關尹子》有什麽秘密,還是在《關尹子》的背後,有什麽不為我們所知的東西?哦,對了,還有,”青泠低頭如蜻蜓點水般在若水唇上吻了一下,伊人嗬氣如蘭,“我可不是水族。厲龍也不算,他是後來才變成龍的。”
若水吃了一驚,她一直以為青泠是水族裏麵最強大者,卻想不出來水族裏還有什麽會比龍更強大,曾經她甚至都猜到應龍頭上了,哪知道青泠說他自己不是水族。不是水族,青泠為何能把水玩得那麽得心應手?
青泠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把玩得正高興的厲龍叫了過來,複述了一下若水的話。厲龍一付滿不在乎的表情,“老大,灩渱什麽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還用得著看江看天才知道她今年要發瘋?息壤沒了,她不攪個天翻地覆才怪!”
話剛出口,厲龍突然警覺起來,“老大,你不會是又想去摻和吧?”
青泠點頭。
厲龍慘叫一聲,“老大,親愛的白癡老大,你又要幹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當年好歹還有個傻乎乎的連女人都不要了的夏文命在挑頭,這次你難道真想麵對麵地和灩渱對著幹?”
青泠再點頭。厲龍抱頭呻吟,“我這麽帥的龍,又得幫你去幹苦力,老大你有點良心好不好!”
青泠不理他,對若水柔聲道,“你說那天晚上哭的是一隻鳥?”若水怎麽聽都覺著別扭,但無奈仍得點頭,“難怪那夜的哭聲總是繞著船在盤旋,那隻鳥還說了些什麽?”
若水把前夜發生的事情一一地說了一遍,連救了她的白衣女俠也沒有漏掉,一直講到那望帝身化杜鵑而去,至於自己後來發現毛毛球便是飄雪的事自然略過不提。若水娓娓道來,那抱著頭瞎嚷嚷的厲龍的聲音越來越低,白衣女俠一出,厲龍整個便呆住了。
若水說完後,青泠問道,“若水,那男子所畫的江圖,你可還記得?”
若水一慌,那圖當時是用泥版拓下來了,隻是曾遞給飄雪,卻不知飄雪收起來了沒有。她無奈地看向毛毛球,卻看到厲龍失神落魄地呆立,若水一時心急,張口問道,“飄雪,那張泥版你帶走了嗎?”
厲龍聞言大震,四下環顧卻不見飄雪蹤影,他衝上前來一把抓住若水的肩頭,“你說什麽?飄雪在哪裏?”
若水吃痛,金烏魂飛快地衝了出來,厲龍一燙之下放開手,仍不忘苦苦追問,“那個白衣女子就是飄雪啊,好大嫂,我把老大送給你,你把飄雪還給我好不好?”
青泠很想再給這條蠢龍狠狠地砸上一記,隻是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舉起手卻又再放了下去。若水低頭不答,眼睛卻瞟向毛毛球。厲龍還待再求,見若水偷偷地使個眼色,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看到毛毛球幽幽一歎站了起來,盈盈立在溪邊的,正是豔如天仙的飄雪。
飄雪不知從何處摸出那張泥版,拋給若水。若水接過泥版,紅著臉道,“對不起,飄雪,我一時忘記,加上又心急,便……”飄雪歎了口氣,轉身便向穀外走去。
厲龍見到飄雪身形,本已呆若木雞,此刻見飄雪要走,趕緊上前扯住她的衣袖。飄雪冷冷甩手,厲龍忙不迭地放開,站到飄雪身前拚命陪笑臉。厲龍本來便相當英俊,不但帥氣而且灑脫不羈,此刻用盡心機給飄雪陪笑臉,看得若水心中陣陣酸楚。
飄雪麵無表情,不動聲色地看著厲龍,那眼神讓厲龍機伶伶地打了數個寒戰,卻不能不開口,“飄雪,當年的事情是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飄雪不答,冷冷地看著他,看得厲龍毛骨悚然,寒意從後背的脊梁骨嗖嗖往上冒。
許久,厲龍的陪笑的表情已漸漸僵硬,飄雪才冷冷地說,“原諒?那要先問過琅琊。”毫無征兆的,琅琊劍破空而至,直指厲龍的眉間,“鏘”的一聲,多虧厲龍的冰槍及時出手,一槍把劍蕩開。“飄雪,你……你竟敢殺夫!”厲龍嘴裏不停地嘮叨,冰槍卻不敢有絲毫懈怠,叮叮當當交擊之聲不斷。“別孩子氣了,你看你剛才那招多狠啊,要不是遇到我這樣英俊瀟灑又勇不可擋的男人,你就隻能孤單一輩子了。”聽得若水想笑,鼻子卻偏是酸酸的。
飄雪咬緊嘴唇不答,劍上的勁氣更強,招式回圜之間嗞嗞有聲。
厲龍見軟磨無效,豪氣也上來了,“好,既然你非要逼我動手,那就讓我的冰槍來問問你的琅琊!”
冰槍原先還隻處於守勢,這一下終於如出洞的遊龍一般,與迅如閃電的琅琊鬥了起來。槍來劍往,激烈非凡,隻聽嗤啦一聲,厲龍跳出圈外,白衣上赫然一道長長的口子。
“你,你,你……飄雪,你居然是當真的?!”厲龍不可置信地望向飄雪,“劃破了你還得再補,你累不累啊?”
“不累!”飄雪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厲龍聞言嗬嗬直笑,飄雪話已出口才覺得不妥,不管累或不累,這男人已咬定了自己還要再替他補,憑什麽?當時不過是看若水可憐,自己才幫若水的忙,這可恨的男人,給點顏色便當大紅。飄雪又羞又急,長劍飛舞,腳下生風,人劍合一如脫弦之箭向厲龍身上搠去。
厲龍頭一偏,琅琊劍正好削向他的肩頭上,“當”的一聲,如金鐵交擊,琅琊劍雖非凡品,卻根本刺不進去,反被震上半空。厲龍就勢一摟,把飄雪抱個結實。
飄雪氣急,“你……你鬆手!”
厲龍放聲大笑,“不是要問琅琊嗎?問過了,你有沒有聽見它剛才說,當!當就是當然可以的意思羅。”
被這賴皮抱著,飄雪劍俠的功夫竟然一分都使不出來,情急之下,一口咬了下去,厲龍不閃不躲,讓飄雪咬了個實,反正他的皮既可堅又可韌,飄雪死命地掙紮,厲龍就是抱緊了飄雪不鬆手。
“老大大嫂,你們慢慢聊。我和飄雪小別已久,要去好好切磋切磋。”厲龍故意把“切磋切磋”那四字吐得極重,滿臉色迷迷的神情,被他死死摟住的飄雪禁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厲龍向若水擠擠眼,再到青泠耳邊大聲地“耳語”,“和我大嫂也好好‘切磋切磋’。”
厲龍大笑,摟著飄雪一躍而起,青泠和羞紅了臉的若水遠望著他們消失在山後,飄雪似乎已經認命,溫馴地躲在厲龍懷中,一如從前總是在厲龍懷裏沉睡的毛毛球。
第二十六章 兩情相悅
老七已進了茅屋去看嬌雲和孩子,周圍再無旁人。青泠把若水拉入懷中,望著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直搖頭,“你這丫頭!故意去害飄雪的吧?”若水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眼裏滿是狡黠,抿嘴不答。
“傻丫頭啊,你既然知道替別人著急,怎麽就忍心把自己折磨了那麽久?”
若水輕歎,把頭埋到青泠胸前,這男子身上有種令人迷醉的味道,淡淡的,清新如晨霧,是青泠獨有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在青泠的氣息中沉醉,那氣息遊移不定,深吸氣時怎也聞不到,淺淺一呼時反倒沁入心脾。難道水也可以醉人?若水神思迷茫地靠在青泠的臂彎裏,抬手輕撫青泠的臉,指尖漸漸下移,劃過柔軟濕潤的唇。那唇分明想吻住指尖,指尖卻從容逃走,淘氣地在上下唇間輕點,一個轉身繼續往下,沿著頸側滑到胸前。
青泠的青衣裏還有一件月白的內衫,淺淺的藍,如水至深時的幽遠。若水的指尖滑到兩片衣襟交疊之處再下不去,她有些遲疑,指尖在青泠胸前的肌膚上徘徊,輕輕地劃著圈。先是食指指尖,漸漸地變為兩指,最後整隻手掌都按在青泠胸前,若水輕輕地張開五指時,已伸入了月白內衫的裏麵。
青泠的肌膚,涼涼的,滑如冰髓,卻讓若水的手如觸到火炭一般迅速收回。月白的衫子被帶起,露出如玉般瑩潤的肌膚,若水呻吟一聲,閉上眼把臉貼了上去,滾燙的臉頰如周身沸騰的□。偏是青泠那涼如寒潭的肌膚絲毫不能緩解火燒一般的紅霞,反而如火添柴般燃得越來越旺。若水隻覺得渾身都軟軟的,呼吸急促,心怦怦亂跳的聲音在暮色中似乎掩蓋了一切的聲響,她從未如此地渴望著什麽。
青泠先是被若水呼吸的暖氣弄得癢癢的,那調皮的手指卻偏偏躲躲閃閃地□得他不知所措。若水的手指輕輕地在他胸前劃著圈,他的心就像打秋千一樣,忽上忽下,他知道自己很想若水再輕撫下去,卻說不出口,更不願意說話。若水的手探入他的內衫,青泠就像觸了電一般僵住。無數歲月,青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有的意識,何時有的身體,但是自從自己能夠幻化出這青衫白衣之後就從沒有誰的手放進去過。那手飛快地縮了回去,若水滾燙的臉貼了上來,和自己的心一起熊熊燃燒。胸中再充溢著那種漲得滿滿讓人想放聲吼叫拚命發泄的感覺,青泠仍然不知所措,他隱隱地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除了心裏的感情需要宣泄,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還從下麵升了起來,憋得難受,可他就是不知道應該怎麽做。他把若水摟得越來越緊,就像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一樣。
若水被青泠狠狠摟緊,兩層薄衣直如無物,她能察覺下麵有什麽東西滾燙地在自己身前揉來揉去。若水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十來歲的少女,她自然知道那是什麽,剛才臉上的紅霞還未退去,此刻更是紅到了耳根脖後。而青泠似乎真的是個孩子,居然呆在這裏不知道如何是好。
過了很久很久,夜色漸濃,老七的茅屋裏已點起一星昏黃的燈光,小山穀無比溫馨。
青泠和若水在溪邊並肩坐下,這個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天上是厚厚的烏雲,身旁的小溪在暗夜中哼著快樂的歌,嘩嘩地衝向穀外的天地。
青泠伸手到若水衣領裏取出了玉墜,拿起若水的手,把玉墜放進她的手心。若水輕輕握住,玉墜裏聽不到青泠的聲音,卻有濃濃愛意從裏麵彌漫出來,似乎正充盈天地。
青兒嗬,青兒,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青泠點頭,他想了一想,右手伸到左胸一握,把拳頭放到若水另一隻手的手心裏,慢慢張開。一顆晶瑩剔透如水晶般的心,桃心的形狀,帶著淡淡的青色,在暗夜裏閃著幽光。那心還在快樂地跳動,撲撲的。
若水的頑皮勁頭上來,她抿嘴一笑,握著玉墜想像心髒的樣子,果然,那顆桃心開始變幻,先是變成心髒的形狀,再生出數根大大小小的血管,左右心室,左右心房,跳動變成了有規律的一張一舒,若水淘氣地輕笑。
青泠搖搖頭,這丫頭在想些什麽,什麽東西嘛,真夠難看的。
那顆心髒一顫,水影四散,待得再聚攏來時,已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若水,和坐在此處的若水別無二致。小小的若水立起,深衣被晚風一拂,便成了尹家小村裏傷心欲絕的水兒,長長的睫毛輕顫,我見猶憐。忽而再變,若水初著深衣,長發被水兒娘挽起,露出一雙大大的明眸,素衣絲帶,亭亭玉立,深衣胸前一片白皙的肌膚,而玉墜正隱入峰巒之中,引人入勝。
若水心中甜甜的,她根本不曾想到那時的自己便已在青泠心中刻下印記,但接下來的那個小小身影,卻讓她嬌羞至無地自容。那是在寒潭火樹旁的清晨吧?若水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把一片火樹葉燃成灰燼,偷偷四顧,接著竟在水中把外衣脫了下來,隻剩下一件極小的紅綢肚兜。本來從水麵上望下去應該隻能看到滿滿一湖的火樹葉,但手心裏這小小若水,卻如三維全息的人像一般,不止峰巒起伏,更該死的是這古人的肚兜短得要命。
若水慘呼一聲,恨不能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青泠嗬嗬直笑,那個小小若水在若水的手心裏消散,隻剩下水跡。
若水突然醒覺,抬起頭來瞪視青泠,“你,你,你!你那個時候就偷看!”
青泠苦笑,“那可不是我要看的,是你自己……”話沒說完,若水的粉拳便捶了上去,生生地把後半句打回肚裏。青泠握住那兩隻粉拳,把若水再次拉入懷中,這小丫頭羞得把頭藏入青衫,不敢抬起。
厲龍在寒潭時的話在若水耳邊回響,“你已經到‘他的’潭裏洗過澡了?……脫了衣服沒有?”
若水恍然大悟,立直身子望向青泠眼底深處,“青兒,你就是寒潭,對不對?”
青泠吃驚地看著若水,“傻丫頭,你現在才知道嗎?我本來就是水,不止寒潭寒瀑,包括寒潭深處的海眼,寒潭之下的小溪和你父親窗前的池塘……所有與寒潭冰髓一脈相承的水。不然你以為當年飄雪落入潭中如何能得以幸免,又怎能那麽巧就被小溪帶到了池塘裏為你所救?當時你隻是一個小小嬰孩,若不是我,你們倆就一起完了。”
青泠竟然就是水!難怪他說自己不是水族,難怪包括贔屭厲龍和所有的植物都對青泠無比眷戀,難怪他當初麵對息壤時有無窮無盡的水,難怪他能把水玩得“爐火純青”,輕易悟通水的三態轉換!若水說不清楚心中究竟是什麽感覺,這是人世間的安排嗎?難怪古人常道人生如夢,她呆呆地看著青泠,說不出話來。青泠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頭發毛,“若水,你不喜歡我是水嗎?”
若水很費勁地張了張口,整個人還是蒙蒙的,老天,青泠竟然便是寒潭水,水神?水靈?自己連怎麽稱呼他都不知道。見青泠有些著急,若水連忙搖頭,卻說出一句不知道是哪根植物神經正在考慮的話,“我在想,既然你是水神,我是人類,那我們能不能有孩子?”
話一出口若水便追悔莫及,青泠哈哈大笑,把這心愛的女子擁入懷中。夜色寒涼如水,伊人嬌顏如花。
[第二卷《蜀中行》完]
第一章 吟嘯徐行
一夜狂風暴雨,就像有人捅漏了天河,雨水如瀑布一般砸向人間。竹林瘋狂擺動,剛被壓到折腰,又在風雨微歇時立起身來,也多虧得是如此堅韌如竹,才能在狂風暴雨中雖飄搖卻永不折服。
草堂裏卻是一室皆春,狂風呼嘯和暴雨傾盆都被厚厚的帷幔隔在外麵,一個小小的火盆擺在屋中央,裏裏泛著紅光正燃燒的不知是什麽木頭,散發著暖暖的馨香。
帳生雲霓,被翻紅浪。帳中有沉重的呼吸聲,嬌喘微微,偶爾輕喚,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接著綾帳便隨之飛舞,雲霓湧動,攪得春情盎然。
雲收雨歇,喘息聲也漸漸平複,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慵懶地從帳下伸出,將一條從屋頂垂下的綾帶扯了兩下。不多時,屋門打開,一個輕盈的身影手托木盤走了進來。那身影打起帳幔,帳中坐著一身著褻衣的女子,伸手從木盤中取過碗來,檀口輕吹,滿屋的藥草香。她小小地啜了一口,回身度到旁邊的男子口中。
褻衣微擺,有人的手還在不安分。榻前侍侯著的那個身影撲哧一笑。
“硯兒!”女子輕聲嗬斥,把碗遞給旁邊的男子。
“硯兒知錯了。”硯兒低頭,口氣裏卻一點知錯的意思都沒有。
這丫頭就是被淵哥給寵壞了,荷花搖搖頭,起身走到窗前。掀起帷幔向窗外望去,風略小了些,雨還在下個不住,天際已經發白了。
於淵也起身下床,拿過榻角的長衣給她仔細穿上。他赤著上身,下身隻著一條短短的犢鼻褲,硯兒羞紅了臉,趕緊把他的長衣也拿來,塞到於淵手裏。
荷花見狀蹙眉道:“硯兒放肆,哪有這樣子侍候大人的?給大人穿上。”
硯兒想逃,卻被於淵一把撈住袖子,拉入懷中。硯兒伸手推去,卻正好按在於淵□的胸口,皮膚的火熱溫度隨著男子的陽剛氣息一起襲來,讓她渾身泛力,在於淵懷中輕輕發抖。於淵笑得曖昧,扯住衣袖往衣裏伸去,一路尋幽探勝,直至胸前。隻得幾下輕柔觸碰,硯兒身子便再立不住,滿麵通紅,如水蜜桃般嬌豔欲滴,讓人忍不住想要采擷。
於淵把低眉垂首的硯兒放走,回首正看到荷花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聳聳肩,“你可看見了罷,是硯兒自己不樂意的,可不能再逼我了。”
荷花終於笑了出來,“那丫頭就嘴上厲害,臉皮才薄呢。你要是不想把她嫁出去就早點收了吧,小丫頭也老大不小的,等那一天早就等得心急如焚了。”
“怪了,你怎麽就像是急著要把我送出去一樣?”於淵的手環過荷花腰際,把她攬入懷中,“有妻若荷花,於淵複何求?”
荷花笑而不答,兩人相擁看那草堂外的雨,屋外狂風暴雨,屋內卻是春意融融,更顯得溫馨無比。
隻是院裏早就澤沼一片,花溪已漲至竹亭腳下,這雨一連下了五日,暴雨狠打,殘荷連一絲綠意都再尋不到,荷花從窗裏看出去,笑意漸隱,憂形於色。
“荷花,你越來越瘦了,這樣可生不出兒子來。”
荷花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接著輕輕歎息,憂色更重。
於淵安慰道,“放心吧,已經安排好了。若木盒收回兩隻金烏魂,可以鎮住岷江龍正對成都平原的前兩爪,另外兩隻金烏雖然不見,盒內卻奇異地有一顆同金烏魂一樣以火生土的珠子。加上淩天從五色原找回的遺天玉,以那顆火珠配遺天玉,兩相彌補,怎麽也可以再抵住一爪了吧?”
“至於剩下的那一處,刑天曾去岷江上遊查看過,那處的鎮龍台後麵便是連綿深山,數百裏之內絕無人煙,根本不似其它三座鎮龍台全在沃土良田之前。看來那一處即使岷江泛濫也應該沒有大礙,少了一隻金烏魂也就罷了。”
荷花眼望著溪水泛濫,她還是擔心,“先祖既然要鎖岷江龍四爪,必然有他的原因,金烏生的息壤不難得到,但直接以四隻金烏魂相鎮,必是那四處非同小可。”荷花蹙眉苦苦思索,“隻不過,先祖當年究竟是為了什麽原因定要鎖住那隻看似無害的後爪?”
從窗外吹進的風夾著雨絲,隱有涼意,於淵愛憐地把荷花再摟緊些,“如今擔憂也是無用。淩天親眼見到一隻金烏撞上山峰,玉石俱焚,本來還應當有一隻金烏,但很有可能與那水族同歸於盡。既是如此,咱們也便盡人事聽天命罷。”
荷花再歎一聲,將頭靠在於淵肩上,閉目不看那滿院的風雨和零落的花木,同樣也沒有看到於淵麵上的一絲遲疑。
於淵心中暗忖,剩下的那隻金烏真的是與水族同歸於盡了嗎?四隻金烏都圍不住的水族哪有那麽容易會被失去控製的金烏所製?再說,若木盒裏的那顆同樣是以火生土的珠子也來得蹊蹺,淩天說是從尹族一女子身上得到,這尹氏家族果真不簡單。淩天和刑天都道尹氏全族俱亡,但是春暖花開之後於淵遣人再去看時,卻發現冬天時小村落裏仍然有過人煙。
如此也好,《道德經》的補遺篇就要著落於此女身上。
於淵接著道,“小心總是好的。梵天那個稀裏糊塗的東西,居然把水龍吟借給一個跟他喝了一天酒的男子,到現在都還沒有還回來。我已經把他發到剩下的那處鎮龍台,讓那糊塗東西到那兒去布他的土木井宿陣,哼,沒了水龍吟,他就自己去挖土種樹罷。好在他那陣法正是水的克星,就算有水光衝入,應該也能被井宿給收了。”
荷花微微點頭,“淵哥,既然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咱們還是早日去吧,我這些日子老心緒不寧,這雨更是下得蹊蹺,隻怕不是好兆頭。”
“好罷。待我向蜀王請以治水,咱們明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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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之所以加硯兒這一段,實在是覺得有些理所當然,古人應該有古人的生活方式,不管於淵是什麽,荷花和硯兒都是古人,我想,這對她們來說再正常不過,而且也是小小硯兒心中的盼望,隻不過是嘴雖厲害臉皮卻薄罷了。
另外,小青誠惶誠恐地承認,這是順帶發泄一下對青泠的不滿,看看人家於淵……歎……青泠是個大木頭!(心理學教授曾經嚴正警告過,雖說好的心理谘詢師一定要善於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問題,但千萬不要代進去就代不出來了。小青現在就有這個危險……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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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雨季,人們都願意守在家中,少有出門。但在江邊群山林中,卻有三個人正一路行來。外麵的傾盆大雨到林中便成了漫天雨絲,隻是若有人不當心踏上個藤蔓之類,往往便會滿樹葉動,兜頭一陣猛澆。奇怪的是,三人中一男子在前麵昂首闊步,餘下兩人行在後麵,外麵不論是傾盆大雨還是雨絲連綿,到了他們周圍數尺之內都會消失無蹤。
“青兒,這雨好吃麽?”
青泠無奈搖頭,女子的心思就是難猜,悲慟的時候心死成灰,開心起來卻像一個無邪的孩子。這會兒,她正抱住一棵梧桐猛搖,開心地看著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一到青泠身邊便化為波光水影漸漸淡去。那開朗的笑容就像是雨季裏的燦爛陽光,讓青泠如癡如醉,怎也再難相信這便是當初那個麵露微笑偏偏痛徹心扉的若水。
若水一路開心地搖著巨樹藤蔓,像一個行雲布雨的女神,在林中製造一次又一次的暴雨。有青泠在,這雨自然淋不到她頭上,卻苦了前麵的厲龍,他終於忍無可忍,大喝一聲,“若水小丫頭,你玩夠了沒有?飄雪要被淋透了!”
毛毛球的頭從厲龍懷裏冒出來,水汪汪的眼裏盡是溫馴柔美。若水這才想起來毛毛球向來最是怕水,而厲龍又決不願意讓飄雪像若水一樣跟在青泠身邊,便把毛毛球放到懷裏。這一龍一貓一路上都在卿卿我我,把青泠若水當成了土木石頭一般。
四人在嬌雲產子後的第二日便出發了。按望帝杜宇提及的時間來看應當還有數日,但若水寧可早些到那裏候著,時間既長,四人便不再用法力趕路,而是一路緩緩行去。
嬌雲的身子還很虛弱,但她既然回到川穀之中,又有老七及其族人,青泠若水都很放心,反是嬌雲戀戀不舍,將四人一直送出老遠。平心而論,若水知道,對付洪水,土木遠比以水抗水要有效,隻是嬌雲已然大傷元氣,穀中漆樹更是隻剩半截樹身,加上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若水決不願意將嬌雲拖下水去。
若水不知道青泠水深幾許,恐怕已近古書中水神河伯的級別,但這人向來無欲無求,除了厲龍這個更象是兄弟的朋友和那些見不得陽光的銀鯉,從未見他有過什麽部屬。岷江是一條大江,水族眾多,氣勢非凡,若水真不知道以自己三人的能力與一條大江相抗會是什麽結局。
不過,若水自己也覺得奇怪,不管是青泠厲龍飄雪,或是身為人類的自己,沒有人擔心焦慮,管它前途艱險,何妨吟嘯徐行,縱是坎坷有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雨從四人出發之時便開始下,已連下了數日,若水對水利之類的知識不多,在宙斯聯邦的地球母星,已有無數江河消失在幹涸的土地上,人們隻恨大江大河沒有濤天之水,哪裏還有什麽洪災。蝶夢星係的北冥星卻正好相反,一片極大的海洋占了整個星球近百分之九十的表麵積,人們都住在大大小小的美麗島嶼之上,人口既少,便不會住在大江大河可能改道經過之處,洪水泛濫之時,人們有如隔岸觀火,紛紛沉醉於自然偉大的力量之中。
但在這裏便不同了,這雨既然在岷江的上遊下個不停,其水自然比在下遊蓄積要可怕得多,這一路上若水等人已經跨過了若幹大大小小的山洪,小溪變成了大河,雜著土石木草疾衝而下,
一旦雜物堵住原先狹窄的溪口,但是一汪臨時的小湖,淹死了不少生靈。更可怕的是,若水第一次見識了泥石流,那已經不能算是洪水了,簡直如流動的土山。若水從未想像過一河泥土山石竟然能用洪水的速度張牙舞爪地撲下,一路上自然是樹倒石翻,擋者披靡。
光是岷江的小小支流便已如此可怕,若水根本就不用去想像整條大江的威勢,既然前途風雨,走得快慢又有何區別?
終於快到望帝所提及的那隻後爪處,山勢開始變得奇峻,山高穀深,峭壁如林,無數的山穀一個接著一個向遠處延伸。要不是望帝明示,若水根本不會把此處當回事,就連初到此處時仍然大惑不解。這一處的岷江附近漫山遍野都是蔥蔥鬱鬱的林木,給人一種極強的錯覺,甚至覺得即使岷江決岸而出,那無數林木也能把山洪擋在十裏之內。
直至到穀底時若水才發現望帝所言的確大有道理,原來水族當年竟開鑿出環環相扣的山穀,水一旦湧入,山穀變為峽穀,便是新的河道。非但如此,更讓若水心生寒意的是,這山穀並不是開鑿出來之後水族便置之不顧,相反,仔細察看便可見水族經營的痕跡,穀的兩側山上不乏參天大樹,穀底卻隻有灌木雜草,就像有人經常在打理一番。
這樣的山穀,從上方和林外看,肯定是茂密的叢林,而走入穀中再看才能發現,其實穀裏隻有灌木,根本沒有樹冠巨大且深紮根係的喬木。若水還在覺得奇怪,青泠知道她的心思,對著地麵一拳擊出,赫然一個深深的大坑。
“奇怪為什麽穀中沒有大樹吧?你看這裏的土層。”若水聞言看向坑中,土層居然隻有薄薄的不到兩尺,難怪即便喬木生於穀中也隻有三年之內的小樹。這樣的植被,洪水一但衝至,也就隻需要花個吹灰之力吧?
若水終於開始擔心即將來臨的那場大戰,等待著四人的,會是什麽陣勢和威壓?
厲龍和毛毛球向來是不管人間滄桑的,他們又發現了一個在雨季嬉戲的好辦法:毛毛球在厲龍的領口和袖口穿入穿出,東撓西抓,時不時地還把長尾從領口伸出來,在厲龍的臉上一拂而過,弄得厲龍不住地叫著跳著,偏偏就是抓不到毛毛球。
若水心中漾起層層柔情。從來沒見過像厲龍那樣有感染力的男子,飄雪再怎麽冷如冰霜、不苟言笑,遇到厲龍便如被沸水潑雪一般,所有的冷傲都消失無蹤,成天跟著他瘋鬧。真真是她命裏的克星。
想起克星,若水不由回頭望向青泠,卻正好觸到青泠溫和的目光,一個眼神便似有萬千話語。青泠厲龍就像來自兩個星球一樣不同,怎麽卻能成為過命的兄弟?若水歎息著向那個溫柔的笑容靠去,心滿意足地呼出了一口氣。
破空聲響起,正在和毛毛球嬉戲的厲龍茫然抬頭,一根突如其來的大木頭直接敲在他的頭上,差點把他釘入地下。厲龍向來不曾如此放鬆警惕,隻是這些日子太開心了,能從與毛毛球的纏綿中抬起頭來已經相當不容易,算是能人所不能了。
厲龍揉著頭跳了起來,“哪個龜兒子敢暗算你龍老爺?”
飄雪現身出來,在他胸口一推,“不許說蜀語粗口,哼,就知道跟老七學,你怎麽不學學人家青泠?”
又是數根大木飛來,那個暗算者不知藏身何處,拋起木頭來得心應手,一人合抱的圓木在他手裏就如利落的長箭一般,除了破空之聲不同,其密集程度和發木速度,都與弓箭手射箭無異。
厲龍既然已被打醒,自然不會客氣,拳打腳踢,大木一根不漏,全都被送回來處。沒有聽到那個挑釁者的痛呼,一片寂靜,根本沒人現身出來。片刻之後,巨大的石塊從兩旁的峭壁紛紛滾下,巨大的圓木憑空出現,在四人頭頂上方林立,真如森林一般。
那人似乎沒有什麽惡意,圓木出現之後便停住不動,否則那麽多的木頭打下來,厲龍再厲害隻怕也會被堆到木山之下,單是那些巨大的岩石就已經足夠讓他頭痛了。開始時厲龍還一一地把大石踢到兩旁,見青泠袖手旁觀,微笑不語,不由得怒上心頭,拉著飄雪升上半空。如此一來,若水便首當其衝,青泠還是笑而不動,若水也不閃不讓。
第二章 破陣梵天
巨石剛衝到若水跟前便如來時一般憑空消失,鼓掌之聲從穀外響起,“高明!”
一個長相平平的男子從穀口信步走來,但奇怪地卻讓人的眼睛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看不出他的年紀,放肆不羈處仍如少年,淵博風度又如已知天命。此人頭束荊冠,著一身古舊的黃色布衣,上麵別出心裁地沷墨淋漓,鬼畫符似的畫著淩亂的各種符號,非文非畫。他腰帶上懸一把青銅古劍,銅綠斑駁,像是從哪個古墳裏剛刨出來的一般,旁邊還有一塊黃色的玉玦,與一般的玉佩、玉璜不同,此玦竟是八角形,刻著古樸如天書般的文字,怎也不似人間之物。
厲龍一見此人便皺起眉頭,想了想之後,神色竟變得忸怩起來。
“想起來了?我的水龍吟呢?”
厲龍更不好意思了,撓著頭支支吾吾,“這個……這個……我走得匆忙,就忘了還你了。”
“現在還我!”
“這個……老實說吧,我把它忘在成都了!”厲龍說出實話,心中反倒一陣輕鬆,他瞪大眼睛望向那人,一副死龍不怕滾水燙,你就看著辦的樣子。
青泠驚訝地上下打量著那人,原來那具七弦琴竟是厲龍從此人手中借得。厲龍到蜀都才有多久,能把那樣一具顯然非是凡品的古琴借與相識不久的厲龍,此人大度風範,倒是相當了得。
青泠無奈搖頭,伸手入袖把那具古琴拿了出來,厲龍一見之下如獲大赦,趕緊捧了過去。
那人接過水龍吟,卻盯緊青泠道,“這位是誰,竟能於千裏之外隔空取物?”
“哦,我倒沒那個能耐。厲龍把此琴忘在院中,離開成都時我便幫他帶上了。”
“袖裏乾坤?”
此人對這些術法倒是知道得不少,青泠也就將就著點頭,免得他再追問下去。
“嗯,你叫什麽名字來著?”厲龍就像深知青泠心意似地把話題給岔開了。
青泠差點要衝上去扁此龍一頓。太丟人了,那麽貴重的東西都借給他了,他居然不知道別人的名字?
那人卻不以為忤,“梵天。這名字我不喜歡,當日喝酒時就沒跟你提及。你叫我破陣子罷,這是我的號。”
“破陣子?”厲龍哈哈大笑,絲毫不給這借與自己古琴的人留麵子,“是你的陣都很破,還是你布的陣都會被人破了?不管怎樣,這名字都是夠破的。”
“哼,無知小子。剛才的土木陣破不破,我要是不手下留情,你就成肉醬了。對了,你會飛?不是人吧?那天跟你一塊喝酒的那個漢子是不是也不是人?難怪你喝酒就跟喝水一樣,浪費老子的酒。這處江岸百裏之內都荒無人煙,你們到這裏來做什麽來了?”
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厲龍不知道回答什麽才好,索性一個都不答,以攻代守。
“對啊,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說來話長。喂,我說,”那人眼睛一亮,“我用五鬼搬運帶了數十壇好酒過來,一個人喝太悶,跟我到江邊喝酒去?”
厲龍的喉嚨眼裏都快伸出手來了,跟著破陣子就走,飄雪跺跺腳,仍是追了過去,穀中隻剩下青泠和若水麵麵相覷。這個破陣子看似仔細,其實粗心至極,且不說會把一具絕非凡品的古琴輕易借給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剛才他被厲龍一打岔,馬上便忘記他所有的問題都沒得到答案,隻記得要拖厲龍去喝酒。
兩人也隨著向江岸邊行去,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
◇◆◇◆◇◆◇◆
洪峰終於在眾人的焦急等待中來了。先還隻是一些雜以泥沙的渾黃江水,把從深山叢林裏衝下的樹枝雜物推推搡搡地揉進江裏,之後的一夜之間,江水暴漲數丈,滿江洪流,夾以無數從山上衝下的泥土沙石,從上遊勢無可擋地奔了下來。
不知為何,這洪水一來,若水隻覺得自己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馬上飛奔出去。金烏開始在體內瘋狂流轉,厚土越積越多,壓得若水竟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心裏陣陣發苦,看來自己以意識鎖定金烏熾流,不但不能再喚出黑晶石回到蝶夢星係,隻怕日子久了,自己便是一隻新的金烏。
似乎是青泠發現了異樣,他的手伸了過來,從手心裏傳來沛然涼意,與胸前膻中的寒潭玉髓遙相呼應,若水終於平靜下來,這才有心思打量一下周圍的情形。
那自號破陣子的梵天應該來了有些日子,此人問話時雖然不清不楚,但顯然大事不糊塗。江岸邊以大木打底,輔以土石泥沙建起了一座紮紮實實的堤岸,他可能真的會些法術,那承載堤岸的木頭竟是活的樹木,看得出來不是埋在地裏的木頭,而是深深紮根江岸的巨樹。這堤岸就如若幹個巨人手挽著手,紮好了馬步好整以暇地隻等著對手出拳。
洪峰衝來,左岸是高聳的峭壁,右岸便是破陣子的樹堤。洪水猛衝,把左岸風化後的岩石都衝刷下不少,堤岸卻最多抖落一些泥土,屹立不倒。岷江咆哮,洪浪濤天,狠狠地拍向堤岸,堤岸劇震,巨木嘎吱亂響,讓人聽得心都到了嗓子眼裏。若水不由得深深佩服那破陣子,洪峰如此大力的猛拍,若是用的圓木,雖堅固卻無韌性,隻怕早就斷折,而這堤岸裏的巨樹卻是活的,樹身裏有水份,既堅且韌,因此才能堅持不倒。
回頭看那破陣子時,他的神色卻相當警惕,在堤後不停地畫著古怪的符號,畫好後一個接一個地打到大堤之中。
再一個浪打來,青泠神色一凜,此浪無聲無息,不類以前的大浪般洶湧,反倒給人相當陰柔的感覺,到了堤岸前便化為若幹漩渦。這些漩渦有大有小,交相響應,若水等人站在堤岸旁都能感覺到漩渦生出的巨大吸力,直要將這座堤壩吸向江中。嘩啦之聲不絕,堤岸裏巨樹間的土石紛紛落入江中,此時破陣子打入堤岸的符咒終於起了作用,道道黃光亮起,巨樹們似乎向前彎了一下腰,卻終於再度挺直腰板,依然傲立江邊。
若水心中陣陣發寒,從來沒聽說過洪水還會有如此陰險的一招,感覺上就像是與一個有智有謀的對手在對戰。第一回合不論是強攻還是陰取,都隻是試探,雖然自己這邊似乎勝了這一回合,但對方肯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接下來的會是什麽?這岷江難道真是條龍嗎?
洪峰似乎放棄,在與堤岸糾纏了大約半個多時辰之後,終於不顧已露出樹身的堤岸,有驚無險地向下遊奔去,岷江的水位微微下落。
破陣子喘著粗氣走過來,拍開一壇酒的封口,大口大口地灌進肚裏,淋得滿頭滿身都是。
“謝天謝地,終於過去了,累死我也!季子說得有道理,這個鎮龍台還是過慮了。”
“季子?鎮龍台?破陣子,你說什麽?”若水心中一凜,追問過去。
“沒有沒有,”破陣子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掩飾,“我是說,這陣子太累了,其實沒必要修這麽高的堤壩,我有些過慮了,對對對,我有些過慮了。”他趕緊抄起一壇酒,把厲龍揪到一旁喝酒去了。
破陣子顯然是累得夠嗆,他既然不願說,若水也就不再追問。她抬眼望向青泠,青泠點點頭道:“他的確提到了季子和鎮龍台。你看,”青泠示意堤岸的頂座,“穀底根本沒有這麽厚的土,這些樹是直接紮根在這土堆上,你試試看,有沒有金烏的氣息?我與息壤鬥了整整一個晚上,對這氣息可是相當熟悉。”
若水怔怔地看著青泠,“那麽,破陣子一定與那些帶著息壤的黑衣人有關?隻是那些人全都身著黑衣,破陣子和那些人的殘忍好像相差很遠。”
青泠愛憐地拉起若水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握著,“丫頭,別想那麽多了,有我在呢,決不會讓那些黑衣人得享天年的。剛才的洪峰才是第一波,後麵少不了廛戰數場,若水,你還是歇會兒吧。”
若水緩緩靠入青泠懷中,閉上眼睛,岷江還在堤岸下咆哮,思緒卻飛回了遠山裏的尹家小村。如果可以選擇,她寧可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要去報什麽族仇家恨,更不想麵對即將到來的那個全人類的大劫。她喃喃地說:“青泠,我們幫水兒和尹家報了仇就回到你那裏去好嗎?就在寒潭邊,你幫我搭座小屋。我好喜歡寒潭,早上的時候寒潭上麵升起薄霧,夜裏的月映得潭水一片波光,就像夢幻一般,我也好喜歡在寒潭裏的那種感覺,就和在你懷裏一樣。咱們會有無數個早上和夜晚,對不對,青兒?”
若水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青泠的味道就是寒潭的味道,那如夢似幻的寒潭總讓她覺得青泠也如夢幻般無法把握,總擔心不知何時夢便會醒來,醒來時青泠已不複可尋。如果真的是一個夢,那麽,她迷茫地念著,“但願長睡不願醒。”
青泠溫柔地撫摸著若水的秀發,答應著,“傻丫頭,咱們不住潭邊,我給你在潭裏海眼邊用冰玉造一座小屋,你不是喜歡那隻贔屭嗎?那裏有好多那樣的生靈,有時還會有龍族過來玩,你還可以看到鮫人,玳鱒,鰈,鴻蒙……還有我,”青泠微微笑著,咬著若水的耳垂,輕輕地說,“我們也要一對龍鳳好不好?”若水臉又紅了,不再說話,靜靜地伏在青泠懷中。
青泠能感覺到若水的心跳越來越平緩,呼吸也漸漸均勻,似乎要睡著了。隻是自己卻無法平靜下來,一直揮之不去的不安在心中彌漫,前途風雨,這風雨終於要來了嗎?剛才那道洪峰來得古怪,不是太強而是太弱,灩渱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莫非她不打算從此處突圍,而要直接從前兩爪處直接撲向成都平原?金烏應該還剩下兩隻,一定會守在那前兩爪處,灩渱有可能會不知道嗎?青泠不相信。
但自己的不安決不僅於此,青泠還是想不明白那種強烈的不安來自何處,單憑灩渱應該不至於讓自己如此焦慮,就算不能力挽狂瀾,以自己和厲龍的本事,所有在場的人要全身而退決不是難事,那麽,這不安的預感來自何處?連息壤都不能全身而退,這世上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傷害自己和自己所關心的人?
厲龍拖著爛醉如泥的破陣子跳了過來,“喂喂喂,你們兩個!醒醒!”若水嚇了一跳,紅著臉從青泠懷中立直身子,卻見厲龍把一根黑色的羽毛遞給青泠。
“那家夥都醉得不省人事了,還記得這個玩意兒,叫我用火燒了它。”厲龍見青泠翻來複去地看,又續上一句,“不用看了,怎麽看都是鳥毛……”若水恨不能挖個洞鑽下去,飄雪怎麽教育此龍的,他居然把鳥字讀的是那個最不雅的發音。
青泠把羽毛遞回厲龍,“那就燒了它。”
厲龍拿著有點犯愁,若水偷偷地用指尖點了一下那羽毛,厲龍嗷地一聲叫了起來,那羽毛迅速化為一團火光,隨著淒厲的鳴叫聲,騰空而起,在夜空中劃過一道耀眼的紅光,向下遊疾飛而去。
◇◆◇◆◇◆◇◆
紅光從北麵飛來,直衝進江岸邊的一個高瘦男子懷中,那人一把握住,張開手時,裏麵是一片已經燒焦的羽毛。洪峰正在咆哮著撼動男子腳下的巨石,徒勞無功,巨石雖然在洪浪洶湧中劇震,卻絲毫沒有鬆動的跡象。更有甚者,巨石靠向岷江的一邊不停升騰陣陣水氣,岷江大浪一撲向巨石,嗤嗤聲響,先被化成濃密白霧,真正壓到石上的力道自然小了許多。
“梵天這個白癡,早叫他洪峰一過就放飛羽,媽的,要不是我們警醒,等他這飛羽過來,我們早被淹死了。”
另一個黑衣男子在旁邊說道,那高瘦男子似乎不太愛說話,點點頭,把那燒焦的羽毛往自己黑衣上一插,羽毛消失無蹤。
“那火珠還真是霸道,不是水能克火嗎?這麽多水都燒不滅的火,厲害啊厲害。刑天,你說這火珠是從尹家那女子身上收得?”
刑天再點點頭,淩天已經相當習慣他的冷漠,並不以為意。腳下的洪水已經開始下降,洪峰應該是過了。他望向刑天,刑天第三次點頭,從黑衣上憑空揪出一根羽毛,手一彈,羽毛化身黑色的烏鴉,如箭般紮向遠方。
黑鴉落到一座高崖上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這是一座離地數百丈之高的高崖,岷江在下方的沃野千裏中穿行,人類在這片土地上已經居住了數千年,原野裏阡陌交通,溝渠縱橫。於淵背上負著一個長長的布囊,和荷花並立在高崖之上,俯瞰著腳下的沃野和奔騰的岷江。
黑鴉的到來預示著洪峰即將來臨,荷花望向於淵,眼神裏有萬千言語,卻無一字說出口來。
“放心吧,荷花,上遊沒有息壤都挺過來了,今年肯定不會出事了。”
荷花歎了口氣,“我總覺得有些心驚膽戰,今年的洪水恐怕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麽簡單,隻是想不出問題可能會出在哪裏。”她眼望著腳下的岷江,蹙眉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洪水沒讓他們等多久,腳下的岷江已經開始微微翻騰,遠處的群山溝壑之間,岷間真如一條紅色巨龍,張牙舞爪,以排山倒海之勢從上遊奔湧而來,一入峽穀,馬上就變成脫韁的野馬,在平原上開始橫衝直撞起來。
荷花的手心都捏出汗來,息壤已經放回鎮龍台,這一處平原上溝渠眾多,一旦岷江失控,根本就不是淵哥和自己可以挽回。
紅光黃光交錯,岷江龍四處挑釁,息壤終於開始反擊,把岷江龍死死地鎖在河道之中。
洪峰毫無懸念地從崖下衝過,荷花困惑地看向於淵,後者也是滿臉的不解,數日的暴雨之後,就算是第一撥洪峰吧,今年的岷江龍怎會如此之弱?
第三章 水龍琴吟
第二道洪峰還沒有到來,堤岸已經在高水位下浸泡了一天一夜,江水轟隆,不停衝刷著堤岸。已是黃昏,破陣子忙了一整天,多虧第一道洪峰過去時他借酒力睡了半宿,即便如此,這會兒也快支撐不住。堤岸在不斷地向外大片滲水,有的地方甚至成股湧出,他不停地忙著在堤後加固,盡量地把泥土往上填,再覆以藤蘿雜草,狠狠地用巨木夯實。
他傾盡全力隻能顧得了這堤後,堤前已是慘不忍睹。洪峰下落時,堤身所受的壓力發生變化,就像剛才遇到吸力一般,泥土紛紛隨下降的水位滑落,除了紮根土台的巨樹之外,堤身的土石所剩無幾。巨樹也快頂不住了,樹皮早就不見,帶著沙石的洪水不斷打磨,露出白花花的樹心。
破陣子再把數根巨木堆到堤後,以犄角之勢死死頂住大堤。他喘了口氣,對厲龍抱怨,“喂,我說,你幫個忙好不好?累死我了!”
厲龍嬉皮笑臉地說:“我又不會什麽破陣,能幫什麽忙?”
破陣子翻了翻白眼,“那就砍樹去!到對麵江岸那裏搬石頭來!”
厲龍上下打量著破陣子,“你不是用五鬼搬運的嗎?想讓我加入那個五個倒黴鬼啊?沒門!”把個破陣子噎得說不出話來,既然拿厲龍沒辦法,他隻好用懇求的目光看向青泠。
“灩渱不出手,我是不會管的。”青泠淡淡地說,“夏日漲水是水的天性,這我管不著。隻要灩渱不用她水神的力量,你們人類就得自己想辦法。”
破陣子瞪大了雙眼,像看怪物般看著青泠,他長歎一聲,自怨自艾地繼續幹著自己土木活。圓木泥沙在空中飛舞,一點點堆到那巨樹織就的大堤上。
青泠走到破陣子身邊,沉聲道,“不要隻管堤岸,繼續往後加土木,把這山穀堵上幾裏。”
破陣子大驚失色,“至於嗎?”
厲龍極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老大說的話從來不會錯,聽老大的,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
破陣子認命般地再長歎一聲,圓木根根像箭雨一般落了下來,排得整整齊齊的再打入地下。等排成一片密密的叢林後,他從身後解下那具名叫水龍吟的古琴,盤腿而坐,右手一拂,這才發現琴弦一根不剩。
破陣子暴跳如雷,指著厲龍的鼻子破口大罵,厲龍先時還老老實實地低頭聽著,漸漸地火氣也上來了,和破陣子對罵起來。好在厲龍心虛,不敢真的動手,破陣子其實人極好,厲龍把他的水龍吟弄成那樣,也就是罵而已,當然,可能也是他知道動起手來自己不是厲龍對手,索性罵罵出口氣也就罷了。
剩下的三個人既好氣又好笑,這兩個家夥,洪水當前還有心情打嘴架?破陣子也真是的,這個時候了還要彈琴,真是夠閑情雅致了。
青泠上前把厲龍拎開,飄雪不知從何處捧出一具古琴來遞與破陣子道:“用這具琴如何?”
破陣子這才有機會麵對麵地打量飄雪,“嗯,那小子別的不怎麽樣,選女人的眼光倒是不錯。”他嘟囔著打開琴囊,把飄雪的那具七弦焦尾琴取了出來,隻看了一眼就遞回去,“不行,不行,不行,你這琴一點法力都沒有,開什麽玩笑?”
“法力?”飄雪有些困惑,莫非此人不是彈琴冶性?
破陣子自認倒黴地長長歎息,過去把水龍吟捧了起來,七根琴弦斷得一根不剩,而且都斷在中央,連將就用都不成。
一隻手伸過來拿走水龍吟,破陣子目瞪口呆地看著青泠的手指間流出晶瑩如絲的東西,琴弦在指間漸漸延長,七根長長的弦又出現在水龍吟上。
“你?你?你到底是什麽?這是冰紈啊,你怎麽會有那麽多的冰紈?”
青泠不答,把琴遞了回去,“彈罷。”
破陣子滿肚狐疑地坐下,隻可惜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他定了定神,開始低低地念誦。隨著那曲調怪怪的吟誦聲,破陣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豐神俊朗,仙風道骨。放在他盤膝上的水龍吟竟開始放出素淡的幽光,琴弦開始嗡嗡顫動,與那吟誦聲相和。
吟誦聲漸漸隱去,破陣子左手輕按琴弦,右手舉重若輕地拂了起來。
叮叮咚咚的琴聲響起。這水龍吟在破陣子手中和在厲龍手中果然大不相同,聽不出任何琴聲音色,隻覺得如沐春風般的和煦,小溪潺潺,春光明媚,萬物複蘇,生機勃勃。春天像是突然降臨在這小穀之中,掠過排列成林的原木,那些原木微微顫抖,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生長起來,先是顆顆嫩芽,再抽出黃綠的枝條。琴聲轉熾,如夏日驕陽,大雨傾盆,陽光雨露的滋養下原木紛紛長出茂密的樹冠,那排列成陣的原木變成了鬱鬱蔥蔥的叢林!
破陣子大汗淋漓地站了起來,得意地望著這片新長出來的樹林。若水看得咋舌不已,這破陣子還真的有兩把刷子,青泠卻不以為意,“不夠,再加土石。”
破陣子本以會得到一片仰慕的眼光,哪知道青泠厲龍連點驚訝的眼神都沒有,他很鬱悶地把水龍吟收入背上琴囊,“喝口酒行不?比季子還凶!”
青泠喝道,“快,洪峰就要到了!”
就像是為了證明青泠的話一樣,岷江上遊傳來了沉沉的轟鳴聲,單從這聲音聽,隻怕這一撥的水便小不了。破陣子也聽到了水聲,他不敢再拖延,巨石泥沙如雨般下了起來,全都砸入了剛才的林內,眼瞅著把數十丈麵向岷江的峽穀堵得死死的。
轟鳴聲更響,如萬馬奔騰一般,踏破黎明時的寂靜,江邊林中的鳥獸早已在第一撥洪峰來臨之前就逃得幹幹淨淨,隻聽得那水聲越來越響,震耳欲聾,浪頭終於來了。
若水恐懼地望著幾乎比對岸的峭壁還高的洪浪,浪裏影影綽綽似乎有無數的水族在踏浪狂笑,看不真切。水族的影像消失,浪裏又像是卷著成山的土木石泥,分不清是洪水還是泥石流,這哪裏用洪水猛獸就能形容,簡直就是巨靈神的魔爪,要撕碎敢於擋路的一切屏障。
魔爪輕輕一推,破陣子深紮在土台上的巨樹堤岸便告崩潰,那浪漫不經心地一點點蠶食著穀口被破陣子堵上的樹木和泥沙。破陣子什麽都顧不上,不停地畫出一個個符咒,口裏還在娓念念有詞,隨著他的話音,無數原木土石憑空出現,狠狠地砸入缺口裏。隻是那洪水就像一個張著大口的怪獸,掉下多少吃多少,漸漸地,空中落下的土木變得稀疏起來,被撕開的缺口越來越大,洪浪拍岸的聲音就如同拍在岸上眾人的心上。
破陣子的法力似乎所剩無已,他從腰帶上抓下那柄鏽跡斑斑的青銅劍,費勁地揮舞著,畫出一個又一個古銅色的符咒,和著越來越少的土石圓木,拚盡全力阻止著洪水向穀口最後的防線逼近。眼見著被堵上的穀口再有數丈便告潰決,青泠與厲龍對視兩眼,後者將身一縱,直接便站到了缺口上方的空中。無數水矛從厲龍手裏彈出,射入正在大口吞噬土木的洪水口中,卻出人意料的沒有濺起一絲波浪。片刻,嘎吱之聲不斷,拍到土石上的洪水竟結了冰,冰層隨著厲龍水矛的不斷射出越來越厚,最後變成了一座冰的屏障,後麵的洪水再來便隻能拍到冰層之上,激出千層巨浪。
若水眨了眨眼睛,是眼花了嗎?怎麽自己看見那洪浪被撞回去之後似乎在空中停滯了半刻?她茫然地想,那好像是違背自然規律的吧?而洪水接下來的反應更是讓若水大吃一驚,洪浪就如有思想一般,卷起所有剛吞下的原木沙石,轉身向下遊衝去。水位急劇下降,從穀口到岷江,隻剩下不到一丈的土木堤壩。
破陣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青銅劍往旁邊地上一扔,顫抖著從懷裏拿出一根黑羽,他想了想,再摸出一根。他雙手並搓,口中念念有詞,隻見青煙嫋嫋升起,接著火光耀眼,兩隻火鳥一前一後呼嘯著衝向空中,向遠處的下遊投去。
遠遠地,從火鳥消失的那個方向傳來一聲微不可察的轟響,青泠臉色大變。他把破陣子一把拎了起來,“繼續填土木,沒時間休息了,快!”接著轉身道:“飄雪,若水就交給你了。”他想了想,又對若水說:“飄雪怕水,你反而不怕,你也要照顧著她一點。”
若水點點頭,望向飄雪。飄雪卻在怔怔地望著還在空中的厲龍,渾然不覺青泠說了什麽。若水暗歎,自從遇到了破陣子,厲龍對她似乎就沒有那麽親密了。那兩人一喝起酒來便稱兄道弟,以至於厲龍渾然忘卻身邊還有個飄雪,剛才若不是要拿出那具焦尾七弦琴,隻怕她也不會現身出來。
若水此刻看飄雪神情,怎麽也尋不著在漆山時和來此之前的嫵媚,她似乎是在擔憂著什麽,望向厲龍的目光總有種憂鬱,讓人心中不安。
◇◆◇◆◇◆◇◆
兩隻火鳥疾衝而下,直接沒入刑天的黑衣。旁邊的淩天大吃一驚,和刑天對視一眼,兩人一聲不吭,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裏的憂色。這遺天玉加上那顆火性的珠子似乎是夠強大了,隻是不知道能不能經受得住這讓梵天發兩片飛羽的洪水?更要命的是兩人除了幹等著之外,別的全都無能為力。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淩天已經開始沉不住氣了,高瘦的刑天卻仍然冷漠,似乎天塌下來也不會讓他動容。
刑天的耳朵突然動了一下,他迅速抬起頭來望向淩天,淩天凝神細聽,卻不見他現出驚惶之色,反是一臉的迷惘。
洪水施施然前行,如昂首闊步的貴婦,水色仍然渾黃,卻顯然沒有多少泥沙。那貴婦玉手輕抬,推了一下遺天玉,水氣迷蒙上來。在漫天水霧中,岷江洪浪就如在翩翩起舞一般,濤聲隆隆,卻一點威力都沒有,她輕舞了數下便向下遊行去,留下兩個如同見了鬼一樣目瞪口呆的黑衣人。
“媽的,這該死的梵天!”淩天大罵,卻見刑天從黑衣上拔下兩根黑羽,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洪水下來的方向。剛才在洪水下來之前,有一聲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卻不知是什麽動靜?自己跟著季子治這岷江之水也不是一年半載了,從來第二道洪峰都會遠大於第一道,而剛才那點水,哪能稱得上洪浪?莫非……莫非真正的第二道洪峰還沒有下來?
刑天的兩根黑羽在手上已經撚了許久,而想像中真正的第二道洪峰卻遲遲不見下來,他詢問地望向淩天,後者不置可否,刑天想了想,手上的黑羽化為兩隻黑鴉向著剛才已經離開的洪峰追去。
於淵手持兩片黑羽,皺眉看著從上遊衝下來的那點洪水。除了水量略微大一點之外,無論是水位還是水力都談不上洪峰,眼見著那點水在岷江河道裏老老實實地撒歡,連息壤都懶得理它,就那麽無驚無險,毫無懸念地過去了。
在岷江治水也有些年頭了,從來沒有見過哪一次會是第二道洪峰會比第一道還小。於淵百思不得其解,偏偏手裏卻拿著刑天發下來的兩根黑羽,這根本就是特大洪峰的預警。他在峰頂上走來走去,反複推敲,怎麽都推不出個合乎常理的解釋,除非這不是真正的第二道洪峰。但是,刑天也算是跟了自己這些年了,如果說梵天那個酒鬼不太可靠的話,刑天辦的事情基本上不會出差錯,於淵看了看手裏的兩根黑羽,刑天這是什麽意思?
第四章 上古神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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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閉目沉思,久久沒有動作。
青泠剛才的指點已經讓破陣子對他頗為折服,現在青泠不但要他趕緊再加土木,還叮嚀兩個女子小心,這架勢讓他有些膽戰心驚,要知道剛才那麽大的洪浪,青泠也不過就是看了一眼厲龍,連眉都沒皺。隻是若要再用五鬼搬運,法力已經不夠了,破陣子長歎一聲,沒想到居然真的有這樣的一天,會用到這個陣法。
就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他先從腰帶上取下那塊八角形的玉玦,接著一振衣領,那件畫滿古怪符號的外袍被他脫了下來,勁力到處,外袍如被風鼓起,平平地鋪在地上。
一鋪在地上之後,這古舊的外袍便顯出不尋常來。那些古怪的符號穿在身上時亂七八糟,鋪在地上便可看出其實是極為規則的分布。
這黃色布袍是深衣樣式,裳是十二幅布,想來是與十二個月或是十二地支一一對應,衣袖圓,衣領方,取天圓地方之義。背上的衣縫一直延到腳後跟處,正中而垂直,乃是公正中庸。古中國的深衣後來在宙斯聯邦被稱作漢服,相當正式的場合才能穿著,而現在擺在眾人麵前的,遠不是平常人家的普通深衣,而是一件集天圓地方、中正平合為一身的法衣,那些古怪的符號正規則地分布在代表十二地支的衣裳之上。
破陣子相當鄭重地把玉玦放到法衣正中,口中又開始吟誦,一股涼爽迅速在穀中漫延開來。和寒潭的寒不同,這種涼爽裏還帶著些真正的暖,如冬天溫暖的井到了夏天卻是涼爽的感覺。
奇跡發生了,那法衣連帶玉玦一起,登時消失無蹤。金光急閃,白霧迷蒙。若水隻覺得無數幻像在迷霧中掠過,金戈鐵馬,血流漂杵;陽春三月,人麵桃花,花未開時先憂落紅;天崩地裂,移山倒海,漫天黃沙,大漠孤煙;狂浪逐雲,驚濤裂岸,遍野澤國;烽煙處處,生靈塗炭,家園頓成焦土萬千……
天地間仿佛隻有若水孤身一人,無數的場景如記憶一般湧現,有自己的,有別人的,所有的場景和夢幻都在糾纏,像是要把她生生地扯入六道輪回。她哭了笑,笑了哭,蝶夢星上的家人和尹氏全族的慘劇交織,讓她辨不清真假,青泠的身影總在極遠處,無可捉摸,她連呼喚都張不開口。
就在若水快要失去意識之前,清涼的感覺再把她包圍起來,青泠終於發現若水的不對,一指點上她眉心印堂,瞬間趕走了所有的幻象。若水無力地睜開眼睛,青泠正麵露憂色地凝視著她。
“若水,你不是有“靜心”嗎,你怎麽一點都靜不下心來?”青泠的口氣頗有些後怕,“剛才你要是堅持不住,就會失去本我,再也找不回來。你怎麽會有那麽多古怪的念頭?”青泠突然想起了若水的兩個蜃夢,心中的不安更是強烈,若水根本不是水兒,那她是誰?這個被尹氏先祖挑出來接受天兆的女孩,到底在天兆中得到了什麽?那天兆又會在接下來的這局棋裏打一個什麽樣的劫?越想越是發寒,青泠麵上的憂色越來越重。
若水勉力在臉上現出一個笑容,“對不起青泠,我還是不習慣這些法術。這是什麽地方?破陣子在做什麽?”她向四周望去,白霧依然,卻隻有一個幻像留了下來,無數的參天巨木在霧中若隱若現,巨石猙獰。厲龍和飄雪並肩站在青泠身旁,破陣子蓬頭跣足,如鬼如神,在他的麵前有一口八角井,不知以何物所造,井欄上刻著古舊的文字,看上去正是當時玉玦上麵的紋飾,白霧正是從井中源源不斷地升起。
青泠帶著若水從古陣迷霧中出來,在山穀旁邊的山崖上站定,俯視著岷江和那雖古拙卻宏大的巨陣,雖然巨陣上全是迷霧,卻擠滿了整個山穀,迷霧之中,密不透風。
青泠很有些佩服地打量著迷霧生出的古樹巨石,破陣子布的這個陣法可是不簡單。據說當年姬軒轅手下有一大臣風後,著有《握奇經》,將上古八陣及其演律留傳人間,文命便曾經用過一些由八陣演變而出的陣法。其實陣法不外是八卦及五行生克,在上古時,五行莫不可入陣,非但金石可以殺敵,草木亦可皆兵,隻是後世人類不得其門而入,陣法便變成了行軍打仗的列隊之法。
從這陣來看,這破陣子在法術上倒有相當造詣,竟然真能以五行摧動陣法,而且,在陣眼之上的玉玦隻怕也是上古留傳下來的,隻要陣眼不破,這巨陣就能輪換五行,隨敵而變,幾乎能殺盡天下萬物。
不簡單啊不簡單,不單有能一口喚出蜃珠之名的雨荷花,這破陣子更能以一人之力抵擋岷江洪浪,蜀都倒真是藏龍臥虎之地。青泠心中一緊,突然想起破陣子提及的季子和鎮龍台,又想起李衝曾道於淵連年帶人壓製岷江水患,頓時疑竇大生,那於淵到底是何人物,如此看來,他恐怕便是尹氏全族血仇的元凶。
第三道洪峰來得實在太快,破陣子的陣法剛剛布好,岷江已然水聲隆隆,如天崩地裂,前後兩道洪峰之間,竟然隻有數柱香的時間。若水從未聽到過如此大的水響,便像是置身於大海狂濤之中被巨浪拍打一般。
透過陣法迷霧,若水根本看不到任何的浪頭,洪水如移動的水牆一般壓了過來,它不慌不忙地走到穀前,輕輕一踹,僅餘不到一丈的土木堤壩上便是一個大口。破陣子正在陣中作法,根本顧不上再用五鬼搬運去補那缺口。
若水很擔憂地望向青泠,卻發現青泠根本沒看眼前的水牆,而是緊盯著下遊。若水順著他的眼光望去,臉上霎時血色全無。
江水倒灌之聲從下遊傳來,隻比第二道洪浪略小的洪水逆江狂湧而上,直接奔入第三道洪峰,岷江如碧玉般的顏色早已變成暗黑的蒼玉,一浪疊著一浪,洪水鋪天蓋地。山穀前的堤壩自然不堪一擊,早已無覓其蹤,此刻的山穀前,一片汪洋。
若水已經不會思考,眼睜睜地看著洪浪擠入穀口,朝著破陣子那個迷霧籠罩下的古陣撲去。哪知幻像中的那些怪石和參天巨木竟是真的,岷江洪水一撲上去便在迷霧上空激出濤天水光,而那狂暴的洪水,居然再進不了分毫。
洪水再漲,壓得巨樹嘎吱做響,甚至轟然倒地,但總是在水還未衝入之時,新的一棵卻又出現,幾乎是寸土必爭,步步不讓。
相持片刻,洪水似乎不耐煩這種拉鋸式的進逼,從穀前的岷江江心開始,浮現出一個又一個的漩渦,接著,在昏暗無月的夜色下,密密麻麻的身影從岷江裏跳了出來。
若水的手心全是汗,渾身發抖,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身形可怖的怪人,想來應該都是水族。青泠曾經提到過尹氏小村池塘裏的銀鯉,尹氏全族罹難那次,銀鯉武士為了救水兒的父親尹端還曾經與黑衣人以命相拚,隻是當若水看到銀鯉時,它們已在曙光下現出原形,是銀色如月光般美麗的大鯉魚。眼前的這些水族隻怕也未能修成真正能見陽光的人身,而這岷江,難道真如青泠他們曾經提及的一樣,是一個瘋狂女子,此刻正率領水族,非要把人間變為澤國?
暗夜中,水族成群結隊地殺入迷陣。陣裏頓時一片烏煙瘴氣,樹倒石崩。古陣的陣眼被觸動了,開始緩緩地旋轉起來。參天巨木變成了漫天黃沙,金戈鐵馬之聲不絕,血光頻現,本來在若水看來盡是幻覺的東西,竟然在陣法中變成了真實。血流遍穀,一隻隻的水族被拋了出來,皆已化了原形,血肉模糊地落回岷江。
岷江似乎發怒了,她低低地咆哮著,更加用力地拍打著古陣,整個山穀的山空都彌漫著狂暴的氣息,漫天水氣,夾雜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
陣中的喊殺之聲漸漸淡去,已經很久沒有水族從陣裏扔出來,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了岷江拍浪的聲音,但一種無言的恐懼和威勢正在聚集,像魔爪一般緊緊地攫住若水。空氣像被抽幹了一樣,若水又開始有些喘不上氣來,這比第一次見到厲龍時的那個水球還要可怕,那時的水球雖然遮天蔽日地把自己罩得死死的,一張口便是滿嘴的水,但畢竟知道出了水球便是新鮮的空氣。而此時,什麽變化都沒有出現,這片天地卻像變成了真空一般。
金烏幾乎要從若水的身體裏飛出,若水的神誌都幾近迷茫,胸前的寒潭玉髓已經再壓製不住金烏的瘋轉,就像是又回到了當日金烏剛奔入體內之時,被熾流反複煎熬。
寒潭的感覺再現,若水鬆了一口氣,她把頭埋入青泠懷中,清新而濕潤的水汽把她包圍起來,她貪婪地呼吸,青泠那清新的水汽讓她平靜下來,默默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風暴,顯然,能不能守住身後無數蜀地百姓的性命家園,就看是否能挺得過這一次的洪浪。
一道電光撕破了夜的黑暗,在那刹那間的光明中,岷江江心處一個極大的漩渦被映了出來,正不合常理地慢慢旋轉。漩渦上方風起雲湧,像是有一個小型的龍卷風正在聚集。
更多的電光劃破天際,雷鳴般的吼叫響起,驚天動地,但讓若水驚恐的是,不論是閃電還是雷鳴,都是從那漩渦中傳出。狂風突起,攪開了如真空一般壓抑的暗夜,若水有些恐懼地想,這樣大的風,如果不是青泠抱著自己,隻怕整個人都能被刮走。
山雨欲來風滿樓。是什麽樣的山雨,如此的電閃雷鳴,風滿人間?
穀中破陣子的古陣根本沒受影響,狂風大作,卻連迷霧都沒能吹動分毫。而抱著自己的青泠,真的不移如山,若水抬頭看去,青泠雙眼正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盯緊了那個漩渦,他那永遠淡定自若的氣質絲毫沒有改變,青衫獵獵,偏不隨那狂風飛拍,如沐春風般微微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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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崖之上,於淵正和雨荷花並肩坐在火旁。自從動用息壤去尹家小村對付水族,卻未能全歸岷江,荷花便一直悵然不歡,她雖從未開口責備,但於淵自然心知肚明。火光紅豔,映得雨荷花分外嬌嬈,隻是她麵上濃重的擔憂和猶豫讓於淵根本生不出別的心思,想安慰卻找不到詞語開口。
岷江還在腳下奔流,如此暗夜,讓雨荷花不能不想起數月前同樣的那個烏雲蔽月的夜,如果自己不答應夫君去取出息壤會如何?夫君為什麽一定要得到天地至秘?有傳說道,老子青牛出關,為關令尹喜強留,著《道德經》五千文。其後感尹喜赤誠,臨別告之:“子行道千日後,於成都青羊肆尋吾。”而夫君竟在成都青羊觀整整查了兩年,最後終於查到老子傳尹喜天書,是為《道德經》補遺篇。傳說中隻道這是天地至秘,不知生,安知死,這補遺篇說的便是天地初生的秘密。並告訴夫君,當年尹喜據此而做《關尹子》九篇,並留告後人,隻有將《關尹子》全部悟通之人才可真正得到《道德經》的補遺篇中的天地至秘。
雨荷花望著烈烈燃燒的木頭,心緒飄搖。夫君家族相當神秘,隻怕蜀地並無多少人知曉,恐怕也就是曆任蜀王清楚。於者,杜宇之宇也,望帝杜宇自以德薄不如鱉靈,乃將蜀國授之而去,如堯之禪舜。鱉靈即位,自號開明帝。如此怎能怪於家世代與蜀王不睦?更有甚者,於家雖有望帝當年留下的免死之書,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意外而逝者太多,包括於淵之父死於蜀廷酒後,隻怕蜀王脫不了幹係。
但夫君特殊,不但對這廟堂之上的事情看得極淡,還……荷花至今想起都仍然迷惑,自己從秦而來,夫君非但能看透了大秦欲並蜀之意圖,還能猜到自己的身世。當今世上,有幾人能知道先祖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又有誰知道塗山女嬌見熊化石,石開生子故名為啟?
荷花微微抬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於淵。於淵也在望著火光沉思,臉上有一種古怪的神情,看得荷花心中惻然。每當他露出這種神情時,就像是一個流離失所的遊子,再也覓不到家的方向。
夫君總是能讓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止先祖治水,秦人重武、楚人重談、商鞅變法、三家分晉、蘇秦合縱、張儀連橫……夫君幾乎就是一個無所不知的神仙。而他不惜一切所求的,似乎也正是天道。
尚未得知《關尹子》及《道德經》補遺篇之前,他通過自己找到張儀張大人,以於家之秘相告,並坦誠要報父仇,願為張大人效力。再通過張大人找到其師鬼穀子,得鬼穀子授權謀策略之書十四卷,卻並不為意,反而與鬼穀子大論天下縱橫之事,陰陽家之流,最後竟對穀內一小小書僮所習上古奇書《握齊經》頗感興趣,並將此小書僮從鬼穀子那裏要來,更名梵天,成為他手下三大將之一。如此種種,數年之內,夫君手下已有無數能人異士,有些甚至不是人類,比如那高瘦冷漠的刑天,卻無不對夫君死心塌地,誓死追隨。
第五章 岷江灩渱
當夫君終於得到天地至秘便在《關尹子》和《道德經》補遺篇之中的消息,那欣喜若狂的神情,讓荷花現在想來都有些害怕,就像已經站在斷頭台上的死囚終於聽到了送來免死聖旨的蹄聲。
夫君也是奇怪,以他於家古蜀帝君後人,居然會幫助張大人圖謀秦之霸業?其實蜀人向來懷念望帝,畢竟開明帝鱉靈乃是荊人,而以夫君的才情抱負,蜀地的財物人力,夫君想要一統天下,隻怕也不是太難的事?不過,一得到《道德經》補遺篇乃是天地初開之秘這個消息,夫君就如同已經曆了千萬年的等待一般,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的力量全都投入追尋尹氏後人,也才惹出了後來這一樁樁的事情。
荷花幽幽輕歎,目光掠過崖下的岷江,自己其實從未看懂過夫君心中真正的想法。夫君連年帶人壓製岷江,救了蜀地百姓無數,卻並不圖功,盡歸蜀王之名。而大秦軍隊鐵蹄一至,這連年救下的百姓又有多少要被秦軍所殺?老聃道,夫佳兵者,不祥之器,君子不得已而用之,故有道者不處。又道,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注1]。夫君既然追求天道,如何不知天道便應該“為無為,而無不為”?
更為難料的是,夫君連息壤都敢動用去追尋那天地至秘,岷江龍一旦發威,蜀地將盡成澤國,這又是多少生靈?夫君不知是算的什麽帳,人命在他心中到底是什麽?
岷江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奔騰,水量竟比平時還小,輕吟低唱,如二八女子正在回憶初春爛漫花雨。荷花心中一動,女子?似乎先祖曾經提及過什麽,自己一直想不通為何先祖不直接用息壤之土建堤壩,而必須以金烏相鎮,這必定與金烏化息壤,生生不息有關。隻是,一條沒有意識的河流為何要以如此神物相鎮?
女子……荷花一驚,跳了起來,把撚著兩根黑羽的於淵從沉思中驚醒。荷花一把抓住於淵,緊緊掐著,心中的驚懼正在瘋狂漫延,幾乎說不出話來。
“淵哥,糟了。”荷花的淚水狂湧,悔之莫及,“金烏息壤鎖江,是因為,岷江,岷江有女神!”
[注1]:非原文。本書所有的《道德經》文字全來自現在通用的晉代王弼版《老子》,不考慮馬王堆帛書和郭店竹書。原文太長,“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後一句“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是原文,但兩句並不在一章之中。不管後人(尤其是八十年代國人)怎樣評價老子是不分正義戰爭和非正義戰爭一概反對,反正老子是堅定的反戰主義者,所謂“春秋無義戰”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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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上遊山穀穀口處。
從岷江深處爆出一點光,瞬間光芒大漲,把整條大江連同連綿兩岸青山一起照得纖毫畢現。白光中,從江心裏慢慢升起一女子,黑發如波濤般在風裏湧動,玄色長裙下,雪白的赤足踏著一條巨大的魚。魚呈梭形,頭很大,長已近丈,腹部全白,而從頭到尾的背脊都是青灰色,更襯得那雙赤足雪白晶瑩。
若水再看那玉足的主人時,居然被那女子的神光鎮得說不出話來,心中便隻剩下大才子曹子建描述洛神那兩句千古留傳的“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除了那女子的絕世容光之外,天地間似乎再生不出別的顏色,若水一個女子,竟然都看得神馳目眩。
那女子一對似水明眸冷冷掃過破陣子的古陣,掃過厲龍飄雪,青泠懷中的若水,最後才對上了青泠清澈的雙眼。
青泠依然摟緊若水,幫她壓製著見到灩渱後更是瘋狂欲燃的金烏,他淡淡地說道:“灩渱,好久不見。”
那女子的語氣似乎有些不豫,卻仍然動聽得有如天籟,“青泠,你居然想跟我做對嗎?”
“當年我便不與你敵對,現在也一樣。”
灩渱麵上漸漸浮現出一個笑容,刹那間天地為之動容,隻是,笑容中多是不屑一顧。“青泠,你當年不過是來得晚了,沒能趕上夏文命的金烏鎮江。即便來得晚了,你不也一樣以湛湫劍化龍,開出河道來引我入轂?”
青泠還是淡淡神色,“水有水的道理,人有人的規則。你若不用你水神的力量,我絕不會幫助人類。”
灩渱麵上的笑容擴大,譏誚之色越來越重,“你懷中的女子隻怕是個人類吧?堂堂寒水水神,竟然留戀人間庸脂俗粉,怪不得要站到人類一邊。”
笑聲轉寒,灩渱冷冷地說道:“既是如此,我偏要用水神之力卻又如何?”右手一翻,一柄古劍出現在她手中,非金非玉,連劍鞘都沒有,閃著泓碧的微光。灩渱赤足輕點,把那條魚踏回江中,整個人竟已變為近一丈高的女神,立在古陣上方的虛空。長發四散飛舞,真如波濤翻湧。電光在衣上發間竄動,流到長劍上時嗤嗤有聲。連她的聲音也不再如前麵的婉轉,低沉著,帶有隱隱濤聲。
“青泠,那便讓我來領教一下你的湛湫吧!千年了,看你有沒有什麽長進!”
青泠愛憐地在若水眉間吻了一下,寒潭玉髓的寒意大漲,替青泠護住若水全身。他輕輕地放開若水,一步便邁到灩渱對麵。若水從未見過青泠如此氣勢,比那近丈高的灩渱還要再高出一個頭來,青泠的聲音沒有變,仍然淡定自若。
“兵者,非君子之器,我早已不用劍很久了。灩渱,”青泠的聲音很坦誠,“其實你不必如此,水性至柔弱,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是以柔弱勝剛強。你不按水的天性,反而擊倒江邊山崖堵住河道,非要逼得江水倒流,如此欺淩霸道,隻怕便落入天道下乘。”
灩渱狂笑,目中的眸子不再清亮,反而如岷江洪水一般狂暴,“青泠,我們是水神,不是仙,你偏要學著人類的那套東西說什麽‘天道’?可笑!岷江之水便在我身後,你卻在那座無名大山和東海海眼吧?我倒要看看你怎麽用柔弱來勝我這剛強?”說罷,長劍輕顫,一道閃電疾衝而出,直接向破陣子的陣中央擊去。
青泠並不動作。眼見著那閃電就要擊入陣眼之中,一柄長槍飛了過去,冰槍一帶,閃電便湧入厲龍體內,他大笑道,“哈哈哈,太好了,這下不知頂了不知多少條雷鰩?大爺我現在能發單閃電了吧?”冰槍一揮,一道電光便從槍尖處甩了出去,嗤啦作響。
灩渱皺眉看了看厲龍,再望回青泠時頗有些驚訝,“湛湫劍的劍氣?難怪你不用湛湫,這劍居然能修成人身?我倒真沒看出來你有這等本事,我那一幫兒郎們至今還不能在白天化為人形,一把沒心沒肺沒腦子的劍居然也能修成正果?”
灩渱臉上現出一個帶點詭異的笑容,“那就讓我考考他本事如何罷。”
劍上閃電再現,擊入江心還在緩緩旋轉的漩渦。
剛才的那條大魚從江中竄了出來,倒地一滾,變為一彪形大漢,全身都被裹在骨質的細鱗黑甲之中,大大的頭,小小的眼,手持一對大錘,衝著厲龍撲了上去。
厲龍冰槍出手,挽起朵朵碗大的槍花,“區區覃龍[注2],能奈我何?”
隻得幾個回合,覃龍手裏那兩隻大錘便被擊得遠遠地飛了出去,砸在對岸山峰上,轟然有聲。厲龍冰槍一收,正當那覃龍茫然不知所措之時,漫天槍影從厲龍身後爆出,讓那覃龍避無可避,正自份當死,哪知冰槍橫了過來,一槍掃在腰際,把他擊入江心。
厲龍大笑道,“膿包!”
低沉的吼聲卻從厲龍腳下的古陣傳了上來,如轟隆雷聲,“是嗎?開!”
狂風從破陣子的古陣陣眼處迸發開去,直接掃蕩掉所有迷霧,種種幻象在那罡風下無所遁形,如冰雪融化一般再無蹤影。
驀地一個人被扔向正在空中莫名其妙的厲龍,是已不醒人事的破陣子。隨即,一個青黑色的身影竄到空中,對著灩渱倒身下拜,“夔牛幸不辱命。”[注3]
灩渱點點頭,難得地露出一點溫柔。當她轉向青泠厲龍等人時,神色再變為譏誚,“畢竟是一把劍,沒有腦子。”
厲龍大怒,牙咬得咯吱直響,把破陣子往飄雪跟前一扔,便要衝上去找那夔牛拚命。卻聽撲喇喇轟天巨響,岷江巨浪沒了那古陣的阻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向空曠的山穀,眼見著便要衝過狹長□,直撲成都平原!
[注2]:覃龍,是古時對中華鱘的叫法之一,又叫臘子、鰉魚、鱘鯊等,主要分布於我國近海及長江、珠江、岷江、黃河等水域,但目前黃河、岷江均已絕跡,珠江數量極少。
[注3]:《山海經.大荒東經》:“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裏。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裏,以威天下。”傳說中,夔與天地同生,世上隻有三隻。黃帝殺了上述的第一隻,並以其皮為鼓,以雷獸的骨為槌,用於與蚩尤的大戰中鼓舞士氣,果然聲勢大振。傳說中第二隻為秦始皇所殺,小青卻查不到這個故事的來曆。不管怎樣,到戰國時還應該有夔,既然能被秦始皇所殺,說不定就是跑到內陸來招惹是非的。這大半夜的,月黑殺人夜,若不是有隻“其光如日月”的夔在,還真搞不清楚灩渱在弄什麽東東……對了,小青給他加了一隻腳……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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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還在河道裏輕吟曼唱,於淵負著那長長的布囊,與荷花一起在山林間疾奔。
自荷花記起岷江乃是女神之後,於淵便以飛羽喚回刑天,命他趕緊到蜀都布置人手,將岷江兩岸及成都平原低窪處的黎民百姓迅速遷離,自己則帶著荷花,以最快的身法,急急地向上遊行去。
淩天已在河道旁的遺天玉前等候,適才刑天見於淵之時已經稟告過梵天曾發兩隻飛羽,這更是讓荷花心急如焚。岷江女神以風雨數日之勢,挾巨浪濤天之威,卻不曾下來,那上遊該變成什麽樣?更不可捉摸的是,上遊其實並無人煙,那岷江女神到底想要做什麽?
遺天玉旁的岷江水流更小,尚趕不及冬日時分,這更讓於淵荷花心中不寒而栗。於淵讓淩天收起遺天玉,細細地打量岷江水流,卻仍然看不出端倪。他和荷花對視兩眼,如此深夜,暗黑無月時分,真的要逆流而上麽?火把紅光下,荷花眼中的決然讓他歎了一口氣,“荷花,那我們就再往上趕吧。”
荷花卻盯緊了他的眼睛,並不置可否,於淵知她心意,歎道:“這物是我無意中得來,你也知道,鬼穀子先生道,非生死攸關不得啟用。”他有些心痛地拉過荷花來,“神龜雖壽,猶有盡時,天地也一樣,連天地都有生有滅,何況乎人?荷花,凡事早在算中,我們能盡一分力量是一分,不要太苛求於已了。”
於淵把荷花攬入懷中,但懷中的這個女子身子僵硬,顯是心中猶有不甘,並不曾釋懷。他隻得再道:“荷花,鬼穀子先生有言在先,這物非用你我精血不能啟動,你真的願意折損十年壽元來開啟此物?”
荷花從於淵懷中立直,很堅定地點頭。火把之光映在她的眼中,決絕如鐵。
於淵長歎,“好吧。不過也要見了兔子再撒鷹吧?”
荷花根本沒心情說笑,當先而起,幾個騰挪便躍入了岷江岸邊的重山黑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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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土木星宿陣擋阻的岷江洪水瘋狂地湧入山穀,卻聽得嗤啦啦令人牙酸的聲音不斷,在眾人呆若木雞的眼光中,洪浪化為了偌大的冰瀑,浪頭還是那樣你爭我搶、前仆後繼的聲勢,卻在瞬間凝固,再無更改。
冰瀑還在加厚,新撲上去的岷江水不斷地給它穿上層層疊疊的白甲,浪頭的下撲之勢不改,一旦因新披冰甲太重而崩塌,便會升騰起漫天冰渣雪霧。岷江水不斷衝擊,冰瀑也不斷延長,最後形成一道長達數十丈的冰川。而新的浪頭又重新在冰瀑頭上不斷凝固,若朵朵冰花盛放,花開則落,花落了再開。
岷江對岸還是七月流火的炎夏,這邊卻已是冰天雪地,北國風光。偌大一條洪浪濤天的岷江,竟然被巨大的冰川困在穀口,再無寸進。
若水的目光久久地不能從那冰川上移開,岷江江心的漩渦裏還在放射白光,穿過水影冰隙,映得冰川如夢幻般的光怪陸離。浪頭就像剛剛從冰川上湧動,飛濺的冰花卻能綻放在空中,從冰瀑頂上落下的水滴到冰川底部時已化為冰珠,時而琴弦輕撥的叮咚,時而如大雨傾盆般嘩啦墜落。雪城上寒霜,鮫珠落玉盤,圓潤璀璨,好一片冰的世界。若水心中震撼之情難以言表,青泠嗬,那個自己愛之入骨的男子,竟有如斯神力,真的在水的三態之間轉換自如。
等她終於抬起頭來望向虛空中的青泠,若水的目光便如撲上冰瀑的浪花般瞬間凝固。虛空中再找不到那個溫柔飄逸的青泠,取而代之,在絕世容光的灩渱麵前,是一挺拔男子,冷傲肅殺,如亙古不化的冰山。束發的冰紈已經不見,漆黑的長發垂下,襯得肌膚白如冰雪,白衣青衫,峨然高潔,與對麵絕世容光的岷江水神灩渱冷冷對視,隻勝不弱。
====================關於厲龍,小青求教一下各位大人========================
關於厲龍是湛湫劍,是不是有點太難接受了?看了各位大人留言,小青昨天狂汗,洗了無數個汗水澡……
可能是看武俠看得太多了,高手們把劍、槍等視同生命,幾乎在小青心中就是想當然的事情,除非能再上一個境界,劍在心中,飛花摘葉均可傷人。不過,那些曾用過的劍就算象獨孤大俠的劍一樣被埋入劍塚,隻怕在劍手的心中也是永遠不會磨滅的過往,和自己縱橫江湖的年少時光不可分割。文人可以“梅妻鶴子”,對劍手來說,如果能有個同生共死的兄弟,多半就該是手中那柄伴他出生入死的寶劍吧?
可能是古龍的小說,小青已經記不得書名和人名,記憶中便是那人又開始擦拭他的劍,每天每天,(因為古代沒有不鏽鋼……小青再汗一個……),摸這把劍的時間比摸女人的時間都多……(狂汗中……)
可能是小青前麵鋪墊的不太夠,我自己再回頭找了找,的確有暗示的地方隻有數處,飛飛大人提及的是最近的一處:
◆第二卷 第二十五章 問劍琅琊
“……哦,對了,還有,”青泠低頭如蜻蜓點水般在若水唇上吻了一下,伊人嗬氣如蘭,“我可不是水族。厲龍也不算,他是後來才變成龍的。”
之外還有:
◆第一卷 第四章 潭出厲龍裏,厲龍一出場時的:
“……居然又叫我蛇,告訴過你多少次了,龍不是由蛇變成的,有的龍可能是由蛟變的,有的龍可能是由魚修的,但我不是!!普天之下,隻我這麽一條……”,那聲音突然變得冰冷,“不好,有外人在!”
◆第六章 溫泉水滑中:
“你可以讓厲龍變成劍或是簪子什麽的,別人就不會知道有龍和你在一起了。好了,走吧。”青泠一點也不廢話,轉身走向寒潭。若水終於知道厲龍為什麽愁眉苦臉了。
◆第二卷,第十一章 欲擒故縱:
“你說銀鯉武士?”青泠白了厲龍一眼,這家夥老是這樣,自己不願意就去拉別人做替罪羊。“他們才修了多少年?妖氣太重,一到陽光下便會現出原形,連在岸上多呆一分鍾都不成。你讓這船像鬼船一樣白天停泊,晚上開麽?再說了,他們也不會說話,甚至多數剛能幻化人形,臉上還帶著銀盔呢,你不怕把老七他們嚇死?”
厲龍有些得意地道,“還是我天縱奇才啊,什麽妖氣,通通沒有!想變龍就變龍,想變人就變人!”
青泠毫不客氣,“你還說沒有妖氣,變龍也不好好變,眼力高明一點就能看得出來你不是人。不過,”青泠沉吟著,“我還真不知道你當初是怎麽變成龍的,說來聽聽?”
厲龍更加得意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嘿嘿,誰讓你在寒潭的時候十天半個月都不說一句話的,都快把我悶死了。現在才想起來?快向我‘求教’!哈哈哈哈……”
◆第十六章 軟玉溫香:
當所有紛至遝來的思緒複歸於平靜,若水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極其微妙的感覺之中。這整個世界無不是物與我,而萬物又莫不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包括這行於江上的木船,竟然也如一個具體而微的萬物,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備。火略微弱一些,自己體內的金烏魂其實還是土屬性,以火生土。而這船上卻還有木,還有金?而且,那金還帶有極強的水屬性,正所謂金生麗水,此水必然不弱。
……
是不是小青還應該再在前麵多加一些暗示?厲龍是金,若水偏火,所以一直青泠都不讓他們與嬌雲那株漆樹多接觸,這也正是因為金克木,火燒樹的原因。
淚……會不會很難接受?小青卻不能改,因為這是《上善》動筆時最基本的一個設定,改掉之後我就沒辦法結尾了……淚奔……
第六章 香魂渺渺
若水早已習慣青泠的溫柔儒雅和飄然若仙。那在尹家書房窗下被代代尹家塾師用《道德經》和《關尹子》薰陶了無數年的溫文水神,原來不過是習了人間的道術和尹家的靜心才收斂了攝人精光。而此時一見那在虛空中如冰神般的青泠,若水便再也挪不開目光,偏偏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在心下散開,想起灩渱所說的“人間庸脂俗粉”,真是百般滋味盡在心頭。
灩渱眉頭微蹙,“青泠,我們水神自古來便不曾交過手,既然你今天真要為了人類跟我相鬥,我若是收不住,你可別怪我欺淩霸道。”說罷,灩渱的古劍化入手心消隱無蹤,並不見她有何動作,穀中的冰川卻又開始變化。
若水急急低頭,正好看到冰川靠近岷江處開始處處崩塌,似乎有什麽先將冰下掏空,巨浪輕輕一拍之下便成化為冰渣嘩啦墜落。冰川還在不斷形成,卻像是被岷江推著往前一般,反而把穀內那薄薄一層植被鏟得幹幹淨淨。
不等青泠開口,厲龍就跳了出去,衝向冰川盡頭。果然,無數水族正在以浮木岩石掏挖擊打,厲龍冰槍出手,寒影到處,水族紛紛挑飛。
一股大力湧來,厲龍的冰槍幾乎脫手而出。他正要咒罵,卻發現麵前多了一名一身青黑的男子,他負手而立,黝黑的麵孔上雙眼閃著精光,這正是那隻夔牛。他並沒有用武器,一副譏笑神色,“聽說你是一把沒腦子的劍,欺負小輩們算什麽,有本事就跟我鬥一鬥吧。”
說罷,人已無蹤,卻見一足淩空而來,隻怕剛才的冰槍便是被此人以一足差點踹飛,厲龍一邊破口大罵,身手卻是絲毫不敢大意,閃身躲過飛起那足,冰槍卻以一刁鑽角度竄出,直取那人顏麵。
冰川還在塌陷,岷江水還在緩緩向前推進,若水在青泠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表情,既無喜也無憂,整個人真的如冰山一樣。厲龍和那青黑色自稱“夔牛”的身影兀自鬥得正酣,隻是看上去那從未吃過苦頭的厲龍似乎真是遇上了對手。那夔牛運腳如風,簡直就像是把雙腿當作了兵器,剛才一足踏去,直接就把冰川上方圓數尺的冰麵踏成齏粉,厲龍一個不當心曾被踹飛過一次,看得旁邊的飄雪焦急萬分,偏又怕水不敢下去,立在那裏泫然欲滴。
灩渱居然說厲龍原來是青泠的湛湫劍,讓若水再吃一驚,不過今日從破陣子布陣開始,到灩渱現身,再到看到那個從未見過的冷傲青泠,吃驚已經成了常事,正中意料才是異常。
岷江的水位仍在不斷地漲起,水族們加上江水之力,蠶食冰川的速度已越來越快。厲龍那裏也相當不妙,雖然厲龍越戰越勇,卻怎也不像是那頭似乎很有道行的夔牛的對手,加上對方還明譏暗諷地時不時損上幾句,更是激得那條“劍龍”暴跳如雷,一不小心便屢屢中招,被夔牛忽而踹進冰窟窿,忽而扔到水中,還被魚兵蚌將們暗中捅了數刀。
若水心急如焚,偏是怎麽也幫不上手,自己能夠不成為累贅已是謝天謝地。正在著急,卻見一道劍光閃過,身旁的飄雪像是下定了決心,終於衝了上去。
劍光在冰川上繞來繞去,血光頓現。水族死傷慘重,厲龍的壓力馬上便輕了許多。灩渱大訝,蹙眉道:“人類居然也有如此劍氣?”她凝神看了片刻,麵上再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隨著那絲笑容,一個巨大的浪頭從飄雪身後打下,把她直壓入水底,緊接著嘩啦啦的巨響,冰川崩塌,水麵上再找不到飄雪的影蹤。
厲龍仰天狂吼,電閃雷鳴中,一條晶瑩如玉的銀鱗巨龍衝天而起,尾巴狠狠一甩,那夔牛不提防之下被遠遠擊到對岸。玉龍在空中盤旋做勢,隨即一個猛子紮入水下,隻見波濤洶湧,冰峰拱起,龍再飛天時,爪中已抓著一隻昏迷不醒的雪白狸貓。
空中灩渱如天籟般的聲音再度響起,“青泠,別把自己逼得太狠了,為了人類不值得。就算水化為冰,這冰也是我的。你不信麽?”
若水剛要抬頭望向灩渱和青泠,卻見冰川竟然居中而裂,一大塊冰峰飛出,正好擊中飛到半空的厲龍,把他和飄雪狠狠地拍下地去,砸在冰麵上,赫然一個深深的大洞。岷江水再度湧入,從那道巨大的裂縫中穿過冰川向穀裏衝去,嘩然有聲。
若水隻覺得包圍全身的寒意一澀,那些奔出去的江水再度化為冰,隻是速度已遠比不上從前。灩渱還在冷笑,冰川不斷地裂開,岷江水太多了,寒潭玉髓裏從來都無窮無盡的寒意似乎已不再豐沛。若水心中痛極,緊緊握住胸前的寒潭玉髓,抬頭向青泠望去。
青泠冷峻的麵容上不露絲毫表情,寒潭玉髓裏卻是淡淡的悲傷,卻如往而無還的決絕。若水的淚水顆顆滾落,青泠何曾有過悲傷的時候?她不敢呼喚青泠,生怕讓他分心,而從寒潭玉髓裏湧出的寒意越來越弱,已快要壓製不住漫飛的金烏,透過淚眼迷蒙的雙眼,若水突然心中徹寒,為何青泠在空中的身影有些看不真切?
灩渱蹙眉,“青泠,我們都是水神,你的本體又不在此,何苦要拿自己的精魂相拚?”
青泠並不回答,英俊的臉上卻緩緩地展開一個和煦的笑容,讓人想起冰雪消融的明媚春光,一如若水再熟悉不過的那個溫文男子,輕輕地吻下來,唇,濕潤清冷,那個懷抱卻溫暖得讓人隻願長睡不願醒來。
若水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青泠,仿佛想把那個笑容刻入靈魂,她迅速摘下寒潭冰髓,金烏的熾流狂湧,能將人靈魂燃盡的火熱。
空中的青泠突然失去了若水的氣息,愕然回望,卻聽得一聲長嘯,金光大漲,把岷江江心的光芒狠狠地壓了下去。耀眼的三足金烏從崖頂飛起,如旭日東升,它引頸長鳴,漫天流火,一頭紮入穀口的鎮龍台,土台瘋漲,終於把穀口堵死,湧入冰川的岷江水再無後繼,終於消散。
而一個單薄的身子,正從山頂緩緩地向穀中飄下去。寒潭玉髓放在崖頂,在金光中閃著晶瑩的寒芒。
◇◆◇◆◇◆◇◆
於淵三人正站在岷江上的一座瀑布前,這是一座新出現的瀑布。岷江兩岸多是風化後的頁岩,連日裏被江水衝刷,不知何時,兩岸相對而出的江崖終於坍塌,變成一條巨大的土壩,把一條河道堵得死死的。岷江水正在不斷上漲,隻有少量漫出來的江水如瀑布般湧出,難怪在洪水季節卻隻有一點點的水量。
於淵和荷花對視一眼,再無二話。於淵迅速從背上解下布囊,捧出一具朱紅大弓和一個箭筒,箭筒內卻奇怪地隻有一支飾有白色羽毛的長箭。那長弓幾乎能趕上於淵的高度,長箭也有半人長,兩人都神色凝重。
荷花盤坐下來,左手拿過羽箭放在膝上,右手從腰上摘下一把古拙的短刃,直接便在左手腕口一劃。奇怪的是,沒有鮮血噴出,被那短刃劃過的傷口竟然顯出白金般的顏色,白色的血一滴滴地滴到那長箭之上,慢慢地,長箭開始放光,先是白光,漸分五彩。血越滴越慢,荷花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她咬著牙勉力堅持,長箭的五彩越來越清晰,終於白羽分為五支,青、赤、黃、白、黑,五色分明。仔細看時,連箭杆都不是一支,而是五支細小的箭枝攢成。
荷花終於用短刃的刃麵在傷口一抹,手腕複合如初,接著右手短刃在五色箭枝中的黑色小箭上輕輕一挑,那黑色的羽箭竟應手而落,消失無蹤。
於淵卻無暇顧及荷花。他手握長弓,張弓做勢,隨著旁邊荷花手裏的羽箭逐漸化為五彩,於淵的身形漸漸高大起來,如箭神下凡。長弓竟在他手裏隨著變大,等荷花將已變為四色的羽箭遞上之時,於淵已變為身高一丈有餘的偉丈夫,他把長箭往弦上一搭,直指岷江上遊,反手一拉已是弓如滿月。片刻,於淵大喝一聲,“黑水!”,箭去無聲,如流星般劃過漆黑夜空,向岷江上遊南岸射去。
◇◆◇◆◇◆◇◆
再顧不得灩渱,青泠一閃身又變回原先那個儒雅的男子,卻沒了所有的淡定和從容。他把已人事不醒的若水接到懷裏,拚命地喚著,若水輕飄飄的,仿佛隻剩下了軀殼。好久,若水終於睜開眼來,空洞洞的眼神卻望定了灩渱。土台瘋漲,把狂暴的江水攔在山穀之外。岷江水並不往下遊流去,也跟著瘋漲,水和土凜然對恃。
變故在刹那間發生,讓夔牛有些發呆。剛才的飄雪,現在的若水,這兩個人類女子,竟然都如此不要命。他有些呆滯地搖搖頭,這才想起來其實他是不怕土的。
若水的眼中不見絲毫神采,青泠已經急得快瘋了,卻見若水身子劇顫,嘴唇上竟咬出血來。青泠痛極,回頭一看才發現那夔牛正在一腳接一腳地踢著鎮龍台,土撲撲簌簌地往下掉落。金光再漲,金烏隨之高鳴,若水的神誌似乎已經與金烏鎖在了一起,夔牛每一腳下去,就像是踢到若水身上一般。
青泠狂怒,一支冰箭在虛空中化形,驀地直衝夔牛而去,差點把他釘在土堆之前。算是他走運,一足踢出時,正好身形一晃,隻是雖然逃得一命,卻仍然被冰槍穿過一足,撲到在地。
灩渱第一次真正發怒,她冷冷地盯著青泠,古劍回到手中。一劍破空,青泠促不及防下,左臂上被劃開了一道傷口,竟然滲出晶瑩的冰髓。與之同時,落入冰川的厲龍被一道冰柱再度擊上半空,再落下時被兩片冰坡夾到中央,冰坡之力強大無比,壓得那條“劍龍”嘎吱有聲。
厲龍早就豁了出去,他大笑著罵灩渱是個瘋子,還在不停嘲笑灩渱,說她是因為喜歡青泠,卻發現青泠喜歡若水才發的瘋。罵歸罵,灩渱水神的力量哪有那麽好對付,厲龍似乎也快到極限了,再被壓下去,隻怕劍也要折了。
冰坡已漸漸合攏,縫隙越來越小。厲龍深吸一口氣,勉力以三足蹬在冰上,身子挺直,可怕的咯吱聲不絕於耳,就如同劍快斷前最後的悲鳴。數星渾厚的紫光從他身體裏麵射了出來,冰縫終於被撐開一些,厲龍掙紮著把右前爪從縫裏伸了出來,已化為原形的毛毛球從爪中落下,摔在地上。
冰層回彈,把厲龍狠狠地壓了回去。毛毛球卻一個翻身站了起來,滿眼都是晶瑩的淚水。厲龍畢竟還是惜著自己的,盡管,他從來沒個正經。淚光中,毛毛球慢慢變大,片刻之後,巨大的七尾馥狸已立在江邊,琅琊劍飛起,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轉,放出耀眼的寒光。那隻巨大的七尾馥狸毫不猶豫地張口一吸,把琅琊劍吞入肚中。
白猿老頭的話在飄雪耳邊回旋,“貓啊,若是不能修煉到人劍合一,可千萬不要用老頭教你這最後一招啊,不然你就再也變不回原形,隻能成為附在琅琊上的一縷冤魂羅。”
毛毛球留戀地再望了望自己這方的三人。若水似乎已經變成了金烏,拚命地壓製著岷江瘋漲的水;厲龍又被冰層壓了回去,冰被壓碎的咯吱聲從裏麵傳出,生死未卜,冰縫裏詭異地放著紫光;而青泠正與灩渱赤手相搏,灩渱那柄劍不知是什麽神物,青泠這樣強大的水神,居然會被它所傷。
狂風還在穀中亂衝亂撞,飄雪雪白的長毛間盡是傷痕,此刻的她已經很難再保持原形,劍影隱隱。最後再望了一眼冰縫中仍在大笑的厲龍,飄雪躍了起來,在虛空中化作一柄巨大的琅琊,旋轉,嗚嗚有聲,如鬼哭狼嚎。
一個徘徊之後,琅琊挾風雷之勢朝著下遊射去,正中岷江河道上的攔江土壩。轟然巨響,琅琊與土山同時爆開,水位已漲齊山崖的岷江水如脫韁之馬般奔入下麵已快幹涸的河道。
與此同時,一道流星正從於淵的箭上發出,向琅琊的來路劃去。
已占盡上風的灩渱身形一晃,幾乎站立不住。她銀牙狠咬,“該死的貓!”,一泄千裏的岷江水位急降,灩渱再也維持不住身形,金烏狂舞,息壤漫生,不管灩渱有多不情願,終於被金烏趕入江心。
青泠顧不得看自己的傷勢,衝過去把若水再抱起來,寒意一湧而入,拚命地在識海裏呼喚著若水。若水的識海內空空如野,無論是金烏還是厚土,都點滴無存,而若水的神誌似乎已經完全與金烏合一,埋入了鎮龍台。
青泠緊緊地摟著若水,拚命地用尹家的“靜心”加上寒意去在識海中塑一個若水,那個深深地刻在自己心上的女子,一顰一笑都牽動自己心弦的女子。一個個的身形現了出來,卻全都隻像是片斷,沒有半點生氣。青泠手動,崖頂的寒潭玉髓到了他的掌心。他用顫抖的手給若水戴到頸上,那晶瑩的寒光再次閃在若水胸前,寒意從膻中湧入,極其熟練地占據了原先的足太陽脾經,周轉起來。
青泠的呼喚和這熟悉的寒意像是終於觸動了若水心底最深處的東西,金烏平靜下來,青泠送入若水識海的身形不斷重疊,動了起來,雖然還有些些的迷惘,卻終是開始回來了。
青泠大喜,恨不能把自己所有水神的力量都送入若水體內,那個心愛人兒的影子在識海裏越來越清晰,終於,若水微微地睜開眼睛,望見了滿臉焦急的青泠,卻也望見了青泠身後正破空而來的一支黑色長箭。
原來黑色也可以如此明亮,若水眼前的黑芒迅速擴大,她拚盡全力推開青泠。那支黑色的長箭無聲無息地從她胸前的寒潭玉髓處穿過,卻奇怪地沒有在若水身上留下一絲傷痕。青泠隻來得及看到若水額上現出一點隱隱的黑芒,從此便再也喚不回若水。
等收回黑水箭的於淵三人來到這處的鎮龍台前時,已經蘇醒的梵天正對著金烏化就的鎮龍台發呆。穀內一片狼藉,水族屍橫遍野,還有無數冰川相擠和冰峰相撞的殘痕,處處都昭示著大戰的慘烈。梵天也說不出來那幾個人到底是誰,而土木井宿陣被破之後他就被那夔牛打暈,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用了什麽樣的辦法把岷江女神趕回江中。從這戰場來看,那一場大戰,定是打得驚天地,泣鬼神!
於淵打量著箭囊中那唯一的一支箭,沒有人知道在這當年羿射九日所餘的唯一一支素矰中,鎖住的是什麽樣的水性精魂。不過,即便強大如三足金烏也未能逃過箭內幻象折磨,終於失去所有意誌。現在在這素矰中的,不論是神,是仙,還是精怪,都隻能有神消意滅的唯一結局。
於淵等人帶著梵天走後兩個時辰,黎明之前,望帝杜宇和另一男子也出現在同一個地方,杜宇望著那新立的鎮龍台喃喃自語,“好個小丫頭,寡人還真是小看了你。”
旁邊的那個男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辨不清容貌,隻能隱約看到他也是同樣的長衣高冠,隻不過與望帝杜宇的玄衣不同,他的長袍在黎明的微光中如血色一般赤紅。那赤袍男子搖搖頭,以相當純粹的荊地口音慨歎,“隻怕,這災難還沒有結束,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頭。”
兩人對視片刻。當第一縷久違的陽光從天邊裏射過來時,千萬年不曾停止奔流的岷江旁,又隻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鎮龍台。
一切,似乎從未發生。
第七章 情何以堪
◇◆◇◆◇◆◇◆◇◆
東海有島名“沃焦”[注1],方圓四萬裏,厚亦是四萬裏,似炭似渣,荒涼不毛,如水中流火。東海之水不可謂不寒涼,但隻要流經此島卻無不被蒸發為雲氣,升騰上天。因此,沃焦島上常年霧氣翻滾,白雲籠罩。海風起時,雲再飄回中原化作霖雨,複灑入大地,經江河入海。
很多很多年以前,青泠曾經從海眼去過東海,親眼見過沃焦。那時候青泠還是血氣方剛的少年,比現在的厲龍更加放肆,仗劍遊曆,攪得東海如天翻地覆一般。曾記得和一海族少年打賭,都記不起是隻什麽了,也許是隻梁龍吧,兩人競相衝上沃焦,賭誰能呆得時間長。那海族連魂魄都沒能幸免,而青泠卻勉力支撐,直至被一振翅行雨的海族耆老所救。
那是隻應龍[注2],已經曆無數歲月,化為人形時卻是翩翩男子。當年他因人類的姬軒轅與蚩尤大戰而被召喚,已殺蚩尤,再殺誇父,後來便去了南方定居。青泠也是命不該絕,應龍難得心血來潮,偶到東海一遊,竟然便救下了被困沃焦的青泠。
應龍告訴青泠,沃焦便是被射日弓射下的太陽。青泠還記得自己負著湛湫坐在一隻已活了數千年的神龜背上,聽應龍說起當年的後羿射日。
昔時,本應逐一行於長空的金烏發了性子,十日並行,人類苦不堪言。天帝帝俊遂命神射手羿攜“彤弓”一具、“素矰”十支,引弓射箭,轉眼間便把天上十日的金烏射落九隻。待羿要取最後一支箭時,才發現箭筒內已是空空,原來被人間帝王堯偷偷取走,這才給人間留下了一個太陽。而射落下來的九日,溢火流熔,化為了這東海裏的沃焦。
那時還算是少年心性吧,青泠好奇地追問為何金烏是三足大鳥,卻化成了火熔之石?應龍久久不答,後來便授青泠以五行之道。所謂火生土,金烏生土,土為沃焦,隻是這土卻是金烏活著時軀殼,而金烏之魂卻被牢牢地鎖在了那素矰之內。
傳說中,素矰是天下萬物的克星,因為萬物不過五行中的一二,而那素矰卻是五行齊備,本身便是不一而足的世間。當日射那金烏時,羿取去素矰上五行之炎,箭求五行完滿,自動奔金烏而去,箭不虛發,將火性金烏死死困入箭內五行幻世。
帶走的若水的那隻箭,隻怕便是那最後一支“素矰”,射箭之人定是取去五行黑水,而自己偏偏正把所有的水性神力送在若水體內和金烏搶奪若水魂魄。誰能算出,僅餘的一支“素矰”居然還在人間,居然就這麽把自己在這世間最在乎的人帶了去?
死後仍能化為沃焦的金烏,如此強大的力量,也隻是射日弓一箭便再也不能自由遨遊天際。而那些金烏魂,隻能被世世禁錮於若木盒中,生生不息地生出息壤,早就沒了自己的意識。連金烏魂都不能幸免,若水一個凡間女子,如何能撐得過素矰箭那五行天地裏的重重幻境,那素矰連羲和之子太陽神的神性都可以磨掉,又怎會放若水的香魂逃回自己身旁?
寒潭裏的海眼邊,真的起了一座簡單的冰玉小屋。屋裏並無別物,隻有一個美得讓人心碎的纖纖女子,躺在一塊巨大的冰玉之中,神情安詳,就如在深深的夢中沉眠。一條冰紈的青絲鏈掛在比冰玉還要瑩潤的玉頸上,鏈上的玉墜在峰巒深處若隱若現。那玉墜裏有一股極霸道的力量,正強行帶著寒意在她身體裏周轉。
青泠便在冰屋裏,日日對著若水佇立。
是一天,兩天,還是一年,兩年?青泠不知道。若水曾經說過,原先隻恨這時間太快,深怕誤了你無盡的歲月,現在卻恨這時間太慢,如果沒有你,如此漫長的歲月,讓我怎能獨自走下去?這一生嗬,何時才能忘記?
是啊,這無盡的歲月,何時才能忘記,隻是,又為何要想忘記?
那丫頭好像還說過什麽,哦,她說,她好喜歡寒潭,早上的時候寒潭上麵升起薄霧,夜裏的月映得潭水一片波光,就像夢幻一般,她說她好喜歡在寒潭裏的那種感覺,就和在自己懷中一樣。她說,“咱們會有無數個早上和夜晚,對不對,青兒?”
若水栩栩如生地躺在麵前的寒玉裏,如在夢中,長長的睫毛似乎還在輕輕顫動,讓青泠無數次地以為她就要睜開眼睛醒來,而每一次都重新又讓青泠的心再死一次。射日弓的素矰隻射過金烏,從未射過凡人,那金烏死了嗎?青泠不敢去想若水到底怎麽了,他寧可相信若水隻是在沉睡,她的身上始終都是暖暖的,從岷江回來這一路上溫馴地躺在自己懷中,隻是再不睜開眼睛,也再沒開口說話。
青泠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感覺是什麽,這不單單是悲哀,也不單單是傷痛,似乎已經什麽感覺都沒有了。人類在這時候好像會有一種東西從眼裏流出來,晶瑩如玉。那東西是叫做淚吧?飄雪流過淚,厲龍也流過淚,若水,哦,若水那個小丫頭,也曾經背著自己在房內慟哭,青泠像是又看到了那個立在院中茫然無措的自己,那時候不懂若水心思,此時雖然明白,那個為自己哭的人卻已不能醒來。
是不是有了淚,就是真正的人了?
沒了若水,還要做人幹什麽?
無邊無際的寂寞,無休無止的苦痛,原來悲哀的感覺是如此深刻,讓人痛得心死成灰。
流火七月,寒潭居然結了冰。寒瀑如冰簾一般墜落。了無生機。死水無瀾。
紅兒的聲音在青泠心中響起,“青兒,你來。”
青泠的身影出現在紅兒的洞裏,曾經歡快的叮咚小溪結滿冰花地掛在洞內壁上,紅兒正將手指從冰棱中取出來,專注地看著冰化為水,再在手上升起嫋嫋霧氣。
透過霧氣,紅兒打量著麵色蒼白的青泠,“出什麽事了,青兒?”紅兒冷冷的聲音裏透出一絲平淡的溫暖。
麵對紅兒,所有的感覺才再次襲上青泠已痛到麻木的心頭,這世上還有紅兒,自己其實並不孤獨。若水隻是來過,又走了,寒潭的一切都沒有改變,改變的不過是自己的心境。
隻是,現在麵對紅兒是否還有舊時心情?他怔怔地望著紅兒,一顆晶瑩的東西,沿著臉頰滾落。青泠茫然地接住,那點東西在指尖上化為水痕。這就是淚吧?對於精靈妖怪來說,有了淚就算修成了正果,有了人性。隻是讓自己想成為人的那個理由已不再成立,別說一滴淚,隻怕是傾盡東海之水也再不能換回若水的一顰一笑。
紅兒蹙眉,她伸出手去撫摸著洞壁上的冰花,霧氣氤氳,“青兒,你長大了,若水呢?她怎麽沒有和你一起來?莫非……”紅兒沒有說下去,眼神中有一些超脫世事的蒼桑。
青泠心中痛極,說不出話來。上次若水離開時紅兒說要她照顧自己,難道那時紅兒便已經預知了此時的一切?
沉默良久,青泠把下山後的經曆一一說給紅兒。地火閃爍的紅芒映到紅兒臉上,青泠第一次發現紅兒的眼中有了一些溫柔的顏色。
青泠說完,紅兒沉思不語。天地寂寂。
不知過了多久,紅兒長歎一聲,“青兒,天道是什麽?”
青泠茫然搖頭。天道是人類的追求,他們以為天外還有天,還有神仙洞府,也的確曾有人類超脫了這個天地,不知所蹤,比如姬軒轅,比如那個被尹氏族人稱作祖師的老子,比如尹氏的先祖尹喜。當他們悟通天道之後,便不再被這個天地所束縛。而所有的精靈妖怪,包括像青泠和紅兒這樣的受天地五行靈氣所鍾而成的精靈在內,最多也不過是同壽天地,天地亡的時候也便是他們的盡頭。那麽,天地真的有亡的那一天嗎?那超脫了天地束縛的祖師和先祖留下的又是什麽樣的天地至秘?天兆將若水送來,難道就是為了讓人把息壤盜出又再被若水送回,就如此輕易的結束?
真的,天道到底是什麽?
紅兒淡淡地說:“我不懂天道。但是,青兒,我卻知道你為什麽這般傷痛,你已經足夠強大,卻護不住那個你一心想留下的人。”
紅兒望定了青泠,從來隻有落寞的眼裏居然也有了能熔化一切堅冰的柔情,“我,也一樣。”
“這天兆還沒有完。青兒,你得下山去找那支箭。若水既是天道選定的人,決不會就那麽輕易離世。倒是你,青兒……”紅兒走到青泠跟前,“不管天兆預言了什麽,青兒,你都將麵臨比現在更為強大的力量。天地五行,生生滅滅,水並不強大,就如再洶湧的地火也難通過我這一關。射日弓都出來了,還會有什麽?或許連天地都無可幸免的災難?你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若水離去,我也不願意在這裏等著永遠再不能回來的你。何況,我早就厭倦了這永無盡頭的寂寞。”
紅兒低下頭,想了想,再抬頭時已是滿麵酡紅,洞裏越來越熱,壁上凝結成冰的小溪慢慢融化,叮咚滴落。青泠如泥塑木雕一般呆望著紅兒,洞裏好熱好熱,所以,紅兒才要脫衣服了嗎?他的心狂跳起來,口幹舌燥。
無比憐愛地,紅兒抬起手,輕輕撫摸青泠的臉龐。青泠的身體隨著紅兒的撫摸寸寸僵硬,灼熱從紅兒的手上傳來,上萬年了吧?他們從未有過任何的肌膚接觸,也許是因為紅兒太熱,青泠太涼?
那隻素白的手繼續滑了下去,青泠的白衣青衫在紅兒指尖的輕輕觸碰下,竟化為蒙蒙水霧,消失不見。透過那片迷蒙,紅兒白晳的肌膚如絲般閃著誘惑的光芒,熾流隨著那隻手正從自己胸前熨過,一直竄到小腹。不但周身都是湧動的熾流,胸中一種熟悉的感覺更是迅速膨脹起來,在胸腹之間流竄,繼而淹沒了全身。焚身的火。
紅兒火熱的身子不知何時到了自己懷中,滾燙的唇落到青泠冰涼的肌膚上,讓他頭中嗡嗡作響,體內那焚身的火一直燒到了頭頂,他木然呆立,渾然不知道身處何地,懷中何人。
“水融融,火焱焱,土巍巍。水旺生木,土灼生金。”紅兒的喃喃低語的聲音象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末句似乎已熔入天地,“孤陰不生,孤陽不長。青兒,這便是天地至道吧?”
已升至頭頂的火漫布全身,青泠覺得自己已不複存在,是不是被紅兒的火化成了雲氣?
青泠勉力睜開眼睛,紅兒正在眼前,眸裏卻沒有火,隻有一汪水,如春風輕拂寒潭起的漣漪,慢慢地蕩開,卻化作漫天大浪。
那隻雪白的手愛憐地撫過青泠身上每一寸肌膚,最後輕輕拉起青泠的手,放到自己腰間,青泠下意識地把紅兒摟緊,漫天大浪湧了過來,完完全全地淹沒了一切。哦,孤陰不生,孤陽不長。那焚身的火驀地瘋漲,燒去了一切理智和情感,好熱,好熱。
最後,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宣泄的口子,青泠死死地摟住紅兒,身子板得筆直。不知是寒是熱的熾流狂湧而出,焚滅天地。流動的火從口裏湧入,讓自己熊熊燃燒。
青泠想哭,他終於知道了那焚身的火是什麽。難怪當年文命笑自己隻是男孩而不是男人,原來隻有經曆過女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而曾經那麽長的時間啊,青泠像是在瞬間長大成人一般,恍然大悟,卻追悔莫及。那麽長時間的相處啊,原來若水眼裏寫的便是女人,而自己竟然全都錯過,直至此刻,那個銘在心上的女子香魂渺渺,已再追不回來。青泠心中大慟,“若水……”如夢吟般地呢喃。
一點水落了下來,灼熱的,如流動的火,從青泠左臉上劃過。青泠茫然睜眼,自己躺在燧石旁邊,而紅兒正伏在自己身上,深深凝眸,燧石石乳正在自己體內燃燒。這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紅兒,滿目都是青泠從未在紅兒眼裏見過的痛楚,像極了曾經若水眼底的傷痛。
青泠坐起身來把紅兒緊緊摟入懷中,似乎這樣就可以抹去她所有的悲傷,紅兒並不說話,仍然定定地看著青泠,那眼光讓青泠不寒而栗,溫婉、深情、悲哀、愛憐、柔腸千轉卻偏偏無力回天。
時光仿佛在這一刹那凍結,隻是,紅兒的眼神和若水的秋波疊在一起,漸飄漸遠。
懷中那個美輪美奐的□涼了下來,青泠大驚失色,紅兒怎麽能變涼呢?紅兒閉上眼,淚如泉湧,顆顆滑落,熔入石中。青泠隻覺得懷中一鬆,再也摟不緊紅兒,她的身影正漸漸虛無,慢慢消散。
“青兒,”紅兒的聲音在青泠的心中響起,無比留戀,“好好照顧自己,嗬,青兒,青兒。”
在青泠焦灼的目光下,紅兒消失在虛空之中,“錚”的一聲輕響從旁邊的燧石傳來。青泠從地上一躍而起,奔到燧石跟前,大聲呼喚著紅兒。燧石在他的呼喚聲中,裂出了一道美麗的紋路,地火的紅竟被映出五彩,那紋路跟著延展開去,燧石塊塊崩絕,最後竟碎成了齏粉,往地火縫中落下,終至填平。紅兒洞裏那從未改變的紅色也漸漸淡去,地麵開始變得滾燙。
“紅兒!”青泠痛苦地喚著,伸手挽去,卻僵在空中。紅兒的洞中已然空空如野,灼熱,隻是對青泠再起不了絲毫作用。
洞旁石隙裏的小溪流了過來,漫過洞底,水麵上升起淡淡輕煙,不知是熱浪還是寒霧。
[注1]:沃焦
據說唐代西華法師成玄英注疏《莊子?秋水篇》時引用古本《山海經》“羿射十日,落為沃焦”,而今本《山海經》上已無此文字。另外,文選嵇叔夜養生論注引莊子司馬彪注雲,“在扶桑之東,有一石,方圓四萬裏,厚四萬裏,海水注之,莫不燋盡,故名沃燋焉。”
[注2]:應龍
《山海經?大荒北經卷十七》:“應龍已殺蚩尤,又殺誇父,乃去南方處之,故南方多雨。”
第八章 蝶夢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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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報聲狂響,驚擾了詩楠的千年沉夢。她翻個身,把頭埋入兩儀所化的枕中,淚水涔涔。在兩儀的恒溫中,再也感覺不到青泠略涼的溫度,呼吸不到那熟悉的清新水氣。
詩楠的心中慢慢浮現出一句話來,“但願長睡不願醒。”不知什麽時候提及過,原來竟真的一語成讖,若水隻怕要在人世間永遠地沉睡下去了。而對身在蝶夢星係的自己來說,青泠溫暖的懷抱和寒潭的味道,原來真的隻是一個夢幻,如今夢醒了,青泠果然已不複可尋。
心痛,從未有過的如此生不如死的痛,既然相愛,為什麽不能相守?如果相隔的隻是一個父親,詩楠還可以離家出走,而如今相隔的是數千年的時空,又讓自己如何去守候最終的相逢?
黑晶石還能在識海中喚出,可剛才再回到人世間時卻是幻象紛呈,再也找不到通向青泠的方向。就像在破陣子的古陣中一樣,五色光芒,六道輪回,紛紛擾擾,讓詩楠幾乎又要忘記自己是誰,若不是心中永遠不曾有須臾忘記的一對清泠雙眸,隻怕自己便陷在那片天地之中。
原先在人世間時隻盼著能回到蝶夢星係,這個有家、有父母、有大哥和親族的地方,而如今真的回來了,才發現,原來人世間的那個世界,有青泠的地方,才是自己真正向往的家。
不知道命運是如何播弄的,自己這一生,似乎永遠都注定要漂流在家的遠方。
警鈴聲中,一個男子衝了進來,赤祼上身,隻穿著貼身的短褲。他一把揪住詩楠,把她從床上拎了起來,卻被詩楠痛哭的雙眼嚇了一跳。手足無措中,他把詩楠的頭摟入懷中,“乖,別哭了,你大哥就要回來了。”
詩楠倒是一愣,這是誰啊,怎麽不像是莊家的人?是啊,大哥呢?本應該是大哥守在這裏的啊。
門口腳步聲起,又是一個人急急奔入,詩楠把頭抬起來,向門口望去。母親正滿眼含淚地望著自己,隻是,臉上有一點欣慰,還有一種怪怪的神色,似乎是……曖昧。
詩楠迷惑地望了望那個冒冒失失地抱著自己的人,這人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詩楠的母親如月一來,那人望望他自己身上的短褲,更是手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結結巴巴地解釋,“這個……我還沒起床,聽到這裏警鈴響了,怕出什麽事……”他順手從兩儀上抓起一條床單,趕緊裹在身上,卻沒料到那床單是兩儀白霧化出來的虛擬物品,一拎出兩儀就不見了。那人更窘,“這個……這個,詩楠醒了就好,你們先聊,我……我呆會兒再來。”一溜煙的,用比來時更快的速度逃走了。
如月走了過來,詩楠把頭靠到母親懷中,被那人一打岔,這淚倒反而不流了。
“那是誰?”詩楠問母親。
如月眼裏的曖昧還在蕩漾,“你大哥的朋友,叫軒文岸,還記得嗎?”
“軒文岸?哦,就是那個‘虛網鬼才’?大哥怎麽沒有提到過他有這麽個冒冒失失的朋友?”
“哪裏沒有提到過,你當年還沒有離家的時候,你大哥不是滿宇宙亂飛嗎?那就是當時的狐朋狗友之一。不過後來你大哥當了族長,就再沒有怎麽往來了。對了,小楠,他就是人世間的設計者。”
詩楠大吃一驚,難道人世間真的是假的,由軒文岸設計的?不,不可能,除了造物主,誰也不可能造出那麽真實的世界。不,青泠是真的,不是夢,不是被人造出來的!
淚水幾乎又要流下,詩楠暗自心驚,自己是怎麽了?在蝶夢星係自己再不是那個十來歲的若水,可不能丟人現眼。她從兩儀裏站了起來,“媽,我得去找他問個明白。”
如月有些似笑非笑地說,“你還是先吃點東西、換件衣服吧,一個女孩子去找還沒起床的男人不是太好。”女孩子?詩楠差點笑了出來,我還算女孩子?雖說機緣巧合中,自己已不再如在南灘時的蒼老,但怎麽也幾百歲了吧,這世上做母親的,孩子在她們眼中隻怕永遠都是孩子。
軒文岸一本正經地坐在桌前讀一卷古色古香的卷宗。卷宗裏全是詩楠這一次的數據,其實也沒什麽價值,說白了,就是詩楠的靈魂瞬間從這個世界消失,然後又突如其來的回到了這個時空,別的,什麽都看不出來。
一盞溢著花茶清香的白底青花蓋碗放到桌上,一個人輕輕坐到他對麵,“我稱你什麽比較好,鬼才先生?”
軒文岸頭也不抬,“叫我大哥吧。”
詩楠皺眉,這人有點怪,“我有大哥了。對了,你是我大哥的朋友?”
軒文岸終於抬起頭來,詩楠這才看清楚早上的那個冒失鬼,居然是個青年人,一副飽學鴻儒的模樣。這人姓軒,又是當年大哥的狐朋狗友,隻怕是軒轅家族的人,他的歲數肯定不是看上去的年紀。詩楠沉吟著,大哥當年似乎有過一個不太對勁的朋友,不知是否此人?
軒文岸看出詩楠眼中的疑惑,哼了一聲。“不用套我的話。坦白說吧,想問我和你大哥的關係?還是想問人世間?”
詩楠失笑,此人倒是有趣。既然如此,那就直說好了。“那我就跟大哥一樣叫你文岸好了。至於人世間,”詩楠盯著軒文岸的眼睛,打量著他的神色,“雖說做白老鼠的不必知道實驗目的,不過對我大哥的小妹,是不是可以透露一二?”
軒文岸坦率地回答:“人世間就是古戰國,至少,是古戰國的概率中的一支。”
一塊大石落地,詩楠心中狂喜,恨不能放聲高歌,直到發現對麵軒文岸眼內狐疑。她淺淺一笑,“這樣說,我還真的穿越時空了?你們把祖父悖論解決了?怎麽穿的?”
軒文岸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詩楠的神色,“當然解決了,用靈魂穿越。聽你大哥說,你在人世間找到了關尹子?還有《道德經》的補遺篇?”
詩楠還是淺笑,“不錯。”她端起茶碗,用蓋碗輕輕拂去茶麵浮沫,小啜一口,漫不經心地說:“人世間和即將到來的宇宙大坍塌有何關係?”
軒文岸大笑,“和你說話倒是不費力。好吧,我就跟白老鼠聊聊實驗目的。”他皺皺眉,“又得再說一遍,真是怕了你們兩兄妹。”
“我們軒轅家族世代代相傳,黃帝乘龍並非傳說。”軒文岸放下卷宗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窗外是蝶夢大洋,波濤翻滾,軒文岸發現對著詩楠,自己根本沒有對師鶴的那份心思去把人世間的來由一一道來。心中有些隱約的不安,要告訴師鶴他心愛的小妹醒過來了才是,省得他老說自己用昂貴的玄玉殺人。不過那顆晨星已經帶著禦風和第一批族人在半月前出發,現在應該正在星際穿越之中,還要過幾天才能恢複通訊,不知道前途如何?如此大的全族遷徙也就隻有他們莊家這樣擁有強大宇航艦隊的家族能做得到吧?反正軒轅家族那樣龐大的家族根本無法遷徙,隻能在原地等死。
詩楠正等著下文,卻看到軒文岸在晨色裏的臉龐上現出溫和的顏色,他沉默,詩楠也不去催他,隻管自己喝茶。好半天了,軒文岸才接著說下去。
“簡單地說吧,我們認為廣成子、黃帝、老子等等,那些傳說中升天成仙的人都是已經離開了我們這個四維的宇宙。你應該也知道,宇宙坍塌的一天就要來了,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就像大家都知道要死,隻是不知道今天死還是明天死,突然死還是慢慢被折磨死。”
軒文岸有些磨牙,詩楠想。
“如果這個四維宇宙湮滅了,換句話說,就是天地都到了盡頭,隻有能成仙的人才能逃得一命。我們曾經試著用能量打開通向別的高維宇宙的通道,可惜要求的能量太大,而且極不穩定。更糟糕的是,作為四維空間存在的生物,從高維空間回來時都死了,或者幹脆就是失蹤,再也回不來。所以,用科學的辦法估計是到頭了,要是宇宙收縮再晚個上億年,也許我們還可以一試。現在,就隻能從天地初生時去找了,未知生,安知死?你說對不對?”
軒文岸轉過頭來望著詩楠,“天地之秘,說得最多的是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名’,‘反者,道之動’,‘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而且先秦諸子,隻有他,騎青牛出關,再無影蹤,超脫凡俗。”軒文岸盯著詩楠,眼底裏有一簇火焰,“好吧,現在告訴我,你的戰國夢裏,天地至秘是什麽?《道德經》補遺篇又是什麽?”
詩楠有些發愣,戰國夢,我的戰國夢裏隻有青泠!她的心中又開始隱隱生痛,卻絲毫不曾表露出來。“我不知道。尹氏族人隻告訴了我《關尹子》,但《道德經》的補遺篇在哪裏,連尹氏族人都不知道。隻有一句話留了下來,‘緣來玉書,斯人不求’,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軒文岸皺眉,這些古人的東西,通篇都是謎,沒準他們自己也不記得把那玩意藏到哪裏了。老實說,那號稱天地至秘的《道德經》補遺篇到底有沒有用,自己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反正有用的機率不會比穿到高維空間的低就是了。
“還有呢?你去了好幾個月,都發生了些什麽事情?說來聽聽?”
詩楠端著茶碗不語,如果可以,她永遠都不想提及在人世間發生了什麽事,若水是死了嗎,所以再回人世間時就自己就直接墮入六道輪回?難道真有六道輪回?她不禁打了個寒戰,如果自己在六道輪回中等待,是不是能再投胎人間,如果不喝孟婆茶,是不是能在人世芸芸眾生中再找到青泠?隻怕一回首已是千年身,再抬胎做人後就不再是戰國,而到了唐朝,那時到哪裏找青泠去?
詩楠抬起眼來,正遇到軒文岸犀利的眼神,她把茶放回桌上,自說自話,“這花茶不錯,你要不要試試?”
“我向來隻喝烏龍,何況我對你的故事遠比對你們的花茶感興趣。”
軒文岸緊緊相逼,讓詩楠有些不悅,“那當然,我倒忘了,軒轅家族的三公子,哪裏看得上我們莊家這些劣茶。”
軒文岸哈哈笑道:“詩楠,你怎麽就像隻刺蝟一樣渾身是刺?好吧,你要是不想說就算了。我隻問你,你跟你師鶴約了十分鍾,為什麽沒有回來,搞得你大哥失魂落魄地來找我要人?現在又怎麽回來了?”
詩楠略有些歉意,一提與青泠有關的事情自己仿佛就變成了人世間的那個小女孩,連心態都幼稚了。她歎了一口氣,“你會相信嗎?人世間居然是個有精怪,有神靈的世界?”
軒文岸大訝,“神靈?”繼而大喜,“天神嗎?”詩楠搖頭,青泠的影子又在心底裏浮現了出來,讓她陣陣心酸。終於,避開自己與青泠的感情不談,詩楠把所有的事情說了一遍,直說到岷江女神灩渱被迫回到江中,而一支長箭射來,那透心的涼意讓詩楠至今仍然毛骨悚然。
“文岸,我再進去時的那些幻境是六道輪回嗎?人世間難怪真的會有輪回?如果輪回,是否還能記得前塵往事?”詩楠怔怔地望著麵前的茶碗,目光卻穿過了重重時空,不管前塵舊事,隻願能再看到那個青衫飄飄的身影。
軒文岸撓撓頭,這簡直就是個白日夢,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雖說上次師鶴提及了詩楠修煉的冰火之力,但道家之術不過是長生之道,不但古已有之,現在莊家的“養生主”和軒轅家族的“祝由科”都是這一類的功夫,也才使得兩族的人哪怕臨死,也就是個中年模樣。但是那些排山倒海、變幻萬千、神怪精靈,人們向來以為是傳說,是初民愚昧,原來古戰國至少有一支概率是有神怪的。不過詩楠的問題卻讓他不知如何回答,六道輪回?這是哪兒跟哪兒?輪回是佛家的東西,《道德經》卻是道家的,一個是中國本土的哲學,一個卻是從古印度傳入的宗教,根本就是兩碼子事。
“這個……這輪回可不是道家的東西。如果把那些精怪的能力看成對自然之力的操縱,人世間倒也說得通,但加上輪回就不對了,那就真成了白日夢。”
真是當局者迷,詩楠鬆了一口氣,卻又再次皺眉,“那我為什麽回不去了?”
軒文岸心下好笑,這人竟然用“回去”兩字?莊家的人還真是有趣,這麽多代了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莊周還是蝴蝶。他想了想,“我看你是回去了。”軒文岸把桌上的卷宗扔給詩楠,詩楠眉頭緊鎖,“你居然用古董紙?暴殄天物。”
軒文岸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從這上麵的記錄看,你的靈魂從這個時空離開了四次,不是三次。從你前三次的情形看,隻要進去人世間,就是到了那小女孩身上,所以,第四次能進去多半說明那個小女孩還沒死。”軒文岸突然開了個玩笑,“你估計是被什麽法寶收了,比如,太上老君的乾坤二氣瓶?”
詩楠劇震,目瞪口呆地望著軒文岸,那些幻境的確很像破陣子的古陣,莫非那長箭是件法寶,隻是收走了自己的魂魄?
小青的認罪書
關鍵詞:初H、後媽、虐、紅兒、青泠、若水……
小青先誠懇認罪,是我不好,害各位大人傷心了……
小青向來是個固執的人,認定了的事情一般都不會放棄,包括死活要寫完《上善》在內,也包括寫到現在,大方向一直沒有變,每一個預設節點都沒做大調,而且結尾似乎也應該是如前所想。
但是,雖然紅兒與青兒這一段故事是一開始的設定,小青卻第一次真的動了改的念頭。
隻是,如很多大人提到的,這一段故事一定會帶來麻煩,若水回來不知道則已,知道了必定會傷心。所以,這一段是小青故意為之,因為在若水回來後還會有件大事……嗯,或者說是,以小青對青泠若水的感情來說,是大事。而這件大事會直接介入最後的大結局。換句話來說,紅兒和青兒之間的故事是引子A,A會參與讓B顯得更為合理和現實,而B會導致C,C是通向結局的必經路徑。
我的確可以改掉這一段,雖然這樣會削弱B的合理性,但隻要小青把若水的性格改得衝動一些,更“道貌岸然”、“以大局為重”一些,也不難讓B成立。盡管,在小青心中,若水不是那樣子的人。
嗬嗬,有點像打啞謎,是不是?A在第七章,B和C在大約第二十一章到第二十四章左右吧。所以,如果各位大人在看過第二十四章之後,覺得以大家對若水的理解,沒有青泠和紅兒的事,B也會發生的話,小青真的改(到時候別忘了提醒小青……)。我可以在原來的文字之外,多寫一個讓青泠保留初H(嘿嘿……)的版本(主要是一個新的第七章和幾篇新的21-22章),兩個版本並行。
嗯,小青已經把第三卷的提綱列到了快到卷末處,以下為各章的標題:第一章 吟嘯徐行第二章 破陣梵天第三章 水龍琴吟第四章 上古神陣第五章 岷江灩渱第六章 香魂渺渺第七章 情何以堪第八章 蝶夢千年第九章 五丁迎美第十章 蜀都蒙夢第十一章 三魂七魄第十二章 道生一二第十三章 飄渺南冥第十四章 反五行陣第十五章 西貘族王第十六章 鵬徙南冥第十七章 沸泉冰玉第十八章 ??治水第十九章 栽花插柳第二十章 無力回天第二十一章 暗夜季子第二十二章 ????
每一章大約會寫些什麽,小青已經定下來了,除了第十八章的章名小青為了保密用??代替人名之外,其它的可能會有改動,但不會大。
小青相當抱歉的是,我發現各位大人說小青是後媽還真的沒錯(嗚……),雖然到最後能得到一個完滿的結局(初H不含……汗……),從目錄上大人們可以大致猜出來,飄雪的情況何時交待。至於若水,要到第二十章才能回來,而且回來之後會馬上發現紅兒的事情,因為青泠不再是當初的青泠,作為愛人哪裏有發現不了的事情。於是,在接下的兩到三章,(22-24),會有心障。青泠不是人類,他不見得明白紅兒這件事情對若水意味著什麽,就像厲龍在與飄雪初H之後居然還會想著離開,各位大人們,原諒他們,他們當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等青泠真的明白的時候……請原諒我,在此賣個關子,十幾章之後的事情,現在擔心好像還早了點。
不過,真的,最後“美滿”的結局會一直到結尾之前才能出現,這也就是說,第三卷,全是虐……因為,小青有可能會把大結局單獨列出,放在第三卷之外。
汗啊……寒啊……小青正式收磚,這樣春節之後我們家就可以開始裝修了……
嗚……原諒我吧……如果各位大人實在受不了,可以直接跳到第二十六章左右……//hammer小青,按我的進度,那是在一個月之後,應該還趕得上在放假前發完吧?
嗯,也可以試回頭看看第二卷末,那幾章是小青碼第三卷的動力來源。那相愛至深的兩對愛人啊,小青隻有拚命地在第三卷裏往前趕,才能給他們一個幸福的結局。
此外,關於紅兒。雖說小青至愛青泠若水,但紅兒其實是個挺可憐的女子,各位大人們說得有道理,紅兒因為出不了洞,隻能把青泠拱手相讓。而且,更重要的是,命運注定這兩個人根本無法走到一起,好一點的結果,也許可以無數個千年地相處,默默相對;稍差一點的,如果一旦相好,大家想想,水澆到燒到白熱的石頭上是什麽結果?在五行生克中,水土相克,水火不相容……把紅兒放進《上善》中,是小青殘忍。但其實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這樣的一些人,那些人注定是我們生命的過客,與其強求,害人害已,不如放手。可是,沒辦法,人往往最無法麵對的便是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紅兒不壞,她努力過,但最後不論是為了青泠還是為了紅兒自己的這一段故事,我想即使是若水,也終會原諒她。更何況,她本來就在若水前麵認識青泠,若水曾經一度認為紅兒比自己更應該和青泠在一起的。隻不過,這件事讓若水不可原諒的是發生在青泠和若水確立關係之後,加上陰差陽錯之下的一點小小的誤會並受人挑撥,會帶來一些嚴重後果。
對於青泠來說,可能是因為小青實在太寵青泠,我真的不認為他有錯。一個情竇初開的男孩子(//faint,幾萬年歲數的男孩子……),何況本來就因為若水的事心神不寧,又把紅兒向來當成比自己更高深的存在,加上數千年的相處,要說一點沒有感情也不可能。如果若水不來,沒準這兩個呆呆的家夥真的會默默相處下去。在這種情況下“失身”(汗……),是不是可以原諒?
必須坦白的是,這也是小青故意的(被砸得鼻青臉腫的小青淚啊……),我喜歡純真的愛情,默默相守。但我不喜歡經不起考驗的純真愛情。純真有兩種,一種是從未經曆過風雨的純潔,這種純潔在遇到考驗時會變得連他們自己都認不出自己;而另一種才真的彌足珍貴,那是一種至情至性,經風曆雨仍不改初衷的堅持,有相互的尊重、理解、寬容和不被世事左右的愛。詩楠這個人,堅強而且執著,我不相信她最終會放棄青泠,真愛總是與寬容和理解不可分割,如飛飛大人所說的“水一樣寬廣的胸懷”,小青自問做不到,但詩楠應該可以,畢竟那是我心中的完美女子,不一定會很美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汗……一看就是泡碧水泡的……),但至少她會學著去珍惜生命中難得的東西。
不過,小青不喜歡故意為之的考驗,愛人之間彼此猜疑互相考驗是很傻的,人性脆弱,輕易挑戰人性的結果往往可怕。後麵就會有一個傻瓜去挑戰人性的容忍限度,卻差點害死了在自己心中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人。在《上善》中,天道的那隻手就是現在敲鍵盤的這雙吧?(再汗一個……)天命難違,那就讓他們的愛情好好地經曆一下考驗,不是因為對方的完美而愛,而是因為兩顆心的契合而愛,既然如此,那就學會寬容吧,心障克服之後,愛情才更是海闊天空。
各位親愛的大人們啊,你們認為青泠和若水會通不過這一關嗎?
小青賭他們贏……也祝他們贏!
以上僅為一己拙見。這裏的人物,尤其是紅兒,小青少有心理描寫,多是敘事和語言。很多時候大人們給小青的留言會讓小青更為深刻地理解人物的內心,多謝各位大人們!小青僅以此認罪書謝過大人們對小青的支持,嗯,知錯不改的小青啊……敬請痛扁……
第九章 五丁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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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的海族們很鬱悶,本來有一個海眼可以直通內陸大山,隻要修為高到能隨意出入淡水便可以去寒潭看看山中的風光。但現在去不了了,從未有過的事情,連最老的神龜也回憶不起來,什麽時候海眼居然會被厚冰封結?
山裏的野獸們也很鬱悶,本來寒潭清幽,潭水清涼甘甜,是山裏所有野獸最喜歡的地方,連最凶狠的豹子都不願意在寒潭邊殺生。但現在不能去了,寒瀑居然變成了熱泉,煙霧繚繞,是熱汽而不是寒霧。
寒瀑前那株掛滿通紅如珊瑚一般果子的赤珊瑚,枯幹零落。
蜀地的土著們正忐忑不安。這年的岷江不知何故,汛期竟姍姍來遲,而原先一條年年都平靜安詳的岷江支流,前幾天卻開始異常狂暴起來,挾無數紅土泥沙,遠望之竟如暗血。到了那道支流匯入岷江的地方,岷江如碧玉一般的清澈江流就如被摻入了烏紅的血,卻詭異地不相融合,涇渭分明。
如果有人細查那兩道水流,就能發現,其實表麵上涇渭分明的河麵下,正暗流洶湧。終於,在一天夜裏,幾個夜行的旅人不敢置信地望著灑滿月光如長著細細銀鱗的岷江翻滾起來,像一條不甘蟄服的銀龍。無風起浪,而且,是軒然大波。大浪如有靈性一般地互相撲擊,一個浪盡又起一浪,爭鬥不休。漩渦不斷,白浪濤天,一條岷江竟如沸粥。
黎明時,岷江再度平靜下來,但原先涇渭分明的兩道水流已然融合,岷江水從碧色的水晶,變成了烏黑的冥玉。
繁華的碼頭上,熙來熙往的人群目瞪口呆地望著一名玄衣男子跌跌撞撞地從江心衝了出來,肩上還負著一柄非金非玉的透明寶劍。那男子也許曾經相當俊逸吧,但此刻左臉上一道淺淺的傷痕卻更顯出滄桑。他渾然不顧眾人驚愕的眼神,直接衝到一座茶寮內,奪酒大灌,如浴酒漿。一壇酒下去,那男子放聲大哭,如癲似狂。
遠古,汪洋大海,海族穿梭其間,魚龍混雜,歡歌笑語。
慢慢地,高山從海的西邊升了起來,海水變淺,更多的山圍上來,海水終於漸漸地向東邊流走,這裏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盆地。
當一條涓涓小溪從高山上衝下時,她看到的大地表麵是巴蜀湖水排幹後的平坦湖底。就像小女孩最喜歡用纖細的手指在軟軟的泥地上畫出心中的形象,水流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泥地上勾勒自己的身形,玩著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遊戲。隆冬,在河道裏淺吟低唱,炎夏,在平原上恣意狂奔。
慢慢地,盆地中心低了下去,泥沙也沉積成了岩石,水流也變成了大江,卻隻能在如刀般的石上留下水漬,卻再也不能為所欲為。很多年過去,人類出現了,他們甚至挖土倒石,限定了河流的流向。直到有一天,大江終於憤怒,無數水係聯合無數水族,與人類搶奪土地,誓要將巴蜀大地再化為澤國。
最後,是大江和水族輸了,這才知道,原來天下早已換了主人,這天地已喚作人間。不甘又如何?
“可是,我憑什麽要在別人劃出的河道裏亙古不變地流淌?當自由的曙光在我麵前時,我為何不去奮爭?”
灩渱難得地露出了一些溫柔,輕輕喚醒湧入岷江的那道火熱的流泉,他已經不是水了,所以再難相融。在一條河裏投入流火會如何?灩渱很好奇那同時擁有火和土能力的水流究竟會變成什麽樣,隻是,如果再不喚醒他,恐怕他就會永遠迷失了。
“青泠,你是我們水神中的異類,希望有一天,你能幫水找到一個真正的家園。別了,青泠,別了,我已厭倦了這萬年不變的流淌,也厭倦了人類千年不變的功利。可惜,往昔不再,與其等到將來被人類奴役支配,我寧可沒有意識。青泠,我要睡了,也許將一睡千年。隻是,當我們這些遠古的精靈都消失之後,人類還能走多遠?這個世間還能維持多久?那無盡的盡頭,又是什麽樣子?是不是如睡著一般再無知覺的空無……”
灩渱的聲音在漸漸淡去,她真的要睡了,青泠的身影在水中清晰起來,灩渱的古劍在波光中凝聚,最後落到他的背上。那古劍已經完全變了樣,通體透明。
“這是那隻烈性子的貓。沒想到除了水族,還有別的生靈如此剛烈重情。她的道行太淺,幻不回原形,她的劍又跟山一起玉石俱焚了,我隻能把她的七魄收到我的劍中。不過,青泠,三魂中我隻能收下天魂和地魂,隻怕生魂還在原處。這劍便送給你的湛湫吧,不管怎麽說,龍王也算是我們的水族……別了,青泠……”
那個在茶寮大哭的身形一晃便消失了,人們大驚失色,紛紛跪倒,人心惶惶。這男子是水神啊,故老相傳,水神一哭,天下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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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泠靜靜地打量這天地間的山山水水,山風吹起他那件黑中帶著烏紅的長衣,裏麵的月白內衫隱約露出一些衫角,黑白相間,強烈的反差有如他的麵容。那張臉上看不出來是喜還是悲, 是溫和還是冷漠,既像是麵無表情,卻又似乎說盡了一切心事。
天地在他眼中已經不一樣了,“兩精相搏,而神應之。一雌一雄,卵生;一牡一牝,胎生。”紅兒說什麽來著,“孤陰不生,孤陽不長”,原來天地二柱便是陰陽。自己在尹氏小村裏悟通了四符之後再無寸進,卻在紅兒那裏一步跨越到了“二柱”,如果《關尹子》真的與天地至秘相關,那麽,到了“一宇”時,自己是否就能打破天道的棋局?
青泠注視著腳下的大江,岷江在他的目光下輕輕翻滾,紅兒賦給了自己別的五行屬性,反而讓自己脫離了水的束縛,從此之後,除了那個已經不再寒的寒潭,自己已能操縱普天之下的一切水,一切火,一切土。紅兒還說了什麽?哦,土能生金,水能生木,紅兒是土,自己是水,生金生木本是拿手好戲,就如能把水玩得團團轉的厲龍,金生麗水。
那又能怎麽樣?若水還是躺在寒潭裏,長睡不醒。剛一動念,若水這個名字又勾起青泠心底深處如死一般地痛,他眯著眼望向空中的太陽,希望太陽炫目的光能讓自己眩暈,忘掉那個不該想起的名字,哪知道太陽在自己眼中,竟然可以變得如此清涼,連火球上的黑斑都清清楚楚。
青泠心中更痛,自己的確是更強大了,但他寧可是一條什麽力量都沒有的小溪,哪怕隻能日夜流過那個女子的窗前,看她和一隻雪白的狸貓嬉戲。而紅兒,青泠下意識地不願意想起紅兒,那個名字,那個身影讓他一想起便茫然不知所措。自己認識紅兒在先,卻從未動過紅兒的念頭,也許是因為紅兒一直在等自己長大?可是,畢竟五行相生相克,紅兒是火也是土,土和火是相生的,一旦再加入水,便是三者中兩兩相克,水克火,土克水,所以盡管兩人認識了無數個千年,卻除了偶爾說說話,便隻剩那條叮咚做響的小溪在洞裏日日陪著寂寞的燧石。哪知道到最後,不但若水長眠,自己還把紅兒給害死了。那個寂寞的紅兒,向來被自己視為朋友的紅兒,卻在自己最需要她的時候給了自己最不需要的東西,就這麽消失了。
青泠的眼中痛苦之色越來越重,他搖搖頭,盡量把這些事情都壓入心底深處,向對岸瞧去。
到這當日岷江被堵之處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飄雪的生魂,而生魂就在對岸,在琅琊的劍鞘裏。那嵌著銀絲的鯊皮鞘,正握在一個男子手中,一個呆立了不知多久的飄飄白影。
青泠的到來把厲龍嚇了一大跳,他歪著頭上上下下地打量青泠,撲上去便是一頓拳腳,“你這個白癡老大!你沒有變成臭水坑啊,我揍你這個白癡!沒有你這麽當老大的!”
青泠歎了口氣,任由那隻情緒激動的龍發泄滿腔怨氣。厲龍終於不打了,紅著眼睛抓住青泠一陣猛搖,“我回去了,你他媽的居然變成了溫泉!老子又不想變成煮魚湯,怎麽能住在溫泉裏麵?好不容易冒著被煮熟的危險下去了,你他媽的底下又是一大塊冰!萬年不化的冰玉!老子連想睡覺都找不到地方!你這個白癡,有點常識好不好,冰的上麵是溫泉,你搞什麽搞!女人沒了也不至於想變成死水臭溝吧?”
青泠看著厲龍,心裏泛起陣陣暖意,眼睛居然也有點濕潤,自己的確是越來越象人了。
厲龍好不容易平靜了一點,望著青泠說:“你這缸臭水,出什麽事了?誰那麽厲害,能在你的臉上拉上一道子?不過這樣也好,就沒人敢比我帥了。”
臉上的那道傷痕?青泠略微有些怔然。那哪裏是傷痕,紅兒的淚如烙印一般劃過臉頰,從此竟再也幻化不去,包括這一身玄衣,黑中帶紅的顏色。不知道究竟經曆了什麽,自己已再不是當初的水神。
還好麵前的這個家夥沒有變,飄雪也會遲早回到他的身邊。青泠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伸出手說:“把琅琊的劍鞘給我?”
厲龍一哆嗦,“不行,那是飄雪的。”他狐疑地看著青泠,“你是不是找到飄雪了?”一說起飄雪,厲龍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青泠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厲龍的眼裏居然也開始有了痛苦?
“我隻是新得到了一把劍,需要劍鞘。”青泠不動聲色地把那柄劍遞給厲龍。那劍居然在厲龍手裏輕輕顫動,嗡嗡有聲,琅琊劍鞘也在微微抖動,厲龍不由自主地把劍插入劍鞘,紋絲合縫,就如同那劍鞘不是琅琊的,本來就是為這劍打造的一般。
厲龍長歎一聲,青泠愣了,厲龍什麽時候也學會了歎氣?
“好吧,記住,你欠我一個人……情。”厲龍似乎在開玩笑,但又像是很認真。青泠打量著厲龍的眼睛,想從那雙眼睛裏找到厲龍真實的意思。厲龍卻把頭轉了過去,望向腳下的岷江。
難言的沉默在崖頂上漫延,陽光似乎也不再溫暖。
一星極細微的顫動從地下傳來,厲龍渾然不覺,青泠卻心中一動,他看了厲龍一眼,隨即身形一晃消失不見。
土煙彌漫中,青泠和厲龍的身影顯了出來。這裏亂得一塌糊塗,山崩地裂不說,一條巨大的長尾還在空中拍打,女子的慘叫,男子的驚呼,伴著令人牙酸似乎以鱗甲劃過石頭的聲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土煙中四處亂響,情形混亂不堪。
青泠心中一凜,從土霧之中揪出一個人。那人往地上一坐,呼哧呼哧直喘氣,驚魂未定地望著青泠,又看向旁邊的厲龍,突然跳了起來,“你……你是老大?”
那人竟是許久不見的李衝。青泠點頭,那人興奮地叫,“有救了!老大,快救人啊,那裏麵有一條巨蛇,已經吃了好幾個人了!”
青泠不動聲色中,風起,漫天土煙迅速被吹散,大雨傾盆,山石轟塌,終於衝出來十幾個泥人,還有正在拚命往地上鑽的半截尾巴。
厲龍正待上前,青泠淡淡地說:“算了吧,它本來正在睡覺,是那些人惹的它。”
說話間,泥人們紛紛跪倒,哭聲不絕。
大雨還在嘩嘩地下,麵前的人們漸漸露出真容,隻見這些人是數名女子和一名彪形大漢,那些女子姿容豔麗,還有幾名小婢似的女孩子隨在身邊,連那些小婢都個個清麗照人。這群女子就算是在美人雲集的蜀都也都能稱得上豔絕一時的絕頂人物,隻不知為何都齊齊地跑到這荒郊野外來?
李衝跑過去,先拎起那大漢道,“其他三個人呢?”
那人喘著粗氣,呸呸地吐著泥巴,破口大罵,“都是黑牛那頭豬,非要揪蛇尾巴,蛇本來就在鑽洞,他媽的揪不出來就應該拉倒,黑牛那混帳王八蛋,又把老子們叫過去幫忙,這下子除了老子運氣好,他媽的,其他的人不是被吃了就是被壓死了。”
他瞪大眼睛,“李衝你龜兒子他媽的成天就圍著女人轉,那是大王的女人,你他媽的能撈得著個屁!”
李衝怒上心頭,把他扔進滿地泥漿,“混帳東西,要不是老子懂在外麵找人幫忙,你龜兒子現在也在蛇肚子裏!”
那大漢這才省起還沒謝過救命之恩呢,趕緊對著青泠厲龍以頭叩地道,“石頭謝恩人救命之恩!”
那些美女們本已在婢女攙扶下站起,此刻又再盈盈拜倒,鶯鶯燕燕,齊聲道,“小女子謝恩人救命之恩。”
青泠不願麻煩,退到厲龍身後,厲龍樂得接這個順水人情,走上前去。先一腳把石頭踹起來,“嗯,這石頭倒是夠硬的,以後跟著我混罷。”石頭莫名其妙,接著咧嘴傻笑,摸摸屁股站到一邊去了。
卻見李衝整整衣冠,搶在厲龍之前扶起一名女子,那女子與別的女子都不相同,隻有她以薄紗罩麵,柔柔弱質,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骨子卻透著一種讓人眩暈的媚惑。那輕紗上一雙大大的漆黑雙眸,浮著迷蒙的霧氣,水汪汪的,她微笑著以眼神謝過李衝,再緩緩掃過厲龍、青泠,正好對上青泠冷冷打量的目光,一觸即收。
青泠心頭劇震,又是滴血一般的痛,若水的身形在腦海裏浮現出來,如最真實的夢幻。
麵前這古怪女子隻怕不是純粹的人類,天道的棋局上莫非又有了新的棋子?[注]
[注]五丁迎美
《華陽國誌》:周顯王三十二年,蜀使使朝秦。秦惠王數以美女進蜀王,感之故朝。惠王知蜀王好色,許嫁五女於蜀。蜀遣五丁迎之,還到梓潼,見一蛇入穴中,一人攬其尾,拽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拔蛇,山崩,同時壓殺五丁及秦五女,而山分為五嶺,直上有平石。蜀王痛悼,(“悼”原作“複”,據明抄本改。)乃登之,因命曰“五女塚山”,於平石上為“望婦侯”。作“思妻台”。今其山或名“五丁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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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中的五丁迎美做了修改,不遵史實。不過,是否真有五丁迎美之事並無定論,有史家言,蜀之亡,始於五丁迎美。
關於其中的蛇,巴蜀向有大蛇,名巴蛇,《山海經》有雲:巴蛇吞象,三歲而出其骨。可見其蛇之大。
第十章 蜀都蒙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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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都。
青泠又在品茶,這是一座相當安靜的庭院,難得能在蜀都的繁華中能找到這麽個鬧中取靜的地方,既鄰著蜀王宮殿,又鄰著穿城而過的岷江支流,凡俗紛擾全似在極遠處。
茶香嫋嫋,蜀王倒好享受,隻不過,這比起水兒所采的寒溪雲霧,卻又差得遠了。剛想起水兒,青泠心中便隨之一痛,幾乎握不住茶杯。
往蜀都來這一路上,李衝已把事情的來由原原本本地說給青泠。原來秦王派使者來與蜀王交好,每次都送來大秦美女若幹,更提及秦有五女,豔絕一時,既然蜀王乃憐花惜玉之人,秦王願以之嫁與蜀王,永結秦蜀之好。隻是,自秦到蜀,並無山道相通,每次秦使來蜀,均不得不翻山越嶺,受盡顛簸之苦。就連以往送來的大秦美女,也有不少因受不了路上辛苦而大病一場,甚至不能得見蜀王之麵。這秦之五女,俱是國色天香,纖纖佳人,無路可通可就到不了蜀地了。
蜀王好色,聞之大喜,於是在蜀地廣召勇士,遇山開路,遇水搭橋,見妖殺妖,見賊除奸,定要保得美人一路平安,並允諾迎美的勇士,待得回蜀之後,必然封官晉爵。李衝早就想謀一軍中出身,何況還是去大秦?正好一摸虛實,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而李衝之名早在集肆上赫赫有名,自然也就被選成了五丁之首。
說起來時,李衝相當疑惑,秦人在他心中如虎狼一般,怎麽會那麽痛快,要送美女於蜀王?但就他冷眼旁觀,這迎美之事,卻偏偏沒有一絲破綻,不過就是開辟山道辛苦一些,這虎狼之秦,到底打的是何主意?
終於,一行數人在月前無驚無險地到了蜀都,青泠終於見到了那個所謂憐香惜玉的蜀王。那是一個身著赤色王袍的中年人,倒算是五官端正。隻是氣勢太陰柔,沒什麽帝王之相,加上臉色青白,一看便其壽不永,又偏偏留連花叢,夜夜笙歌。
那蜀王一見五美便大喜過望,重賞李衝石頭,還命人在山塌之處造台以悼為救美而亡的另三名勇士,李衝終於如願以償地當上了蜀地大將。對於救下五美二丁的厲龍,蜀王更是大加封賞,哪知道厲龍對蜀王封爵絲毫不感興趣,蜀王便賜了這座宅子和無數美女美酒,並賜恩王前永不必跪拜,還給了一個天大的恩典,讓五美可以隨時去拜謝救命恩人。
厲龍對最後這一點似乎相當滿意,加上蜀王所賜美女,終日沉迷,似乎早就把飄雪拋之腦後。李衝倒是相當勤勉,成天訓練他手下的將士,搞得那些人苦不堪言。這蜀地,是平安得久了,真要有大變發生,隻怕數日之間便能亡國。
青泠正在沉思,有人報了上來,“李將軍來了。”青泠點頭,那人退了下去。這些人倒挺會察顏觀色,沒幾天就發現真正說話算數的人是青泠,從此再不去煩那個泡在酒壇子裏的厲龍。
李衝走了進來,真是人靠衣裝,大將軍的便服下再尋不到昔日街市上的小混混。這些日子下來,青泠發現《關尹子》對李衝的幫助還真不小,近乎脫胎換骨一般,這小子的氣質已大大不同了。
“老大!”李衝恭恭敬敬地叫。
“蒙夢又要來探救命恩人了?”
李衝刹時麵紅過耳,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青泠自顧品茶,漫不經心地說:“蒙夢來,一定是厲龍大醉如泥之時,你在她之前到,於淵在她之後到。我這裏倒好,成了你們三人躲迷藏的地方。”
正說話間,果不其然,下人稟上來說夢夫人來訪。
夢夫人名叫蒙夢,蜀王對五美都大為喜愛,尤其寵愛其中那個戴薄紗的女子,當廷封為夢夫人。希望能到厲龍府上來隨時拜謝恩人便是夢夫人的請求,蜀王雖然不是很高興,但不忍拂美人之意,也就罷了。
夢夫人從來不曾取下過遮麵薄紗,厲龍曾經嘀咕過,“也不知道到底長得怎麽樣,蜀王那個笨蛋,居然沒見過就派人去娶,娶回一個醜得跟豬婆龍一樣的才好。不過,”厲龍色迷迷地流著口水,“她在跟蜀王上床時總要取下來麵紗吧?不然就不能叫不著寸縷了。”青泠聽若未聞,厲龍自己沒趣,幹笑幾聲又喝酒去了。
等夢夫人煙視媚行地步入廳裏時,於淵也到了,他走上前去,先跟青泠見禮,再跟正在一臉殷勤地候著夢夫人的李衝打了個招呼,聊起行軍打仗之事,李衝眼望著夢夫人,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
青泠心中尋思,這三人倒是很少能同時碰上,不知今日能生出什麽花樣?
李衝來等蒙夢,那是他對蒙夢愛慕已久,倒也正常。隻是,於淵找蒙夢,不到宮裏到這裏,倒是頗值得玩味。雖說與秦相交都是於淵在牽線搭橋,但他也不應該和蒙夢有什麽瓜葛。
到了蜀都後,青泠終於見到李衝口裏的於淵,此人深不可測,卻肯定不是精怪而是人類,青泠看不出來他和黑衣人有何關係,隻能以不變應萬變地在蜀都待了下來。何況,尹氏全族的血仇現在對青泠來說,已經遠比不上找到素矰重要,畢竟他心存僥幸,隻盼著若水的魂魄還能歸來。
正在冷眼旁觀,夢夫人走了過來,對著青泠盈盈一禮,“蒙夢來謝恩人,王上剛賜的巴鄉清,蒙夢向來不勝酒力,知道恩人嗜酒,故而送來。”
青泠點頭,令人收了,卻見於淵過去向夢夫人見禮:“上次夫人提到的龍涎香,拙荊在身毒人那裏找到了一點,不知夫人今日可有空,能否移駕一往?”
夢夫人像是早就知道似的,微微點頭,絲毫不露意外之色,向青泠李衝告辭而去。李衝正望著那嫋娜的背影長歎,厲龍的頭從窗外探了進來,“走了?巴鄉清呢?快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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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夫人和荷花一起坐在竹亭內,於淵皺著眉頭在二人麵前走來走去。
“大人有信來,你們這次開的蜀道太窄,過不了大的輜重。咱們還得再想辦法。”
夢夫人的眼睛在輕紗上麵閃著寒光,“那就再想個由頭。你們這蜀王太沒出息,居然成天隻想著美人醇酒,金銀珠寶,哪裏還管什麽江山社稷!”
於淵心中一動,蒙夢說的話裏有什麽東西觸動了他的記憶,他沉吟起來,最後靈光一閃,“有了。蒙夢,你去對那狗王講,秦王有神物,是五頭石牛,奇就奇在能屎金。有此神牛,蜀地就不愁金銀珠寶太少。”
荷花眼中頓時一亮,夢夫人卻有些猶豫,“這種鬼話,你們蜀王也會相信?”
於淵冷笑,“你以為他是什麽東西?蒙夢,你要是不放心,就用夢給他灌,灌到他相信為止。”
夢夫人歎了口氣,點點頭,“好罷,早完早了。等蜀道修好還了你們的人情,就到了我回山的時候。這人世的劫也就該算曆完了。”說到此處,她的眼光更加迷蒙,這劫真的就曆完了嗎?為什麽眼前浮現出一個玄色的寂寞身影,還有一雙盛滿傷痛的眼睛。人在夢裏從不說謊,能讓那樣強大力量的人傷痛的,是什麽?
夢夫人默默立起,告辭而去。
夢夫人走後,於淵走到荷花身旁坐下,想把她擁入懷中,“謝天謝地,終於走了。難怪把蜀王迷得暈頭轉向,這蒙夢還真是讓人吃不消。”
荷花白了他一眼,推著於淵的胸口偏不就範,臉上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哦,蒙夢的力量永遠會讓人看她就像看到了心中最美的女人。怎麽,發現比荷花更美的女人了?”
於淵頗覺有趣,一邊用強,一邊回答道,“沒有啊,我老是覺得兩個荷花坐在這裏,你沒見我走來走去的不肯坐下來,那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坐在哪個荷花身邊,生怕一個不小心坐到蒙夢旁邊,讓我的荷花生氣。”
荷花心裏已經軟了,口中偏不認輸,“那還不好分,哪個荷花和硯兒長得像些,不就是蒙夢了?”
於淵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荷花,搖搖頭,“嗬,有人平時說的原來是假話……”他的目光開始變得溫柔,笑道,“有道理,我倒真沒敢細看,像硯兒是絕對不會的了。不過我敢肯定,蒙夢變的荷花,肚子要比較大一些。”
荷花一愣,繼而醒悟過來夫君又在拿孩子打趣自己,一片紅雲浮起,順勢便躲進了那溫暖的懷中。
良久,荷花有些感慨地說:“淵哥,到那時,是不是我們的劫也算曆完了,就讓我們也去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度過餘生吧?”
於淵苦笑,“我好像沒那個命啊,荷花,你跟著我真是受苦了,成天擔驚受怕。”
“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願意。”
於淵也有些出神,這蒙夢真是擅長勾起人的心事,難怪張儀說,夢是人類最強大的力量。他象夢囈般喃喃地說:“荷花,我找到關尹子了。”
荷花一下子直起身來,眼裏盡是驚喜,“什麽?在哪裏?補遺篇呢?也找到了嗎?”
於淵再次苦笑,“你做夢都想不到,淩天那個忠心的白癡,我隻讓他一定要弄回關尹子,那個笨蛋幾乎把尹氏滅族,卻隻弄回來幾句話。結果,”於淵指指幾上的一堆竹策,“結果我居然就在蜀都把所有的《關尹子》九篇找到了。”
荷花大吃一驚,難以置信地望著於淵和那堆竹策。
於淵接著說了下去,“我用淩天弄回的幾句關尹子和這些竹策對過,居然像是真的。唉,我算是怕了淩天了,他當初應當用柔,不當用強。所以這次我便讓刑天去查,刑天辦事,我還是多少放心的。不過,要是明天刑天跑來告訴我他發現了《道德經》的補遺篇,我也一樣會覺得是在做夢。”
荷花蹙眉道:“淵哥,你有沒有想過《關尹子》是由何人傳出的?還有上次岷江的那座鎮龍台,已經丟失的金烏魂怎麽會再度出現?梵天曾提及兩男兩女,從那一白一青兩名男子看,隻怕正是當年尹家小村裏的水族,但他們為什麽又要和岷江過不去?兩個女子中,是否就有一個是刑天提及擁有火珠的那個女子?”
於淵長歎一聲,“疑問太多,我也想不明白,而且這《關尹子》出現的時間似乎正是在岷江大水之後。這恐怕不能算是巧合吧?”
兩人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於淵再次開口,“我從未對你提起過,後來刑天還再去過尹氏小村,卻發現在冬天還曾有過人煙。也就是說,不管是村民還是尹氏族人,至少還有人活著。雖然刑天去的時候他們已經離開了,但應該不會到太遠的地方。所以,我讓淩天去找找,希望能再問出一點什麽來。《關尹子》不過是打開《道德經》補遺的鑰匙,得到《關尹子》並不是目的,關鍵還是要找到《道德經》的補遺篇。”
稍微頓了一下,於淵接著道,“那救回蒙夢和李衝等人的兩名男子頗為可疑。能從巴蛇口裏奪出人來,還毫發無傷,這本事我們這裏隻怕無人能有。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見到,我卻看不出什麽來。還是等淩天回來之後,我把他和刑天一起帶去拜訪一下那兩個人,看看是不是尹氏小村中的兩名水族。”
荷花並不答話,再靠入於淵懷中。於淵撫著她的秀發,靜靜地想著心事。
《道德經》的補遺篇拿到了又如何?《道德經》是見過真本了,卻並非如自己曾想過的那樣揭示了天地之間的秘密,即便是,那也是老子他老人家打的個極大的啞謎,那麽,補遺篇又能強得了多少?隻怕即將到來的天地大劫,再沒人能躲得過去!
蜀王廷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熱鬧的早朝。蜀王終於得娶五美,尤其是其中秦王妃的族妹蒙夢,更是被蜀王立為妃子,寵愛有加。蜀王與之新婚燕爾,多日不曾上朝。
此次早朝主要是為了迎接秦王使臣,之所以今日如此多的朝臣,還因為秦國使臣這一次所帶來的賀禮——秦國重寶:石牛犢。
因為賀禮中有秦王妃贈族妹的禮物,夢夫人也得以列席,雖然蜀國朝臣覺得頗為不妥,但蜀王既然為了她連早朝都不上,各大臣們也就隻能噤若寒蟬,不敢多話。
等到長篇累牘的禮節行完,秦國的使臣也恭恭敬敬地向蜀王遞交了國書和禮單。眾人渴望以久的時候終於到來,秦使神神秘秘地令人抬上了一個覆以紅緞的物事,高不過三尺,長不過五尺,看那形狀的確是一頭小小牲畜。
秦使稟上:“牛犢一月一金,今日正是牛犢屎金之日,當是大王大喜,連石牛都有感於心。”
嗡地一聲,堂上眾臣再也顧不得蜀國體麵,議論紛紛,有搖頭不信的,也有的眼巴巴望著能見那牛犢真麵目。
紅緞滑下,露出來的那石頭牛犢卻讓眾人忍不住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不過就是一普普通通的石刻牛犢,不但談不上栩栩如生,那雕刻的手法可以說是相當拙劣,除了能看到出是牛犢之外,乏善可陳。
秦使把蜀臣的反應全看在眼內,隱隱地有些傲氣。
“看來大王的臣下們不信啊,求大王恩準,讓眾位大臣也能得睹石牛犢屎金。”
蜀王來本也有些失望,秦使這麽一說正中下懷,眾人於是靜靜守候。
當所有人的耐心都快耗完的時候,異變突生,一絲若有若無的音樂響起,石牛犢居然動了,咣當一聲,一根細長的金條掉入了石牛犢下方準備好的盤子裏,再看牛犢時,又變成了石頭。
滿堂嘩然,如此神物真是從未聽說,太神奇了。
一男子排眾而出,瘦小卻眼有神光,“大王不可被迷惑,這石牛犢便金雖然神奇,但不是天地正道,我們蜀地地大物博,隨處可得鹽井礦山,並不需要坐等著金子掉下來。”
蜀王有些不樂,當著秦使,此人說話的口氣相當無禮,隻是話卻說得有些道理,秦人的石牛犢雖然神奇,但一月一便,就這麽點金子的確太少,頂不了什麽用。
秦使被激怒了,不管不顧地大聲反駁:“這石牛犢還沒長大呢,我們大秦有五頭石牛,飼以黃土,飲以江水,一日一金,金為足赤。”
哄聲再起,隻是懷疑的眼神多,豔羨的意思少。蜀王張了張口,卻閉嘴不言。
青泠在群臣之後冷眼旁觀,暗自冷笑。那石牛犢屎金明明是有人搞鬼,說不定便是梵天的水龍吟和五鬼搬運,偏偏蜀王不但肉眼凡胎,還貪婪無比。都有明眼人指出不妥了,還被貪心蒙蔽,更可笑的,明明想開口索要,卻又想努力維持那道貌岸然的形象。金銀財寶,能有何用?就算用盡天下財寶,豈能易心中之人一日相聚?人類啊,可鄙可笑!
於淵也從群臣中站了出來,朗然笑道:“陳大人不必與吾輩一般見識,這石牛也的確神奇,讓吾輩大開眼界。不如今日就到此為止,蜀王曾賜於淵一酒海,玉液瓊漿想喝便有,於淵想請陳大人移駕陋居,讓於淵能一盡主人之誼,不知大人肯否賞臉?”
這話明是開解,卻怎麽聽都是明嘲暗諷,偏偏讓人無可回駁。秦國使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極為憤怒。
那夢夫人不愧為蜀王寵妃,又是秦妃族妹,眼見著情形要僵,輕輕地走了出來。頓時滿殿寂然無聲,那女子美好得如夢幻一般,隻聽她輕啟檀口,柔媚的聲音在殿內回響:“陳大人,大王和姐姐美意,蒙夢感激不盡,還請大人回秦時代蒙夢拜謝大王和姐姐。隻是,蜀乃西南泱泱大國,蜀地向來富庶,百姓安居樂業,吾王之富甲天下連身毒人都無不知曉。”
蒙夢微微地蹙起眉來,滿堂朝臣,包括那大秦使臣在內,無不如癡如醉,甚至有人還抬起手來,恨不能伸手替那楚楚動人的女子抹去麵上的鬱鬱。
“既然如此,蒙夢想請陳大人代蒙夢向大王和姐姐請罪,這石牛犢蒙夢還是替吾王還了大秦吧。蒙夢走前大王賜見時還道,我們大秦既然要與蜀永結秦蜀之好,自然要互贈最珍貴的東西,蒙夢自以為在大王和姐姐心中已是愛若珍寶,哪知還不如一石牛?隻落得如一石牛犢的下場?”說著,蒙夢的眼裏便浮起重重淚影,讓人恨不能傾盡所有以博美人一笑。
這話可就重了,秦使麵上再掛不住,急忙搶前拜下道:“夢夫人請勿傷懷。大王本來便是贈蜀王以五頭石牛,哪知這蜀道太難行,剛上路不久就有一石牛險些墜入深穀。夢夫人也是知道的,我們大秦的石牛,其大如象,最小的也需要近五尺寬度的山路。夢夫人請千萬不要誤會大王和王妃,這石牛實在是運不過來啊!”
蜀王一直陰沉著臉不說話,此刻眼裏又在閃爍著貪婪的光芒。他近來曾多次夢到過那如象的石牛,食土飲水便可日日屎金。夢乃天意,定是天將賜此神物於蜀。
蜀王拂袖而起,“我大蜀有的是能人勇士,這蜀道對寡人來說還不放在眼裏。”
他掃過殿下群臣,“李衝何在?”
“臣在。”
“寡人命你率五千兵士,去開出一條蜀道來,教陳大人看看我大蜀勇士的本事!”
李衝正捏緊了拳頭,拚命抑製自己要衝上前去替夢夫人拭去淚花的念頭,聽得蜀王差遣便轟然應喏,“微臣決不負大王……”他生生地把“和夢夫人”幾個字吞下肚去,“之命,定要將蜀道修至秦國讓秦人看看,這蜀道絕對難不倒我們蜀地男兒。”
第十一章 三魂七魄
◇◆◇◆◇◆◇◆
秋。一夜北風凋碧樹,滿城蕭瑟。
隻是這滿城的蕭瑟都敵不過那個男子眼裏的落寞,一甌花茶,以茶洗心。
偌大的院中,除了下人們,便隻剩下青泠,李衝已走了數日,厲龍似乎也煩了終日在醇酒美人中打滾,被青泠一差,樂得同往。
青泠淺淺地啜了一口茶,茉莉的香味隨著茶香在舌尖糾纏,漸漸和而為一,回味悠長。這白色的小花由身毒商人經蜀身毒道帶來,在蜀都價比赤金,但的確值得一品,花和茶的糾纏,如此真切的相輔相承,此起彼伏地香意繚繞。
思緒在茶韻花香中隨落葉紛飛。雖說李衝與自己也就是漆鋪那兩日的緣分,但也不能眼見著他自尋死路。這石牛屎金,肯定是於淵等人的一個借口,包括前麵的秦五女嫁蜀,都不是什麽好事,明白人隻要一推敲就能看透。如象的石牛過不了蜀道?所以要在山道中開著一條寬近五尺的路來?好啊,隻怕跟著石牛來的,便是秦王大軍。就把美女財寶都送給你又如何?反正我馬上就會連本帶利地收回來。
可笑蜀王還自以為得天之寵,天下美女財寶,似乎都要盡歸蜀地一家。
青泠並不曾對李衝點透,隻是要他一路小心,見勢不妙便要盡量保住自己。李衝有些莫名其妙,但老大居然這麽關心,倒也頗為感動。
見李衝一副誌得意滿,願為大王美人效死命的樣子,青泠無奈隻能讓厲龍同去。管他蜀地會變成什麽樣子,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隻要跟自己有關的人沒事就好。
錚的一聲輕響從院中井裏傳出,如清清鳳鳴。
霧氣從井裏翻湧上來,一把通體透明的古劍在雲霧中若隱若現,劍吟之聲清幽不絕。
青泠快步走上前去,伸手將那劍從霧裏取出,古劍在青泠的手中流光溢彩,慢慢地安靜下來。那些似要溢出的光彩內斂,化作道道靈光在劍身上流轉,泓然如碧波。
終於完成了,要把劍鞘裏的那道生魂一點不傷地融入劍身還真不是太容易,現在飄雪的三魂七魄終於齊聚在灩渱的這把古劍之上,那古劍越發顯得輕靈,如冰雪般純淨,卻也帶有飄雪的冷豔和孤傲。剛才那陣劍吟便是飄雪將要醒來的前兆,隻是三魂七魄合一的時間太短,青泠不願意飄雪過早醒來,才強行阻止。還是再在井裏多養上一些時候吧,最好將來回到寒潭的時候能到寒潭玉髓裏再修煉一陣,太心急了反而不好。
魂魄歸來不是最難的,如何把劍上遊魂化為人身才是麻煩的事情。自己那柄湛湫從有靈性到有魂魄不過也就經曆了百餘年,卻在數千年內不能化形。怪就怪在,有一天自己從紅兒那裏回來就再找不到湛湫了,一條白玉一樣的龍正在寒潭裏呼呼大睡。連征兆都沒有,湛湫居然在短短一日之內便化了龍,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湛湫居然得意洋洋地就在自己麵前又從龍變為了一個白衣的英俊男子。
有厲龍的先例在前麵,飄雪隻要在劍裏集斂了足夠靈氣,化形應該也就是幾百年的事吧?
青泠仔細端詳著手的古劍,灩渱這把劍還相當不簡單,隻怕也是上古的什麽神物,單從當時青泠與灩渱大戰時它能把青泠劃傷來看,就不是世間凡劍可以做得到。而且此劍的屬性極為奇怪,天下名劍,幾乎都是以金造就,其餘五行為輔,哪怕是桃木劍或是寒冰劍。比如自己當年的湛湫便是以金生麗水而生出的水屬性。但灩渱這劍竟然是再渾厚不過的水屬性,再無別的金木火土,絲毫不摻雜質,卻又非冰,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一把沒有金屬性的劍,如何可以以之禦敵?不過,這樣一來,對飄雪隻有好處而沒有壞處。反正不論是自己還是厲龍,都絕對不會把這劍當成兵器來使,飄雪暫不醒來最好,三魂七魄附身其上時正好築基,事半功倍。
所謂七魄乃是“喜、怒、哀、懼、愛、惡、欲”,那是生靈活著時身體裏才能擁有的東西。魂乃是神,魄乃是體,有神有體才能在世間生存,否則就算強行逆天留住一點幽魂,隻怕也不長久。既然飄雪的七魄都是附在此劍上,青泠便給此古劍定名為雪魄。此名被厲龍知曉,又讓那隻花心大龍失神落魄了數天,蜀都最有名的酒肆“望江樓”的儲酒窖被人闖入,三十年時間才存下來的所有好酒竟在一夜之間涓滴不剩。
青泠把雪魄連鞘置入井內,井水慢慢地泛起了層層冰花,冰花交錯,最後,整眼井成了一塊巨大的冰塊。冰塊晶瑩,正中處的井水卻並不凝結,能隱約看到一柄鯊皮古劍在波光中輕輕蕩漾。
青泠緩步走回原先的地方,再把茶杯捧在手中,暖暖的,茶香撩人。
青泠愛茶,厲龍愛酒。本來厲龍是怎麽喝酒也不會醉的,但自從那夢夫人不時來訪時帶來巴鄉清之後,厲龍便常常能如願以償地爛醉如泥了,那巴鄉清不愧為當世最好的酒。隻不過,青泠自然能從那隻醉龍清澈的眼中看出,酒不過是醉龍的借口罷了。
當年青泠曾見一名叫儀狄的人給夏文命獻過酒,隻怕那便是人類最初的酒。那酒其實也就和上次在江邊小鎮上喝的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以糯米製成,潔白細膩,甜香清涼,文命卻相當喜歡,還大醉一場,之後幾乎便誤了治水大事。於是文命才命人把酒這東西一概扔掉,還說後世一定有因為酒而亡國的君王,不扔掉這東西,隻怕還會造出無數禍事。
而這蜀都之人流行的又是另一種酒,名“醴”(音:裏。甜酒),比儀狄那種“醪”(音:勞。醪糟,就是酒釀)還淡,據說一夜即成,厲龍對之最為不屑,視之等同於水,隻是喜那巴鄉清。巴鄉清還真是好酒,清澈醇厚,熱辣如火,厲龍常常喝著此酒大發感慨,說什麽隻有這樣的酒才配得上像他那樣既英俊瀟灑又勇不可當的龍王。
隻可惜巴鄉清的釀造需要長達半年的時間,而且產量極低。巴人極孝,又尚神靈,巴鄉清基本上隻能夠給父母、祖先神靈及最勇敢的勇士享用,其身價極高,秦王曾經以黃金造的金龍與巴鄉清相換,可見不凡。厲龍能喝到此酒,純粹是托了夢夫人的福份。[注]
青泠長歎一聲,怎麽從什麽事情都能想到若水?就連巴鄉清都可以讓自己憶起江邊小鎮的那個晚上,若水那丫頭,偷偷喝酒卻不勝酒力,醉意盎然地在自己懷中沉睡。青泠就像是又看到了那個翩翩起舞的女子,微笑時眼裏深深的痛楚。自己是不懂她的心啊,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一切能夠再重來一次,他真想就在那裏好好地和若水相愛一場。可惜,再也追不回來了。如果……如果……青泠有些不敢去向往若水歸來後的日子,怕那種虛幻的美好更凸現出此時的形單影隻。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若水能夠醒來,自己決不再浪費一點一滴的時光。
“大人,澤平君來訪。”
青泠隻能放下茶杯,起身相迎。厲龍不在,李衝和蒙夢沒來,這於淵跑來想幹什麽?這次下山,說什麽都要找到那支破空而來無影無蹤的素矰,找不到黑衣人便從於淵開始,倒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澤平君於淵和青泠在書房榻前坐下,自有人送上兩盞茶來。
兩道隱隱約約的閃爍目光從門口射了過來,青泠心下冷笑,看似隨意地開口:“澤平君似乎還來了兩位下屬,不如一起請進來?我乃山野中人,不必太講究那些禮數。”
於淵大笑道:“好個山野之人,於淵向來佩服有道之人。那兩人於淵倒也從未把他們當做下屬,他們更是早就仰慕先生大能。既然先生不嫌棄,那便讓他們進來給能殺巴蛇的勇士叩上幾個頭。”
片刻,兩名錦衣男子走了進來,青泠淡淡地吩咐道:“坐罷,上茶。”
那兩人並不入座,而是向著青泠拜下:“謝大人賜座賜茶。小人不敢與大人共座,能見殺巴蛇之勇士,已遂了小人們鴻願。”
於淵再笑道:“既然如此,淩天,刑天,你們還是下去喝茶罷。”
青泠不再說話,於淵也隻是品茶,座間一片沉默。
許久,於淵才開口道:“請恕於淵冒昧,先生乃有道之士,不知師出何門?”
青泠毫不猶豫地鸕潰骸肮慍勺印<??!?
於淵大驚,差點從榻前滑下,“這……莫非先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青泠心中冷笑。剛才那兩人青泠一見便知是當日尹氏滅族的黑衣人,原來於淵還真是罪魁禍首,此人這次來也定是不懷好意,隻怕是聽說了什麽,想讓那兩人來認認青泠厲龍是否當日水族。就算青泠不主動讓那兩人進來看看,於淵也一定會借口讓屬下拜見殺蛇勇士而喚之進來。哪裏料到青泠早已不是當日的水神,自然不會被那兩人認出。就算確認不是了,於淵還不放心,居然再加試探,如此機心,倒是縝密險惡。
那就幹脆唬他一唬,隻怕他反而放心。
果然,於淵定定神,笑著說:“先生真會說笑話,是於淵冒失了。”
兩人再不談別的,隻是喝茶,這於淵對茶相當有研究,不單是峨眉的雲霧茶,蜀地茉莉花茶,還有滇地的普洱,身毒人的磚茶。他甚至還談起南邊一種名喚烏龍的紅茶,說是苦而回甜,最是回味悠長。綠茶鮮爽回甘,烏龍香高味濃,茉莉花茶淡雅清香,普洱茶醇厚甘滑,陳雲悠長。青泠不由遺憾地想,若非尹家血仇,隻怕這人還真是值得一交,可惜啊可惜,世之險惡之輩,少有庸才。
隻不過,黑衣人是找到了,但素矰又在哪裏?那支無聲無息地帶走若水的神箭,現正握在何人手中?
於淵走了,青泠剛坐回院中,身後又傳來腳步聲,夢夫人來訪,青泠漠然點頭。厲龍已經嘮叨過好幾次巴鄉清了,說夢夫人一定是忘了他這個救命恩人,這不,又送來了。
隻是那夢夫人每次來都很難和厲龍照麵,厲龍的性好漁色在蜀都已是大大有名,卻偏偏對夢夫人不假顏色。青泠也覺得奇怪,有次問起,厲龍沉默不答,半天隻說了一句話,“我想要的肯定是得不到了,做夢又有什麽用?”讓青泠心中惻惻,卻無能為力。
當初,青泠和若水都曾擔心過,以後到了蜀都,厲龍要是再動色心,飄雪還不知道會如何難過,就連厲龍自己也心下忐忑。誰知,當飄雪在岷江消失之後,厲龍卻似乎終於明白了,隻可惜為時已晚。和青泠不同的是,青泠寧可以茶洗心,而厲龍寧可用美人醇酒來日夜沉迷。其實,都是沒有夢的人。
青泠也好不了多少,每次夢夫人來,青泠都想不見,卻又每次都忍不住和她對坐一會兒。不為別的,夢夫人迷蒙的眼神和柔柔的嗓音,總是能在瞬間把若水喚醒,如真人一般複活在自己心中。那是最甜美的夢幻,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若水還在,自己也還是當初的青泠,默默相擁,那丫頭還在傻傻地問:“我在想,既然你是水神,我是人類,那我們能不能有孩子?”
若是能永遠沉浸夢中就好了,可是這夢總有醒來的時候。夢醒時麵對那無盡的寂寞,會再勾起心中最深的痛楚。如飲鳩止渴。
蒙夢和青泠默默地對坐喝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一再地到這裏來,既然蜀王已相信石牛屎金之事,更派了那個毛頭小子李衝去開蜀道,自己就再沒有必要和於淵見麵,那還來這裏做什麽?真為了謝恩人給那個白衣男子送酒?那是自己那小婢彤彤的目的,可不是自己的,可憐的彤彤,早已是出落得美人胚子一般,但那據說對美女來者不拒的男子就是對彤彤不感興趣。
何況,那白衣男子隨著李衝去開蜀道了,為什麽自己還是忍不住要借著巴鄉清的由頭再來?
也許是因為修行的原因?自己這一族人最擅長夢的力量,而那玄衣男子是唯一一個不受自己誘惑的人?
能看得出來,他並非能夠不受夢的力量影響。隻是,別人都會在夢的力量下,把自己看成他們夢想裏最美最愛的女人,趨之若鶩,有求必應。但這無比冷漠的玄衣男子,卻每次都在被夢影響時,陷入他自己的夢中。此刻,對麵那張帶著傷痕的臉上又是滄桑盡去,說不出的飄逸俊美,而他正安安靜靜地沉迷,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不可捉摸的氣質,眼中燃著痛楚的火焰。
蒙夢承認自己很好奇,即便是讓張儀讚不絕口的澤平君於淵,也隻能靠心誌逃過自己對他的誘惑,而眼前的這個男子,又是靠的什麽力量?
突然,麵前的這男子就像是看到了最可怕的噩夢,眼裏的痛楚灼熱地燃燒起來,讓他不得不緊閉雙眼,俊逸的臉龐上盡是痛苦的神情,身子竟微微發抖。再睜開時,他居然又恢複了慣常的滄桑。那雙眼睛望過來,痛楚已消失不見,清澈的眼底全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
蒙夢驚訝地發現,這男子已經再不受她夢的力量影響。
[注]:
1、《戰國策?魏策》:“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於禹。禹飲而甘之,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
2、《華陽國誌》:“九世有開明帝,始立宗廟,以酒曰醴,樂曰荊,人尚赤,帝稱王”
3、另據史書記載,秦昭王時,有一隻白虎為害秦、蜀、巴、漢四郡,秦王懸賞殺虎。朐忍(今重慶雲陽)有巴人用竹弩射殺白虎。秦王不敢爽約,刻石為盟:“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鍾”。清酒便是“巴鄉清”,“巴鄉清”可以跟黃金鑄造的金龍等價,足見其身價之高。
小青總以為不單巴蜀之人,我們整個中華文化中茶文化和酒文化是永遠也不會丟掉的。故而羅嗦了一些,沒準下一個修改版裏就會被我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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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麵是當初發第五章之前,小青在論壇上的求助,那位邪兄的回帖實在有意思,給各位大人帖上來看看,與正文無關,僅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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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求助:請問何謂NP?
我猜NP是multiple players的意思。那麽,請問一下各位,下麵這樣的情節算NP嗎?
男子一名:樹
女子一名:竹
配角兩名:月和星
故事是這樣的:樹和竹是一對愛人,但竹因為某些原因死了或是植物人了,樹很痛苦。月和樹是從小長大的在一起的,月喜歡樹,但樹一直不懂,直到遇到竹時樹才開始戀愛。現在竹死了,月安慰樹就安慰到床上去了,樹算是被動吧。□之後,月也死了。而樹遇到了星,星對樹隻有一些很朦朧的感覺,常常去看樹。樹不知道星的心思,也不在乎,直到最後,星要離開了,隻問了一下樹他們之間有沒有可能,樹說沒有。
換句話說,樹一直愛的是竹,就如竹一直愛的是樹。但在某種很特殊的情況下與月有了□關係。與星的關係還沒發展便結束了。
OK,請問各位讀者和各位作者,這樣的情況,算NP嗎?
☆★☆★以下是邪兄的回複☆★☆★
NP版後續:
後來,星上了飛機結果正撞上了911,又掛了[奇怪,我為什麽要用又字……]
小白不不不樹……
想不通了……為啥和偶有關係的人就介樣黴呢?
難道……
難道我的我的身上有什麽重大的使命?
是拯救世界?還是重返火星?
為了不在連累世人,白樹終於決定
雨夜中出走……
因緣際會巧撞到幕後BOSS
最後BOOSS作者在陳述了罪狀之後……
WA KAKAKAKAKA……我得意的笑……
小白OR小樹憤怒了!
使出暴擊!戰鬥力提生200%
把作者BOSS幹掉……
擺出最後POSS
手拿小劍指向天空~
我的地盤我做主辦YETH!!
結果因避雷不當被劈死……
後來……
後來……
從此以後大家性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地獄中]
☆☆☆邪於2006-12-07 03:00:24留言☆☆☆
[小青注:除了把標點從半角改為全角之外,小青一字不易。讀的時候正在喝水,結果把屏幕給好好洗了洗。這位邪兄還真的是很有意思。估計是某位可愛的作者,謝謝。]
☆★☆★以下是八大關於NP的接龍版☆★☆★
關於NP版討論問題:
竹醒後,某日在樹的脖子上看到了赤紅的咬痕(這時間夠持久的……= =),終於在逼問下,得知了樹的出軌.
竹要死要活,大呼自己上當.樹安慰伊,人間自有真情在,千金散盡還複來……
竹的內心充滿了痛苦,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家出走,闖蕩江湖之下,遇到了梅蘭菊三大帥,竹立時產生了英雄惜英雄,高山流水的知遇之感,於是淚花閃閃地撲入了三大帥的懷抱.他們四人從此在江湖上手拉著手創出了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業,並光榮歸隱山林.
樹在得知竹的變心以後,氣的嘔血數升,終於一病不起終日長臥在當年二人初遇的水溝裏(此君愛好詭異……= =),他反複地問著自己:我這算是NP嗎?算是NP嗎?算是NP?那竹她那樣又算什麽?
經過了千年萬年,樹還是沒有想通,竹卻早已化做了白骨堆,和樹天人永隔……
以上,乃NP版又一YY結局,請作者大人麥打人,打人不許打臉~
[我很想知道,青泠要是看到之後會不會鬱悶至死……汗……哈哈哈哈]
第十二章 論道軒轅
☆★☆★☆★☆★
詩楠心灰意冷地望著三維影像裏那座繁榮的都市發呆,這是她根據記憶從古中國的成都出發,逆岷江而上找到的大山。她本來已有心理準備,可能根本就找不到寒瀑和寒潭,但她還是大大地失望了。整座大山已經變成了能容納數千萬人口的都市,若不是鄰著城市的那條已快要斷流的岷江,詩楠幾乎都無法把它和人世間的那座如黛青山聯係起來。
人類還真是能移山倒海。詩楠的唇邊浮起一絲苦笑。他們殺了青泠,還正在一刀一刀地慢慢地剮著灩渱。數千年來,人類平了多少山,填了多少水,滅絕了多少生物?也難怪灩渱會看不起人類,人類如此專橫霸道於天地之間,其實無異於自掘墳墓。
軒文岸走了進來,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三維影像,“又在四川遊山玩水?”
詩楠點點頭,關上三維影像。
“聽說你回家去了,我還以為你就呆在家裏,不再回來了呢。”
軒文岸聳聳肩,“如果宇宙真要坍塌的話,我還是跟你待在一起得救的可能性大一些。再不濟也可以跟著你們莊家去南冥,你們倒真會選,居然能找到那麽一大片純淨的星空。不過,”軒文岸有些遲疑,“一般來說很純淨的廣闊星空都會與黑洞有或多或少的聯係,你們確定沒有在南冥附近看到黑洞?”
詩楠搖搖頭,“這事是一直是師鶴負責,我不清楚。”
軒文岸想了想,“也許沒事,如果真有大黑洞,那就不會有南冥星係了。但是不管怎麽樣,你最好還是讓師鶴弄個清楚比較好,族長大人。”
詩楠苦笑,“老實說,要不是見到我大哥率領禦風那意氣風發的樣子,我才不會當這個族長。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回到人世間去當一個又哭又笑的小女孩。”
軒文岸很是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典型的莊家人。你們莊家最有意思了,別的家族為這族長的位置搶得頭破血流,恨不能同室操戈。隻有你們莊家,大家都不想當族長,個個都想做閑雲野鶴。”
詩楠隨口答道:“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
軒文岸大笑,“不錯。你們老祖宗是說了他寧可做一隻在爛泥裏拖尾巴的楚龜,也不要死了三千年之後被楚王珍而重之地放到廟堂上供起來。但如果不被供起來就不能在爛泥裏拖尾巴了又怎樣?隻怕那烏龜就會拚盡全力自己爬到廟堂上去吧?你又不是那隻楚龜,你怎麽知道它就隻願意呆在泥裏?”
詩楠平靜地回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軒文岸故作頭疼狀,“你也不是我,你怎麽就知道我以為你不知魚之樂?見鬼,這拗口的。喂,你明知道我們軒轅家的老莊文獻沒你們多,動不動就拋書包,我怎麽受得了?”
詩楠終於笑了,“我哪裏敢跟鬼才拋書包。你在我家呆了這麽久,以等我醒來為名,早就把我們家的黃老莊列一網打盡,還敢說受不了?”
軒文岸一點沒有不好意思,朗朗大笑,“那倒不假。對了,莊家最叛逆的女兒,我一直想跟你聊聊,不知道人世間之行讓你對你們老祖宗的‘道’有何感想?”
詩楠有些恍惚,許久之後才慢吞吞地回答,“我其實不識字。”
軒文岸一愣,接著便捧腹大笑,“你不識字……我的老天,哈哈哈哈。我倒忘了,你跟我們的人不同,我們的人去之前都要經過一些思感轉移的,包括我們已知的部分史料和一些語言、文字、風俗等的東西。這好辦,我馬上就能給你弄好,今天晚上就下載到你的兩儀裏麵,你慢慢學吧,十來天就完了。”
剛說完,軒文岸轉念一想,“這麽說,你看到什麽文獻了?”
詩楠點點頭,“水兒的父親尹端授了我《關尹子》,我沒有聽懂。但後來他用了一個‘知心無物’卻把所有的關尹子九篇全部傳到了我腦海裏,隻是沒有《道德經》。誰知道,當我終於有機會激動萬分地接過一卷《道德經》的竹策時,馬上就像被一桶冷水從頭澆到了腳。那上麵的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軒文岸極其遺憾,“花了那麽多錢,費了那麽大的勁,千算萬算,居然送了一個文盲回去。真是見鬼了……”
一見詩楠柳眉倒豎,他趕緊岔開話題,“莊族長,根據您的理解,能不能猜一猜《道德經》補遺篇裏是什麽?”
“是蝌蚪文。”詩楠冷冷地頂了回來。
“這個……”軒文岸摸摸頭,“算我不對好不好,師鶴的小妹?真的,猜一猜,我才好決定是不是要傾盡全力幫你回到人世間去。”
詩楠歎了口氣,久久不語,過了好一陣子才開口。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有,名天地之始。無,名萬物之母。’,這是全聯邦都知道的內容。數千年來,有人說‘道’是造物主,有人說‘道’就是無,還有人說,‘道’是一種規律。但如果我們把‘道’生天地的東西,它至少不是‘有’。‘有’,是天地之始,是‘道’生出來的東西,那麽,在‘道’和‘有’之間的,是什麽?”
軒文岸回答,“是陰陽,是兩儀。《易經》雲,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詩楠搖搖頭,“不對,兩儀是‘二’,二是被‘一’生出來的。兩儀分陰陽,可以說是萬物的基礎,但那是一生出的二,不是一。從我們已知的所有文獻來看,天地追溯,隻能回到太極,也就是陰陽,正對應於關尹子裏的二柱。但究竟那個生出太極來的‘一’是什麽,我們從來都不知道。”
軒文岸皺眉想了片刻,突然問:“對了,《關尹子》不是從一到九嗎?有二柱,自然就有一宇。一宇是不是說的正是道生出的一?”
詩楠繼續搖頭,“《關尹子》的一宇篇說,‘宇者道也’。‘惟不可為,不可致,不可測,不可分,故曰天曰命曰神曰元,合曰道’。你明白了嗎?”
軒文岸眉頭鎖得更緊了,“你的意思是說,關尹他老人家故弄玄虛,一宇就是‘道’本身,而二柱就成了陰陽了?他老人家故意地把‘道生一’和‘一生二’之間的‘一’給略過不提?”
詩楠點頭,她緩緩地說,“如果‘道’是主宰宇宙生滅的規律或是造物主,我們必須找到那個生出天地的‘一’來,是那個‘一’生出的天地。找了那個一,我們才有可能借之逃離與宇宙同歸於盡的下場。”
軒文岸繼續追問,“你覺得‘一’是什麽?”
詩楠抬起頭來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老子和關尹,我怎麽能知道一是什麽。你要非問我,我就告訴你,一就是耶穌,啟示錄說了,末日來臨的時候,耶穌會來接我們去和天父在一起。”
軒文岸大笑,“想敷衍我?你們基督徒不是說,耶穌基督和天父是三位一體的真神嗎?如果道是造物主,是上帝,耶穌就是道本身,怎麽可能是那個一?”
詩楠也笑了,“佩服佩服,沒想到你居然也對基督教義有點認識。算了,不跟你聊這個,反正我們在這裏瞎想是想不出來的,”她的目光變得迷蒙起來,“我倒是很想知道戰國時的古蜀地發生了什麽事情,而那《道德經》的補遺篇又是什麽樣的天地至秘?”
軒文岸嘿嘿一笑,“你想知道古蜀地發生了什麽事?詩楠,我從軒轅家給你帶來了一件東西,就算是人世間的報酬吧,你要是真能找到《道德經》補遺篇的話,看在這東西的份上,一定要給我一份抄本。”
詩楠有些奇怪地望著他,隻見軒文岸拿出一個以綢緞裹好的小包。也就一尺見方,三五寸高的大小。這是什麽東西?聽軒文岸的意思,它會讓自己知道古蜀地發生了什麽事?
軒文岸把小包放到若水手裏,“好好看,喜歡的話可以留一份底稿。不過原本我是必須還回去的,要不是用我這老三的名份作抵押,還真是弄不出來。”
詩楠心中忐忑,有些期待地輕輕掀開綢緞。古書的味道慢慢散開,裏麵是兩本書,一本極薄,一本略厚。兩個名字映入眼簾,《蜀王本紀》、《華陽國誌》。
◇◆◇◆◇◆◇◆
草堂裏三個人,於淵負手立著,淩天和刑天都跪在堂下。
淩天道:“稟季子,那小村的村長找到了。當年一共有五名幸存者,因為女人孩子都沒了,都隨著村長離開了那個小山村。”
於淵嗯了一聲,“關於《關尹子》和《道德經》補遺篇,他們怎麽說?”
淩天突然在地上用力叩首,“是淩天辦事不力,求季子重罪。”
於淵冷冷地回答:“這事以後再論。我問你他們怎麽說。”
淩天不敢抬頭,額頭抵在地上回答:“他們說,小村出事的數月之前,山裏出現奇怪的天像。在半山處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把太陽都能遮住。尹氏族人說那是他們先祖提及的天兆,於是將一個童女送去祭天,而他們則以為是他們信奉的龍王顯靈索要新娘,還為那個童女造了花轎花冠。結果等一陣電閃雷鳴之後,天再開時,小村的人和尹氏族人都再找不到那個童女了。”
淩天的話讓於淵陷入了沉思,眼裏出現了一種古怪的神色,竟似有些興奮的喜悅,地上跪著的兩人隻聽見他似乎在反複地念著兩個字,“天兆……天兆……天兆……”
良久,於淵沉聲道,“就這樣完了?那村長還說什麽沒有,比如那祭天的童女有沒有回來?”
淩天吃了一驚,再叩首道,“季子聖明。那童女果真在玄暗施用地陷術的當天回去了,據說還帶回了龍王和另一名仙人,想來便是那兩個水族。不過,那童女已經變大了許多,眾人基本上都不太認識了,而且完全不記得祭天之前的事情。據說尹氏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可以喚醒他們自己的親人,那女子的父親便用了那種能力把他們祖上傳下的道心傳給她了。隻不過直到那村長等人離去的時候她都一直未醒。據我們推算,差不多在他們走後兩三天,我們便去了小村……”淩天再狠狠磕頭,地上已有了斑斑血痕,“我們便去了小村把尹氏滅族了。”
刑天雖然跪著,卻不象淩天那樣以頭磕地不敢抬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睛花了,為什麽季子的手在微微發抖,臉色也開始發白?就連在岷江水患最大的時候也從未見過季子如此神色。而那神色裏似乎還有別的東西,是懊惱?悔恨?驚恐?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季子今天是怎麽了?
“刑天,你收的那顆火珠是否便是那祭天的童女的?”於淵的聲音有些異於尋常。
“回季子,刑天不知那女子是否與淩天提及的童女是一個人。但那女子似乎同時擁有火和水的能力,卻又不太能夠控製,刑天曾見她殺過我們幾個下屬,”刑天苦笑,“能瞬間將人燒焦,她自己卻被嚇得大叫。”
“那女子後來死了沒有?”於淵繼續追問。
“我們沒見到她死。息壤被那水族破掉之時,尹氏全族隻剩下那女子和一個昏迷不醒的男子,很可能便是她的父親。”
“淩天,那些村民有沒有說他們之後還回過小村?”
“稟季子,沒有。他們認為那小村會出厲鬼,連祖先都不敢回去拜祭。”
“嗯。那麽,冬天時的人煙便不會是那些村人,隻可能是那有火珠的女子、她父親和兩個水族,而最後你們以為與水族同歸於盡的金烏又出現在岷江上遊,回到了鎮龍台。”於淵像是在問他們,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梵天曾提及,當時有兩男兩女到了他那裏幫他對抗岷江女神,其中一個男子的道行還相當高深,聽上去很像是在尹氏小村中的兩個水族。那麽,兩個女子中是不是有一個便是當年祭天的童女?”
於淵的臉色更白了,“金烏息壤出來,岷江女神自然應該再被鎮回江中。既然已經沒了水神,那素矰裏收到的水性魂魄是誰?當年後羿射日,金烏魂被收後,太陽都隻能落下化為沃焦,而這次的素矰回來後,那處卻無半點遺跡?還有,那個祭天的童女到底下落如何?會不會便在岷江水患之後到了蜀都,”於淵的神情稍稍和緩了一些,“《關尹子》便是她傳出來的?”
刑天叩首道,“稟季子,刑天已經查出來蜀都《關尹子》的來曆,那《關尹子》九篇,是李衝在去秦地迎接五美之前,讓漆肆的一個酸儒刻出的,說是怕他自己一去不回,有負他人所托。”
於淵大吃一驚,“李衝?去開蜀道的李衝?”
“稟季子,是那個李衝。”
於淵臉色再變,“司馬錯大人早就陳兵於蜀道盡頭,這蜀道一通,大人馬上率秦軍攻蜀,首先要死的便是開蜀道的五千蜀兵。這……既然《關尹子》從李衝處出來,他就不能死。我讓梵天跟去暗中借五鬼開山,快給他傳信讓他把李衝救出來。”
話音剛落,一隻火烏便嘯叫著衝進草堂,直撲入刑天的黑衣,刑天垂首道,“稟季子,來不及了,梵天將此羽放回,便是司馬錯大人已殺進蜀道。”
第十三章 飄渺南冥
於淵怒形於色,離他最近的刑天聽他壓低嗓音用自己聽不懂的詞語大罵不停。半天於淵才安靜下來,很疲憊地揮揮手,“罷了,與張大人商議好的事情已經基本上辦完,現在我們已經不用管什麽,蜀是亡定了。倒是應該把梵天那糊塗東西叫回來好好問問當日的情形,你還是給他去支飛羽吧,讓他盡可能地把李衝救回來。救不回李衝也叫他早日回來,不要再管什麽秦蜀之間的事情。梵天是不是會賦形之術?讓他把當日在岷江邊見到的女子化形出來,你去認一認是不是那個有火珠的女子,再把那幾個小村之人也叫去看一看,說不定這女子就是當日祭天的童女。”
於淵的眼中有一種極其古怪的神色,喃喃道,“如果她沒有死的話,又會到哪裏去了……從天上來的人不會那麽容易就死掉的……”
等三人終於離開草堂,一個黑色的身影漸漸地在半空浮現出來,靜靜地立著,拳頭緊握。草堂裏的燭火終夜不滅,從他眼中映出深入骨髓的悲慟和憤恨。
蒙夢那夢的力量再一次在青泠心中重現了若水離世的那一刻,那時的青泠滿心都是震驚和悲痛,隻知道拚命地把水的力量送入若水體內。素矰射過,若水再也沒有醒來,青泠更是已經痛到麻木一般地沒有思想,哪裏還能去注意那素矰是從何處來,又到了哪裏去?
誰知,當自己一旦重入夢中,再冷眼旁觀當時的一切時,青泠卻清楚地看到,那支箭,是從遠處的岷江下遊射來,那正是破陣子的火鴉投去的地方。火鴉?於淵今日帶來的那個高瘦的隨從,不就是他媽的一隻黑鴉嗎?
果然,剛才那三個人的對話已經清清楚楚地把他們所有的陰謀一一道出:地龍血化萬千,尹家全族的血仇,蜀地即將麵臨的兵荒馬亂,還有……那支該死的射向若水的素矰!也許他們想射的不過是灩渱或是自己,哪知道卻害死了若水。青泠寧可現在在素矰裏的是自己,在五行幻境中苦苦掙紮,也不要若水一個纖纖女子,連在破陣子的上古神陣裏都差點迷失到失去自我的若水,去麵對那可以磨掉金烏神性的五行幻境!
該死的於淵,他不但殺死了尹氏全族,連唯一一個僥幸逃生的若水也沒有放過。為什麽如此殘忍?連一個小小女子都要趕盡殺絕?那個溫柔的女子,其實一心隻想著要和自己在寒潭度過無盡的歲月。
青泠的眼中幾乎冒出火來,草堂裏的溫度驟升,燭花爆開,蠟燭像一支火炬一樣,熊熊燃燒起來。
隻是,還得忍耐,殺了這些人是易如反掌,但素矰在哪裏?就算找到了素矰,不懂倒轉之方也無濟於事,青泠決不願意拿若水的魂魄去冒險。心中有一絲恐懼,不知纖弱的若水能不能熬過素矰裏的折磨?隻願紅兒說的是對的,“若水既是天道選定的人,決不會就那麽輕易離世。”,即便是那該死的於淵,也至少有一句話讓自己衷心期盼它實現,“從天上來的人不會那麽容易就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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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楠已經在房中呆坐了很久,《華陽國誌》和《蜀王本紀》擺在麵前,這是宋書,軒文岸說在當年那場大磁暴之後,軒轅家族無奈,隻能連盜數百古墓,視聯邦法律為無物。雖然這招極損,但也相當有用,他們在唐宋的許多古墓中竟盜得不少文獻,《華陽國誌》乃是晉朝人常璩所著,而《蜀王本紀》則據說是成書於西漢揚雄,倒是都被軒轅家族弄到了。
詩楠怔怔地望著那價值連城的古書,這幾天把自己關在房中盡讀兩書,無數辭句盡在腦中翻騰,漸漸地勾勒出一副戰國時蜀地的戰火圖來。
《華陽國誌》記載:
周慎王五年秋,秦大夫張儀、司馬錯、都尉墨等從石牛道伐蜀。蜀王自於葭萌拒之,敗績。王遁走,至武陽,為秦軍所害。其傅、相及太子退至逢鄉,死於白鹿山。開明氏遂亡。凡王十二世。冬十月,蜀平。司馬錯等因取苴與巴焉。
而《蜀王本紀》上則記著:
秦惠王時,蜀王不降秦,秦亦無道出於蜀。蜀王從萬餘人,東獵褒穀,卒見秦惠王。秦王以金一笥遺蜀王,蜀王報以禮物,禮物盡化為土。秦王大怒,臣下皆再拜,賀曰:“土者,地也,秦當得蜀矣。”。
《秦惠王本紀》曰:秦惠王欲伐蜀,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後。蜀人見之,以為牛能大便金。牛下有養卒,以為此天牛也,能便金。蜀王以為然,即發卒千人,使五丁力士拖牛成道,致三枚於成都。秦道得通,石牛之力也。後遣丞相張儀等隨石牛道伐蜀焉。
……
於是,秦王知蜀王好色,乃獻美女五人於蜀王。蜀王愛之,遣五丁迎女。還至梓潼,見一大蛇入山穴中。一丁引其尾,不出。五丁共引蛇,山乃崩,壓五丁。五丁踏地大呼,秦王五女及迎送者皆上山,化為石,蜀王登台,望之不來,因名五婦侯台。蜀王親埋作塚,皆致萬石,以誌其墓。
秦惠王遣張儀、司馬錯伐蜀。王開明拒戰,不利,退走武陽,獲之。
張儀伐蜀。蜀王開明戰不勝,為儀所滅。
……
詩楠怔怔地想著,在蜀都時,按李衝所言,蜀王已經在與秦互贈禮物,隻怕接下來的便是五丁迎女和秦隨石牛道伐蜀。但是,這兩本書都隻提到了秦的重要人物,卻隻字沒有提及蜀國的重臣,更沒提及自己最想知道的那個名字。自己命人查了經史島所有典藉,華族近萬年曆史,便沒有個叫青泠的神仙,除了舜的一句話,“河水洋洋兮青泠。”
青泠……青泠……詩楠在心中不停地喚著,從柔情萬千到痛不欲生,她不停地嚐試再回到人世間,但每一次都會陷入幻境之中。隻不過,自從回來之後,詩楠便能感覺到周身有冰意在流轉。詩楠一想起自己取下寒潭冰髓之前青泠在空中的那個笑容便心中酸楚,現在周身有冰意流轉至少能說明青泠安然無恙,不然寒潭冰髓也再不會有寒意。
一個焦急的聲音從桌上響起,“族長,禦風那裏有消息來了。”
詩楠一愣,現在並不是約定好的通訊時間,大哥此時發回影訊,隻怕不是什麽好消息。她急急地站起身來,向主控大廳奔去。
一進主控大廳詩楠便大吃一驚,那裏麵竟然是一片三維全息星空。要知道,如此遠的星際穿越,單是盡量實時的語音通訊就已經相當困難,在人類發現中微子可以扭轉時空維度之前甚至是根本無法實現的。後來,雖然可以用中微子做實時通話了,但如果要創建全息虛擬互動影訊,還必須用到全息烙印技術,那項技術難度頗大,而且耗能太多,大哥既然用這三維全息,那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
果然,在大廳正中的那個被莊家命名為“南冥”的星係頗有些不尋常。
這星空仍是一個無比遼闊的空間,隻有一顆明亮的恒星,目之所及幾乎沒有別的清晰的星係,都在極遠處閃著微弱的光芒。環繞著這顆恒星的五顆行星,倒是仍清晰可見,從偏紅的顏色,經綠、深綠到藍,最後一顆是藏青色的行星。
還可以看得見一部分的禦風艦隊,師鶴不愧是禦風的天然領袖,如此長時間的星際穿越,禦風乃列隊齊整,並未見有什麽損失。
為什麽覺得有些異常?詩楠仔細地打量著整個星係的三維全息影訊,突然心中一凜,她知道什麽方不對了。禦風艦隊的影像極其清晰,但是,僅在不遠處的一恒星五行星的“南冥”星係卻顯得迷迷蒙蒙。宇宙中隻有粒子,沒有空氣,更談不上雲霧繚繞,為何這南冥顯得如此飄渺?
莊正道和妻子如月也趕了進來,軒文岸同樣不請自來,隻要有師鶴的消息傳回來,他從不避嫌。
師鶴的身影出現了,真人一般大小,他神情間有些疲憊,更多的卻是萬丈激情。
“父親母親,我的族長小妹,文岸,你們好嗎?”
軒文岸搶著回答,“我們都好,你好不好?”
詩楠皺眉道,“大哥,出什麽事了?是不是有比流星雨還麻煩的塵星霧?”
師鶴苦笑,“你的眼力倒是很高明,一看就知道前麵有問題。如果我們兩架前鋒星梭有你這麽高明的眼力,就不會被吞噬了。”
“吞噬?”眾人聞言大吃一驚,詩楠心中慚愧,自己哪是眼力高明,隻不過是從師鶴發來緊急影訊,還做了三維全息,才半蒙半猜地推斷出來。
“是的,”師鶴點頭,“我給你們把當時的情形傳回來了,你們可以看一看。”
一個小一些的星空在旁邊顯現出來,除了沒有禦風艦隊,其它的都和大的星空一模一樣。兩架星梭,一艘略小的是無人星梭,另一艘則是控製艦,一前一後地在禦風艦隊的最前麵探路。終於看到了美麗的南冥,似乎那兩架星梭無比興奮,飛得也比平日更快,如倦鳥投林一般地向前麵衝去。
剛一進入那片開始迷蒙的星野,無人星梭便開始劇震,接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星梭像是被激流猛打一般,在那片星空裏翻騰,而後麵的控製艦也沒來得及止步,跟著衝了進去,十數秒鍾之後,兩架星梭竟然一左一右地分開,速度極快地向兩邊射去,迅速消失不見,隻留下兩道淡淡的光影。
“黑洞?!”大廳裏死一般的沉默,怎麽會有這麽古怪的黑洞?如此霸道的引力,卻偏偏留下了整整一個南冥星係絲毫無犯?
師鶴神情黯然地點頭,“黑洞,豪斯黑洞,而且不止一個,也不是兩個,而是四個。四個黑洞的大小幾乎一模一樣,而四個方向的引力能互相糾纏,彼此抵消,結果便形成了如三國鼎立般相互製約之勢。這些引力能把整個南冥星係緊緊包圍,才讓南冥恒星的光芒到達我們眼裏的時候因引力扭曲光線而造成了迷蒙的感覺。”師鶴歎了口氣,接著說:“詩楠,你幫我轉告晴峰的家人,我對不起他們,沒能把晴峰帶回來。”
“豪斯黑洞?”詩楠望向父親,父親搖頭,再看向軒文岸,軒文岸也是一臉茫然,最後詩楠開口問道,“大哥,什麽是豪斯黑洞?”
“豪斯黑洞是一種很特殊的盤狀黑洞,其引力極大,以人類目前的科技水平,別說超光速才能逃離的黑洞視界[注1],就連接近光速便能逃離的黑洞吸積盤[注2]都從未聽說有誰成功逃出。在豪斯黑洞的視界附近有著極大的黑洞吸積盤區域,但從另一方麵來說,這種黑洞的引力場是盤狀的,也就是說有正麵和背麵,巨大的從黑洞吹出的磁力風暴隻在正麵而不影響背麵。換句話說,黑洞就像打開一個通向另一個宇宙的大門,麵對著大門可以進入,如果你繞到門的側麵,卻什麽都沒有,所有被黑洞吸入的物質,全都進入了異空間。”
詩楠沉吟,突然眼睛一亮,“那這就是為什麽南冥周圍都是空曠的星野而自己卻不受影響的原因?”
師鶴讚許地點頭,“沒錯,我們投放了星空顯像艇把南冥四周的黑洞全部勘探了出來,你看。”大廳裏的全息星空上出現了一些隱隱綽綽的東西,最後,四個標注出的漩渦像金字塔一樣顯露出來,密密實實地包圍著整個南冥星係。
“你怎麽看,師鶴?”
師鶴很認真地說:“兩個意見。第一,這四個豪斯黑洞是南冥星係再好不過的屏障,不論是流星雨還是向內收縮的星係,都會被它們吞噬,隻要宇宙不坍塌到奇點,南冥都是安全的。”
“第二,麻煩的問題是,我們如何能夠進入而不被黑洞吞噬?或者,我們就此放棄,回到北冥星係?這就是我今天要請你們看全息的原因。”
詩楠再看了一眼父親,莊正道的神色凜然,卻不置可否。
“大哥,以你看來,我們能夠進入的可能性有多大?你有什麽建議?”
師鶴搖頭,“我不知道,資訊不足,算不出來概率。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再用星梭,而隻能用最新的鯤鵬來探路。你知道,鯤鵬是為了應付聯邦最新武器引力網而設計的,也就隻生產了四架,除了一架送給軒轅家族,餘下的三架我們全都帶來了。換句話說,如果不能用這三架鯤鵬探出進入南冥的星路,我們就隻能回航。”
“如果整批人都回航,能量夠不夠?留出返航的能量之後,你們能在南冥最多待多少天?”
“禦風不會全部回航,我會留一個星航站在這裏觀察引力場,所以得給他們留下足夠的能源。把這部分能源去掉不算,我們隻有三天的時間來探星路,之後要麽進入南冥,要麽就必須返航了。”
詩楠思考片刻,征詢地看了一下父親,父親的眼裏是肯定的神色,詩楠點頭,“莊師鶴。我同意你征召三名禦風的空航師駕鯤鵬去探星路。”
師鶴鄭重地點頭。“好,和我想法一樣。我馬上就去安排探路。”
[注1]“視界”
在黑洞範圍中,沒有任何信號傳出的範圍界限被稱作視界,它分隔了黑洞的內部和外部表麵,但並非一個物質的界限。以台風為例,成熟的風暴級以上的熱帶氣旋,在深厚雲區的中間,往往存在一個直徑為幾十公裏、近似圓形的晴空少雲區——眼區。眼區外圍環狀的寬幾千米、高十幾千米的雲牆區也稱為台風“眼壁”,是台風中天氣最惡劣的地區。黑洞的“視界”與台風的“眼壁”相類似。
視界是一個絕對的範圍,除了超光速的粒子可以逃離之外,所有其它的東西,包括光線,都無法逃離黑洞的視界,這也是為什麽黑洞會被稱作“黑洞無毛”的原因。(小青汗一個……,這個說法當初在法國某國際大會上宣布時掀起了軒然大波,被認為是H。再汗一個……,那些道貌岸然的家夥,自己心思往別處想,黑洞無毛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光線逃不出來,所以是黑的,另一個是粒子逃不出來,沒有射線,所以無毛。瀑布汗……)
[注2] “黑洞吸積盤”
吸積是大質量天體通過其引力場從周圍獲取物質的過程。擁有強引力場的天體,如中子星和黑洞,其吸積要比太陽強烈得多。黑洞周圍麵積很大的“吸積盤”可謂黑洞不斷從外界吞噬物質的“捕食”器官。組成“吸積盤”的氣體物質往往是正在被吞噬的物質,它們一旦離黑洞中心較近,就會被黑洞的漩渦“綁架”,塌縮成一個繞黑洞旋轉的氣體盤,逐漸損失能量並伴隨X射線的放出。
黑洞吸積盤其實是被黑洞吸入的物質慢慢落入黑洞的一個過程區域,如果有足夠的能量加速到接近光速,仍然有可能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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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這一次的應該算是軟科幻,大家就當沒看到視界啊,黑洞吸積盤啊,磁場風暴好了,反正南冥就在一個金字塔式的黑洞包圍圈中央,而周圍是強勁的引力亂流,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術語都是為了想說明這種格局是有可能存在的,是一種引力亂流中達到的平衡。沒辦法,小青實在是有科幻情結。
過幾天的那一章,師鶴他們的任務就是要穿過引力亂流進入南冥……汗……Mission Almost Impossible……因為是科幻,大家可能不喜歡,我會把所有的科幻內容放進一章裏去。接近七千字的一章,可能早上和晚上各發半章吧,給我點時間再看看,太長了……再汗……
第十四章 反五行陣
◇◆◇◆◇◆◇◆
厲龍好不容易把一個亂叫亂嚷,拳打腳踢的人從亂軍中拖出,扔到地上。
“累死我了,你他媽的是頭豬,老子來救你,你偏要自己尋死。”
那地上的人理也不理,跳起來往亂軍中衝去,厲龍一伸手,再把他揪了回來,如是者三,那人終於怒火中燒,不管不顧地衝到厲龍跟前大吼,“你他媽的讓我過去!我帶出來的人,我就要把他們帶回去,李衝做人,從來都對得起兄弟!誰他媽的想一個人活,我寧可跟兄弟們死到一起!”
厲龍根本不理他,拎起來再走,還一邊恨恨地罵著,“你小子要是老實一點,老子就可以帶你飛了,媽的,現在隻能拖,豬!”
嗤啦一聲,厲龍的白衫被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厲龍反手一巴掌,把李衝遠遠地打了出去。李衝在地上打了個滾,翻身立起,手裏是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正是他心愛的刺日。
厲龍大怒,看上去真是有如凶神惡煞:“你他媽的居然敢動手?”身形一閃,又是一巴掌打了過去,“老子最恨有人動我的衣裳!”
李衝昂然道:“別說衣裳,就是女人,也比不上兄弟們的命重要!換了是你,我也一樣會拚命。”他眼望著厲龍,“大哥,我相信隻要你願意,就可以把秦軍送回老家,你為什麽不幫我們?”
厲龍眼裏的怒火還在燃燒,“這衣裳就是我女人!你他媽的敢再碰一下試試!你們這些人類,就喜歡打來打去地同類相殘,關老子屁事?要不是老大要我救你,你這樣的人,我連吃都懶得張口!”
李衝的神色黯然,“我早就猜到了,你和老大一定都不是人。國之將亡,必有妖孽,難道蜀真的就要亡了嗎?”刺日上耀著太陽的光芒,刺眼地痛,李衝一抖腕便要把它刺進胸口,卻聽到當啷一聲,刺日直直地插落地上,嗡嗡震動。
破陣子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大笑著,“哈哈!抓到你了。走走走,我帶你回成都。”
李衝拚命掙紮,卻被看不見的力量緊緊困縛著,怎麽也動不了分毫。李衝大怒,“老子不想活了,你他媽的自己滾回成都去!”
破陣子絲毫不以為意,笑眯眯的,顯然找到了李衝讓他心情大好,蜀道既通,又抓住了李衝,季子肯定就不會發火了,說不定還能賜點難得的古物讓自己再多造幾個陣法。
“破陣子,放開他。”厲龍在旁邊冷冷地說。
“不放,這是我抓到的。”
“是我‘先’抓到的。”
“但他從你手裏跑了,還差點死掉。要不是我,他就死了。算是在你手裏死了,在我手裏活了。”
這破陣子腦子還真是不清楚,厲龍皺皺眉,獰笑道:“他想死就能死了嗎?”嗡的一聲輕響從地上傳來,那刺日竟然在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冰球,“這種球撞一下不會死人吧?誰說他在我手裏想死就能死得了?還來!”
破陣子搖搖頭,“不還。”
“還給我!”厲龍已經挽起袖子想動手了。
“不還!”
李衝鬱悶至極,自己怎麽好像是頭肥羊一樣地在被兩頭狼搶,也沒哪頭狼考慮過這頭羊的想法。他大喝一聲:“格老子閉嘴!你們有本事去把秦軍殺了啊,誰能殺了那個領頭的大將,我就跟誰走!”
破陣子還是笑眯眯的,拍拍李衝的頭,“知道你們的蜀道為什麽能開那麽快嗎?白天你們開,晚上是我在讓五鬼開山。你說我會不會幫你把司馬錯大人殺了?”
李衝一愣,繼而勃然大怒,對著破陣子拚命地拳打腳踢,偏偏死活都夠不著,他大吼著:“大哥,你幫我把這龜兒子殺了我就跟你回成都。媽的,怎麽會有你這樣子的蜀人,龜兒子王八蛋。”
厲龍嬉皮笑臉地湊近破陣子,“聽到了吧,還不還?不還我可真動手羅?李衝小王八蛋怕你那五個倒黴鬼,我可不怕。”
破陣子有些猶豫,想了想之後卻不懷好意地一笑,從懷中摸出一物迅速扔到地上,眨眼之間厲龍便身處一座叢林之中。頭上參天大樹蔽日,身旁蒼蒼雜草林立,藤蔓繞腳,荊棘扯衣。破陣子和李衝自然是不見蹤影。
厲龍在林中破口大罵,“破陣子你這個王八蛋,他媽的又使陰招!等老子出去之後,見你就是一槍,直接捅死你個龜兒子王八蛋……嘿嘿,李衝這罵法開了先河,沒想到把龜兒子和王八蛋一起罵還真有震撼力……嘿嘿嘿嘿。”這樣的小叢林,厲龍根本就不放在眼裏,冰槍出手直接就掃向叢林,“媽的,金克木,用木頭來對付老子,純屬找死。”
哪知道叮當之聲不絕於耳,冰槍擊過,滿木雜草灌木竟然沒有倒下多少。厲龍有些發愣,鐵樹麽?還能和冰槍擊得當當響?他想走近一株樹細細打量,甫一動腳,嗤啦一聲,身上的白衣被荊棘又拉開了一道口子,厲龍氣惱至極,罵聲不絕。
好不容易罵聲平息。厲龍隻能無奈地把長衣脫了下來,裏麵竟是一模一樣的白衫。他把長衣往懷裏一塞,再往前走去,荊棘卻奇怪地再也勾不住他的飄飄長衣,隻聽見厲龍還在低聲嘟囔,“還是老子的龍皮好,既堅固又耐用。”
似乎走了很久了,卻始終沒能走到林邊。厲龍停住腳步,這林子好像有點不對勁。但到底是什麽地方不對勁?他摸著下巴想了想,卻始終想不出來。跟著青泠太久,凡事反正有青泠抗著,自己都不會動腦子了。一股氣惱湧上心頭,那頭夔牛怎麽說的來著,“沒腦子的劍”,哼!厲龍狠狠地跺一跺腳,恨不能把那頭該死的夔牛踩在腳下,再碾上幾碾。
沒想到,一腳下去,地麵竟咚咚做響。厲龍大吃一驚,細看時,這林中地麵竟似乎不是土地,他突然想起來有什麽不對了,這林中竟然沒有水?一個沒有水,沒有土,沒有火,隻有樹的林子?卻處處都是金鐵交擊之聲?
厲龍想了想,一抖腕,陰陽交錯的勁氣從冰槍上甩了出去,直接擊入麵前的一棵參天大樹。轟地一聲,大樹並未被洞穿,反是直接爆開,果然,這些樹還真不是木頭,是金鐵。那麽,這就該是一座金陣了,要如何才能從這陣裏出去?
自己是金,這陣也是金,根本不存在五行生克。要是老大在就好了,青泠在若水死後變化太大,最大的一個變化就是居然變成了一眼“渾溫泉”,有火有土的水,不是渾溫泉是什麽?厲龍居然還有心情,在叢林裏笑了起來。
不過青泠來了也不好,對付金最好用的就是火,隻怕青泠一團火扔進來,這陣也滅了,自己也變成了烤龍……烤龍是什麽味道?厲龍舔舔嘴唇,估計應該挺好吃的,要不,什麽時候去東海騙一隻回來嚐嚐?這把沒心沒肺的劍,就在金陣中嘿嘿直笑,一點都不擔心自己。
笑聲在林中飛揚,如有形的劍氣一般,在樹間撞擊震蕩。樹木的震動把無數樹葉抖落,如飛旋的刀片向厲龍削來。厲龍暗自慶幸自己沒穿衣裳,反正龍皮堅韌得很,把那些樹葉一一彈了回去,厲龍索性哈哈大笑。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隨著厲龍哈哈不斷的笑聲,整個叢林竟在發顫,發出嗡嗡的聲音。厲龍奇怪地停住了笑聲,那顫動也漸漸消去。有意思!厲龍玩心大起,放聲高歌,結果當聲音轉到某一個曲調時,叢林又顫了起來,而且,隨著厲龍在此曲調上的歌聲不斷,還越顫越厲害,就如在給厲龍唱的曲調伴舞一般。
厲龍樂極,冰槍出手舞出漫天槍花,身如遊龍,在林中巨樹間盤旋。槍影揮灑自如,槍尖毫不重複地遍擊樹幹枝葉,金鐵交擊之聲就如古琴的叮咚琴音,長短交錯,五音俱全。加上厲龍時不時再得意地吼上幾嗓子,整座叢林顫動不斷加劇,漸漸變為了震動,滿林的樹木雜草都在隨著厲龍的槍影起舞,歌聲高吭,槍舞淋漓,那叫一個爽快!
嗡的一聲巨響,厲龍已立在空中,冰槍瞬間消失,他伸手一抄,一塊小小的鐵牌落入手心,鐵牌還在微微顫動,發出低沉的嗡音。
這是一塊黑色的玄鐵牌,正麵刻了無數林木,一眼看去竟似望不到邊的林海,再翻過來看時,隻有三個金文——“金刻木”。
“金刻木?媽的,破陣子這小子夠陰的,反五行陣!要不是老子我的龍槍飛舞震古爍今,還真出不來了。”厲龍拋拋玄鐵牌,想了想,陰笑著一口吞了下去,“嘿嘿,老子唱歌時會伴舞的鐵牌,哼,破陣子,這輩子你都不用想再見到這塊金刻木了!”
厲龍得意洋洋地落下,差點便撞上一個憑空出現的身形。
“老大,你這樣子會嚇死人的!”
青泠微笑,“好樣的,你算是長大了。”
“喂喂喂,你是在誇我還是損我!什麽叫算是長大了,我都有幾千歲了吧,沒準幾萬歲,不比你小多少。對了……”厲龍瞪大眼睛,“你既然來了,為什麽不拉我一把?還有,你怎麽知道我被破陣子那小子耍了?”
“我怕把你和那塊鐵一起熔成玄鐵劍。再說了,我來的時候,你已經快出來了。”
就算在開懷的時候,青泠的眼底裏仍有始終化不掉的感傷,“至於怎麽知道你在這裏,是因為我對湛湫的劍吟再熟悉不過。我聽說蜀道通了,本來就從成都出來找你和李衝,你以為你剛才的聲音很小嗎?”
“很動聽吧?”
“動聽談不上,不過,”青泠饒有興趣地看著厲龍,“剛才劍吟中的那道金鐵之聲倒是相當和諧,應該便是那塊玄鐵牌的吟嘯。看來你和它挺有緣份,有空了試試用同樣的劍吟去操縱它,沒準能把它煉成自己的法寶。”
厲龍得意地大笑,腹中似乎也傳來了玄鐵的回鳴,倒真是動聽。
“嘿嘿,有道理,讓我來先給他起個名字,叫金刻木多難聽啊,也隻有叫破陣子這種爛名字的人才能取得出來。嗯,叫共振如何?要不,共鳴?”
青泠不答,卻突然問道:“李衝呢?”
厲龍臉上的笑容馬上凝結,恨恨地道,“被破陣子那個王八蛋給搶走了。”
◇◆◇◆◇◆◇◆
草堂前廳,一個一尺來高的木雕女子正逐漸脫形而出。那女子身姿綽約,但雕刻者卻並未著意於此,反是將麵部刻畫得極為生動。正在雕刻的是一名男子,周圍還圍著幾個人。堂內的氣氛有些沉重,寂靜無聲,隻能聽到一個青年男子低低咒罵的聲音,他頗為古怪地沒和眾人立在一起,不像是自己立著,倒像有幾個人把他狠狠揪住一般。
隨著點睛的最後一刀,破陣子滿意地上下端詳了一陣,吹掉雕像上的木屑,那女子就像真人一般活靈活現地展現在眾人麵前。
一名老者戰戰兢兢地說:“大……大人,這妹娃子就是尹家的水兒。她祭天的時候才十歲出頭,回來就像中了妖法一樣,就……就長成這麽大了。”
刑天也在點頭,“沒錯,是那個有火珠的女子。”
就連那個憤憤咒罵的李衝也目瞪口呆地望著破陣子手中的木雕女子,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麽。
於淵正在一邊冷眼旁觀,他開口問破陣子:“那小子說什麽?”
破陣子一愣,隨後答道:“老大的女人。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李衝聞言稍稍一呆,馬上又接著破口大罵,“真他媽的沒活路了,你們五個活該再死五千回,死活投不了胎的鬼東西,老子說什麽你們都聽著,老子讓你們去死你們怎麽不去?!”還沒罵完呢,他就像被隻無形的手拎著一般,腳都離開了地麵,喉頭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扼著,最後幾個字就像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
“放下他。問他老大是誰?”
哪知那李衝倔強得很,不管五鬼再怎麽折磨他,就是死活不開口。於淵皺眉,對破陣子道,“你們有沒有什麽他心通之類的法術?”破陣子很迷惘地望著於淵,“季子,什麽叫他心通?”
“任何辦法,隻要能讓他說出我想知道的事。”
破陣子一臉苦相,“稟季子,人是很難控製的,尤其是魂魄,即使是那五個小鬼,也是要用特殊的器物,再加上法術才能拘來,我對他們五個算是相當不錯,才能老是讓他們幫我幹這幹那的。這生魂就更難了,沒聽說過誰可以控製生魂,能控製未死的身體都已經是相當厲害了。”
於淵一臉的煩躁,離他最近的刑天聽到他又開始用聽不懂的話大罵。過了許久於淵才冷靜下來,長歎一口氣,“罷了。至少說明那祭天的尹氏女子沒死。隻怕李衝的《關尹子》便是從他老大那裏得到的,既然他所說的老大和那祭天的女子在一起,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那兩個水族之一。李衝,《關尹子》肯定是你老大給你的吧?”
李衝脫口而出,“是啊。”話已出口才後悔不已。
於淵並不理李衝,卻用相當和氣的聲調對那幾個小村裏的村民問道:“當日尹家把童女送去祭天,是送往哪裏?”
那村長早就被於淵的氣勢嚇得尿了褲子,這會聽到於淵動問,趕緊結結巴巴地回答:“大……大……大人,是……是……是……”越急越是說不出來。
淩天極不耐煩地推他一下,“是哪兒?”
“是……是山上的寒潭瀑布。”那村長好不容易說了出來,脖子一梗,被凶神惡煞的淩天給嚇暈了過去。
第十五章 西貘族王
厲龍在反五行陣裏被足足困了一天,等兩人回到蜀都,直奔於淵的草堂時,除了那個雨夫人和一幹下人之外,居然已經找不到於淵和他那些手下的蹤影。
青泠覺得事情相當不對,於淵他們那天提到過,要破陣子想方設法地把李衝帶回成都,為什麽到了成都,這些人都不見了?
聽於淵那日的意思,他們也不會再管秦蜀之爭,既然如此,他們又會到哪裏去?
青泠和厲龍趁著沒什麽人,在於淵的花溪草堂裏搜了個遍,終於在於淵的書房裏找到了一個掛在牆上的普普通通的長布囊,正是弓形,長約五尺。
捧著那個長布囊,青泠的手心已經開始出汗。好久沒有這種人類的感覺了,他不敢打開布囊,裏麵若地沒有素矰該如何是好?即便能找到素矰,不會倒轉就是拿到了也無能為力,就算能倒轉五行幻境把若水放出來,那丫頭還在嗎?
厲龍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等待,他能猜到青泠在想些什麽。經曆了飄雪的生而複死,他不得不麵對人世間的滄桑,也許正如青泠所說的,他真的是已經長大了。
青泠狠狠心,嗤啦一聲把布囊撕開,傳說中震古爍今的第一神弓掉了下來,一張木製的朱紅大弓,金色的符咒就像裝飾一樣滿布弓上,卻感覺不到任何神性。除此之外,布囊裏再無別物。
青泠手握著兩片布囊的破布,怔怔地望著地上的大弓。素矰呢?若水呢?
若水呢?若水呢?若水呢?若水呢?……
青泠透體冰寒,痛楚從眼底深處彌漫開來,整個人似乎都在微微地發抖。厲龍頗不忍心地把那弓拾起來,故做天真,“嗬,這把弓倒是很漂亮嘛,不如就送給我了。老大,這弓怎麽帶啊?是不是這樣?”
青泠就像被驚醒一般,那位向來自詡英俊瀟灑的龍正像挑擔子一樣地把長弓放在右肩肩頭。一些淡淡的溫暖驅走了青泠遍體的涼意,厲龍,至少厲龍不用像自己那麽慘,飄雪還算是活著。
青泠點點頭,“我們回去罷。”
顯然,蜀道開通後秦人大軍壓境的消息還沒有在蜀都傳播開去,成都仍然是一副繁華景象。等兩人回到蜀王賜給厲龍的府第時,卻見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蒙夢帶著她的小婢彤彤正在院中相候。
彤彤一見厲龍便迎了上來,扯住厲龍的衣袖焦急地說:“你們這個時候不要再隨便亂走了,蜀道已通,大秦的精兵馬上就能殺過來。謝天謝地,終於等到你們了,還不算遲。”
厲龍有些尷尬地望了望青泠,後者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蒙夢,走到了院裏的井邊。
“嗯,彤彤,你先放開我好不好?”這丫頭火性不小,才不相信她是人類。隻怕是個火屬性的異獸,那爪子摸上身來還有點燙。估計是她真急了,才壓不住自己的火性。
嘩啦一聲,三人都往井邊看去,被冰封得嚴嚴實實的井口瞬間化開,噴泉般的水柱湧了上來,把一柄古劍托到井口之上。青泠手一伸,通體晶瑩透明的雪魄便從劍鞘裏跳到了他的手中,劍身上有數道寒光凜凜的光華在湧動,好一把流光溢彩的古劍。
光華流到劍柄,青泠略微一愣,飄雪的聲音已在他心中響了起來,有些迷惘,“哦……難道我沒有死嗎?”
青泠漠然的臉上開始暈出些溫和,在心中默默地回答:“沒有,飄雪,你沒有死。隻不過本體被毀了,是七尾馥狸吧?無奈之下灩渱隻得把你的魂魄收到了她的古劍上,現在你和厲龍一樣,都是劍了。”
那光華似乎嚇了一大跳,倏忽來去,在劍上亂竄,半天才安靜下來,飄雪的聲音再現,說不清是喜還是悲,她輕輕地問:“是青泠嗎?厲龍呢?難道也被打回了原形?”
“沒有,他很好。一點事都沒有。”
“那麽,若水呢?我發過誓要守護她一生的。”
青泠覺得喉頭有什麽東西哽住了呼吸,讓他吐字艱難,“若水……你不必再守護她了。”
那些光華就像被突然凍結一般凝在劍上,劍身顫了起來,低低的劍吟在院中回蕩,如泣似訴。
厲龍有些豔羨地望著青泠,“老大,這把劍不錯啊,好像也就是比我的湛湫稍微差那一點點吧?”
厲龍的話音一起,那劍的悲泣便漸漸停息,光華又開始流動,柔柔的,竟有些像夢幻一般的迷蒙。青泠慢慢地把雪魄插入劍鞘,再負到背上,“湛湫好像是我的,不是你的吧。你是想要雪魄嗎?”
厲龍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卻並不答話。那彤彤焦急地望著厲龍,“蜀地馬上就要大亂了,跟我們一起去昆侖吧,好不好?”
蒙夢輕哼一聲,彤彤才發現自己似乎說錯了話,她咬著嘴唇想了想,走到蒙夢跟前跪下,“小姐,老王貘走的時候說,讓咱們渡了人世劫就趕緊回去,馬上蜀地就要連年兵亂,蜀亡之後還要再接著天下大亂,天下大亂之後還有水……”
“閉嘴!”蒙夢低聲叱道,“這些事情你怎麽能對外人提及?”
彤彤的眼裏都是滾滾淚水,“小姐,他們不是外人啊,他們救了我們不是嗎?小姐,現在還不遲,你就帶他們上昆侖吧!”
蒙夢看似不經心地瞥了厲龍青泠一眼,厲龍不小心看到了她的眼光,臉上竟然現出痛苦的神情,差點便向她奔了過去,若不是青泠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他隻怕就把蒙夢抱到床上去了。
蒙夢幽幽地歎了口氣,也許隻有不受夢的蠱惑而發自內心的欣賞,才是真正的情感?自己這一族人中,大多數終其一生無法遇見真愛,就是因為夢的力量無法收發由心,而所有的愛都是如夢幻一樣虛無。那些人愛的不過是經由夢的力量所描畫出來的虛幻美女,有幾人真正愛的,是自己這個人?
“彤彤你這個傻孩子,他們救了我們不假,你想想,連巴蛇都會被嚇得掉頭逃走,這樣的人還會怕什麽戰亂和水患?你的心思我知道,隻要他願意,你可以不用跟我回昆侖。”
彤彤抬起頭來,已是滿麵淚痕,“小姐……”
蒙夢不回答她,反而盯著厲龍,柔柔地問:“你看呢?”
青泠有些擔心,這夢夫人眼光之厲害連自己都曾經受影響,厲龍要是當著飄雪做些什麽事情來,真不知道會對那剛剛醒過來的飄雪有多大打擊。
哪知道那隻狡猾的厲龍根本不看飄雪,反而相當冷靜地望著彤彤,“誰說不遲?遲了!遲了好多年了吧?別說你遲了,我也遲了。我不介意在床上和你相好,隻要你不在乎。但我心裏麵已經有人,也隻有一個人,如果像我這種沒心沒肺的家夥也有心的話。”
彤彤一直沒有回頭,厲龍的話讓她僵僵地跪在蒙夢跟前。香肩聳動,似在哭泣。
“既然你心中有人,為何還要夜夜笙歌?”蒙夢的聲音像是從遠方飄來一般,虛無飄渺。
厲龍居然還能大笑,“我又不是那些黑乎乎的墨家信徒,為什麽要禁欲?女人都不在乎和我好,我為什麽要在乎?反正兩不負責,對她們而言,我可是沒有心的。不過,”厲龍色迷迷地笑,“沒有心有什麽關係,像我這麽英俊瀟灑的龍王,體力又好,就足夠讓她們滿意了……”
笑聲漸隱,厲龍低低的自語隻有身旁的青泠能聽到,“像我這樣沒心沒肺的家夥,能修出一顆心來已經讓她死了兩回。可惜老天爺從不給人改過的機會,等我發現自己有了心的時候,心裏麵的那個人已經再找不回來了……如果不幫你們人類多好,如果看著灩渱把你們這些自相殘殺的種族都淹死了多好,至少她會活著,就算我還沒有心,就算她還是不願見我,我也要她活著……”
院裏靜靜的,彤彤在無聲地抽泣,滿院隻有雪魄輕輕的劍吟聲,說不清是悲,是喜,是憂?
青泠默默地把神識融入劍中,“厲龍真的長大了。飄雪,等那兩人走後,你願意見他嗎?”
劍吟慢慢低了下去,消散,“青泠,我還有機會化為人形嗎?”
“有,但我不知道還要多久。”
“那還是等我能變為人吧……青泠,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飄雪可以說是自己害死的,青泠知道厲龍為這件事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盡管他從來不提飄雪,自己也從來不提若水。
“飄雪,別說一件事,什麽我都答應你。”青泠的心中全是心灰意冷的失落,素矰沒有找到,若水也許從此再不能醒來,就算讓自己去死,也便去了。
“在我能變為人之前,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是這把劍……”,飄雪的聲音越來越低地退出青泠的神識,“我不要他知道。我不見他,至少還可以有那些女人讓他能忘記我,至少還能有片刻的快樂……”
院中死一般的寂靜,蒙夢看著厲龍,卻不敢望向青泠。為什麽不敢看青泠?那個不再受自己影響的男子,因為自己不能迷惑,就反而會心亂嗎?不管怎麽樣,這人世間的劫已渡完,該走的時候到了。
蒙夢再歎一口氣,用絲帕給彤彤擦幹眼淚,“彤彤,我們走吧。該渡的劫已經渡完,回家的時候到了。”
彤彤默默地站起來,她並不轉身,隨著一聲清厲的長鳴,一隻巨大的青鳥飛了起來,朱紅色的鳳冠,滿身青羽,一雙黑色的大眼睛仍然不敢望向厲龍。
蒙夢盈盈立在青鳥前麵,卻並不離去。沉默片刻之後,她垂著頭,似乎是漫不經心地低語,“我也遲了嗎?”
青泠眼裏的漠然第一次變成了溫和,他溫柔地望著蒙夢,“我醒得不比厲龍早多少,當我醒悟的時候,也一樣遲了。”
“如果我不上昆侖而選擇輪回,來世,會遇到你嗎?”
“我不過是一潭水,水沒有來世,隻有……”,青泠不知怎的想起了嬌雲在穀裏說過的話,痛楚竟如此真實,“隻有無數個寂寞千年。”
蒙夢點點頭,“也好,這樣我便可以放心地上昆侖山去了。”她一步踏上青鳥,麵紗和長衣都在瞬間消失,出現在青泠和厲龍麵前的那個女子很難被稱作人。女子美好的體態依舊,服飾雍容華貴,衣裙下麵卻多了一條長長的豹尾,兩顆晶瑩的虎牙從檀口中伸出,詭異的嫵媚。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除了斜插在鬢角上方的一支玉勝之外,再無別的裝飾。[注1]
青鳥長鳴,蒙夢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第一次,她發現自己對夢的力量已經能收發自如,這個笑容一絲媚惑都沒有,燦爛如晴空。青鳥振翅飛起,很快便消失在西邊的雲霞之中。
厲龍搖搖頭嘟囔,“我打賭她跟蜀王上床的時候不取麵紗,要真取了,蜀王就不跟她上床了。怎麽會有長尾巴的人呢?莫非是頭豹子,變人都沒能變利落了?還有虎牙呢,嗯……”,厲龍饒有興致地琢磨,“你說跟她接吻的時候是什麽感覺?會不會還沒吻下去就被咬住了?嘿嘿……”
青泠既好氣又好笑,“你這隻不學無術的笨龍,她是貘族的王!”
厲龍有些摸不著頭腦,“夢族?難怪我每次一看見她,就覺得是夢到了飄雪。”
青泠迷茫地望向蒙夢消失的方向,“夢族?也算對吧,貘族是昆侖那邊西民的圖騰之神。貘能食夢,如果說這世上有誰能把夢的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那就是貘族。人類傳說中有個西王母是昆侖的神祉,那個射日的後羿便去向西王母求過仙藥,但人類哪裏知道,西王母並非一個人,而是一族,西貘族。西貘族一向是以女性為尊,他們的王自稱西王貘,西是貘族所在的方位,王則是貘族曆任的女王,而每一任王貘都必須到人間曆練之後才能進入昆侖山東麵為王。看來,我們是遇到下一代的王貘了。”[注2]
厲龍大感有趣,“那隻鳥呢?果然是隻火屬性的鳥,好險好險,多虧沒和她上床,火克金,嘖嘖嘖,差點變烤龍。”
[注1]:
《山海經?西山經》曰:“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
《海內北經》曰:“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
《大荒西經》雲:“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西有王母之山……有三青鳥,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少鵹,一名曰青鳥。”
[注2]:
西王母是西貘族一說,並沒有在《山海經》中提及,小青是在“巴蜀道教碑文集成”中看到的,有考古學家在考證西王母與西部初民的圖騰崇拜時得出了類似的結論。不過,沒有任何一位學者提到過西王母一族擅長夢的力量。那不過是小青看到貘時的聯想罷了,貘能食夢應該是琉球的傳說。
不過,小青相信夢想是人類最大的力量,“如果人類失去聯想,世界將會怎樣?”(嗬嗬,搞笑一下……不可否認,那是我見過的最成功的廣告之一。)
參考文獻之一:
今人丁山先生亦認為西王母之名最早見於《山海經》而非《爾雅》,其“西”表示方位,“王”有“神”義,“母”是“貘”之音假,貘即豹的別名。所謂西王母,猶言西方神貘,從《山海經》關於西王母的居處、形狀和服飾等的記載來考察,當為西方貘族所奉祀的圖騰神像。《山海經?西山經》說“玉山是西王母所居”,謂貘族所建立的圖騰神祠在玉山之上;《大荒西經》說“有人”,謂圖騰神像與人相似;《西山經》說“豹尾虎齒而善嘯”,謂圖騰神像雖然具有人形,卻還存有其本來麵目和特征。至於《西山經》、《大荒西經》俱雲“戴勝”,這是附加在圖騰神像上的服飾,以顯示其威嚴。此類似人非人、半人半獸的人物,在原始氏族社會時代奉以為宗神,是人類文化發展過程中必經的階段。隨著社會的發展,這一豹圖騰的本意漸次消亡。一方麵由於名詞的誤解(“母”字的女性化)與無意的附會,使之在民間傳說中演變為黃帝的後妃“貘母”;一方麵還保存其本來麵目而演變為西方的山神。同時與燕齊方士服藥求仙的方術結合,轉化為漢代長生不死的女仙(《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龍門聯合書局,1961)。
第十六章 鯤鵬展翅
☆★☆★☆★☆★
師鶴的效率相當高,兩日之後,所有的人已齊集在主控大廳裏,等待著鯤鵬振翅的時刻。
鯤鵬是一種比星梭略大的星際航艦。莊家的所有航艦本來都以梭為名,最小型的是在星球內航行出不了大氣層的雲梭,稍大的具有星係間飛行能力的是星梭。雲梭和星梭都不是太大,從隻坐一人的微型艦到最多乘坐幾千人的運輸艦都有。而如果是大規模的星際移民,則會用到銀梭,比如這第一批的北冥移民便乘坐了兩艘銀梭。最大的是剛研製出來的浩梭,這是師鶴上任後的一大貢獻,估計如果用到浩梭的話,不到三艘便可以把整個莊氏家族遷徙完畢。
莊家是最恨戰爭的家族,所以基本上沒有以攻擊為目的的戰艦。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所以莊家向來都會跟蹤聯邦最新的武器,研製以防衛為主的戰船。鯤鵬便是為了對抗聯邦最新的引力網而研製出來的。
引力網被披露後,曾經引起各大家族相當程度的恐慌,那是一種極其強大的引力能交織而成的引力場,通常由兩到三架戰艦布網,凡是陷入引力網的敵艦,幾乎無一例外地會被沾滯,甚至被引力能撕裂,當場爆炸。
鯤鵬很有意思,正常狀態下的鯤鵬是魚形,真的如鯤一般。演習時能看到,當引力能比較均勻地交織時,鯤鵬可以象魚一樣地在引力網中遊來遊去,滑不留手,遊刃有餘。而一旦對方變招,加大某一股引力能,如人們想抓住魚時會用力按壓,這時鯤鵬會生出側翼,就像鯤之化鵬,隻要輕輕一撥,如四兩撥千斤一樣在亂流中一振,轉眼間便會借力使力地飛到遠處,逃離引力網。
鯤鵬一出,整個聯邦都為之震驚,莊家一共研製了四架,除了一架送給華族的輪值主席軒轅家族給整個華族共享之外,其餘的三架全被師鶴帶到了南冥。
在眾人焦灼的目光中,鯤鵬出來了。既然鯤鵬是用來逃離引力網,它上麵的逃生倉其實可以容納近百人之多,當然,此時裏麵卻隻有一名空航師。
詩楠的心都揪了起來,那可是四個巨大的黑洞啊,雖說從前日起,師鶴就命人盡可能地投入無人星空顯像艇,卻無一例外地不能深入黑洞吸積盤的深處。此時看那艘鯤鵬以壯士一去不複返的壯烈和灑脫衝了上去,詩楠心中隱隱地傷痛。
鯤鵬一出,果然與前次的星梭大不相同。詩楠知道,駕著這一艘鯤鵬的是禦風有史以來最有天份的一名空航師,叫雁飛,列雁飛。才不到一百的年紀,人如其名,在鯤鵬演習時甚至連號稱“北冥晨星”的師鶴都敗到他的手下。軒文岸對他讚不絕口,口氣酸酸地說:“憑什麽你們莊家有了莊師鶴,還能有列雁飛?老天爺太不公平,星航史總共還不到一千年,怎麽能把千年不遇的星航天才全放到了莊家?”
那千年不遇的星航天才正帶著鯤鵬如遊魚一般在黑洞交織的力場裏前進。根據星空顯像的結果,師鶴他們選擇了相距較遠的兩個黑洞之間來探路,前麵大約四分之一的路已經被無人星空顯像艇標出來了,但越往裏進,引力的交錯就越厲害,遙控的控製電波也被扭曲得越嚴重,所以無人星空顯像艇最終都到不了更深處。
鯤鵬是沒有遙控無人艇的,它的設計裏包括高度靈敏的生化壓力感受器,遍布外層。星航室內的虛擬倉會把外層受到的壓力和吸力轉化為人體皮膚的觸感,據師鶴描述,駕駛鯤鵬就像在大江怒流中遊泳,擊浪而進,真的有如鯤遊於大海一般。而一旦化鵬借引力流向前飛馳時,又讓人想起鵬的“絕雲氣,負青天”,這哪裏是一個對抗武器的研究成果,根本就是莊家男兒數千年搏擊長空的夢想!
眼前的鯤鵬正保持著魚形,在兩個巨大的黑洞之間自如前行,如遨遊於大洋,幾乎能讓人想像出被它破開的一個又一個巨浪,而它昂然裂波而去。漸漸地,那鯤的身形也開始變得迷蒙,身後拉出一條長長的星路,是標記引力場用的顯像浮標。用它的光線扭曲度和南冥恒星的對比,差多離南冥隻有不到一半的距離了,到目前為止,看上去一切都還很順利。
異變突生,一股突如其來的吸力把鯤鵬吸得掉了個個,所有的人都驚恐地屏住了呼吸。不愧是列雁飛,在眾人緊張的眼神中,那鯤鵬在千鈞一發之際,一邊的側翼彈出,一撥,堪堪地回到航道中間,眾人這才呼出口氣來。雁飛的禦空能力真是已臻化境,人艦合一。天地間就像沒有黑洞,也沒有雁飛,隻有一條鯤,時而遊於海,或者是一隻鵬,時而翔於空。
詩楠極為佩服,如果換了自己,一定得先判斷吸力從哪裏來,再想一想應該用哪一邊的側翼,沒準還得讓智腦再算一下角度,估計等結果出來時,自己已經能看到黑洞視界裏是什麽樣子了。雁飛啊雁飛,真是好樣的。
正感歎間,鯤鵬卻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下自爆了,全息影像裏清晰的震蕩波,讓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麵前那個正在震蕩中逐漸平複下來的漩渦。兩個黑洞的引力場交錯,居然拉出了一個比鯤鵬大上千倍的巨大引力漩渦!
三維回放中,雁飛的鵬再化為鯤,本來已經快要從漩渦側麵鑽出,哪知在漩渦盡頭還有一道遊移不定的強引力流,狠狠地把他撞了回去。雁飛真是空航天才,生死存亡之際竟兩翼齊出,幾下撥動之後生生地頓在當場。無數顯像浮標從鯤鵬口中吐出,前麵的暗流被清晰地標了出來,但他自己卻因此錯過了最佳的回退時機,被漩渦的強大吸力和暗流衝撞的巨大力道抓牢,很快就被撕裂爆開。
詩楠的淚水如開了閘的水一般湧了下出來。雁飛如果把放出浮標的時間節約下來,本來是可以回到漩渦之中的,以他的能力,再從漩渦中穿回禦風艦隊並不是難事。隻不過,雁飛已經是天縱奇才的空航高手,如果放棄這個機會,連他自己都幾乎再沒有可能標出暗流,而下一位空航師遇到此暗流時隻怕不但不能標出星路,就連全身而退都不可求。
於是,那個風華正茂的男孩子,想都沒想地,就這樣在星空中用生命標出了通往南冥的方向。
詩楠深深地呼吸幾下,走到一旁打開了另一個全息,裏麵是一對青年男女,眼裏盡是擔憂和牽掛,忐忑不安。看到滿麵淚痕的詩楠,那女子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而擁著她的男子卻驕傲地挺了挺胸,站得筆直,挺拔的身影裏全是毅然。
詩楠的聲音自豪而感傷,“列誠,你有一個好孩子,是列家的好男兒。”
男子不說話,眼裏的痛苦被他生生壓回心底。他微微點頭,全息通訊慢慢淡去。
師鶴鎮定的聲音從南冥那邊傳了過來,“計劃臨時改變,我第二個上。”廳內所有的人都齊齊一愣。師鶴的確是禦風排名第二的空航師,雖然有近百年不曾好好地真正飛過,但如晨星般的第六感卻從未消失,若不是遇到個天縱奇才的列雁飛,師鶴隻怕還要繼續穩坐禦風的第一高手。
不止北冥這邊,師鶴的身後也站出若幹身影,一個相當樸實的青年向前一步說:“不行,師鶴,說好了的,我第二個上。”
師鶴緊皺眉頭,“衡遠,要是遇到剛才雁飛那種情況,你來得及返航嗎?就算你和雁飛一樣放棄返航,你來得及像他一樣投放浮標嗎?”
“我……”,那個名叫衡遠的青年想了想,很坦白地說,“我不能。”
“所以下一段星路,你不能去。”
“但是雁飛已經探出一大半的路了,讓我去,可以把這路再往前延長三分之一。而且,師鶴,你雖然比我強,但剛才那種情況,就隻能用鮮血和生命來做祭奠,雁飛都不能全身而退,你也不能。”那樸實青年很堅定地說。
師鶴突然岔開話題,“好吧,我問你,當你看到山時你看到了什麽?當你看到水時你又看到了什麽?”
那青年有些發愣,不知道師鶴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想了想之後回答:“在空航之中,要對各種星空假像懷有戒心,就像前些天看到的霧影迷蒙,我們都當成塵星霧,其實卻是黑洞。所以,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師鶴微笑,“不對,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之所以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那是因為你的心太亂,看不到事物的本相。其實看萬物不要用眼睛,而要用心。用眼看是塵星霧,用心看本來就是黑洞。所以,衡遠,你不能去,應該我去,我活下來的可能性比你要大。”
那樸實青年語塞,師鶴說的貌似很有道理,但總讓人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有什麽不對。
“不行,我反對。”
師鶴一愣,說話的人居然是軒文岸。
詩楠也吃了一驚,莊家的事,軒文岸插什麽嘴?
“你們莊家有沒有規矩?哪有遇到危險後艦隊領袖自己上的道理?兩軍對敵,就算主帥是天下第一高手,也隻能運籌帷幄,不能上陣殺敵。帥不涉險地,兵不籌帷幄,不然軍隊肯定大亂,那還打什麽仗?”
“再說了,什麽見山見水的,全是玄學用來蒙人的,你們麵前沒山也沒水,就是引力亂流,對誰都一樣!當需要用生命鋪路的時候,技巧早就成為末流。”
那樸實的青年恍然大悟,一個勁兒地點頭,師鶴的眉頭越皺越緊,沉吟半天之後才回答。
“現在不是兩軍對壘,已經走到這裏了,再往前走一步便是南冥。能跨過這一步,有沒有艦長都沒關係,跨不過這一步,有艦長也沒有用。何況,”師鶴的神情堅定,“比我當艦長當得好的人有的是,而比我更好的空航師已經沒有了。是的,當需要生命和鮮血的時候,技巧再好也是末流,但這末流卻可以把犧牲生命的時間盡可能地往後推。雁飛比我強,所以他可以標出近三分之二的星路,而我比衡遠強,如果衡遠上,也許堅持不到南冥,但沒準我就可以越過最後的一段。如果衡遠上去可以到達南冥,我去也可以,如果衡遠上去不能到達南冥,我也仍然有可能可以。”
“……”,軒文岸啞口無言,隻得求救地望向詩楠和莊正道。他們的母親如月已經在默默垂淚,莊正道也是一臉的黯然,隻有詩楠,剛才的淚痕還在臉上,眼睛裏卻閃著清亮的光芒,看不出她心裏在想著什麽。
“師鶴,如果你去,成功的機會有多大?不管你是第二個還是第三個上,如果你們三艘鯤鵬最後都失陷在裏麵了,你想過沒有,接下來應該怎麽辦?要不要返航?由誰指揮返航?”莊正道終於開口了,他的話讓軒文岸一陣狂喜。
詩楠心中一陣黯然,父親老了,那曾經在自己心中無比殘酷,甚至曾用心狠手辣來形容的莊氏族長已經老到了被兒女之情蒙住眼睛。或者,父親本來就一直愛著大哥和自己,隻是自己從來都不曾察覺?隻是,除非全族都打算待在蝶夢星係等死,否則遲早都得把這條星路給探出來。那麽,既然還有兩艘鯤鵬在,為什麽不探?不探下去又如何對得起用鮮血繪出星路來的列雁飛?
師鶴並不回答父親,他單腿跪下,“族長,隻剩下最後一天的時間了,禦風現任艦長莊師鶴請求辭職,並請調任探路。”
他兩眼定定地看著詩楠,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詩楠,他知道小妹會做什麽樣的抉擇。
詩楠低下頭苦笑,大哥啊大哥,你是要把詩楠推到不孝不悌的絕境中去啊!
師鶴的眼中滿是期待和信任地看著自己,可是,那是大哥啊,從人世間回來時大哥就已經出發,百多年了,和大哥在一起的時間便隻有回到蝶夢星係後和去人世間前那短短的數天光陰。大哥啊,我不要做殺你的劊子手,但是,莊氏一族人的命運在我的手中,我能如何是好?難道我的大哥是人,別人家的大哥就不是人嗎?大哥不去,別人就得去!
詩楠點點頭,“好,莊師鶴。我同意你去,讓你的副艦長臨時代理艦長。”
師鶴一躍而起,卻並沒有急著登艦,他走到莊正道和如月身前跪下,“父親、母親,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回來。”
叩了三個頭之後,他連看都沒看別的人,轉身走了出去。全息影訊又變為浩瀚星空。
軒文岸冷冷的身影擋住了詩楠望向星空的視線,刻薄地說,“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人,三百年沒能把自己嫁出去的老女人,心狠手辣。”
詩楠的臉瞬時變得蒼白,一語不發,身子卻挺得筆直。
“就算你回不到人世間去和你那個心上人見麵,你也不至於見人就想把他往死裏推吧?那是你的大哥!”
廳裏的全息影像裏師鶴已駕著鯤鵬飛了出去,詩楠麵無表情地回答軒文岸:“軒轅文岸,這是我們莊家自己的事情,如果你再無理取鬧,我就把你永遠驅逐出莊家的蝶夢星係。”
軒文岸憤怒至極,反而狂笑起來,“好,你既然能狠得下心來,就在這裏看著你大哥去送死吧!” 說完揚長而去。
等軒文岸的腳步聲消失,詩楠才略略抬起頭來,莊正道和如月都刻意不看她,隻是默默地盯著三維星空中的那一艘鯤鵬。等自己的親人坐在裏麵了,才發現原來那巨大的鯤鵬其實也就是小得如同狂風大浪中的一葉扁舟,難怪列雁飛的父母寧可在看不到全息的地方忐忑不安的等待,也不要看著自己的兒子,那還沒有來得及曆練人生的孩子,一步一步地,踏入死亡。
詩楠的手越攥越緊,指甲深深地扣入掌心。母親已經快站不住了,父親把她扶到一旁坐下。父母的歲數都大了,自己是不是太殘忍?但是,不能對自己的親人殘忍,就可以對別人的親人殘忍嗎?
他們一眼也不看向詩楠,事實上,師鶴作為莊家上一任的族長,後來更成為禦風最天才的艦長,在莊氏全族的心中不可謂不重。此時,整個主控大廳裏的人們,都在刻意回避詩楠的眼光。
三維全息中,那隻鯤鵬很順利地到了漩渦處,因為雁飛已經在漂移不定的引力暗流上放上了磁性顯像浮標,師鶴無驚無險地通過了那道暗流,繼續向裏麵深入。
暗流越來越多,鯤鵬的身形也更加模糊。突然,眾人的心高高地提了起來,麵前的全息中,師鶴的鯤已化成了鵬,開始振翅飛翔,已經嚴重偏離了兩個黑洞的中間線。
但與被引力能吸走並不相同的是,師鶴似乎並沒有與引力相抗,正相反,他還在與引力相同的方向加速。突然鵬翼一翻,就像跳入了江裏的另一道暗流一般,水流衝著鯤鵬向前麵繼續奔馳而去。
“讓他們打開顯像跟蹤。”
“是。”
一個小型的星空在旁邊出現,那是南冥及其三個黑洞的模型。在其中的兩個黑洞之間,正有一條蜿蜒的星路在一點點地浮現出來。
星路如犬牙差互,之字形地向前延伸,慢慢地眾人已經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這引力亂流其實也有規律可尋,兩個黑洞的引力相當,卻並不是一直均衡,一股引力拉過去之後,必然會再有另一股送回來,而兩道引力流的邊界上,便是相對平穩的洄流,就像江中擊浪,在兩道相反方向的水流之間會有極窄的水道在平緩地流動,正好調換方向。剛才雁飛用的辦法是用鯤鵬的動力巧妙地快速橫穿,而師鶴的辦法顯然更為老練,先借一段引力流隨流而動,到了洄流處再掉轉方向,借助下一道引力流再向前去。
看著看著,詩楠心中有了一種錯覺,那根本就不是黑洞和鯤鵬,那真的是一隻鶴,在漫天亂流中飛舞,高昂,自然,無欲無求處正合了天意。
“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大哥這“養生主”,真的是已經到了反璞歸真的地步,所謂遊刃有餘也。
那隻飛鶴時而前翔,時而回旋,甚至以退為進。星路從他身後延伸出來,光線折射度的比較結果已經相當接近,所有人的心都被揪緊,快了,快了,就快要到最後的那一步跨越。
突如其來的,那鶴收翅止步,在亂流中靜止下來,幾聲驚呼在廳裏響起,包括軒文岸的聲音,他還是忍不住又回來了。
這個時候停下,是為了什麽?
顯像模型中,星路在那靜止不動的鶴身後飛舞,磁力浮標會牢牢地鎖住引力流邊緣,隨著多方引力的抗衡而流動,卻永遠不會偏離最安全的航道。但師鶴卻靜止在那裏,飛舞的星路說明引力流還在不停地湧動,為什麽師鶴卻不象先前那樣隨波逐流,以動製動?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鯤鵬攜帶不了多少能源,師鶴還能在亂流中靜止多久?
如月已經把頭埋到莊正道的懷中,莊正道卻麵無表情地望著那艘鯤鵬。
詩楠不動聲色地立著,從師鶴的鯤鵬離開時開始,她就再沒有動過一下。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在眾人沉重的呼吸聲中,鯤鵬終於動了,如箭般紮入一道極其湍急的引力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地逝去,直奔其中一個黑洞。
如月驚呼出聲,連莊正道都滿臉愴然。詩楠痛苦地閉上眼睛,終於,自己終於還是把大哥給害死了,淚水嘩嘩流下,等她再睜開眼睛時,卻發現師鶴的鯤鵬已經變成了極小的一個點,禦風的全息攝像已經快要捕捉不到他,但星路顯像中卻清晰地勾勒出一條弧形的線。
詩楠心中一動,“快算黑洞的引力場模型,把南冥的引力也模擬出來疊加進去作回歸。”
當引力場模型出現在星路顯像中時,眾人發現師鶴劃出來的星路竟然是圓上的一段弧,看來應該是四個豪斯黑洞的引力流被南冥星係本身的引力牽引的結果。因為是一個閉合圓,圓上的引力流極強,強到了如果鯤鵬直接穿越便會被瞬間撕裂的地步,隻能隨波逐流,決不能有絲毫的橫向受力。原來這便是師鶴停住的原因!難怪他會被聯邦譽為“晨星”,他真的有如同神助一般的直覺。而更為神奇的是,那個圓,正好以弧形與黑洞的吸積盤麵,相切!
詩楠終於鬆了一口氣,眼見著師鶴的鯤鵬堪堪劃過一個黑洞,再沿著圓弧向另一個黑洞衝去,消失在全息影像裏南冥星係的背後。
“計算最佳切出點。”
片刻之後,有人答道:“最佳切出點是進入點。繞行時鯤鵬會因受到南冥的引力而被加速,繞行一周後的速度正好切出。太早了沒有足夠的動能,太晚了會進入黑洞視界。”
“能把結果送給師鶴嗎?”一直沒有出聲的如月急急地問。
“現在肯定不行,被南冥擋住了,不過,轉回來之後也許能行……”那人有些猶豫。
“不能送。”詩楠斷然否定,“就算能把消息發過去也不能發。師鶴最後能進入環流是他終於克服了心障,消息發過去之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會嚴重幹擾他的直覺。”
眾人沉默下來,詩楠說得對,現在沒有人可以幫到師鶴,能幫得到他的,隻有他自己。
“真是難為你,這時候還能保持冷靜。冷血。”軒文岸低低自語,在寂靜的大廳裏卻清晰可辨。
詩楠漠然,望著全息影像,等待師鶴的出現。
像是等待了幾萬年,就在眾人幾乎都開始絕望地想師鶴是不是被南冥後麵黑洞吞沒的時候,師鶴的鯤鵬終於從極遠處出現,以肉眼根本無法分辨的速度一掠而過,看不清楚他是被吸入了黑洞,還是最終衝進了南冥。
星路顯像模型上,一道燦若霓虹的光帶,直插南冥第四顆藍色的行星。
第十七章 沸泉冰玉
◇◆◇◆◇◆◇◆
於淵皺著眉頭在寒潭邊慢慢踱步,腰間突兀地掛著個隻有一支箭的箭囊。他身後有好幾個大木箱子,刑天淩天梵天都在,李衝也悶悶不樂地待在一邊。那幾個村民正跪對著潭水大哭,恨不能投水自殺。
眼前這潭溫度幾達沸點的溫泉以前居然叫做“寒潭”?如果他們所說的是真的,一眼能形成瀑布那麽大流量的寒泉,竟然能在那些村民離去之後溫度驟然升高了這麽多,按自己的理解,除非是地殼發生變動,熔岩湧了出來!但這四周根本沒有火山,就連地震的遺跡都沒有,怎麽可能會有巨大的地殼變動?
從眼下的情形看,隻怕這沸泉便是關鍵。按村民所說,尹氏祭天是送到寒瀑前,自然應該落入寒潭,而那女子在祭天之後奇怪地長大,還同時擁有了水和火的力量……
水和火?於淵心中一動,水和火加在一起不就是沸泉嗎?那個女子是從這沸泉裏得到了什麽嗎?
“刑天,想個辦法到潭裏看看。”
刑天點頭,和淩天商量了一下,把極為不情願的破陣子拎了出來。破陣子苦著臉,從懷中摸出一隻大不盈尺的青銅麵具,這麵具是一古怪人像,方方正正的臉,長刀一般的眉,三角眼,長方耳,鷹鉤鼻的鼻梁直達額中兩眉正中。闊口,閉唇,口縫間朱砂如鮮血一般紅豔。而眉心上方竟有一個方形的洞,就如這人長了三隻眼睛,而第三隻是向上長在了額頂上![注1]
破陣子嘟嘟囔囔,“季子剛賜給我的,還沒捂熱呢,你們真不夠意思!”
於淵一言不發,眼光掃了過去,如若實質,把個破陣子嚇得噤若寒蟬。他乖乖地把那青銅麵具放到潭邊地上,接著再從腰上解下那柄鏽跡斑斑的青銅古劍,並不抽出劍,直接圍著地上的青銅麵具勾畫起來。
這一畫就畫了整整一個時辰。破陣子開始畫的時候還有些猶豫,哪知一畫起來就如著了魔一般,想停都停不下來,到最後陣法凸現在潭邊時,他已是大汗淋漓,臉色如死人一般蒼白。
從未見過梵天如此,眾人都驚訝地看著他,淩天拿出一隻通體碧綠的玉瓶,趕緊倒出幾顆丹藥給他。破陣子服了藥,又再閉目養了好一會兒,這才緩過氣來,望著刑天苦笑,“這他媽的麵具好邪氣,估計不是僵屍了,得是旱魃。完了,我這麵具是保不住了,旱魃哪裏還有被我操縱的道理,隻能捏著麵具和他講條件,多半條件之一就是必須得把這麵具給他。我怎麽這麽倒黴啊!還有,我說大哥,你和淩天都得上,我一個人搞不定。”
刑天向來惜字如金,二話不說地和淩天走到他跟前。破陣子再閉目養了一會,突然怒目圓睜,青銅劍淩空揮過,那銅綠斑駁的連鞘劍居然其鋒利無比,把淩天和刑天兩人的手腕各拉開一道口子,鮮血急噴而出,刑天一聲不吭,淩天卻恨恨道,“梵天你個小兔崽子,下回你要是再這樣不先打個招呼,小兔崽子你就沒命了。”
破陣子嘿嘿笑,青銅劍一揮,鮮血全都灌入剛才青銅劍所畫的陣圖之中。古怪的是,那些血流進去居然一點都顯不出來,眾人這才驚覺破陣子畫的這個陣圖根本不是表麵上看去那麽簡單。聽他所說,這恐怕是一個召喚陣,那麽多鮮血灑進去都看不出來,這徑長數尺的陣圖,其召喚範圍多半是早已出了蜀地。
破陣子盤腿坐在陣前,右手食指在青銅劍上一擦,直接便點上那麵具的印堂正中,眼神開始變得空洞起來。
這個陣以麵具為媒,鮮血為引,神識為拘,召喚蜀地及其西北沙漠中最強大的僵屍。
除了天帝女魃之外,世間的旱魃都是由僵屍修成,越是高深的僵屍就越接近於旱魃的級數,而真正的旱魃必然是所至之處滴水不存。隻是,破陣子千算萬算也沒想到,他雖然能認出於淵所賜的青銅麵具與僵屍相關,卻沒想到那居然直接便是魃的麵具,難怪陣圖一畫下去便收不住手,魃的召喚範圍當然比僵屍要大多。這才必須要淩天刑天相助,否則他就是血盡而亡,這陣都啟動不起來。
流進去的血終於開始有了效果,青銅麵具上的朱砂漸漸暈開,放出血光。那麽多的血注入陣中,刑天仍是滿麵漠然,就像流的不是他的血。而淩天則咬牙苦忍,他的修為遠比刑天要弱,能支撐的程度自然有限,時間一長已有些支持不住。眼見著他站立不穩,血流出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一隻手伸來把他拎了出去,於淵拿起破陣子的青銅劍在自己手腕上一劃,血如泉湧般直衝入陣內,麵具上的血光大漲。
豆大的汗珠從破陣子頭上滾了下來,他突然開始低低地念誦,隨著那曲舌拗口的聲調,麵具往上一竄,掙開破陣子點在其上的食指,就像戴在人麵上一般升了起來,一個高大的身形逐漸在陣中顯現,接著,那身形一步跨出血陣,血光盡滅。
站在眾人麵前的,是一個身穿赤色長袍的男子,頭戴高冠。他伸手把麵具從臉上摘了下來,目光冷冷掃過在場諸人,看得各人心底生寒,就像是天威難犯一般。奇怪的是,這人似乎更像個人間帝王,哪裏有魃的樣子?反倒是和成都蜀廷裏坐著的那個蜀王有幾分相似。如果於淵他們當時在岷江上遊的那個鎮龍台前多等兩個時辰,此刻便能認出此人,正是當時與望帝杜宇齊至的那個赤袍男子。
刑天簡直就是個鐵打的漢子,竟然還能先去幫那顫抖著幾乎連手都抬不起來的淩天。於淵給自己簡單地處理了一下止血,緊皺眉頭,上下打量著這被陣法召喚出來的赤袍男子,據古書記載,神話中的魃除了天帝的女兒魃女著青衣之外,應該都是袒身禿頭,眼長在頭頂,形象醜陋至極。而且不論是哪一種魃,所到之處均是無雨無水,焦土千裏。但麵前的這個男子除了其長袍與傳說中魃的名字“赤魃”有一點顏色上的關係之外,怎麽也不像是天下所有水和雨的克星。於淵向旁邊的破陣子看去,梵天這糊塗東西,莫非把什麽關鍵的地方搞錯了?
破陣子也有些迷糊,自己畫的是《握奇經》中記載的召魃古陣。傳說中,蚩尤兵犯中原,與黃帝大戰。黃帝命應龍蓄水攻打冀州,蚩尤便請來風伯和雨師,狂風暴雨驟起,與應龍相抗,僵持不下,百姓苦不堪言。黃帝心存憐憫,命大臣風後以此陣召喚旱魃。那風後功力何其沉厚,以此古陣竟能將天女魃從天上請下,魃女所到之處,風住雨止,而應龍乘勝追擊,終於殺了蚩尤。[注2]
既然《握奇經》是風後所著,這召魃之陣怎麽也不該會錯,隻是,此人實在是不像旱魃,破陣子使勁地撓著頭,一點頭緒都沒有。
那人環視一周,最後盯著破陣子,哼了一聲,“豎子敢爾!”
那眼光比於淵的可厲害多了,破陣子在他的威勢下,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是我讓他做的。”於淵冷冷答道。
“哼,膽子不小。說吧,想讓寡人做什麽?”
聽到這話,破陣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陣法沒出問題,畢竟是以鮮血為引,以神識相拘,輕易不會反噬。
“我們想請先生把這潭水排幹。”既然那人鬆了口,於淵也開始變得略為客氣。
那人看了看身後的沸泉,又再把眾人一一打量了一番,尤其是淩天,看得這些人個個如芒刺在背。
接著,他仰天哈哈大笑,“寡人什麽時候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小子,”他指了指淩天,“你身上帶著什麽東西?”
淩天一愣,這話可是問得沒頭沒腦的,我身上帶的東西多了,誰知道你問的是什麽?
於淵卻突然靈機一動,如果此人真是旱魃的話,魃乃是雨和水的克星,很有可能與沙漠有一定關係,而沙漠是火和土合一的屬性。如果說淩天身上有火和土合一的東西,那就是灌入火珠的遺天玉。
“淩天,把遺天玉給先生看看。”
“是,季子。”淩天從懷中取出一塊晶瑩的暖玉恭恭敬敬地遞給那自稱寡人的男子。那男子細細端詳,隻見這玉比一般的玉佩都小,上麵還有一點流動的朱砂般的光芒。
“此物來曆如何?”
“昔日大神女媧遍尋天下五色之石,煉石補天,那補天的地方就被後人稱作五色原。後世傳說,女媧當年采來的石頭沒有全用,尚餘了一塊留在五色原了。此石雖然無緣補天,但也是人間不可多得的土性神石,於淵不才,名之為遺天玉。”
那人微微點頭,麵上的神情開始和緩了一些,“嗯,此玉寡人見過,岷江最近的那次大水,是你們用此石代替金烏鎮江吧,倒也算難為了你們。不過金烏既失,為何不將此石留於江邊永鎮岷江?”
於淵猶豫不答,總不能告訴他說自己舍不得吧,他根本不用想,直接答道:“於淵本想如此,但此潭據說有水神肆虐,於淵怕水神禍害無辜,不得已又將此石帶來,好在此時並非汛時。先生教訓的是,於淵定會將此石送回岷江。”於淵頓了一下,“或者,請先生收下遺天玉,先生此言,正說明先生比於淵更配得此石,遺天玉在先生手中,才算是明珠不曾暗投。”
那自稱寡人者眼神犀利地盯著於淵,似乎想分辨他所說的是真是假,於淵則麵不改色,一副坦然的愛國愛民形像。
良久,那人歎了一聲,“罷了,寡人便看在你替寡人壓製岷江的份上,幫你一回。此玉寡人也不要你的,此間事罷,寡人自會將它送到原先的鎮龍台上,鎖住岷江,再不能讓它泛濫。”
說罷,那人兩手合掌,把遺天玉夾在手心裏,似乎想把它壓成齏粉一般,等手掌再分開時,遺天玉居然已不見其蹤。
那人走到潭邊,仔細打量著麵前這眼巨大的沸泉。一道瀑布從極高處落下,就算是溫泉也該變得透涼,哪知道連濺起的水霧居然都還滾燙。他想了想,右手一揮,遺天玉便飛了起來,狠狠地向潭水流出處擊去,幾下起落,居然把原先的小溪開成了一道既深且寬的小河,潭水飛快地向山下湧去,潭麵迅速下降。
同一時刻,蜀都正在和厲龍談論西王貘的青泠突然一震,“不好。有人在動寒潭!”厲龍吃驚地望向青泠,二話沒說,當先而動,眨眼之間,院內已空無一人。
寒潭。
潭水眼見著都降了一丈多了,居然還不見底。那男子的眼睛裏透著一絲戒意,於淵則心中忐忑。他既希望能馬上看到潭底,又希望不要,畢竟尹喜不會把像《道德經》補遺篇這樣重要的天書放入誰都能見到底的水塘之中,而麵前的這眼潭還真不知道水深幾許。
那人眼中的凜然之色越來越重,他不斷地以遺天玉開出新的泄水口,但潭麵已經下降了兩丈有餘,潭水卻仍然深不可測。
最後,那人長歎一聲,遺天玉飛回手中。他對著於淵點點頭,“隻怕你是對的,這水深不可測,生出水神來也不為怪。好罷,就讓寡人來試試那些多年不曾練過的舊玩意。”
話音一落,他仰麵朝天長嘯一聲,驚得鳥獸四散飛竄。隨著那聲長嘯,潭麵上突如其來地起了一陣狂風,不住旋轉,越來越快,最後似乎形成了一股強勁的龍卷風,這風的範圍也就是潭麵大小,卻高不見頂,仿佛直插雲端。
眾人都隻覺得如身入火爐之中,渾身說不出的難受,就像連皮膚都在寸寸龜裂。沸泉之水被那旋風吸了上去,直入雲端,卻不見有半滴水落下。瀑布還在往下流,卻怎麽也趕不上那人似長鯨吸水一般的龍卷風,潭裏水麵迅速下降,堪堪跌落了近十丈。令人驚奇的是,水麵到了十丈處便再不下降,下麵不是水,也不是泥土或是岩石,竟然是與潭麵同寬的一整塊巨大的寒冰。
眾人麵麵相覷,上麵是沸泉,下麵是寒冰,中間竟然沒有一點過渡?那些村人早在遺天玉豁開小溪時便以頭搶地,痛不欲生,此時更是憤懣不平。那村長痛哭流涕地捶胸頓足,自怨自艾為何要把這些凶神惡煞一般的人帶到水神這裏,多虧被幾個後生拉住,不然他已經跳入潭裏自殺以謝水神。
不等於淵示意,刑天便向下一跳,隱約中黑色的翅膀一振,輕飄飄地落到寒冰之上。他凝神下望,卻發現這冰極為透明清晰,而且其深不知幾何,如夢境一般悠遠,就算極目望入依然晶瑩一片,看不到底。突然,刑天的目光被一點乳白色的東西吸引過去,他心中一動,趕緊上來稟報於淵。
於淵大喜,恭恭敬敬地對那人道:“多謝先生神力,不知道先生可否用遺天玉將此冰破開?”
那赤袍男子斷然拒絕,“此潭太出乎寡人意料,隻怕不是你們所能對付,除非能把水和火的力量都悟到極致,否則很難做到沸泉與寒冰的涇渭分明。何況,你們也看到了,下麵深不見底,隻怕遺天玉一擊下去,這座無名大山便會地動山搖。”
赤袍男子既然這麽說,於淵也沒有辦法。他在岸邊踱來踱去,最後目光落到了那幾個大木箱子上。
[注1]:小青YY了一下三星堆的青銅麵具……當然,考古學家認為那個額上的開口不是第三隻眼,而是古人認為靈魂會從眉心之上逸出,也會從那裏回來,所以開的進出之門。在《上善》中,小青以此眼來代表注2中會提到的“目在頂上”。其實,古蜀的非信史有非常多有趣的素材,隻要沒事,一杯花茶在手,小青就能做出無數夢來。試舉一例:李冰治水建都江堰大家都知道,恐怕知道都江堰有二王廟的也不少,那麽二王除了李冰還有誰?還有他的兒子二郎。好了,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二王廟在灌口,灌口的二郎是誰?不要告訴我他姓楊……再者,三星堆裏為什麽麵具上多一隻眼?為什麽就不能是對二郎神的崇拜?汗……
[注2]:《山海經?大荒北經》
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複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之北。叔均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 :“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
小青也不記得是何時看到那“袒身,眼長於頂”的旱魃描寫,也許是江南的傳說,但具體的出處小青沒有看到,有人說是出自《詩經》。後來好不容易搜到了,是在《神異經》:“南方有人,長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裏。一名旱母。”
現在有了網絡真是很方便,在一個名叫漢唐精神的博客上有如下記載,大家看看玩吧:
《詩經?雲漢》有句“旱既大甚,滌滌山川。旱魃為虐,如惔如焚。”朱注雲:“魃,旱神”。
宋人朱YU《萍州可談》說:“女魃竊其家物以出,男魃竊外物以歸。”好笑。
《子不語》卷一《旱魃》裏描寫為:“猱形披發,一足行”。與夔近。不過袁枚《續子不語》又說:“屍初變旱魃,再變即為犼。”
《閱微草堂筆記》卷七:“近世所雲旱魃,則皆僵屍,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
第十八章 鱉靈治水
“有了,淩天、刑天,用火油。”
兩人如夢初醒,從大木箱裏拿出數個極大的銅罐,銅罐密封得不太好,雖然被小心翼翼地以多層棉布包裹起來,然後能聞到一股極為刺鼻的氣味。兩人極為小心地揭去封口,從潭岸上把火油倒了下去,那火油很粘,黑漆漆的,帶著點藍光,還帶著如臭雞蛋般的惡臭。倒在晶瑩的冰麵上,黑與白、美與醜,對比得讓人觸目驚心。
“夠了,留兩罐。”於淵喝道。
隨著火把被扔入火油,冰麵上燃起了熊熊大火,熱浪轟地直撲上來,立在潭邊的人幾乎站立不住。黑煙滾滾,聞之欲嘔。
一個身影號哭著向火油中撲了下去,小村的後生們在他身後跪了一地。村人向來把寒潭視為水神,不但是龍王居處,也是村裏得高望眾之人死後升天的捷徑,如今看這些人把寒潭竟然折騰成了這樣,那村長再也忍受不住內心的愧疚,終於跳了下去。
於淵搖搖頭,到戰國都那麽久了,他還是不習慣這些人的愚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於淵麵上露出一絲猙獰,“把剩下的兩罐火油給我推下去,不要開封口。還有,每個人都往後退一丈。”
淩天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仍然依於淵所說的做了。片刻之後,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煙霧彌漫,地動山搖,眾人站立不住,紛紛摔到地上。隻有那自稱寡人的男子,眼裏閃著精光,屹立不動。
等到煙消雲散後眾人到潭邊一看,冰麵上已是一片狼藉,再看不出原先晶瑩的冰雪天地。更為奇怪的是,熊熊大火燃了那麽長的時間,居然沒看見冰化成水,也許,是化成的水又被蒸幹了?但讓於淵眼前一亮的是,冰麵上有一道長長的裂縫,一肩多寬,竟然直通向刑天所指出的乳白色所在的那個方向。
於淵那三名大將兩兩對視,一起躍落冰麵。淩天先順著裂縫滑了下去。刑天則跟破陣子低聲說了幾句,破陣子點點頭,數十根圓木憑空而現,分隔幾尺,一一插入裂縫,接著,刑天也追著淩天去了。
那玄袍男子冷笑,這些人多半不是為了什麽水神而來,隻怕是為了潭裏的那點東西,還無所不用其極。自己已經明示他們這潭不簡單,而且肯定有水神,這些貪婪的東西居然還能如此造次?那看似寒冰的東西哪裏是冰,根本就是萬年不化的冰玉,冰玉這東西,至寒至堅,根本就不可能被一點火油炸開。
果然,異變突起。啪的一聲脆響,冰玉拍到一起,裂縫就如從未出現過一般。破陣子塞入冰縫的圓木齊齊斷折,如被神兵利器砍過。接著,破陣子像是被人狠狠一棍打到空中,再像風車一般翻滾著摔落,頭先著地,咕咚一聲便人事不知。
沸泉再現,又是盈盈一潭水,那如鯨吸水的龍卷風還在不停地把潭水往上吸去,但此刻已經對潭水再沒有絲毫影響,潭底就像是無窮無盡的大海,永遠也不會枯竭。
一玄一白兩道身影立在空中,怒形於色。
厲龍手一鬆,把一隻半人多高的黑色大烏鴉扔向破陣子,那烏鴉被凍得僵直,若不是正好扔到破陣子的肚皮上,估計就是這一摔便會粉身碎骨。
厲龍遺憾地搖搖頭,“算了,這隻鳥運氣好,還是整的,也就是個十天半個月的,沒準就能化出來了。”他還是總不忘把鳥讀成那種最難聽的發音。
“這是刑天。淩天呢?”事出不料,於淵卻相當鎮定。
“嗯,”厲龍故意還想了想,嬉皮笑臉地問道,“那些肉醬你也要啊?要不,讓我去找找,看能不能從水裏撈點渣子出來還你?”
於淵臉色數變,卻仍然強做鎮定,“你們是何許人?”
青泠冷冷地回答,“澤平君好差的記性,前日還帶著你這兩個下屬來見過我,怎麽,幾天時間就認不出來了?”
“你們……”於淵腦子轉得極快,“原來你們便是當日尹氏小村中的兩名水族。”
青泠不置可否,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於淵腰間箭囊裏的那支素矰,連於淵都發現了他目光裏的異樣。突然,於淵恍然大悟,哈哈一笑,他拍拍那支素矰,“這裏麵是岷江的那個女神吧?”
青泠聽若未聞,望向素矰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就像把冰川和火山放到了一起,讓人不寒而栗。
那玄袍男子的目光也落到了素矰上,頓時心中一凜,岷江女神?那麽……他沉聲問青泠,“是不是你取走了鎮壓岷江的金烏息壤?你一個區區水神,為何能同時擁有火和土的能力?”
於淵搶在青泠之前回答,“正是他。他為了岷江女神把金烏偷走。若不是我們奮力搶回三隻金烏魂,再加上我這個下屬在岷江口布下的土木井宿大陣,隻怕岷江早就把蜀地盡變為澤國!他當然會有火和土的能力了,因為他吃了一隻金烏魂,這才逼得我們不得不以遺天玉加火珠代為鎮江。”
青泠和厲龍啞口無言,人類真是能口綻蓮花,顛倒黑白!於淵這一番話,虛虛實實,卻聽上去滴水不漏,不由得那玄袍男子不信。
青泠怒不可遏,大喝一聲,“把她還給我,否則,哪怕我得水淹九州,都饒不了你!”
於淵心中暗喜,那水神的話正好坐實了自己給他加的罪名,他故做憤慨,徑到那玄袍男子身前跪下,他已經猜出了這男子的身份。後世的史學家真是好本事,曲筆造史,卻偏不明說,想像的空間雖然不少,但中華萬年,估計能猜到開明王朝的鱉靈其實是魃的,估計也沒有幾人。
當年進入人世間的人都被灌輸了軒轅家族已知的所有古代史。其中《蜀王本紀》便提到過,荊地有一個名叫鱉靈的人,死了之後,屍體竟然不見,荊地之人遍尋不到。誰也沒想到,鱉靈的屍體竟然能逆江而上,一直漂到郫縣,遇上了被岷江洪水所苦正在江邊祝禱的望帝杜宇。杜宇見此屍居然能逆江水而上,大吃一驚,馬上意識到這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治水高人。果然,鱉靈出水便活,與望帝見禮,兩人竟一見如故。望帝聽鱉靈大談治水良方,極為在理,於是拜其為相,並將治岷江之事托付給他。而鱉靈果然擅長治水,不但連日大雨停歇,還將玉壘山開出一道山口,讓狂漲的岷江水泄入下遊。本來望帝之妻是朱利,但卻又和鱉靈一起愛上了另一個女子,最後,因鱉靈功高,為蜀之子民造福無量,望帝不但將帝位禪讓給了鱉靈,還把那女子也讓了出去,一縷精魂,化為杜鵑鳥,生生世世促民耕作。鱉靈繼位之後,自號開明帝,建開明王朝,正是當今蜀王的祖先。
一具屍首,能再活過來,能逆水而上,能治世人所治不了的大洪水,那不是僵屍是什麽?那之後又是無數年,僵屍能修成魃也不奇怪,何況,隻怕他當年就已經是魃的級數,否則,對於僵屍而言,是沒有活過來之說的。
難怪他會自稱寡人,難怪他那麽在乎岷江是否泛濫,難怪他會說“替寡人壓製岷江”,難怪蜀開明王朝向來尚赤,畢竟,赤正是魃的顏色,是為“赤魃”。[注]
於淵叩下頭去,“大王在上。臣乃澤平君於淵,連年奉吾王之命率人治理岷江,哪知這水神橫空出世,非要助岷江女神與臣等相爭。還求大王看在蜀地乃至九州百姓的麵上,將此水神鎮壓,讓他再不能為非作歹!”
鱉靈也聽到了青泠說的話,加上青泠身上相當明顯的火和土的屬性,那是水神根本不可能通過修煉得到的力量,不由得他不信於淵之言。
遺天玉再一次飛了出來,這一次可就不是玉佩大小了,大如磐石,在空中急急盤旋,代替了剛才的龍卷風,而且越來越大,看上去幾乎能遮住半邊天一般。
“把金烏魂放回岷江,寡人就饒了你。”
青泠的眼裏泛過一絲怒色,這個無恥的人類,他盜了金烏用來對付自己不說,還用素矰害死若水,現在更倒過來誣陷自己?青泠不怒反笑,“可笑!可恥!”
這話落入鱉靈耳中卻成了另一個意思,他不再說話,遺天玉徑直壓了下來,他也一閃身不見蹤影。
熱浪開始在寒潭四周漫延,此時已不再是皮膚龜裂那麽簡單,眾人隻覺得吸進去的不是氣,而是火,燒得五髒六腑熱辣辣地痛。
厲龍也有些不自在,這熱浪蒸得他頭痛,鬱悶中,他大喝一聲,當年把若水封個死死的水球故伎重演,向鱉靈消失的地方衝去。
鱉靈的身形再現,那已經不再是赤袍高冠的王者,站在原地的,是一個祼著上身的青年男子,連胸膛帶臉龐全是火紅的赤色,那個青銅的麵具正戴在麵上,額心處的方孔中射出道道神光,就如一目長在額頂一般。
他看也不看那個水球,再長嘯一聲,聲如熱浪一般如若實物。水球根本就沒能衝到鱉靈身前就化為蒸氣消失不見。潭邊的火樹真正成了火樹,樹葉早就被熱浪蒸得蜷曲起來,長嘯聲過,樹葉全都燃燒起來,滿潭火光。
青泠冷漠地看著,似乎毫不在意,隻見厲龍從青泠手裏接過雪魄,一縱身竄入潭中。
隨即,潭水翻滾起來,水麵竟然升起濃濃蒸氣,托住了半空中的遺天玉。青泠仍然漠然,一動不動,眾人卻在滿頭滿臉的汗水中依稀看到,泥土山石從被遺天玉開成小河的小溪兩岸向河心延伸,小河又變為了湍急的小溪。
鱉靈的攻擊對青泠來說簡直就不算回事,他居然還在好整以暇地修整自己的溪流!
鱉靈神色凝重,他並不氣惱,卻頗有些疑惑,金烏魂畢竟是以火生土的,應該還是偏火性為多,但麵前這水神的手段,卻對土如對水般操控自如,不像是擁有金烏便能做到。
遺天玉在空中翻了個跟鬥,急劇變小,開始迅如流星般在山間飛掠,但卻怎麽也攻不入沸泉上空青泠所站的位置。
空氣中的溫度不斷升高,那幾個村民已經受不住了,一一昏厥倒地,李衝和於淵稍微好上一點,也已經汗如雨下,搖搖欲墜。反倒是那隻黑烏得了便宜,冰化成了水,滴滴流下,看來是不用十天半個月了。
青泠歎了口氣,沸泉上湧起一個丈許高的浪頭,向岸上打去,鱉靈察覺,熱浪竟凝集在一起,如巨大的盾牌般擋在岸上諸人身前,卻終是抵不住那浪頭的洶湧,被潭水直衝而過。眼見著那沸泉的滾水馬上就要將眾人吞沒,異變再生。青泠不單能將土操控自如,他畢竟是水神,那沸水竟然在離眾人隻有一尺時溫度驟降,瞬間化冰,被水火大戰蒸得暈頭轉向的人們隻覺得天地之間一片清涼,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已身處冰屋之中,外麵的熱浪再熾,也侵不入冰屋分毫。
“現在好了,你要打就打個夠吧。”
青泠漫不經心地望著冰屋,心裏卻在想著於淵腰間的那支素矰。外麵太熱,若水會不會難受?那素矰裏會是什麽世界,應龍曾說裏麵是五行幻境,若水又會在哪一個裏麵?水、火、土,她應該都能對付吧?金呢?木呢?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會不會害怕?想起在漆山時從寒潭玉髓裏傳來若水那悲傷而恐慌的呼喚,青泠的心就像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擰緊,傷痕累累的心頭又開始滴起血來。
過了好久,青泠才發現鱉靈居然沒有再用遺天玉攻擊,漫天的熱浪也已經消隱無蹤。他皺著眉頭看了過去,鱉靈又回到了玄袍高冠的帝王模樣,正頗有深意地望著自己。
“金烏魂真的是你偷走的?”
青泠有些詫異,仍冷冷地答道:“我倒寧可是我偷走的。”
“那又是誰?”鱉靈已經隱隱猜到了答案。
青泠不答,目光轉向冰屋,冰屋瞬間溶化,像瀑布一般流下,於淵等人走了出來。
於淵不笨,從鱉靈的模樣就知事已不諧。他長聲笑道,“不錯,是我。”
“為什麽?”
於淵有些猶豫,第一次他不知道應該如何選擇,是說,還是不說?
若是不說,淩天已死,刑天和破陣子還未醒來,且不說鱉靈如何,那站在空中的水神幾乎就和神靈沒有區別,自己一人絕對不是對手。那麽,若是說呢?於淵禁不住苦笑,怎麽說?說我是從未來世界來的人,來你們這個時空唯一的目的便是要帶回天地至秘,其他的,包括我自己的生命在內,都不算生命?畢竟宇宙即將坍塌,大多數的人相信時間是這個宇宙的特性,那就是說,一旦宇宙坍塌到奇點,時空的任何一點都會同時湮滅,反正也是個死。可是,這些話怎麽說給這些古人聽?宇宙是什麽?時間是什麽?天地又怎麽可能會滅亡?他們如何可能會相信自己的話?
[注]:
小青這個YY似乎有點過頭了……大家看過就算。不過從下麵的記載大家可以看到,《蜀王本紀》裏真的說鱉靈是屍體的,而且《華陽國誌》也說開明王朝尚赤。《蜀王本紀》據說為西漢揚雄所作,但有人不同意,因為其文相當易懂(我汗……),不像揚雄的寫作風格,而更像是三國時的某人手筆。不管怎樣,《蜀王本紀》雖然也叫本紀,卻不是司馬大人所寫,從時間上來說,最晚也就是到三國時殺青,其所錄的東西,多多少少會有一些曆史的影子。當然,憑心而論,要是有人告訴小青說史料記載,鱉靈真是魃,我一定當他在蒙我。
以下為從《蜀王本紀》和《華陽國誌?蜀誌》中節錄的部分內容。
《蜀王本紀》:
“望帝積百餘歲,荊有一人,名鱉靈,其屍亡去,荊人求之不得。鱉靈屍隨江水上至郫,遂活,與望帝相見。望帝以鱉靈為相。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鱉靈決玉山,民得安處。鱉靈治水去後,望帝與其妻通。慚愧,自以德薄不如鱉靈,乃委國授之而去,如堯之禪舜。鱉靈即位,號曰開明帝。帝生盧保,亦號開明。”
《華陽國誌?蜀誌》
“九世有開明帝,始立宗廟,以酒曰醴,樂曰荊,人尚赤,帝稱王。”
第十九章 無心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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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風和北冥的主控大廳歡聲雷動,莊正道緊緊抱著眼睛都哭腫了的如月,眼眶裏同樣濕潤。師鶴,這個讓自己和整個家族都會自豪的孩子,真不愧為禦風的天生領袖,從此莊家真的鯤化為鵬,而且鵬飛南冥!莊正道知道,其實莊氏家族對生死遠不如別的家族看得那麽重,鵬飛南冥,隻怕更多的是出於莊氏男兒們烙印在骨子裏的對翱翔長空的渴望和追求。現在,這個夢想以一個極其輝煌的方式在宇宙中畫了個完滿的圓。
而另一個孩子,也是好孩子啊,真是委屈了她,所有的人都明知她是對的,卻因為她能保持心境的冷靜而責備她,這孩子心中真不知道苦成了什麽樣子!莊正道捫心自問,就算再年輕一百歲,自己恐怕也做不到像詩楠那樣冷靜而殘酷,是的,殘酷,隻有對自己殘酷才能對家族有大愛,隻有對少數的人殘酷才能對更多的人有大愛。莊正道抬頭向那個孩子望去,歡呼雀躍的人群中卻沒了詩楠的影子。
詩楠倚在北冥大洋邊的一塊大礁石上,海水暖暖的,輕輕地拍打著雙腳。隻要是水,便會讓詩楠感到溫暖。
剛才在主控大廳看到那條光帶插入南冥之後,詩楠一直站得筆挺的身子便再也穩不住,當所有的人開始歡呼時,她已經悄悄地離開了那裏。
冷靜。冷酷。冷血。心狠手辣。
嗯,今天的天氣不太好,氣壓太低吧,怎麽好像胸口堵著點什麽,呼吸不暢。
“就算你回不到人世間去和你那個心上人見麵,你也不至於見人就想把他往死裏推吧?那是你的大哥!”
心中酸楚,怎麽就偏偏無淚可哭呢?詩楠眼神清清亮亮地望著海水在遠處湧動。喉頭一甜,身前的海水中驀地開出了一朵朱紅的牡丹。
也好,血氣攻心,吐出來就不會上火了。
詩楠也很奇怪,自己怎麽能如此鎮定,不,如此冷血,不但對別人,也對自己。
牡丹盛開,又漸漸地凋散開去。
如果青泠在,會不會站在自己身邊?
在人世間那短短一年中發生的點點滴滴,不知已被自己重複了多少次。青泠嗬,青泠一定會站在自己身前,就算天大的事,有他在,永遠也輪不到自己操心。那個在江邊侃侃而談的俊雅男子啊,那個與灩渱針鋒相對的冷傲肅殺的青衫身影。
“青泠……”,詩楠下意識地伸手向胸口握去,卻握了個空。寒潭玉髓在胸口的感覺如此真實,寒意在周身流轉,卻再也看不見那熟悉的青衫、再也沒有一雙清涼卻溫暖的手伸過來,握住自己。
“詩楠。”
詩楠抬起頭,還是一雙冷靜的清亮眼眸。
“文岸,你找我?”
軒文岸無語。麵前的這個女人,“三百年都沒能把自己嫁出去的老女人”,用一種自己最沒有想到的方式回答。既沒有滿臉冷漠,也沒有委屈不平,更沒有明嘲暗諷。相當職業化的族長,那扇心門已經對自己關上了,也許,是對這個時空裏的所有人。
“我從來就恣意放縱自己。你知道,包括當年師鶴放棄星空當族長時,我也寫了一篇‘晨星祭’臭罵了他一頓,我這人就是這樣,你別在意。”
詩楠居然在輕輕地笑,“我?我不介意。你說的事實都是事實。我的確沒有能把自己嫁出去,將來也不可能會有人娶我。而且,我也的確願意以死換取在人世間的重生。你沒有說錯。”
軒文岸心中難受,卻想不出來應該說些什麽。突如其來的,他被熱血衝昏了頭腦,脫口而出的話居然是:“嫁給我。怎樣?”
詩楠還是微笑,“哦,那樣你以為我就算是嫁出去了?我愛的不是你,你愛的也不是我。我不認為莊氏家族和軒轅家族現在需要這樣一樁政治婚姻。”
軒文岸頹然歎氣,“我比較笨,向來擅長譏諷,不會安慰別人。你真的不介意?”
詩楠點點頭。她實在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轉而問道,“我猜第三艘鯤鵬已經滿載出發了吧?衡遠那孩子踏實,技術也相當不錯,有了星路圖應當是能無驚無險地進去。”
軒文岸點頭。
“那我當不當莊氏族長就更無所謂了。我寧可回到人世間去做一個被金烏熾流折磨的小女孩,隻有經曆過痛苦,才能體會出快樂。”詩楠的眼光有些迷蒙,似乎又開始沉浸在夢中,“在金烏肆虐之時,感受到的清涼,那種感覺就是普天下最大的幸福。你要是真過意不去,就幫我想想辦法回人世間吧。”
軒文岸搖頭,“我敢肯定的是,你每次回去都進入了人世間,但顯然你還在那個法寶裏,所以全是幻像。”
詩楠無奈,再換一個話題,“說點別的吧。對了,你從來沒有提過,為什麽要把我騙進人世間?那玄玉真的是季鵬留給我的?”
“是,也不是。”
軒文岸有些感慨,“季鵬知道人世間的計劃比較早,因為在我們發現靈魂穿越之前曾經實驗過一次用整顆剛星觸發的□穿越,所以借鑒過你們的維生倉設計。也正因此,後來當我們實驗成功靈魂單向穿越時,季鵬就知道了。他那時已經快不行了,但又不願意做克隆器官移植,雖然是混血兒,他堅信他的靈魂裏有相當大的華族成份,因此,他選擇了單向穿越。”
詩楠突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有些驚喜,更多的是不敢置信,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是說,季鵬也在人世間?”
軒文岸望著詩楠,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們不知道。不像你有玄玉,他是單向穿越,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發現玄玉,穿越過去的靈魂隻能想方設法地留在古代,因為古代沒有足夠的能源讓他們再穿回來。所以,幾乎所有單向穿越的人,留下來的身體都沒有用了,失去靈魂之後,所有的生命體征也逐漸消失。雖然我們全都超低溫地保存著他們的身體,並留了生命磁場探測儀,但是,除了極個別的情況,都和死人沒有任何區別。”
“極個別的情況是什麽?”
“隻有一個人,他居然和你用玄玉穿越的情況一樣,沒有生命磁場和腦電波,但所有的生命體征始終沒有消失。”
詩楠一驚,“為什麽?這是說明他穿越成功了嗎?那麽,其他人和他不同,是不是都死了?為什麽會死?”
軒文岸苦笑,“你的問題還真多。我不知道答案,隻能猜。尤其是後來有了玄玉,更證明了靈魂磁場是粒子,有波粒二像性,所以我認為靈魂是可以以不同的概率同時存在於不同時空的。對那個人來說,他的靈魂很可能以接近100%的概率在某個時代的人世間,而以極小的概率仍然停留在現代,維護著他的身體。如果我的猜想正確的話,那就說明,其他的人都死了。死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找不到合適的身體,或者即使找到了身體,卻在古代活不下去,再或者遇到了兵荒馬亂的年代,被亂軍砍死……原因可能很多。事實上,即使是你,也一樣差點在剛進入人世間時完蛋。”
詩楠驚恐地望著軒文岸,“你居然會在那信裏告訴我是虛網遊戲?我才會隨便亂吃東西!”
“那是季鵬的主意。他推薦了你,而且要求我們隻能在你已經寂寞到寧可去死的時候才能寄給你。他說你是基督徒,不能自殺,與其被寂寞折磨死,不如被人世間痛痛快快地殺了,反正我們也不用為你償命。”
這回輪到了詩楠苦笑,季鵬倒是真懂自己,他說得沒錯,即使讓自己來選擇,也會選擇能痛痛快快去死的人世間。
“你上次曾說過,玄玉極少,你們隻開采出數百塊,那為什麽要浪費一塊在我身上?”
軒文岸開朗的個性終於開始發揮作用,“浪費?多虧在你身上浪費了這一塊,不然雙向的穿越就一個成功的都沒有了。其實,這麽說也不完全準確。有大約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穿越成功,換句話來說,除了幾十個人之外,其餘的大多數都消亡了,或者是迷失在高維空間裏,或者是迷失在時空洪流中。但你也不用指望能在人世間裏遇到那幾十個人,玄玉無法設定目的地,幾十個人分布在中華萬年的洪流中,平均幾百年一個。而且,由於在找到身體之前,靈魂隻能以玄玉的能量維持,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在快把玄玉能量耗盡時才找到了身體,所以即使是穿越成功的人,也不敢輕易回來,就怕回來之後再去時找不到合適的身體。偶然有幾個玄玉能量還充沛的,也不敢輕易地去嚐試,畢竟他們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要達到什麽目的,隻有你,是去玩的。”
軒文岸頗為感慨,“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數百塊玄玉,居然隻有你這個觀光者,是唯一一個幾乎馬上就得到身體的人,而且還無知地浪費能量穿來穿去。”軒文岸再歎了一口氣,“而我們誰都沒有想到,你居然再回去時會回到同一個身體裏,為什麽?是因為你的靈魂已經在那個身體裏留下了烙印?還是你所學習的那種奇特的冰與火的能力?”
詩楠瞠目結舌,她一直以為自己命很不好,哪知居然卻是幸運到了這個地步。想了想之後,詩楠開口道:“回去的都是一些什麽人?”
“我們相信天地至秘就在老子或是我們的老祖宗那裏,而且,我們同時也相信,人的靈魂與人的身體有相當神秘的關係,盡管這個關係我們還不知道以什麽方式體現。那麽,與身體關係最大的物質便是基因,基因是會遺傳的,換句話說,如果你有一個直係的祖先正在那個時代,你的靈魂就更有可能占據那個與你本身的基因相似度極高的身體。所以,人世間的參與者,一定是華族,而且,多是與我們家老祖宗或是你們家的莊子老子有關係的人。”
“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知道回去做什麽,拿到天地至秘對他們來說,比他們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而且,我們還送了軒轅家族一些特殊的人回去。”軒文岸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軒轅家族有一支特殊部隊叫做‘暗夜’,剛才我提到的那唯一一個單向穿越成功的人就是從‘暗夜’中選出來的。暗夜的頂級高手以伯仲叔季排行,他是季子,已經相當高了。而他們回去的目的更加純粹,不論用何種方式,一定要找到天地至秘。”
詩楠皺眉,“任何方式?包括殺人?殺手無寸鐵的古人?”
軒文岸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與整個人類都會滅族相比,殺完了古人又如何?你會不會願意為你的孩子死?何況這樣的特殊部隊每個家族都有,難道你沒有聽說過?”
“當族長之後我看到過,不過並不是每個家族都有這樣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部隊,我們莊家就沒有。”
軒文岸有些尷尬地笑著,“這個……我還真的是忘了,全聯邦也就是你們莊家沒有特殊部隊。你們也用不著,我看你們連遷徙都不用,反正莊家一向是‘齊死生’的,既然死和生一樣了,還遷徙個什麽勁?所以,人世間不讓你們莊家知道看來也對。”
“在這個計劃成功之前,我們不希望別的家族知道,更何況你們莊家一向宣稱自己並非真正的莊周後人。不過,你在聯邦的口碑總讓我們認為你一定有相當程度的返祖傾向……因此,玄玉是季鵬想送給你的,但同時那也是我們的希望。現在看來,你們莊家,很有可能是尹喜的後人。”
“不對吧,尹喜的後代全族都被滅族了。如何可能還有後人?”詩楠的心中一緊,“你是說……若水後來嫁了人?”要知道自己可沒有水族的血統,那若水就沒有嫁給青泠?詩楠開始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軒文岸實在聰明,他一下子就猜到了詩楠的意思,微笑起來。
“詩楠,你忘記時空網狀理論了。當你回到戰國的時候,你所在的分支就已經是新分出來的一個概率,不再是原先的分支了。而我們現在所處的時空點,卻肯定是你沒去的那個分支分下來的。換句話說,”軒文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的到達,造就了尹氏全族的滅絕。”
詩楠怔怔地望著軒文岸,心中淒楚,自己被送到戰國,所以把水兒先害死了,然後又進而害死了尹氏全族?我不要相信,我絕不承認。
蝶夢恒星緩緩落下,波光粼粼間如夢似幻。
第二十章 無力回天
◇◆◇◆◇◆◇◆
思前想後,於淵終於下定決心,他從箭囊裏摸出那支素矰捏在手裏,苦笑道:“為什麽?因為我要《道德經》的補遺篇。”
青泠極為不解,“為了一卷書你就殺了那麽多人?”
“因為那關係到更多的人。或者說,所有的人,所有的生靈,天地之間的一切,甚至天地本身。”
青泠有些發愣,天地?於淵究竟知道一些什麽不為人知的東西,或者,不過是在那裏故弄玄虛?他的話,到底能信得幾成?
於淵的眼光在青泠和鱉靈臉上來回掃,隻能看到這兩人眼中的懷疑之色越來越重,果然,假話總是容易被接受,真話卻永遠無人相信。罷了,還是搏上一注罷。
“你不信?那就當我沒說好了。既然如此,我們來談個交易如何?隻要你把《道德經》的補遺篇給我,我就倒轉素矰,放出你的那個女人。否則,就算你能殺死我,你信不信我在臨死之前總有機會折斷素矰,讓那女人的精魂跟著五行幻境一起湮滅?”
青泠的眼底隱隱有一絲光亮,臉色卻忽青忽白忽紅。如果這世上還有什麽可以威脅他的,那便是若水,當然,還有厲龍和厲龍的飄雪。而聽於淵的意思,那個自己永世無法忘懷的女子還能再回來……隻是,這《道德經》的補遺篇,又得從哪裏找來給他?
青泠思緒紛亂,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於淵也不催他,隻是靜靜等候。
良久,青泠才出聲道:“我無法答應你。因為我沒有《道德經》的補遺篇,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那卷書不在我的潭裏。水兒的父親尹端曾經告訴我們,尹喜隻留下跟謎語一般的兩句話,‘緣來玉書,斯人不求’,沒人知道是什麽意思。想來那書應該便在此山之中,但隻是留待有緣,不是強求就可以求到。”
於淵極為失望,他長於觀人,青泠剛才的舉動讓他知道青泠所言不虛。那麽,又應該如何是好?
“好吧,我相信你。我可以再為你修改一下條件,隻要你發誓幫我找到《道德經》的補遺篇,我一樣可以放出你心愛的女人。”
青泠的心湖中泛起了層層漣漪,隻要能喚回若水,哪怕讓自己替她去在五行幻境中受苦都行,何況隻是去找區區一卷書?
青泠還未回答,一個冷冷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你還是先證明一下你能倒轉素矰的好。”
青泠苦笑,自己還是始終學不會人類的這些東西,顯然又差點上當。
“這個簡單,不過,我一倒轉就能把她放出來,你若不發誓,帶了她就走,我還能拿你怎麽樣?”於淵哪裏還有澤平君的樣子,一副街頭無賴討價還價的模樣。
青泠斬釘截鐵地回答,“我答應你,隻要你能把她放回人間,哪怕把這山翻個底朝天,我也會去幫你找到你要的書。”
鱉靈長歎一聲,誰說水最無情?眼前這水神不但對愛人有情,剛才居然還對敵人有情。他搖搖頭,第一次懷疑自己畢生不曾停止的治水是否真是選錯了對象。
於淵點頭,二話不說就把素矰折斷了。
瀑布的水聲竟然瞬間停止,青泠的雙眼如火焰般燃燒,他的聲音如雷鳴一般,憤怒不可遏止,“無恥的人類!”天地失色,地動山搖,一個巨大的漩渦出現在潭上空中,全是灼熱的蒸氣,讓所有的生靈都望而生畏。
於淵卻絲毫不懼,淡淡地笑,“這就是素矰的倒轉。我也不知道如何能毀掉裏麵的精魂,但要放出來實在太簡單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都可以做到。素矰斷折,樊籠不在,精魂也就出來了。”
青泠眼中的火焰並不見熄滅,“如果你沒有說謊,那麽,她在哪裏?”
於淵開始有點心慌,把素矰折斷便是倒轉,這的確是他在得到彤弓和素矰時同時得知的,應該不會有錯。隻不過,他也從未倒轉過素矰,當年把已磨去神性的金烏放出來的是天帝,誰知道那金烏魂放出來時是什麽模樣?
於淵的神態更讓青泠憤怒,那個在潭麵上旋轉的巨大漩渦越來越厚,從空中往下壓,越來越低,若水的精魂還是不見其蹤。青泠突然心中一動,會不會若水已經回去了,於淵等人眼前一花,青泠已經消失,隻有那個巨大的漩渦還在上空旋轉,威勢淩人。
厲龍正守在海眼邊,剛才青泠怕他和飄雪受不住,讓他把雪魄送到冰玉小屋裏用寒潭玉髓養著。見到青泠,厲龍有些奇怪,“老大,你跑下來做什麽?直接把我叫上去不就行了,我在你裏麵,你還需要親自下來?”
厲龍的話讓青泠的臉色再變為煞白,是啊,若水根本一直就在自己懷中,哪裏還需要下來才能看得見?那個心愛的人還是靜靜地躺在冰玉裏,淺淺淡淡的笑意,安詳,卻再也沒有了醒來的希望。
青泠悲從中來,卻沒有眼淚,原來最痛的感覺是欲哭無淚。那麽漫長的歲月,自己還要走下去嗎?
潭水開始起了波浪,暗流洶湧,厲龍覺察到了青泠的異樣,他驚訝地望過去,“老大,你要做什麽?”
青泠的眼睛裏幾乎沒有神采,他閉上眼睛,厲龍怎麽辦?紅兒厭倦了無休止的寂寞,所以她把所有的力量留給自己,走了;灩渱厭煩了人類的專橫霸道,所以她寧可一睡千年,可能直到天地的盡頭,也許,這便是所有精靈的宿命。難怪天地要改名喚做人間,人類用他們的機巧工心、不擇手段終於成為了天地間的主人,那還有什麽像自己這樣的精靈可以停留的地方?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青泠定定神,對厲龍淡淡地笑,“厲龍,雪魄送給你,要好好對她,就像我當年怎麽對你。還有,上麵有些人類,把他們送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他們。”
厲龍遲疑不去,強烈的不祥之感如寒潭般起伏。
青泠微微一笑,取過雪魄放入厲龍手中,雪魄在水中輕顫,蕩起層層水波。
“算了,還是我去吧,記得當年的應龍嗎?那個在沃焦救了我們的應龍,去找他,把這劍給他看。讓他幫你。”
厲龍急了,“老大你在說什麽?有你在,我還要那老頭子幫我做什麽,你到底發什麽瘋?那支見鬼的箭找到了沒有,若水還在等著你呢!”
青泠還是微笑,“是啊,若水等著我呢。你快去吧,從海眼去要快一些。”青泠再看了一眼雪魄,晶瑩透明,在厲龍手中流光溢彩。
厲龍還待再說,青泠卻已消失不見,一股暗流衝了過來,把厲龍送入東海。轉眼間,海眼又結成了冰玉,厲龍狠狠地用雪魄敲著封住海眼的冰玉,青泠他這是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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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夢星係。海邊。
施楠還在癡癡望著海水,晚霞掩映間,海水的波光五光十色,像極了人世間裏的那個五行幻境。軒文岸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著他自己的什麽心事。
突然,施楠驚恐地抬起頭來,“文岸,不好了,寒意的流轉消失了。”
軒文岸聞言也是大吃一驚,“這個……出什麽事了?”
“我不知道……”,施楠的聲音已經變了,剛才在主控大廳裏泰山壓頂都不變色的族長轉眼變成了一個弱質女子。她下意識地又伸手去握胸前的寒潭玉髓,照舊握了個空,那突然消失的寒意讓她帶點恐懼地憶起青泠麵對灩渱時的絕決。真的,出什麽事了?青泠又開始不要命了嗎?淚水衝出眼眶,施楠在心中大喊,就如寒潭玉髓還在自己手中,所有的話青泠都能聽見一般。青泠,你不要再作傻事了,青泠,青泠,你千萬千萬不要出事啊……
施楠毅然立起,南冥已達,自己的族長任務已經完成,就算真在幻境中迷失,也好過在蝶夢星係裏擔驚受怕。她坦然對著軒文岸,“文岸,我決定要回去了,如果……”施楠有些遲疑,要不要去向父母告別一下?她搖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我回不來的話,請轉告父母和大哥,請他們原諒我,就當我一直在地球母星,沒有回來過。”她也不等軒文岸答應,額上的玄玉又隱隱約約地顯了出來。
◇◆◇◆◇◆◇◆
潭邊,所有的人都沒有離開,那個巨大的漩渦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但天地之間似乎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在漫延,不知道是什麽,隻覺得越來越熱,就像整座山變成了一口架在大火上的鍋,把所有的生靈都放入鍋中一起煎熬。更奇怪的是,寒潭上的瀑布水流越來越小,卻從滾燙變為冰寒。與四周的熱格格不入,就如混沌被分為陰陽,陰陽涇渭分明,冷者勝冰,熱者流火。
如果此時有人在紅兒的洞裏,就會發現流過洞底的溪水居然退開,隻留下了正中間的一片空地,那正是當年燧石所在的地方,永不衰竭的地火正在下麵灼灼燃燒。沒了石上的寒流不斷帶走熱氣,那片地麵越來越熱,熱至火紅,再轉白,仿佛馬上就要被煉化了一般。
而旁邊的水正在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蓄積,圍成一圈。空地上的石已經白熱,周圍的水也越來越高。不知道洞底還能堅持多久,也不知道水會在何時衝下,而不論石先熔化還是水先衝下,結局都是一樣的,那將是再可怕不過的山崩地裂。也許山將不存,火海千裏。
青泠重新在水麵上方出現,眼裏的憤怒不見了,隻有深深的寂寞,淡然,一如當年若水眼中的青泠,隻是在左臉上仍有淡淡一道血痕,那是青泠永遠不會忘記的一滴淚。傷痕並沒有破壞那張臉的俊逸,反而讓青泠的灑脫有了一種成熟的魅力,難言的滄桑。
“你們可以走了,馬上走。於淵,我饒了你,你也滾罷。”
村人向來是聽水神之言的,不但自己走了,還把昏迷不醒的破陣子和那隻黑烏帶走。
李衝卻不走,對著青泠拜下,“老大,求求你,救救蜀國吧,秦人那是虎狼之師啊,我們蜀國的老百姓眼見著就要活不下去了啊!”不等青泠回答,李衝便叩下頭去,咚咚有聲。
青泠臉上的漠然中現出一絲溫和,若水不會回來了,老七遠在漆山,李衝算是跟自己最近的人類了吧?
“李衝,我不會再管人世間的事情,這天下有太多的事情是注定了而不可改變。但你也要知道,知其不可而為之,方是大丈夫本色。蒙夢走了,蜀都此刻還不知秦人入侵,以你資質,多少還有些可為之事。為與不為,隻在你一念之間。”
李衝似有所悟,叩拜之後頭也不回地下山而去。
潭邊隻剩下了於淵和鱉靈。鱉靈極其不安,四周的氣氛如此古怪,似乎有些關乎天地本源的力量就要爆發了一般。而剛才那個狂暴的水神居然一臉溫文,甚至可以說是柔情似水,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些人身上。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更多的熱和寒從寒瀑落下的峰上散了出來。鱉靈終於忍不住出手,遺天玉向峰頂砸去。
青泠並不阻止,沸泉已隨著冰寒的瀑布又變回寒潭,漩渦再起。青泠踏波而至,從漩渦裏抱出如玉雕般栩栩如生的若水。
遺天玉落下,山頭頓時被削去,即將被熔化的石洞和詭異聳立的水牆出現在三人麵前。鱉靈大驚失色,這裏居然有地火,而這水神居然還鎮壓著地火,難怪他會有土和火的力量。隻是,他想做什麽?隻要水火石三者相衝,他就會化為烏有了,不止他,所有在場的人都無可幸免,難怪他會把其他的人都趕走。
冰玉消融,若水已經到了青泠的懷中,青泠輕輕撫摸那如雲的秀發,如玉的臉龐,視身前的鱉靈和於淵如無物。他深深地吻了下去,眼裏盡是纏綿,無盡相思。那圍在石洞四周的寒流隨著青泠的動作也向被地火燒得白熱的地麵衝去,決絕如鐵。不到一丈的距離,能要多少時間?天地失色。
鱉靈無暇再想,遺天玉迅速向那片將被熔化的地麵上壓去,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停!停!停!我知道她的魂魄在哪裏!”於淵看清了青泠懷中的那個女子,老天啊,原來素矰裏根本不是岷江女神,是那個祭天的女子!於淵急急地大叫,聲音裏有種從未有過的焦慮。早知道是她,何必用那麽多心機?
青泠抬起頭來,深深凝視懷中的女子,對於淵的話聽若未聞。一切都已經晚了,若水死了,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類。任憑那邊的遺天玉拚命地往下壓,卻終難攔住水向中央湧去之勢。
再不在乎一切,管你萬千生靈,管你天崩地裂,都與我何幹?我隻要一個若水,除此之外再無他求。
若水額上現出一個若隱若現的黑色影子,一種讓於淵記憶深刻的時空流的感覺正出現在寒潭上方。
鱉靈仍沒有放棄,一口接一口的鮮血噴了出來,寒流已經越來越接近中央,所流過的地方升起漫天水氣,溫度極高,遺天玉幾乎凝在空中,底部被熱氣蒸騰,竟出現了裂紋,而每壓下一寸都需要如山神力,鱉靈咬牙支撐,又是數口鮮血落到地上。
一隻手溫柔地撫上青泠的臉頰,手指輕輕劃過那條紅兒留下的淚痕,那個魂牽夢縈的聲音如夢幻般響起。
“青兒,誰傷了你?”
“嗬,青兒,青兒,你為什麽哭了?”
青泠這才發現自己的眼裏全是淚,他再也無法控製,淚如雨下。
“若水……”青泠的聲音哽咽,帶著無法掩飾也不願掩飾的感情,他把若水摟緊,瘋狂的吻如雨點般落在若水的發間唇際,如饑似渴。
洞中的寒流倏忽停下,離熾熱欲熔的地麵堪堪咫尺。
第二十一章 暗夜季子
青泠既然把寒流撤走,鱉靈的壓力馬上就輕了不少,他再奮力一擊,遺天玉終於落到了地火之上,火精珠一竄而出,把遺天玉牢牢地鎖在那裏。鱉靈不敢不小心,就著噴出的鮮血畫了無數符號一一打入。就如神兵利器出爐一般,血淬之後的遺天玉下部熔化開去,終於與燧石洞底融為一體。無緣補天,但堵這麽一個火山口應該還是夠了。地麵終於從白熾變為紅熱,溫度終於開始下降。四周的寒流再次湧了過來,濤濤水汽衝天而起,寒瀑寒潭都不再冰寒,卻也不像以前一般有如沸泉,平平淡淡的水。
鱉靈終於鬆了一口氣,望著滿地鮮血,搖頭歎道,“真是白來了。不過,”他從懷中摸出那個青銅麵具,“至少寡人的麵具拿回來了,以後再不放進宗祠,那幫不孝的東西,連他們老祖宗的麵具都守不住。”他看也不看於淵,轉身便離開了。
潭麵上,又開出一朵巨大的青蓮,若水和青泠便坐在蓮花裏,癡癡對望。若不是因為要幫著鱉靈收拾自己弄出來的殘局,青泠真想把若水直接抱到冰玉小屋裏去,那裏,以後就是家了。不過,在這裏也是一樣,那個小丫頭說了最初的那兩句話後便再沒開口,閉著眼縮在自己懷中,和自己無數次的夢裏一樣,能抱住她,就是幸福。
鱉靈走了,青泠也鬆了一口氣,要不是若水在千鈞一發的時候醒來,真不知道這一座無名大山會被自己弄成什麽樣子。也許所有的人都無可幸免,包括懷中的這個自己寧死也不願意讓她受到傷害的女子,想想還真是後怕。
那隻手又溫柔地撫上臉頰,憐惜地在紅兒留下的傷痕上觸碰,輕輕的,似乎生怕碰痛了自己。
青泠低頭,正看到若水滿是愛憐的眼光,溫柔,卻似火一般熾熱。盛開的青蓮慢慢合上花瓣,把兩個相思已久的愛人關在裏麵。
青泠把那隻溫柔的手捉住,從指尖開始往下吻,若水的深衣節節回退,玉臂溫潤。還未吻到深處,懷中的女子直起身來,紅唇落到自己臉上,輕柔地吻那道傷痕,像是想用愛把它消融掉一樣,麻麻的,如觸電一般。
“青兒,你究竟受了多少苦?是誰,誰能夠傷得了你?”
青泠心中一酸,和若水在一起的幸福讓他想到了那個注定孤獨的紅兒,“那是紅兒留下的。”
若水吃了一驚,自己一直沒有在意,但的確現在的青泠和自己熟悉的青泠不一樣,成熟了,滄桑了,也更有男人的氣質,但最重要的變化是,青泠的身上居然同時還有了火和土的力量!
她有些詫異地望著青泠的眼睛,“紅兒出事了嗎?你為什麽會有火和土的力量?你不是說過,火和土與水是相克的,水克火,土克水,而這兩者又正好是紅兒的屬性……”若水打了個寒戰,紅兒,那個和青泠一樣可以同壽天地的紅兒,紅兒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美總能讓若水想起與灩渱對抗時那個冷傲肅殺的青泠,峨然高潔,高不可攀。恐懼在若水心底蔓延,她盡量把所有的負麵情緒都壓下去,輕輕地問青泠,“你把紅兒怎麽了?”
也許是還沉浸在傷感中,青泠並沒有注意到若水的惶恐,他把若水再摟回懷中,帶著些感慨,“紅兒說孤陰不生,孤陽不長,她說,你應該還能回來,而我必須下山去找你,然後她就把她的火和土都給了我。”
“孤陰不生,孤陽不長”?若水的心中泛起層層苦澀,紅兒為孤陰,青兒是孤陽,自己還需要再問下去嗎?
青泠的手臂已經開始帶著欲求地收緊,充滿男性力量的懷抱裏盡是溫情和暗示,這本是若水渴求已久的事情,但此刻卻再無那份心情。青泠本來就清澈得如寒潭一般,他的純真自己從來都不忍破壞,而現在的青泠,是誰教會了他男歡女愛?
青泠吻住若水晶瑩的耳垂,低語,“丫頭,到咱們的小屋去,好不好?”
青泠的呼吸不再如若水記憶中的清新,反而帶著些灼熱,不是能讓人靜下心來沉迷的涼,而是讓人心煩意亂的熱。若水痛苦地發現自己的心中竟然有了一段心障,青泠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而就在自己回來之前,青泠幾乎差點便要放棄了他近乎永恒的生命,難道這一切大不過那一段未知的故事?為什麽自己就偏偏那麽執著地想知道一個很可能會讓自己傷透了心的答案?
青泠終於察覺到了若水的異樣,那個小丫頭似乎有心事,她的眼睛清清亮亮的,一點也不像被□燒得意亂情迷的樣子,如自己這般。
“丫頭,你怎麽了?厲龍說我這樣子就再也沒人比他帥了,你該不會是和他想的一樣吧?”青泠忍不住跟若水打趣了一下。
若水笑不起來,難道那件事真的對自己這麽重要?對一個古代的男人和一個現代的女人來說,□算什麽?若水怔怔地望著青泠,可是為什麽自己就偏偏這麽在乎,是愛之深責之切嗎?
“怎麽了,若水?你在想什麽?”若水的神情古怪,那種表情從未在她臉上出現過,青泠發現自己還是始終看不懂懷中的這個女子,心中卻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
若水閉上眼睛,拚命地在心中對自己吼,不許想不許想,終於回到人世間了,有青泠的地方就是家,回家了,怎麽還這樣不快樂?心底深處卻有一個幽幽的聲音在回答,這裏已經有女人先到了,哪有兩個女人共一個家的?
兩女共事一夫?若水再打了個冷戰,古代這種事情多了去了,也難怪青泠不在乎。可是,宙斯聯邦的哪一個女人能接受得了?自己到了人世間之後好像也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而現在,這個問題如此現實地擺在麵前了,怎麽辦?
半個青泠?還是幹脆不要?
一顆心像被生生撕成兩半似的疼。
和紅兒分享一個青泠?還是,再重新回去過沒有青泠的日子?
上帝啊,我不要,這兩個選擇我都不要。我不要做選擇,我寧可沒有選擇的自由。
若水的眼神開始從茫然變得淒楚,讓青泠憶起在蜀都漆鋪時那個悲慟欲絕的若水,那時她總惦著會因為她有限的生命誤了自己幾乎永恒的時光,而現在,她又在想著什麽?青泠突然打了個激靈,若水怎麽能那麽巧就在最後一刻回來?她不是被素矰帶走了嗎?素矰折斷的時候,她為什麽沒有出現?而若水一個凡間女子,在破陣子的上古神陣裏都會迷失的她,如何能熬過素矰裏能磨滅金烏神性的五行幻境?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青泠開始渾身發寒,本來以為可以脫出天道的棋盤,卻發現自己的命運仍然還在別人手中,接下來的那一步是什麽?自己會走入一個什麽樣的困境?殺著?
厲龍的怒叱從外麵傳來。
算是於淵倒黴,厲龍自從被青泠扔到東海就沒好氣。海眼既然被青泠封住,那就隻能從東海飛回蜀地,等他回來時,卻又正好看到青蓮合上前青泠和若水的卿卿我我。厲龍鬱悶地坐在潭邊,雪魄劍負在背上。心中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堵著,讓他總想不顧一切地呐喊。
直到他發現那個同樣鬱悶地坐在潭邊的於淵,這口怨氣才算是找到了發泄的地方。那個混帳王八蛋居然還在拚命地往青蓮那邊看,找死!瞪他幾眼還敢裝做沒看見,人類這種動物,就沒幾個好東西,除了大嫂還行,老七將就,李衝那個小王八蛋都算傻的了。於淵這龜兒子王八蛋,最不是東西!
厲龍本來就因為青泠和若水想起了飄雪,再進而想起若不是於淵這個王八蛋偷走了金烏息壤,老大怎麽也不至於要自己跑去和灩渱做對,飄雪也就不會死。於淵和老大!老大那是沒有辦法了,誰讓他是老大呢,不過,於淵這王八蛋……厲龍獰笑起來,於淵,老子要讓你死得很難看……
厲龍突然出現在於淵身前,獰笑著把於淵拎了起來,“於淵你個龜兒子王八蛋,說吧,想怎麽死?”
厲龍故意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口白牙,“吃了你?”又自己搖搖頭,“你這種人類肯定不好吃,臭的!”
“要不,和淩天一樣,把你拍成肉醬如何?那樣我還可以在潭裏養幾條魚。”厲龍再搖搖頭,“不行,你這種壞透了的爛肉,我怕魚吃了壞肚子。”
於淵臉色雖白,卻相當鎮定,還微微地笑,“吃吧,怎麽吃都行,不過,死之前我一定要跟蓮花裏麵的那個女人說幾句話。如何?”
厲龍一巴掌把他打出近丈遠,“要不是想把你慢慢弄死,你龍爺爺現在就要你的命。居然敢打我大嫂的主意,死有餘辜的王八蛋!”
於淵爬起來,還在微笑,“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一個凡人可以活著出素矰?”
厲龍一腳把於淵踹進潭裏,大吼一聲,“要不是你這個龜兒子王八蛋和我那個愛管閑事的老大,飄雪會死嗎?若水會進素矰裏嗎?她能活著出素矰,你很不滿意是不是?”
厲龍的那一腳倒還頗有些準頭,於淵正好落到青蓮旁,他遊過去,抓住一片花瓣使勁地敲,“喂,你是不是軒轅家族的?未來怎麽樣了?你出來!”
青蓮裏的兩人同時一凜,青泠是因為聽到了於淵跟厲龍說的那兩句話,正好對上了他現在的心思,而若水卻是因為於淵提到的軒轅家族和未來而震驚。軒文岸說穿回來的人平均每幾百年才有一個,難道自己這麽好運氣,就能碰上一個和自己同時代的人?
青蓮再開,很快,四個人氣氛古怪地站到了寒潭邊的石上。
於淵的眼裏竟然有些淚光,就如見到了自以為今生再也無緣一見的親人,他熱切地問,“你是不是軒轅家族的人?”
若水搖頭,“我是莊家的詩楠。”
“詩楠?……”於淵想了想,突然很興奮地問,“季鵬的那個詩楠?”
若水苦笑,原來自己在宙斯聯邦竟是因此而出名,不過也不得不點頭,“你呢?你認識季鵬?”
“我是軒轅家族的……”,於淵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畢竟能參加人世間計劃的雙向穿越的,無一不是軒轅家族最核心的成員或是最看重的外人。當年的單向穿越還有招募的誌願者,但雙向穿越耗能極大,當年自己走時實驗雖然還未成功,但已經定了下來隻向自己人開放。
“我是‘暗夜’的季子。是我最初負責聯係季鵬參加人世間計劃,而且我也和他一起參加了單向穿越。他經常提起你,還曾經跟我約定,如果能穿越成功,如果能遇到你,讓我替他跟你說,他自作主張地為你做了決定,希望你能理解。他說的時候多半是在開玩笑,畢竟誰也想不到,穿越居然會成功,而且,更不可想像的是,我居然真的會遇到你。”
若水的眼睛也濕潤了,“季鵬啊……哦,單向穿越隻有你一個人成功了,軒文岸跟我提起過你。”
於淵極為感慨,“老天沒眼啊,季鵬曾經說過像我這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暗夜季子,最不可能穿越成功的就是我,哪知道我不但穿越成功了,而且還離《道德經》的補遺篇隻有一步之遙!”
說著,於淵的神情越來越感慨,漸漸地激動起來,他衝上前去一把抓住詩楠的肩膀,“你是不是找到補遺篇了?你是尹家的人啊!謝天謝地,當初淩天那個白癡在尹家找關尹子的時候沒把你給殺了。按人世間的計劃,我們單向穿越找到的東西隻有通過你們雙向穿越的人才能帶回去,你不知道,當我發現我可能已經把後麵來接應的族人殺死時,我都差點瘋掉了……”
於淵的話和他突如其來的熱情讓若水呆立當場。淩天?尹家?關尹子?原來他便是破陣子口中的“季子”,原來那個自己以為是血海深仇的“季子”便是暗夜的“季子”,文岸說他們暗夜的頂級高手以伯仲叔季排行,而這個人,居然便是軒文岸送回來的暗夜部隊的頂級高手,而且還是季鵬的朋友?如此複雜的關係,讓自己如何自處?
世界真小啊,即使加上了數千年的時光,來來去去遇上的,還是那些人。
若水有些迷惑地抬頭,青泠和厲龍的神情都茫然而古怪,青泠的眼中,除了不解、失落,還有一些別的東西,讓自己看不明白。
若水推開興奮地抓著自己肩膀的於淵,有些淡漠地說:“我沒有找到補遺篇,我來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還會有任務。我倒是知道關尹子九篇,已經給軒文岸了,你如果要我可以給你。”
於淵搖頭,“我反正是回不去了,要來沒有用,咱們還是得找到那個所謂的天地至秘。未來怎麽樣了?宇宙坍塌有沒有開始?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坍塌還沒有開始,但隻怕一開始,人類就會馬上麵臨滅亡。我不知道人類還有多少時間,如果能找到補遺篇,我可以把它帶回去。但是,誰能知道那補遺篇在哪裏?”
若水頗有些冷淡地回答於淵的話,心中卻百感交集。就在十分鍾之前,她決不會相信自己竟然會遇到一個同樣來自己未來世界的人,而這個人,居然就是一直跟尹氏家族做對的黑衣人的幕後指使,更可怕的是,他之所以對尹氏家族窮追不舍,是為了一個看上去再正當不過的理由,而且,這個理由還應該是自己也應該追求的目的。
古英語中曾經有過一句諺語:the ends justify the methods,難道,為達到一個所謂正義的目的就可以真的不擇手段了嗎?為了一個能拯救大多數人的可能性,就可以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犧牲掉少數的那些人了嗎?生命,難道真的可以量化成簡簡單單的數字來進行比較?
又是一個艱難的選擇,自己該怎麽辦?軒文岸說得不錯,尹氏家族可以說是自己害死的,於淵,那個水兒的仇人,卻是詩楠的同伴,我又該如何自處?若要請青泠殺了於淵,本是再輕易不過的一回事,隻是,自己開得了這個口嗎?
若水望向青泠,那個一向被自己視為依靠的男子正默默凝視寒潭,青蓮開,極盡妍態,再滅,無影無痕。
第二十二章 湛湫化龍
若水從未見過這樣的青泠,落寞得讓自己心痛。青泠真的是變了,那個即使在灩渱麵前準備以死相拚時也會綻開一個和煦笑容的青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傷懷和寂寞?自己在蝶夢星係時畢竟知道青泠無恙,而在他麵前的若水卻是生死未卜,想到這裏若水的心中如刀絞般的痛,那些生不如死、痛苦看不到頭的日子,青泠又是怎樣度過的?
眼淚漸漸湧出,管它什麽宙斯聯邦,管它什麽宇宙末日,一切都如過眼雲煙,隻有麵前的那個男子才如此真實地烙印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在於淵詫異的目光下,若水走到青泠身前,緩緩地依進那個懷抱,青泠的懷抱,依然有著自己在蝶夢星係時魂牽夢縈的那種溫暖。
“青兒,我以後會跟你解釋的,咱們先回家去吧。你說過的,回咱們的小屋去,對不對?”
青泠愣了一下,點點頭,伸手把若水環住,“你要《道德經》的補遺篇?剛才你就是為了這個不快樂嗎?”
這話又讓若水想起了紅兒,心中一痛,這摟住自己的男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她突然有些害怕回家,深怕那個家就在紅兒的洞裏。就算能夠不去想宙斯聯邦的宇宙坍塌,紅兒的問題又怎麽辦?青泠沒有真正回答自己關於紅兒的那個問題,自己那點心思,是說,還是不說?
於淵不愧是老狐狸,善於抓住一切機會。他搶上一步答道,“當然。你難道就沒有想過為什麽她能從素矰裏出來,安然無恙?”
青泠摟緊若水,淡定自若,“隻要她回來了,我不管她去了哪兒。”
於淵仰天長笑,“可笑,連她想要什麽你都不知道,又怎麽能留得住她?”
若水的眉頭皺了起來,這於淵似乎是唯恐天下不亂。
那陰謀家接著說:“她和我一樣從將來回到這裏,我們都不是這個人世間的人,而我為什麽到人世間來,她也為什麽到人世間來,我來是為了找《道德經》補遺篇,得到天地至秘,你說,她想要什麽?”
“你就真的一點沒有想過她為什麽能活出素矰嗎?因為她的意識可以來去於未來和現在之間,之所以她不受五行幻境的影響,是因為她在那段時間裏可以待在未來的世界裏。”
青泠徹底迷茫,這於淵在說什麽?他低頭看著若水,“若水,他說的是真的嗎?”
若水坦然答道:“不盡然。青泠,這個故事其實很簡單。的確,我和他都來自很多很多年以後,記得《道德經》裏有一句話嗎?‘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我們所在的那個時代,天地即將滅亡。所以,人們想找到天地初生的秘密,從而推知如何去度過天地滅亡的大劫難。我們相信,黃帝,就是你說的姬軒轅是超脫了天地的,老子,尹喜,也都如此,而這些人留下的文字就成了通往天地至秘的大門。我們認為,找到了老子給關尹的《道德經》補遺篇,就可以得到天地至秘,進而可以阻止天地的滅亡,或者,更大的可能是,找到如何超脫這個即將滅亡的天地的辦法,從而避免人類被滅族。”
“他就是為了這唯一的目的而來,所以會不擇手段地逼尹氏全族交出關尹子和補遺篇。我卻不然,我一開始來的時候以為自己不過是在做一個遙遠時代的夢,包括你在內,所以我說寧願長睡不願醒。現在也一樣,在人世間,我就是尹若水,不是莊師楠。”
青泠心痛地問,“但是,如果沒有那個補遺篇,你也會死,是不是?”
若水苦笑,“隻怕是我們都會死。我相信時間隻是這個宇宙的特性,所以,當宇宙坍塌到奇點時,時空的所有節點都會同時毀滅。”青泠的迷茫讓若水清醒過來,換了另一種說法,“整個天地是一體的,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一旦天地沒了,過去的天地也將同時不存在,對不對?所以,除非在這個天地滅亡之前超脫它,所有留在裏麵的人類也好,精靈也好,最後都隻能隨著這天地滅亡。”
青泠皺眉不語,若水輕笑著用指尖輕揉他的眉峰,“青兒不許皺眉。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複命。既然天地的滅亡本來就是道的規律,我們何苦非要去逆天而行?不管人世間還是整個天地,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是天地合了又如何?”
青泠憐惜地握住那隻手,拉到自己胸前,然後對著於淵冷然答道:“好吧,我幫你找《道德經》的補遺篇。隻要它在這大山裏,我們怎麽都能找得到,哪怕是掘地三尺又如何?”
於淵滿麵喜色,讓厲龍看了恨不能把那張臉砸扁。早知道剛才就把這王八蛋直接摔死,淹死也行,凍死也將就……這下老大又要開始管閑事,還要幫那狗屁東西找什麽補遺篇。厲龍恨得牙癢癢,飄雪沒了,三個害死飄雪的人裏麵,老大他不能怪,灩渱他惹不起,就剩下一個能捏在手心裏狠狠折磨的於淵,偏偏又是若水的什麽人,他們說的話,怎麽那麽古怪,讓人聽不懂?厲龍心中鬱悶,順帶連若水也恨上了,瞪視著若水不說話。
大約是恨意太濃,若水如心有所感般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了厲龍怨恨的眼光。若水心中一凜,這兩兄弟怎麽都變化這麽大?那個一向無憂無慮的厲龍,為何眼裏也有了怨毒?
她走了過去,上下打量著厲龍,眼裏盡是些溫柔的笑意,“你把毛毛球藏到哪裏去了?飄雪,快出來,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話一出口,若水就覺得不妥,厲龍閉上眼,直截了當地轉身走了,剩下她一個人呆立當場。
青泠歎了一口氣,走過來拉住她的手,“若水,你別難過。當時你已經失去意識,所以不知道。飄雪化身琅琊,把岷江的攔江土石炸開,自己就再沒回來。”
若水的淚水如開了閘的水一般,嘩啦而下。“飄雪……”,她喃喃地喚著,把頭埋入青泠的懷中,淚水浸濕了他的玄衫。“青泠,是我害死的飄雪,如果不是我非要去岷江,飄雪不會死的……飄雪……”,青泠無語,要說害死飄雪,在場的三個人沒有一個能逃得掉責任。還是怨天吧,天命難違,多虧飄雪的魂魄已經醒來了,不然,自己如何忍心和若水團聚,留下厲龍孤零零的一個人難過?
可是,飄雪要自己答應,在她能化為人形之前,不能告訴任何人,也就是說,包括若水在內。唉,有什麽辦法可以幫飄雪再化為人呢?除了像自己和紅兒、灩渱這樣幾乎與天地同生的精靈,土石這類無生命的東西,有靈性易,有魂魄也不難,但能像厲龍那樣徹底化原形為生靈,並能隨時化人的,就隻聽說過厲龍這樣一個。他當年是如何化為龍王的?
青泠望著厲龍遠去的背影,心緒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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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無月的暗夜,連星光都沒有。
些許昏黃的光,從池塘上書房的窗口暈出,有點家的味道。但襯著周圍的斷垣殘壁,卻顯得無比淒涼。
既然要找《道德經》的補遺篇,不如先到尹氏世代所居住的地方來尋找線索。四個人都在書房,若水怔怔地望著當日尹端坐的那個位置,淚水盈眶,於淵則縮在角落裏,一聲不吭。
青泠沒有和若水在一起,他與厲龍並肩站在窗前。池塘一如既往的平靜,竹影依然。
走之前,青泠找到了站在寒瀑前望水長歎的厲龍,把雪魄要了回來。厲龍解下雪魄,久久都不肯遞給青泠,神情古怪。
良久,厲龍再歎,把雪魄遞給青泠,轉身麵對依然矯健如龍的青瀑,手負於身後,白衫被寒瀑跌落千尺而掀起的濕風吹得緊貼身上,如冰槍一般挺拔的身形,落寞。
“我老是在想,當年飄雪站在這裏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因為我死了,她就真的往下跳?或者,是因為她認為是她害死了我的,所以她要用同樣的方式殺死自己?如果是這樣,你說,我怎麽可能放過害死她的人?”
雪魄在青泠的手上顫抖,悲悲的劍吟。
厲龍看了一眼雪魄,“我一定是跟你一樣老了,居然對有個雪字的東西就會珍惜。”
說罷,他轉身離去,幾個起伏便消失在山下。
飄雪焦慮的聲音在青泠心中響起,“青泠,幫幫他好不好?今天見到若水,又不能殺了於淵,他快要撐不住了。”沉默片刻,青泠似乎能聽到飄雪在低低自語,“我是不是錯了,他其實根本就不在乎我有沒有身體?”
青泠長歎,“飄雪,我真的不知道厲龍當年是如何化龍的。你還是繼續修煉吧,冰屋那兒有極好的寒潭玉髓。放心吧,我會去找厲龍問個清楚。”
此刻,青泠和厲龍並肩站在窗邊,兩人並未交談,自從若水回來開始,無言的沉默便橫亙在這兩人之間,本來是比骨肉還親的兄弟,卻尷尬得還不如路人。
青泠不能不開口,他並不回頭,淡淡地問:“厲龍,告訴我你是如何變成人的?你有了劍魂好久了,幾千年了吧,雖然劍氣可以化龍,甚至可以幫文命開河道,但怎麽能在突然之間便能把劍化成龍?更能化身為人?”
青泠的話讓厲龍有些意外,他順著青泠的目光看去,隻能看到池塘邊搖曳的修竹,被窗口透出的微光照出斑駁的影子,看得人心煩意亂。此時厲龍心裏想的盡是如何跳到屋角去一把拍死於淵,不知道青泠怎麽會想起這樣一個話題。他一邊在心中盤算著弄死於淵會不會讓青泠若水與自己反臉成仇,一邊漫不經心地隨口答道,“有人幫我變的。”
青泠一愣,扭頭望向厲龍,麵有喜色地追問,“誰?他在哪兒?”
厲龍抬了抬眉毛,“我怎麽知道是誰?有一次你去紅兒那裏混,我被你留在寒瀑上麵曬太陽,無聊透頂,結果被個死老頭給抓住了。他問我願不願意變成人?我說當然願意,他說隻要我答應他一件事,他就幫我變成人。我說不行,如果要幫他的忙的話,除非他能把我變成能變人的龍王,他說沒問題,想變什麽都行。然後他就劃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紫光亂閃,等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變在龍在寒潭裏睡覺了,想變回去都不行。”
餘下的三個人同時發愣,誰能想到厲龍居然是如此變成人的?厲龍一直在注意著青泠的神情,見勢大喜,冰槍驀地彈出,直取於淵胸口,端的是又急又狠,槍影如風,幾不可見。
於淵也在發呆,厲龍的經曆也太離奇了,背後卻似乎還有什麽意味深長的東西。正在尋思,麵前卻突然冒出一麵水牆來,本應該如抽刀斷水水長流般的水,居然堅如盾牌,千鈞一發之際把那冰槍給彈了回去。錚地一聲脆響,於淵才發現自己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而厲龍臉色鐵青地持槍而立,怒目圓睜,瞪視青泠。
“你居然會攔著不讓我殺這個龜兒子王八蛋?是誰把那鬼鳥弄走,害得我們要去跟灩渱對著幹?要不是他,飄雪會死嗎?”厲龍從未如此憤怒和委屈,聲音低沉,“青泠,對你來說,這王八蛋算什麽?讓我殺了他,好不好?”
青泠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淵是該死,但以此類推,自己和若水也該死,灩渱也該死,多虧了飄雪還能回來,隻不過她不讓說罷了。而於淵竟然又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他所做的都是為了一個與若水相同的目的,那目的青泠雖然並不是很清楚,但似乎關係到的是天下所有人類,所以自己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將於淵救了下來。
青泠望向厲龍的眼光中愧疚越來越多,厲龍卻毫不領情,槍尖微微顫動,勁氣嗤嗤有聲,“那就讓我殺了他。”
青泠望向若水,這一眼卻看得厲龍暴跳如雷,反手一槍又戳了過去,“你就看你的女人吧,我沒有飄雪可看!”於淵這回算是機靈了一點,往前一撲,雖然狼狽,但好歹隻被冰槍在胸口劃破了長長一道口子,性命卻算是保住了。
“厲龍,”久未出聲的若水叫住了他,眼睛熠熠發亮,“那個老頭子要你答應的是什麽事?”
於淵狂喜,若水這一問讓他也想到了一個可能,極大的可能。
厲龍悶聲道:“他說如果有一天從寒瀑那上麵掉下來的人沒死,就是……”厲龍突然頓住,皺起眉頭想了想,似乎年代久遠記不起來了一般,然後才接著說,“就是我的女人,我得跟她上床。”那條龍的神情一下子變得無比猙獰,“這麽好的事情,我他媽的為什麽不幹?”
青泠一震,天地昏暗,從寒瀑上麵掉下來唯一沒死的人,是若水!
他茫然地望向若水,若水問題的意思他也明白,那個能讓厲龍變成人的老頭子多半便是尹喜,而……青泠又一次看到了天道的那隻手,正無比殘酷地抓住若水,要把她從自己身邊拖開。
第二十三章 天威難測
於淵大笑,“補遺篇啊補遺篇,原來一直就在你們身邊,難怪那什麽尹喜留下的話說‘斯人不求’,哈哈哈哈,這些神仙果然不同,居然能算到你能從宙斯聯邦過來,還讓尹家的那些人預備好了女子送上去,哈哈哈哈。”於淵的眼淚都笑出來了,眼神中卻全是寒意和深深的無奈,算無遺策的神仙?人類是什麽,是砧板上的魚肉,還是被他們拿來遊戲的棋子?
若水不動聲色,繼續追問,“然後呢,上床之後會怎麽樣?”
厲龍還在獰笑,口氣卻越來越輕鬆,“哦,好像那些紫色的東西就會到她心裏去吧?反正老頭說,我已經變不回劍了,那些紫色的玩意兒能讓我變成龍王。而要想得到那些東西,隻有那個女人成了我的女人,跟我上床的時候才能……嗯,”厲龍又是一副色迷迷的樣子,目光閃爍不定,“等我們水□融的時候,若水小丫頭,你就知道了。”
轟然巨響,青泠暴怒的拳頭直接對上了厲龍的槍尖,冰槍砸爛屋頂,飛了出去,半天才落了下來。厲龍也不閃躲,雙臂抱在胸前,仰天狂笑。
青泠的玄衣無風自動,啪啪有聲,他死死地捏著拳頭,似乎要用盡全力才能克製住這雙手不把厲龍擊成碎片。像是從牙縫裏擠出的話音,“你這麽快就忘了飄雪?她會怎麽想?”
厲龍的狂笑變為憤怒,“你還敢跟我提飄雪?!她會想嗎?如果不是你們把飄雪害死了,我要你的若水做什麽?”
“我賠你一個飄雪!”
“賠?你拿什麽賠?飄雪如果真的還在,你何必要到此時才肯說出來?難道你一直都在騙我?如果她真的還在,你又把她藏到哪裏去了?你能把她藏這麽久,我不過要你的女人一晚上,有何不可?”厲龍的眼神冷酷,銳利得可怕,步步緊逼,無情得讓青泠寒心,無言以答。
“我看,你還是用若水來賠吧!何況,”厲龍盯緊了若水,“那老頭還真沒說錯,尹端不是說若水被祭天時是給龍王送新娘嗎?除了我這麽英俊瀟灑的男人,還有誰是龍王?老頭子夠意思,哈哈,你不是老說天道嗎?這就是天道的安排,不然我怎麽把那東西給她,你難道還能把我敲碎成一片片地去找字去?”
青泠的眼睛都快冒出火來,厲龍似乎還真有些擔心青泠真的會把自己拎起來敲成碎片,轉頭對若水說:“若水小丫頭,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若水一直沉默,看青泠和厲龍真刀真槍地彼此傷害。在蝶夢星係時,她常常無比懷念地想起青泠和厲龍之間無休無止的爭吵和打鬧,拳來槍往下是無比融洽和睦的感情。沒想到回到人世間,一切都不再和以前一樣。不管是青泠,還是厲龍,還有,再也見不到的飄雪。
我該怎麽辦?那道德經的補遺篇隻怕真是天地至秘,尹喜能把厲龍從一把劍化為龍,還能在若幹年前留下遺訓指出自己穿越時空時的異像,一直算到自己掉下寒潭,卻不會死……原來補遺篇一直便在自己身邊,隻等機緣湊巧之後便自然而然地出現。
若水遍體生寒,瑟瑟發抖。那些超脫出這個天地的人就能操縱這個天地的一切了嗎?既然如此,還要那個補遺篇做什麽?或者,包括自己的選擇,也在尹喜的算中?那麽不知道他算到的是自己從,還是不從?
若水從未如此痛恨選擇。
於淵走到若水跟前,“莊家的族長現在還是莊師鶴嗎?”
若水有些詫異,卻仍然答道:“是我。”
於淵單腿跪下,“莊族長,你是否愛你的子民?”
若水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答。
“對任何一個領袖來說,在當上領袖的那一天起,他就泯滅了自我。你也一樣,你所代表的,永遠都是你所在的家族,你隻能從這個家族的利益出發考慮問題,不能考慮你自己。莊族長,這你是知道的吧?”
若水繼續沉默。
“宇宙如果坍塌到奇點,天地毀滅,沒有人能得以逃脫,包括你的愛人在內,還有你的家人,你的父母、兄弟、族人,甚至整個人類的種族。莊族長,這你也是知道的吧?”、
於淵此人用心頗深啊,若水在心中感歎,一口一個莊族長地提醒自己,你不是尹若水,而是莊師楠,是宙斯聯邦的公民,莊家的族長!
於淵並不期望若水真的回答,他再接著說,“宙斯聯邦不禁止□,這有什麽大不了?莊族長,你不是古人,季鵬便有過無數情人,你不也一樣接受他?”
若水搖頭,“我並沒有嫁給季鵬,我的確和他做了一輩子的朋友,他也的確有無數情人。我卻始終沒有,也從未和他有過任何苟且之事。這是我的原則,神說,不可□,那就是不可□。”
於淵帶點苦澀地哈哈大笑,“莊家的族長居然是基督徒?這真是聯邦第一大笑話。莊族長,不要告訴我,你會拒絕這個提議。”
若水並不回答,抬頭望向青泠。青泠的眼中,竟然有如此深的痛楚,若水能想像青泠此刻的心情,不但為了自己,讓青泠痛心的更是無情至此的厲龍。她輕輕地走到青泠跟前,青泠一言不發,握緊的拳頭似乎已不會鬆開。
就算我是莊師楠,即使在蝶夢星係,不能有須臾或忘的仍然是這個男人。那就讓尹喜去算好了,不知道他有沒有算到我的決定?厲龍的眼神遊移,恐怕還有內情,隻是我已經沒有興趣再猜下去。
若水走到青泠身前對他莞爾一笑,笑容如陽光般燦爛,她頭也不回地說,“於淵,你說對了,我拒絕。”
她微微地踮起腳尖,環住青泠的脖頸,在青泠的唇上印一個吻。“這樣也好,不用再找什麽補遺篇了,我們回家去罷。青兒,你說過咱們有一座小屋,帶我去看看它是不是和寒潭一樣美麗。”
厲龍和於淵都愣住了,青泠一眼也不看他們,把若水橫抱懷中,轉身便走。
厲龍追出門去,在青泠身後冷笑,“你欠我一個人,記得嗎?還,還是不還?”
於淵再煽風點火,“若水,就算你非要保持你的純潔,那青泠呢?你能保證他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這話正好觸動了若水的心思,在青泠懷中溫柔蜷服的身子猛然間僵硬起來。
青泠如被雷擊,原來讓若水一直不快樂的是這件事,為什麽自己就從沒有想過與紅兒相好是否對不起若水?為什麽?難道是因為自己對若水的疼愛,遠不如若水愛自己愛得堅定和執著?
青泠立在門外的夜色之中,手臂無力垂下,把若水放了下來。
那麽,如果愛她,是不是就應該幫她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於淵那老狐狸察顏觀色,再板上釘釘,“莊族長,你問問他,可曾把他的第一次留給你?”
若水冷冷叱道,“閉嘴,我們的事與你何幹?軒轅家族的暗夜季子也會如此小人?”
青泠心中又是一慟,原來若水真的是在乎的,隻不過,不願意為外人道罷了。自己真的是做錯了嗎?做錯事的代價是什麽?
於淵故做無奈地聳聳肩,心中暗笑,該說的話已經說了,那個男子麵上的神情已然改變。
青泠轉身瞪視厲龍,看得厲龍心頭發毛,“你不怕我殺了你?”
厲龍一愣,繼而咧嘴獰笑,有些嬉皮笑臉地回答,“不怕。快點,早好早了。”
青泠深深地望著若水,眼底裏卻奇怪地什麽表情都沒有,那眼神讓若水通體透寒。片刻之後,青泠拂袖而去,隻扔下幾句話。
“若水,紅兒的事是我對不起你。那麽,我替你做選擇,去吧,我在寒潭等你。”
這幾句話像最長最利的釘子一般,把若水牢牢釘在地上,抬不起腳步去追已漸漸消失在山間的青泠。青泠啊青泠,若水在心中痛苦地喊,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了?你錯了一次還要錯第二次?青泠啊青泠,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一個身影在若水跟前單腿跪下,若水滿眼的淚花一遇到此人便頓時凝成了冰霜,她冷冷地道,“這下子遂了你的心願?”青泠聽不出此人話中的挑撥和離間,若水卻心知肚明。
“不錯。”於淵的笑容有些寥落的悲哀,“你不是認為我是尹氏全族血仇的罪魁禍首嗎?你可願意現在報仇?我們這些人,即使在宙斯聯邦也是一樣的無家無根,沒有人,包括軒轅家族在內,會承認我們的存在,而我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完成任務。無論用何種手段,任何人的生命,包括……我們自己。”
於淵緩緩地向旁邊倒去,心口處插著一把匕首,他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望向若水,“莊族長,別忘了,你的身後是整個人類。”於淵的眼神漸漸渙散,“求求你……”
若水幾乎不會思想,木然地看著於淵始終不曾合上的眼睛。這個軒轅家族暗夜部隊的頂級高手,他生存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為了完成任務。在人世間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卻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一切,包括那個美麗的雨夫人,包括他的生命,隻為了要拖住自己的腳步不去追上青泠。他沒有看到《道德經》的補遺篇,死不瞑目。
若水閉上眼睛,於淵啊於淵,你的確厲害,不但能把青泠逼走,還給了我一個不得不做的選擇。別人的生命和自己的□,哪個重要?而最厲害的是根本不給自己以選擇和阻止的自由,生命的代價都已經付了,自己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良久,若水腳不點地地走到厲龍身前,她看上去極其古怪,仿佛行屍走肉一般。“你就真的不怕你這樣做會讓所有的人都傷心?還活著的人,已經死了的人,甚至你自己。你確信要我跟你行人事?”厲龍居然仍在點頭,若水唇間浮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好吧,那你就拿去吧。”
厲龍感歎一聲,老大也就罷了,那工於心計的於淵居然會自殺?真是想不到,他搖搖頭,當先走回尹端的木屋。
若水如木偶一般跟了進去,呆立良久,才想起來眨眨眼睛,厲龍怎麽會變成了一條龍?厲龍在玩什麽把戲?她冷冷地說:“你想要和我盡人事,怎麽也應該先變成人吧?”
龍臉上盡是邪邪的笑容,那條白玉一般的五爪龍王繼續越變越大,尹端的木屋被擠壓之後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如被人狠命地搖著。
一個身影正默然立在小山上,俯瞰著曾經的小村落,嘎吱聲從夜色中隱隱傳入他的耳中,聽上去就像地動山搖一般的撼動。那個身影迅速消失,如逃離最可怕的噩夢。
像是吐出最後一口氣似的,房梁不堪重負地出現了裂紋,而厲龍及時地停止了長大。很久沒有看到厲龍的龍身了,若水走近那個龍頭,皺著眉頭上下打量。那個龍頭嘻皮笑臉地說,“沒見過我這麽帥的龍吧?”
“沒見過臉皮這麽厚的龍。說吧,你想怎樣。”
“嘿嘿,你想我怎麽樣?”
“不怎麽樣,你是一條很不怎麽樣的臭蛇。”
“嘖嘖嘖嘖,什麽不好學,偏學青泠,青泠多沒性格啊。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進去吧。”
“進去?進哪兒去?”若水開始隱隱地覺得事情有了轉機。
“當然是你進到我裏麵去,難道你還想我進到你裏麵去不成?”
“你他媽的這條臭泥鰍!”若水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怒,連臉上的表情都不知道該用什麽。青泠的話脫口而出。
“好了好了,知道你喜歡他,連說的話都一樣。”巨大的龍從肚子底下抽出一隻爪子來,理理龍須之後再摸了摸頭,接著說,“你得感謝我,老頭真的說了,隻要把那玩意交給你,我想怎麽著都行,哪怕把你當自己的女人。不過,我哪能聽他的安排,朋友妻,不可戲,何況你是我大嫂。”
“你敢這樣耍青泠,你不想活了吧?”
“想活,想得不得了。不過,也就是這麽一晚上,誰讓他不相信我的?還居然能攔著我不讓殺於淵!還是我厲害吧,不用動手,那王八蛋就死得透透的了。”這條龍搖頭晃腦,得意非凡。
若水有些著急,“厲龍,你……你就不怕青泠會傷心?”
“傷心?飄雪的死你們都有責任吧?傷心一個晚上會死人嗎?這已經算是便宜了你們!”
若水長歎一聲,反正事已至此,聽天命吧,命運讓我們相遇,如果有緣的話,自然不會分離。
“別忙,把你的墜子給我。”若水正要從龍口裏鑽進去,厲龍卻叫住了她。
“不許用這東西告訴青泠,我偏要讓他難受,讓他也嚐嚐愛人沒有了的滋味。” 厲龍不等若水自己動手,龍爪一伸,把寒潭玉髓挑了過去,“嗯,就讓他難受一個晚上,你說,老大下手的時候應該不會太重吧?”
若水怔怔地看著那閃著晶瑩寒光的玉墜,心中竟然有些不祥的預感。真的,早完早了,找到補遺篇,得趕緊去找青泠。對他來說,現在痛苦的已經變成了三件事,除了自己這件之外,最讓他痛苦的隻怕是厲龍的不懂事,還有,紅兒原來真的跟他……而那個傻傻的青泠啊,他真的不明白那意味著什麽嗎?如果真的不明白,為何又如此在乎自己的第一次?唉,也許是怕自己受委屈吧。
若水長歎一聲,青泠不知現在正自苦成什麽樣子,她加快步子從厲龍口裏鑽了進去。
厲龍並不是條真正的龍,裏麵是一個小小內堂。卻顯得比天還高。
內堂的對麵,一片紫光閃爍。
若水想著在山上寒潭邊內心煎熬的青泠,急急地衝著紫光奔了過去。
金鐵聲起,若水措手不及,眼前竟升起一片叢林,樹木鬱鬱蔥蔥,遮天蔽日,卻一片死寂,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第二十四章 太一生水
寒潭邊,月亮終於從密密的雲層中擠了出來,蒙蒙清光把一道挺拔如峰的身影襯出無比落寞。潭水輕輕地拍著湖岸,細碎的銀光,微微地晃。火樹依然,倦鳥早已歸巢,雙雙對對。
“早上的時候寒潭上麵升起薄霧,夜裏的月映得潭水一片波光,就像夢幻一般,我也好喜歡在寒潭裏的那種感覺,就和在你懷裏一樣。”
夢幻般的波光旁,自己孑然一身,那個女子在誰的懷中?
大浪刹時湧起,拍打岸邊的岩石,激起漫天水霧。
不知過了多久,寒潭才重歸風平浪靜,兩個霧一般的身影現了出來,立在潭心。
一個身形漸漸清晰,那是從未在心中有過片刻忘記的娟麗容顏,隻怕到了天荒地老的盡頭時還能記得,美好得跟夢一樣。淺淺的笑容,眼中是望不盡的綿綿情意。
而旁邊的那個身形卻總是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紅兒,紅兒當時知道她在做什麽嗎?為什麽自己一點都不懂?到現在已經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洞裏好熱,像是能燃盡一切的灼熱,最後,便隻剩下紅兒的一雙眸子,從未見過冷漠的紅兒有那麽多的感情寫在眼中,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就那樣在自己麵前消失,隻留下了一道淚痕。
就算自己可以任意幻化,這淚痕卻再也抹不掉了,就如同和紅兒的那段故事。我,做錯了嗎?
“既然你是水神,我是人類,那我們能不能有孩子?”
青泠的身子仍然挺得筆直,清冷的麵容上古井不波,心底裏卻在痛苦地喚著,若水,心愛的丫頭,我隻願意與你相守無數個千年,我等你,你為何還不來?
時間就像被凝固了一般,青泠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麽了,很久了吧?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月已西沉,天邊發白,已經整整一夜了,若水卻還沒有回來。
漸漸地,潭心處的紅兒慢慢消散,漸漸地,青泠臉上那道淚痕也慢慢淡去。
青泠向潭心處走去,站到那個正淺笑著的若水跟前,輕輕地,抬起手來觸碰。一身的玄衣開始轉青,再漸漸消失,裏麵是月白的長衣。
若水在青泠一觸之下便化為水霧,落下,消隱無蹤。青泠卻絲毫不見悵然,微微的笑意在他臉上漫延,所有的痛楚都已不見,如被水衝去,如被火燃盡。那個笑容讓天邊的朝霞也相形失色,自慚形穢般舞動數下,接著一輪旭日衝破了重重霞雲,噴薄而出。
第一道曙光投到寒潭時,已不見青泠的身影。一潭碧水,滿山火樹,澗溪唱淙淙,群峰帶冰甲。金色的陽光掠過青鬆上的雪頂,穿透崖前叮咚的冰棱,飛瀑寒潭上盡是氤氳霞影,冬日的群山和春日裏的一樣,萬物欣欣而向榮。
◇◆◇◆◇◆◇◆
若水已經被困在這片叢林中好幾個時辰了,頭臉處和四肢上都被樹枝樹葉劃出了道道血痕,青泠在寒潭邊等候的落寞身影總在她麵前浮現,她必須繼續往前走,隻是卻越走越怕,天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天知道要走到什麽時候。
突然間,若水腳步一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心中漫延,仔細琢磨時似乎什麽都沒有,卻又似乎包羅萬象,而且,無端地讓她想起青泠的微笑,當時那個如冰山般冷傲的青泠,在孤注一擲時露出的和煦笑容,曾看得她心頭酸楚,痛不欲生。
若水怔怔地立住,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青泠,青泠出什麽事了?
嗒的一聲輕響,厲龍正在手上把玩的寒潭玉髓居然自己就碎開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化成水,從爪上流了下去,還沒滴到地上便消失不見。與之同時,青泠就像出現在自己麵前一樣清晰,一掠而過。
“見鬼,若水小丫頭要找我拚命了,這玩意怎麽自己就沒了?”那個白玉般的龍頭自言自語,“不過也是,這丫頭怎麽進去那麽久都不出來。雖然這麽長的時間會顯得我很神勇,不過老大要扁我的時候肯定又得多揍我幾拳。”
一隻龍爪伸到頭上撓了撓,厲龍突然想起一事,“該死,那塊金刻木的鐵牌還在裏麵。我怎麽把它給忘了,小丫頭肯定是進去之後出不來了。”龍爪再撓,“該怎麽把小丫頭弄出來呢?要不再高歌一曲?對了,用冰槍。”
冰槍再現,那條白玉龍用龍爪握住兩頭,一屈一彈,嗡嗡有聲,幾下之後,玄鐵牌便被厲龍吐了出來,留下在龍肚子裏摔得七葷八素的若水。
若水已經被剛才心中突現的那個微笑弄得六神無主,勉強站起身來,發現自己正站在幾個巨大的字前,紫氣氤氳,祥光隱隱。
多虧軒文岸輸到兩儀裏的思感係統包括了金文,若水一一辨識著那祥雲籠罩中的文字,心中卻越來越驚,越來越痛。
“大一生水,水反輔大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大一,是以成地;天地複相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複相輔也,是以成陰陽;陰陽複相輔也,是以成四時;四時複相輔也,是以成寒熱;寒熱複相輔也,是以成濕燥;濕燥複相輔也,成歲而止。故歲者,濕燥之所生也;濕燥者,寒熱之所生也;寒熱者,四時之所生也;四時者,陰陽之所生也;陰陽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大一之所生也。是故大一藏於水,行於時,周而又始,以己為萬物母;一缺一盈,以己為萬物經。此天之不能殺,地之所不能埋,陰陽之所不能成。”[注]
“太一生水”!
若水恍然大悟。
“大一”,即“太一”,是古人對“道”的一種別稱。道生了水,水再轉而輔助“道”而生出了天,天再輔助道生成地……天地、神明、陰陽,這些都是二啊!
這真的是補遺,老子的《道德經》裏隻提到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關尹子》的“一宇”卻是“道”本身,原來這補遺篇所說的,便是那在《關尹子》裏沒有提到的道所生出的“一”,那個“一”,正是“水”!
剛才隱約中青泠的微笑浮現心頭,若水的眼淚涔涔而下,跪倒在紫色的大字之前。青泠,一定是青泠,青泠肯定出事了。上帝啊,老子,尹喜,不論是誰,你們不要帶走青泠,求求你們……
◇◆◇◆◇◆◇◆
等厲龍和若水趕到寒潭時,果然,再也尋不到青泠。寒潭依舊,青瀑如龍,火樹紅葉,冰屋尚存。就連冰屋裏浸在寒潭玉髓中的雪魄,也同樣的流光溢彩,光華湧動。
隻是,那個最後展開一個和煦笑容的男子,已如散入風中的雨霧一般,能讓人如沐浴其中的無處不在,也同樣的,處處不在。
厲龍已經茫然無措了。青泠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他說他會在寒潭等若水,那他就隻會在寒潭,何況,他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隻是,麵前的這寒潭,就像那枚在他手裏化掉、無覓其蹤的寒潭玉髓一般,再也感覺不到青泠的存在。
一條白玉般的龍在寒潭折騰,溯瀑而上,又急衝而下,似乎這樣就可以把青泠給找出來。攪得所有水族紛紛逃竄,能通過海眼進東海的都逃走了,不能進海水的隻能拚命往潭邊上躲。
若水默默地看著厲龍惶然無助地亂竄,最後衝進了東海。她已經不會哭了,恐慌過去之後是一種沒有盡頭的孤獨,她茫然地在心中一遍遍地重複,青泠沒了,找不到了,原來命運真的就是如此殘忍,當我找到家的時候,愛人卻被我弄丟了。
若水進了冰玉小屋便沒再離開。
想念青泠的那個吻,那讓人想得五內俱焚的低語聲還在耳邊,“丫頭,到咱們的小屋去,好不好?”
我為什麽那個時候不答應?如果那時候答應了,後麵的所有事情都不會發生。而那時的冰玉小屋裏,應該會變得暖意融融吧,肯定不會如現在一樣清冷、悲涼。
若水真沒想到青泠給自己造的小屋居然如此美麗,晶瑩剔透,寒光流轉。他當日在這裏一定用了不少心思,屋外是一泓碧水,屋內卻滴水也無,一柄古劍被鑲嵌在整麵壁中,流光溢彩,給小屋罩上了無數夢幻般的色彩。
滿潭的水都是青泠,雖然沒了掛在胸口的寒潭玉髓,寒意卻無時無刻不從潭內湧入,若水抱膝席地而坐,就像還在青泠懷中一般,清新、寒冷、卻溫暖如情人的懷抱。
若水便在這裏日日沉迷,細細想念,把在人世間裏的日子分成每一天,再把每一天分成每一分每一秒地,回想。
第一眼看到青泠,在紅兒的洞裏,那是自己在人世間見到的第一個人。那雙清亮雙眸,目光如寒潭般的純淨,長發束起,襯著有著白皙肌膚的挺拔身材,幹淨灑脫。青衫白衣,白衣下的肌膚涼涼的,滑如冰髓,如玉般瑩潤,自己的指尖在上麵輕觸時,能讓周身燃起從未有過的熾熱火焰。
對了,還有紅兒,那個美麗得超凡脫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紅兒,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若水在來到這座冰玉小屋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不管青泠與紅兒發生過什麽,在他的心中,卻肯定隻有自己。畢竟冰玉小屋在寒潭的水下,這不是紅兒來得了的地方。
若水輕歎,就算青泠和紅兒有過什麽又如何?蝶夢星係上兩儀的數據清楚地表明,靈魂穿越時的身體,除了最基本的體征之外,幾乎與死人無異。青泠那時候該是多麽傷痛?雖然很殘忍,但如果自己真的是死了,我寧可青泠愛上紅兒,也不要他日夜對著自己不能醒來的身體,在痛苦中沉淪。
紅兒可能也沒了。當初和青泠離開時紅兒曾說,如果自己想見到她,隻能在赤珊瑚的葉子即將落盡之前。而寒瀑前的那株赤珊瑚,早已枯幹如柴。那個寂寞的女子,看上去永遠都是如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卻沒準有一顆再熾熱不過的內心。
若水思緒漸亂,以頭觸膝,沉沉睡去。有好幾天沒有夢到青泠了,“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青泠啊青泠,我每時每刻不停地想你,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為什麽你不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好久了。
水聲輕響,白衣的身影出現在小屋之中。若水在朦朧中抬起頭來,厲龍的樣子讓她睡意全無。都快要不認識厲龍了,從未見過那自命瀟灑的龍王會如此痛苦而頹廢,像極了一個玩火的孩子,賭氣點燃了一根樹枝,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那星星之火把自己的家變成茫茫火海,最後隻能驚惶失措,目瞪口呆。
若水有些心痛,站起來輕輕拍了拍厲龍的肩,“好了,厲龍,別想那麽多。想想那尹喜的謀算吧,包括我從未來而來,如何遇上你們,最後又怎麽從你那裏得知補遺篇,其實,無一不在他的算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注定的結果,不是你的錯。你,不過是天意手中的一步棋罷了。”
厲龍木木的,像夢囈一般:“若水,我不是真想做什麽,你是他的,我不會要你,我隻想要飄雪,可是飄雪沒有了,我看著你們倆生氣,他又不讓我殺於淵,我就想氣氣他。真的,若水,我就想氣氣他,隻氣一會兒。可是,青泠找不到了,我怎麽覺得我好像也應該消失似的?從我有記憶的那天起,就一直在他身邊,我習慣了在他的潭裏睡覺,習慣了他要扁人時第一個衝上去,又在惹了麻煩的時候把所有的麻煩都扔給他。飄雪沒了,青泠也沒了,若水,你說,我怎麽覺得你們說的天地就已經亡了呢?”
若水怔怔地看著那個麵無表情的厲龍,心中酸楚,青泠不是個好大哥,把厲龍護得太嚴實了,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機會意識到青泠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麽。老天爺何其殘忍,先是飄雪,再是青泠,每次當厲龍剛剛明白愛的時候,老天爺便伸手把他的愛人帶走了,而那個像孩子一般純淨的心中,隻怕至今仍然認定是他害死了青泠。
若水輕輕歎息,再拍了拍厲龍的肩,牆上鑲嵌的古劍泛出瑩瑩的光,霞彩一般投在厲龍身上,像是一隻溫柔的手在安慰自己的戀人。
若水突然心中一動,補遺篇的被發現是因為青泠問厲龍是如何從劍變成人的,青泠為什麽要這麽問?這與大家要找補遺篇根本就是兩回事,以青泠的性子,他從來不會做無謂的事情。而牆上多了一把以前從未聽青泠提及過的古劍,琅琊的劍鞘,卻不是琅琊。難道青泠是想把這柄劍變成人來代替飄雪嗎?
痛楚的感覺在心中漫延,青泠定是看厲龍一個人孤單,不忍心用自己的成雙成對來讓厲龍難過,這才找了另一把劍。自豪從痛楚中油然而生,那個平日裏總是雲淡風清的男子啊,其實關愛著所有的人。
雖然他不在了,但劍還在,希望至少能讓厲龍不孤單。若水輕輕地說:“厲龍,青泠是要把這劍送給你嗎?”
厲龍的眼神都是空洞的,若水再說了一遍,他才聽到,點點頭回答:“老大讓我帶雪魄去找應龍老頭,把這把劍給他看,讓他幫我。還說,讓我好好對這把劍,就像當年他對我一樣……”厲龍不笨,說到這裏他也想起了青泠問他的話,好好的,為什麽要問如何讓劍化為人形?
兩人相對默然,厲龍搖搖頭,“就算這把劍真的能變成人了,我也不要,我隻要飄雪,我隻要老大。別的,我都不要。”
就像那個偏偏隻要被你吃下去的那塊糖的孩子,若水心中歎息。厲龍啊,世間險惡,沒了青泠,你怎麽還能如此任性?
“既然是青泠讓你做的,你就帶著它去找應龍吧。”若水隻希望,對厲龍來說,有點事情做總好過一個完全沒有希望和無可眷戀的人生。
厲龍木然點頭,伸手到冰玉壁中把雪魄取了出來,那劍的光華大漲,從厲龍握著劍柄的手一直竄了上去,厲龍整個人就像發出了七彩霞光一般。
在若水詫異的眼神中,厲龍先是如觸電一般呆呆立著,接著便把雪魄抱入懷中,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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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關於“太一生水”》
此乃九十年代考古發現的郭店楚簡裏的原文,被很多考古學家認為是佚失了的道德經文字。
繼七十年代在馬王堆發現帛書之後,1993年,湖北荊門郭店村一座戰國墓葬中,出土了一批竹簡,此竹簡被稱為郭店楚簡。而上述文字便是在這批竹簡裏與已知的《道德經》一起被發掘了出來,卻被考古學家們欣喜若狂地發現這是從未流傳下來過的文字。
所以,“太一生水”不是小青編的,我也編不出這樣的古文。隻是把後來各老學大家對幾個殘缺文字的補充放了進去。如果大家關心原文,可以在GOOGLE上搜‘太一生水’。
這一段文字的得來,實在蹊蹺離奇。
小青讀《聖經》經常讀到耶穌將神比作生命的活水,同時,小青酷愛道家的灑脫,尤其《道德經》本來就有一種悠長而神秘的神韻和美感。在《道德經》中,老子也相當崇尚水。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至柔弱,而攻堅強者無不勝……事實上在《淮南子?泰族訓》中也提到:“太一生水而後有天地;天地而後有神明;所謂神明,究為何物?”
終於有一天,小青去讀書的某大學圖書館看書。不知道怎麽的,也許是因為封皮好看,小青借了一本《郭店楚簡》,這本書上記載了研究先秦的學者和考古界極其興奮的一件事,也就是郭店楚簡的出土。老子的《道德經》現在通用的是晉代王弼版,但有兩件考古學上的發現調整了《道德經》的文字,一是在馬王堆帛書中發現的兩個版本,另一個則是在九十年代發現的郭店楚簡。最讓小青瞠目結舌的是,郭店楚簡中發現了一篇與老子《道德經》體裁及行文方式頗為類似的文字,卻從未流傳於世。這便是“太一生水”篇。如果說這是世人最新發現的《道德經》補遺篇,隻怕也不為過吧?
在某一篇文獻中提到:“《太一生水》(或如簡上原文《大一生水》)在郭店出土以前,完全不為世人所知,共包括三節連續的文字和一枝零簡。如同《老子》的材料,這三節文字發表時的順序,是由考古學家排定的,竹簡本身並沒有什麽實物上的依據可以參考。……”
“以下,我要提出兩個內在相關的論點。一是文獻的。我要論證《太一生水》在語義學上與《 老子道德經》內在相關。這種關聯並見於郭店《老子》的甲組與乙組,以及不見於郭店簡文的《道德經》的其他章節。這種關聯表明,在已經發現的郭店簡文之外,已經有一個更為完整的底本,或至少是更多一些的文字材料。這同時說明,《太一生水》是《老子》的一個部分。”
“另一點,則是概念的。這裏,我要論證《太一生水》能幫助解讀《老子道德經》中一些令人困惑的章節。在郭店所見的傳統中,太一是道之名。……”(萬一有人感興趣,可以參見:http://www.jianbo.org/Zzwk/2003/WUHANHUI/ailan01.htm)
隻是,小青發現此書時,《上善》都已經寫到第二卷中了!當初在第一卷中,之所以編出個補遺篇,不是因為我知道真有這樣的東西,實在是想編個東西讓青泠變得更強大,哪知道,原來我根本便不需要去編,更不需要我來證明。
那些天,我茫然,心中說不出的感覺。隻覺得冥冥中有好多東西早就注定。而這本書,就算真要我孤注一擲,我也不得不去做這個瘋子。
至於“太一生水”是不是老子所著,學界有不同的說法,其體裁、文風、竹簡上的字體、竹簡本身的長短模式,與同時出土的《道德經》完全一致。而在《莊子?天下》中還有一段重要的資料:“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
有意思吧,關尹與老子對太一都相當關注,而“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又與老子文中的“水”,比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等等,喻意相同。
此外,關於太一生水,在別的創世說中也有類似的說法,比如在《聖經》的第一章《創世記》中開篇即道:
“起初神創造天地。
地是空虛混沌。淵麵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麵上。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神說,諸水之間要有空氣,將水分為上下。
神就造出空氣,將空氣以下的水,空氣以上的水分開了。事就這樣成了。
神稱空氣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神說,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處,使旱地露出來。事就這樣成了。
神稱旱地為地,稱水的聚處為海。神看是好的。
……”
從這樣的說法來看,神的靈運行在水麵上,而後分開了光和暗,而後將水分為上下,造出空氣為天,再讓天之下的水聚在一起,神稱旱地為地,稱水聚處為海。那也就是說,水是先天地而生的。
這些,我原先並沒有想到,雖然創世紀的句子早就讀過了,雖然道生一的句子也早就讀過了。但一本郭店楚簡裏的“太一生水”,卻讓我一一想了起來。
關於□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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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八大 評論:《上善》 打分:2 發表時間:2006-12-22 12:44:28 所評章節:78
停的這個地方很關鍵啊……
《我就文中男歡女愛的一些見解》
看到作者一直在詢問青泠的□問題,作為讀者,我倒覺得作者安排的紅兒與青泠的水□融,很恰到好處。人生而為靈,男女苟合乃是天地正理,紅兒與青兒的結合是順天地五行之道,更促進了青兒的自身修為。拋去禁錮了中國人幾千年的世俗倫理觀來看,自尊儒學,知廉恥,進而在漫長的演變過程中形成了束縛女子的一套倫理道德觀念。這在春秋戰國時期,其實是很少見的。那個時代崇尚自由戀愛,對於□問題,也沒有因後來人的罷黜百家而受到禁錮。就文中人物所處的曆史環境來看,□與否,並不重要。或者說,男女歡愛,本就是愉悅而純潔的事情,是隨著時間的演變,人類自我加箍的一層層道德硬繭,使我們現在產生了對於□的荒謬看法。肮髒,□,成為了□的代名詞,一思及此,人人掩麵塞耳,仿佛是汙了視聽。
綜觀這個文,讀者身為女性的我看不在少數,更可以說是絕大部分。那麽,站在女性的角度來看,約束女子的□,或許並不是問題。女人有歡愛的權利,男子同樣有。在青泠的眼裏,他並未覺得自己和紅兒的事有何不妥,詩楠計較,不過是作為一個小女人在計較著情人的不忠。而對於□,她身為一個女族長,該明白孰輕孰重。
推而廣之,情愛順乎自然,若水的小女兒心態未免重了,但換位思考,恐怕是個女子也會氣惱。所以看到她能對青泠說出回家時,我又不禁為這個小女子喝一聲彩。這才是一個能提能放,瀟灑恣意的女兒,難怪了青泠為她心動。這個地方,我看到了若水的光華,她或許不必強到人神公憤,也不用聰明地鬼神涕啼,她強在自身的意念。
作者曾言,若水是超脫的,她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在看待人世間。那麽我自然可以理解她在知道青泠的一夜歡愛時,表現的怨懟憤恨,這是關心則亂。但最後她的表現,卻讓人感慨,超脫出來看待紅兒和青泠的事情,就連青泠都自問是不是做錯了,可見在上古的時代,男歡女愛並不是罪不可恕。若水看不開,隻因身在局中,而自古的多情女子,又有幾人看得開?青泠不自知錯在何處,則沒有必要責怪若水與厲龍,若他心中存有□觀念,當初就不該更不會與紅兒□。由此推斷,青泠不該恨,若水不該怨,厲龍更是無錯,季子的計謀,看穿了不過是利用了千年後人類的道德觀,可這又與千年前的水神物靈何關?所以尹喜是仙人,更不會在意這些。厲龍不過一個工具而已,大可不必要呼天搶地。
再轉視角,文章看到這裏心裏有些不解,厲龍是劍化人形,他與飄雪是你情我願的男女歡愛,事後他要走便走,無辜背了負情薄幸的罵名。在他一個混沌未識情味的物靈來說,似是強人所難了。而我們今天要為飄雪喊不值,也隻是我們身處的時代和內心私下的願望,希望有情人的終成眷屬。飄雪當年沒有拒絕厲龍,那麽她是否也該承擔自己所做之事的後果呢?一味責怪一個男子的時候,飄雪的立場又謂何?
世間所有事都是如此,一個巴掌拍不響。在付出前先掂量對方的回報?或者在交往前讓對方先寫個終身不悔的契約?這不可能,甚至可笑。我們所死死追求的,不過是希望看到個天長地久,以滿足對於言情的飲鴆止渴。然而,究竟是我們心中希望,或文中人物所想?你我所強求的,不過是作者在文中的真愛倡導,至情至性。然,卻不見得是青泠,厲龍,乃至更多人物的所願。
情之一物,讓人頗多費解,並非嘴裏說說了事。
以上,也是我做為讀者,一直不願意左右作者創作思維的立場。作者發文,看到留言就必然會考慮眾人的感受,進而改變自己的初衷,這其實倒使得讀者品位不到原文的精髓。憾甚!憾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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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那瑟 評論:《上善》 打分:2 發表時間:2006-12-22 16:11:10 所評章節:78
看了八大大人的評, 說的甚是. 其實我作為讀者, 計較的並不是青泠的初H給了誰的問題, 而是這個H發生的時間問題. 若是在跟若水確立關係之前, 與紅兒的事並無所謂.(這個所謂確立關係, 我指的是這兩人都將對方視作情人^_^) 我也認為\\\\\\\\\\\\\\\"男女歡愛,本就是愉悅而純潔的事情\\\\\\\\\\\\\\\". 隻是在若水\\\\\\\\\\\\\\\"死亡\\\\\\\\\\\\\\\"後的短短時間內, 青泠與紅兒的H就讓各位女性讀者耿耿於懷了. 若水對青泠的這兩次計較, 隻是以情人的心態來說, 誰能無動於衷的看待自己的愛人與其他人\\\\\\\\\\\\\\\"水□融\\\\\\\\\\\\\\\", 又有誰能大方的看待情人為自己決定要去與別人H? 無論男女, 在愛情當中, 對於□的忠貞不可能沒有要求的. 更何況若水還想著原諒青泠, 就意味著要跟紅兒共享. 她做不到叫青泠置紅兒於不顧的. 她此時並不知紅兒已經消失.
關於飄雪與厲龍, 確實是雙方都有責任. 飄雪這麽一個癡情女子, 愛上之後不能放開, 又沒有正確的估量情人所能給予的回報. 而厲龍彼時尚未有擔上責任之心, 為擺脫糾纏不惜假死. 一個自知必然無恙, 另一個是必死無疑(不過是沒有死得成). 這個使我這個讀者不太能夠接受, 雙方的感情太不對等. 其實我並不怎麽支持飄雪與厲龍成一對, 於厲龍來說是有點勉強, 至少就目前來說.
還有那個小青說要寫給沒有那個初H版的事, 其實我覺得沒有必要, 都H過了, 再寫沒H的總是感覺有點奇怪, 不太能夠接受^_^
◇◆◇◆◇◆◇◆
看見大家又在討論□問題,俺也插一腳好了。
感想一:
關於青冷的初H,我覺得這個實在可以算“不知者不罪”。可憐當初純潔純情的青冷寶寶,分明是被人吃幹抹淨了才明白發生何事的小白兔,埋怨他在若水初亡時就上了別人床未免苛責了點。而若水要怨的話也隻能怨自己當時沒有及時出手了,——哎,思想墮落的我當初看小溪邊兩情相悅那段時,一直還以為兩人就此順利進展了呢。
感想二:
就我看來,若水固然介意青冷和紅兒的初H,但目前最困擾她的,還是她尚不知紅兒已逝,故對“二女共侍一夫”的前景耿耿於懷吧。唉,青冷寶寶總是不會把話說清楚,情商還需要繼續加強啊!若水貌似因為青冷的強大神力也高估了點他的情商,造成兩人不時溝通不良,看來要走好這條情路也還要加油了!
感想三:
喜歡堅持自己原則,說“神說,不可□,那就是不可□。”的若水,喜歡坦然拒絕於淵、決定和青冷回家的若水,順便用力敲打一下BTBT的尹喜(如果厲龍沒有隱瞞內情的話)和總是長不大的厲龍。
感想四:
為了拯救全人類而犧牲自己,我表示敬仰。
為了拯救全人類而犧牲“所謂少數的”他人,我……鑒於我自己素來怕死,所以不敢輕言他人生死。既然萬物有生有死,連宇宙也有滅亡的一天,所謂“拯救”,貌似無用點吧。況且既然九九歸真,再重頭來過,或許還有新人類產生吧。
好奇等待天地之道的正解。
PS:
同意八大的意見,雖然多聽取意見是有益的,作者還是盡量保持自己的構思比較好,這樣風格容易保持連貫性。
我個人覺得目前設定不錯,青冷也終於有長進了,不經曆風雨如何見彩虹嘛!
◇◆◇◆◇◆◇◆◇◆◇◆還有一篇也是讓小青受益匪淺的評
網友:思者 評論:《上善》 打分:2 發表時間:2006-11-17 20:21:16 所評章節:100
說對厲龍理解的透徹可不敢當,隻是覺得他的感情還處在小朋友過家家的階段,希望大大讓他的心靈成熟一點,雖然有的時候一直不長大對他是一種幸福,可以毫無牽掛的度過以後漫長無止境的日子,可是這種幸福建立在太多人的痛苦和包容上了,所以他沒有權利對長大說不,這是他的責任。隻要他又想保護的東西就要努力變強,可是變強又不僅僅是身體上的,還有心理。這個道理我明白,大家也都明白,就是不知道厲龍會不會明白呢?
現在的他,在清泠的保護下,過著幸福的“童年”,可以耍賴,可以撒嬌,因為清泠的潭水就是他的保護傘,清泠就像他的母親,永遠包容他所作的一切,又不會過多幹涉他的自由。所以,厲龍就在這種環境裏變得自私起來了,他想的永遠是自己,不會是別人為了他的自由付出了什麽。可是和飄雪一起不一樣。這個他眼裏的人間女子,有可以和他匹配的靈魂,卻沒有可以和他相伴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害怕受到心靈的傷害,害怕被束縛在一個“人”的身邊,害怕自己對飄雪的感情經不起紅顏老去的考驗。因為沒有勇氣麵對,因為他的自私,他逃了,留下飄雪一人傷心。從這裏就可看出,他並不是一個強者。當他看到飄雪的留言,他的傷痛,是一種對自己範了錯卻沒有機會彌補的難過,自然,飄雪在他心中有不可磨滅的形象,他以為這種記憶,就是對愛人的刻骨銘心。他用贖罪的心態看飄雪留下的一切,所以才一直穿著她做的衣服。可是如果問他,這衣服到底代表什麽,我覺得他不會理解,起碼不會深刻的理解飄雪做衣服時的心態。所以,他的情劫還沒有過,他,還是一個對感情萌懂的毛頭小子,管他已經成千上萬歲了的阿。
現在他發現飄雪可能沒死,他想找機會彌補,可是飄雪又不現身;清泠和若水作為他的家人和朋友所遇到的麻煩等等,都是在等他作出證明,證明自己有誠心悔過,有能力幫助別人,而不是一直拖人後退。總之,作為本書的重要男配,他要證明自己是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可以讓人對他做事放心,而不是一直要人幫他補漏!這點很重要的,不然以後的章節裏,什麽事情都是主角在做,而擁有強大力量的厲龍卻在旁邊歇著,主角肯定要扁死他的,而他身為龍的自尊也不允許他這樣。所以呢,大大你就狠狠的準備集訓課程吧,爭取讓他早日成為一個可以有擔當的龍,早日抱得美人歸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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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謝過三位大人以及很久以前思者大人的留言。看了大人的評和留言,讓小青又想了很多,以至於回留言太長隻好新開一章。這也正好,這些東西是小青在晉江的巨大收獲,也許從此對人生會有更清晰的認識。心理學教授說,隻有對人敏感,才能對人了解。而不斷地探索人性,其實也應該是天道的一部分。
看文之後,真的對八大很好奇,這樣行文的一篇《我就文中男歡女愛的一些見解》,且不說文字優美,論述嚴謹,單是文中深意及對人物心理的分析早已遠遠超過了我這個把他們寫出來的人。我寫的時候其實很簡單,我隻是拚命地在頭腦裏想出兩個人來,想像出他們的出生,家庭(如果有家庭的話),想像出他們經曆過的事情,他們的偏好,他們所受過的教育,以及他們的本質,然後用各種各樣的情況讓他們去進行反應,因此人物在我的心中是有血有肉的真實存在,所以叫做夢。這也就導致了我所講的隻是故事,而不是創作文學作品,我並沒有想方設法地用故事情節去刻畫人物,隻是盡可能合理地讓人物在故事情節中去曆練和曆險。所以,關於初H,我能知道的就是青泠並不在乎,也並不因此認為對不起若水。隻是若水的在乎和發現此事對若水的傷害,讓他內疚而已。
看了八大所說的“男女歡愛,本就是愉悅而純潔的事情,是隨著時間的演變,人類自我加箍的一層層道德硬繭,使我們現在產生了對於□的荒謬看法”,我相當被觸動。按聖經的說法,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裏便是如此純潔的快樂,而蛇(撒旦)的誘惑使他們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從此才有了羞恥感,開始把自己□的身體遮起來。這與大人所說,相當一致。其實在《道德經》裏也有類似的說法,老子一再強調要愚民,撇開為統治階級考慮的一些因素,不可否認的是,從快樂而言,是需要“絕聖棄智”的,所以老子才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事實上,在我寫到後麵的時候,青泠根本就想不起來紅兒和自己做了些什麽。在對性和愛的態度上,男人與女人的態度是不一樣的。男人更在乎女人的性,而女人更在乎男人的愛。如果歸根到動物性來講,男人在乎女人的性是因為他會在很大程度上承擔撫養後代的職責,所以需要確保這個延續自己生命的後代是自己的,所以男人會保護自己的女人不讓她被別的男性占有。而女人由於要生孩子,這個孩子肯定是她自己的,她需要確保男人對她和孩子的付出,而這種付出需要由男人對她和孩子的愛來維係。但是這是畢竟是人類動物性的體現,人類的感情更為複雜,如八大所說“情之一物,讓人頗為費解”,愛情,常常就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而即使是當事人也要很久之後才能察覺,甚至永遠無法察覺那第一次把對方身影刻入心底是在什麽時候。
青泠對厲龍要求若水初H一事的痛苦,在我看來,與其說是對自己與紅兒初H的內疚,不如說是被厲龍的舉動所傷害。而他之所以會做出那個決定,更是因為他並不是太在乎若水的初H,因為他就不太在乎,這不會影響他對若水的感情,但他同樣痛苦,因為他知道盡管他不在乎,若水卻會因此而被委屈。
到於厲龍。很多時候,厲龍的反應更類似於孩子的本能,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本我,或者說潛意識。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本我”會讓人按快樂的原則活動,所以厲龍會按照自己快樂的原則去做事情,很坦率,很真摯,雖然考慮的多是自己。這其實是一種相當可貴的本色,令人羨慕,所以厲龍應該是快樂的,至少是在《上善》的大部分時間裏。如思者大人的觀點“在清泠的保護下,過著幸福的“童年”,可以耍賴,可以撒嬌”。而且,我也相當同意八大的觀點,對厲龍而言,他不明白什麽是責任,責任這些東西屬於人的意識在本我之上的更高層麵,因此厲龍就是單純地在快樂,他的快樂也因此具有強大的感染力,給周圍的人帶來快樂。我因此而喜歡厲龍。
基本上我的感覺,所有的精怪,修人的過程就是對人性的一個理解的過程,我想,在相當多的神怪誌異文章裏,妖精都比人更單純,更少機心,在修煉的道路上逐漸去體悟人性的更高層麵,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說,就是“自我”和“超我”。
除了厲龍,其它的人,比如飄雪,已經進入了人性的下一個階段。她已經更像人了,人一旦成長之後,就會去按照現實原則活動。
而再往下一步,我相信,若水應該是已經相當接近人性最高的一個層次,按倫理法律原則而行動的“超我”。這也是我偏愛若水的原因,實際上,她比青泠更為成熟和超然。至少,在我心中的若水是如此,但可能沒有用足夠的情節來描寫和刻畫。
首先,若水對於自己的初H的堅持,在相當程度上是因為她的執著,不知道為何,我相當欣賞執著的人。若水對信仰執著,對愛執著,所以她不願意,相當不願意以付出初H為代價,這既違背她的信仰又不符合她對愛的追求。
其次,如果從大局出發,作為女族長,她是應該做犧牲的,但是這種犧牲未免太荒謬了。她最後會選擇青泠,並不是一時感情的衝動,幾個原因,一則,按人力資源學的說法,人隻有在把自己放到領導的位置上才會替整個群體考慮,但若水在人世間有錯位感,她在人世間更應該是那個柔弱的若水,而不是堅強冷靜的莊師楠,這也是同樣明白現代理論的於淵之所以一口一個莊族長的原因。其二、厲龍的反應、尹喜的說法,其實都不合情理。雖然道家一向有曖昧的習慣,比如老子所說的“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不存,用之不勤”,道教更玄,練丹都用什麽“後天返先天,嬰兒會姹女”。但是,不管怎麽樣,以莊師楠的見識,旁觀者的態度,不難看出厲龍此事別有內情。既然如此,何苦要去挑戰青泠的人性?路人乙大人說得對,“如果厲龍沒有隱瞞內情的話”,此事是有蹊蹺。
第三,這是若水對自己初H的態度,而她對青泠初H的態度,一方麵是因為八大所說“不過是作為一個小女人在計較著情人的不忠”,也是那瑟大人所說,“若水對青泠的這兩次計較, 隻是以情人的心態來說, 誰能無動於衷的看待自己的愛人與其他人\\\\\\\"水□融\\\\\\\", 又有誰能大方的看待情人為自己決定要去與別人H”,但更重要的,我同意那瑟大人和路人乙大人的觀點,“更何況若水還想著原諒青泠, 就意味著要跟紅兒共享. 她做不到叫青泠置紅兒於不顧的. 她此時並不知紅兒已經消失.”,和“但目前最困擾她的,還是她尚不知紅兒已逝,故對“二女共侍一夫”的前景耿耿於懷吧”。可能是因為我算是在晉江上歲數比較大的碼字者了,坦白地說,在現在的社會裏,初H根本就不算什麽。現在都這樣,到了將來的未來社會,會更嚴重,如於淵所說,宙斯聯邦不禁止□。在這種情況下,青泠的初H並不重要,雖然會讓若水傷心,而更重要的是一個婚姻的狀態。對青泠來說是沒有婚姻的概念的,所以他很有可能對一夫一妻和一夫N妻都同樣接受,但若水有,她對自己的要求是源自她自己的執著,我想,一個成熟的人會律已嚴,卻對別人鬆。她所在意的,頭痛的,是如何與紅兒分享青泠罷了。
如果紅兒當初不死,這將是一個永遠的麻煩。所以,當時我曾經在留言裏說過,我很不厚道,我偏心,所以我讓紅兒滿足了一下她的願意,然後消失。否則這篇文章會對於人性的問題糾纏不休,因為紅兒的存在很難解決,這也是我一開頭就下了決心要讓紅兒自殺的原因,因此一開始出場的時候,她所處的環境就很痛苦。紅兒,我對不起紅兒。
問世間情為何物?沒有多少人能回答得出來,但我想,一個成熟的愛,至少應該是寬容,是犧牲,是希望對方能夠幸福和快樂。
最後,感謝各位大人的指點,其實這並不會影響我後麵的安排,因為,已經全部寫完了。但寫完之後再來看,不但可以看到人物的內心,其實也是對自己的重新認識。
至於青泠保留初H的那個版本,我同意那瑟大人的意見,“都H過了, 再寫沒H的總是感覺有點奇怪, 不太能夠接受”,更何況,我一直認為,這一段是青泠必須要經曆和麵對的問題,否則我結不了尾。比如,從上一章來說,青泠就不會消失。而他的消失是必須的。當初想的是,如果要一個互相初H的版本,我隻能加一個番外,比如楓隨提到過的青泠和若水如何生孩子的問題。但最近實在太忙,隻能無限期地往後推了。這個我不做任何承諾,因為我很少看現代的小說,現代版的寫起來很容易寫成日記,一寫成日記我就不會寫了。
小青少有看言情,也是剛剛才開始接觸了一點很少的心理學,還請各位大人指點,砸磚。謝謝。
◇◆◇◆◇◆◇◆這是一篇完結兩個月之後的留言
[投訴] №1 網友:小草 評論:《上善》 打分:-2 發表時間:2007-02-27 11:04:01 所評章節:80
各位大大都講的好高深啊,有這個必要嗎?汗一個先~~~~~~拋開那些,就感情來說,我就是感覺不爽,本來我對上善慕名已久,可是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接受青的不忠,不論用什麽理論來安慰自己,我還是覺得很難受,感覺非常討厭.而且,不知道大大們發現了沒有,中國人似乎都對男人的出軌寬宏大量,甚至習以為常,並且會找種種借口來為那個男的開脫,但是同樣的事發生在女人身上就是罪大惡極了,真是可笑~~~~這就是女子的弱勢啊,因為五千多年的封建時代的荼毒,盡管現代女性表麵上已經擁有半邊天了,骨子裏還是軟弱的,從這裏就可以看出來了.
第二十五章 不與君絕
那光華竟然漸漸地從劍上和厲龍身上浮了起來,在小屋中漸漸成形,像夢中的女神般虛幻,卻又真真切切地立在眼前。
若水吃驚地看著那女子越來越清晰,最後終於變成了一個心中惦念以久的倩影,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她無助地撲了過去,想藏進飄雪的懷中,卻被彈了回去。飄雪的臉上是一種說不出的神情,她輕輕地開口,聲音帶著些空靈,飄忽不定。
“我聽到你們的話了,若水,我現在是劍靈,比劍氣還利,大約也就隻有厲龍能靠近我,隻是,我也不能堅持太久,以我現在的靈氣,恐怕隻能堅持不到一柱香的時間。青泠找厲龍就是想幫我,想問清楚他當年是如何化為人的。是我不對,是我求青泠在我能化為真正的人之前不要告訴他,哪裏知道這樣卻害了你們……”數顆晶瑩的小小光珠從飄雪臉上滑下,滾落地上,跟至堅的冰玉撞擊,變成星星點點的寒芒。
厲龍還在跪地大哭,飄雪也跪下,把厲龍擁入懷中,愛憐地吻了吻他的臉,“別哭了,若水說得對,一切都是注定的。但天意既然對我都沒有放棄,青泠也一定不會有事。我總覺得他不會就這樣消失,讓若水在這裏守著吧,我們哪怕走遍天下也要把青泠找回來。”
◇◆◇◆◇◆◇◆
人間過了多少年頭?
山中又有多少日月?
日升月降,
鬥轉星移,
秦時的明月正照在漢時關上。
若水還在冰玉小屋中抱膝癡坐,對她來說,有寒潭的寒意流轉,根本就不需要人間的煙火,那曾經在寒潭邊上烤的盾皮硬鮫早就成為遙遠的故事。隻有青泠的笑容仍無比清晰地浮在若水眼前,更被她日複一日地反複刻在心間。日子長了,若水甚至想不起來還有一個人世,更想不起來,其實自己在蝶夢星係和南冥星係那裏還有父母親族,直到有一天,玄玉在識海中自己現了出來,是緊急通訊。
若水怔怔地愣住,半天才想起來原來自己不止這一個家,也許,是應該去看看父母的時候了。
在兩儀旁等候著詩楠的是莊正道夫婦和軒文岸。
父母有些老了,慈愛的神情卻從未改變。而軒文岸也有些變化,不再如青年一般,不知道自己走後,又過了多少年?
軒文岸深深地看著詩楠,這個女子在兩儀裏幾乎就沒有任何的變化,此刻看上去,像極了少年時的師鶴。這兩兄妹還長得真像。
詩楠坐了起來,微微地笑,“父親,母親,文岸,你們好嗎?”
她走到父母跟前跪下,“父親,母親,詩楠沒有跟父母說一聲便去了人世間,讓父母操心,詩楠不孝,求父母原諒。”
如月把她拉了起來,“文岸都跟我們說了,沒關係,你回來就好。人世間如何?你們要找的東西找到沒有?”
詩楠點點頭,卻又搖搖頭,看得軒文岸大訝,隻聽得詩楠淡淡地說:“找到了,太一生水,我終於知道道生一的‘一’是什麽,但是,”詩楠的眼中盡是憂傷,“那個‘一’卻消失不見,再也找不回來。”
莊正道和如月對視一眼,這孩子說的話好費解。不管如何,詩楠也應該離開了。
“小楠,咱們是去南冥的最後一批人,是該出發的時候了。”
詩楠閉上眼,不讓淚水湧出來,她再次向著父母跪下,“詩楠不孝,求父母讓詩楠留在這裏吧。如果可能的話,我願意一直待在人世間裏,直到宇宙坍塌的那一天。”
莊正道拉起詩楠,歎了一口氣,“文岸,你跟詩楠說吧。”
軒文岸點點頭,“詩楠,你不能再去人世間。宇宙坍塌前的異變已經發生,原來宇宙的毀滅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種自然回縮,危機無聲無息地出現,等我們察覺的時候,人類毀滅的時刻估計已經就快要到來了。而地球母星,將首當其衝。”
詩楠吃了一驚,詫異地望向軒文岸。在她帶點詢問的目光中,一個熟悉的宇宙星空模型在房間裏浮現出來。
這個模型比正常的星空模型小了不少,離蝶夢最近的太陽係那一側,廣闊星空已回縮了一半以上,更不可思議的是,宇宙的邊界是平平推移的,換句話說,宇宙邊界上的星係並沒有像大家想像中那樣被碰撞和壓縮。整個宇宙,就像一張紙,被人不斷撕去四邊,而並不是整張紙一起被揉成一團。
“怎麽會這麽快?”詩楠喃喃地說。
“因為有若幹個無比巨大的黑洞。”軒文岸相當平靜地回答,“叫他們黑洞是因為沒有別的詞語來形容。當然,也有人叫它們複仇天使,有人叫它們惡魔,還有人叫它們高維宇宙的入侵。不管叫他們什麽,那些巨大的黑洞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吞噬著一切。我們無法用測度出它們行進的速度,不論是探險船還是電磁波,所有的物質都有去無回。它們和黑洞不同,黑洞還有視界,隻要速度達到光速就可以逃離,而在它們麵前不行,包括光速粒子在內,全部吞噬,連以往黑洞在吞噬物質時會發出的X射線都不曾放出。”
“當然,我們還是有辦法可以算出它們的速度來,通過對已有宇宙星空的星係測定。前天晚上,恒琴河係被吞噬,今天早上,就在剛才,最新的報告是橙光星係的消失。射電望遠鏡發出的粒子隻能從已有的星係上彈回,而一旦朝著已知星係座標射去的粒子去而無回,就知道那個星係已經不複存在。”
橙光星係的名字讓詩楠吃了一驚,“橙光?那個在銀河係邊緣的橙光?”
軒文岸點頭,“沒錯。根據我們已有的記錄,這些大黑洞不是勻速的,而是在不停加速。從現在的情況看,地球母星在大約一個月之後便會消失,蝶夢星係離太陽係不遠,大約能支撐到五個星期之後。南冥稍微要好一些,你們的確會選地方,從師鶴發來的星空模型看,從南冥看出去,目前還看不到另外幾側的星空在消失,也就是說,南冥幾乎是在那些黑洞所圍的正中心,那麽,如果加速度不變的話,我想你們莊家在南冥還能繁衍兩三代人吧。”
“那你們……”詩楠知道父母留在蝶夢隻怕都是為了自己,但軒文岸呢?他不是總想著和大哥待在一起嗎?為什麽也不走?
看到詩楠詫異的目光,軒文岸笑了一下,這人真是相當聰明,“伯父伯母不走,的確是因為等你。我不一樣,我始終相信你會找到答案。對了,你的那個青泠怎麽樣?”
詩楠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他不見了。我遇到了你們的暗夜季子,而我們找到的道德經補遺篇上麵說:大一生水,水反輔大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大一,是以成地;天地複相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複相輔也,是以成陰陽……所以,我們苦苦找尋的那個道和天地之間的‘一’,其實便是水。”
軒文岸大吃一驚,“水?水不是天地所生嗎?”
詩楠含淚搖頭,“文岸,你讀過聖經的創世紀嗎?”
軒文岸揚揚眉,詩楠垂著淚吟誦:
“起初神創造天地。
地是空虛混沌。淵麵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麵上。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神說,諸水之間要有空氣,將水分為上下。
神就造出空氣,將空氣以下的水,空氣以上的水分開了。事就這樣成了。
神稱空氣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神說,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處,使旱地露出來。事就這樣成了。
神稱旱地為地,稱水的聚處為海。神看是好的。”[注:此乃聖經開篇“創世紀”原文。]
軒文岸的神色越來越震驚,最後,詩楠哽咽著說:“所以,如果說天地初生之前,神的靈便行在水麵上,而空氣是在諸水之間造出的,水退出的地方便是地。那麽,文岸,神是先造了水,才在水中造的天地!”
軒文岸徹底無語,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人類的想像,水?地球母星上哪裏還剩得下什麽純淨的水?而水在人們心中本來就是天地的一部分,怎麽也不可想象神能通過水創生天地。
這就如同能看到未來卻無法改變一般的無奈,還不如不能預知未來。毀滅即將到來,卻沒有人知道如何去度過這一劫難。宇宙是不會永遠湮滅的,等坍塌完了又會在大爆炸中重生,就如《道德經》中所說的“有無相生”,無完了就是有,有了之後會再無,生生滅滅,循環不息,隻不過下一個宇宙裏,再重新聽到天道的喻示時,思考的又將是截然不同的一些生靈罷了。
眾人沉默,隻能聽到詩楠漸漸平複的呼吸聲,良久,莊正道才開口道,“師楠,你真的不跟我們去南冥?”
如月的眼光焦灼,看著這個不斷在自己麵前得得失失的女兒。
莊正道接著說,“師楠,你能明白為什麽我們要把你從人世間叫回來嗎?人世間是在地球母星,你如果要進入人世間,即使是從南冥進入,你的靈魂隻怕也會和地球母星一起消失。”
詩楠第三次向父母叩下頭去,“父親,母親,再過幾百年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意義,讓你們擔心,是詩楠不孝。不過,我真的不願意離開人世間。哪怕,就隻剩下了一個月的時間。”
雖然並沒有出乎意料,如月仍然垂淚,莊正道長歎一聲,“罷了。”
他轉向軒文岸,“你呢?你父親說把你交給我了,你不是和師鶴是好朋友嗎?也去吧。”
軒文岸朗朗笑道:“謝謝伯父,我還是替你們看著這個女兒吧,對我來說,人世間比一切都重要,反正我也沒有什麽牽掛。何況,”沒有人能聽清軒文岸的低語,“詩楠長得還真像師鶴。”
◇◆◇◆◇◆◇◆
莊正道夫婦終於走了,從蝶夢到南冥的星際穿越便要好幾個月,這一別便是永別。
如月傷心得幾乎要大病一場,她怎麽也不忍讓自己疼愛的女兒走在自己前麵,好幾次都對莊正道說不去南冥了,要留下來。但莊正道相當理解詩楠,這個孩子執著於一件事情的時候,有哪一次是能因為別人的看法和決定而改變的?更何況,莊正道握著如月的手說,“你還有兒子,孫子,還有我呢,你不忍心扔下師楠,就忍心把我扔下了?還是要我也陪著你們待在這裏?再說了,你在這裏又有什麽用?就當你女兒已經嫁到地球母星上去好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好了,別哭了,別讓軒文岸笑話。”
最後,所有蝶夢星係上的人都撤離了,偌大的星係,隻剩下了軒文岸和詩楠。
又是一個黃昏,軒文岸和詩楠最後一次漫步在北冥大洋邊,天地依然生機勃勃,除了寥無人煙之外,一切都和平時無異,根本不像是世界末日即將到來。
走著走著,軒文岸突然很溫柔地拉起詩楠的手,目光迷離,“師鶴,如果有來生……”話音把他自己驚醒,這才發現麵對的是那個和師鶴長得極像的詩楠。他歎了口氣,放開詩楠,“對不起。”
詩楠笑了笑,不以為意地說:“為什麽不去南冥?”
軒文岸聳聳肩,“去幹什麽?你大哥是正常人,孫子都有了,我去好玩麽?”他的樂觀性格再次起了作用,哈哈笑著說,“詩楠,你說,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沒有人世間,沒有你的那個青泠,最後有沒有可能軒轅家族和莊家聯姻?”
詩楠很認真地想了想,“如果的話,我想,我不會愛你,你愛的也不是我,普天之下,沒有這麽倒黴的夫妻吧?”
她笑著搖搖頭,“我看不會。我一定會拒絕,誰願意嫁個丈夫,成天拉著自己的手叫自己大哥的名字?”
軒文岸苦著臉,“我幫你這麽多,你也不替你大哥對我表示表示?”
詩楠卻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她遠遠地望著已沉入海中的蝶夢恒星,神情落寞,“我願意天天和他在一起,哪怕什麽都不說,哪怕連手都不牽,哪怕過最平凡的普通人的日子。”
一種熟悉的感覺掠過詩楠向遠方漫延,熟悉的清新、寒涼卻溫暖,詩楠怔怔地立著,眼淚又湧了出來。難道是因為想念嗎?想念就可以得到這種感覺?那我寧可每時每刻不停地想念。
軒文岸歎了一口氣,師鶴的這個小妹夠癡情的,也罷,反正自己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兩儀總得有人守吧?
詩楠又坐到了兩儀之中,軒文岸卻在讀一份緊急的全息影訊。他的神色有些怪異,讓詩楠忍不住出聲詢問。
軒文岸有些不解地回答,“那個黑洞居然放慢了速度,幾乎停了下來。奇怪,它的加速度一直是不變的,怎麽會停下呢?”
詩楠溫和地笑著,“不管它停不停下來,我反正就要回去了,文岸,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如果沒有你的人世間計劃,我永遠都遇不到青泠。雖然,”詩楠的笑容中有一絲苦澀,“我把我的愛人弄丟了,但至少我還可以到那個家裏去等待,就算天地都毀滅了,我也不會放棄。”
笑容漸漸淡去,詩楠喃喃地念著一首很久以前的古詩:“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縱使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與君絕!”
“青兒,就算天荒了,地老了,天地合了,連宇宙都沒有了,我也不要跟你分開。”
玄玉隱隱現出,詩楠的眼睛閉上,生命磁場再一次消失。軒文岸知道,這將是詩楠最後一次對他說話,從此,她將不再醒來。
◇◆◇◆◇◆◇◆
冰玉小屋裏,若水緩緩地睜開眼睛,一切都和她離開時一樣,絲毫沒有改變。寒潭的寒意依然,一波波地湧入,在她體內流轉,就像是回到了青泠的懷抱中一樣,天地合了又如何?
若水走出小屋,潭水溫柔地環抱著她,輕輕蕩漾。若水慢慢閉上眼睛,任由潭水帶著自己漂,隨它漂向何方吧。就像那時候第一次見到寒潭時,自己落入水中,本來還有些驚慌,但青泠的潭水很快便把自己送到了潭邊。那個當時還如少年一般的青泠,笑眸,卻有些臉紅。一切都如昨日,曆曆在目。
腳下居然觸到了實地,若水睜開眼,原來潭水真的將自己帶到了潭邊。火樹依然,一個背負古劍的白色身影立在火樹林前,也不知立了多久。
“大嫂。”厲龍比上次見到時已經好多了,麵容剛毅。
終於不再是孩子了,若水輕輕地笑了一下,有了飄雪的厲龍是不一樣。
“飄雪好嗎?”
飄雪的身形再次現了出來,也是微微地笑著,但笑容裏有些憂色。
若水知道他們沒能找到青泠,“沒關係。”若水抬眼望向厲龍,慢吞吞地說,“還記得當初你問我,是不是到青泠的潭裏洗過澡了?我想,我其實一直都在青泠懷裏。”
若水的神情有些恍惚,剛才潭水相擁的感覺真真切切,與記憶中並無絲毫不同,“青泠一直都在,我也要一直待在這裏。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那一刻。”
若水又笑了笑,“我想回去了,我想念那種被潭水包圍的感覺。對不起,厲龍、飄雪,請原諒我的自私,我想一個人和青泠待著。”
若水緩緩伸出手去,在飄雪手前虛虛地拍了一下,接著也拍了拍厲龍的肩,“你們終於能在一起,我很高興,也很放心。別了,保重。”
若水一步步慢慢地走入水中,這種回憶裏最親切的感覺,仍然如此讓人沉醉。
往事如水,前塵似煙。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一幕幕,一些些,記憶中不曾模糊的時光,仍然如在眼前。
心痛欲絕。
我們沒有時間了,青兒,你在哪裏?為什麽相愛卻終不能相守?地將老,天將荒,而那個相約守候的人呢?
========================以下為搞笑======================================
欲看大結局請選擇:
1、我是有神論者。請看“第二十六章 玄之又玄”
2、我沒有信仰,不在乎有神無神。請看“第二十六章 玄之又玄”
3、我是無神論者,但不排斥有神的故事。請看“第二十六章 玄之又玄”
4、別管我無神有神,我要看若水和青泠在一起!
“樹在得知竹的變心以後,氣得嘔血數升,終於一病不起終日長臥在當年二人初遇的水溝裏(此君愛好詭異……= =),他反複地問著自己:我這算是NP嗎?算是NP嗎?算是NP?那竹她那樣又算什麽?
經過了千年萬年,樹還是沒有想通,竹卻早已化做了白骨堆,和樹天人永隔……”(By:八大)
小青狂笑……請看“第二十六章 玄之又玄”,汗……,請隻看前麵2417個字就好。
5、我是無神論者,畢生最討厭有人宣揚什麽有生於無啊,創世啊,末日的拯救啊,哪怕是在小說中也不行。嗯,請看“給無神論者的大結局”。
6、我是虔誠的唯一神的有神論者,且我的信仰不是道家(注意:不是道教)或基督教。汗……對不起,小青對佛教和伊斯蘭教一竅不通,等我有時間了再學習一下,爭取能寫出個結局,在第三個結局出來之前,請先將就著看看“給無神論者的大結局”
7、我最雷的就是一個小白,最後居然就把世界給拯救了,更別說拯救宇宙和人類……雷啊,雷啊……
“小白OR小樹憤怒了!
使出暴擊!戰鬥力提升200%
把作者B O S S幹掉……
擺出最後P O S E
手拿小劍指向天空~
我的地盤我做主Y E A H!!
結果因避雷不當被劈死……
後來……
後來……”(改自某位邪兄的回帖,實在太可愛了……)
小青狂汗……,請看“給無神論者的大結局”
==============給無神論者的大結局=============
★大結局之一★
“砰”地一聲,宇宙像一個氣球一樣爆了。
故事講完了。
(汗……開個玩笑)
★大結局之二★
四個不知名的巨大黑洞以不可抗拒的勢頭逐步接近,終於吞噬了整個銀河係。
剩下不多的幾個逃離銀河係的大家族,包括遷徙到了南冥星係的莊氏家族,也隻比太陽係多撐了數百年時光。最後,連人類用當時最先進的技術保存起來的基因種子庫也在宇宙坍塌的最後的一百個小時內灰飛煙滅。
物質是不以人的精神為轉移的,無論是基督徒,有大神通的佛教徒,或是有大異能的神靈精怪,生於天地者終究超脫不出這個天地。
人不可能勝天。“人勝天,近而顯,天勝人,遠而穩……”
所有的傳奇,終將湮滅於時空洪流之中。包括這篇微不足道的故事在內,本來就是癡人說夢般的幻想,自然是羅列速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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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
想起《哈利•波特》裏關於活點地圖的使用魔法口訣:“我莊嚴宣誓,我沒幹好事!”
逃走……
第二十六章 玄之又玄
我把我的愛人弄丟了,青兒,我把你弄丟了,末日不知道有沒有審判,而我無法一個人麵對基督,我不願意一個人在天國在天父的懷抱裏。青兒啊,就算能得到永生,我也不要沒有你一個人走下去!
若水在潭水中流淚,淚水居然如鮫人泣珠一般,化為顆顆寒珠,墜下。一切的過往在眼前浮現,潭水的懷抱雖然如青泠的懷中一樣寒冷而溫暖,卻虛無地沒個著力的地方,伸出手去,什麽都抓不住。
一種溫暖而有如實質的感覺突然出現在若水心中,四周的潭水開始有了說不出的變化,跟第一次跌入寒潭時一樣,潭水開始抱著若水蕩漾。
若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她仍然緊閉雙眼,生怕睜開眼時會再度失望。溫暖的感覺越來越真切,就像青泠的懷抱,而就是這樣的一個懷抱讓她從冰玉中醒來,回到人世間。她夢囈一般地喃喃喚著,“青兒……青兒……”。
一雙強有力的手臂環住了若水,難道真的不是夢嗎?麵前的那雙眼睛,就如同第一次在紅兒的洞中見到時一樣,還是那麽大,那麽好看,隻是當年如寒潭般的純淨裏已經寫滿了滄桑,深邃如星空,悠遠如時光。
眼睛的主人著一身青衫,那青衫在水中如同在岸上一般地垂墜,黑發微微束起,在水中如同在岸上一般地飄逸。
那個人啊,怎麽總讓自己覺得如在夢中?若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心靈卻陶醉得忘了今夕何夕,身處何處。
青兒啊,青兒,若水無聲地喚著,淚珠止不住地湧出。
青泠溫柔地吻去了從若水眼裏湧出的冰珠,再輕輕地把若水拉入懷中,用力摟緊。力量如此真切地給了若水溫暖,不再如潭水般虛無飄渺地無可著落。
下一刻,兩人已到了潭底的冰玉小屋之中。屋內沒有水,隻有似水的萬般柔情。
若水不敢睜開眼睛,小屋裏真的變成了如自己曾經無助地求了無數次那樣溫暖。青泠的手涼涼地,在自己的臉頰上溫柔撫摸,再慢慢向下移去,唇、頸、胸前……接著,深衣後的衣帶被緩緩拉開,清涼的灼熱從肩上順著手臂的內側下滑,一直移到了指尖,然後再回到胸前,小腹,後腰,臀部,在每一處經過的地方都燃起火焰,羅裳輕解,緩緩滑落。
青泠癡癡地望著懷中的美好身形,晶瑩如玉的肌膚,起伏有致的峰巒幽穀,眩目的誘惑。輕輕地,從心愛的人兒頭上抽下發簪,青絲散落,如瀑布流雲,半遮半掩之間,更讓人心醉神迷,留連。
是冷嗎,懷中的玉人在微微地發抖?
青泠把若水稍稍放開了一點,而若水死死地摟著他,低著頭怎也不肯抬起,晶瑩的玉膚早已泄露了她的秘密。層層紅暈從肌膚下泛起,豔若桃花,水盈水潤。青泠指尖輕拂,在胸前遊移,再一路迤邐地撫了下去,而這心愛的人兒在自己懷中不住地劇烈顫抖,如期待,似渴望。
拂開她的秀發,低垂著的那張粉臉早已羞得滿麵飛紅。
細不可聞的聲音在懷中響起,低低地,“我……從沒有試過,青兒要……憐惜我。”
這話引發了青泠最原始的反應,感覺到青泠的變化,一雙星眸微微睜開,媚眼如絲,紅唇若夢。青泠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地吻了下去,時間如凝固了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時間是真的凝固了。否則,那吞噬一切的黑洞早就應該來了。
青泠把若水的手拉到自己胸前,低頭下去,咬著她晶瑩的耳珠道:“替我脫掉,好不好?”
若水的臉更紅了。她把頭深深地埋入青泠懷中,身子還在劇烈地發抖,桃紅色的肌膚已經紅到了深處,如最可口的水蜜桃,觸之欲滴,讓人恨不能一口便吞了下去。
青泠笑了笑,白衣青衫和束發的冰紈同時消失,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在若水微睜的眼中,又是那個如亙古不化的冰山般的冷傲男子,漆黑的長發,如冰雪般的白膚。隻是,冰山也有融化的時候,春回大地之時,冰川上的春天是什麽模樣?
若水已經快被洪水淹沒的心中迷醉地想,如果早知道青兒的月白長衣下是如此完美到無可挑剔的挺拔身材,每寸肌膚都充滿了力量和誘惑,自己是不是會在紅兒之前先吃掉他?
若水近乎完全迷失,愛人的懷抱原來竟是如此地令人不願醒來,而那帶著灼熱的唇正一點點地從頸間移了下來,似乎要用一路尋幽探勝,愛遍每一寸的身體。青泠的愛意在她全身遊走,接下來的,是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熊熊燃燒。
最後的一絲清明也被青泠的唇吻去,烈焰已經引著了身體最深處的欲望,早已酥麻的身體散發著驚人的熱度,冰山融化,春潮狂湧,徹徹底底地把兩人淹沒。
清新而沉醉。
寒冷卻溫暖。
狂暴的溫柔。
天地再不存在一般,沒有任何精神和物質的束縛,既像開天辟地的力量一般爆發,又如天地初開時陰陽調合的神秘。
天人合一。水□融。
兩個交織在一起的身體奇跡般地消失了……
寒潭靜悄悄地在瀑布下守候,從有了這天地之後便一直不曾改變。火樹紅葉如炬,紅兒的洞裏遺天玉鎮壓著萬年洶湧的地火。一條小溪從寒潭裏漫出,曲折蜿蜒,從石縫裏擠出,再沿山勢而下。
流經尹家的窗外,流經清澈的青河,衝入兩水分流的岷江,再無比宏大的跳過三峽,沿長江而下,湧入大海。大海的潮起潮落,如這個星球的呼吸。
台風正在生成,大漠中狂沙滾滾,九州大地上獵獵旌旗,群雄爭霸,血染長河,管他漢家多少關,征戎不曾返人家。
今夜月圓,正伴在地球之旁,繞太陽旋轉。
而太陽和它的十二顆行星隻不過是滄海中的一粟,銀河係如玉帶,恒河沙數的星球在星漢中閃爍。
再遠處,巨大的黑洞沉默地旋轉著,卻止步不前。
一切是那麽的不真實,時光令人驚奇地停滯了下來。
不知道是多久,等寒潭水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若水溫柔地縮在青泠懷中,靜靜地呼吸著青泠的味道,清新如昨,痛楚和瘋狂讓她的麵色蒼白,眉間卻風情萬種,找到了歸宿的安詳。
青泠憐愛地擁著若水,右手和她的左手十指交錯,如交融的生命。
好久好久,若水才滿足地呼出一口氣,抬起頭來望著青泠,癡癡地看。
“傻丫頭,看什麽?”
若水抬起右手,溫柔地撫著青泠的臉,“青兒,你又變了,或者,你根本就不曾變過?”
白玉般的手指掠過唇際,青泠終於把那指尖噙住了,半天不肯放開:“不管我怎麽變,你卻始終在我心中。就算我什麽都不是了,從有變成了無,你也是那個無中的僅有的一點有。”
若水淺淺地笑著,把頭再靠到青泠胸前。她的笑容如此燦爛,心滿意足的快樂,“青兒,上帝終於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把你還給了我,即使下一刻便到了時間的盡頭,我也再沒有遺憾。”
青泠憐惜地把若水再抱緊了一些,“傻丫頭,時光是沒盡頭的,隻有周而複始的循環。我看到了你們說的將合的天地。原來我們居然身處一個球上,而無數的球構成了更大的天地。隻是,有四個無比宏大的力量正向那更大的天地逼來,吞噬一切。我無法阻止,我可以直接穿過他們,可以看到,可以感知。我知道那裏有一種力量,也許,是另一種和我類似的存在,當我穿過他們之後,我知道,我已經到了永恒的那一邊。”
若水吃驚地抬起頭來,青泠在說什麽?什麽球?什麽天地?剛才的水□融之中,若水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那正要吞噬宇宙的四個巨大的黑洞,難道,竟然是真的?那麽,青泠說跟他是同樣的存在又是什麽意思?她突然想起了在蝶夢星係時的那種突如其來的熟悉感覺,莫非,那是青泠?
若水有些艱難地張了張口,“青兒,你在說什麽?什麽存在?什麽天地?你怎麽能看到那些巨大的吞噬的力量?”
“還有,”若水心痛地望著青泠,“青兒,你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我們找不到你?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卻連我的夢裏都不來。”說著,淚光便瑩瑩地泛了上來。
青泠愛憐地輕吻,淚水滲入唇間,甜比苦多。
“我哪裏也沒有去,一直都在這裏。厲龍的幼稚和負氣讓我痛心,而一想到你不得不去做你不願意的事情,更是讓我萬念俱灰。若水,原諒我好不好?紅兒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明白她想做什麽。何況,紅兒也很可憐……”
一隻手指橫在青泠唇前,若水在低低地說,“我不怪她,更不怪你。我不在人世間的那個時候,青兒,你有多痛?那種生不如死的痛楚,直到我一個人坐在咱們的小屋裏想念你時才能體會出來,如果有個人能安慰你,我願意。”
青泠的目光有些迷茫,“紅兒不是安慰我,她本來就厭倦了這個世間,又想要給我更大的力量。也許,還有些我一直沒有弄懂的東西,而我也永遠不想去弄懂。若水,我要你知道,我隻喜歡你,隻想和你永遠在一起。要是沒有你,我寧可放棄永恒的生命。”
若水心中酸楚,那個紅兒啊,她明知道青兒心中隻有自己,卻給了青兒所有的一切,不知道會多麽自苦?紅兒啊,寂寞的紅兒,果然是寂寞的一生,不,我不怪她,一點也不怪。
青泠就像能知道若水在想什麽似的,輕輕地吻上她的唇,又是好久好久。
這種感覺真好,若水恍恍惚惚地想,如果能永遠和青泠在一起就好了,永遠,永遠。
青泠接著道,“那整整一個晚上,你都沒有來。我不敢去想象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厲龍是我的兄弟,卻更像是一個無知的孩子。我真無法想象我最珍愛的你落到他手裏會怎麽樣。你們倆對我來說都很重要,無論失去誰,我都會心灰若死。而那天晚上,我以為,我把你們倆都失去了。最後,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唯一能記得的是,當時我對自己說,我什麽都不要了,不管是本體,神體,還是意識,如果沒有了一切就沒有了痛苦的話,我願意變成空無。”
若水狠狠咬了青泠一口,雖然現在就在青泠懷中,她還是後怕,放棄意識對於一個水神來說,就是自殺。
“我不願意再痛苦和寂寞。即使是你在素矰裏的日子,我總想著你還有回來的時候,哪怕隻能看著你在冰玉中沉睡,我也依然會來到這裏守著你。而那天,我同時失去了你和厲龍,這個世間還有何生趣可言?我以為在這個天地中,已經不會再有力量還能喚醒我了。”
若水的淚水滾滾而下,濡濕了青泠的青衫。
“我錯了。剛才我就說過,就算我什麽都不是了,從有變成了無,你仍然是這無中的一點有。當你來到咱們的小屋時我就醒了,也許,是因為我並沒有放棄所有的意識,在我的內心深處,總存著一些些的希望,我不相信真的會失去你,也不相信我們真的永不能相守。也許,有牽掛的‘無’才是真正的‘無’,世上沒有絕對的有,也沒有絕對的無。”
若水再狠狠地咬了青泠一口,一點沒留餘力。“你為什麽不出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我們本可以在那時候就守在一起的。”
青泠微笑,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正在剛才咬過的地方輕輕地揉。咬人的人好像比被咬的人更痛。
“你說得對,是因為時間。”
“當我放棄一切時,我終於想通了關尹子的‘一宇’,老子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而我終於明白即使九九歸一,一能生萬物,但始終是‘有’。這個世界最根本的並不是‘有’,而是‘無’。老子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而我們總認為有與無同出而異名,是一種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意思。其實,這種理解錯了。”
若水喃喃地念,“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取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然後把咱們兩個,齊來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青泠微微笑著,這個傻丫頭啊,讓人恨不能再吃她一回。微笑中青泠接著說了下去。
“我們忘了另一句話,‘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也就是說,當萬物在平衡的時候,陰陽是並存的,而陰陽一定會通過不平衡而達到下一個平衡。”
“我終於想通了的是,在這個天地中,身體是陽,意識是陰,即使是沒有身體,如我,寒潭和瀑布,甚至包括每一滴水,都是我的存在。即使我能歸於一,孤陰孤陽融合之後,一滴水中仍然有三千世界,我始終逃不過這個天地的規律,而這個天地的毀滅一定會導致我的毀滅。”
“所以關鍵仍是天地的變化,是平衡之後的不平衡。如果是這樣,陽極而陰生,陰又生陽,天道循環,往複不息。那麽一定會存在一個時刻,‘有’到了極點,接下來將是‘無’,而‘無’又將會衍生出一個新的‘有’。這才是‘無,名天地之始’。其實還不止於此,以無為始,有為盛,最後必然再歸於無。隻有把自己歸為‘無’,才能避免在一切的‘有’被毀滅時一起被毀滅。”
“所以,我雖然醒來了,但卻因為終於悟通了有無而直接進入了‘無’的境界。我什麽都不是,卻同時可以是天下萬物。”
“‘有’並不是最強大的,就如一個杯子,當它是空的時候,一切的可能都存在,而如果是一個盛滿了水的杯子,再也生不出任何變化。所以老子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既然有用,‘無’就可以生出任何的‘有’來。而這個‘無’,我想,”青泠緩緩地說,“這就是當初老聘、尹喜他們達到的境界,你們人類稱之為成仙。所以尹喜可以隨心所欲地令湛湫化龍,所以尹喜可以穿梭時光,預知你的到來。包括我終將化為‘無’,也應該在他們的算中。”
“對了,還有時間。一旦我進入了‘無’的境界,時間便對我沒有了意義。萬物有生有滅,控製生滅的,正是時間。一旦脫離‘有’而進入‘無’,時間便不起任何作用。我可以隨意地穿梭於時光和天地之中,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同時出現。”
“等我終於能夠自如地在時光中穿梭之後,我就開始找你。你的意識卻離開了寒潭,按照上次你和於淵的說法,我想,你是回家去了,所以我便追蹤著你的靈魂印記,去了你們的世界。”
青泠的眼中第一次開始露出迷惘。
“我把思感放得極大,因為我在這個球上找不到你,我想,我已經完全不受任何地域的限製,對你們的天地中無數個球都可以一掠而過,而在我找到你之前,我先看到了剛才提及的那四個東西。”
“說它們是東西並不貼切,它們正好什麽東西都不是,那是四個‘無’,一切的‘有’都會被它們吞噬而變為‘無’。天地從‘無’生成萬物是一個漫長的時間,而當我看見那四個‘無’是如何將萬物重變回‘無’的時候,我發現由‘有’到‘無’卻是一個極其快速的過程,不到一眨眼的時間,就有無數的球被變為了‘無’。”
雖然青泠在身邊好整無暇地講著過去發生的事情,若水還是一陣陣地害怕,沒有人可以在近距離看黑洞吞噬物質,因為到可以目睹的距離就再也逃不出黑洞。何況那四個根本就不是一般的黑洞,超過光速就可以逃離以前宇宙裏的黑洞,而在那四個黑洞麵前,沒有物質能夠逃離,數倍光速都不行。如果說以前的黑洞如大海裏的漩渦,隻要船隻的馬力夠大,船員的技術足夠好,是可以逃離漩渦的。而那四個大黑洞則是以前的百慕大三角,它們吞噬一切,再大的能量,再嫻熟的技術,無差別地都會消失。
若水擔憂地望著青泠,“思維雖然是一種能量,但也是一種電磁波啊,電磁波是有波粒二象性的,隻要有粒子,就會被吞噬。青兒,你千萬不要再去冒險了。”
青泠微笑,“傻丫頭,你在說胡話呢,我怎麽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他拍了拍若水的手,“你放心吧,我穿過了那四個‘無’。”
若水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青泠笑笑,“我當時也很害怕,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任何別的‘無’。那四個‘無’和我的情形很像,我決定試一下。如果我能穿過去,我就可以帶著你穿過去。如果我穿不過去,遲早咱們都會死,我早死一些又有什麽關係?”
青泠望向寒潭上的星空,潭水清澈至極,如此刻的心境。天上繁星點點,青泠回憶起那個時候的星空。一片荒涼,連星光都逃不掉‘無’的吞噬。天地的滅亡已經注定,那四個‘無’鋪天蓋地地從四個方向逼來,無疑,在‘無’的背後也是‘無’。不是‘空’,不是空無一物的天地,而是整個天地即將由‘有’進入‘無’,絕對的‘無’。
青泠繼續說了下去。
“說我穿過去了並不太準確。我當時硬著頭皮接近了其中的一個‘無’,我看著它把所有前方的‘有’都吞噬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無比巨大的‘無’。但的確,對我沒有影響。所以我隨著那些球一起進入,它們被迅速被轉化成了‘無’而成為了它的一部分,但我卻融不進去。”
青泠若有所思。
“我想那是一種和我類似的‘存在’,我看著他不停地轉化‘有’,突然明白了如何把別的‘有’變為‘無’。我自己是從‘有’變為‘無’的,但我並不清楚如何變化別的‘有’,而從‘有’悟到‘無’是一個太複雜的過程,可遇而不可求。如《道德經》所說,‘道可道,非常道’。”
“那個巨大的‘無’有一種我所不明白的慈愛氣息,我想他是有意識的,因為在我學習的時候,他明顯地放慢了吞噬的速度,讓我可以看到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也看到有些被吞噬的星球上有生命,而所有的生命烙印都隨著‘有’的消失而消失了。是永遠的死亡,沒有轉世,沒有輪回,就是消失,完完全全地消失,再也沒有了。”青泠的聲音變得沉重起來。
若水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原來那四個黑洞的放緩是因為青泠到了和自己同一個時空裏,而自己在蝶夢星係感覺到的那種熟悉,的確是青泠。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烙印是如何帶入‘無’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定要把你的生命烙印也帶入‘無’。”
“所以,我一定要在‘無’吞噬掉你之前找到你,而我直接便回了這裏,我知道你最後一定會到這裏來等我。”
青泠突然有點壞壞地笑了起來,“我要,在它吃掉你之前,先吃掉你。”
若水滿臉通紅,又是一口咬了下去。
可惜一個‘無’沒有□可痛,這一口一點威脅性都沒有,更何況充滿了愛意。
青泠的神色轉為鄭重,“如果我無法把你變為有你自己意識的‘無’,我將麵對無窮盡的寂寞,因為‘無’是不滅的,我再也無法放棄自己的意識,很可能也無法死去,我絕不要一個人麵對永無盡頭的悲哀和寂寞。天地會在變為無之後再變成有,一次一次地再生,再滅,循環往複,生生不息,而沒有你,我的痛苦將不會有盡頭。”
一個笑容漸漸在青泠臉上展開,右手握拳放到若水麵前,“猜猜看,這是什麽?”
若水好奇地搖搖頭,那隻握拳的手讓她想起了曾經在小湖裏泡溫泉的那個身影,仍然是陣陣臉紅心熱的羞澀,盡管……已經和這個傾心相思的男子相好過了。
青泠緩緩地張開手,掌心裏的一枚晶瑩的玉墜,像是信手捏出的形狀,墜中的玉髓如水線般流動。青泠輕輕地在若水頭上取下幾縷青絲,左臂仍然環著若水,伸過來和右手一起慢慢撚,又是一條新的青絲鏈的寒潭玉髓。
若水輕輕地閉上眼,青泠把寒潭玉髓再一次掛在她的頸上,垂下在如玉般的胸口,峰巒起伏。
青泠的笑容越來越曖昧,深深地吻了下去,“我想,我不用麵對永恒的痛苦了,就像你說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青泠把玉人緊緊地摟入懷中,像是想把她揉碎後再合為一體。
青泠清新的氣息在若水耳邊縈繞,“你沒有感覺到嗎?剛才我們就已經合而為一了,丫頭,讓我們再合一次,好不好?”
熾熱的火再度燃了起來,時間再度停滯。
◇◆◇◆◇◆◇◆
望著若水的淡然離去,厲龍長歎,一閃身,在麵對寒瀑的崖前立定。
漫天的水霧,讓厲龍想起這寒瀑前發生的故事,當年自己不經意間掉了下去,卻又不敢上來麵對飄雪,徑直去了東海。若不是青泠救了摔下去的飄雪,自己本就再沒有見到她的機會。
老大啊,你在哪裏?就算不為我,也為了你的那個癡心的丫頭,回來,好不好?
飄雪從他緊握著的雪魄中升起,默默地陪在他的身邊,有了厲龍的支持,劍靈可以賦形好長時間了,隻是仍然隻能有個身影,永遠無法真正地肌膚接觸。
潭水輕湧,厲龍一震,青泠的身影在心頭出現,就如那天晚上消失時一樣,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自己腦海中。
然後,飄雪開始變了,構成身體的光華逐漸內斂,瑩潤的肌膚在勝雪白衣間露了出來,冷豔清絕的容顏,靈動矯健的身姿。當厲龍不可置信地一把摟住飄雪時,雪魄已經不知所蹤,而懷中的是那朝思暮想的女子,和自己一樣,滿臉的不可置信。
厲龍興奮地抱起飄雪臨空而立,衝著寒潭大喝一聲,“老大!”淚水涔涔而下,這一聲大喝竟在潭中激出層層漣漪。
當厲龍緊緊地對著青泠又推又搖時,已是數日之後。厲龍似乎覺得這樣還不過癮,竟化出龍形來狠狠地衝著青泠東咬西啃,含含混混地說,“偶咬死尼……沒尼這麽……擋老大滴……”
青泠微笑,任由那條龍發泄,最後還是飄雪上去把厲龍給揪了下來,他的雙手還在微微顫抖,眼中的晶瑩不可遏製地狂湧。
若水靜靜地看著這兩兄弟打鬧,在這潭邊烤魚的那個時候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就像是上一世一般。而這一世的劫難就要到了,若是按青泠所說,自己應該可以和他的意識一起穿過虛無而邁進永恒,但厲龍呢?飄雪呢?還有宙斯聯邦那麵臨世界末日的億萬人類呢?
若水憂心忡忡,神色間有一絲抹不去的悵然。
青泠拉起若水的手,這個丫頭啊,她的心思他知道。隻是,連自己也是一樣的不知所措,尹喜把補遺篇留在厲龍這裏似有深意,絕不僅僅是要救自己和若水這麽簡單,既然天道把自己選成了最重要的那枚棋子,自己又該如何去拚殺到最後?不,這絕不會是一場隻有兩個人的拯救,老子的《道德經》裏說,天將救之,以慈衛之,那是對整個人類而說的。
厲龍和飄雪正默默對視,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他們已經從青泠那裏得知了天地將合的消息,也明白青泠和若水在擔憂什麽,如果找不出來讓青泠怎樣攜帶生命烙印的辦法,兩人也會和這個天地一起毀滅。
突然,飄雪的神情變得冷冰冰地,“不。”
“我不在乎。”
“我在乎。”
“和我相好過的女子多不勝數,你在乎什麽?”
飄雪冷如冰霜地回答:“你不在乎我在乎。不要逼我,死了兩回,我不怕死第三回。”
青泠歎了口氣,“厲龍,就算若水不在乎,我也在乎。”
若水看著麵前這三個人打著自己也心知肚明的啞謎,心中卻暖暖的。那個讓自己傾心相許的男子接下去緩緩地說:“若水的情況特殊,當我最初變為‘無’的時候,她就是我心中僅有的一點‘有’,別人都不行,與是否相好無關。”
青泠站了起來,“我想,我得再去和那四個‘無’打打交道。也許他們能告訴我點什麽。”
青泠這一走就是數天。厲龍和飄雪整日整日地纏綿,恨不能把每一天都當作一生來過。的確,能夠相依偎的幾個日出日落,總好過了永恒生命的孤獨。
若水隻能不停地為他們祈禱,在這種時候,自己已經無能為力。在宙斯聯邦中,詩楠一直是個相信教義卻並不嚴格遵守教規的基督徒,也許是性格使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家庭的影響,她一直在道家和基督教之間遊移。但現在,她虔誠地跪在地上,全心全意地為所有的人祈禱,不隻厲龍飄雪,也有青泠,也有自己,還有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類、生靈、以及所有的神靈精怪。
所有的生靈都必然有它生存的價值。當天地滅亡的時候,物質可以再生,但是生生世世的經驗呢?難道就一定是重新來過?若水不相信,她相信任何事物都會不斷地循環往複,但卻不是絕對的清零,每一次循環都能更增加一些東西,也許是經驗,也許是領悟,就像一個螺旋式的上升。總有一天,宇宙不斷生滅的這種形式也會因其至於極而變,那麽,宇宙外麵的那個世界又是什麽?誰能知道,外麵的那個世界又有沒有生滅?而再外麵的呢?如此也許將永無盡頭。
青泠從潭麵踏波而來,愣愣地看著正在虔誠祈禱的若水,一股神聖的氣息圍繞在她四周,聖潔。青泠狂喜,衝過去一把抱住若水,“是這個,就是這個氣息,是你,是你,怎麽是你!”
若水奇怪地抬頭望向青泠,青泠把若水緊緊地擁在懷中,興奮地說,“若水,這就是那四個‘無’的氣息啊!你在做什麽,你怎麽會有一種無比強大的存在的氣息?如果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就可以通過那些‘無’了!”
天啦,原來這才是創世神真正的拯救,若水的頭轟地一聲如炸開了一樣。原來,真的是聖經裏提到的末日,我們以為四個是黑洞的東西,青泠說是‘無’,而‘無’是一種有意識的存在,帶有和我祈禱時相同的氣息。而祈禱時的氣息就是基督教義裏基督離開之後,由神所賜下的聖靈啊!老天啊,上帝啊,難道所有的創世之神都在殊途同歸的一個地方?道家的“道”,基督教的“上帝”,也沒準佛家和伊斯蘭教的神都是同一位超越這個宇宙的存在,莊子在《大宗師》中的句子在若水的心中浮現,“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其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若水的眼淚狂湧而出,“天啦,我們人類有救了!按照聖經的定義,所有的人類都可以有聖靈。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所有的神靈精怪都會想要修成人,因為修成的時候就可以得到聖靈,最後就可以和人類一樣被你以調諧的方式送到‘無’的世界中去。哦,當初海的女兒所求的,不也就是一個永恒的靈魂嗎?”
宙斯聯邦中,那四個巨大的‘無’正緩緩逼近人類聚居的區域,銀河係已危在旦夕,即使是那些撤離銀河係的家族,也不過是將滅亡的時間推遲而已。但人類卻並未如曾經無數人猜測過的大亂,而是平靜地等待著最後一刻的來臨。
莊正道擁著妻子望著遠遠的星空,對他來說,妻子還如新婚那天一樣嬌豔動人,有兩個好孩子,也都找到了他們的幸福。人類為了私欲和麵子,已經錯過了太多美好的東西。世界末日並沒有想象的可怕,它終於讓人類明白自己其實久蒙天寵,擁有的東西太多太多,為什麽要總想著沒有得到的東西,那豈不是太愚蠢?
人類從未像這一天一樣覺得世界美好,沒有戰爭,沒有爭吵,沒有一切的不愉快,撒旦無處可誘惑人類,而正如《道德經》所說的,“不尚賢則不爭,不貴稀有之物則無盜……”
就像天國降臨,人間再無紛爭。隻有當時間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人們才發現自己去追求那些得來無益的東西是多麽愚蠢,竟然一再地忽視了自己最寶貴的財富,比如愛。對父母的愛,對孩子的愛,對愛人的愛,對朋友的愛,對家族、對聯邦、對人類、對整個天地的愛……
時光終於凝固,一個新的無在瞬間掠過了所有殘存下來的宇宙空間,卻奇怪地對物質秋毫無犯,隻是將無數的生命烙印都刻在了上麵。
當那四個巨大的無合到一起時,天荒地老,而所有的生命烙印已經深深地印入了下一個宇宙起始的奇點之上。
虔誠的祈禱聲似乎還在飄蕩:
“此後,我看見四位天使站在地的四角,執掌地上四方的風,叫風不吹在地上、海上和樹上。我又看見另有一位天使,從日出之地上來,拿著永生神的印。他就向那得著權柄能傷害地和海的四位天命大聲喊著說:‘地與海並樹木,你們不可傷害,等我們印了我們神眾仆人的額。’”
……
“他們不再饑、不再渴,
日頭和炎熱也必不傷害他們。
因為寶座中的羔羊必牧養他們,
領他們到生命水的泉源;
神也必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注1]
一切終歸虛無。
無,名天地之始,
有,名萬物之母。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注2]
[注1]:此兩段小青全文引自《聖經》末章“啟示錄”
[注2]:分別引自《道德經》首章和第二十章
[《上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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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天下有情人 皆成眷屬
是前生注定事 切莫錯過
《上善》終於完結了,這樣一個多少帶有點基督教風格的結局在聖誕前夜上傳完畢,或許也算是天意?
謝謝陪伴小青一路走來的起點和晉江的朋友們,沒有你們,便沒有此刻。
祝所有喜歡《上善》和不喜歡《上善》的朋友們聖誕快樂!新年快樂!
2006.12.24日9:30 初稿上傳完畢
尹青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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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聖誕前夜傳完之後,小青一直忙於考試,偶有閑暇,把第一卷改了。但第二卷的硬科幻,卻真是讓我頭痛欲裂。改來改去,直到再也沒有修文的動力……隻能把《上善》中的一些小修改發了上來,比如月白其實是藍色,比如給李衝略作交待等。
以後應該不會再修改。
2007.1.22
寫在《上善》之後
《上善》終於寫完發完,有些釋然,有些悵然,更多的是戀戀不舍。我已經不習慣沒有碼字的日子了,還需要一些時間去適應。
既然有“寫在上善之前”,自然也應該有“寫在上善之後”。最後的最後,想了很久,也改了很久,曾經以為自己會寫的一些東西,一句也不想寫了,但有些一直想說的話,現在仍然想說。
從很小的時候便開始看小說,常常看到文學青年們膜拜繆斯女神,實在不解。真沒想到我這個讀雞蛋一向都要挑挑撿撿的人,居然也會有一天決定自己當隻母雞來下蛋?
但的的確確,從某一天起,我開始打開電腦碼字。對,碼字,不是寫手,更不是作者,隻是想用世界上最美麗的一種符號來描畫一個夢。夢裏有我想象中的未來世界,有我喜歡的冒險,有我對天道和聖經的理解,當然也有一些對古代傳奇故事的瞎編,而更加讓我欲罷不能的是,我想把世上找不到,或是很難找到的那種男人和女人寫出來,希望能隨著他們去體會真愛和幸福。
《上善》因此誕生。
從開始碼文到現在,其實隻有短短的四個月時間,四個月碼了四十萬字,行文之粗糙可以想見,每每想起,常常感念各位對我拙劣文筆的忍耐。
《上善》是八月初開始碼的,九月停了將近一個月,後來實在是熬不過對青泠若水的想念而再繼續,隨後起點女頻強推,收藏數從最開始的兩位數迅速變成三位數,還在不斷增加。再之後,我便來了晉江。
喜歡晉江上的書評和留言製度,剛開始的時候清嘉和reiko給我的留言溫暖了那段在晉江最初的日子。之後便天天跑到碧水去看人掐架,樂得哈哈大笑,那些帖子不但有理有據,而且文筆優美,連罵人都是拐著彎子罵,少讀幾本書甚至都不知道她們在罵人,真是畢生沒見過如此精彩的掐架。後來,皇渡蕭秋給《知為誰開》真名砸磚,一句“皇渡蕭秋從來以真麵目示人”讓我既佩服他的才氣也佩服他的正氣。於是求之,皇渡蕭秋居然同意了,而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從頭看到尾,指出了頗多不足,每一條,我都服氣!到目前為止,他的評仍然是我修文,包括以後如果還會寫文的話,最重要的指點。
也正因此,我終於下定決心離開起點,隻在晉江上發文。
其實說起來,找到起點也是陰差陽錯,在2006年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有個起點,有個晉江,完全是因為有一天在卓越上一不小心買了數本誅仙,結果買回才發現居然是沒完結的書,大吃一驚,這才在網上搜出了起點。所以,八月,當我決定在工作上消極怠工之後便選擇了在起點上發文,也是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還有別的網絡文學網站。
起點太商業化,每次進出作家專區我都會備受刺激。一看到起點拚命宣揚某某寫手又月入上萬啦,某某又如何如何白金了,我實在想不通。如果為了金錢而寫作是很不劃算的,機會成本極大,何況於我這樣執著的來說,這種罪真不是人受的……要不是把它當成一種從骨子深處裏湧出來的嗜好,一種靈魂深處要傾訴的渴望,哪裏可能一邊工作一邊上課一邊還在不到四個月的時間裏碼了四十萬字?
因此,我終於在寂寞一個月之後放棄了這本書,接下來的整整一個九月我都如失戀般難受。雖然開始上學了,開學時的第一個活動,師兄師姐們明說是要讓我們預先習慣一下接下來的學習生活,任務之重,時間之緊,三天時間隻睡了不到六個小時,我居然還滿腦子裏都是青泠和若水。最後實在扛不住相思而回到起點,卻看到了兩位網友留的長長的留言,一位叫“琉璃夜”,一位叫“Cjls1”,在起點上很少會看到如此長的留言,真的感動,而一個月沒有更新,推薦票仍然在天天增加。在起點的朋友們其實比我還執著,這讓我慚愧自責,於是,我承諾《上善》永遠不會TJ。
隻不過,雖然每天兩千字的更新我可以輕易做到,但起點上所謂的“更新就是王道”卻總是讓我忘記我碼這些字是為了什麽,總是忍不住要往商業上麵靠,但我又偏偏不是為了VIP而寫作,這老讓我覺得花出去的時間不劃算,老讓我動不動就想棄坑回去做我應該做的事。畢竟,如果從金錢的角度來說,我應該比較投入產出比,但是,如果從愛好來講,我需要的隻是支持和永不放棄的執著。
現在,在大家的支持下,我終於實現了當初在起點做出的承諾。同樣,來到晉江之後,“寫在上善之前”裏我說過此書不會是坑,也同樣沒有失言。
我相當清楚,以我從零開始的文筆和寫作水平,根本不可能寫出什麽大作,《上善》應該算是一本盡可能地想認真,但卻少了如泉湧的才思和揮灑自如的才氣的文章。我之所長,在於看的書多。博覽群書是談不上的,我隻是什麽書都看,也喜歡想,喜歡做夢,加上打字快和做事認真執拗,沒別的優勢。《上善》由讀《聖經》的“啟示錄”開始,加上我癡迷的《道德經》,雜以對中國古文化,尤其是半信史時代的瑰麗傳說的若幹崇拜和想象,最後,是那些我所欣賞的曆經風雨的真情真愛。
一路寫來,信手由筆,一條線始終不斷的,是天道對青泠的安排,所有的路都一定會走到青泠悟通的那一個時刻,而其它的,全是曆險。若水在《上善》中性格模糊是有原因的,不是我故意為之,實在是因為筆力有所不逮,我常常會把自己代入若水,用她的眼睛去看古代的這一切,在她而言,人世間如莊周夢蝶一般虛無。做夢的人看不到自己,再加上蝶夢星係的科幻成份大量被刪,所以青泠才是這篇文真正的主角,也就導致若水這個人物刻畫不是太理想。沒辦法,這也是一個非專業的碼字者很容易會犯的毛病,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可能會碼一些新的文章的話,我想我會更多地注意從文學的角度去寫,就不再是做夢了。
衷心地感謝大家給我以鼓勵、支持、幫助、提點、建議,《上善》從第一卷到第三卷,沒有大家的支持我根本就不可能如此執著地堅持下來。
前麵已經提到過琉璃夜、Cjls1、清嘉和reiko,還要謝謝第一篇長評的Cindy,原諒我,那時我真的不明白長評意味著什麽,謝謝喜歡硬科幻的冰糖梨、皓月和觀月樓主、聽說不是悲劇而勇敢跳坑的heather、為我仔細分析厲龍心理而讓我茅塞頓開的思者、替小青指出醜時和盲流等錯誤的可愛的小叉、總能在別人窩裏發現懶香的sunapple、從起點過來而且章章補分的樺、為青泠的初H而傷心的純潔的悠和huangwei622、忍不住寫了一篇好長的留言的嗬嗬、剛剛過了考試季就來關心青泠若水的人幾、經常每天都是第一個留言的ww、從還未修改的有彩雲飛的科幻版一直支持到最後的rainru、趕在斷網前幾分鍾把文打開的蝶舞戲夢、總是在淩晨給我留一樣的留言的大碗、幫我找到嚴重BUG的恩、可愛的卻為了青泠和若水拿金鋼鑽及導彈相脅的小狐狸、溫柔似水的可愛的yaya、為我辛苦補分的國際和舟火、讓我讀了留言之後同樣戀戀不舍的偶然、一共出現過兩次感覺和我一樣喜歡道德經的無為、好心提醒我被翻紅浪有嘩眾取寵之嫌而且一直給我打分的崔璀粹cui、在初H問題上給我建議的那瑟、來自我熱愛的蜀地的fish、給我加油和補分的火狐狸、一直在給我鼓勵的aaaaaaaa、八點半更新九點鍾來打分的X、出現過兩次的Wendy2、NANA、纖塵、abc44、天天、明、11、如風、MIMI、longqu、xiaoguigui、咬書貓、山水、還有好多好多的朋友們,請原諒我沒有回去查文把你們的名字一一列出。還有很多很多潛水的朋友們,我知道那些不斷增加的點擊是你們每天都打開電腦點擊《上善》,也謝謝你們的支持。從點擊數來看,基本上熬過了第一卷的朋友們都一直陪伴我到了最後,謝謝大家,是你們的執著和支持給了我碼文的力量。
還有,謝謝夢MM每一章都留了言,當時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每過十分鍾刷一次屏就能看到你新讀了一章,等我終於熬不住去睡了之後,你卻一直看到了淩晨。還有餓地神,奇跡一般的“南山詩”從“因緣窺其湫,凝湛悶陰嘼”到“龍以為嘼”。還要謝謝飛飛,總覺得飛飛是一個為愛癡迷的女子,溫柔得連於淵都能諒解,卻又是一個心思細密,頭腦清醒冷靜的科幻迷。還有路人乙和八大,晉江真是藏龍臥虎,兩位的留言字字在理,卻對文中謬誤以溫婉的態度指出,我對著兩位的留言看了好久,真的受益匪淺。
最後,是楓隨,楓隨親愛的,對你說的謝謝已經太多了,以至於我不想在這裏再加一個,讀你的留言並給你留言是讓我每天期待而且從不落空的快樂。
朋友們,讓我應該怎麽感謝你們才好呢?在這種時候我從來都拙於言辭,職業化地,我可以口若懸河地說上兩三天,但現在我卻真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我的謝意。隻能希望,我的想法,你們了解。
我想,短時間內我在晉江上再發文的可能性很小了,當然,會回來修文,還請各位不吝賜磚。《上善》這場夢在醒之前很痛苦,曾經說過,碼文不但是一種自虐,更是讓人生不如死地欲罷不能,這才知道,原來頂多三口就可以吃掉的雞蛋,母雞一天才能下一個。
好在,今天便是醒來的時候。本來秋夢無痕,隻希望,我能用四個月的生命把它強留下一抹淺淺水色。
以後,我會去買雞蛋,堅決不當母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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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最後的結局:
對不起各位,小青沒有講得很清楚,其實也講不清楚。因為沒有人能知道,隻能猜。
在《上善》中用了九而歸一的係統,關鍵在於三句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及“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在《關尹子》中的確沒有提到那個“一”是什麽,因為兩者其實不是一個係統的東西,在關尹中的一到九如標題一般,沒有那麽強的邏輯。而在《道德經》中要脈絡清晰一些,但老子沒說。
那麽,把道家的這個思想與宇宙聯係起來會如何?
在《時間簡史》中有一個設想就是宇宙由大爆炸產生,從一個奇點膨脹成了現在的大宇宙,而且,宇宙以後也會收縮,最後再坍塌成奇點。(對了,我覺得應該提到一點,就是宇宙大爆炸隻是宇宙創生的猜想之一,但《上善》中用的是這個設想。)
有趣的是,在數學上,奇點是一個體積無窮小、質量、密度和能量均無窮大的點,這便很有意思了。因為宇宙大爆炸理論是數學家解方程得出來的,霍金本人就是牛津大學的終生數學教授,而奇點在數學上是分母極限為0的情況,其實是沒有大小的“幾何點”,大家都知道在幾何上,點是沒有體積的,沒有體積就是不存在,但是它又具有無窮大的能量。
隻能猜想,在宇宙誕生之時,這巨大能量失去平衡,開始從為0的體積變出一個巨大的宇宙,這與“無,名天地之始”以及“有生於無”實在是很像。
而在時間簡史中提到了三個宇宙膨脹模型,除了剛膨脹便回縮以及無限膨脹下去的之外,還有一個就是現在我們認為目前宇宙所符合的一個:即可以從一個奇點開始膨脹,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再會由於引力而回縮,再次坍塌到奇點。
這樣的一個規律,正符合“反者,道之動”的原則,《道德經》中還說過“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複命”。中國古代哲學中特別強調的一點是循環往複,是一個圓。所以,有終歸還會回到無。而下一次,無還會變成有。
這樣,宇宙大爆炸和最後的坍塌與中國古代的哲學就很接近了。
再說青泠最後作了什麽。因為所有的東西終會歸於無,所以,如果沒有別的力量的出現,所有曆經有到無的努力將是白費。我在《道德經》裏沒有發現那種螺旋式上升的理論,但是現在大多數的哲學觀點裏都讚同螺旋式上升,也就是說,在生生滅滅的循環中積累經驗。宇宙的生滅將在一個更高的尺度上成為一種經驗增長的來源,而當這種經驗積累到一定程度,會引起宇宙生滅這種規律的變化,它也會反動。我一時之間想不到特別好的例子,隨便舉一個吧。比如打遊戲,我老是打不過,老是會死,但在生生死死的過程中積累了經驗,然後終於有一天就會通關,進入下一關。下一關也許就是新的玩法了,但由於我有前一關的經驗在,仍然會是新的一種經驗的積累,直至再一次通關。(汗……這個比喻的確不怎麽樣)
所以,青泠的任務就是把經驗留下來不要讓它們被毀滅。而這種經驗被我在《上善》中設定成了意識,或者說是生命烙印。也就是說人類滅亡了,但靈魂卻升上了天堂。(狂汗……)
當下一個宇宙經大爆炸重生的時候,新的世界會像什麽樣子,我不知道,留給大家YY罷。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青泠既然可以掌握從無到有的秘密,他也應該是神仙一級的人物了吧?至少是通關了。如果要寫番外,可能會從天堂開始……汗……請原諒,我不能答應下來,也許寫,也許不……我不知道。
再次謝謝大家的支持。祝大家新年快樂!永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