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1上)作者:煙雨江南
塵緣作者:煙雨江南
塵緣
那一天,我搖動所有的經桶,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在山路匍匐,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次次的轉山,不為修來世,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滄央嘉措
序章相約
天上一朝日月,人間幾度春秋。
其時浩浩神州,關山雄踞,大河縱橫,山河之間,蕩蕩然沃野千裏,氣象萬千。億萬年間,天降凝露,地氣升騰,陰陽交匯之下,遂有雲行風動、電閃雷鳴。
物華凝聚,始現生靈。又不知幾億萬年之後,方得有人行走於大地之上。當此繁榮昌盛之世,上古之事早已佚不可考。無論士林大夫,又或販夫走卒,所知者無非神仙精怪、種種荒誕傳說。即使正史所載之洪荒紀元,也僅上溯數萬年而止。大略有識之士,自然知道史書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書上所載諸般洪荒逸事,讀來與俾林野史實也相去無幾。
神州得天獨厚,多有風調雨順之年,故此漸漸走向盛世。其中自有一些人,不喜世間名祿,隻愛尋山覓水。又於那些山清水秀、地氣匯集之所結廬而居,離俗遁世,潛心修行。
上古之年,坊間傳到有修道之士號廣成子,徹悟仙法,騎鶴西去,留下若幹仙跡。此後塵世修仙訪道之風始盛。千萬年來,得道飛升之士屢有所聞,正史野傳也不鮮提及。至此凡人始知九天之上,另有青冥,百尺地下,是為黃泉。隻是神仙一說終究虛無飄渺,仙凡之間相隔遙遠,凡夫俗子們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餐溫飽,勞碌終生,不得解脫。等到老來歸去,一抔黃土,數滴眼淚,也就了無痕跡了。
每逢天災人禍,又或是重要年節,百姓必會焚香上供,去膜拜那些自己終其一生也不可或見的神明。因為他們相信,神人相距並不遙遠,隻要誠心祈求,虔誠膜拜,上天終有所感,仙界必有所覺,雖然不是有求必應,終能應驗一二。。隻是天地之別、仙俗之隔,實如巨淵汪洋,遠非這些凡夫俗子所能思及,這個自不必多提。
然在九天之外,青冥之極,確有廣大玄妙世界,即為眾仙居處、凡俗口中所稱之仙界,又別名天宮、蓮華、妙境,等等,名號不一。
仙界所處之地蒼蒼茫茫,無比廣大,不知其界在何處。上下幽幽,縱有莫大神通,也無以測度其深其遠。
然則仙界也非如那些凡夫俗子所想,惟有繁華似錦,歌舞升平。
茫茫仙界中,除中央一地外,四野均是荒蕪一片,玄境處處,有莫大凶險藏於其中,平素縱是一般的下仙也不敢離開仙域過遠,一旦陷入玄荒種種幻境之中,既有可能再也不得脫身,金身仙品,均要毀於一旦。因此敢於玄荒秘境出入行走的,若非具大神通的上仙,則是有通玄手段的仙人,因此才不憚種種凶險。
然而越過茫茫玄荒,再向深處,是何世界、有何天機,即是仙人也不得而知。
在仙界的極邊緣處,有一條天河,寬十萬丈,深百千尺,水麵上波濤不興,綿綿延延,不見其源,不知所終。河邊千裏之內不見樹木植被,空中無飛禽,地麵無塵土,無彼無此,其渺茫狀態,難借言詞形容。
天河之水並非凡水,柔弱之極,片物不載,不論是天獸還是仙人,入水即沉,再無出水可能。天河之上,有習習微風自玄冥中來,向無盡處去。通常時候,這些風隻是氣流微湧,與人間風雨並無二致;然而每過一段時間,風中就會帶上絲絲不知從何而來的玄異氣息。所謂玄異,即是一旦遇上仙家法寶又或是修習有成的靈物,即會侵消其仙氣、解離其結構,無論仙人天獸,在這茫茫天河上一旦支撐不住,即會就此落水,萬載修為頃刻間化為烏有。
正因如此,這條天河得名為不二天河,成為翼護仙界的天然屏障。然而偶爾還會有那得道精怪從玄荒深處出來,越過不二天河,潛入仙界正土。因此仙帝令有能之仙人巡視玄荒邊緣,以防精怪魔物侵擾仙界清靜。
不二天河有若遊龍,蜿蜒臥於仙界。河畔一片荒野,淡霧繚繞,千裏之內了無生氣。惟獨在河水彎處,水畔池邊,有一方青石,生得晶瑩剔透,傲然不凡,,隱隱之間,透出些生氣,,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顯非凡物。
青石不知從何而來,自亙古時起就已立於不二河畔。仙山無日月,它已不知立了幾萬萬年。
這一日,無定河畔久遠的寂靜又被打破,遙遙遠方,雲開霧散處,有一位仙人灑然行來。他麵若冠玉,鼻入懸膽,氣宇軒昂,鬢發高挽,束以七彩琉璃盤龍珠,一身長袍前繡雲後生風,袍袖角各綴一座八角玲瓏塔,足下三朵蓮花,放射寶光若華,破開層層雲霧,冉冉而來。
仙人遙遙望見無定河畔那一方青石,微露笑意,足下蓮花光芒綻放,加快了行進速度,轉眼間已飛至不二河上方。他駕起仙蓮,頃刻間已經在河上環飛三周,神思掃遍方圓千裏之域,見並無異狀,這才壓低仙蓮,徐徐落於青石之旁。
他理理仙袍,背靠青石,麵向浩渺無定天河,從容盤膝坐下,又從懷中取出天書一卷,朗聲頌讀起來。
浩浩煙波,瑩瑩青石,伴隨書聲朗朗,這位於玄荒凶境邊緣的不二河畔,一時間竟也雲霞繚繞,異香撲鼻,萬千蓮瓣飄落,和風細雨灑下,天邊透出紫霞之光,不毛之地,頓成祥瑞處所。。
過不多時,一卷天書頌畢,仙人緩緩站起,將天書收入懷中。他拍了拍身畔青石,笑道:“青石啊青石,你能得聽我頌讀天書七卷,也是有莫大緣分。如今你靈光外露、修行將滿,若有機緣,或也可得脫卻石體、修成仙胎。現今時辰將到,你我此次相聚已了,就此別過。”
仙人抬手一指,三朵蓮花自空而降。他舉步踏上蓮花,欲飛起時,又見不二天河上萬道煙波,罡風再起,忽然心有所悟,於是又回身來到青石之前,道:“青石啊青石,你我果是有緣。我適才見無定天河上巽風再起,悟得‘解離訣’一篇,也都付與你吧!”
言罷,他袍袖一拂,煙霞過處,青石上已泛起一篇文字,隨後又漸漸隱去。
這一次他不再停留,駕起蓮花,衝宵而去。
無定河畔,荒茫四野,一時之間,隻餘下一方青石。
此仙乃是四方巡界之使,往返巡回檢視玄荒邊地,以防有精怪趁虛而入。這些精怪雖然興不起多大風浪,然則擾及仙人清修,終是不妥。
仙人檢視四境,每五百年巡回一周。每到無定河畔時,他必坐於青石之旁,朗聲頌讀天書一卷,然後起身拂理袍帶,方正綸巾,如此才會離去。
仙山無日月。
自何時起方始與青石相晤,仙人已不自知。每五百年的一次相遇,如今已是第幾遭。
惟那七卷天書,翻來覆去,又讀了何止數十遍?
仙人離去後又不知過去多少年,青石受巽風吹拂,吸天河露氣,瑩光越來越盛。
忽有一日,素來平靜無波的無定天河驟然波濤洶湧,狂風大作。上窮怒雷滾滾,大地震顫轟鳴,就連那方亙古不動的青石上也光波流轉,晃動不休。
一記驚天怒雷過後,天河畔一道青色毫光衝天而起,直上九宵!再看天河河灣處,青石早已炸裂,一地碎石之間,立著一個一襲青袍的卓卓女子。她黛眉微顰,茫然四顧,渾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恰在此時,荒原盡頭煙塵大作,隱隱有戰鼓號角聲傳來。那女子麵露疑惑,就向那煙塵起處望去。
遠方白光一閃,有一頭似貓似狐的雪白小獸宛如足不點地般衝來,轉瞬間已衝至那青衣女子之前。
雪白小獸埋頭苦衝,渾然不覺前方正立著那青石化成的女子。它雖靈覺冠絕玄荒,然則分毫感覺到那女子的氣息。這也難怪,她剛剛脫卻石衣、修成仙體,此刻通體靈氣衝盈,然而仍以石氣為主。在小獸靈覺之中,那女子不過是一方青石而已。
青石此刻茫茫然,恍恍然,渾不知身在何處,將向何方。她心中忽然微動,盈盈俯下身體,纖纖素手落處,恰好拈住那隻小獸的後頸,將它提了起來。
小獸萬沒料到有此結果,一時間急得張牙舞爪,向著那女子吱吱呀呀地叫個不停,顯然在炫示威風。可是它頭大爪短,通體雪白皮毛柔軟之極,雙眼紅若火晶,再怎樣努力亮出小牙,也隻顯可愛,不見威風。
女子將小獸提至麵前,一雙青瞳定定地看著它。待見小獸徒然掙紮示威,不由得婉爾一笑。
此時遠方煞氣衝天而起,一聲號角悠然傳來,號角聲中隱現淩厲殺機。小獸扭頭望去,見那衝天的煙塵中隱現無數旌旗,一時間竟然呆住了。而那女子也在遙望遠方,見無數甲兵正向此地奔來,不覺微露疑惑之色。
雪白小獸不再掙紮,輕輕嗚咽一聲,就此緩緩低下頭去。它四爪微微蜷起,在那青衣女子手中,就此縮成了一個雪白絨球,似是閉目待死。
不知為何,青衣女子心中憐意忽然如潮而生。她輕輕一歎,纖指微鬆,雪白小獸就此向地上落去。它似是完全沒有預料到如此結果,在地上彈了幾彈,這才四爪一伸,如一道閃電般向不遠處的無定天河奔去。
將到河邊,它忽然駐足,回首向那女子望去。
那青衣女子盈盈立於風中,一雙美瞳竟也望向於它。
四目相對一刻,數秒而已。
雪白小獸忽然仰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嘯,其聲清越蒼越,有若龍吟!
嘯聲未歇,它已回過頭去,一躍十丈,縱入無定天河之中。平滑若鏡的天河上激起了一團小小水花,又有數道漣漪蕩漾,久久不散。
在那青衣女子的瞳中,同樣映出了數道漣漪,久久不散。
恰在此時,一聲有若霹靂的大喝傳來,驚散了青石瞳中的漣漪:“兀那蠢物!你好大的膽子,如何敢放走萬年天妖!”
青石慌然轉身,見身後已立了一個高她數倍、周身金甲的仙人,正向她怒目而視。而無數天兵已如潮水般自她兩旁湧過,向天河邊追去。隻是到了河邊時,他們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踏前一步。天河弱水罡風,縱是上仙也不敢輕渡,這些普通天兵又如何敢踏進河去?
青石微覺驚慌。她剛剛脫胎化形,一切皆依本能行事,此時靈智尚未全開,全然不知大禍已自臨頭。
金甲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青石,歎道:“罷了,天妖此刻已逃回玄荒。你這蠢物犯下大罪,隨我去見仙帝吧!隻是憐你修行不易,方始得道化形,就要受天雷殛體之刑。”
青石還未明白金甲仙人言中之意,就聽到嘩啦一聲響,一雙纖手已然多了一副鐐銬,一名仙卒將一麵玉牌向她一招,一道光華當即將她罩住,就此吸入到玉牌之中。
“大膽蠢物,你可知罪嗎?”
直至這記喝聲入耳,青石才從恍惚中醒來。她舉目四顧,見不知何時已身處一座輝煌天殿中央。大殿以青玉輔地,以白石為柱,四角銅獸香爐中氤氤氳氳,正燃著不知名的香料。大殿四簷之上,皆有青金異獸坐守。
大殿中空中一聲,惟青石跪於殿中央,絲毫動彈不得。
她的正前方,有一道翠玉長階,一路向上,直伸入茫茫雲中。那聲斷喝即是自雲中飄下,落於階前。
她心下驚慌,又覺不解,全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此時又有一個聲音傳來:“陛下,此蠢物私縱天妖,雖是無心之過,然則其禍無窮,依律本當將其打入陰潭,永世承受極寒蝕體之刑。姑念其剛得化形,靈識未開,故隻處以天雷殛體之刑即可。”
青石微微顫動,她並不知天雷殛體是何刑罰,然則隱隱感覺,億萬載修得的神識,恐怕要就此去了。
“陛下!臣以為不妥!”
青石全身一震,她記得這個聲音,那每五百年就會在她身邊響起一次的聲音!
“陛下,此次天地間機緣混亂、陰陽相衝,方使那天妖得脫所困。若非天地劇變,她仍隻是一方青石而已。她縱然脫卻石衣、修成仙體,靈識也未盡開,如何識得天妖?她雖然當罰,然念其修行不易,臣以為天雷殛體之刑過重了!”
前一個聲音轟轟隆隆地傳下,已有怒意:“大膽!她縱走天妖,罪無可赦,天雷殛體、毀去她過去未來一切因果,已是莫大的恩典。你不過是小小的四方巡界之仙,又如何敢在此殿胡言?陛下,若此等罪過都可赦免,天律將置於何地?朗朗仙界,殿前神仙,又將如何感受呢?”
此時九重天上白雲忽開,隱隱現出一座仙宮,紅牆金瓦,白玉欄杆,紫雲繞牆,巍巍峨峨。青石忽然感覺有一道目光自自己身上掃過,那目光溫潤柔和,仿如蓮花拂麵,令她一時驚惶盡去,心下踏實了許多。
此時天上傳下一個語聲,溫和淡泊,不怒自威:“青石縱走天妖,其罪已明,依律當處天雷殛體之刑,大羅天君所言並無不妥。”
“陛下,臣有一言!”那巡界之仙又道:“青石在此時修煉成形,縱走天妖,溯其根源,乃是因臣頌讀天書,為她聽去,依法修煉而至。是以青石此罪,理應由臣共擔才是!”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你巡視四境,累有功勳。也罷,這也是你塵緣未了。既然你願與她共擔此罪,那即罰你二人清退仙班,打入濁世,承受百世輪回之苦。”
聽到清退仙班、打入濁世幾字,青石不知為何,心底忽有寒意湧起。隻是她眼前一花,那五百年得遇一次的仙人已出現在她麵前。
他緩緩解去束發琉璃盤龍珠,脫下仙風遊雲袍,又散去足下蓮花,與她並肩跪於大殿中央。
此時九重天上,仙宮深處,鍾聲悠悠響起,揚揚灑灑,四下飄散。
大殿鋪地青玉忽然盡數散開,青石與巡界之仙就此向下墜去。她隻覺茫茫雲霧擦身飛過,罡風刮麵如刀,雲霧深處,又有種種凶厲景象,心下正慌時,手上忽然一暖,已被人輕輕握住。
這一握,握定了百世輪回,千年塵緣。
方知道世間故事,原有根本;順緣逆緣,皆是前緣。
章一斷腸
當其時,天下政治昌明,百姓安居樂業,神州處處祥瑞不絕,漸漸有了一副盛世氣象。
時有名城洛陽,因地處中原通衢之地,物產豐饒,又久不經戰亂天災之禍,人口便逐漸多了起來。幾經擴建之後,洛陽日益興盛,隱隱有淩駕帝都長安之勢。因此百年之前,洛陽即被開國之高祖皇帝定為東都,自此益發繁盛。
洛陽城中有一道長亭街,街東首有一條銅川巷,巷中高牆深院,青石鋪地,氣象森嚴。銅川巷內居住之人非富即貴,皆是洛陽城內數一數二的顯赫人家,是以這樣一道深巷之中,其實隻有寥寥五戶人家。
此時方當盛夏,空中萬裏無雲,如火的驕陽似是要將青石路麵烤得生出煙來。巷口處幾株垂柳也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柳枝筆直向下,紋絲不動。
這正午時分正是大戶人家午休之時,整個銅川巷內空空蕩蕩,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知了的聲聲鳴叫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在銅川巷口的一戶人家,兩扇黑漆銅門之後關著的卻是一個清涼世界。樓宇回廊之間,習習風中帶著浸人涼意,全然不似大門外的熱浪逼人。宅院內水榭歌台,畫棟雕梁;樓閣重重,回廊道道,可謂氣象非凡。院中一盆一椅,若非華美異常,就是有來曆之物,可考可察。單說那數方假山石,就是產自南海之濱的滴水石,且不說滴水石本身價值千金,僅是千山萬水的運到洛陽,所費已然不菲。
僅止這些,也就罷了,然而那門內照壁上繪著的紫虎嘯月,庭院石階中央的遊龍浮雕,又或是主樓屋簷上伏著的四尊青銅龍龜,俱非尋常百姓人家所能擁有的紋飾。特別是紫虎與遊龍,更是惟有帝室血脈方能使用的圖紋。
宅院前後分為四進,連接這四進院落的,是兩邊的抄手遊廊。每進之間左右兩扇垂花門,梅蘭竹菊,鬆楓荷合,各具形態,斷斷沒有一個重樣。仆役丫環穿梭不絕,俱是輕手輕腳,似恐驚擾了主人的午間小憩。大戶人間,法度森嚴,單從仆從的這些表現上就可見一斑。誰敢多行一步路,多說半句話?
在宅院後進一角,另有一座翠竹掩映下的院落,院門上題有‘停墨閣’三字。門上一副對聯:
四壁墨香緣窗逝,一泓秋水繞身飛。
其幽靜處別有洞天。
此時主宅偏門一開,一個書僮打扮的少年閃出,一路向停墨閣奔來。剛進門數步,就迫不及待地叫道:“少爺!少爺!”
停墨閣迎著院門的是一間書房,房中端坐著一個華服少年,看上去十七八歲年紀,一身牙白家常便服,箭袖和衣裾邊繡了些鬆枝祥雲,聊作點綴;五彩絲線撚的絲絛將一塊通透溫潤,不沾塵,可避水的玉佩掛在腰間。配上足下雲跟厚底朝靴,清清朗朗,華華美美,端的是如玉少年,翩翩公子。他身畔燃著一爐龍涎香,手捧一本古卷,正在用心研讀,顯得極是專心。驟聽門外書僮呼喚,少當即嚇了一跳,手一抖,險些將那書掉落在地上。他飛速拉開抽屜,將剛剛研讀之書藏於其中,又從桌上抓過一部官修正史,裝模作樣地讀了起來。
那書僮才叫兩聲,就已奔進房內,見少年正埋首讀經,當下笑道:“少爺!眼下有兩個大好消息,您可要有一段清靜日子,不用再看這些悶死人的之乎者也了!”
那少年一聽,立刻站了起來,道:“真的?這是怎麽回事?快說,快說!”
書僮湊近少年,壓低了聲音道:“我剛才在正房經過,無意中聽到夫人和洛陽王小王妃在敘舊,其中提到老爺這次赴京後,很得玄宗皇帝的賞識,已經留在京中準備重用了呢!這是第一大喜。這第二喜嘛,長安洛陽相隔遙遠,一來一回怎麽也得半月有餘,老爺肯定不能常回來督察您的課業了。”
少年麵露喜色,但旋即意識到不可喜形於色,尤其父親遠行在即,為人子怎可如此歡欣?於是臉一板,道:“此事當真?我得向夫人問問去。若是你敢騙我,看我怎麽用家法收拾你!”
書僮嚇了一跳,忙拉住少年央求道:“少爺!你這一問,夫人一定會察知是我多嘴,到時吃一頓家法倒是事小,萬一被趕出宅院,那我可就再也服侍不了您了。”
少年沉吟一下,知道夫人向來明察秋毫,若是心切問了去,這書僮必定要吃家法。他素來喜愛書僮聰明伶俐,辦事穩妥,因此就按捺住了心下的焦急,準備慢慢再探口風。
就在此時,閣外忽然傳來一個若鍾響磬鳴的清脆聲音:“三哥哥,是什麽事讓你這麽歡喜啊?”聲音未落,門外就閃進一個少女,低低挽著朝雲髻,淡淡著著胭脂紅,垂垂戴著緊步搖,斜斜卷起薄紗袖,露出香藕樣的手臂,水蔥似的指甲。正是那未遇範蠡的西施,不諳世事的貂禪,未落風塵的柳如。她微掀裙裾,一路小跑,轉眼前就衝到了少年的書桌前。
少年大吃一驚,伸手想收拾桌上的東西,但猝不及防之下已被她衝到桌前,一時間手停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頗為尷尬。
書僮見了少女,臉色微微一變,立刻行禮賠笑道:“七小姐,您怎麽來了?”
少女盯了書僮一眼,冷笑道:“采藥!但凡有你在,必無好事。是不是又在攛掇著三哥哥幹什麽壞事了?”
書僮采藥臉色大變,勉強賠笑道:“七小姐說笑了,小人哪敢啊!小人不過是看看哥兒有沒什麽示下。”
少女哼了一聲,不再理會書僮,一把拿起少年桌上攤開的書,見是一部官修正史,當即扔在一起,繞到少年身旁,一把拉開了他的抽屜,將少年剛剛研讀之書給抽了出來,顯是熟知那少年的脾性。
少女揚了揚手中的古卷,道:“《紫府金丹訣要》?三哥哥,你又沒聽姑父的吩咐,在看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了!小心著了心魔,堵了七竅。”
少年皺眉辯道:“青陽真人乃是高祖皇帝親拜的護國真人,他手書的《紫府金丹訣要》隻可開心智,哪裏會堵七竅呢?爹爹他老來迂腐,你也跟著這般胡說!”
少女款款將古卷放在桌上,道:“三哥哥,可不要怪我沒提醒你,三天後西門老先生就要檢查你的課業了,你若是過不了關,等姑父回來,少說也得是禁足一月,不得出府。”
少年微笑道:“不過是背誦三本太宗本記而已,又用不了我半個時辰。”
少女哼了一聲,忽而淺笑道:“知道了,普天之下,惟有三哥哥最聰明了。”
原來少年姓洛名風,字從龍,再過一月即滿一十八歲。七小姐洛惜塵尚未十六,與洛風並非親生兄妹,乃是洛風之母楊夫人的侄女。洛風家世淵源,其父洛仁和以文采風流著名,時於洛陽任官,與洛陽王李充向來交好,其妹洛貴妃又正得當今玄宗皇帝寵愛,是以家族日顯興隆。此番洛仁和赴京高就,雖然尚未有定論,但必然是個顯赫實缺。
洛風生時天有異象,府第上空白日積雲,又有一道紫電、一道青電盤旋交錯而下。洛仁和請來的風水先生不過是世間借仙道之名混口飯吃的泛泛之輩,自然解不得其中意思。隻是信口謅道此乃天降祥瑞,此子乃仙人轉世雲雲。借問祥在何處,瑞從何來,自然是搖頭晃腦,“此乃天機,不可言,不可言”。
洛風一落地,手中即抓著一塊小小青石,青石圓潤晶瑩,隱隱有寶光流動,顯非凡物。洛仁和見此子抓石而生,顯非凡胎,因此也就信了風水先生所言,重謝了紋銀若幹。
洛風自幼聰明絕頂,三歲能誦,七歲成詩,經史雜書,都是過目不忘。到年紀稍大一些,更顯沉穩,識大體,胸襟開闊,遇事從容。因此在五位兒子之中,洛仁和對這個三兒子期許最高,要求也最為嚴苛。隻是洛風不知為何對於治國經濟之學全無興趣,隻喜什麽築基煉丹、仙跡洞府之類的雜家旁說。他平日裏廣讀道藏,又自少結交修道之士,學了許多鉛汞之學,舞劍之道。
當朝玄宗皇帝信道,因此修仙訪道之風日盛,又傳說在名山大澤中,多有修仙宗派隱居,屢有白日飛生的仙跡傳聞,是以王公大臣子弟修道習劍的不在少數,洛風所為,不過是尋常舉動。隻是那些肯與貴族富戶結交的道士真人,十人中倒有九人道行低微,自己都未必能解得出幾部道典,又如何能夠教人?所貪圖者,不過是金銀供奉而已。
當然,其中也不乏有真神通的真人大士。比如撰寫這部《紫府金丹訣要》的青陽真人,就號稱能點石成金,化泉為漿,又善煉仙丹。開國高祖皇帝服後果覺妙用無窮,當即封青陽真人為當朝國師,賜與田宅無數。又有傳言說青陽真人手掌一把仙劍,出鞘即可引動紫電天雷,威力無窮,青陽真人仗著這柄仙劍已斬妖誅邪無數。
洛風可沒有那般運氣,遇見一個如青陽真人這樣的世外高人。他結交的修道之士雖多,研讀的道藏不在少數,酬金也花了不少。可是若說煉丹,凡丹煉出無數,仙丹一顆也無。若論習劍,那幾招幾勢倒也優雅從容、頗有風骨,但真動起手來連洛府的護院都敵不過。因此洛仁和越看越怒,終於禁止洛風再談修道之事,要他一心讀書,將來好承襲父蔭,在仕途上有所建樹。
隻是洛仁和公務繁忙,難得有時間檢查洛風的課業。洛風又是天縱之材,隻消稍下苦功即可應付過關,大多時候仍是在研讀道藏,探尋飛升之途。他過於醉心此道,連身邊隨侍的小小書僮也被他私下改名為采藥。
洛仁和雖然不喜洛風研習丹鼎之術、黃老之學,但自己也並非對仙道一味排斥,畢竟從本朝開國高祖皇帝始,曆代君王都十分推崇修仙煉丹之學,這些做臣子的,又怎能不得懂一二,否則如何上承君心,體貼聖意?而且洛仁和這座宅第也非尋常,前後四進各有兩條遊龍浮雕,合起來是就是一座離龍陰陽陣。據那布陣的道士說,陣中鎖著一頭北海冰龍之魄,此陣不光可以調和陰陽,驅邪避鬼,而且具有扭轉風水、福蔭子孫的大功效。
這陣中是否真的鎖了一頭北海冰龍之魄自然無人可知,不過那調和陰陽之效倒是頗為顯著。整座宅院冬暖夏涼,十分怡人,府中諸人全然不受寒暑之苦,就是洛陽王的王府也未必能及得上。
至此時為止,離龍陰陽陣建成剛剛三年,洛仁和就得玄宗皇帝聖恩,召入京中敘事。隻是不知這是陣法之功,還是洛妃枕席之能。
洛惜塵精靈跳脫,然而性情脾性頗見大氣,在洛府年輕一代中與洛風最是相得。她自幼時起,即被一位遊曆而過的女道士相中,授以養氣明心之術,並囑她勤加練習,待她滿十六歲時再來收她為徒。那女道士自稱出身靈墟,為白雲先生傳承弟子。然如洛惜塵這樣的官宦之女,自不會下什麽苦功,三五天能練上一回已很是不錯了。就算如此,洛風也自對她另眼相看。隻是她自己到對那所學養氣之術不屑一顧,稱之著力於旁枝雜徑,背離大道本源。洛風對此很不受落,每每力陳已見,希望洛惜塵能識得其中真味。但洛惜塵心高氣傲,自然不服,何況洛風自己雖讀過諸多道藏,也未見修出什麽神通來,因此兄妹二人每每探討道法仙源時,倒是以爭吵居多。
洛風雖然醉於道術,無心經濟治國之論,然則僅是應付了事的誦讀,已能使年未十八的他嶄露頭角,把經史籍典諸子百家之學解得頭頭是道,將國事民情世間道理洞察於秋毫之間,每每有驚妙之語。然他痛下苦功的道法反而一無所成。
世事難測,由此可見。
兄妹二人在書房聊不上幾句,又回到了金丹之學上來,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頓爭吵。激辯一番之後,二人就都有些累了。洛惜塵忽望了一直乖覺侍立的采藥一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同三哥哥講。”
采藥頓時長出一口氣,轉頭就跑。
洛惜塵又氣又惱,喝道:“跑這麽快幹什麽?本小姐還能吃了你不成?”
那采藥伶俐,又仗著素得洛風喜愛,當下隻作聽不見,腳下發力,轉眼間就消失在院門之外,直把洛惜塵氣得貝齒緊咬。
洛風笑道:“且莫管他,你有什麽話要向我說?”
洛惜塵恨恨地一頓足,這才望向洛風,道:“哼,便宜你了。我聽說姑父此次在京中另有重用,一時半會之間不會再回洛陽,你又可以肆意妄為了。可是天下也沒有那般的好事,我偶爾得知,這一次西門老先生受姑父所托,要狠狠考究你的課業,絕不止是三卷高祖本記而已。”
洛風笑道:“那也不妨。那幾本經史早已在我腹中,何懼……”
他一句話尚末說完,忽然從窗外吹進一陣急風。這風來勢十分淩厲,頃刻間就將書桌上的書卷紙筆一道卷起,劈頭蓋臉地向洛風與洛惜塵砸來,甚至那一方產自前朝的古硯也不得幸免,隨風而起!
洛風吃了一驚,急切間奮力將洛惜塵拉到一邊,避過這突如其來出現的猛惡驟風,然而他自己卻被那方古硯砸中肩頭,忍不住臉色一白,悶哼一聲。
猛然間,又一聲巨響,一排高高的書架被惡風掀倒,向二人傾覆而下。洛風再吃一驚,顧不得肩背劇痛,猛力將洛惜塵撲倒在地,堪堪避過了厚重的檀木書架。隨後一片唏嘩之聲,什麽前朝螭龍彩盤、上古青花龜紋缽、碧玉雲紋花瓶,通通摔得粉碎。
惡風來得急,去得也快,雜帶著一堆雜物,旋即從另一邊破窗而去。
片刻之後,洛風才抬起頭來,驚魂未定地看著已是一片狼藉的書房。洛惜塵見塵埃已定,驚懼漸去,輕輕推了推洛風。洛風這才省覺,站起身來,將洛惜塵扶起。本朝男女之防遠不若前朝嚴苛,二人又是事急從權,肌膚之觸,也無不可。
洛惜塵道:“真是奇怪,好端端的起什麽風啊!”
洛風向窗外望去,也道:“的確有些異樣……咦?!”
他跑到窗前,向天上望去,這才發現剛剛還是萬裏無雲、烈陽高照,不知何時竟已鉛雲密布。那一片黑壓壓的雲不斷垂落,似有千鈞之威,直欲要觸到主樓的屋簷。若這雲失了羈絆,這若大的洛陽城,怕是都會被壓為齏粉!
此時洛府中早已沒了先前的清靜,一片喧嘩之聲,仆役們都在奔走往來,為這即將到來的傾盆大雨作著準備。
洛風走到庭院當中,仰首向天,皺眉道:“這陣風雨來得當真奇怪,必有原因。嗯,讓我想想,《玄都九真》經中是怎麽說的……”
洛惜塵忽然麵色大變,向洛風大喊著什麽,隻是她的叫聲已全然被一記突如其來的霹靂淹沒。
洛風仰首向天,木然望著那如九天垂瀑一般落下的滔天電光,早已驚得呆了。
大音希聲。
“三哥哥!”洛惜塵也不知叫到第幾遍,麻木的雙耳才依稀聽到了自己的叫聲。眼見著那滔天電光直逼洛風而去,她顧不得身軀疼痛,也不避忌庭院中天雷如潮,飛步向洛風衝去。
當蓮足落入庭院的一刻,洛惜塵忽地呆了一呆。庭院中翠竹如屏,流泉暗湧,哪有分毫天雷殛過的痕跡?她再一抬頭,天上複又碧空如洗,烈陽普照。剛剛那摧城壓寨般的黑雲,就似從未存在過一般。
直至一眼看到蜷縮在地、已然昏迷不醒的洛風,洛惜塵這才相信剛剛的一幕非是幻覺。她心頭一痛,急急跑到洛風身前。
洛風雙目緊閉,滿麵紫紅,通體散發著驚人的高熱,似欲噴出火來。他胸口衣服一片焦黑,幾乎全被紫雷引發的天火給燒去,奇異的是露出的肌膚卻是細嫩雪白,宛如新剝的嫩藕,完全沒有半分被天火燒灼的痕跡。他頸中係著一道細細金鏈,鏈尾墜著一方小小青石。洛惜塵自然認得這是洛風自出生起即抓在手中的青石。
此刻青石正散發著瑩瑩的光輝,光輝流轉不定,宛如活物。見此光景,洛惜塵暗忖:定是那青石護體,才免去了三哥哥焚燒之苦吧。一時,頓覺此物不凡,遂凝神細看。這一看,才見這方小小青石幾已變得通體透明,內中似有沸騰的熔湖,不斷有無以計數的細小紫金色文字飄浮上來。
這些文字過於細小,洛惜塵仔細辨認,才勉強看清這些文字的一點輪廓。文字與上古的大篆有些許類似之處,她是一個字都不認得。但眼前情景太過玄奇,看到忘形之時,惜塵不禁伸手想去觸摸這方青石,然而那纖纖指尖剛一觸到青石,她即驚呼一聲,迅速將手收回。
不知是否受到天火所引,青石炙熱之極,稍一觸碰既將洛惜塵的指尖燙出一個水泡。她乃是鍾鳴鼎食的官宦小姐,如何吃得這種苦?當下眼中就有了盈盈淚光。
洛惜塵不停地吹著自己的指尖,疼痛稍息,又想起了洛風的安危,急忙望去,不覺又是一呆。
洛風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怔怔望著高遠的碧空,熱淚滾滾而出,早已癡了。那方青石也已斂去寶光,安安靜靜地躺在洛風的胸口。
“三哥哥!你怎麽了?”洛惜塵一邊呼喚,一邊推著洛風的手臂。她心下有些驚慌,隱隱覺得定是有什麽大事將要發生了。
過得許久,洛風才轉過頭來,他似是望著洛惜塵,目光實則穿越了眼前的一切,落到了那幽幽玄冥之中。
“原來……這已是最後的一世輪回了嗎?”洛風自言自語,洛惜塵卻一點也聽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麽。經曆紫雷天火之後,在她眼前的洛風似是變了一個人,再也不見原本略有的張狂,而代之以浩瀚深邃,令人看不透,辨不清。
她心下害怕,搖動著洛風的手臂,道:“三哥哥!你到底怎麽了?要不要請王府的薛太醫來瞧瞧?”
“薛太醫?”洛風這一刻才回過神來,緩緩站起。聽到她的話,忍不住含笑道:“他能瞧出什麽來?俗藥凡方,怎破解得了注定的輪回因果?何況這已是最後一世,隻消修得圓滿,自然消解得一切前塵後緣。又何須去破?”
洛惜塵更是驚慌,她拉住洛風的袍袖不放,道:“三哥哥,你在說些什麽,我怎麽一點都不懂?”
洛風輕撫她的秀發,道:“都是勞塵之侶,又怎知解脫之門?因果輪回,若論有就有,說是無也無。本來就是個故事,故事又哪裏有道理呢?你現在自是不懂。等有朝一日機緣到了,便會明白。”
洛惜塵本是冰雪聰明,此刻心中忽然有悟,當下問道:“三哥哥,你是要走了嗎?”
這一問,把洛風也問得微微一怔。他沉吟片刻,道:“生死一場,即證輪回。萬千變化,無非因果。也罷,我既投生於洛府,也是一場緣分,且留書一封。他日有緣,自會重見。”
言罷,洛風即回到書房,提筆鋪紙,匆匆留書一封,即向停墨閣外行去。
洛惜塵不及細看洛風寫了什麽,急忙追出書房,向他的背影叫道:“三哥哥,你要去哪裏?”
“巍巍者,昆侖。”
此時洛府諸丫環才發覺停墨閣中的變故,匆匆湧了進來,望見剛遭風劫的書房,無不咋舌。然而洛風從他們之中穿行而出,卻無一人能夠發覺。
“怎麽好端端的東西全碎了?”
“三少爺呢?怎麽不見三少爺?”
下人們亂成一團,吵吵嚷嚷,洛惜塵卻渾然不覺,她隻是將洛風留下的那一封書信悄悄收入袖中。
九月的洛陽仍炎若洪爐,然而關外西陲的風中已略有隱約寒意,流竄在這片遼闊蒼茫的戈壁。這是一片迥然異於東都洛陽的土地,沒有溫潤適意的青山綠水,沒有式樣繁雜的亭台樓閣,更沒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在這裏,除了漫漫黃沙,就是片片礫石。
更讓人退避三舍的,是戈壁中時時興風作浪的猛惡風沙。前一刻還是青天朗朗,紅日高懸,下一刻就是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倘遇上那風沙尤其凶猛之時,隻見滿地黃沙,倏忽成卷,越旋越高,宛如萬馬奔騰、狂浪拍岸,淩空撲將而去。倘使一不小心碰上此等風沙,那小命自是難以保全。是以邊陲之人行路這時,莫不是萬分小心,時時辨識天象。
莽莽風沙中,隱約走出一個少年。他緩步前行,鬢發華服整潔異常,全然不見半點塵土,肆虐西疆的風沙與他沒有分毫影響。隻是他的臉上頗顯疲憊之態。
這少年正是洛風。
在紫雷天火殛體的一刹,他忽然證悟了那命中注定的百世輪回,千載塵緣。雖然前世之事破碎紛亂,勉強說來,隻是片片連不成完整故事的章回而已。然則對洛風來說,能得憶起無定天河畔的次次頌經,回想得那一雙青瞳,已是足夠。
這一世,輪回已滿。
他隻消煉化這一身肉體凡胎,修成仙軀,白日飛升之後,即可脫離這百世千年以來的因果,重列仙班。這一世的青石雖然尚不知身處何方,但隨著他道行日深,神通初成,必會尋得她的下落。那時以他的宿識神通,定也能助她飛升羽化,重歸仙界。
洛風深知但凡最後一世輪回,凶劫必大。然則他並不有疑飛升之局,因這早已是注定的機緣。塵世劫難再凶,也凶不到足夠扭轉乾坤、倒錯因果的地步。他惟一牽掛的,就是青石。
墜入濁濁塵世前,她方得脫體化形,修成仙體,神識威能俱未成形,又怎能如洛風這般身具通玄手段,化解起輪回塵劫來舉重若輕,揮灑自如?雖說百世輪回修滿,她也會回返仙界,然則這當中諸般苦楚,那是必不會少的。
漫漫官道,前無盡頭,後無來處。洛風極目眺去,方圓數十裏之內,除他之外,再無隻人匹馬。惟有胡笳數聲隱約從遠處飄來,又落於遠處。
洛風微微苦笑。自來他隻是聽聞西域荒涼艱苦,人丁稀少,此次親身踏足,才深知‘古道、西風、瘦馬’是何等貼切。
洛風略歎一口氣,又舉步向前行去。與那前世因果一起悟出的還有許多仙法神通,可惜非有莫大神力,難用通玄法門。洛風此身隻是肉體凡胎,一身濁氣尚未盡褪,又哪裏稱得上有什麽道行?認真說起來,他此刻體魄也不過比洛陽那些縱情風月的貴胄子弟強些而已。那些勉強能用的仙術道法,僅能使他免去寒暑之侵、不受風沙之擾。
前方再有一百多裏,即是劍壺關,出關之後,即算離開了本朝疆域。雖然本朝在更西之處另設有兩個都護府,然則西陲地域廣大,這數千裏疆土仍是異族蠻荒的天下。
劍壺關外,仍需有萬裏之遙,才是傳聞中‘金城千重,玉樓十二,左帶瑤池,右環翠水’的昆侖玄境。
自來福地洞天,必有真人修行。洛風此去昆侖即是要覓師訪道,求那餐風飲露、煉氣修真的法門,以使肉身煉成仙胎,終得羽化飛升。
從洛陽行到劍壺關前,洛風足足用去兩月時光。他也不購買騾馬代步,一路安步當車,緩緩西行。
其時雖是太平盛世,但路途上也多凶險,特別是如洛風這樣的單身旅人就更是如此。不過此時洛風悟通前世,神通已然初顯,無須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趨利避害,一路自然太平無事。況且這一路上看盡眾生浮沉,於他也算是一種修行。
這一帶雖是關內,但也是馬賊猖獗之地。此刻官道上惟有洛風一人,方圓數十裏皆為平川,毫無躲藏之處。不過洛風心念一動,已知向前不遠即可得食宿,出關後更是一片坦途,直達昆侖妙境。
洛風精神一振,一路向前行去。這一走,直從上午走到黃昏,才遙遙望見遠方雲霞處升起一縷炊煙。他心頭一喜,加快了腳步,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遙遙望見一根高杆,杆頭掛著一麵招客旗,旗邊已是破爛不堪。
旗上繡著四個大字:龍門客棧。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客棧名字如此響亮,那高高的旗杆下卻隻有前後三間低矮土房,另有一間單獨小房,也不知是茅房還是貯室。客棧正堂狹小,連多一些的桌椅都放不下,兩張八仙桌被擺在了門外。北地風大沙重,不論是何季節,都難象江南水鄉那般在戶外飲宴。
可見這客棧如何之小。
洛風搖頭歎息,但有口茶水有杯淡酒總是好過路邊歇宿。是以他仍向客棧行去。
龍門客棧中此刻一個客人也沒有,櫃台後站著掌櫃,後廚中掌櫃娘子在忙碌,廳堂中則立著一個打雜跑堂的少年。掌櫃是個滿臉堆笑的中年胖子,那少年倒是出乎洛風意料,生得眉清目秀,衣衫潔淨,接人待物伶俐得體,行藏言談頗有靈氣,全不似西北地域那些粗糙人物。
洛風在店中坐定,隨意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色,又要了一壇酒,慢慢自斟自飲起來。
此時的西域戈壁,一旦入夜即是寒氣侵人。客棧外風沙又起,漫天的黃沙呼嘯而過。斜陽已漸漸隱沒於遠方的地平線下,西半邊的天空盡是火紅雲霞,東半邊的天空則已掛上一彎新月。
正是月在天外,日在月西。
洛風怡然坐在向著店門的位置上,全然不在意撲麵而來的風沙,隻是凝望雲霞,細細地品著杯中酒。
“客官,晚上風沙大,要不要小的給您把店門關起來?”跑堂的少年湊上來問道。
洛風又望了那少年一眼,益發覺得他聰明靈秀,不該畢生埋沒於這等荒野小店之中。他沉吟片刻,向店門外一指,道:“你看這莽莽風沙,斜陽如血,這才是塞外風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鐵血漢子的戈壁荒原。小兄弟,既然你生在此地,自然得有所作為,才不枉了來這世間一回啊!”
少年賠笑道:“小人自幼父母雙亡,全仗掌櫃收留,才能夠苟活到現在。現在小人既有居處,衣食也無憂,哪還敢奢求什麽呢?”
洛風搖了搖頭,歎一口氣,道:“唉,癡迷不悟,癡迷不悟,倒是可惜了你的資質。”
此時那掌櫃似是覺察到了什麽,一路小跑過來,堆起笑臉問道:“客官,小店的菜色您可還滿意嗎?”
那少年臉色微微一變,似是怕掌櫃責罵,當即悄悄退入了後堂。
洛風看了看掌櫃那張市儈而油滑的臉,眉頭微皺,隻是揮了揮手,道:“還可以。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
掌櫃滿臉堆笑,唯唯諾諾,回到了櫃台後,又劈哩叭啦地打起算盤來。
洛風正襟端坐,迎著撲麵而來的風沙,鬢發飛揚。他手指以奇妙的節奏微微顫動,杯中的烈酒開始不住盤旋,到得後來,不止形成一個深深旋渦,旋渦中心中還升起一條小小酒柱。小酒柱騰挪翩然,上升時象遊龍升空,下落處似蛟龍探水,。
在西天最後一線紅雲散去之時,洛風忽然長身站起,將杯中酒潑灑於地,暗自禱道:“我今世即要了卻塵緣,重返仙界。一切前因後果、因緣糾葛,盡在此杯酒中了卻!”
北地多鐵血。
此時雖已全黑,然則朔風如鐵,飛沙如刀,店頂的招客旗裂裂作響,這四野無人的荒漠客棧,一時間竟也充斥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洛風心頭豪氣上湧,他擲掉手中小杯,改而抓起一隻大碗,倒了滿滿一碗烈酒,仰首一口幹了。
酒入口如刀,其味雖劣,然則勁道極足,恰合了洛風此刻心境。
“痛快!”洛風忍不住讚歎一聲,如此豪飲可是他平生未有之事。西北酒漿之凶之烈,又遠非中原一帶講究厚醇綿密、餘味悠長的酒可比。
洛陽誰家,行著酒令,溫著花雕,偎翠依紅?
都是浮生如夢。
他又抓起酒壇,就要再倒上一大碗酒。
古人豪爽,遇事必浮三大白。洛風這才飲了第一碗,又算什麽?
酒壇在提起的刹那,忽似重了幾十斤,洛風手一軟,拿不住酒壇,又讓它重重地跌回了桌上。
洛風輕咦一聲,頗覺奇怪,又伸手去拿酒壇,就在此時,他忽然感覺到地動山搖,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在地。洛風心下大驚,能夠引發如此強烈地動的,若非得道真人,就是罕見靈獸。不論是仙是靈,既然來到左近,他怎會一無所覺?
洛風心中疑惑之際,忽然發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那麽真切起來。他眼角餘光掃到了桌上擺放的一盆湯,當下悚然一驚!
那湯擺放得四平八穩,湯麵上一朵厚重油花正緩緩化開,分毫沒有波光漣漪。
原來非是天動地搖,而是洛風自己站立不穩。
直至此時,一陣眩暈襲來,洛風隻覺眼皮有千鈞之重,漸漸垂落下去。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全仗手扶八仙桌,這才沒有倒下。
洛風身體倦乏無力,然而心頭一片雪亮,知這酒中必有玄虛!
不過此前洛風已然算過吉凶,知道雖錯投黑店,不過是小小劫難一場,因此並不驚慌。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掐指頌訣,就要驅除迷藥的藥力。雖然他此刻並無任何仙力道行,不過驅除迷藥藥性還是輕而易去,藥性過後召兩個丁甲鬼役出來護身也不算甚難。此劫過後,洛風準備視掌櫃夫婦罪業輕重施與懲戒,至於那打雜跑堂的少年,他倒是頗為喜歡,也是異事一件。想來那少年年紀不大,入這黑店時間不會太久,又是年幼無知,仍有可取之處。因此洛風打算攜這少年同赴昆侖,參修大道。此子頗有靈氣,或許幾世輪回之後,也有驗證大道、位列仙班之望。
隻是洛風清心訣才頌到一半,耳中忽然嗡的一聲,然後腦後就是一陣劇痛傳來!
洛風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住。倒地之前,他勉強回頭望去,這才見那少年不知何時已立在自己身後。少年手執一根粗大木棒,定定地望著洛風,一張初顯英氣的臉孔既無驚慌失措,也無猙獰可怖。
麵對著這樣一張無悲無喜的臉,洛風心底漸漸生起寒意。顯然這少年做這等事已是熟極而流,下迷藥打悶棍,於他就於每日刷鍋洗菜一般隨意輕鬆。
“這是為何?……此去昆侖,不是一路大吉嗎……”
洛風終於支持不住,轟然倒地。彌留之際,他隱隱聽到掌櫃那如公鴨般的聲音:
“沒想到這家夥衣著光鮮,行囊卻如此寒酸,難怪連馬也沒得一匹!不過瞧這肥羊一身如此好肉,少說也夠店裏一月用度的了。喂!快把他拖到後廚,燒水磨刀,別磨磨蹭蹭的!小*****再敢偷懶,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章二逆緣全
又是一個狂風怒吼,黃沙飛揚的清晨。凶猛的烈風肆無忌憚地在天地間橫衝直撞。晨光慘淡,狂風肆虐,天地間一片淒涼,充塞著一股肅殺之氣。
愁雲慘霧中偶見得一輪灰白日影正從黃沙中努力攀爬。
罡風中,龍門客棧的招客旗裂裂作響,上下飛舞,似是拚盡全力也要脫離羈絆而去。那根長長的旗杆看起木質上佳,被那招客旗拖得在風中彎出一個明顯的弧形,可它就是不斷,相較之下,比那破爛狹小、大有傾塌之勢的龍門客棧強得實在太多了。
如此清晨如此風,哪個不戀棧被窩的溫暖與舒適?然則貧窮困苦之人,命賤如螻蟻,管你何等天氣,斷然沒有歇工的道理。眼見得那跑堂的少年手執鐵鍁,現身於這如刀似劍的飛沙走石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那跑堂的少年手執一把鐵鍁,正自奮力向麵前的大坑裏填著土。如此風勢,土尚未填入坑中,泰半已隨烈風卷入空中。這少年偏就有那本事,分毫不差地將泥土倒入坑中,絲毫不受罡風影響。看他嫻熟的姿勢,想來這類挖坑填土的事兒,怕是做過上百回都不止呢。
看他額角密密麻麻的細汗,想必出來也不是一會子的功夫了。怕是晨光尚末全亮,他就已在這挖坑填土了。
少年終於填好了最後一鍁土,末了,還重重踏上幾腳,將土包踏平。此處霜風極重,過不了多久,地麵的挖掘痕跡即會被風沙磨去,縱是朝中的鐵捕神判在此,一時之間也難以從這若大的荒原上搜尋到這些挖掘之所的蛛絲馬跡。
風吼沙嘯,眨眼間,新土即遭黃沙覆蓋。
望著已恢複原貌的地麵,少年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呆立半晌,不覺輕輕歎息一聲。他探手入懷,摸出一塊小小青石。青石入手滑膩,圓潤可愛。少年仔細端詳,他越是細看,就越覺得這方青石溫潤晶瑩,寶光流轉,隱隱有些透明,在石中似是另有一方天地。
就在此時,撲麵而來的寒風捎來一個殺豬般的叫喊:“小*****!你死哪兒去了,埋點東西也花得了那麽久?老娘的包子都蒸了好幾屜啦!你再不給我死回來,下一籠包子就用你的肉作餡!!”
這一記喊聲非同尋常,渾厚中透著淩厲,如刀如鑿,破風而至,清清楚楚地傳入少年的耳中。也不知掌櫃夫人如何修得這等好嗓功,一吼之威足達百丈之外。無論如何,這都非常人所能企及。
少年聽得掌櫃夫人發怒,臉色當即大變,他再也不敢耽擱,將青石掛回頸中,扛起鐵鍁,一路飛奔回了龍門客棧。
他剛剛衝進店門,一隻大手忽然探出,一把抓住了他的後頸。這一抓也是大有學問,有若天外飛來,來無影,去無蹤,無中生有,完全無法躲閃。此等抓功,造詣精深,已臻化境,幾年來從沒失過手。
少年已不知被抓了多少回,如何應對自然是熟極。他立刻乖覺地放鬆身體,任由那隻大手提著,隻是賠笑道:“夫人英明神武,我每次都逃不過您的手心。”
大手的主人滿意地哼了一聲,手上微微一轉,就將那少年轉了過來,與自己打了個照麵。
聲如其人。
能有如此嗓功,這掌櫃夫人果然生得英明神武,非同常人。那少年年紀雖隻有十四,但生得高大,望上去同十七八的少年相似。偏這掌櫃夫人身長七尺,腰大十圍,隻手將少年輕輕拎起,有如拎半片豬肉,分毫不顯吃力。瞧她濃眉大眼,鼻挺嘴闊,倒也相貌堂堂,頗有英俠之氣。隻可惜臉上時時透著殺氣,怎都掩飾不住。
這掌櫃夫人雖總是自稱老娘,但偏喜這少年稱她夫人。
此刻她鳳眼圓睜,怒喝道:“店裏生意清淡,這半個月好容易才抓到一頭肥羊。碎肉作餡,骨頭熬湯,還得擀包子皮!一清早多少事情,哪有你這小*****偷懶耍滑的份兒!說來奇怪,這肥羊身上竟然一分銀子都沒有……”說著,掌櫃娘子狐疑地盯著少年,目光更見淩厲,直直逼視過去,“老實交待,是不是你這小*****下手時偷偷給私藏了?”掌櫃娘子目光如炬,不肯放過少年臉上一絲表情。
少年心下大驚,恐懼霎時蔓延四肢百骸。他穩穩心神,急急辯道:“夫人英明!小的哪敢!小的若敢藏私,不早讓夫人您給搜出來了。那還不立刻被您給煮了肉湯?再說這方圓幾十裏地,就沒幾戶人家,我就是私藏了銀子,也沒處花啊!”
“不敢就好。想騙老娘可沒那麽容易。”掌櫃夫人對少年的話顯得頗為受用,她哼了一聲,大手一鬆,將少年扔了下地,正欲轉身離去,一絲紅光躍入瞳中。她望了少年一眼,一雙臥蠶眉忽然豎起,從他衣領中拎出一道紅線,紅線的一端正掛著那方小小青石。
掌櫃夫人盯著青石,皺眉道:“這塊東西打哪弄來的?”
少年臉色略顯蒼白,心頭亂跳一氣,然則臉上不動聲色,略顯茫然地道:“小的早上挖土,見這石頭比較好看,就撿了回來戴上。”
青石晶瑩潤澤,寶光隱隱,石內時時會有仙風祥雲閃現,非是凡品,一望可知。那少年在拖曳洛風時無意中發現了這方青石,本來再給他十個膽也不敢私動肥羊身上的物事,可是這一天他不知為何,竟如鬼迷了心竅一般,鬼使神差地就將這方青石私收入了懷中。此刻被掌櫃夫人給搜了出來,雖說龍門客棧隻他一個打雜掃地的小廝,還不致於真被煮成肉湯,但一頓毒打是絕逃不掉的。他說那是一塊普通的撿來石頭,不過是臨死強辯罷了。
沒想到掌櫃夫人盯著青石看了半天,竟然丟還給他,罵道:“沒出息的小*****,這些遍地都是的破石頭都能當塊寶。新蒸的包子快好了,還不快去照看著點?蒸大了火瞧我不扒了你的皮!你沒爹沒娘,老娘大發善心把你撿了回來,養了你六七年,可不是光讓你吃閑飯的!”
少年如蒙大赦,賠笑應了,立刻舉步奔向後廚。他大難不死,雖然北地清晨寒冷,可是衣內已被冷汗浸透。此刻他隻求能離掌櫃夫人遠上一些。隻是夫人嗓功無雙,前後隔著一堵牆壁,那充滿殺伐的獅吼始終在他耳邊回蕩不絕。別看掌櫃夫人周身透著金戈鐵馬之威,嘮叨起來和尋常村婦其實也相去無幾,說的無非就是小*****忘恩負義、總愛偷懶耍滑之類的話。
少年在後廚呆不一會,就拎著毛巾清水,走向前廳打掃。
此時天方蒙蒙初明,風沙隱隱,稍遠些的景物就看不大真切。這龍門客棧地處荒野,貧苦之極,方圓數十裏內沒有大點的村鎮存在,劍壺關外又是蠻荒之地,馬匪肆虐,因此出關入關的客人都是極少。縱有旅人到來,也往往是黃昏時分。隻是這少年其實十分勤勉,每日清晨即起,將店內打掃得幹幹淨淨,幾年來日日如此。他又聰明伶俐,樣貌也討人歡喜,因此稍稍長大,整個客棧招呼客人、辨識肥羊的大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少年剛走入前堂,忽覺眼前一花,原本空空蕩蕩的前堂不知何時出現了三個人。他們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好似已在那久坐數刻一樣。少年揉了揉眼睛,再定神望去,終於確認自己並非眼花,眼前實實在在的坐著三個人。可他分明記得,就在走進前堂的一刹,這裏明明是一個人都沒有的啊!
難道這三人是妖邪鬼物?一念及此,少年心中立刻泛起一陣寒意。龍門客棧立在這官道旁已有多年,人肉包子骨頭湯已不知道賣出去了多少,若說惹得神怒鬼憎,那是綽綽有餘。
這三人身材中等,麵無表情,一身打扮十分奇特,不似左近人物。少年一步入前堂,三人同時抬頭,六隻深黃色的眼睛一齊盯在了少年身上。少年大吃一驚,隻覺得三人的目光如有實質,就似六把利刃從他身體中穿過,一時間胸口煩悶,隻覺得說不出的難過。他全身乏力,手一鬆,咣當一聲,水桶就掉落在地,水花四濺,直衝靠裏之人奔去。
在少年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那一片水花忽然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屏障,隨後蒸騰成道道淺藍色的煙氣,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另一個高瘦漢子眉頭一皺,伸左手捏個了個訣,道道藍煙頃刻間消失無蹤。他略顯不悅地道:“咱們隻是來尋人,不要多生事端!你這斷魂煙一發,旁人立刻就會知曉我們來過此地。這也還罷了,萬一毀了先生要尋的人,你怎麽擔待得起?”
先前那人不以為然地哼道:“我早用神識搜過,除這客棧中的三人外,附近再無人煙。可見先生所找之人必在這裏無疑。可是這客棧中的三人,兩個老的肯定不是,惟有這個小子有些可能。但你看他周身上下半點仙氣都沒有,怎麽可能會是先生要找之人?不試試他們,萬一帶錯了人,那大功可就變成了大錯了。”
高瘦漢子沉吟道:“也有道理,這小子的確和先生要找之人相去太遠,難道他藏了起來?如果我們再將附近搜一遍的話,費時必定不少,萬一別派的家夥也來趟這趟渾水,那可就不妙了。”
先前那人冷笑道:“這消息隱秘之極,我們又都在關外修行,離這裏不遠,這才能及時趕來。別派之人就算有通天手段能夠知道這個消息,千山萬水的,想趕也趕不過來。就算及時趕到,一時半會的哪會來什麽厲害人物,咱們難道還對付不了嗎?退一步講,即使真有些難纏人物,既然是我們先到,想來他們也得賣先生一個麵子,我們又怕什麽……”
他話才說到一半,門外忽然飄進來一個柔柔媚媚的聲音:“漱石先生當然好大的麵子,可是三位英俠是何許人物,小女子怎麽從沒見過?”
這一句帶著江南語音,即嗲且糯,雖不響亮,但似乎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那少年聽了,隻覺得這聲音直侵入他的骨髓,讓他渾身上下又酸又軟,如此也就罷了,尾音偏還要隱隱約約地顫上一顫,登時讓這少年小腹處升起一道熱流,直衝腦門。少年頭中一暈,刹那間,天地之間隻有這個聲音在回蕩,他身不由已,抬步就向聲音的來處走去。剛剛邁出一步,胸口忽然透入一道細微的寒流,將那柔媚聲音都逐了出去。
少年登時清醒過來,渾身汗如雨下,綿軟之極,幾乎要站立不穩。他一個踉蹌,扶住了身旁的桌子,隻是大口喘氣,渾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咦?臭小子不賴嘛!居然沒事,真是難得!”說話間,從門外走進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眾人抬眼望去,驚覺眼前一亮,一團火紅撞入眼中。但見那女子鬢發高挽,額描花鈿,眉如春山遠黛,眼若臨水秋波,眸光流轉間,媚態畢生,勾魂奪魄。她下穿大紅滾邊曳地長裙,一抹湖痕綠的錦緞兜衣,酥胸半坦,外披一件紅色薄紗的袍子,一舉手,一投足,婉轉嫣然,風情萬種。狐媚之態,猶勝昔日妖媚禍國的妲己幾分。
這女子甫一進客棧,雙眼即死死盯著少年,再也不肯移動分毫。少年心下惶然,似覺自己從表及裏,五髒內腑都讓女子瞧了個一清二楚。偏生他渾然移動不了半分,甚至連目光也無法閃躲。
那女子凝視片刻,纖手一揮,皓腕上三枚翡翠鐲子互相撞擊,發出一陣清脆的叮當聲,入耳甚為動聽。叮當之聲剛起,旁坐三人,臉色當即一變,齊齊站起身來,雙手一伸,拉開了架勢。令少年不解的是,他明明沒見到三人隨身攜帶法器,可此刻那三人手中已各握了一件奇形法寶在手,分別是一把玉尺,一隻圓輪鋸斬和一方紫金缽。
那女子絲毫未將三人放在眼底,徑直伸手向那少年抓去,眉梢帶笑,粉麵含春,軟聲軟語道:“這小弟弟好生俊俏,真是一個妙人。過來,別怕,姐姐帶你到一個又漂亮又好玩的地方去,從此就不用在這蠻荒戈壁受苦了。”
三人麵色大變,悄悄互望了一眼,那高瘦漢子咳嗽一聲,道:“景輿仙子,這小子可是漱石先生指名要的人,你若將他帶走,恐怕有些不妥吧。”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漱石先生若想要人,自來止空山討就是。”
三人又互望一眼,再不多言,突然分別舉起手中一把玉尺,一隻圓輪鋸斬和一方紫金缽,口中頌咒,手內捏訣,轉眼間諸法寶毫光四射,鳴叫不已,將這陰暗前堂映照得直如白晝!
那女子伸向少年的右手驟然緩了下來,但仍一分一分地前進著。她腕上的三枚翠鐲忽如發了瘋似地躍動著,碰撞聲若狂風驟雨般灑向前堂各個角落。聽到如此殺伐之音,那三人忽如泥塑木雕般立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隻是那女子顯然也極為吃力,片刻功夫額頭上就已滲出細細汗珠。但她銀牙緊咬,一隻纖纖素手仍然逐分向那少年抓去。
那少年隻覺得周身似是被無數條鐵鏈給捆住,連抬起一根小指頭都做不到。而且那清脆的玉鐲敲擊聲每響一下,他就會覺得身體又重了一分。可是盡管上身似已有千鈞之重,雙腿已被壓得劇痛不已,可他就是不倒,隻能眼看著那女子的手伸向自己的咽喉。
一時間,客棧中狂風大做,毫光四射,又有陣陣雷鳴湧動。那少年隻覺身上壓力沉重已極,眼前金星亂冒,早已什麽都看不清了。就在這少年堪堪堅持不住之時,客棧中突然風停雨收,他身上壓力驟失,一時間胸口一甜,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仰麵就倒。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際,又聽到一個若玉落冰盤般的聲音響起:“這人我要了!”
窮山惡水,荒野小店,一時間賓客紛至遝來!
少年此時如墜無底深淵,眼前是廣無際涯的黑暗,周遭一切皆歸於無,入於玄,全然不知店中情勢。雖說他目無所見,偏生知覺倒越發敏銳起來。渾噩之中,隻覺四肢百骸如墮熔岩煉獄。烈火焚燒之感,錐心刺骨,令他恨不得就此昏迷過去。奈何天不從人願,這痛楚有增無減,更見劇烈。隱隱中,鼻子似乎還嗅到了一股焦味,耳邊也不時灌入噝噝作響的烤炙之聲。當中苦楚實非言語所能形容。
就在少年被燒灼得疼痛難當之際,一襲涼風拂麵而過。少年頓感麵上涼意悠悠,暢然不已。他本能地抬起身子,想將更多的身體探入習習涼風中。
少年好不容易凝聚僅餘的氣力,方才勉強抬起一點身子,豈料麵上陡然傳來一道大力,硬生生將他壓回地麵。緊接著耳旁再度響起那即嗲且糯的江南口音:“想在那小賤人的冥河劍風中乘涼?真是不想活了。還是乖乖地呆在姐姐身邊吧,熱是熱了點,可還燒不死你。”
少年隻覺麵上所壓之物出奇柔軟,還略帶一絲隱隱的香氣。他也不知何以在這九死一生之時感覺還能如此敏銳。
神思恍惚之際,他隻是想著:“早聽說南朝女子的身體都是香的軟的,看來果然如此……這位姐姐,她叫景什麽仙子來著……唉,認的字還是太少了……”
那少年渾然不知客棧中的氣氛已變得凝重之極,前堂一邊的碗架正處在將倒未倒的邊緣,看似下一刻就要轟然倒地,可它偏就凝在半空,不肯倒下去。兩個湯碗已然飛出了架外,卻又詭異地懸浮空中,飄來蕩去,瞧不出絲毫即將摔落在地的意思。
店中寒氣突盛,步入一個妙齡女子。她一襲黑色紗袍,黑袍上是七分水袖,將她如雪似冰的小臂露了大半截出來。她容貌美到了極處,也冷到了極處,小臉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間神色淡然,渾身上下,散發出足以凍死人的冰意,就似一塊由千年寒冰所雕的女仙。她背後負著一把巨劍,雙眸中隱隱透著藍色,唇上點著一點絳紫。
先前的三名漢子甫在黑衣女子進店之始,即已悄悄退到了屋角。他們完全對這女子的雪骨冰肌不感興趣,隻是死盯著她背後的巨劍,眼中透露出些許的懼意,緊握法器的手竟也微微有些顫抖。
巨劍長四尺,寬七寸,劍鞘通體漆黑,黑芒暗蘊,上以銅絲纏繞著‘玄冥伐逆’四個古篆。這銅絲看上去也非凡銅,黑沉沉地,隱隱有萬鈞之勢。
那景輿仙子瞥見黑衣女子背後的古劍,麵色也是一變。她悄悄後退一步,笑道:“雲舞華,你們那老頭子還真舍得,連古劍天權都讓你帶出來,看樣子是勢在必得了。你我雖同列月下五仙,卻也未曾比出個高下。看來今日少不得有一番較量。”
那黑衣女子冷曬道:“月下五仙?倘若不是我極少出山行走,焉能與你同列?不必多言,把人留下。否則天權出鞘,必有殺伐。”
此時那高瘦漢子向黑衣女子一揖,道了聲:“雲仙子請了,這少年乃是漱石先生指名所要之人,貴我兩派向來交好,您若就這樣帶了這少年去,我等在漱石先生麵前恐怕不大好交待……”
那女子兩條如黛如煙的眉突地一豎,右手當空一招,古劍天權隨即發出一聲直上九天的清音,爾後自行躍入她的手中!
她冰指一領,古劍若天河垂瀑,帶著滔滔冥海之水,當頭向那高瘦漢子斬下!
那漢子驚駭之極,急切間躲閃不得,隻得猛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霧噴在了手中玉尺上,然後掐訣頌咒,迎向了古劍天權。他兩位同伴也都各擎法器,向古劍天權擋去。
雲舞華冷冷一笑,古劍去勢不減,狠狠擊在了三件法器之上!客棧中乍然響起一聲轟鳴,隨即似乎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滔滔玄色冥河之水。冥河波濤匯聚一道,突然激起一道滔天巨浪!破爛不堪的龍門客棧再也經不得這般摧毀,喀喇喇一陣脆響,驟然化成漫天的碎木破瓦,四散紛飛。
惟有那旗杆屹立如初。
此時後廚中傳來兩聲慘叫,隻見那掌櫃的和掌櫃夫人被冥河之水衝得高高飛起,旋即遠遠地摔落在地。但見他們手腳抽動幾下,就再也不動了,隨後幾十個雪白包子劈劈啪啪地掉落在周圍。他們本來見勢不妙,躲在後廚中瑟瑟發抖,求神念佛,可沒想到那雲舞華如此霸道,一劍之威波及百丈,他們又哪裏躲得開去?
頃刻間浪消濤收。那高瘦漢子麵如土色,呆呆地看著點在自己咽喉上的古劍天權,哪敢稍動?他手中玉尺早已斷成兩截,兩位同伴手中的法器也同樣一分而二,徹底毀了。天權劍上隱隱罩著一層吞吐不定的黑氣,劍鋒上的黑氣偶自那高瘦漢子喉頭掠過,即會留下一道細細血線。
雲舞華手腕微顫,天權古劍鋒利的劍尖當即劃斷了那漢子的咽喉,然後冷道:“現在你可以去向漱石先生交待了。”
那高瘦漢子臉色鐵青,隻是一迭聲地道:“好,好。雲仙子,這一劍之賜我記下了,咱們後會有期,我們走!”說完,三人一臉恨意,掉頭騰空而去。
一劍斷喉,於尋常人是不治之傷,但對這些修行有成之人來說,隻是些皮肉外傷而已。但縱是如此,回去後也得調養十天半月。
雲舞華毫不理會騰空而起,搖晃著向遠方飛去的三人,轉而望向景輿仙子,道:“把人留下,你走!”
景輿仙子輕笑一聲,忽然退了一步,一把將那少年提起,然後方道:“你就如此缺男人嗎,連這樣的少年都要打主意!不過他現在落在我手,你若向我動手的話,我就先殺了他。如果你一定要搶人,那就搶個屍體回去吧!”
雲舞華黛眉又慢慢豎起,冰指一分一分地握緊古劍天權,冷冷地道:“師父隻交待我帶人回去,可沒說是生是死。你想殺他,盡管動手。”
話音未落,古劍天權又蕩出滔天冥河巨濤,向景輿席卷而去!
景輿大驚,萬沒料到雲舞華說動手就動手,而且古劍來勢猛惡之極,她又哪敢硬接?情急之下,她一把將那少年擋在身前,想以此作為護身符,好避過這一記勢無可擋的劍斬。
雲舞華唇角微翹,又流露出一絲冷笑,她手一緊,天權劍驟然發出一聲清吟,去勢不減反增,直直向那少年的胸膛刺了下去!看這去勢,劍鋒不必及體,單是那冥河劍氣就足以將兩人洞穿。
景輿無奈之下,隻得將那少年推開,自己則足下生起淡紅煙霧,如鬼魅般飄向另一側,這才堪堪避開古劍一擊。
說來也怪,那少年一離開景輿之手,通體燒灼之痛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神誌當即清醒過來。可是他被景輿一把推飛,去勢又疾又重,轉眼掉落在地,又摔了個七昏八素。他自少操勞,身體硬朗,為人又乖覺,當下咬著牙,強忍劇痛,悄悄爬起,就欲找個時機溜走,遠離這是非之地。
就在不遠處,他隻望見一片茫茫黑氣,間中又有一抹火紅遊走不定,顯是雲舞華和景輿正在激鬥不休。景輿所修道法以挪移變化為主,因此尚能不顯敗象,隻是她不敢硬擋古劍天權,那麽落敗也就是遲早之事。
雲舞華似是沒耐心與她糾纏,突然脫離戰圈,遙遙一劍向那少年攔腰斬來!劍鋒雖在數十丈外,但那一道道翻湧而來的冥河波濤足以將這全無仙法道功護體的少年腰斬千次。
景輿大急,皓腕一抖,一枚翠鐲如電飛出,搶在冥河波滔前擋在了少年身前。翠鐲與冥河波濤一觸,當即碧光大勝,宛若一麵銅牆鐵壁,將濤濤冥水生生擋下,隻是波濤散盡時,翠鐲上早已裂紋遍布,失了光澤,顯然已是毀了。
景輿不及心疼翠鐲,因古劍天權若天外飛龍,驟然出現在她麵前!景輿隻來得及罵一聲:“小賤人,你好歹毒!”根本無法閃躲。
為今之計,景輿別無它法,惟有硬擋,她一聲清叱,餘下兩枚翠鐲脫腕飛出,轉眼化作輪盤大小,一前一後迎上了古劍天權。兩團碧華一閃而逝,景輿最後兩枚翠鐲也化為齏粉,但天權古劍遭此一阻,去勢終是慢了一分,讓景輿堪堪避過一劫。
雲舞華顯然不欲就此罷休,揮劍又上,這一次殺得景輿完全沒有還手之力。短短功夫,景輿就數次遇險。
此時那少年驚魂甫定,見二人又鬥個不休,立刻拔腿就跑。他埋頭疾衝百步,忽見前方不遠處不知何時又有十餘人現身。這些人有男有女,各負不同法器,依身上服色來看,顯然分屬三方。
此時一個長須文士望著少年,皺眉道:“難道是他?”
他身旁一位中年女子低聲道:“師兄,你看那景輿與雲舞華爭鬥得如此厲害,必是這少年無疑,她們的眼力可不差!”
長須文士點頭道:“此言有理,先帶他回山再說。”
此時旁邊一位身披青色長袍的老者拈須道:“李天君此言差矣。七聖山雖然聲名顯赫,但若這樣就想帶人走,未免有些不妥。”
長須文士嘿然轉頭,道:“羅道君,本山此次誌在必得,莫非雲霞洞府準備攔阻不成?”
老者笑道:“光是雲霞洞府,當然無力阻攔天君的好事。可是既然這小子如此重要,說不得隻好不講道上規矩,要和玄香穀聯一回手了。”
長須文士麵色一變,轉頭向另一群人望去。玄香穀多為女子,香火不盛,勢力遠不及七聖山,但玄香穀道訣變幻莫測,頗難應付,若配合偷襲,最是適宜不過。
三派一齊到來,本就各懷鬼胎,現下既然說破了口,當下各取法器在手,一時間劍拔弩張,情勢緊張之極。寂靜中紫氣突現,也不知是誰先動了手,三派中人紛紛飛上半空,刹那間光芒亂射,法器縱橫,鬥得精彩紛呈。眾人皆知時機緊迫,多拖延一刻,就會多一些對手到來,因此均抱定了速戰速決之心,出手即是絕大威力的殺招。
那少年呆立場中,一方是雲舞華與景輿死鬥不休,一方是三派亂戰成群,飛射而出的寶光轟雷都有莫大威力,擊打得地麵土石紛飛,他又哪敢從戰場下方穿越而逃?
景輿此刻已是左支右拙,她本來道行就較雲舞華輸卻一分,又為對方用計毀去三枚翠鐲,此刻更無一物可以稍阻古劍天權,若再不逃,再過片刻就可能香消玉隕。她情急之下,張口叫道:“賤人,你就算殺了我,也無力應對七聖山、雲霞洞府和玄香穀三派!還不若你我聯手,先搶了人走。”
雲舞華劍勢絲毫不緩,隻淡然道:“你既然叫了我三聲賤人,那我即要在你臉上先刻上三劍再說。”
景輿無奈之下,隻得手心掐訣,紅光一現,已閃出百丈之外。
雲舞華回首一望,見三派之人雖鬥得火熱,眼見得這邊既已停手,下手也都緩了下來。三派中很有幾個厲害角色,特別是七聖山天君李之曜,一身修為已到了氣定神閑、寶光不顯的地步,不易對付。別看三派現在打得火熱,一旦雲舞華動手搶人,那三派十有八九會聯起手來,且先應付了她這大敵再說。
她略一沉吟,已知今日之勢,憑她單人獨劍已難將這少年帶走。當下再不猶豫,將天權古劍豎於眉心,以左手五指輕撫劍身,口中頌訣。須臾,雲舞華頌咒已畢,驟然清叱一聲,一劍引動滔滔天外冥河之潮,橫跨百丈長空,洶湧向那少年擊去!
“萬萬不可!”
“快救人!”
三派中人驚呼之聲此起彼伏,斷斷沒有想到雲舞華如此狠辣,竟然會向這少年下手。然則三派人中自然有本領出眾之人。呼聲未落,數個道行高深之人早已飛身而起,迅疾如電,擋在那少年之前,首當其衝的正是七聖山天君李之曜。那些趕不及的也都各祭法器,企圖憑借一己綿薄之力,將雲舞華來勢猛惡之極的劍勢擋上一擋。
然而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雲舞華剛剛發出如此威猛的一劍,居然尚有餘力,一劍之後又是一劍。隻是這一劍改換了對象,非是對著那少年去,而是向三派中人攔腰斬來!
滔滔滾滾的玄色波潮再度洶湧而出,席卷天地,朝著三派中人奔將而去。眾人當即齊齊色變,眼見波濤這威,心知難以招架。要知道,道行高深的已飛身去撲救那少年,差一等的也都祭出了法寶,哪還有餘力自保?眼見這一劍破空而至,眾人惟有凝神提氣,拚著修為大受折扣,強以自身苦修而來的真元護體,硬擋此劍了。
此時李天君已飛至少年上方,他借得眾人之力,當空一展手中的七寶雲霓傘,一道斑斕的七彩虹光源源不斷瀉出,瞬時形成一道光壁,立於少年之前,堪堪將那滔滔冥河之潮擋在少年身外,讓那少年免去生命之虞。但他也未曾預料到雲舞華竟有餘力發第二劍,當下又驚又怒,趕緊收傘飛身,掉頭就去救援同門。他心知此時回頭,為時已晚,眾人怕是難逃破體之禍。現下惟有期盼同門能夠憑借自身修為在她劍威下支撐片刻,他方有時間趕回施救。但道行最弱的兩個同門估計怎也脫不了身負重傷、道基受損之局。所幸的是總算讓那少年免成雲舞華的劍下亡魂,也算略勝一籌。
世間無常,十之八九難如人意。李天君剛剛飛身回轉營救同門之時,雲舞華天權古劍再起,竟又揮出了第三劍!
天權古劍此刻漆黑如墨,揮動之際又是一道波濤湧出,奔騰如雷,直向那少年襲去!
李天君耳聞雷動之聲,當即大驚失色,再也無法維持平日裏淡定從容的冷靜麵容。要知道,他適才擋下了第一劍已是吃力非常,這其中還借助了眾人之力。雲舞華能有餘力再發第二劍,雖令他吃驚萬分,倒也還可接受。但是雲舞華竟還有力發第三劍!
此姝之修為,真是浩如煙海,深不可測。
隱在遠處的景輿目睹戰況,麵色蒼白,血色盡失。她這才知曉,兩人剛才之戰雲舞華並未傾盡全力,想必是顧忌著暗中窺探的諸派。否則哪還有她在此旁觀的份兒,怕是早已香消玉殞,魂飛魄散。
雲舞華連發三劍,三派中人俱是黔驢技窮,隻剩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他們亂成一團,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去顧及那少年?眼見著他就要被這冥河之水消肌化骨,蝕魂奪魄,萬載不得超脫。
當此情勢危急之時,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歎息,一個有若洪鍾般的聲音響起:“善哉,善哉,雲仙子年紀輕輕,殺機竟如此之重,想必在古劍天權下已有不少冤魂吧?”
話音才起,少年身上即浮起數個梵文大咒,又有一層金光乍現,燦若琉璃,將其身包裹得密密實實。金光剛起,冥河之濤即已衝來,與金光撞在一起。陡然間,那數個梵文大咒光華驟盛,勢如奔雷的冥河之濤頓時聲收勢歇,有若退潮的海水。隨後,幹脆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數個梵文大咒也光彩不再,瞬間暗淡下去,難覓蹤跡。雲舞華這驚天一擊,終還是被擋了去。
須臾間,少年之生死幾度逆轉!所倚者,福耶?禍耶?
出擊再次落空,雲舞華仍維持著一貫漠然冷淡的表情,持劍而立,古劍天權斜指天空,冷道:“好一個大悲般若咒,來的可是南山寺慧海大師嗎?”
雲舞華之語,如平地炸雷,驚得三派中人麵麵相覷。要知這南山寺傳承千年有餘,寺中大德高僧、妙法上師層出不窮,乃是當世正道之中流砥柱。若論聲勢,僅次於道德宗、雲中居、清墟宮等正道三派而已。而慧海大師更是南山寺有數的得道高僧,禪修深湛,得享盛名已過百載。隻是南山寺諸高僧出寺走動甚少,慧海大師恰在此時來到這塞外蠻荒之地,自然也是為這少年而來。
空中又傳下一聲大喝,聽來如獅吼雷轟一般:“大膽妖女!我師的法諱也是你隨便叫得的嗎?”
雲舞華冷笑一聲,定睛望去,見空中金光晃動處,飄下三個身影。正中一位老僧,身披大紅描金袈裟,頸掛一串南海沉香珠,手持九環紫金伏魔杖,白眉慈目,佛光暗隱,寶象莊嚴,果然是南山慧海。其左右各立一位中年僧人,看來是他的弟子。出言斥喝的正是立於他左首那位身材高大的僧人。
雲舞華淡道:“慧海大師不辭勞苦,千山萬水趕來此地,難道隻是為了點化我這妖邪女子嗎?恐怕大師也是為這少年而來的吧。同是為了搶人,您這有道高僧又有何資格指摘我揮劍傷人?”
慧海垂眉不語,隻是不住念佛,他身邊那高大弟子早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嗔目喝道:“妖女休得在此胡言亂語!我師素以慈悲為懷,豈能坐視這無知少年落入爾等妖邪之手!你再敢妖言誹謗,休要怪我寶杖無情!”
雲舞華定睛看了那僧人半天。她以絕世之姿,掌玄冥之劍,這一定神凝望,隻看得那僧人渾不自在,隻覺心頭血氣翻滾,浮想聯翩:“她這般……這般看我,倒是為何?難道說……”
靜默半晌,雲舞華忽爾櫻唇微啟,嫣然一笑,霎時一張俏臉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令那僧人心神激蕩,目不能移。緊接著,她向那僧人柔聲說道:“大師既然寶杖無情,那就請賜教一場如何?舞華雖已連戰數場,神困身疲,但若不能在十劍之內斬下大師的光頭,舞華甘願自刎以謝,您看如何?”
那僧人當下漲紅了臉,綺念頓消,怒氣漸深。可他是斷斷不敢下場與雲舞華單獨放對。適才他已親眼目睹雲舞華古劍之威,想來不消十劍,隻需三劍怕就要兵解圓寂。好歹他是名家弟子,這點自知之明總是有的。壞就壞在他偏又撂下了狠話,加之南山寺乃是正道名門,當然不能倚多為勝。是以那僧人雖氣得渾身發抖,卻也不敢應聲接招。生怕因貪圖一時的口舌之快,反招致血染荒原的淒慘下場。
就在他難以進退、尷尬異常之際,空中又傳下一陣冷笑:“東都洛陽突降紫火天雷,天下之大,能測陰陽、知天機的可非止幾個妖邪教派!我等若不來,豈不是白便宜了你們這群妖孽,任由你們在此猖狂?”
說話間,空中降下一朵祥雲,雲中影影綽綽,至少有數十之眾,分屬正道各派。
李之曜麵色一變,低聲道:“今日事不可為,我們走。”他手一揮,帶著七聖山諸人緩緩退去。他這一走,其餘兩派自也不會逗留,也分向各方離去。那景輿何等機警?見機不妙,早就悄然遠去了。此刻惟有雲舞華隻人獨劍,留在場中。
雲舞華環顧一周,見正道諸人雖虎視耽耽,但俱都一臉戒備,顯然也在互相提防,因此冷笑一聲,回劍入鞘,轉身就欲離去。
此刻一個素裝中年女子叫道:“妖女且住!你傷及無辜,連害數命,就想這樣一走了之嗎?”
雲舞華置若未聞,身形飄然飛升,緩緩離去,全然不將素裝女子的挑釁放在眼裏。那素裝女子氣得麵色鐵青,可見周圍同伴俱都不動,她自也不敢單獨追下去。咬牙切齒了半天,還不是隻得暗自在心頭飲恨?
“諸位道友,今日乃是敝宗大喜之日,不宜見血光之災。雲舞華雖然張狂,也還知得進退。懇請各位看敝宗薄麵,今日就暫且放過她,不知道友們意下如何?”聲音渾厚悅耳,蕩蕩然若雲起太虛,風生廣遼。
此時空中紫霞落煥,七光交陳,景致玄妙難言。當中有十餘人徐徐降下,人人清風繞體,丹氣透華。正中一位真人,道袍上繡著東海日升,背後一把青銅古劍,麵透寶光,長髯隨風飄搖,仙風道骨,一望可知。
正道諸人皆麵色微變,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慧海低宣一聲佛號,抬起兩道長眉,緩緩道:“原來是道德宗紫陽真人,失禮失禮。啊,玉虛真人和太微真人也到了,真是難得一見啊。三位真人仙駕所至,縱是這塞外蠻荒之所,也成仙山寶境。”
紫陽真人拱手為禮,含笑道:“慧海大師過譽了,我等道學尚淺,難當真人之號。”
其時道德宗隱為天下正道之首,於西玄山建太上道德宮,史有三千餘年。道德宗另據洞天福地有三,主脈九支,支派六十,號稱道徒三萬,其勢遍及天下。掌教紫微真人功參造化,道行圓滿,已有三十年未出太上道德宮一步。據傳紫微真人再有百年之功,即可飛升有望,至少也可得屍解之果,實已為當世正道第一人。
此次前來的紫陽真人、玉虛真人和太微真人皆為道德宗一脈之首,俱是當今頂尖人物,平素裏尋常人物要見上一麵也是千難萬難,今日竟然三位真人齊至,實是難得一觀的盛況。且三位真人此行所攜十餘弟子修為俱都不凡,都是獨擋一麵之才,顯是有備而來,與諸派倉促行事、隻有離得最近的數人匆匆趕至大不相同。
此刻道德宗大舉前來,先機占盡,早已掌控了場中局勢。三位真人同時出現在這蠻荒之地,來意若何,其實已昭然若揭。
隻是慧海仍然問道:“紫陽真人適才言道,今日乃貴宗大喜之日,但不知喜從何來?”
紫陽真人環視一周,方才含笑應道:“這第一喜,即是我宗掌教紫微真人已於昨日辰時出關。”
眾人當下哄的一聲,又議論起來,就連慧海大師聞言也雙目大開,長眉無風而自動。
紫微真人閉關三十載,此番開關,實乃轟動諸界的一件大事。早在真人閉關之時,即有傳言雲紫微真人此番清修,為的是那白日飛升之法。此時開關,想必已有所成,飛升可待。修行諸界自有史可載以來,最近一位修得飛升之果的乃是清墟宮的青靈真人。青靈真人自少時起即入清墟宮修行,史載他自幼聰穎,又有宿慧,對諸般道藏古經過目不忘,一遍成誦。其有大毅力,能吃常人不能忍之苦;且有大決心,發願度天下迷人。其後青靈真人道行日深,又積下功德無數,終得仙人指引,授與無上訣要,後苦修三十載,得飛升而去。青靈真人羽化去後,留下《上皇金錄》四卷,又有身前使用的法器用具若幹。此時哪怕是青靈真人隨身所佩玉佩,都因久染仙靈之氣而有通靈之意,更惶論青靈真人潛心所煉之仙劍法器了。
青墟宮本是積弱小觀,因青靈真人之飛升,仰慕者始眾,求道者絡繹不絕,由此始成正道大派。
然則青靈真人飛升,已是千年前事。
即使紫微真人道行不夠,功德未盡圓滿,那也可得屍解成仙之果。此一層修為雖然差了些,然也算修為有成,可位列散仙之班,那也是修行諸界三百年來未有之盛事。道德宗此時無論地脈人才,典藏仙器,皆為當世前列,再有紫微真人修成正果,道德宗必然更上層樓,百年內恐將穩居正道之首。
慧海高宣一聲佛號,向紫陽真人道:“紫微真人出關,乃我正道大事,從此道德宗領袖正道,天下妖邪自不得作亂。我回去後自會稟明方丈,擇日再登西玄山,恭賀紫微真人功行圓滿。”
當下正道諸人回過神來,也紛紛向紫陽真人道喜。他們非是遲鈍愚魯無禮之輩,隻是心懸著那少年的歸向,又見道德宗率眾大舉前來,勢力實在太過雄強,唯恐自個奔波一場,卻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是以剛才哪還想得到什麽禮數。
紫陽真人四方作揖,欣然接受了諸人賀喜,然後道:“紫微真人此時出關,非是道德宗一宗之喜,乃是我正道之喜。自此群邪攝伏,天下清明,那是指日可待。因此各位道友之賀,貧道代掌教真人先行受了。但這尚不是惟一之喜。”紫陽真人話鋒一轉,突然緘口不言。
諸人當即屏息靜,心知紫陽真人接下來就要說到關鍵處了。
紫陽真人頓了一頓,方含笑道:“紫微真人出關之後即對我等言道,因他離功行圓滿之日已是不遠,所以已選定傳人,承他衣缽。”
但聞聽此言,眾人麵麵相覷,皆無喜色。
說來這紫微真人收徒,應是盛事一樁。想那紫微真人已過百歲,修道九十年,掌宗四十載,從未收過一徒。特別是他一閉關就是三十年,脈中弟子均須由其餘八脈宗長指導修為。因此盡管道德宗其餘八脈香煙鼎盛,人才輩出,他這一脈卻日顯凋零。如此,紫微真人甫一出關即開始收徒,這當然又是一件大事。無論是誰,若能得紫微真人親授道法仙訣,那自是不知幾世才能修來的福分。
忽然人群中有一個婦人尖聲道:“紫微真人所選傳人,不會恰好就是這少年吧?”
此問著實無禮,但紫陽真人修為高深,涵養過人,分毫不以為意,仍含笑答道:
“正是此人。”
至此,正道諸人一片嘩然,群情激憤。然則礙於道德宗三位真人在場,諸人私議的多,公責的少,喧嘩聲慢慢也就靜下去了。
雖說眾人礙於道德宗的威信,不好直接質問,但依然有一位老者越眾而出,撫須道:“道德宗領袖正道,諸位真人我也是久仰大名。紫微真人功德圓滿,更是我輩典範。大家是同道中人,齊聚這蠻荒之地,甚至連邪魔外教都聚集此地,所為何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咱也不愛繞著彎子說話,挑明了講,全是因這來曆大非尋常的少年。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倘使紫陽真人一來就要將這少年帶走,嘿嘿,道德宗名頭雖大,紫微真人道行雖深,恐怕也是有些不妥!”
紫陽真人果然道行高深,氣度、涵養非一般人可比。縱是這番近於當麵指責道德宗仗勢壓人之語,也分毫不能令他動氣。倒是玉虛真人開口說道:“列位道友,此乃我宗掌教飛升前未了之願,我等為難之處,還望列位道友多加體諒。”
此語一出,諸人漸漸激憤起來。又一個健壯大漢粗聲道:“體諒?貴宗自有難處,難道我等就沒有難處嗎?貴宗何不體諒我派難處,把這少年拱手相讓呢?你把這事說得也忒簡單了些!”
玉虛真人淡然道:“這少年乃是紫微真人指定之徒,他有何身世來曆,我等可是一概不知。隻是謹遵掌教真人口諭行事罷了。”
大漢大怒道:“你推得倒幹淨!”
玉虛真人道:“我等乃奉命而來,須得不負所托才是。若各位一意留難,那恐要有小小得罪了。”
正道諸人聽得玉虛真人言外之意自是不惜兵刃相見,都安靜了下來,各自暗握兵器,備好符咒,形勢一觸即發。不過正道諸人人數上雖然數倍於道德宗,可是除了慧海能與三位真人一戰外,再無人是三真人之敵。一旦掀開戰端,自是輸多贏少。
嗆的一聲清鳴,玉虛真人已是寶劍在手!
正道諸人大驚,紛紛提神聚氣,一時間寶光衝天,仙雲繚繞,看起來好不熱鬧,惟有慧海大師垂目念佛。
玉虛真人淡然一笑,手中七色光芒一閃,寶劍忽又回到鞘中,而後灑然立在當場,半點殺氣也無。正道諸人大為驚愕,一時僵在原地。
諸人心知肚明,隻這一個回合,他們其實已在玉虛真人手下大敗虧輸。
紫陽真人忽然笑道:“道德宗雖然興旺,但從不以勢壓人。這樣吧,我們各宗都問一問這少年,他願意投歸哪一派,就是哪一派的弟子,如此可好?天下之物,惟有德者居之。我道德宗就最後一個發問罷了。”
這一下輪到正道諸人麵麵相覷,但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任誰也不會拒絕,眾人自無異議。
那少年仍恍然立在原地,不知所以。他隻是見天上飛著的眾多神仙突然落下了十餘人,停在他頭頂十丈之處,一個一個地向他問著什麽。可是他隻見到仙人開口,卻完全聽不到仙人們在說些什麽,自是一臉茫然,不知該如何作答。仙人們一個個失望而去,他心裏也越來越是惶急,幸好最後一位道士裝束的仙長張口時,他忽如醍醐灌頂般,神誌清明,耳中聽得一個祥和渾厚的聲音。
“你可否願列我道德宗門牆,修那太虛金丹之法,仰簪日華,俯拾月珠,以證大道?”
少年張口結舌,他哪裏知道什麽是門牆太虛,何又為日華月珠?焦急間生怕答錯了話,惹得仙人又拂袖而去,再度錯失大好福緣、得脫苦海的機會。正當他急得汗如雨下,不知如何是好之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忽又傳入耳中:“真人是想收你為徒,教你長生不死、永享富貴的訣竅,問你願不願意。”
少年年紀雖小,可好歹也應付了幾年的客人,騙了肥羊無數,這時焉有不知如何應對之理?他當即雙腿跪地,連著磕了好幾個響頭,用盡周身力氣叫道:“弟子願意!願意!求神仙恩典!”
如此結局,自然令道德宗諸弟子麵露喜色,而正道諸人則失望之極。但願賭服輸,眾人也無話可說。隻是剛才那少年反應十分奇怪,若說那三個老道沒在當中做什麽手腳,那是誰也不信。可是道德宗三真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公然作下手腳,手段鬼神難測,無跡可尋,正道諸人中即使有慧海大師這樣的達者居然也分辨不出,可見三真人功行深厚!
諸人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可是三真人既然露了這麽一手,那麽就算是撕破臉動手,也隻會落個血灑塞外之局。諸人無可奈何之下,隻得恨恨離去,心中自是把道德宗恨入骨髓。雖然明知腹誹死不了人,可是眾人仍然忍耐不住去做這無用之功,心底老雜毛死牛鼻子的罵個不停。
當中自有更精彩的罵辭,也就不必多言了。
紫陽真人直待正道眾人行遠,這才吩咐一個弟子背起那少年,駕起寶光祥雲,向西玄山飛去。
此次修行正邪諸派在這塞外蠻荒之地匯聚,雖然到場人數不多,然則皆是大有來曆之人,背後門派洞府皆不可小視。此番相爭積怨甚多,日後事非必不可少。
頃刻之間,這塞外蠻荒之地,人離音散。天地間隻餘下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旗杆上龍門客棧的招客旗仍在罡風下裂裂飛展。
章三道途(上)
西玄山又號三元極真,傳說周回三千裏,上接雲天,乃神仙聚集之地。是以蹤跡杳然,世人難覓其蹤。又有人雲,此處乃上天遣群仙統治之所,可謂世外桃源,人間仙林。更有傳言,有人曾因機緣湊巧,誤入此間,偶遇仙人,習得那長生之術。
凡此種種,皆為傳說,俱無實可考,隻是流於市井坊間,權作販夫走卒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其中多有穿鑿附會、不盡不實之處,自然不必深究。至於道德宗本宮太上道德宮所在的西玄山是否即是傳說中仙人所居十大洞天中的西玄山,也無從考證。但不可否認的是,道德宗本宮太上道德宮所在的西玄山仍是修行之人向往的洞天福地。
西玄山諸脈綿綿延延,方圓所及幾近萬裏,連接名山大川無數,乃是地脈匯聚、靈物雲集之所。西玄山當中而居,為地脈匯聚之心。
西玄山山勢清奇,險而不燥,縱是那根根筆直插天的險峰上也有汩汩清泉滴下。山巒之上,樹木繁茂,鬱鬱蔥蔥,奇花異草隨處可見。更有山泉飛瀑,清流溪澗映帶其間。山間長年雲霧籠罩,峰腰穀地又有無數山洞地泉,互相通連,不知其深幽。
西玄山周圍天險無數,更有眾多靈獸異禽棲息於此,據傳此間還隱有一些上古異獸,這些異獸行蹤無定,隻是它們所過之處,就算是修為高深的修行者也都要退避三舍。畢竟人力有時而窮,這些上古異獸存世時間動輒千年,功行深厚,又哪是一般煉丹吐納之人所能抵擋得了?
西玄山主峰名為莫幹峰,高三千五百丈,方圓數十裏,筆直插天,險峻之極,太上道德宮即建於此處。
莫幹峰周圍如眾星拱月般豎立著十二座山峰,隱合天地之數,西玄山九脈弟子分居其中九峰,惟有修為到了一定境界,方能移居太上道德宮中參修道藏典藉。
此時龍門客棧那少年被道德宗門下弟子輪流攜著,曉行夜宿,一路向西玄山行來。三位真人或許是顧忌到他隻是肉體凡胎,經不得太多勞苦,因此不光以法器為他護體,還給他喂食養氣辟寒的靈丹,甚至放慢了馭空飛行的速度。每日日落時分,還要宿營休息。如此一來,原本道德宗諸真人全力施為隻需一日多的行程,硬是耗去了足足五日時光。
即使這樣,少年也已累得全身筋酸骨軟。但他自幼多艱,這點辛苦於他實在算不得什麽。況且,他自知這一次福緣難得,惟恐錯失,因此無論任何苦楚,他都咬牙暗忍,沒有顯露出一絲畏苦懼難之意。眾道士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問什麽則老實回答,沒人問話,他也不開口說話。
三位真人見他處事乖覺,對答又得體討巧,心下都甚為滿意。撇開這少年背後的出身來曆不論,單以他本身根骨上佳而論,也足以列得道德宗的門牆。
一路行來,少年目睹道德宗眾道士駕馭法器,施展仙符咒法,役使丁鬼差役,心下驚疑,猶以為自己身處夢中。於是,他常常趁無人注意之時,時不時使勁偷掐一下自己。此等愚蠢行為每令他痛得要死,卻又讓他倍感歡欣。如此數日,少年的大腿上自然也就多了無數青紫淤痕。少年的行為,看似傻氣,卻也通於常理。想那凡俗中人,但凡此生能遇上一個如此神通廣大之人,已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緣,逞論那少年一次居然遇上了十八個?疑身處夢,倒也平常。
第六日上,三位真人終於抵達了西玄山,緩緩下落在莫幹峰上。
少年一路上隨眾道人騰雲駕霧,禦風而行,早已見多了關山雄奇,大河奔流,雖然隻是短短數日,眼界見識較之先前卻是大有不同。但此刻在莫幹峰上一站,終還是呆立當場。
他所立足之處乃是一座巨大的廣場,鋪以青石,光滑如境。整座廣場前細後寬,形如鳥喙,周圍護以白玉雕欄,廣場尖緣處又立著九根巨柱,柱頭燃燒熊熊烈火,終年不熄。廣場寬闊那一端是莫幹峰,連接著無數白玉長階,一路攀援向上。而廣場尖緣外以及兩邊,則隻能看見氤氤氳氳的霧氣,偶有山風吹開雲霧,則可看到無底深崖。
這若大的廣場,竟然懸於山崖上方,也不知是靠何物支撐。不過少年一路行來,已見過太多奇事仙跡,這還不至使他過於失態。
麵前白玉長階闊十五丈,高一尺,遙遙望去,每一階都片塵不染,溢出淡淡光輝,寶氣盈盈。若細細看時,又刻有隱約雲紋獸圖,每一階各不相同。白玉長階一路向上,直入到峰頂的茫茫雲霧之中。這一路望上去,綿綿延延,怕是有幾千上萬級玉階!在那雲霧之中,隱隱現出一座宏偉之極的山門樓台,以紫金為頂,以青玉為柱,其高三十丈,屋簷上每角各立八座赤金鎮邪獸,形狀各不相同。山門正中懸一巨匾,以紫色為底,以精金鑲字,上書五個古篆,太上道德宮。
少年一眼望去時,忽然覺得那些鎮邪異獸仿若活過來一般,齊齊轉頭望向了他,那無數道性質各異的目光有如利箭,瞬間自他身上刺過。一時間他隻覺得胸中空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隻想噴一口血出來。
紫陽真人見了,道:“我倒忘記了你還是肉體俗胎,且過往殺孽太重,這些分雲僻邪獸自然不會讓你進山門。”
說罷,紫陽真人緩緩掐訣,然後大袖一揮,一道白玉雕成的符從袖中飄出,貼在了少年額頭。玉符發出一陣柔和的光芒,就此隱沒在少年額頭中。少年頓覺一陣暖流自額心傳遍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再也不覺得分雲辟邪獸目光刺眼。
此時太上道德宮內鍾鳴十二記,鼓聲數陣,隨後響起陣陣悠揚的絲竹之音,風中暗香陣陣,兩列七十二位黃衣道童手捧各色法器,沿白玉長階魚貫而下,恭迎三位真人及諸位道長回山。這等排場直把那少年唬得目瞪口呆,直到一位道長輕輕在他後腰一托,這才醒覺過來,隨著一眾道人向上行去。
自來諸道家典藉描述天上仙境時,向來是讚歎“黃金為屋,青玉為床,玄煙流靄,丹暉纏絡”。可是這一路行來,這太上道德宮在少年眼裏實實在在的就是仙山寶境。這裏琉璃作瓦,紫金為簷,白玉輔地,水榭生煙。有種種不知名的奇樹異花,也有諸般珍稀異獸怡然而行。其中不時有修仙道士緩步走過。他們足帶清煙,看似閑庭信步一般,實際上一步跨出就是數丈之遙。
一行人轉眼間進了山門,其餘弟子皆各自散去,三位真人則親自帶著這個少年,騰空而起,向莫幹峰最高處的道德殿飛去。太上道德宮規矩森嚴,除了各脈之長以及少數地位尊崇的元老長輩之外,無人可以在宮內飛行。事實上,即使沒有這等規矩,若無足夠功行,也斷斷不能在宮內飛行。實因這道德宮大也就罷了,卻又借天地之元氣布下大陣,禁製重重,所有道法效力均被削至極致,是以修為稍差一些的長老,若想違禁飛行,那也是有心無力。
沿途有眾多道士見三位真人飛過,都連忙行禮,但他們偷眼間看到那少年竟然需道德宗三位真人護送,心中都暗暗稱奇。
整個太上道德宮輝煌處不輸於天上仙城,但惟有這道德殿頗顯寒磣,一如普通道觀的主殿一般。
此刻道德殿居中坐著一位中年道人,一雙丹鳳眼,看上去麵色瑩潤,一身青布道袍倒是平平無奇,既無紋飾,也無綴件,甚至腰間連一塊玉佩也無。道人兩邊各自端坐著四位真人,大殿中央則跪著那個少年。
那中年道人張口道:“不要害怕,抬起頭來。”
少年聽得這聲音非常悠揚悅耳,當下心中惶恐盡去,抬起頭來,悄悄向四周張望了一眼。除了居中而坐的那中年道士外,左右手八人中有五位男真人,二位俗家裝束的男子和一名女道士。這當中,紫陽、玉虛和太微三位真人他都是認得的。說來奇怪,分列左右的八位真人身上都隱隱透出寶華,惟獨這居中而坐的道士看上去沒有一點靈氣。
居中正坐的道士正是道德宗如今的掌教紫微真人,他仔細端詳了那少年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一陣茫然,半晌才答道:“小人自幼沒了父母,隻知道本來姓紀,一直是沒有名字的。後來掌櫃的收留了我,也沒給我取過名字。”
紫微真人略一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給你取一個名字吧。你雖然前身淵深如海,如今畢竟是在塵俗輪回。大道蒼茫,眾生如塵,就給你取名若塵吧。望你日後得道之時,也不忘今生曾下界輪回。”
說罷紫微真人揮了揮手,一個小道僮就將紀若塵帶了下去,領他去訂製銘牌,領取日用之物。
紀若塵走後,大殿中一時陷入了沉寂,八脈之長都不發一言,等待著紫微真人示下。殿中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紫微真人撫須道:“紫陽、玉虛和太微三位師兄此次將紀若塵攜了回來,立下大功一件。此刻我也不瞞諸位,在閉關時我勘破天機,知有仙人被打落凡塵,就在這一世劫難已滿,將重行修回仙界。所以我才勞動三位真人仙駕,不惜開罪道上諸派將這紀若塵搶了回來。不過眼下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紀若塵應歸哪一脈的門牆。諸位不必有所顧忌,盡管暢所欲言。”
紫微真人此言一出,諸真人皆有所動容,玉虛真人當即問道:“紫微掌教,您不是要親自教誨紀若塵嗎?”
紫微真人這一脈弟子稀少,修為也不突出,主因就是他從無親傳弟子,而且一閉關就是三十年。本來這一次謫仙降世,順理成章的該入紫微真人門牆。他這一脈雖然凋零,但前後連出兩位飛升真仙,不光將穩壓道德宗其餘八宗,就是修道各派中也是前所未有之盛事。可是紫微真人居然就這樣將這大好機會讓了出來,實令在座真人意想不到。
此時座中一位中年文士咳嗽一聲,恭聲道:“紫微掌教,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適才我看那少年根骨頗佳,也有些聰慧,身上還似有一縷仙氣。可是以我道德宗弟子而論,也就是中上之質而已。這和謫仙之實實在有些不符。何況他年紀也不算小,以此等資質若也能得道飛升,我實在是難以相信。”
他此言一出,此前沒有見過紀若塵的真人們皆微微點頭,顯然也有相同疑惑。
紫微真人沉吟一下,道:“景宵師弟所言也有道理。隻是天機難測,我等肉眼凡胎,不識真仙也不奇怪。或許這樣,諸位能稍解心中疑惑。”說罷,也不見紫微真人有何動作,殿門開處,兩個小道僮就將紀若塵帶了進來。
此時紀若塵已然打扮一新,看上去俊俏灑脫,十分討人歡喜。
紫微真人和顏悅色地道:“若塵,能將你項中青石給我看看嗎?”
紀若塵忙摘下青石,奉與紫微真人。紫微真人又問道:“這塊青石你是從何得來?”
紀若塵心中微微一凜,道:“我也不知道它的來處,隻知道自我懂事時起,就掛著了。”
紫微真人微笑點頭,揮了揮手,兩個小道僮又將紀若塵帶了下去。待得紀若塵出那殿門之後,紫微真人將青石交到坐在右手邊的紫陽真人手中,道:“各位真人仔細瞧瞧,看看這塊青石可有什麽不同尋常之處。”
紫陽、玉虛和太微早已研究過紀若塵所佩之青石,當下隻是略略一觀即交付身邊的真人。其餘五位真人都凝神細觀,想要一窺青石所蘊之堂奧。按說他們眼光是何等犀利,若這塊青石真藏有奧秘,決計難逃他們的法眼。但五位真人看來看去,都覺得這不過是一塊隨處可拾,再普通不過的石頭而已。
此時,青石已傳入那女真人手中。她將青石翻來轉去,細瞧多時,忽然三指用力一捏,青石竟然紋絲不動。諸真人見了,神情俱是一動。那女真人道號玉玄,功行深厚,她一捏之力,重若千鈞,足可斷金碎石。受此大力,這青石居然全然無恙,自然非是凡品。
紫微真人微微一笑,示意道:“玉玄,你不妨斬它兩劍試試。”
玉玄聞言,伸出右手,虛空一抓,一柄三尺瑩色古劍赫然現於指間。她一聲清叱,對著青石揮劍斬落。劍身與青石相撞,激起一聲金石交擊的清音,煞是悅耳動聽。但青石依然完好無損,無垢無瑕。諸真人當場齊齊色變,震驚不已。玉玄適才一劍不光用上了真力,那聲清喝中也動上了咒法,倍增斬擊之威,其力足可斬山斷水,可依然奈何不得這枚小小青石!單從這一點來說,這枚青石就不是凡間應有之物。
紫微真人見了,微笑道:“列位真人應該知道,這等仙物皆有靈性,自會認主,所以紀若塵應是謫仙,這點無須置疑。現在該是定他入哪一脈的時候了。”
既然紀若塵已驗明了乃是謫仙之身,諸真人都是求道之士,如此一塊千古難求的瑰寶,哪裏肯輕易放過?況且一旦紀若塵入了哪一脈,那麽這一脈就注定要出一位飛升仙人,這又豈是一樁能求來的好事?
然則諸真人俱是有涵養風度之人。雖然極想將紀若塵納入自家一脈,卻又不好若市井小民,自賣自誇,失了身份。是以諸真人皆默不作聲,隻是你看我,我看你。
大殿氣氛日漸凝重。
最後還是玉虛道人最沉不住氣,朗聲道:“我玉虛一脈功行最深,自當是我來指點紀若塵。”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位真人立刻道:“玉虛真人道德劍法自然是厲害的,可是金丹大道、三清正法才是飛升之途,這一點上還屬我紫雲一脈居首。”
本來諸真人都是謙和之人,但此事委實關聯太大,這一開了頭,諸位真人立刻吵鬧起來,連那俗家的張景霄、顧守真也卷入進來,一時間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玉玄真人好不容易才自諸真人中搶得說話機會,立刻道:“我脈向於《太玄三輔經》最有心得,適於年輕弟子打根基,是以紀若塵入我玉玄一脈最是合適……”
玉玄真人話音未落,張景霄就插道:“玉玄真人此話不妥,你那一脈中女弟子眾多,我看紀若塵此子眼有桃花,長大了恐怕有些不妥……”
玉玄真人聞言大怒,冷冷道:“敢問景霄先生,如此說來,你那一脈中共有二十六位女弟子,豈不是已經不妥得很了?”
原本諸真人隻是拚命地自吹自擂,但景霄和玉玄兩位真人一問一答,卻為互相抨擊開了先河。於是道德殿中刹那間轟雷陣陣、電光隱隱,諸真人口中論道,手裏顯示,拚盡全力也要證明其它宗脈法門偏頗,惟有自己一脈才最是適合教導謫仙。形勢轉眼間直轉急下,眼見諸真人就要山門鬥法、以定高低之際,紫微真人終於忍無可忍,重重地敲了敲紫檀木幾,殿中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八位真人中,有七位麵有怒容,互相瞪視,惟有紫陽真人麵露微笑,根本沒有介入到諸真人的爭吵中去。隻是他這笑容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紫微真人環顧一周,忽然歎了口氣,道:“列位道友說得皆有道理,這紀若塵放在哪一脈都既妥當,也不妥。然則輔佐仙人羽化飛升,重登仙界乃是我道德宗頭一等大事,實在輕忽不得。這樣吧,這紀若塵就暫歸紫陽真人一脈,其餘各脈每月有兩天教導他的時間。待五年後宗內大考之時,再由他自行定奪入哪一脈門牆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七位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盡管相互目光相觸時每每有暗雷劫火生出,倒都不反對紀若塵入那紫陽真人門牆。
章三道途下
既然大事已定,七脈真人遂施禮告退,各自回峰去了。隻有紫陽真人留了下來。
眾人一走,紫微真人即雙目緊闔,麵露疲態。紫陽真人也是麵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兩位真人就這樣端坐大殿之中,靜默不語。
一時,大殿之內,靜若太古。
方此時,想是已考量成熟,紫陽真人開了口:“紫微掌教,紀若塵入我門牆,怕是不大妥當吧!”
紫微真人擺擺手,說:“紫陽師兄,不要再推讓了!八脈真人中您年紀最長,人德最厚,也惟有讓他入你門牆,才能讓七位真人暫停爭執。”語畢,他長歎了一口氣,接著道:“唉,沒想到我道德宗內門戶之爭竟依然如此激烈,三十年前如是,三十年後我出關,仍是這樣。長此下去,又怎麽得了?”
聞聽此語,紫陽真人麵有愧色,道:“自掌教閉關時起就是我受命代理門戶。三十年都未能令我宗稍有起色,說來都怨我督管不周,有負掌教重托。”
紫微真人嘿然道:“這怎能怪你呢?其餘七脈哪個想的不是光大門戶,打壓別支?他們為的還不是我功行圓滿後留下來的東西,你又怎可能壓伏得住他們?倘若他們不是醉心於此,憑他們的資質,修為又何止如此?”
大殿之中又是一片寂靜,氣氛也較之先前壓抑了許多。道德宗內的門戶之爭,始自於千年之前,可謂多年沉屙,早已深入骨髓。單憑數人幾十年之功就想扭轉局麵,又怎麽可能。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開口道:“掌教此次出關乃我整個正道大事,有您主持大局,又收得謫仙在手,我道德宗領袖正道,傲視群倫,那是指日可待。”
“領袖正道,傲視群倫?”紫微真人嘿了一聲,道:“這於我道德宗有何意義?難道如此即可化解七位真人的爭鬥?所幸七位真人雖已鬥了幾十年,他們所作所為也還有個限度,尚不至逾越門規,壞了我道德宗的名聲。”接著,紫微真人語氣一沉,又道:“紫陽師兄,此次我勘破天機,搶得謫仙回宗,已經誤我修為不少,再過數日我就要重行閉關,宗內的事務又得師兄費心打理了。”
紫陽真人原以為掌教出關,總得待上一段時日,打理一下宗內事務。以紫微真人的威望,七脈一些積存已久的恩怨或許可以得到化解。隻是他萬萬沒料到,掌教居然幾日後就要重行閉關。短短幾日,他哪能將宗內三十年的事務說個清楚?是以紫陽真人吃了一驚,急急說道:“可是……”
紫微真人略一抬手,沒讓紫陽繼續說下去,他在殿中來回踱了數圈,眉梢緊皺,麵透疑惑之色,似是有什麽難決之事。片刻之後,紫微真人停下腳步,立於紫陽真人麵前,緩緩地道:“我適才起卦暗算,卻怎都算不清紀若塵未來運數。雖說他是謫仙轉世,卻已成凡俗之人,我斷無看不透他命數之理。除此之外,這一次竟然有許多門派勘破天機,前來搶人,這事也是蹊蹺得緊。按理說以漱石先生、七聖山這些門派的微末道行,怎有可能預曉天機?”
紫陽真人聽了倒不以為意,隻是道:“掌教真人多慮了!若不是你早了半日勘破天機,我們又哪能搶得先機,得以準備萬全,一舉壓製住了別派諸人?這神通上的差距非小!”
紫微真人搖了搖頭,臉色一凜,鄭重叮囑道:“無論如何,師兄你今後可要小心從事,護好紀若塵。如今紀若塵身份已破,無論正道邪門,既然知道了他乃是謫仙降世,必會不擇手段的來搶人,說不定有些百年不出世的老怪物也會插上一手,今後我道德宗山門恐怕會是非不斷啊。嘿,隻是我道德宗三千年傳承,怎可毀於我們之手?紫陽師兄,我遙望西山,雲霞中隱有血光之色,恐怕我道德宗今後多半會有難以應付之局。那時你盡管喚我出關。我拚卻不要飛升修仙之果,也要盡殲來敵!”
紫陽真人連忙應了。
紫微真人又沉思片刻,忽然歎一口氣,麵有疲色,道:“其實天機難測,我隻不過是管中窺豹,隻見一斑,就以為得了天機,透了陰陽,知過去未來事,嘿,真是狂妄自大!若真能知未來事,何以這道德宗亂得一塌糊塗,我都束手無策?”
言罷,紫微真人神色悵然,揮一揮手,自入後殿去了。
次日天色方明,紀若塵即被一個小道僮帶引,往那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去。對他來說,此刻每行一步,每見一景,都有種渾然入夢的感覺。瞧那太常宮氣勢恢宏,借山勢林木之掩,如蓬萊仙境,似瓊樓玉宇,謂之為仙境也毫不誇張。
倘若依紀若塵還在龍門客棧之時,就是打死他也不會想到天下間竟然還有這般堂皇而出塵之所。此時他當然已經知道這些真人修士並非真的神仙,不過單以神通論,他所能想到的神仙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太上道德宮中齋飯味道差了些,以他新學到一個詞來說,那就是充滿匠氣,不見靈心。若拿這齋飯同掌櫃夫人的人肉包子骨頭湯相比,實實在在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別。
紫陽道長的太常宮外觀巍峨堂皇,入內則覺精而不俗,雅而出塵,不顯奢華。院中遍植紫竹棕櫚,又有數株芭蕉,庭院中風和且有暖意,水柔而生漣漪,一派南海風光。紀若塵進了正堂,見居中之人乃一慈眉善目的老道,正是紫陽真人。他乖覺之極,立刻倒頭下拜,口稱神仙。
紫陽真人嗬嗬一笑,坦然受了他八個響頭,然後也不見動作,自有一道柔和大力將紀若塵托起,立在自己麵前。
紫陽真人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番,緩緩地道:“你既已甘願列我道德宗門牆,那自然得遵我門規。道德宗領袖正道,以正心誠意為先。我且問你,過去幾年之中,你做過多少違逆尊長的惡事?”
紀若塵一驚,立刻跪下,回道:“小人自記事時起,就一路流浪,直至到了關外龍門客棧,這才為掌櫃的收留下來。這些年來小人一直記著掌櫃和掌櫃夫人的收留之恩,盡心盡力的做事,從沒有違逆過尊長。”
紫陽真人盯著紀若塵,鼻中重重地哼了一聲。這一記重哼如同一聲炸雷,轟然在紀若塵耳邊暴裂,直震得他頭暈眼花。紀若塵心下驚慌,聲音發顫地道:“真人,不,神仙!就在您來到龍門客棧的那天早上,我實在抵不住誘惑,動了貪念,偷吃了新出籠的三個包子和一碗骨頭湯。我不是因為餓,隻是,隻是夫人做的東西實在是太好吃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違逆尊長的事了,再也沒有了!”
在紀若塵心中,下迷藥打悶棍宰肥羊,那就如打水掃地一般是每日必做的功課,渾不覺其中有何傷天害理之處。
饒是紫陽真人功行深厚,聽了之後也是一呆。足足沉默了半柱香之久,紫陽真人才吐出一口濁氣。他苦笑一下,早已準備好的大篇說教還沒吐出一字,自個都忘了個幹幹淨淨。他隻得吩咐道:“昨日雲風道長已經給了你我道德宗門規宗法,你這兩天先用心背誦下來。然後雲風道長自會教給你早晚功課、上香禮拜時的規矩禮節。待我先和七脈真人會聚議定你的功課日程之後,再行親授你我道德宗入門之課。現在宗內事務繁忙,這拜師之儀押後再議,剛才我受你的八個頭,就算代掌教紫微真人收你為徒了。以後也不要神仙神仙亂叫,讓人聽了徒增笑柄。”
紀若塵點頭應了,但仍立在原地不動,半天才諾諾嚅嚅地說道:“師父,弟子還有一事……雲風道長的確是給了我三本道德門規,可是……可是書中十個字,弟子還認不到四五個……”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道:“你原本不識得什麽字,這我倒是忽略了。也罷,今後你每晚抽一個時辰,與今年各地新選上來的童子一起學習讀書認字好了。你且下去吧,一切自會有雲風道長為你安排。”
紀若塵應了,就隨著小道僮向外行去。剛走到殿門口,紫陽真人又喚住了他。紫陽從懷中取出那方小小青石,交給了紀若塵,然後道:“若塵啊,你俗世年紀已有十八,此時入我大道已是太晚了些。但天道酬勤,隻要你肯下苦功,無論何時求道都不算遲。隻是你成年才始修道,受的磨難必會比旁人多些,這也是上天砥礪你成材之意,切不可因此生怨或者自暴自棄。今後不論遇上何事,你始終要緊記我道德宗乃是天下正道,事事都要占得一個理字,記得了嗎?”
紀若塵用力點了點頭。紫陽真人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玉藥瓶,遞了於他,道:“這一瓶養神丹可緩神倦困乏,一日服一粒即可,於你或會有些用處。”
紀若塵謝過了紫陽真人,即被小道僮領著出門去了。他雖然年紀尚不足十五,可是既然紫陽真人說了他是十八,那麽就是十八,他是不會傻到去爭辯什麽的,倒是最後紫陽真人叮囑他的幾句話,他知真人必有用意,自然是一字一句刻在心底了。
紀若塵走後,一直立在紫陽真人身後、默不做聲的雲風道長道:“紫陽真人,紀若塵年已十八,可是與他一起參修入門功課的弟子最大的也不會超過十二歲,到時他怕是會有些難堪。而且你安排他在太上道德宮中修業,那裏麵可是有許多七脈的驕橫子弟。他們平時沒事時都有些恃寵生驕,現在眼見若塵資質中上,卻受諸位真人如此重視,又不知他乃謫仙降世,恐怕會多生事端。所以這等安排,會不會不太妥當?”
紫陽真人望了雲風一眼,撫須微笑道:“這無非是小小考驗而已。若塵在賣人肉包子的黑店中幹了六年,不知害過多少人,你以為他會應付不來七脈那些不諳世事、妄自尊大的弟子嗎?為師惟一所慮的,乃是怕他被這花花世界的聲色犬馬迷了心竅,再也不肯痛下苦功。那時縱他有謫仙之質,想要修得功德圓滿,又怎麽可能?”
雲風道長立刻道:“真人英明。”
章四初悟上
此時此刻,在中南一座不知名的深山中,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自天而降。她足尖剛一觸到一座光禿禿的山峰,身周之景忽然如水波般蕩漾變幻起來,當空中的波光斂去後,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無蹤。
整座山峰其實是一玄妙法陣,雲舞華轉眼就從陣中穿出,出現在一座碧樹蔭蔭,奇花遍地的山穀中。山穀四麵圍合,呈木桶狀。穀底麵積遼闊,地勢平坦,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在穀中蜿蜒流過。溪旁花樹連綿,落英繽紛。人行穀中,猶入畫中。
雲舞華水袖輕擺,宛如在水麵滑行般,在穀中迅如鬼魅般穿行著。山穀中星羅散布著數十棟小屋,穀中可見數十人,或耕種、或采藥、或練劍。他們一見雲舞華,都慌忙放下手中活計,施禮問好。雲舞華隻是淡淡應了一聲,一路徑向位於穀地中央的一座雅致院落行去。
眾人對於雲舞華的冷淡早已習慣,且她今日麵色陰沉,身上隱隱透著冰寒之極的殺氣,就是那些與她相熟已久的人也不敢上前多說一句。行禮完畢,趕緊低頭自做自事,唯恐招惹到她。
院落圓形拱門處立著兩個白衣女子,翠眉淡掃,雲鬢高聳,玉釵斜墜,倒也俏麗動人。她們見雲舞華到來,也是躬身一禮,道:“雲師姐,穀主已經在等著你了。”
雲舞華輕哼一聲,若一陣急風卷入了院門,消失在照壁之後。那兩個白衣女子悄悄互望一眼,眼中都隱有怨毒之色。
院落幽深靜謐。轉過照壁,即見一花木扶疏,蜂飛蝶舞,青竹流泉的庭院,頗有如至江南之感。庭院前方則矗立著一座精巧別致的青磚瓦舍,依“三房一壁”的格局而建,有正堂一間,耳房兩間,加照壁一個。
這間正堂不若那些大富之家,繪金描彩,鑲金砌玉,反倒是古色古香,簡潔大方。斑駁的陽光從檀木雕花窗中透進,將室內映得暖意融融,室中布置得清雅而不失古意,中堂上掛一幅潑墨山水,筆法飛動,氣勢雄渾;兩壁則是數軸狂草,龍飛鳳舞,酣暢淋漓,皆是前代名人之作。屋角兩隻青銅雲獸香鼎線條雄奇,古意盎然,一望可知必是大有來曆之物。堂中垂一襲竹簾,透過竹簾隱約可見簾後端坐著一位老人,另有兩位侍女正為他緩緩打扇。
雲舞華進門的刹那,整個房間都瞬間暗淡下去,變得陰冷了許多。她看不清簾後老人的麵容,這並非她目光不夠犀利,而是竹簾上隱約的花紋實際上乃是一個五行遁陣,竹簾本身又是南荒滴血竹製成,就算雲舞華道行再高上一倍,也絕無可能看得透這幅竹簾。
雲舞華單膝點地,道:“舞華有負穀主囑托,沒能將人搶回,愧對天權古劍。”當下她扼要將當日情形述說了一番。
老人聽後默然良久,方才嘿的一聲,道:“道德宗那群老雜毛且不說,止空山幾個老鬼很有些道行,而七聖山幾個天君本事雖不怎麽樣,但是通玄天君在占卜陰陽上久有盛名,他們會勘破此次天機倒不如何奇怪。可漱石先生劍法是好的,但若說他也會掐算陰陽,我是說什麽也不信,除非……除非他背後的那個老家夥沒死。可是適才聽你所言,當日到場的足有二十多個門派,實在是奇怪,難道是我孤陋寡聞,道上出了這麽多的高人,我卻一概不知?”
雲舞華忽然道:“師父,你不惜耗損真元將古劍天權破空送入我手,又不惜開罪諸派,就是為了搶那個小子嗎?我看他資質平庸,為人浮滑,身上又有血腥之氣,怎可能是謫仙之軀?”
老者哼了一聲,似是微有怒意,道:“舞華,這事為師已經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天資聰穎絕頂,然則於世情學問上還是一竅不通!就算為師修為不夠,測度有誤,可是紫微真人修為難道也不夠,算得也不準?別的不說,單看那道德宗三位真人齊至,這又是何等陣仗?別說隻是搶個人,就是把你等通通滅了也是綽綽有餘!道德宗自詡名門正道,素來滿口仁義道德,行事無恥下流,這一次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開罪了這麽多門派,就隻是為了搶一個客棧的小廝不成?”
這一次雲舞華無言以對。她雖然孤傲自負,然而紫微真人三十年前未閉關時已然名震天下,此番開關而出,誰又敢說他的測度不準?可是她每每回憶當時情景,特別是與那小廝對視的幾眼,總是隱隱覺得有些什麽不對的地方。這純是直覺,並無任何道理可言。
老者放緩語氣,沉吟道:“謫仙降世,乃我修道界百年來的大事。別說隻是為師我損失點道行真元,得罪了道上一些門派,隻要能得到謫仙,付出任何代價都很值得!哼,他道德宗也非鐵板一塊,這事也沒就成了定局。謫仙年紀十八,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我穀中傑出女弟子眾多,日後或可藉此誘他來投,也未可知。”
雲舞華猛然抬頭,道:“師父,當年你曾對我言道,修道者隻觀本心,得道不假外物。舞華以為,不思如何精進大道,卻如此不計代價的爭奪謫仙,實在是舍本逐末之舉!”
老者勃然大怒,喝道:“放肆!你天賦絕佳,一路上沒什麽磕碰,又哪知大道艱難!這謫仙豈同尋常機緣?不然的話紫微那老雜毛會半路出關?這一開關,少說要誤他飛升三十年!我看你磨練還是太少,從現在起,你給我去後山玄冰洞麵壁思過,不把《冥河劍錄》修到第五重,不許你出來!”
說罷,老者淩空一抓,古劍天權嗡的一聲長吟,自行從雲舞華背上躍起,毫無滯礙地穿越竹簾,落入那老者手中。
雲舞華冷哼一聲,站了起來,自行向玄冰洞麵壁去了。老者見她仍然不服,隻氣得渾身顫抖,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身後一個素裝女子放下羽扇,一邊輕輕給他捶著背,一邊道:“穀主,您的脾氣忒也大了些。這一入玄冰洞,她恐怕要一年多才出得來,這責罰是不是太重了些?”
老者緩緩地道:“舞華她眼高於頂,殺機又過重,這樣放任下去,遲早要吃上大虧。讓她在玄冰洞裏呆一年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他又站起身來,在室中踱來踱去,長眉緊鎖,顯然心頭有難決之事。也不知轉了多少圈,老者驀然站定,道:“傳訊給三夫人,讓她從即日起,將《龍虎太玄經》授給蘇蘇!”
那素裝女子大吃一驚,慌道:“穀主,可是……蘇蘇小姐才十二歲。”
老者手一揮,冷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這場較量還沒結束。若就這樣將謫仙讓給了紫微那老雜毛,以後我們還拿什麽和道德宗那些假仁假義的家夥鬥?”
那女子見老者動了真怒,不敢再多言,悄悄地退了下去。
修道者能人所不能。
在西玄山莫幹峰這等天生險地,就是架一座不被山風吹垮的小木屋已是千難萬難,更別說是修建一座媲美天上仙城的宮闕。然而太上道德宮之宏偉富麗,遠超俗人所能思想之極。除此之外,莫幹峰周圍十二輔峰上,九脈所居之處也盡建有瑰麗仙宮,經過三千餘年的增建,其美倫美奐的程度,較之太上道德宮也不遑多讓。
道德宗支派遍及天下,每年各支派以及道德宗派駐在外的道人皆須用心尋覓有靈性潛質的兒童,層層篩選,資質上佳者即送回道德宗本山施以調教。道德宗地位超然,少入俗世,但每一個入世行走的弟子都具備相當修為。若有選中的靈童,他們隻需稍稍展示道法,無論那孩子出身貧苦之門還是來自大富之家,父母十之八九都會心甘情願地將孩子送上西玄山。
這些孩童入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讀書識字。今年道德宗從各地所選孩童共一百一十五人,將與紀若塵一道同受先生啟蒙。
太上道德宮用於讀書解字之所也要較尋常大富人家的正廳華貴得多。這一間大堂飛簷鬥拱,雕窗畫梁。四壁皆是雕版黑柚木窗,既有仙鶴含春、麒麟撞鍾、魚躍龍門、金龜托山等祥瑞之圖,也雕有鬆、梅、竹、菊等高潔之物。每一壁還懸有四幅楹聯,均是曆代先師真人的手跡。
殿內承塵之上,金漆彩繪著道教真人與群仙的宴遊圖。圖中之神仙、真人、神王、力士、金童、玉女……或怒目而嗔、或嫻靜飄逸、或左顧右盼……皆栩栩如生,仿若親臨其境。此外,堂內的廊柱、木門上也雕刻著各類神仙故事。堂內地麵清一色鋪以水磨青石板,所置桌椅俱由紅木所造。整一間大堂莊重中不失典雅,古樸內又有書香。
此時正值授課時分,教課老先生端坐於一紫檀雕花椅上,麵前安置一張嵌玉虎紋桌,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瞧那老先生頭戴莊子巾,身穿一襲藍紫色寬袖道袍,長須飄飄,目透精光,一眼即知是個功行深厚之人。台下,百餘名孩童安靜坐於堂內,靜待老師開講。由於此間大堂麵積甚大,足可容五百人同讀,是以大堂之內顯得空空蕩蕩。
當老先生清了清嗓門,拿起桌上之書,正要開講之時,紀若塵快步走入大堂之中。刷的一聲,那些六七歲的童子齊齊轉過了頭,無數目光瞬間落在了紀若塵身上。當見紀若塵手中也捧著數本新書,顯然和他們一樣是來學習識字的,百多名孩童立刻哄的一聲,低聲議論起來。
“哇!他這麽大的人也是來學習識字的嗎?”
在紀若塵眼中,這些孩子童真未泯,其純如水。可是不知為何,如此清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卻是如火一般,炙得他心中疼痛,臉上燥熱。
台上老先生見下麵一團哄鬧,當下氣得胡子亂飄,用力拍著響木,喝道:“都給我靜下來,吵吵鬧鬧,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紀若塵,你去後排坐下,聖人學道,不在早晚。隻要你勤苦上進,不難有成!”
紀若塵應了,略略低頭,快步走到後排坐下。
此時老先生打開書卷,開始高聲誦讀起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
這道德宗授徒自不會與塵間尋常書館私塾一樣,拿什麽千字文,說文解字起手。這上手第一課,就是《道德經》。
紀若塵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異思胡想都驅出心中,臉上燥熱漸退。他定一定神,翻開書卷,依著老先生那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起來。此時距他離開龍門客棧已有十日,紀若塵仍時時有恍在夢中之感。直到此時,每多認得一個字,他就會覺得這夢真實了一分。
章四初悟中
一個時辰的〈道德經〉講解完,已是月華初上時分。紀若塵匆匆吃過晚飯,又在雲風道長的引領下向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來。
紫陽真人這一脈所居山峰與莫幹峰遙相正對,在諸峰中與莫幹峰相距最是遙遠。兩峰間當空飄浮著五座巨岩,巨岩之間以十二根鐵索聯係成橋,保持著與莫幹峰的聯係。九脈弟子若想要去太上道德宮,修為夠的自是駕禦法寶飛行,修為差一些的則需踏索過橋。隻是西玄山諸峰高極,山風淩厲,鐵索又搖擺不定,極是不易行走。但即使如此,那些資質平庸的弟子苦修三年、打下道基後,也可以過橋無礙。
紀若塵自無這等神通,是以需要雲風道長扶著,才能從橋上走一遍。他尚未入門,這一番過索橋自是嚇得魂不附體,但雲風道長言道,此時多過索橋乃是鍛煉心誌的妙法。是以紀若塵盡管心中害怕已極,仍然強行在索橋上一步步向前挪去。
月色清冷,寒風呼嘯,紀若塵身上僅有一件道袍,一套內衣,他雖然久居塞外苦寒之地,但又哪裏擋得住這高空山風的寒意?不到片刻功夫,他就已凍得唇色青紫,麵色如霜。似是與山風應和,他足下粗大鐵鏈不停地震動著,時時會劇烈搖晃數下。鐵鏈在月色下閃著清光,多少年來不知被多少道徒踏過,顯得滑溜之極。紀若塵每走上三五步,足下就會一個打滑,從鐵鏈邊踏空下去。鐵索之下是那萬丈深淵,一眼望去,黑暗幽深,全不見底,隻能見到淡薄雲氣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雖然紀若塵每一次失足都會被雲風道長及時拉回,然則那一次次的驚嚇也足以令他心膽俱裂、後怕不已。
淒冷的山峰間,初時尚能聽得到紀若塵數聲聲嘶力竭的驚呼,到得後來,他心誌漸漸堅定,就再也聽不以驚呼了。
在踏上太常峰的一刻,紀若塵登時長出一口氣,腳下一軟,全身乏力之極,有如虛脫。但這一番月下行橋,已在他心中留下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不多時,紀若塵已站在紫陽真人麵前。雖然他周身道袍為冷汗所透,腳下也十分虛浮,但紫陽真人眼中已稍有嘉許之意。
兩個小道僮為紀若塵安排好座位,燃起一爐醒神定心的東海露沉香,就躬身退了下去。現下是紫陽真人傳法之時,禁忌最是嚴厲。紫陽真人又是一脈之首,雖然今晚傳授的不過是道德宗內人人皆會的入門功課,但非經紫陽真人允可,任何人潛近精舍十丈之內都是格殺勿論。
待紀若塵盤膝坐定,紫陽真人方撫須道:“若塵,正所謂綱舉則目張。所以今晚之課,就是將我道德宗修行之主典雜學,一一說與你知曉,好讓你今後修行時知該向何處努力。否則我道德宗上承廣成子一脈,主經三部,輔經三部,又有二十七篇訣要。另有雜學三千六百,其它道藏五萬,在這茫茫道海之中,你又向哪裏尋路去?”
聽聞此語,紀若塵倒吸一口冷氣,當下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不肯放過一個字去。
紫陽真人飲一口茶,方才續道:“我道德宗始於三千七百年前,為三清祖師所立。其時三清祖師道號尚為真弘,隱於山間修行。祖師其時仙緣已至,發現了廣成子登仙飛升之所,得三清真經六篇。因這三清真經講述的是那玉清、上清、太清三種境界,因此祖師清修百年後,改道號為三清真人,又覓得西玄山洞天福地,蓋了個小小道觀,從此創下了道德宗一脈。若你有興趣,今後可自去太上道德宮翻閱我宗傳承之史,此經是不禁弟子觀看的。”
“想那三清真經乃是廣成子飛升之時所留,其中自然蘊有天地至秘,然則若非大有慧根之人,難以理解其中精微大義。是以自三清祖師以降,我道德宗曆代真人均傾力於這三清真經之上,留下無數心得體悟,二千年前,本宗又有玄空真人具大智慧,修得功德圓滿,羽化飛升。飛升前玄空真人花去三天時間,將本宗曆代真人手記編成二十七篇訣要,以為三清真經之輔,此後始有我道德宗的中興。”
“這三清真經又有太玄、太平、太清三經輔之,合稱為三清六經。六經艱深晦澀,常人難明,是以玄空真人以聖、仙、真對應三清境,每境又分為九重,次第以上、高、太、玄、天、真、神、靈、至為其名,並各有一部道經應之。這三清六經二十七輔,即為我道德宗飛仙正法。”
這一番長篇大論,直說得紫陽真人搖頭晃腦、口幹舌燥,把那紀若塵聽得頭暈眼花,雲裏霧裏,完全不知所雲。他好歹有些聰慧,大致聽明白了道德宗共有二十七部經文,要一本一本的修煉上去,什麽時候修完了那分不清是上聖還是上仙的鬼經,也就差不多是該飛升上天的時候了。
紫陽真人停頓一下,一口氣將杯中茶飲幹,不顧紀若塵略顯發白的臉色,又撫須續道:“除這飛仙正法之外,我宗旁學雜經為數眾多,也不能忽略了。這些雜經分為十二總部,第一本文,第二神符,第三玉訣,第四靈圖,第五譜錄,第六戒律,第七威儀,第八方法,第九眾術,第十丹鼎,第十一煉器,第十二傳記,每部藏經二百至六百部不等,合共三千六百部。在雜經之外,另有道典五萬部,曆代先師真人手記無數……”
一談及道藏及先聖手記,紫陽真人談興大發,洋洋灑灑一篇宏論,真說了二個時辰而有餘,那一壺茶早已被他喝了個幹淨。不過紫陽真人道法精熟,揮手間召來清泉,又以真火為引,片刻間又是一壺新茶在手。紫陽真人談得高興,每每有宏論妙語,發前人所未發,於道法上見識之深,實可與他尊崇身份匹配。隻是那紀若塵今日剛剛才開始學習識字,又如何領會得到紫陽真人微言大義?紫陽真人此舉實實在在的是對牛彈琴。
紀若塵早已聽得頭暈眼花,昏昏欲睡,隻是仙師正在傳道,這當弟子的怎可不用心聆聽?因此盡管十句中有十句不懂,他仍然強打精神,堅持正坐,咬牙死記硬背。
直至夜深人靜,紫陽真人一番滔滔宏論才算收尾。饒是紀若塵自幼流浪,習慣了勞苦生活,此時光坐也坐得他全身酸痛,兩腳發軟。
直至此時,紫陽真人才授了一篇口訣給紀若塵,叮囑他依訣而行,每日行功兩次,朝采日精,晚吸月華,說道此乃飛升道途之始。紀若塵用心記下,又請教了幾個問題,這才筋疲力盡地退下。
此番宏論說得紫陽真人神清氣爽,麵透紅光,有如真元又進了一層。他看著紀若塵離去身影,隻是撫須微笑,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此後紀若塵早晚依著紫陽真人所授之訣吐納行功,上半月在太常宮中研修道法,下半月則在太上道德宮中接受七脈真人訓導,每日晚上則要聽那老先生講文解字,每夜裏往返踏索過橋,則都是雲風道長照看著他。
如是匆匆一月過去,道德宗又漸漸歸於平靜。
此時北地已是殘秋初冬時分,偶有大雪紛飛之時。西玄山雖有法陣護佑,峰頂四季溫潤如春,但也漸漸顯了寒意出來。
此時茫茫雪原上,寒風呼嘯,鉛雲低垂。雪原中央,正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一臉茫然地四下環顧,顯得不知所措。一陣寒風襲來,他冷得一陣哆嗦,忙將手縮回了衣袖之中。嗚嗚風聲中,忽然傳來數聲隱約的狼嚎。少年麵色大變,立刻側耳分辨了一下狼嚎傳來的方向,又仰首向天,看了看天色,當下選了一個方向發足狂奔起來!
隻是那餓狼來得極為迅速,少年還沒跑出幾步,風雪中已躥出一頭巨狼。它鬃毛如鐵,獠牙間口水不住滴落,一路奔來,踏雪無聲,碧綠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那少年。
少年似是知道逃不掉,忽然立定了腳步,轉身迎向了餓狼,就欲殊死一搏。那餓狼放緩了腳步,開始繞著少年打起圈子來。它饑餓難忍,才繞了兩圈就一躍而起,帶著一股惡風咬向少年的咽喉!
少年左手掐訣,右手迎向惡狼,喝道:“天猷滅類,破!”然而他咒語喝出,卻是半點效果也無,隻這一遲疑的功夫,惡狼已在他眼前!少年突然就地一個打滾,間不容發之際讓過了餓狼一撲。然而在這死生之際,他非但沒有逃跑,反而回身向那惡餓撲去,一把揪住狼耳,就是狠狠一口咬在狼頸上!
一人一狼翻翻滾滾地死戰半天,也未見分出勝負。那少年對狼性極為熟悉,看上去至少鬥過數場,而且在此性命攸關之時,他已然激出了全身上下的潛力,這才堪堪與惡狼鬥了個平手。然而他畢竟年紀尚幼,盡管已將餓狼後頸咬得血肉模糊,但力氣已經耗盡,再也壓不住那餓狼,被一下掀落在地。餓狼一口咬住少年小腿,利齒與骨頭相擦,發出陣陣令人牙酸的聲音。
它就此咬著那少年,將他一路向雪原深處拖去。
紀若塵一聲大叫,猛然坐起身來,這才發現剛剛不過是南柯一夢。隻是他腿上火辣辣地痛,似乎真的被那頭夢中餓狼給咬傷了一般。紀若塵除去鞋襪,卷起褲管,仔細檢視雙腿。他腿上肌膚倒是完好的,隻是縱橫交錯著許多傷痕。右小腿上有兩排整齊的圓形傷疤,看上去似是被什麽野獸咬過一般,而且咬得極深極重。
紀若塵輕輕撫摸著腿上的疤痕。那時他不過七八歲年紀,從關內流浪到塞外,不小心遇上了一頭戈壁遊蕩的餓狼。他那時年紀雖小,但骨子裏也有一股悍勇之氣,又是生死一線,因此拚死抵抗,很是掙紮了一段時間。就在餓狼終於咬倒紀若塵,要將他拖回窩中分食之際,龍門客棧大掌櫃恰好路過,聽到了紀若塵的哭喊。於是他縱馬趕至,一把生鐵大菜刀生生劈入餓狼狼頭,又將已是奄奄一息的紀若塵帶回客棧救治,這才讓他保住了一條小命。這右腿上的疤痕,就是那頭餓狼所留。
在龍門客棧六年時光,紀若塵有衣穿,有飯吃,睡覺時有遮風避雨之所,可以放心安眠,其實已是他自記事時起最快樂的一段辰光。此時回想起來,就是掌櫃夫人的叱喝,也是十分親切。雖然龍門客棧沒有一處地方比得上太上道德宮,但不知為何,他還是有些希望再回到那塞外荒漠上的客棧中去。
此地雖好,非是吾家。
章四初悟下
紀若塵輕輕歎息一聲,他抬頭望望窗外,見一輪明月半掛在西廂梧桐梢頭,已是後半夜時分了。他強打起精神,翻開麵前的《道德經》,卻是困意陣陣上湧,沒支撐過兩頁,就差點一頭栽在桌上睡過去。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從中倒出丸小小的養神丹,仰頭服下。隻片刻功夫,紀若塵隻覺一道暖意從下腹化開,散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耳目也為之一清。他振作精神,重新打開《道德經》,一頁一頁地讀起來。
此時天色已近破曉,太常宮中一片寂靜,惟有雲風道人立於一座石橋之上,遙望著紀若塵所居的廂房。見紀若塵房間燈火徹夜不熄,窗欞中映出端坐的剪影,他不由嘴角帶笑,略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在他身影隱入樹叢的刹那,晨光灑然而落。
光陰如逝,朔風又起,自紀若塵踏入太上道德宮時算起,轉眼間已是三月過去。
這三月時光,紀若塵竟日苦讀,每日隻睡一個時辰不到。好在紫陽真人賜與他的養神丹頗具神效,服一粒即可數日精力充沛,這才支持了下來。他早晚勤練紫陽真人的口訣,一月有所感,二月真元動,三月知陰陽,已是小有成就。自修習吸納日月精華的法門,紀若塵的精力漸長,到後來已不大需要靠養神丹的藥力支撐夜讀。但就算如此,三月下來,紫陽真人賜與他的一瓶養神丹也服得幹幹淨淨。
在第一個月上紀若塵已經見過七脈真人,隻是他那時識字尚不完全,初入門的吐納法紫陽真人又已教過,是以七位真人也無法教會他什麽新的東西,隻有等待紀若塵完成了基本課業再說。紀若塵倒也爭氣,尋常孩童需時二年的識字過程,他不分晝夜的苦讀,又有雲風道長在旁隨時指點,竟然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
若說聰慧,紀若塵這分才氣在若大的道德宗中遠算不上最好,隻是他的堅毅勤奮讓八位真人暗暗點頭。
紀若塵既已識得了字,又初步築下根基,這一日紫陽真人鄭而重之交與他一卷《太清至聖訣》,言道真元乃是一切之本,囑他勤加練習,切勿荒廢了功課。此時開始,紀若塵方算正式步上金丹大道,飛升之途。
道德宗三清真經其實博大精深,太清九階中前三境是為築基,中三境為入門,各脈弟子在修完前六境之前,均在太上道德宮中研習,每一境均有傳法道長統一為這些入門弟子授業解惑。修完入門後,這些弟子方可回各自宗脈接受本脈師長教導。從那時開始,各脈弟子修業方向就漸漸的有了區別。
紀若塵既已開始入門修業,自然也與新近弟子同在太上道德宗內聽課修行。隻是他另有得天獨厚之處,那即是上半月有紫陽真人親授三清真經,下半月則有七脈真人輪番上陣,指點他道法咒術、鼎爐之學。紀若塵乍然接觸這許多仙家法門,就如窮小子初如寶山般喜翻了心,哪還理會得貪多則濫的道理,隻要七脈真人肯教,他皆是囫圇吞下,甚至於連設壇役鬼、起卦問卜這些雜學都學了不少回來。其實七脈真人所授均為自己得意之學,每一樣均有大威力,雖然現在隻能教他些入門的東西,但自也不能與普通的雜學相提並論。
匆匆兩月過去,紀若塵雖已拚盡全力,然而修道不同於讀書,他這一兼收並蓄,每日裏虛耗了大量精神,反而把《太清至聖訣》的修習給誤了些。七脈真人的眼光何等厲害,他真元進展一慢,立刻就被看了出來。
隻是七位真人暗地裏爭得厲害,誰也不願紀若塵在自己所授之學上荒廢了功夫,更何況五年之後宗內大考完成,紀若塵就可自行選擇一脈加入門牆,這才是真人們真正關心的大事。
算起來這兩日紀若塵當受顧守真真人教導,天色方明,他就已等候在太上道德宮一隅的一間丹房之中。沒過多時,丹房大門一開,顧守真真人在四個道童的前引下施施然步入丹房。顧守真真人身材不高,兩道彎月眉,一雙細細丹鳳眼,生得白白胖胖,一團和氣,看上去就似是一個家境殷實的中年商人。
紀若塵連忙起身,施禮之後,顧守真揮手讓道僮們退下,緩步走到紀若塵麵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他的麵色來。
看了半天,顧守真方才笑道:“若塵啊,你最近真元進步不如以前迅速,是不是遇上了什麽難題了?不妨說說,看看師叔能否幫得上你。”
在紀若塵心目中,兩位俗家真人中顧守真和如春風,令人容易親近,張景霄灑然出塵,仙風道骨含而不露,都比五位出家真人要好相處得多。此刻顧守真既然問起,他猶豫片刻,終還是道:“顧師叔,這兩個月以來七位師叔教了我太多的道法,我每日光研習新學的道法仙術就耗去了大部分時間,也就沒有多少打坐吐納了。”
顧守真點頭道:“這就是了。你初修仙道,本來最忌貪多,當以修習太清諸經為主,輔以一二道學。不過其它幾位真人肯定不會讓你放棄他們所授道法的,如此一來,你的進境反而會慢。這樣吧,我這裏有一顆龍華丹,於你培養元氣、修築道基大有好處。你回去後找個安靜之所服下,勤修七日、煉化藥性後,這太清至聖訣的境界也就完成一大半了。”
說話間,顧守真從懷中取出一個純銀打造的方盒,上麵鐫刻著密密麻麻的銘文,以封藏藥性,不使外泄。顧守真將銀盒交與紀若塵,又傳了他一篇口訣,叮囑他服藥之後,千萬要依訣行功,如此方能完全煉化藥性。
紀若塵又驚又喜,他極懂得察言觀色,單看顧守真的鄭重神色,以及這枚龍華丹藥盒的修飾又是如此誇張,就可想而知此丹的珍貴。紀若塵喜色溢於言表,慌忙接過靈丹,連連向顧守真道謝,激動之下,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顧守真見他喜色發自於心,哈哈一笑,道:“你我雖無師徒名分,但有授業之實,師叔送你些東西又算什麽?時候不早,今天師叔為你講解的是震卦。你莫要以為起卦占卜隻是左道雜學,其實不然。測天機,知吉凶,那是具備大神通後才能辦到之事,而且這卦象也是許多道法的基礎。若對卦象易學修為到家,動念之間即可知吉凶,那時趨利而避害,無論日常行事還是與人爭鬥,那還不是無往而不利?”
紀若塵雙眼一亮,道:“顧師叔,這麽說我將來和人比劍的時候,如果掐指一算就知道對方要刺我哪裏,豈不是穩操勝算?”
顧守真失笑道:“你想得倒好!當修道人比劍和那市井武夫過招一樣嗎?等你這一卦起完,早不知被飛劍穿了多少透明窟窿了。上上之策,莫過於鬥法之前就算好凶吉,如果卦象大凶,會有血光之災,那還鬥他幹什麽,自然是溜之大吉。”
紀若塵點了點頭。顧守真的回答雖令他微覺失望,然而他心中另有計較,對卦象學得豈止是盡心盡力,簡直就是瘋狂,直把顧守真樂得嘴都合不攏,登時感到五年後大有希望將他收入門牆。
兩個時辰轉眼即逝,紀若塵隻覺腦中漫天的陰陽魚和卦象飄來蕩去,已是學得頭暈眼花。他收拾好東西,頗有些依依不舍地辭別了顧真人,徑自離開了丹房。此時天色已晚,他用過晚飯之後,雲風道長就會護送他回太常宮。此時的紀若塵在連接兩峰的索橋上往往可以獨自走出數丈之遠了。
“紀若塵!”
紀若塵愕然駐足,轉頭一望,見一個十一二歲年紀的小道士正向他招手。
“你是紀若塵吧?雲風師叔現在正在南丹房,他尋你有事,著我領你過去。”小道士飛快地道。
紀若塵微微一怔,過往雲風道長什麽事都是親力親為,從來不曾差使過人辦事。他生活又簡樸之極,周身上下看不到一件象樣點的法器,紀若塵又從不見他修煉劍術道法,是以一直以為雲風隻是一個位階不高的知客道人。
那小道士見紀若塵略顯猶豫,當下一疊聲的催促。紀若塵見那小道士心焦之色溢於言表,眼中又隱隱閃過狡黠之色,當下心內微微一動,已知有不對的地方。不過紀若塵已見過了多少肥羊?這小道士一點陰險都擺到了臉上,對他來說,實在是一頭極好對付的肥羊。隻在一刹那間,紀若塵仿若又回到了龍門客棧,腦中瞬間已盤算過了許多念頭。
紀若塵見這小道士沒什麽心機,一點詭詐都寫在了臉上,又知道德宗門規一向森嚴,自己又剛入太上道德宮,事事謹慎小心,從未與什麽人起過衝突,是以想來這個年紀的小道士也玩不出多少花樣來,至多是糾上一群人欺負自己一個新來的而已。紀若塵幼時可是和野狗惡狼地痞流氓廝殺中長大的,這種小孩子的遊戲怎嚇得倒他?
他隨即想起當年初被委以辨識肥羊大任時,掌櫃的就曾道:“一頭肥羊初入店門,摸清他底細最是重要。你要放低身段,想方設法的親近於他,但凡有話都從捧上了說。這男的就誇他英雄蓋世,女的就讚一句貌似天仙。不嫌肉麻!肥羊們哈哈一笑,瞧不上你,自然戒心也就消了。你捧得肥羊得意了,他們往往還會自吹自擂幾句,這口子一開,沒幾句就把底子也漏了。那時你端茶送水下藥打悶棍,自是無往而不利。想當年老子也是這麽過來的,那時南來北往的肥羊中有多少英雄人物,還不是一一栽在我的手裏?……”
紀若塵陰陰一笑,即來之則安之,他也想看看到底前麵會是個什麽陣仗,會是什麽人打算教訓一下自己。認清了仇人,日後下迷藥打悶棍,才不會誤傷到別的肥羊。是以他也不說破,隻是跟著那小道士一路行去。
走著走著,那小道士神態就有些閃閃縮縮起來,有意地避開了有人蹤的地方,盡向那僻靜無人處去。行到一處路口時,小道士一轉身,拐上了左首的小路。這南丹房雖然偏僻,少有弟子前去,可是紀若塵跟隨紫雲真人學習丹鼎之學時是去過一次的。他分明記得從這個路口應該向前直走才是。
兩人一前一後,轉眼間繞出一道側門,來到一片草地上。紀若塵剛踏出側門,眼前忽然大放光明,將他晃得眼前一片茫然。紀若塵眯起雙眼,這才看清草地上站著十餘個或道或俗的少年,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看上去都是十一二歲年紀。其中一個小道士手中高舉一座紫金玲瓏塔,塔上無數小窗戶中透出道道毫光,將這一大片草地照得亮如白晝。
那女孩向紀若塵一指,喝道:“你就是那個十八歲還不識字的紀若塵嗎?”圍觀的孩子們登時一陣哄笑,向紀若塵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女孩相貌甜美,喝聲又清又糯,聽起來十分受用。隻是她顯然驕縱慣了,說出話來卻是既驕且橫。紀若塵看她衣飾華貴之極,知道這等女孩子必是有背景的,弄不好就是哪位真人的親朋友戚。這種孩子最是招惹不得,既然認清了人,紀若塵也就不欲多生事端,轉身就想離開。
還未等他轉身,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稚聲稚氣的喝聲:“殷殷問你話呢!你還未答,這就想走了嗎?”喝聲未落,紀若塵背後就傳來一道無可匹敵的大力。他立刻身不由起地飛起,在空中滑過數丈,重重地摔在那小女孩麵前不遠處。周圍立刻又是一陣哄笑。
這一摔極重,紀若塵隻覺得四肢百骸如同散了一般,無一處不痛,反而是後腰被推處一片麻木,沉甸甸的失了感覺,顯然下手者用的是五行中土屬真元。
那小女孩哼了一聲,冷笑道:“原來你道行也是這麽差的,看來連入門第一層的太清至聖境也沒過呢。真不明白你有哪點好,值得爹這麽看重你!”
紀若塵苦笑一下,強忍身上傷痛,咬緊了牙,慢慢支撐著站起。這些孩子別看天資聰穎,又修了道術,但畢竟年幼,心智尚未全開。欺負起人來,用的手段與尋常市井孩童沒什麽兩樣。他回頭一望,見下手推人的正是帶他前來的那個小道士。紀若塵知道小道士這一推以真元化外力,已是第二階靈聖境的功夫。
那小道士笑著走到紀若塵麵前,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回話,有我明心,你可別想逃走。”
紀若塵苦笑一下。那小女孩顯然出身高貴,這也就罷了,但對於明心這種仗勢欺人的家夥若助長了他的氣焰,以後可是麻煩不斷。紀若塵自小在生死一發間打滾,骨子裏生就一種血腥悍勇之氣。是以他望向了那小女孩,似是想說什麽,然而就在眾人凝視傾聽時,紀若塵忽然回身,狠狠一拳抽在明心小道士的腹上!明心臉色刹那變得雪白,雙手捧腹,滾倒在地。
眾少年見了,當下發一聲喊,一擁而下,幾下就將紀若塵打倒在地。紀若塵也不反抗,隻以雙手護住頭臉,任由那些孩子踢打。這些孩子年紀不大,但都已修煉數年,拳頭足尖均附帶真元,且各有不同,稱得上是五行俱全,四象齊備,每一下都叫紀若塵痛入骨髓中去。他們見紀若塵不掙紮,不反抗,也不叫喚,不知為何,心下都漸生寒意,他們也怕打得太重闖出禍事來,於是漸漸的都收了手。
紀若塵哼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雖然盡力護住頭臉,但這些孩子下手哪知輕重,所以他臉上也挨了幾記狠的,眼角也腫了起來。
那小女孩雖然驕橫,見他臉下有了破損,心下也有些害怕,叫道:“紀若塵!我問你,我爹是不是給過你一座紫霞鎮魂鼎?”
“紫霞鎮魂鼎?”紀若塵一怔,隨即想起前幾日景霄真人的確給過他一座紫色小鼎和幾塊黑沉沉的香料,囑他打坐時務要用此鼎在身邊燃香,於是道:“景霄真人是給過我一座紫鼎……”
還未等他說完,那小女孩就怒道:“紫霞鎮魂鼎一直是我用的東西,可是爹卻把它給了你!你究竟有什麽好,值得爹這樣看重?少廢話,今*****我就比試一下劍法,若你勝了,紫霞鎮魂鼎就歸你,若你敗了,就把它還我!”
此時旁邊走上一個小道士,將兩把木劍分別遞給了兩人。紀若塵不想在此時再生事端,不接木劍,隻是道:“既然紫霞鎮魂鼎是你的,那我還你就是了。”
當年掌櫃的曾向他言道:“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所以古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算有那一時吃不下的肥羊,不得不放他過去,也不打緊。咱們耐心等著,總有一天要他落我手裏。”掌櫃的畢生心血都在經營黑店上,所以如遇上了吞不下的肥羊,就會被他視為奇恥大辱,誓要與那肥羊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紀若塵少時將掌櫃的奉若神明,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底。是以他隻想盡管了結眼前事,等日後摸清門路,在道德宗站穩腳跟之後,再行報複不遲。隻要假以時日,眼前這群肥羊還不是他盤中之餐?
可是那小女孩卻不想放過他,手中木劍一擺,喝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張殷殷可非是仗勢欺人之輩,既然想要紫霞鎮魂鼎,當然要靠我自己的本事奪回來!今日這劍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紀若塵無奈之極,隻得苦笑接劍,打算胡亂招架一番,然後認輸就是。木劍一入手,他忽然以袖掩口,劇烈咳嗽起來。
張殷殷皺眉道:“怎麽,還沒比就想裝死嗎?”幾個男孩子互相一望,顯得都有些心虛。他們適才拳打腳踢時,可有幾下是用了暗勁的。
紀若塵以袍袖悄悄擦去唇邊鮮血,木劍一晃,淡道:“無妨,動手吧!”
張殷殷點了點頭,將木劍立於眉心,喃喃頌了個劍訣,突然清喝一聲,木劍發出蒙蒙青氣,如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刺來!
紀若塵大吃一驚,一時隻覺眼前青光一片,根本看不清木劍來勢,隻得胡亂揮劍擋去。他手臂突然一震,木劍早脫手飛出,緊接著胸口如被一口沉重之極的鐵錘擊中,眼前一黑,登時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恍惚之際,紀若塵雙目忽然又能視物,並且將周圍一切盡收於眼底。隻是他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都靜到了極處,也慢到了極處!
他看著張殷殷木劍上青光一點一點轉盛,初時是她禦劍,後來是劍馭人;他看著張殷殷眼中先是疑惑,後是驚慌,最後則是害怕。她已然控製不住手中木劍,劍雖無鋒,但這一劍之威已足以將紀若塵胸腹洞開!
紀若塵眼見木劍通體都轉成青色,劍鋒未至,劍上所附勁氣已將他的身體衝得飛起!在劍鋒及體之時,木劍忽然一偏,轉而點上了紀若塵胸前所佩的青石。
此時紀若塵所見所思的一切都慢得出奇。
青石受木劍一擊,漾起一層五色光華,如圈圈漣漪慢慢向外擴散。木劍被這光華一引,青光驟亮,然後刹那間裂解成無數木絲,浮於空中。根根木絲旋又慢慢裂成更細微的木絲,如此周而複始,片刻功夫,好端端一把木劍就化成了一團青氣。
此時紀若塵身體方才離地一尺,鮮血也才自嘴角邊湧出。也不知為何,他的心神忽然和青石聯結起來。在紀若塵的靈識中,那方青石有如一汪平湖,深不見底。湖中不時吞吐出一個大大的水泡,細看卻是一個個玄妙文字,形若上古大篆,但又似是而非。偏那些古篆接二連三地從湖中浮出時,其義自行從紀若塵神識中浮出,那一刻的感覺,實是妙不可言。
那團青氣似是受紀若塵心神所引,分出一縷進入到他體內,餘下大部分翻湧不定,突然化成一團青色風暴,狂烈湧向四周,將張殷殷也擊得倒飛出去。
不知從何處傳來哢答一聲輕響,擊碎了紀若塵所看到的無聲世間。此時他才感覺到胸口一陣煩惡,一口鮮血終於噴了出來,隨後眼前一黑,隻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如在雲端。恍惚之際,紀若塵似乎聽到一片嘈雜的呼痛聲、哭喊聲,而後世界又清靜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那自青石中浮現、數以百計的上古大篆在紀若塵神識中不住排列,最終合成了一篇仙訣。這些文字他是一個也不認得,然而整篇仙訣的含義自行刻印於神識之中,就如他與生俱來就通曉此篇仙訣一般。
此篇仙訣之名,是為解離訣。
章五紛亂上
紀若塵悠悠醒來,剛睜開雙眼,一縷陽光即落入他眼中。
“糟了!早上的功課還沒有做!”
一念及此,紀若塵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這一用力不要緊,他胸口忽然一陣劇痛,然後體內幾道經脈一齊火辣辣地痛起來。與之相比,臉上的一點點灼痛反而不算什麽了。這陣劇痛突如其來,紀若塵一聲呻吟,又栽回了床上。
雲風道長恰在此時走進,見紀若塵掙紮著想下床,當即道:“若塵,你剛剛受了傷,還是休息一下的好。耽誤一天早課也算不了什麽。來,先吃點東西。”
雲風道長手中端著一個托盤,上有一碗清粥、幾樣小菜。紀若塵沒有想到雲風居然會親自做這種仆役的雜事,忙掙紮著從床上坐起。恭謹地謝過雲風道長後,他一邊匆匆吃飯,一邊向雲風道長詢問起當日之事。
雲風道長撫須微笑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張殷殷求勝心切,貿然用上了乙木劍氣,結果道行不夠,失了控製。不過你隻受了點輕傷,經脈真元完好無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本來是嚴禁弟子私鬥的,隻是一來當時在場的所有弟子均說你同意了比劍,二來張殷殷馭劍失控,受了不輕的傷,也算是得了教訓。所以我就自作主張,隻將你帶回來醫治調理,沒有將此事秉告執掌門規的紫清師叔,若塵休要怪我。”
紀若塵心中冷冷一哂,既然知道張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這樣的結果也不出所料。但他麵上卻不露出分毫來,口中忙道:“雲風師兄是為我好,這我當然知道。以後他們再來找事,我躲開就是。”
哪知雲風道人笑了一笑,道:“也不盡然。我道德宗門徒眾多,難免良莠不齊。比如說七脈弟子中就有不少眼高於頂之徒,慢慢的也就帶壞了這些才入道的孩子。你若是一味忍讓,他們隻會糾纏不休。你盡管放心,我道德宗門規森嚴,紫清師叔又是鐵麵無私,不會任人胡來。不管是誰,隻要犯了門規,自會有相應懲處。”
聽到雲風道人刻意的重重吐出門規森嚴幾字,紀若塵立刻有所領悟,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既然雲風自己都說了一味忍讓不是上策,紀若塵也不是那種打了左臉送上右臉的善男信女。他自然不會蠢得去招惹那蠻橫無禮的小女孩,但是,如果再有這種無妄之災找上門來,有什麽意外可也怪不得他了。
隻是雲風道人隨後的話讓他心中一驚。
“不過,這也是事出有因。你乃是謫仙之軀,是以八位真人都對你青眼有加,然而這是我門中之秘,這些弟子並不知情。見你不費絲毫功夫,卻有八位真人共同為你授業,這可是我宗內獨一無二的福緣!他們自然會心存不滿。”
“謫仙?那說的不是落下凡塵的仙人嗎?”紀若塵茫然問道。但其實他心中已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看來那八位位高權重的真人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正是因這‘謫仙’二字。隻是他無父無母的,自記事時起就流落四方,又怎麽可能是謫仙?
雲風道人嗬嗬一笑,道:“是我多嘴了。你不必多心,隻要記得認真修煉就好。”
說罷,雲風道人又叮囑他千萬不可過於沉溺於雜學之中,荒廢了《太清至聖訣》的修習,就出屋去了。
紀若塵呆立在房中,喃喃自語著:“謫仙,謫仙……我怎麽可能是謫仙?”如此反複念了足有幾十遍,他猛然一聲低呼,一把摘下頸中青石,放在眼前仔細觀看,雙手顫抖,汗落如雨。
紀若塵一顆心越跳越快,直似要從腔中跳出來一般,他周身漸漸變得冰冷,隻是想:“謫仙,謫仙……難道說的是他?是那隻肥羊?一定是了,我入門的時候,紫微掌教可還要了青石去看過。這塊青石可不是我的!難道我殺了一個仙人?這……這可如何是好?會被直接打落十八層地獄去,還是遭天雷轟殺?……可是他如果真的是仙人,又怎麽可能被我殺了?”
撲通一聲,紀若塵隻覺頭暈眼花,全身無力,跌坐在椅中,一時間隻覺腦海裏一片空白。
過了許久,紀若塵驚魂甫定,這才能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越想越覺得那肥羊清而出塵,望之隱有仙氣,實在是大大的不對。別的不講,單是從莽莽風沙中行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就可見這肥羊不同尋常之處。想著想著,紀若塵的冷汗又慢慢滲出。
他強打精神,百般想找尋出那肥羊不是仙人的證據:“不過他若真是仙人,那就應該有仙術護體,不可能會被我所殺,可見他並非什麽謫仙……等等,仙術!?”
紀若塵忽然跳起,隨手向桌上一塊沉香木鎮紙拍去,心念動處,解離訣自然而然從心底浮出。沉香木鎮紙突放光華,裂成無數細小木絲,隨後啪的一聲化成一團淡青木氣,炸了開來。一時間房中筆硯紛飛,碎紙漫天,一張堅硬之極的花梨木書桌也被震開了數道裂紋。
紀若塵被那木氣一震,騰騰倒退數步,跌坐在地,一時爬不起來。他倒沒有受多重的傷,隻是心下震驚過度,以至於手中酸軟而已。
“這一篇解離訣,可不就是仙訣嗎?”他頹然躺倒在地。
紀若塵已學過畫符執咒、掐訣施術,且為他授業的太微真人號稱宗內道術第一,據傳他甚至可以引動九天神雷!然而道術施用十分麻煩,大多道術需要以強大真元為根基,又需輔以法器、符文等等,甚至某些特殊的道術需要開壇設陣,經過若幹天的準備才能施行。道術的咒語、施法方法又繁複無比,一個極為微小的失誤,毫無效果還是小事,可能引發的道法反噬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測的結果。比如那張殷殷妄使乙木劍訣,就失了控製,差點一劍洞穿了紀若塵。
以紀若塵此刻的一點微末道行,就是有靈符在手,也無力引發上麵附著的道術。但這解離訣念動即發,揮手間即將沉香木鎮紙解離成純正木氣,得來的方式又神妙莫測,這當中的玄奇之處,又豈可用言語形容?這不是仙訣,又是什麽?
這解離訣正是由青石中來,而這方青石本是佩在那肥羊身上的。一念及此,紀若塵的臉色登時更加難看了。
此刻紀若塵已然明白,諸位真人對待自己與尋常弟子迥然不同,正是因了他這謫仙身份。他忽然浮出一個頗為不敬的念頭,道德宗諸位有道高人,這一回怕是尋錯人了。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向各位真人秉明自己非是什麽謫仙,隻是一個客棧跑堂打雜的小廝,他們其實找錯了人嗎?紀若塵苦笑一下,搖了搖頭。他可非是那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知道道德宗領袖正道,極為看重顏麵。當日龍門客棧一役,道德宗三位真人談笑間力壓群雄,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煞氣!若是讓天下知道道德宗費了如此大的陣仗卻搶錯了人,恐怕幾百年後,此事都還會是天下修道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紀若塵察言觀色,也知道有幾位真人心胸氣量可說不上多麽寬大。若知道在自己身上出了這麽一個大醜,雖然錯不在已,但他們隨意遷怒一下,那後果也不堪設想。天雷、獄火、荊棘、輪刃、罡風,這些非隻是道術中用以攻敵的東西,拿來動動私刑其實也不錯。當日紀若塵被眾人圍毆,已經切膚體會過了何為五行氣,何為四象力,以及諸般因真元運轉而生的神通加諸肌膚之上的滋味。這種好事,他可不想再多受幾回。
就算真人們不動私刑,他一個客棧小廝,又有何德何能以列道德宗門牆?諸真人也不用對他做什麽,直接扔入西玄山就是。憑他那點微末道行,在這茫茫萬裏西玄山中不是葬身魔怪妖獸之口,就是餓死累死於荒山之中。
更何況,紀若塵打了個寒戰,收回跑題十萬八千裏的思緒,不得不正視心底最害怕的事實。道德宗諸位真人對那肥羊謫仙如此期盼殷殷,如果知道正主兒是死在他手上……
怎麽辦?怎麽辦?
紀若塵隻覺得全身虛軟,手足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虛汗一陣陣的湧出,早將內外衣袍浸透。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強自掙紮著站起,爬上房屋一側的竹榻,盤膝坐下,深吸緩呼,默頌真訣,欲借此收攝心神,靜思對策。
就在紀若塵心驚漸去,六識寂定,內脈初明時,猛然又想起坐下的石墊乃是采自北極碧冰潭之底,有鎮定神識、驅逐心魔的大功效,正是前不久玉玄真人相贈。於是他心下又是一陣慌亂,差點從榻上一頭栽下去。
紀若塵好不容易再次鎮定下來,慢慢進入了萬籟俱寂的玄妙境界之中。此時他隱隱看到體內有放著淡黃輝光的真元流動。隻是真元所過之處隱有刺痛之感,與平素感覺大不相同。紀若塵一驚,忙定神望去,這才發現真元上纏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青氣。也不知是否因為身具解離訣的緣故,紀若塵此刻對各類真元的氣息極為敏感,可謂洞若觀火。一定神間,他已探知那一縷青氣實是純正木氣,正是由那塊被他解離的沉香木鎮紙而來。木氣纏繞在他真元之上,與之相伴而行,正逐分逐分地被紀若塵納入經脈之中,化成他真元的一部分。
紀若塵又發覺自己真元也較前一日強勁許多,但所過經脈均隱有灼痛之感。他凝神回想,知道多半是張殷殷木劍解離所生的木氣被自己吸納,經過一日夜的功夫化成了自己真元所致。
紀若塵心下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解離訣果然不愧是仙訣,與尋常道術判若雲泥,神妙無方,妙用無窮。驚的卻是既然這解離訣如此神奇,那麽那頭肥羊十有七八就是謫仙,更加坐實了自己的猜測。
萬一他有起死回生的仙術,或是根本沒死……
紀若塵心中一寒,不敢再細想。隻是事有輕重緩急,那謫仙之事雖大,可是眼前當務之急是瞞過道德宗諸位真人。至於身具仙訣的謫仙為何會被他一悶棍打翻,這事待以後空閑之時,不妨細細再想。
鎮定下來之後,紀若塵開始細細回想整件事情。逃不可能,從實招來也非明智之舉,惟一的出路就是硬著頭皮繼續瞞下去。
掌櫃的又曾說過,無利不起早。道德宗這些真人畢竟還未成仙,沒到無欲無求的境界,他們起個大早,自然是有所圖。看來問題的關鍵,得先弄清楚這些真人想從謫仙身上得到些什麽,方可掌握主動。而道術的學習不但不可懈怠,還需更加勤勉,這是開溜逃命的本錢。
紀若塵這邊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與太常峰遙遙相對的天璿峰上也是雞犬不寧。
“爹,那紀若塵如此可惡,你一定要給我出這口惡氣!”張殷殷小臉漲得通紅,兩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有可能滾落。她高高挽起右臂衣袖,將一根白如雪藕的手臂伸在了景霄真人麵前。那條細細的手臂上有好幾片紫色淤痕,看上去頗有些觸目驚心。
景霄真人俗家姓張,其妻黃星藍也在道德宗中素有盛名。景霄真人四十多歲時才得此一女,張殷殷又聰穎無倫,是以自然溺愛非常,時間久了,也就養成了她驕橫之極的小姐脾氣。昨晚衝突之後,她受木氣激蕩,受了些皮肉小傷,溜回天璿峰後怕父母責罰,已經悶聲不響地苦忍了一個晚上。待到天明時,黃星藍發覺她行動有些不便,反複詢問之下,才大致知道了當日的詳細經過。
但張殷殷又哪裏說得清楚自己是如何受傷的?她隻是說一劍刺出去,木劍就突然不見了,然後青氣閃現,自己就受了傷。說著說著,她小嘴一扁,又吵著要父母為自己出了這口惡氣。
盡管張殷殷敘述時拚命添油加醋,黃星藍和聞訊而來的景霄真人還是明白了此事乃是因她首先挑釁,仗勢欺人所致。景霄真人從來十分護短,若是往常見到愛女受傷,他就是不去責罰肇事的弟子,也至少要好生安慰張殷殷一番。
然而這一次景霄真人的反應大出張殷殷意料之外。他伸指在張殷殷臂上傷處輕輕一抹,在鼻端嗅了嗅,竟然讚道:“好純正的木氣!不含分毫雜氣,實在是難得!”
黃星藍也道:“若塵他剛剛修道就能駕馭如此純淨木氣,看來天資應該在木性道術上。”
景霄真人點頭道:“多半如此!星藍,看看咱們天璿峰有沒有什麽能夠增進木氣修行的法寶,回頭給若塵送一件過去。”
黃星藍也不多做停留,立刻向外行去,邊行邊道:“事不宜遲,我記得還有一塊千年蟠龍木牌,這就去找找,差個弟子給若塵送去吧。”
景霄真人撫掌道:“如此甚好!辛苦賢妻了。”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張殷殷幾句,就匆匆離去,一邊嘟噥著還要去翻翻藏物庫,看是否有其他送得出手的法寶。
房間裏獨獨留下個呆若木雞的張殷殷,她萬沒料到父母竟然如此反應,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突然放聲大哭!哭了數聲後,張殷殷又猛然跳了起來,將房間中眼見手及的東西亂摔亂砸,一邊大叫道:“紀若塵!你給我等著!本小姐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我……我跟你沒完沒了!”
章五紛亂下
今天本該是紀若塵領受玉虛真人教誨之日,隻是他有傷在身,雲風道長就替他告了一天的假。紀若塵驚魂初定後,就把那加快修煉的希望都寄托在仙訣上麵,整整一天都把自己關在房中苦研解離訣。試過多次之後,紀若塵終於發覺這解離仙訣也非萬能。
這解離訣惟有用在有靈氣之物上,方能解離出可堪一用的靈氣真元。比如說那沉香木鎮紙少說也有個幾百年曆史,一直被曆代真人上師把玩,多少沾染了一絲靈氣。而當紀若塵一掌拍在一張半新的雕花木椅上時,但見木椅煙消雲散,卻無半絲真元靈氣遊出。而且或許是紀若塵道行不夠,對付稍稍象點樣子的法寶仙器,解離訣就不起作用。
況且,就如常人吃補品,不是吃入十分,就能得十分力道。仙訣解離出的天地靈氣也是一樣,並非五行氣四象力混沌真元吞下肚去就能自然融合,常常是眼看著某種屬性的靈氣溢出,能為紀若塵所用的卻十中無一,想以此法增厚真元,實在可謂是暴殄天物。
解離訣雖是仙訣,但紀若塵道行實在太差,就是對付那些有點靈氣的小物件,也是時靈時不靈。他試了一天後,房間中的擺設已然少了不少,變得空蕩蕩的,當下不敢再試,生怕露出馬腳。隻是自從領悟解離訣後,紀若塵的眼力倒是厲害了許多,此刻一眼望去,諸位真人相贈的法器都隱隱放射著寶氣光華,沒一件是凡品俗物。
紀若塵初涉大道,之前自然不知道這些法器有多難得,妙處在哪裏。那時他見這些法器一件件黑沉沉、髒兮兮,即沒鑲金嵌銀,也無珠寶翡翠,也就沒把它們當一回事,隨手一扔了事。
紀若塵現在是看得到靈光寶氣了,可是這些道器法寶越是難得,他就越是笑不出來。各位真人下了如此大的血本,當然不會甘心空手而回,將來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定會要他好看。
他跌坐椅中,將頭臉埋入雙手之中,一時隻覺前路茫茫,無一分一毫的希望。他忽然叫了一聲,想起顧守真真人曾經贈與他一副紫晶卦簽,又初授了他起卦占卜的方法。紀若塵忙找出紫晶卦簽,依訣起卦,占卜謫仙一事的凶吉。
凶。
紀若塵手足冰冷,他定了定神,以所學不精來勉強安慰自己一番後,又重起一卦。
大凶。
他猛然心頭火起,呼地一掌將桌上卦簽盡數掃落於地。然而數十支卦簽尚在空中之時,就紛紛通體亮起紫紅光華,解離成一團團淡淡紫色晶霧。紀若塵大吃一驚,這才發覺自己剛才急怒之下,竟然無意中引動了解離訣,將這些卦簽侵消解離了!他尚未回過神來,一縷紫色晶氣就如針如鑿,淩厲之極地攻入了他的經脈。當下紀若塵再也抵受不住,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跌坐於地。
紀若塵眼角餘光忽然掃到地上一角處尚有一枝未被解離的紫晶卦簽,看那方位角度,再推算天時地氣,恰好又構成一個卦象。
大凶,且有血光之災。
月華初上時,紀若塵終於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了一遍近日所學之後,取出顧守真真人相贈的龍華丹服下,開始依訣煉化藥力。此前他拚命修道,乃是因為覺得這太上道德宮中的一切都如一場夢幻,生怕有朝一日醒來還是兩手空空,是以拚命想在夢醒前多抓點什麽。
此刻他方向已明,多學一些道術,多修一點真元,將來逃脫或者保命的希望就多了一分。是以他更加的勤奮用功,哪怕多睡了一刻,也都會嚇得冷汗直冒,拚命自責。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隨玉虛真人學道已畢,正欲離去時,玉虛真人忽然叫住了他,微笑道:“若塵,我聽說景霄真人那個寶貝女兒跟你比了一場劍?”
紀若塵心下微驚,不知玉虛真人為何突然問起這種門下弟子間的小小紛爭。心中縱有千百個念頭閃過,他麵上仍是一臉誠懇,將當日發生之事原原本本道來,連自己被痛毆一場的丟臉事都說了出來,也並未趁機誇張那些小道士們聚眾欺人的惡形惡狀。這番話中當然也有小小的不盡不實之處,比如說那解離仙訣就瞞過了沒說。
玉虛真人點了點頭,對紀若塵的坦承顯然頗為受用。他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下,即道:“嗯,你此刻真元雖強,但略有斷續之意,顯然是服過了增補真元的靈丹,可傷勢並未盡好。若塵啊,我道德宗以正心誠意為先,難得的是你沒有什麽心機,可是太過坦誠也是不好。你課業繁重,若這些孩子總來糾纏你,終歸是要耽誤你進境的。他們非是我玉虛門下,師叔不好直接管教他們,但你也無需擔心,來來來,師叔授你幾招列缺劍法,隻要你勤下苦功,無須渾厚真元,也同樣有莫大威力。”
紀若塵大喜,連忙拜謝。他的真元幾乎全是靠各種丹藥和仙訣解離的靈氣,如吃補品般吃來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使用起來總是不能得心應手,而慢慢煉化需要時間。這列缺劍法不需渾厚真元,對現下的他正是久旱甘霖。
玉虛真人見他如此謙恭有禮也是十分歡喜,笑道:“你回去後用心練習。下次那張殷殷再來糾纏,你無需動用多少真元,也管保將她的大五行劍破得幹幹淨淨!”
列缺劍博大精深,隱含天地至理,玉虛真人一共授了他三式,但紀若塵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勉強記下了二式,還有一式無論如何也記不下來。玉虛真人雖然略顯失望,但也不以為意,隻是囑他回去後好好練習。
“紀若塵!”
一聲呼喝突然從背後響起,把剛離開解惑宮、一路上潛心思索列缺劍法的紀若塵嚇了一跳。這聲音雖然刻意地壓低過,但聽在耳中仍然熟悉非常。紀若塵回身一望,果然是那明心小道士。
“有何指教?”紀若塵不冷不熱地道。
明心負著雙手,繞著紀若塵走了一圈,冷笑道:“看你身強體壯的,休養了兩天,身上的傷也該好了吧?”
紀若塵忽然展顏一笑,向明心招了招手,道:“傷好沒好,你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明心一驚,立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他可是吃過紀若塵突然翻臉習性的大虧。他從沒吃過什麽苦,是以當日紀若塵那全力一拳已經讓他連續做了兩天的噩夢。明心隨即省起紀若塵根本說沒什麽道行,自己如此畏縮,已是出了一個大醜。他小臉漲得通紅,怒道:“紀若塵!你別仗著有諸位真人的寵愛就得意忘形了!少廢話,跟我走一趟吧!”
紀若塵臉上一片茫然,似是見明心氣焰衝天,有些畏縮,不停地問道:“去哪裏?”
明心看他如此神態,不屑地冷笑道:“明雲師兄想見你一麵,要看看你有什麽能耐,竟敢傷我太璿峰的張殷殷。”
“不去,肯定又是一群人在等著我。”說罷,紀若塵拔腿就走。
明心大怒,喝道:“就你這點微末道行,收拾你我就夠了,還用得著倚多為勝嗎?明雲師兄已經等著了,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說話間,明心伸手就想去拉扯紀若塵。
紀若塵任由他抓著了衣袖,隻是道:“我就是不去!你還想動手不成?”
明心揚起拳頭,喝道:“動手就動手,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紀若塵忙道:“宗內門規森嚴,這裏往來真人又多,你若真動手打我,隻要我大喊一聲,少說也得關你七日麵壁思過!”
明心一怔,那揚起的拳頭猶豫了半天,終於沒敢落在紀若塵身上。他心有不甘,惡狠狠地道:“沒膽的東西,你真叫一聲給我看看?我打不斷你的腿!”
紀若塵聽了,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氣,張大了嘴巴,就欲發出一聲響徹雲宵的尖叫。
明心大驚,忙收了拳頭。紀若塵趁機拉回自己的衣袖,斜地裏連奔出三五步,離得明心遠遠的。
明心站在原地,他心頭恨極,可又不敢再上前拉扯,隻是咬牙道:“紀若塵,你躲得過初一,也躲不了十五!你今天跟我走這一次便罷,也不會有什麽大事。若讓明雲師兄空等,哼,哼!得罪了我們太璿峰,早晚有你好受!”
紀若塵似是為他話意所動,猶豫了一下,道:“可是現在雲風道長已在等我過橋,再的耽擱話,道長或會尋來。這樣吧,三天後這個時候,我跟你去見明雲師兄如何?”
明心見紀若塵搬出雲風,知道今天是奈何不了他,既然他最後還是服軟,定下後約,隻好落篷收勢,憤憤地道:“好!就三天後這個時候,我在後山鑄劍台等你!”
三日後,皓月高懸,薄雲若沙。
從鑄劍台遙遙望去,可見太上道德宮星輝點點,繁華如夢,空中不時有流輝劃過,留下淡淡尾跡,也不知是哪位真人禦劍飛過,還是宮中豢養的奇禽異獸出遊夜歸。
鑄劍台地勢高險,斜斜伸出,其形狀有如一方鑄劍鐵砧,因此而得名。此時鑄劍台上影影綽綽地站了十幾個人,大多立在台邊,伸長了脖子向山路上望去,焦急之色溢於言表。鑄劍台中央靜立著一個看上去年約十六七的少年道士,劍眉星目,俊朗非凡。他負手而立,雙眼低垂,沒有分毫焦燥之意,看起來已經頗有些養氣功夫。
不過一旁的張殷殷可就沒那麽好的脾氣了,她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高台方圓之地轉來轉去,時不時恨恨地罵上兩聲。
此時已是朔風呼嘯時節,太上道德宮有陣法護持,四季如春。但陣法範圍有限,這鑄劍台上隻能撈到一點餘韻,每每寒風呼嘯而過時,台上這些衣衫單薄的孩子都會凍得瑟瑟發抖。張殷殷拚命地向已經凍得有些麻木的十根如玉手指上嗬氣,終於忍耐不住,高聲叫道:“明心!你不是說紀若塵會來的嗎?這都一個時辰過去了,人呢!?”
明心忙跑了過來,賠笑道:“他說不定是讓什麽事給耽誤了,呆會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下!殷殷師姐,明雲師兄,咱們再等等,諒他也不敢耍我們!”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那始終立於台中不動的明雲忽然睜開雙眼,淡淡地道:“他不是不敢,而是已經耍了我們,回去吧。”
此時一眾小道士都已凍得抱緊雙臂,不住跳來跳去,防止雙腳麻木。張殷殷道行要高一些,但也已是麵無血色,雙唇青紫。她緊跟著明雲向鑄劍台下走去,路過明心身邊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聲,嚇得明心一個顫抖,差點從鑄劍台上摔下去。
“紀若塵!”
紀若塵轉過身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麵色鐵青、咬牙切齒的明心。
明心向紀若塵一指,恨道:“好你個紀若塵!竟然敢戲耍我們,我問你,昨晚你為什麽不來?”
紀若塵一拍腦袋,恍然道:“是這麽回事,昨晚紫陽真人將我叫去,指點我修行上的問題。這我可不敢不去。”
明心恨極,剛想吼上兩句,忽然腳步聲傳來,數名道長有說有笑地沿路走來。紀若塵和明心閃在路邊,向他們施禮問好。明心直到目送幾位道長遠去,這才悄悄地鬆了一口氣。紀若塵冷眼旁觀,知道他是心虛,當下暗自冷笑。
待道長們走遠,明心轉過臉來,又換上一副凶猛麵孔,低喝道:“紀若塵,不管你有什麽理由,都是耍了我們一次,讓我們在鑄劍台上凍了一個半時辰!你說怎麽辦吧!”
紀若塵此時心切前往藏經樓查閱神仙傳說和飛升典故,好弄清楚那謫仙之說究竟有何玄虛,又哪有心思與這明心糾纏?此時見明心不知好歹,仍是不依不饒的,心頭不禁湧起一股無名火來。
紀若塵心念一轉,麵上賠笑道:“明心師兄,兩日後同樣時間,我去鑄劍台拜會明雲師兄,並給張殷殷師姐賠禮,你看可好?”
道德宗先入門者為長,明心年紀尚小,是以被紀若塵一聲師兄叫得非常受用,坦然受了下來。隻是紀若塵乃是拜在紫陽真人門下,各脈首座真人向來以平輩論交,從這上來論輩份的話,紀若塵可就是四代弟子明心的師叔祖了。
這一層關係當然被明心忽略不提。
明心畢竟是孩子心性,當下嗬嗬一笑,拍了拍紀若塵的肩,老氣橫秋地道:“這還差不多。兩日後你老老實實地到鑄劍台來,我包你少吃點苦頭!”
紀若塵謝過明心,自去藏經樓翻書了。
兩日眨眼即逝,夜幕垂落時分,明心遙遙望見紀若塵獨自向鑄劍台走來,終於鬆了一口氣。
待紀若塵在鑄劍台上立定,明雲先是向他拱手深深一禮,然後道:“若塵師……師兄,在下道號明雲,聽聞師兄天資得天獨厚,獨得眾位真人垂青,又以玄妙手段擊敗殷殷師妹,是以特意相約,隻想向若塵師兄請教一二。咱們點到即止,免傷同門之誼,還望若塵師兄不要推辭。”
這明雲倒是想起了紀若塵的輩份,隻是一聲師叔祖實在難以叫出口,幾番猶豫之下,終還是隻叫了一聲師兄。
紀若塵微怔一下,他本以為明雲和明心一樣蠻橫傲慢,沒想到這小道士看上去年紀也不算大,倒是難得的彬彬有禮,對答得體,哪怕是眼前這種局麵,也難以讓人生厭。看來明雲的養氣功夫已有相當火候。
紀若塵當下回了十足一禮,含笑道:“好說好說,隻是我道行低微,連大道的門都沒有摸著,怎好獻醜?明雲師弟,你還是饒了我吧!……”
他話未說完,張殷殷就忍耐不住,喝道:“紀若塵!你別不知好歹,不和明雲師兄比劍的話,那我們再比一場好了,不過我要是失手傷了你,那就是你活該!”
哪知紀若塵全然不為她的威脅所動,隻是含笑搖頭道:“我宗門規森嚴,所以我萬萬不敢和殷殷小姐相鬥。”
此時那明心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喝道:“你如果不敢和殷殷動手,那我來做你的對手好了!”
紀若塵依然搖頭道:“我宗門規森嚴,我也不和你鬥。”
張殷殷怒道:“你真的不鬥?”
“我宗門規森嚴,真的不鬥。”
張殷殷大怒:“今晚你鬥也得鬥,不鬥也得鬥!”
紀若塵對著張殷殷含笑道:“無論如何,就是不鬥。”
張殷殷狂怒。
她嗆的一聲拔劍出鞘,這一回手中已非木劍,而是青鋼打製的真劍!顯是有備而來。
眾小道士相顧失色,他們本意不過是要教訓下那個獨得真人們榮寵的紀若塵,從不敢有半點殺人行凶的念頭,眼見這陣仗要出大事情,不由全傻了眼。但他們修為不夠,誰都不敢冒然攔阻張殷殷,被她的大五行劍訣帶上一下,怕自家也有性命之憂。
明雲輕歎一聲,左手五指若輕揮琵琶,如行雲流水般在張殷殷劍鋒上掠過。張殷殷劍勢立刻下墜,青鋼劍嗆啷一聲長鳴,一劍刺入地麵,足足入石二寸有餘!
明心搶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木劍,向紀若塵喝道:“別總是張口門規,閉口門規!你今晚不比劍也行,想走的話,先吃我們一頓好打再說!哼,門規又算什麽東西?”
此時鑄劍台上忽然響起一個渾厚平和的聲音:“是誰說我道德宗不算什麽東西啊?”
明心和一眾小道士臉色大變,駭然轉頭,這才發現鑄劍台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位飄然若仙的真人。
明雲臉色一變,立刻跪倒在地,道:“拜見紫清真人!”
章六春水上
紀若塵合上手中的古冊,揉揉酸脹雙眼,輕歎一聲。這已是他讀過的第四十七本神仙列傳本記了。書中所載仙人事跡靈異變化,眩人耳目,或靈丹度世,又女仙下凡,洋洋大觀。但看得多了,紀若塵也就明白書中種種仙跡典故大多是後人牽強附會,又或是本無親眼所睹,隻是憑藉空想而來。書中所列仙人雖多,可是看來看去,無非就是些“靈仙乘慶霄,駕龍躡玄波。洽真表嘉祥,濯足入天河。”之類的讚頌文字。但仙界究竟是何模樣,書中一字也無。
這倒也怪不得那些著書的,仙凡相隔何止天涯,凡夫俗子,又哪能一窺仙山秘奧?
其實紀若塵此刻所處的藏經樓,已然與仙境相去無幾。這裏書架高三丈,皆由玄水紫檀木製成,足以曆萬年而不朽。一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的書架全無盡頭,不計其數。書架間彌漫著淡淡雲霧,取書之際,恰如在雲中行走一般。
此地雖名為藏經樓,然則並無樓頂。紀若塵此刻坐於藏經樓頂樓一角,抬首望去,皓月繁星,曆曆在目,再向側麵一望,則西玄山無限風光盡收眼底。藏經樓上又有諸多奇樹仙草,現下正是一種不知名紅花的花期,一眼望去,如繁霞匝地,燦若雲錦。至於花海間、書林裏,偶有不知名的靈禽雀鳥飛過,就不再多提。
隻是他翻閱仙人列傳多日,連何為真仙都沒弄懂,自然不會明白謫仙是何來曆。雲風道長有言道,這謫仙乃是道德宗宗門之秘,不可外傳。紀若塵自然不死心,也曾裝作無意間把話題往謫仙上引,然則雲風道長再也不肯吐露隻言片語。八位真人在傳道授業時,也都絕口不提謫仙二字。若塵於人情世故上十分精明,知道此事犯忌,自然也就不再多問。
紀若塵舒展了一下筋骨,轉動著有點僵硬的脖子,強打精神,看了看左手邊十餘本尚未翻閱的神仙列傳,知道再看恐怕也看不出什麽來。於是他改而去拿放置於右邊桌角的幾卷古冊,這幾冊書卷中記載的非是虛無飄渺的神仙列傳,而是實實在在的得道飛升事跡,書中所載不光是古往今來正邪修道者的修行飛升,甚至於連兵解屍仙、精怪成聖都被記錄在冊,但這樣也不過就是數卷而已,與神仙列傳洋洋灑灑多達數百卷的浩瀚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啪!
一隻如冰似雪的手拍在了紀若塵正要取回的古卷上,修剪得渾若天成的指甲距離紀若塵的手指不過一分之遙,他的指尖上似乎都感受到了那隻纖手上傳來的銳利氣息。
這隻手其白如雪,纖豐合度,食指指甲上繪著一個小小的陰陽太極圖,凝視望去時,這個太極圖似是在緩緩旋轉,不知不覺中就將紀若塵的目光吸了進去。
紀若塵隻覺腦中“嗡”然一亂,連忙攝定心神,強把目光拉離太極圖,落在細膩如凝脂的肌膚上。順著這隻手一路望上去,經過翠玉手鐲,攀上了杏花流雲水袖,隨後越過肩膀,又在那副黑珍珠耳環上停留片刻,終於停在了一雙黑如點墨的星眸上,含笑問候道:“殷殷小姐,近來可好?”
可是他心中卻在暗歎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好不容易得來的七日清靜時光,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張殷殷此時看上去比以往略顯消瘦,臉色也有點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她盯著紀若塵,忽然間彎起嘴角,綻開一個春花般燦爛的笑容,拉長聲調道:“好啊,我當然很好了!在天心洞裏修心養性了七天,隻靠著清水白粥度日,經過此等清修靜煉,我還能不好嗎?”
紀若塵見她神情姿態大異平常的嬌蠻,不由嗬嗬一笑,道:“殷殷小姐,紫清真人麵硬心軟,他其實非常痛愛你,斷不會有意為難你的。天心洞中苦修七日,其實對修行非常有好處,這也是紫清真人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
“栽培你個鬼啊!”
張殷殷被他這一激,多日的委屈化作怒火,驟然暴發出來。她來前曾再三告誡自己,絕不可再被這小鬼的言辭所趁,眼下氣怒攻心,早把那點凝定功夫丟去九霄雲外。
張殷殷一把抓起眼前的一疊古書,左手食指尖上太極圖忽然飛速運轉,這些厚重古卷被一股無形大力卷住,有兩三本已是脫離了她的指掌,虛懸空中,眼看就要披頭蓋臉地砸向紀若塵的腦袋。
紀若塵不想她才說了一句話就露出本性,一驚之際已是不及避讓,急忙高叫道:“損壞一本古卷清修七日!”
張殷殷立刻想起了枯坐陰濕山洞,惟以白粥度日的慘淡麵壁七日,當下嚇得全身一顫。厚重的古卷也隨之一顫,控物術差點失靈,懸空的那幾本幾乎落地。張殷殷一個閃身,一陣手忙腳亂才將十餘本古卷一一接住,小心翼翼地送回桌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古卷一歸原位,張殷殷一眼看見紀若塵笑容古怪,刹那間怒氣又起,忽然反手一抓,手中已多了一尊青釉龜紋花瓶,先是在空中盤旋兩周,蓄足了勢,這才準備狠狠砸來!
紀若塵此時已從椅上跳起,一邊向旁邊閃去,一邊叫道:“損壞靈物思過三十天!”
“思過?三十天!”張殷殷倒吸一口涼氣,那花瓶高高舉著,卻終於不敢真砸過來。
她氣急敗壞之餘,猛地喝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怎麽就不知道還有這許多亂七八糟的門規!?”
紀若塵幾乎是本能地回道:“不敬門規,打掃三清大殿一月……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撓了撓頭,道:“我記得損壞古卷的責罰列在門規第二部第三篇十一目,損壞靈物的責罰在第九目。若你不信,我們現在就可以查查。”
張殷殷又急又怒,卻終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將花瓶放歸原位,頓腳氣道:“你難道把整部門規都給背下來了?”
紀若塵微笑不答。
“你,你……你好!”張殷殷怒意無從發泄,當下重重地拍了一下書桌。她這一拍含怒出手,不自覺地用上了一絲真元。撲地一聲,硯台裏濃濃的墨汁突然湧起一道細浪,有若一條具體而微的黑龍,奔騰而起,而後啪的一聲輕響,在一冊古卷封皮上印了一朵大大的墨花。
“啊!?又是七天……”張殷殷全身一顫,臉色登時就慘白如紙,她可是昨日才從天心洞中出來的!
兩人這一番打鬧,早驚動了藏經樓值守的道人。隨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張殷殷的臉色也是越來越蒼白。她身體輕顫,就有些想奪路而逃,可是又哪逃得出值守道人的手心?她又有心栽贓到紀若塵身上,旋又想起真人們偏心之極,自己栽誰的贓都好,偏是這紀若塵動他不得。而幾次交鋒,這小子溜滑如泥鰍,他不來栽自己的贓,已經算是大方了。
一想到又要進天心洞清修,張殷殷隻覺身體越來越涼,手足也開始變得麻木。對於養尊處優慣了的她來說,麵壁清修實在要比殺了她還要難過。
就在她手足無措時,紀若塵忽然壓低了聲音,竟然道:“無需擔心,一會值守道長過來時,就說這本書是我弄汙的好了。我看你也吃不得苦,這七天麵壁的禍事,我給你頂了就是。”
“你……”張殷殷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張口結舌,半天才回過神來,道:“你會有這麽好心?說,你究竟有何圖謀?”
紀若塵看了她一眼,伸手將那本被墨跡汙了的古卷輕輕拉到自己麵前,忽然笑笑道:“殷殷小姐,你現在就已經如此美麗,長大了必是一個天仙般的人物。”
張殷殷年方十三,還從未當麵聽到過如此直白露骨的誇獎,一時間目瞪口呆,輕輕低呼一聲,隻覺全身血液瞬間都湧到臉上,連耳根都燒得慌。
可是這般誇獎女人的爛俗話語,紀若塵幾年來已經不知說了幾百上千遍,說來那是熟極而流,直白熱切,就如是出自他肺腑一般。他看著自己指尖上的墨跡,續道:“隻是仙子要有仙子的衿持端淑,那隻紫霞鼎回頭我就還你,殷殷小姐,你從此就放過了我吧!”
張殷殷隻覺心中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值守道人已從雲霧中步出,道:“何事如此吵鬧?”
他旋即看到了桌上被汙損的古卷,麵色當即一變。張殷殷臉色又開始發白,她剛剛尚在懷疑紀若塵另有圖謀,然則此刻值守道人真在眼前時,又生怕紀若塵會食言而肥,不替她擋去這場災禍。哪怕他有所圖,隻要能躲過七日清修,就是十隻紫霞鼎她也願意給。
紀若塵向著值守道人長身一揖,歉然道:“道長,這本古卷是我不小心弄汙的。”張殷殷麵色登時紅潤許多,長出了一口氣。
值守道人本來麵有怒色,見是紀若塵和張殷殷,臉色也和緩了許多,道:“原來是若塵和殷殷啊。我雖不欲為難你們,但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損壞書卷依規當入天心洞清修七日,除非代掌門戶的紫陽真人另有恩典……”
紀若塵微笑道:“師父向不循私,在我身上也不會破例的。”
值守道人點頭道:“即是如此,那若塵你這就隨我入天心洞吧,一應使用之物,我均會隨後差人給你取來的。”
此時天已過午,現在入洞清修的話,也可以算上一天。值守道人倒是頗為紀若塵著想。紀若塵也不多言,匆匆收拾了幾樣隨身物事,就跟著值守道人離去。他心中其實另有打算:“明天那個明雲小道士也該從天心洞裏出來了,到時少不得又是一番糾纏。嗯,此次入洞,又是七天清靜日子,不錯,不錯。”
至於那屢生事端的明心,因為出言不遜,又狂妄自大,又不是天心洞中清修這樣簡單了。他需在靜室中思過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算了。此時離明心出來,還有相當一段時日。當日在場的其餘小道士也都受責罰不等,相較起來張殷殷的處罰是最輕的,這當然是看在景霄真人麵上的結果。
那張殷殷呆立在原地,怔怔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悠悠報晨鍾聲傳來時,紀若塵一張口,噴出一團若有若無的淡黃煙雲,徐徐張目,將洞中一切盡收於眼底。算起來,這已是第七日清晨,到得正午時分,就會有值守天心洞的道士來解去洞口禁製,放他出洞。
紀若塵所居石洞倒是與眾不同。他座下墊的是碧冰玄石墊,有收攝心神之效。身旁放著紫霞鎮魂鼎,鼎口徐徐噴出絲絲縷縷的大羅五仙煙。石洞另一側放著一張小幾,幾上擺放著十幾卷道藏經書,又有數瓶靈丹。洞頂上高懸一塊紫中透黑的木牌,牌上刻有一幅九龍仙遊圖,此牌可以用來匯聚八方木氣,對修道者有莫大的好處。
好一番排場!縱是八脈真人在此清修,也不過如此。
入洞之後,紀若塵拋下一切雜學,隻是埋頭苦修太清至聖訣。冥坐七日之後,他終於吸盡了得自於紫晶卦簽的晶氣,真元重新渾然一體,再無破綻可言。隻是真元易修,經脈髒腑的隱傷卻不是那麽容易好的。每當他搬運真元,吐納天地靈氣時,經脈仍會隱隱作痛。紀若塵吃了這一次虧,已然明白這解離仙訣斷不可輕用,萬一再失手解離了哪件道門法寶,那以他的微末道行,定會當場經脈震爆,元神消散,怕是仙人也救不回他了。
他默頌真訣,將周身真元徐徐收攝,藏於玄竅之中。這七日清修,眼看就要功成圓滿。就在紀若塵頌完最後一句真訣時,本已漸歸於玄竅的真元驟然擴散至四肢百骸,隨後一收一放,震得紀若塵幾欲從碧冰石墊上彈起!真元一震之下,他受創的經脈一齊劇痛起來,有若被人生生抽去無數筋脈一般!
劇痛之下,紀若塵不驚反喜,他強忍劇痛,全力收攝心神,任由周身真元震動不休。七震之後,他周身真元忽如萬流歸海,席卷而回,盡數歸於玄竅。
真元七震,即是太清至聖訣功行圓滿之兆。
片刻之後,紀若塵才掙紮著從石墊上站起。盡管經脈中餘痛未消,然而他心中歡喜實在是無法抑止。他本來隻想在七日清修中吸納得自於紫晶卦簽的靈氣,可萬沒想到真元融匯後,竟然一舉突破了太清至聖境界。
他來到石洞一角的寒潭前,向下望去。潭水無波,其光如鏡。水麵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紀若塵的麵容。轉眼間,他入道德宮已近半年時光。與半年前相比,這張臉清朗俊雅依舊,隻是去了稚氣,多了飄然出塵之意,一雙清澈星眸也隱隱有瑩潤之澤。
一時之間,紀若塵竟然有些認不出自己,他揉揉眼睛,仔細看了半天,才敢確認那潭水中映出的,的確就是自己。
章六春水下
“這真的是我嗎?”張殷殷盯著銀鏡看個不停,越看就越感覺鏡中人根本不是自己,就似是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一般。她又開始將鏡中人容貌的每一個部分分解開,一個一個地看下去,從那如煙似黛的眉,到若星如水的眼,細潤如雪的肌膚,以及一點櫻唇。
可是這樣一來,她更加不認識自己了。
“小姐,這是你要的畫。”身後傳來丫環略顯緊張的聲音。
張殷殷接過丫環遞上來的數個畫軸,一一打開,仔細觀瞧。所有畫軸上繪著的都是女子,姿態各異,講述的均是些女仙故事。張殷殷一幅畫一幅畫細細地看過去,比讀道經時不知要認真了多少倍。可是直到看完最後一幅畫,也沒見她看出什麽結果來。實際上她琴棋丹青均是一竅不通,此次要畫來看,也不知是想看些什麽。
看著看著,張殷殷忽然怒火上衝,抱起那堆畫軸,狠狠砸到了牆上。
丫環險些被這些熟銅為軸的畫卷砸到,臉色蒼白,縮在牆角裏瑟瑟發抖。但這種事她可不是第一見遇到,是以忍著沒有驚叫。張殷殷這數日極是古怪,若是驚叫聲惹到了她,還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張殷殷怒道:“出去!沒用的東西,讓你找些畫也找不來,再去給我找!”
那丫環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溜出房去。
小丫環轉過回廊一角,正好遇上緩步行來的景霄真人夫婦,慌忙上前行禮。黃星藍問道:“殷殷在房間裏嗎?這幾日好點了沒有?”
小丫環回道:“小姐這幾日天天在房間中攬鏡自照,又差我去尋了許多女仙故事的古畫來看。也不知為什麽,小姐看完畫後往往就會大發脾氣。不過小姐每日都有修道練劍,不曾荒廢了功課。”
此時從張殷殷房中又傳出隱隱的砸東西聲音。
黃星藍與張景霄相視一望,微笑道:“看來女兒是長大了。”
張景霄撫須微笑,麵有得色,道:“是啊,這一轉眼,就是十三年過去了。”
西玄山連接數道山脈,綿延千裏,莫幹峰與十二側峰之間其實也相去甚遙。此時南方五峰尚為一片晴空,北方三峰卻是鉛雲滿布。
丹元峰位於最北,峰上丹元宮與其它諸峰略有不同,恢宏瑰麗不足,典雅精致有餘。丹元宮傳至玉玄真人手中之時,已經是連續十一代皆由女子出掌了。不過丹元宮中女弟子雖然眾多,但也不禁男徒。
丹心殿中,香煙繚繞,異獸徜遊,一派仙宮模樣。玉玄真人坐在丹心殿暖閣中,望著閣外層積鉛雲,雙眉緊鎖,麵有愁色。在她左右坐著一男一女兩位真人,分別是她的師姐玉靜和師弟玉真子。
玉玄真人膚若嬰兒,眉似彎月,望上去不過二十五六年紀。她隻是在這丹心殿暖閣中這麽一坐,就似是將整個暖閣都映亮了少許。在她右手邊,另有一條長二尺餘、通體火紅的靈蛇,它背上生著一副薄薄蟬翼,腹下卻又伸出四足,不知是何方異獸。這條靈蛇緩緩在玉玄真人的手臂上遊動著,偶爾也會振翼飛起,在空中懸停片刻,再行徐徐落下。
其實玉玄真人早已年過五旬,但她修道有成,駐顏有方,是以看上去仍如妙齡。那玉靜真人則已近百歲,但望去竟比玉玄真人還年輕了一分。玉真則看上去似是三十許人,頜下數縷長須,說不盡的俊朗瀟灑。
修道之士多有長生,如紫微真人就年已過百,紫陽真人更是百五而有餘。玉玄真人能以五旬之齡出掌道德宗丹元宮一脈,實是件足可自誇之事。但她如今雙眉緊鎖,麵凝鉛雲,顯是遇上了難決之事。
玉玄真人沉吟良久,終於道:“再過一個半月,今歲宗內小考就要到了。今日將師姐師弟請來,是想聽聽你們對這次小考的看法。”
玉靜和玉真互望一下,麵有難色,都不答話。
玉玄輕歎一聲,道:“這裏也沒有外人,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玉靜先是歎一口氣,然後才道:“目前我丹元宮前後四代,一共一百一十三人,除了二三個弟子外,並無特別傑出的人才。年輕弟子中惟有含煙資質絕佳,將來可成大器,但依我看也難和常陽宮姬冰仙,玄冥宮李玄真,司空宮XXX和太璿宮明雲相比。尤其我丹元宮人丁單薄,說來說去,也惟有含煙拿得出手,不似其它宮脈人才鼎盛。本來紫微真人的常陽宮一脈弟子尚不過百,人脈比我丹元宮還要單薄。可是那姬冰仙驚才絕豔,紫微掌教又飛升在即,常陽宮實不可能被我宮壓過。紫陽真人本來年歲最長,道行卻不大夠,但他德高望重,是以太常宮中的弟子數目反而最多。玉虛真人又向來與紫陽真人交好,時常代他指點太常宮中弟子。就算含煙可以穩勝一場,但太常宮倚多為勝,我們也無可能壓過他們。是以這一次小考,恕我直言,我們丹元宮怕是要和上年一樣在諸宮中墊底。”
玉玄真人沉默片刻,長歎一聲,道:“丹元宮在我手中積弱已久,若今年小考再敗,那就是連續十七年位於九宮之末了。自先代祖師創下歲歲小考,十年大考之製時起,曆今已有一千一百年,還從未有過任何一宮連續二十年皆居末座。但目前看來,我丹元宮三五年內也難有起色,這二十載連墨之恥,今番怕是難逃了。”
玉靜和玉真皆垂首不語。他們自是知道當前形勢,隻是也苦無解決良策。如今丹元宮弱勢已成,修道又非是吃飯喝水,沒有速成之法。這一兩年中,又到哪裏去找那許多資質絕佳的弟子去?
似是感應到暖閣中的陰鬱氛圍,那條玄火羽蛇悄悄升起,然後若一道紅電,無聲無息地飛到閣外去了。
玉玄望著玄火羽蛇逝去時留下的一抹淡紅尾影,苦笑一下,道:“此次小考敗也就敗了,這等羞辱,由我玉玄一人承擔即是。可是眼下我丹元宮或有一個一舉中興的良機,卻是令我十分為難。”
玉真插道:“難道說的是那紀若塵?”
玉玄點頭道:“正是他。”
玉真眉頭微皺,疑道:“我也曾見過紀若塵。他資質倒是不錯,可是還遠稱不上天資橫溢,為何自紫微掌教以降,各位真人都對他青睞有加?”
玉玄抬首望向天頂,輕歎一聲,道:“此乃我道德宗宗門之秘,惟有各脈真人方能知曉。玉真,你雖是我的師弟,具體細節我也不能說與你知。不過……”
玉靜和玉真知道玉玄真人尚有下文,全都屏息以待。
玉玄頓了一頓,似是在猶豫著什麽,隔了許久才道:“此事事關重大,但我也隻能透露些許給你們。那紀若塵天資雖然一般,但福緣卻厚。何況他真正天資如何,我等道行不夠,其實是看不清楚的。紫微掌教甘冒誤了飛升之險,半途出關,又令三位真人率眾弟子趕赴塞外收了紀若塵回宗,如此大的陣仗,隻是說了一句,紀若塵今生飛升有望!”
“飛升有望?!”玉真和玉靜都倒吸一口冷氣。
紫微真人前次短暫開關,曾詳論過數名弟子前程,其中對姬冰仙評為苦修百年後,有望修成屍解之果。以此一句評語,姬冰仙立即被推許為道德宗千名年輕弟子中天資之一。
紀若塵竟是飛升有望!
這豈不是說,道德宗在前後百年之間,就要連出兩位飛升真仙?這是何等盛況!自此道德宗領袖天下,攝伏群魔,那是自不待言。也難怪諸位真人對紀若塵如此看重,又明爭暗鬥得如此厲害。這飛升有望四字,已經足釋玉靜和玉真一切疑惑。
此時不必玉玄真人明說,玉靜和玉真也明白了丹元宮中興有望是何含義。隻要紀若塵在四年後的大考之後肯入丹元宮門牆,哪怕丹元宮此後再有個連續五十年排在諸宮之末都不再是問題。一個飛升真仙,足以使丹元宮名留青史。
玉靜和玉真震驚之色尚未全消,哪知玉玄真人又歎一口氣,悵然道:“隻是想讓紀若塵入我丹元宮門牆,卻是千難萬難。且不說玉虛真人的仙劍,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以及太微真人的道法,他即使是對紫雲真人的丹鼎之學都興趣多多,惟獨對我丹元宮絕學沒什麽興致!紫陽真人又是近水樓台,你們說,我丹元宮又拿什麽來和別脈相爭?今年小考,我宮再位列諸宮之末,這就更不必指望四年之後他會選擇丹元宮了。”
玉靜和玉真麵麵相覷,都知玉玄真人所言是實。可是這天大的機會就擺在眼前,要就此憑空放棄,著實是非常艱難的一個決定。若紀若塵真能如紫微真人所言羽化飛升,那丹元宮可絕不僅是得一些虛名,其實對在座三人的修行都會有莫大的好處。大道前易後難,修到玉玄等三人這種境界,每進一步都會平添無數凶險。是以對他們來說,任何能讓修為有進益之物,都會是絕大的誘惑。
玉靜和玉真一轉念間,又都明白玉玄真人其實已經有了計較,隻是找他們兩人來商議而已。他們也明白應該如何去作,可是要下這個決心,同樣是千難萬難。隻不過事已至此,三人其實心底已有了決定,惟一不同的,就是誰先將這句話說出來而已。
丹心殿暖閣中忽然陷入一片死寂。玉靜和玉真眼觀鼻,鼻觀心,皆進入心如止水之境。玉玄則端坐不動,麵色凝重。
過不多時,玉真究竟道行稍差,忍不住道:“玉玄師姐,我丹元宮女弟子眾多,若想壓倒其它八脈,依我看,或可從這上麵著手……”
玉真話未說完,玉靜就咳嗽一聲。玉真立刻醒悟,閉緊嘴巴,不肯再說下去了。
玉玄真人終於歎息道:“我丹元宮本就勢微力單,若我們師兄妹三人尚且不能一心,又拿什麽去和外人相爭?我受先師遺命持掌丹元宮,將來一切汙名,自都會由我來承擔,你們大可不必擔心。紀若塵年方十八,正是血氣方剛、知好色而幕少艾之年。我苦思良久,惟有自此入手,方可誘他來投。”
玉真謙然道:“師姐說得極是,方才是我不夠識得大體。我丹元宮是起是落全在此一舉,所以我以為不妨更進一步,比如說若有弟子能與紀若塵合藉雙修……”
聽到合藉雙修幾字,玉玄真人和玉靜的麵色都略顯尷尬。她們雖知玉真說得有理,自己心中其實也是如此盤算,但直接這麽說出來,顏麵上終究有些過意不去。
玉真斟酌了一下詞句,續道:“兩位師姐莫怪,我反複思量,覺得隻要有我丹元宮中弟子能得與他合藉雙修,哪怕四年後他不肯入我門牆壁,待飛升之日,與他雙修的女弟子道行真元必有極大進益,我們丹元宮也當能從中獲益非淺,總好過一無所獲。”
玉玄真人遙望天邊陰雲,緩緩點頭道:“玉真師弟所言甚是,我其實也正有此意。隻是這其中有一件為難處,雙修之事講求緣份,我宮弟子雖然眾多,怕隻怕與那紀若塵無緣無份。”
玉靜終於開口道:“此事要雙管齊下。其一是挑一個得力的弟子,與紀若塵親近。其二,我那裏還藏有一塊得自南蠻的異香,名為幻夢霓裳,功用……這個……很是玄妙。若我宮弟子與紀若塵共同清修時燃上一爐,會收事半功倍之效。”
玉真麵有詫異之色,向玉靜望去,全然未曾預料相處幾十年的師姐竟然也會下此連環計策。
玉靜臉上微微一紅,目光一偏,望向了別處。
玉玄真人怔怔望著閣外,許久,才收回目光,淡淡道:“玉靜師姐,玉真師弟,此事說起來雖是為了我丹元宮千年中興,但與道德宗宗旨實在不大相符,萬一傳了出去,勢必鬧得沸沸揚揚。玉靜師姐,那幻夢霓裳今晚你送到我那裏去吧。自此之後,你們再也不要插手此事,一切均由我來處理。這樣萬一事機泄露,自會有我一人承擔。隻要有師姐師弟在,丹元宮仍有東山再起一日。玉真師弟,你去把含煙叫來,我有話要對她說。”
玉真一怔,道:“含煙?”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道:“正是含煙。”
玉真再望了玉玄真人一眼,輕歎一聲,搖了搖頭,自出暖閣尋人去了。
章七煙波上
“若塵,看來你這七日清修獲益不少,居然已突破了太清至聖一境。尋常弟子若要過這築基第一關,少說也要一年時光。你如今隻用去半年左右,不錯不錯。”
紀若塵立刻站起施禮道:“多謝紫雲真人誇獎。”
紫雲真人撫須微笑,點了點頭,又上下打量起紀若塵來。紫雲真人兩彎長眉,五縷長須,麵透玉色,膚現寶華,一身仙風道骨,氣度風範又要超過玉虛、紫陽等出家真人。紫雲真人所長在金丹大道、鼎爐之學上,所煉靈丹道德宗無出其右。道德宗諸脈真人平日裏都不大出山走動,惟有這紫雲真人一年中倒有大半年遊曆天下,為的是尋找那些奇珍異材。
紫雲真人盯著紀若塵看了半晌,皺眉沉吟道:“若塵,你此刻真元雖強,但是五行紛亂,木性獨盛。又陰陽不調,上次授課時你經脈尚偏陰寒,不過數日今日就轉呈至陽,又有雷火之性。真是奇怪……”
一道寒氣從紀若塵心上滾過。他先後解離過多件小法器,大多是以木性為主。不知是否初悟解離訣時解離了張殷殷的木劍之故,紀若塵對付起木性法器來,要比其它屬性法器容易得多。實際上當日張殷殷所持木劍隻是凡品,但她以全身真元催運乙木劍氣,是以當時的木劍也成法器。此後那副紫晶卦簽靈氣過於凶厲,也把紀若塵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好不容易融匯了這數道外來靈氣,隻是玄竅脈絡為之有所改變。不想紫雲真人眼力厲害,一眼就看出了紀若塵身上這諸多變化。
紀若塵當下隻作胡塗,一臉茫然,似是全然不明白紫雲真人在說些什麽。心底卻直冒涼氣,既然紫雲真人注意到他的變化,其他真人沒有看不出的道理,今後他除了要再三小心外,還得準備個什麽說辭來搪塞。
紀若塵正在這裏大傷腦筋,那邊的紫雲真人自顧自不停地喃喃自語,又屈指掐算著什麽。這個動作又把偷眼注意紫雲真人舉動的紀若塵駭出一身汗來。
過了片刻,紫雲真人方才撫須微笑道:“若塵,諸位真人是否給過你不少丹藥?嗬嗬,這句話我不當問的,你不答也罷。”
紀若塵含糊答道:“真人們的確給過我丹藥,還傳了些服藥時用以煉化藥性的口訣。”先後有三位真人給過紀若塵丹藥,但他隻服用過顧守真真人的龍華丹。玉玄真人和太微真人相贈的靈丹因為煉化藥性過於費時費力,一直還放在房中未動。
紫雲真人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了,我隻推算出你服過顧守真真人的龍華丹,至於其它的丹藥,我就推算不出了。嘿!他倒真還舍得!哼,不過這些家夥簡直就是胡鬧!這丹藥也是能亂服的嗎?不求五行陰陽調和,不講丹華鉛汞金精,諸多丹藥一股腦的服下去,就是你現在這副樣子了。”
紀若塵見紫雲真人並未推算出解離法器之事,先放下了一半心,聽到後半句,那心又高高提了起來,他吃的可是比丹藥更強的五行靈氣,忙問自己究竟有何不妥之處。解離訣雖是仙訣,其意是自行進入紀若塵神識的。隻是仙訣上的那些文字,紀若塵是一個也不認識,難說他悟到的就是仙訣全部秘奧,更有可能解離訣根本不是這樣用的。
紫雲真人笑道:“你也不必驚慌,這些丹藥至少對你沒什麽壞處。我宗各宮丹鼎之術終究出自同源,這宗雖有高下精粗之分,但皆是有所成就的。不過此刻你體內陰陽紊亂,五行不調,雖然於身體無礙,但就好比劍走偏鋒,終究不是正道。如此一來,你真元雖強,可能發揮出來的功效不過十之六七而已,欲速則不達啊。”
“那該如何是好?”紀若塵忙問道。聽了紫雲道長的寬慰,心懷鬼胎的紀若塵更是惴惴,丹藥和丹藥之間是不會相克,靈氣和丹藥之間可難說了。
紫雲真人道:“你也不必驚慌,待我回去後開爐設鼎,煉上幾顆黃庭日月丹,你七日一服,服上三顆後,體內陰陽自然調和。隻是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再亂服真人們給你的丹藥,就算想服,也要先問過了我。”
紀若塵連忙稱“是”,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玉玄真人曾賜過一瓶玉液七巡丹,說是可以助長三清真訣的修行,囑我這幾日就要按時服用。這玉液七巡丹,我不知道當不當服。”
一聽到玉玄真人之名,紫雲真人臉色登時變得有些難看。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丹元宮無一不學,無一能精,幾百年來一直如此。玉玄那小家夥又懂得什麽丹鼎了?更不必說金丹正道!這玉液七巡丹是丹元宮的祖方,她就當成了寶,其實效用較守真真人的龍華丹差得太多了!我十幾年前就跟她講過,讓她把手裏那條玄火羽蛇作為藥引,將這爐玉液七巡丹回爐重煉一番,藥效可連增三倍,凡品立成仙丹!但她就是不聽!”
紀若塵盡力做到不動聲色,但臉上的表情仍多多少少有一點古怪。紫雲真人恬淡謙和,仙風隱隱,平日裏氣度是極佳的,隻是一提到丹元宮玉玄真人,他就如變了個人似的,語氣尖酸,口角刻薄,風度全失。
與八位真人相處時間一久,紀若塵也就大體知道了這其中的奧妙。原來紫雲真人少年時起就嗜好丹鼎,如今他道法大成,於金丹大道上更有了不起的成就,發前人所未發。隻是金丹正道不同於三清真經,三清真經求諸於內,講究的是內丹有成,育胎百日,結成金嬰,自此始算踏上大道。而金丹正道煉的是外丹,鼎爐真火,奇珍異材,樣樣不可或缺。金丹大道到了紫雲真人這一地步,天天愁的就是如何才能尋到稀世之材了。
丹元宮中多有奇珍異獸,看在紫雲真人眼裏,無一不是可入鼎爐的良材。據傳他曾向玉玄真人討要靈獸,當然被玉玄真人斷然拒絕。而後紫雲真人又曾向她求某種靈物的飼養之法,再被玉玄真人堅拒。自此紫雲真人所主的天關宮算是與丹元宮有了嫌隙。
一提到丹元宮的丹藥,紫雲真人精神立長,輾轉批駁起玉玄真人的道行來。紫雲真人批駁玉玄真人倒不是信口雌黃,以他道法大成的見識,上引經據典,下溯本逐源,每一句都可稱得上是真知灼見,值得紀若塵回去潛心思索數日,在今後道法修煉中可以少走許多彎路。是以他雖然囉嗦,但紀若塵每次都極是專注,生怕漏了一字一句。但這一次紫雲倒沒有象往日那樣長篇大論,僅說了一柱香的功夫,就收了口,倒讓凝神傾聽的紀若塵頗為意外。
紫雲真人品了一口茶,徐徐地道:“若塵啊,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我宗內小考之時。屆時各脈弟子會按三清真訣境界分別較技,以考較弟子們過往一年的功課。這一年一度的小考,乃是我宗內盛事,能夠在考較中勝出,可是莫大的榮耀。不過你入門時間不長,真元進境雖快,但應用還不夠純熟。所以今天就不講辨識藥材了,我授你一門速成取巧的法子,喚作丹砂訣,取的是‘丹砂生木,鉛華出金’之意。”
當下紫雲真人傳了口訣後,再細細為紀若塵釋疑解惑,直至他大略明白為止。這丹砂訣乃是出自《玉皇寶籙》,並非增進真元之訣,而隻是一門運使真元的訣竅,所以用不了一月時光就能研習熟練。此訣一經使用,身周將浮現無數由真元凝成的細小丹砂,同時通體堅硬,若披重甲,可以說是攻防兩宜的妙訣。
紀若塵此時對各脈真人所長都有所涉獵,學下來總覺得這丹砂訣有些不大對勁的地方,究竟哪裏不對,卻又有些說不出來。他苦思片刻,霍然開朗道:“我明白了,這丹砂訣破解丹元宮道法最有效果!”脫口而出後才覺得有些不妥,連忙抬眼向紫雲真人看去。
紫雲真人卻撚須微笑起來,讚道:“若塵,你悟性果然不錯。正是如此。這丹砂訣乃是我這一個月來新近從《玉皇寶籙》悟出的。丹元宮道法華而不實,虛浮無力。你若遇上了丹元宮弟子,隻消用上丹砂訣,以沉凝破浮華,就算對方道行比你高出少許,你也不難取勝。”
若塵一聽,就知是紫雲真人有意栽培。這種專破別脈道法的訣要並非正道,然則一是用在歲末小考上最是對路不過,二是有體則有用,這些運使真元的法門用的熟了,對於太清真訣的修行也大有好處。至於這秘技為什麽正好是專破丹元宮道法的,就不必深究了。
紫雲真人臨行前,又贈了他一丸可以強健經脈的心合丹,這才離去。
次日此時,紀若塵又坐於此處,不過這次聆聽的是太微真人教誨。
“若塵,紫雲真人的天關宮向來不以仙劍道法見長,在這歲末小考中曆來表現不佳。然則紫雲真人丹鼎之學宗內無出其右,他天關宮弟子借助靈丹之力,在初修道的十年中道行進境頗有優勢,這點倒是不可不慮。然而他天關宮能夠外力,我司空宮如何不能?若說引動天地之力,當以仙符道術為第一。今日師叔就授你幾張天心正符,妙用各有不同,你不必明白這些符是基於何種大道至理,現在隻要能繪出可用的仙符即可。”
若塵應了,潛心向太微真人習那三張天心正符。待到時近黃昏時,紀若塵已然明白這三張符分別是用來破紫陽真人的天關宮,守真真人的陽明宮,以及景霄真人的太璿宮道法。道德宗歲末小考不禁符咒丹藥,但那須是弟子自製的方可。三張天心正符精微微妙,威力強大,僅憑自身道法,紀若塵是無論如何也繪不出來的,就是繪出了也無效用。但製符也有捷徑可走,類似鼎爐之術,除了製符者的道法外,道符的威力非常依賴於製符之材。
太微真人臨行前給了紀若塵十張黃紙,一把朱砂,數枝籙筆。這黃紙乃是出自鳳棲山,峰頂有一種白藏紫蠶,口吐五色氣,凝結成絲後,再以之製成絹紙,於極陰處靜置三年方可成形。朱砂則是取自東海朱鳥的心頭之血煉製而成。籙筆也就罷了,惟有這毫尖乃是采自成形妖狐的尾尖短毫,靈氣自不待言。
有這三寶在手,紀若塵繪符製籙,功效又何止倍增?
其後數日,又有景霄真人授了他大五行劍訣各一式,以破太尉、天關二宮道法。玉虛真人又傳了他三式列缺劍,此次是分破陽明、天關和司空三宮道法。顧守真真人也開始傳他先天卦象的使用之道,隻是先天卦象博大精深,一時之間還無法教會他以之破解他宮道法。
數日之後,紀若塵忽然發覺諸宮道法很多都有生克之道,惟有玄冥、北極兩宮並無什麽破解之道。玄冥宮玉虛真人仙劍太過凶狠淩厲,惟有以三清真訣上的道行壓製,這也就罷了。北極宮太隱真人則無所能,無所不能。太隱真人精研各類道藏,宮中弟子諸法皆通,沒有什麽可以被人克製的顯著弱點。
至於紫陽真人的太常宮和玉玄真人的丹元宮積弱已久,無需特殊手段,各宮大多有製勝之法。紫微真人的陽明宮本來也是積弱,隻是既然有一個姬冰仙在,基本上在年輕弟子中已無敵手,自然能撐得住局麵。
這十餘日來,各宮道法之玄奇,另紀若塵眼界大開。各脈真人窮盡所思,以他剛剛圓滿的太清至聖境的一點可憐真元為根基,竟能幻化出無窮妙用,完全是紀若塵此前作夢也想不到的。然而這十餘日下來,紀若塵也終於明白各脈真人彼此間多有明爭暗鬥,並非他以前所眼見耳聞的那樣一團和氣。
當中惟有兩個例外。一個是紫陽真人,他年歲最長,素不與各脈相爭,事事甘居下風,由此反而德望最厚。另一個則是北極宮太隱真人,他對仙劍道術並無多少興趣,甚至於對三清真訣也偶有不以為然,平素隻是潛心研讀道藏,一心直取大道根本,對於俗務紛爭全無興趣。
各脈真人雖然熱切非常,紀若塵也學得盡心盡力,但他本心裏對於小考稱雄這種事其實是全無興致。此刻他尚末弄明白謫仙究竟是為何物,能夠給道德宗諸位真人帶來什麽好處,當然不願多生事端,出這種無謂的風頭。何況樹大招風,他風頭越健,就越會有人注意到他,他非是謫仙之事就越有可能被拆穿。
轉眼間半月過去,又到了紀若塵隨玉玄真人修習之時。直到清晨時分,紀若塵才暗叫一聲糟糕。原來他這些天所學太多太深,早就把玉玄真人月前所授的功課忘了個一幹二清,根本就沒有習煉,那玉液七巡丹也遵紫雲真人囑托,未曾服過一粒。他對玉玄真人所授道法其實全無興趣。紀若塵現在光是練習一脈真人所授道訣也來不及,何況是八脈真人齊授?因此玉玄直人所授的東西,他隻在授課的當晚練過一下,應付了事。
紀若塵硬著頭皮邁進玉玄真人授業的精舍,剛進門,抬眼望去時,登時一怔。
章七煙波下
玉玄真人早已等在精舍之中。按平時慣例,紀若塵向來是提早一刻到的,今天也不例外。平日裏各位真人都是正點到達,今日不知為什麽,玉玄真人竟比他到得還早。
精舍中坐著一個女子,望上去十六七年紀,高高挽著雲鬢,著一襲素色長裙,不著粉黛,不佩珠玉。她雙眉含黛,似霧中遠山。眼波迷離,若春江水暖。
第一眼望去,紀若塵隻覺這是一個完全由水凝成的女子,說不出的柔弱清婉。再看去時,她雖端坐在那裏,可是周身如籠在一層淡淡水煙中似的,竟如隔簾觀花,隻見其影,不辨其形。。紀若塵微吃一驚,再凝神望去時,恰好她也向這方望來,目光一觸間,那一雙似迷離著無盡水煙的眼眸若有無窮吸力,登時讓紀若塵深深沉溺,無法自拔。
“若塵,你來了。”玉玄真人的一聲呼喚才將紀若塵心神自那雙煙波無盡的眼眸中拉了出來。她接著向那女孩子一指,道:“這是我丹元宮弟子含煙。今日要為你講解的是《八素真經》,恰好含煙也要研習這部經文,我就叫了她一起過來聽。若塵,你過去坐下吧。”
紀若塵應承了,抬頭一看玉玄真人所指位置,正是緊臨著含煙的那張書桌,於是那一顆心,忽然就跳得快了許多。紀若塵走近,隻覺鼻端一股如麝如蘭的暗香湧動,待用力呼吸,反倒毫無所覺,心神一鬆,香氣再次纏綿而至,如暗夜裏來自秘境的仙音般縹緲無跡。
他剛剛坐定,那含煙就微微轉頭,其聲也如江上水波,百轉千回般,道了聲:“見過若塵師兄。”
紀若塵隻覺胸中血氣騰的一聲全湧上頭來,一時間昏昏沉沉,竟不敢再去看她那隱於水波煙雲後的麵容。慌亂之中,他垂著眼睛,死死盯著紫檀木桌麵,口中忙不疊道:“我宗先入門者為長。這個……含煙你……”
含煙柔柔淡淡地道:“若塵師兄乃是紫陽真人親傳弟子,位尊輩高,又比我年長一歲。隻是我宗不同宮脈之間不論輩份。是以含煙這一聲師兄,其實是高攀了的。”
紀若塵不知為何,頭腦忽然糊塗起來,吱唔半天,也不知當如何回答。好在玉玄真人輕咳一聲,已經開始授課了,這才算稍稍解了他的窘迫。
整整一個上午,紀若塵隻覺飄飄蕩蕩,如在雲中,如在霧裏。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經文上,腦海裏,全是身邊那如水含煙的雪膚冰肌,素色雙唇,玉指纖骨。至於玉玄真人講了什麽,他其實一點都未聽進去。玉玄所授的精微道法,此刻皆如清泉滌石,過不留痕。
如這般似在雲裏夢裏的,那時光就過是格外的快些。紀若塵隻覺玉玄真人剛授課不久,就已到了黃昏時分。
向玉玄真人見禮已畢,紀若塵方才戀戀不舍地慢慢出了精舍。直到此時此刻,他都有些不敢確定,身邊那若隱在江波水煙中的女子,究竟是真,抑或隻是他的春夢一場。
紀若塵猛然停步,回頭望去。玉玄真人正徐徐行向遠處,在她身後跟著的女子足下總是升起淡淡雲煙,如足不履地般漸行漸遠,不是那含煙,卻又是誰?
紀若塵這才敢確定方才所見是真非夢,登時心中一陣歡喜,又是一陣慌亂。那淡淡雲煙如此渺然,仿佛一陣山風吹過就會消散無蹤。他猛然想起明日還有玉玄真人的課業,心中登時大喜。
紀若塵呆望著玉玄真人和含煙遠去,這才加快腳步向太常宮奔去。
遠處的玉玄真人此時輕揮手中拂塵,微露笑意,道:“看那紀若塵對你大為有意,真未想過會如此順利。不過含煙,你今後也不能輕忽了,免得前功盡棄。”
含煙默然良久,方才低聲答道:“此事關乎丹元宮興衰,師父放心,含煙……定會盡力。”
玉玄真人歎息一聲,道:“你能有此心,就是最好。含煙,我知此事十分難為了你,隻是你是我宮中最傑出的弟子,惟有你最是適合。況且我輩修道人一生所求的無非是大道正果。你若能與若塵有緣,這今後大道有成,自然不難。這……就算是對你補償一二吧。回宮後你好好休息,明日還有一天的課業呢!”
紀若塵一路快步行去,不多時已遙遙看到索橋。雲風道長已立在那裏,等候著護送他過橋。遙望見雲風道長時,紀若塵忽如一夢初醒,“啊”地輕呼了一聲。
直至此時他才發現,剛才玉玄真人講授的課業竟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此時回想,腦中完全是一片空白,惟有含煙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深刻心底。
“怎麽,忘記了什麽東西嗎?沒關係,我隨你去取就是。”雲風道人道。
“啊,不是,我隻是想起還有一樣功課沒做。雲風師兄,我們這就回太常宮吧。”
雲風道長微笑道:“若塵,你勤修精進是好事,但也不可操之過急。三清真訣首重體悟,很多時候勤修未必有效。”
紀若塵點頭應了,心中卻覺得極是疑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那如籠煙水中的女子如此神魂顛倒,竟然連一向專心的課業都荒廢了。一想到荒廢課業,紀若塵忽然想起了洛風。
那滿身仙氣,望而不凡的肥羊似正在冥冥中對著他冷笑,而後大喝一聲:“小賊!還我命來!”
紀若塵全身一顫,刹那間冷汗遍體,足下一滑,就此向鐵索橋下萬丈深淵墜去!雲風道長斜飛而下,一把抄起紀若塵,又將他拉回索橋之上。
紀若塵收攝心神,一邊與忽急忽緩的山風相抗,一邊一步步沿著索橋向前行去。但沒走兩步,他又忍不住想著:“都說人冤死後可能會化作厲鬼索命,那頭謫仙肥羊被我悶棍打翻,會不會也來找我償命?那時該如何是好?若我道術象太微真人一樣高明,也能放出九霄天雷符的話,他找來時,說不定拍一個神符就能將他給化了。可是真糟糕,竟然荒廢了一天課業!萬一將來事情敗露,我道行淺微,又哪能逃得出西玄山去!紀若塵啊紀若塵,色字頭上一把刀,你小命都要不保,竟然還有如此閑心色膽!這樣下去,你和那些肥羊又有什麽區別?掌櫃的早就說過,騙肥羊隻能騙上一時,所以打悶棍要即快且準。連肥羊都騙不久,真人們個個神通廣大,你還真以為能瞞天過海一輩子嗎?”
他越想越是後怕,腳下一軟,險些又從索橋上掉了下去。至於那如水似煙的女孩,早被無邊無盡的恐懼給衝到千萬裏外去了。
不過此時已是多事之秋。
次日仍是玉玄真人授課,紀若塵略有些心神不寧地步進精舍。他昨天根本就沒聽玉玄真人講了什麽,所以隻是苦修了一夜了太清真訣。好在玉玄真人並未詢問功課詳情,隻是讓他在含煙身邊坐下,又開始自顧自的傳道授業。
紀若塵剛一坐下,含煙又如昨日般向他施禮問好。她這一俯身垂首間,紀若塵忽覺眼前水波蕩漾,煙氣迷離,又將她容貌掩去。隱約間又有一縷暗香飄來,絲絲縷縷浸入他的心肺,讓他那一顆不爭氣的心又瘋狂地跳了起來。
這一次紀若塵神誌尚有一絲清醒,忙著還了一禮,總算未曾失禮出醜。含煙行過這一禮後,就轉過身去,全神貫注聆聽玉玄真人授業,再未向這邊看上一眼。可是紀若塵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他雖然不再象昨日那樣完全不知玉玄真人在講些什麽,但每過一會,就會不由自主地偷偷向那含煙望上一眼。他正襟危坐,不敢多看,但隻要眼角餘光中多了她一片衣角,一分玉指,心也會狂跳一陣。
眨眼間又是黃昏。
紀若塵一直看著玉玄真人和含煙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這才轉身向通向太常宮的索橋行去。他剛走出兩步,忽然又如從夢中醒來,暗自驚呼一聲,方才發覺自己又荒廢了整整一天的時光。他慌恐一起,又將含煙拋在了九宵雲外去。
次日是守真真人授業之時,這一日紀若塵加倍用心,一心想將前兩日荒廢的時光找補點回來。顧守真真人極是滿意,課業結束時撫須向笑道:“若塵,我看你真元已初有基礎,對先天卦象也有所領悟,師叔明日就傳你一門馭策法寶的心訣。明*****記得將那副紫晶卦簽帶來,它並非僅止卜算凶吉,同時還是一套威力不弱的法寶。最難得的是它攻防一體,又不需多少真元,正合你用。隻要你用熟了這副卦簽,小考時不難壓倒他脈弟子。”
紀若塵大吃一驚,冷汗登時如泉湧出。那紫晶卦簽早被他無意中一掌解離,將靈氣吞下肚去,現在怎麽可能再找出一副同樣的來?
守真真人立刻注意到紀若塵神態有意,問道:“怎麽,若塵,有何為難之處嗎?”
紀若塵硬著頭皮答道:“這……弟子不知當不當講。”
守真真人道:“但講無妨。”
紀若塵猶豫半天,方道:“弟子前些日子忽然發現房中的小物件少了許多,其中也包括了您所賜的紫晶卦簽。現在六十四枝卦簽中,隻剩下了一枝。”
守真真人眉毛一揚,訝道:“竟有此事?!我宗內竟有雞鳴狗盜之輩,這還了得!我自會告知紫清真人,此事過不在你,你且安心修道,不必多慮。”
紀若塵暗暗叫苦,自守真真人問起紫晶卦簽時他就知道要糟。此時事情已然弄大,他也惟有硬著頭皮頂到底了。
辭別顧守真真人後,紀若塵心神不寧地回太常宮去了。一直過了子夜,他房中的燈火也未曾熄滅。在與他居處遙遙相對的聽風閣上,雲風道人也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夜,月過中天時,他才悄然下樓,向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明心殿行去。
紫陽真人也未打坐休息,正在燈下翻閱著一本道典,讀得興致盎然。雲風道長足下無聲地走了進來,行了一禮,道:“師父……”
“先等等……”紫陽真人一擺手,止住了雲風道人,搖頭讀道:“吾非聖人,學而得之。故我求道,無不受持,千經萬術,唯在心誌也。說得好,說得好。雲風,你有什麽事嗎?”
雲風道:“弟子接連幾日觀察紀若塵行止氣色,終於確定他已然將太清至聖境修得圓滿了。”
“哦?”紫陽真人抬起頭來,撫須笑道:“說起來我也有大半個月未見過若塵了,沒想到他進境如此迅速。若塵是九月入我道德宗的吧,修滿太清至聖境隻用了四個多月的時間,也算不錯了。”
雲風道人道:“師父,可是他服過守真真人的龍華丹和紫雲真人的黃庭日月丹,對修為十分有助益,這才會有這般進境。盡管如此,他連那明雲和李玄真也比不過,而姬冰仙當年未靠任何外力之助,僅用一月時間就突破了太清至聖境,這就更不必說了。所以弟子以為,若塵的真元進境與他謫仙之質實在有些不大相符。這當中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紫陽真人閉目沉思片刻,張目道:“世有萬種人,即有萬般法。同是一門道法,有人前易後難,有人前難後易。何況仙凡有別,這天上的事,我們哪能弄得清楚?不要胡思亂想,隻要做好我們手上的事就可以了。”
雲風道長道:“弟子受教了。可是……您近來已不再為若塵授課,萬一大考時他不肯入我太常宮門牆,那該如何是好?”
紫陽道長微笑道:“七位真人如此盡心盡力,哪還用得著我呢?至於四年之後……雲風,世間事皆有因果,他若不想入我太常宮,那也是強求不來的,就隨他去吧。不過此時若塵真元進境不佳,倒是一樁好事。”
雲風一怔,問道:“這是為何?”
紫陽真人又拿起道藏,道:“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待你想明白時,修為自然會有進益。”
章八風乍起上
這日清晨,紀若塵早早就來到了索橋邊,看上去神清氣爽,眉宇間的隱憂早已掃去。不過按約定的時間已過去了一刻,雲風道長依然未見出現。
紀若塵正疑惑間,忽然看到籠罩著太常宮的晨藹中升起了一團淡淡水霧,向這邊飄蕩而來。他定睛望去,這才看清霧徐徐行來的竟是含煙。他不禁有些奇怪,在這天色方明的絕早時分,丹元宮的含煙怎麽會出現在太常宮中?
含煙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裙,不施粉黛,不佩金玉,足下生煙,若踏波行來。她懷中抱著數卷古書,直行到紀若塵身前,才淺施一禮,柔聲道:“若塵師兄,可是在等雲風道長嗎?”
紀若塵忙還一禮,道:“是啊,沒有雲風道長,我自己可過不了索橋。”
含煙淡然一笑,道:“我宮師祖玉玄真人與紫陽真人論道,整整談了一晚,現在還未結束。雲風道長要陪兩位真人,而我正要回太上道德宮,所以玉玄真人差我來護送你過索橋。”
此前兩次同堂授課,紀若塵與含煙坐得雖近,但每一次他心情都是激蕩之極,含煙又終日似是隱於淡淡煙氣之中,所以反而記不清楚她的容貌。紀若塵隻記得她舉手投足間,都有漾漾水波撲麵而來,總會將他徹底淹沒。
此時天色初明,縷縷晨光,迎麵照在含煙身上,令她身周的水色煙波消去了不少。這一刹那,紀若塵才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她本若一江氤氳生煙的春水,此刻這淡然一笑,就是那雲開日出的一刻。
紀若塵立時呆若木雞,死盯著含煙,再也說不出話來。
“若塵師兄,若塵師兄?”含煙接連喚了數聲,才將紀若塵喚回神來。紀若塵似也知道自己失態,幹笑兩聲,再也不敢看含煙,轉身就向索橋上行去,看那慌張離去的神態,倒似身後非是立於水色煙波中的佳人,而是久別重逢的陳年債主一般。
看著索橋上那搖搖晃晃、狼狽萬分的身影,含煙立在那裏,迷離的雙眸中閃過一線落寞。這幾年來,道德宮中初見她的年輕弟子極罕有不失魂落魄,大為失態的,相較之下,紀若塵此時反應其實不算得什麽。
隻是……
她忽然想起了玉玄真人的鄭重叮囑,左手悄然握緊了拳,不知不覺間,一片指甲已然劃破了掌心,一縷溫溫熱熱的血悄悄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地。
她卻渾然不覺。
眼見紀若塵已然在索橋上行出了十餘丈,含煙終於抬步向索橋上行去。他再走得遠些,一旦失足,可就不及援手了。
本來以紀若塵剛剛入了一點門的真元,想過這道索橋,不掉下去個一百次,也得有個七八十次。但今日不知怎地,他這一路走得搖搖晃晃、張手舞腳,簡直就象個鴨子,似是隨時都會一頭栽進無底深淵中去,連含煙都看得有些驚心,但眼看著索橋盡頭已在前方雲中顯現,他竟然一次都沒有失足。
也不知是紀若塵真的大智若愚,實有不凡本領,還是他運氣好得實在不可思議。
眼見紀若塵離索橋盡頭越來越近,含煙終於忍不住。她輕咬下唇,足尖在索橋上微微一點,一道細細波浪迅捷無倫地沿著鐵索前行,轉眼間就追上了紀若塵。紀若塵一聲驚呼,終於一頭向深淵中栽了下去!
含煙飛身前行,若飛燕掠水,斜飛向下。她足尖勾住鐵索,纖手一探,已然抓住了紀若塵的手,接著微一用力,帶著他騰空而起,輕輕落在了鐵索橋頭。
紀若塵隻覺得左手掌心又冰又膩,那種滋味實在是無法形容,有如握著一團似化未化的雪一般。直至二人在鐵索橋頭站定,他這才收回心神,抬頭望去,正好迎上了含煙那雙漾著萬千煙波的眼睛。
一時之間,他又呆在了原地,隻是盯著含煙猛看。
含煙見兩人已然立穩了足,於是輕輕向回一抽手,卻沒想到紀若塵握得頗緊,竟然未抽回來。她又是向回一抽,用的力氣大了些。沒想到紀若塵竟然也相應地握得緊了,含煙這一次仍然未能將手收回來。
她索性不再往回抽手,微微抬首,迎上了紀若塵的目光,黛眉緊鎖,叫了一聲:“若塵師兄……”盡管有玉玄真人嚴訓,但含煙的語氣中已滲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寒氣。
紀若塵隻是呆看著她,手上竟又握得緊了一些。
此時忽然傳來一聲冷笑:“這時候可已經不早了,怎麽還這麽卿卿我我的啊,也不怕往來道長們看見了,惹人議論!”
聲音即清且脆,有如一記磬音將紀若塵敲醒。他似乎這時才省覺仍然抓著含煙的手不放,慌忙鬆手,又退了兩步。但他仍盯著含煙狠看了一眼之後,這才轉向聲音的來處。
此時在淡淡晨霧中走出一個身形高挑的少女,正是張殷殷。她一臉寒霜,嘴角全是譏嘲和冷笑,左手緊握著腰間的木劍,纖纖十指指節蒼白,似是想要把木劍的劍柄給生生折斷一般。隻是她今日所佩木劍可非凡品,乃是用產自西荒雲霧山的千年鐵木製成,堅逾精鋼,別說張殷殷隻是一個初入道途的小女孩,就是有了十幾年真元的修道者,也拿這把木劍無可奈何。
含煙見是張殷殷,微露驚訝之意,問道:“殷殷師妹這麽早就等在這裏,是有什麽事嗎?”
張殷殷冷笑道:“當然有事!不過我找的可不是你……”
說著,她向紀若塵一指,道:“我要找的是這個沒膽的色鬼!”
含煙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將若塵師兄送過了索橋,就此告辭了。”說罷也不待紀若塵回答,就若一片水煙般向遠處飄去。
含煙雙手籠於袖中,不疾不徐地行著,暗中卻在用一塊潔白絲帕不住擦拭著右手,心中隻是在想:“原來天下男子都是一樣!師父說那紀若塵乃是謫仙之體,今生飛生有望……可是現在看來,他……他那模樣,和其它好色之徒又有何分別?”
直至含煙走遠,紀若塵仍皺著眉頭,盯著她的背影看個不休。張殷殷等了半天,終於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紀若塵,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樣大的本事,進太上道德宮才半年時光,居然就將丹元宮最出名的含煙給勾上了手。看來她也不是如傳言那樣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嘛!現在她人都走了,你還看什麽?想看的話,到個沒人的地方……”說到這裏,張殷殷雖然怒意洶湧,但這話終究是說不出口,隻得半路打住。
紀若塵愕然轉頭,直似這時才注意到張殷殷,道:“殷殷小姐,我和含煙並非如你說的那樣,她……唉!”
張殷殷冷道:“她怎麽?怎麽不說下去了?不過你回護她也是應該的。”
紀若塵又是一怔,道:“不要亂說!我需得有人相護才能過索橋,今早雲風道長有事,所以玉玄真人才差含煙送我過橋的。”
張殷殷哼了一聲,哂道:“太常宮三百弟子,能送你過橋沒有兩百也有一百。雲風道長有事,難道其它人就死絕了嗎,要丹元宮的弟子幫忙?何況過橋就過橋,這橋明明已經過完了,你們還在橋頭拉著手不放!這種小謊也想瞞過我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無奈道:“是,是!張大小姐明斷秋毫,料事如神。隻是不知張大小姐找我有何貴幹?”
張殷殷麵如寒霜,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比劍!”
紀若塵嚇了一跳。他本以為替張殷殷擋過七日清修之災,她感念這點交情,怎麽也不好意思再來找麻煩了,沒想到她居然還要比劍!
張殷殷一拍腰中木劍,喝道:“上一次我的木劍劍質不好,才讓你偷襲得手!這回爹給了我一把新的千年鐵木劍,咱們重新比過!今晚我在後山鑄劍台等你,告訴你,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
紀若塵搖頭道:“不去,你又要倚多為勝!”
張殷殷這一次出奇地沒有發作,隻是道:“你放心,隻有我一個。”
“那也不去。”
張殷殷忽然不怒反笑,木劍一聲輕吟,已經出鞘在手,微笑道:“那我們就在這裏比好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叫道:“弟子私鬥,被道長知道了可是要思過七七四十九日的!”
哪知他這一次的威脅對張殷殷全然不起作用,她微微一笑,木劍一起,已若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咽喉刺來!
“就是思過一年,我也認了!”
紀若塵大吃一驚,萬沒想到她竟會不顧一切說動手就動手,好在大五行劍訣景霄真人也傳授過,當下腳下一滑,堪堪讓過了張殷殷勢挾萬鈞的一劍,急忙叫道:“停手,停手!”
張殷殷果然收劍不攻,隻是綽約立在原處,問道:“這回你願意比了嗎?”
紀若塵對這執拗無比的張大小姐又能說什麽?惟有苦笑道:“比就比吧,今晚我一定會到鑄劍台。不過這一次我輸了的話,張大小姐能不能就此放過我?”
“比過再說。”張殷殷冷冷扔下了這麽一句話,即轉身離去,轉眼間就隱沒在淡淡晨霧之中。
紀若塵看著她離去,搖了搖頭,又長歎一聲,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個揮之不去的大麻煩,過上幾天清靜日子。算算時候,過不了多久明心小道士也該放出來了,到時又不知會有什麽樣的糾纏。
紀若塵想著想著,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含煙離去的方向。
剛才不知為何,他在望著含煙的時候,忽然覺得她眼波中無盡水煙彌散開來,頃刻間已撲滿了天地。在那一刻,他已完全分不清楚是含煙眼中的水波蕩漾了出來,還是自己的神識被吸入了她的雙眼。
他轉眼間已衝入茫茫煙雲之中,看到了煙雲下被掩蓋著的萬頃水波。無垠波濤忽然向兩邊分了開去,露出水下一塊巨大、冰滑而又堅硬的巨礁!巨岩已不知在水下受暗流衝刷了多久,但依然棱角分明。水波中有大大小小的魚兒被潮流卷著,身不由起地撞上了巨礁,然後一尾尾在水麵上翻起了魚肚,旋又被下一個浪潮卷入了水下。
紀若塵呆看著這無聲而冷酷的巨礁,一時間心生寒意,竟驚得有些呆了。他忽然發現巨礁越來越大,這才發現自己正被一道巨浪推著,身不由已地向那方巨岩摔去!紀若塵想叫,但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又想逃,可是身後的巨浪威勢無窮,他又哪裏逃得掉?
直至張殷殷那一聲清亮的譏諷傳入耳中,才打破了這煙波中的沉寂。一時間蒼茫煙波、冰冷巨礁、萬千已死和未死的魚兒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一矣紀若塵發覺身體能動,立刻後退了兩步,想要離含煙遠上一些。
此時他望著仍然在彌漫不散的晨霧,剛剛的驚恐仍然在心中回蕩不去,那冰冷的一幕實在難以與含煙聯係在一起。
難道說,紀若塵忽然想到,這終日籠在水波煙雲中的女孩,其實有一顆冰冷堅硬的心?
不管如何,此時此刻,紀若塵對這水色石心的女子除了怦然心跳,又多了絲深深的畏懼。這尚是紀若塵進入道德宗以來,第一個令他心生畏懼的人。
過不多時,籠罩於西玄山峰頂的晨霧終被朝陽驅散。
太常峰上,紫陽真人陪著玉玄真人一路有說有笑,走到了索橋邊上。兩位真人通宵坐而論道,顯然頗有收獲。與他脈真人不同,紫陽真人沒有分毫架子,此番相送,也沒有一個弟子道僮在旁服侍。
兩位真人在索橋邊又攀談了一陣,玉玄真人終於行禮告辭,冉冉升起,向丹元宮徐徐飛去。
直至玉玄真人完全消失在遠方的雲霧之中,紫陽真人這才回身向太常宮行去。走了兩步,他忽然駐足,俯身在地麵上拾起了一塊石頭,仔細地端詳起來。
石塊紋路疏鬆,上麵點綴著一滴小小的血花。血絲順著石紋擴散,此刻看來,就像是一片燃燒著的雲霞。
紫陽真人凝視著這一片小小血雲,左手掐指暗自一算,然後又望了望丹元峰的方向。
他輕輕一歎,曲指一彈,這一塊小小石頭就遠遠飛出,向太常峰外無底深崖中墜去。
章八風乍起下
轉眼間又是皓月初升,紀若塵悄悄出了太上道德宮,轉上通向後山鑄台的石階。他背後斜背一把青色木劍,乃是由生於未名山積雨潭的黑樨木製成,較之張殷殷那把木劍也差不了多少。此外他道袍下鼓鼓囊囊,裏麵不知塞了多少東西。
這次比劍,紀若塵是決意要輸,而且要輸的逼真,免得張大小姐再來糾纏,又多生事端。隻是一想起當日張殷殷乙木劍訣失控,他至今仍是後怕不已。這位小姐年紀不大,但脾氣忒大了些,下手又沒有輕重,是以這一次前來赴約,紀若塵把諸位真人曆次所賜的具有護身之能的什麽護法符、不滅咒、明王牌通通披掛了上,甚至於一塊還不明用途的萬妖石都掛在了頸中。
紀若塵身上累贅,一路行來少不了有些叮叮當當的聲音,驚擾到了巡值的道長。但這些道長都知紀若塵可以在太上道德宮內任意行走,是以也不來管他。
一路沿著山路前行,紀若塵忽然覺得拂來的夜風小了些,然而風中的寒意卻是大盛。他輕輕打了個顫,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他十分熟悉風中的寒意,這是自幼就刻印在他骨子裏的感覺。風中的寒並非是襲在紀若塵的肌膚上,而是直接吹在他的心底。
當初年紀尚幼的紀若塵還在塞外荒野中四處流浪時,每每會在心底升起這種寒意。每當此時,他就會知道,在那茫茫風沙的深處,又有一頭野狼或鬣狗盯上了自己。也不知這是與生俱來的本事,還是因過於艱苦的生活而得來的能力。
莫幹峰上,道德宮旁,當然不會有野狼出沒。那隱在暗中的,又會是什麽?
紀若塵忽然停了腳步!
紀若塵心底的寒意越湧越烈,幾乎將五髒六腑凍僵!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動,猛然抬頭向夜空中望去,赫然發現那一輪高懸的明月上不知何時已變成一片流動而粘稠的暗紅,若一片粘連欲滴的血。紀若塵大吃一驚,用力眨了眨眼,再望去時,明月複又潔白如玉。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剛向四周望了望,但心中又是隱隱一跳!紀若塵又抬頭,見夜幕下懸著的仍是一輪血月!
紀若塵此刻已然發覺在神識中燥動不安的正是解離仙訣。若將它平抑壓下,周遭一切如常,但當它躍動不休時,夜空中就會換上一輪血月。
紀若塵不動聲色,悄悄在袖中捏碎了一塊玉符,瞬間一道沛然靈力已經罩定了他的全身。幾乎在玉符破碎的同時,紀若塵耳邊忽然響起了嗡的一聲弓弦聲。弦聲聽似是在耳邊,但紀若塵卻抬首望向了鑄劍台。
三百丈外,鑄劍台上,正有一點黑影徐徐向他飛來!
那是一支無羽的淡黃色長箭,上麵纏繞著黑白二色靈氣,無聲無息地向紀若塵飛來。在紀若塵看來,這支無羽箭飛得異常緩慢,甚至於前行的軌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木箭的材質並無特殊之處,隨著它不斷前行,箭身的裂紋越來越多,看來待將紀若塵穿胸而過後,這支箭就會爆碎成一團木絲。
似乎要將這支箭格擋下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紀若塵知道並非如此。他想抬手拍出,將木箭在空中解離,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手就是抬不到胸前。實際上紀若塵的手的確在抬起,隻是速度慢得近乎於靜止而已。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木箭飛到了自已胸前三尺之外,而此時此刻,他的手還未曾抬足一寸!
紀若塵耳中忽然充斥了無數狂嘶曆吼,而後無數若隱若現的凶厲妖魔自他胸前如潮水般湧出,數目之多,何止成千上百!這些妖物嘶吼著,若飛蛾投火般紛紛向那枝木箭襲去,然而那一個個淡灰色的影子紛紛在箭身上纏繞著的黑白二氣上炸成一團灰焰,就此消散。後續而來的妖物完全不知畏懼為何物,隻是前擁後擠著向那木箭撞去!
萬千妖物倏忽而來,轉眼而逝,生死存亡間,竟隻是一縷青煙。
紀若塵胸口的萬妖石已失了光澤,裂成了十幾塊,極緩慢地向下落去。看來此石名為萬妖石,確是石如其名,內中不知鎖著了多少妖物。不過在剛剛那一刻,紀若塵眼見妖物洶湧,耳聽嘶吼如雷,不知為何,他竟忽然知道了這些妖物吼聲中包含的是什麽。
那是怨。
紀若塵心中思緒紛亂,似也多少沾染上了一點妖物們凶厲而無回的怨氣。
木箭本是凡質,惟以神妙箭訣催動,才有如此威力,此時被那萬千妖物舍生忘死的一衝,早已爆成一團黑白雙色火焰。然則這太極焰的餘威也非同小可,紀若塵周身上下數十護身法寶一一亮起,放射出各色光華,紛紛照在這團太極焰上。轉眼間法寶靈力紛紛耗盡,一一炸裂開來,給紀若塵身上多添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傷口。
然而那團太極焰終是被擋了下來。但那焰尾掃過紀若塵胸口時,也生生燒焦了他一大塊皮肉。
射箭之人分明是要置他於死地,這一箭其威無倫,如果不是紀若塵法寶夠多,以他的微末道行,就是十個也被一箭射死了。
紀若塵仰天摔倒在地,然後一咬牙,又是一躍而起。這一下跳躍牽動了他身上大小傷口,幾乎痛得他暈了過去。此時此刻,紀若塵仿佛又回到了幼時獨對惡狼的時節,他知道此時絕不能暈倒,那下手之人一擊無功,一定不會罷休。
紀若塵咬緊牙關,一把抓在左臂的傷處上,新添的痛楚反而使他清醒了過來。他立刻掉頭,急向太上道德宮逃去。
果不其然,他剛轉身逃命,鑄劍台上就響起一聲清脆的喝聲:“紀若塵!你還想逃嗎?”喝聲未落,一個窈窕的身影就自鑄劍台上一躍而起,周身放出淡淡青色光華,若長虹經天,閃電般向紀若塵飛來!
紀若塵回頭一望,就知道絕無可能逃得過這一劍。來襲者人劍合一,氣勢衝天,但身上青色光芒飄搖不定,顯然道行不高。
紀若塵一望之下,登時又驚又怒。他萬沒想到從鑄劍台上衝下來的竟是張殷殷!而且她殺氣騰騰,使的居然是葵水劍氣!
大五行劍訣相克相生,水性又至柔至剛,變幻不定,可以載萬物,也可覆萬物,其難修處遠過於乙木劍氣,但威力也要大得多。
張殷殷既然使出了葵水劍訣,又是這般當空而落、一去無回,分明是想要了紀若塵的命。看她這一劍之威,紀若塵別說此刻重傷在身,就是完好無損時也無法硬擋。
紀若塵驚怒交集,實在不知為何自己已屢次相讓,她仍非要殺了自己不可。此時生死懸於一發,紀若塵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又似回到獨對惡狼之時,反而冷靜下來。他反手抽出背上木劍,雙眼微眯,盯緊了張殷殷的來勢,待她衝到身前時,方才一領劍訣,使動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木劍矯健如龍,後發而先至,一劍挑在了張殷殷的劍身上!
隻是紀若塵道行較張殷殷差了足足兩層,她又是傾全身之力方才馭動了葵水劍訣,是以雙方木劍一觸,紀若塵的木劍登時脫手飛出!
紀若塵一聲長嘯,迎著張殷殷木劍劍鋒,竟不退反進,那一柄千年鐵木劍瞬間已刺入他的右胸,直至沒柄!
紀若塵左手抓住張殷殷手腕,右手在木劍上一拍,解離訣念動即發,瞬間已將木劍化得幹幹淨淨。隻是木劍爆出的木氣出奇強盛,不但將他胸口通透的傷口又炸開了少許,進入體內的木氣也完全壓倒了紀若塵的真元,刹那間重創了他的經脈。
紀若塵口一張,一口鮮血如泉噴出,噴了張殷殷一頭一臉。她斷沒想到是如此結果,剛發出一聲尖叫,紀若塵已合身撲到她的身上,雙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根黑色細繩,眨眼間已在她頸上繞了一圈,然後死命一勒!
張殷殷真元雖強,畢竟是個女孩,年紀尚幼,這般貼身肉搏比的體力,她又哪是紀若塵的對手?她被紀若塵壓在地上動彈不得,隨著頸中細繩越勒越緊,她的踢打推抓漸漸無力,終於頭一偏,暈了過去。
紀若塵初見她暈去時,手上仍在加力,此時的張殷殷在他眼中,已與當年被他咬死的一頭垂死老狼沒有任何區別。但見張殷殷唇色漸漸轉成青色時,紀若塵悚然一驚,終於想起她是景霄真人之女,難道自己真的要殺了她嗎?
一念及此,紀若塵雙手立刻一鬆,但仍牢牢抓住繩頭,心神絲毫不敢放鬆。過了片刻,張殷殷輕輕呻吟一聲,有了呼吸,但仍未醒來。
紀若塵見過世麵,心思縝密,他本以為張殷殷此番是想殺他,先見射他不死,又飛身馭劍來襲,他這才以決絕手段反撲。但此時稍一回想,紀若塵已經發覺這其中有不對之處。台上射箭之人真元渾厚,方能以高深箭訣馭使普通木箭。這份真元修為,可不知比張殷殷高出了多少倍去。然而如果射箭之人不是張殷殷,那他們也不似是合謀。他隻需再射一箭,立刻就會要了紀若塵的小命,又怎會讓張殷殷這種三流都算不上的殺手出手?
可是若說兩人非是一夥,那張殷殷剛剛又為何會如此的殺氣衝天、一往無前?他什麽時候和張殷殷結下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了?
紀若塵心知張殷殷身份非同小可,此事需要弄個明白,而且那射箭之人雖然沒了動靜,但說不定就躲在一旁。他打是打不過,逃也逃不了,惟一手段就是拿張殷殷當作人質。
此時張殷殷又呻吟一聲,眼看就要醒來。
紀若塵強忍身上劇痛,用細繩將張殷殷雙手縛緊,又解下腰帶,左近尋了棵順眼的樹,將她吊在了樹上。掙紮著做完這些,一陣山風吹過,紀若塵猛然打了個寒戰,眼前驟然黑了下去。他悶哼一聲,緩緩坐倒在地,摸索著從懷中掏出一丸紅色丹藥,捏碎蠟封,服了下去。他並不顯得驚慌,因他幼時曾有過幾次類似經曆,知道是失血過多之症而已。
他先服下一丸靈丹吊住了性命,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身上青布長袍早已被鮮血浸透,看上去觸目驚心。
紀若塵此時道行尚淺,這點傷對於修行有成的修道人來說不過是皮肉之傷,但在他而言已是致命之創。好在他此行準備萬全,除了諸多護身法寶外,又帶了許多保命靈丹。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解去身上長袍內裳。這一番簡單動作,也幾次痛得他幾欲暈去。
紀若塵掙紮著取出一個黑玉小盒,挑了一點藥膏,就向一處處傷口上塗去。這盒藥膏如有靈性,就是他胸前那前後通透的大傷口,點了一塊後立時就滲入血肉之中,泛出無數黑色細細泡沫,頃刻間連後背上的創口都封了起來。
紀若塵精神一振,心中不住暗叫僥幸。如他這般道行低微卻滿身護體法器和保命靈丹的,恐怕找遍整個太上道德宮也僅此一人而已。
此時張殷殷被峰頂寒風一吹,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就看見麵前坐著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子,正在往傷口上塗藥。在慘淡月色下,他整個上半身一片血肉模糊,說不出的可怕恐怖。
張殷殷立刻就是一聲響徹夜空的尖叫!
紀若塵不假思索,一躍而起,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的驚叫生生扼在了喉嚨裏。眼見張殷殷眼神迷離,又要昏了過去,他這才鬆了手,冷道:“你再叫我就殺了你!”
聽著紀若塵冰冷的聲音,天不怕地不怕的張殷殷竟嚇得打了個寒戰。她怯意剛生,心中羞惱又起,盯著紀若塵喝道:“你敢!”
她剛喝了一句,就見紀若塵方才一躍,已使上身十餘傷口全部迸開,鮮血橫流。她當時嚇得臉色慘白,立刻將目光偏向了一邊,不敢再去看紀若塵的身體。
紀若塵若無其事地給迸開的傷處上著藥,一邊似是漫不經心地問:“張大小姐,你這一箭射得很有水準啊!”
“什麽?我幾時射過你了?”張殷殷一片茫然。
“哦,是嗎?”紀若塵繼續頭也不抬地道:“你既然已經落到了我的手裏,那射箭的人怎麽也不來救你?”
“你在說些什麽?誰是射箭的人?咦?!”直至此時張殷殷方才覺得身體感覺不對,試著一動,手腕上立刻傳來一陣劇痛。她這才發現自己正被吊在樹上,足尖僅能點到一點地,當下勃然大怒,喝道:“紀若塵!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把我吊在樹上?”
紀若塵終於抬起了頭,看了一眼張殷殷,淡淡地道:“這又算得什麽?別以為你是景霄真人之女,旁人就得事事容你讓你。這次你既然想殺我,那我也有得是手段炮製你,一個失手把你宰了都說不定。隻是我十分不明白,按理說我從沒得罪過你,甚至還幫過你,你為何三番五次要找我麻煩,甚至這一次還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
張殷殷一呆,片刻後咬牙叫道:“你這沒膽的色鬼,人人得而誅之!你……你還不把我放下來?!”
“沒膽的色鬼?”紀若塵聽了,一時隻覺哭笑不得。
他當然無法告訴張殷殷,當日自己拉著含煙的手不放,又盯著她猛看,全是因為被她柔淡迷離眼波下所蘊藏的冰冷世界給嚇著了,又不得脫身的緣故。不過他此時已然明白張殷殷其實與那射箭之人無關,她全無心機,並不會說謊。至於她衝勢如此的一往無前,多半又是沒駕馭成功葵水劍訣的緣故。
但今晚他差點就死在張殷殷手下,這又是罵她一句處事莽撞、年少無知能夠補得回的?
紀若塵強忍怒意,拾起全是血跡的衣袍,慢慢穿上,一邊道:“張大小姐,我們劍也比完了,此後你若再敢來糾纏,那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張殷殷見他衣袍已被鮮血浸透,又驚呼一聲,不敢再看,忙將臉偏向了一邊,嘴上仍然硬道:“沒膽的色鬼!你如此待我,想我放過你,那是休想!”
紀若塵眉毛一揚,道:“是嗎?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張殷殷仍不敢看過來,隻是叫道:“說一萬次也不怕!想我放過你這沒膽色鬼,那是休想!”
啪!
張殷殷一聲痛呼,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見紀若塵手持木劍,正冷冷地看著自己。這一次她眼看著紀若塵舉起木劍,以劍作鞭,竟又狠狠地在她臀上抽了一記!
她眼睛立刻紅了,大滴大滴的淚珠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吃吃地道:“你……你竟然敢打我……打我……”
紀若塵又舉起木劍,道:“說!以後你還敢不敢再來糾纏?”
張殷殷咬牙,才道了聲‘你這沒膽的色鬼……’就又是啊的一聲尖叫,原來大腿外側又吃了一記木劍!
在張殷殷痛呼聲中,紀若塵木劍飛舞,在她背上、臀上、腿上連抽了十幾下,這才停了手。張殷殷此時又羞又驚,已有些呆了,淚水滾滾而下,卻又死咬著嘴唇,不肯哭出聲來。紀若塵又問她服了沒有,她隻是不住搖頭。
當年龍門客棧也不盡是黑店,生意好時,多半時候是間規矩客棧。但規矩客棧就少不了遇上吃白食的。掌櫃的自有絕招,那就是男的扒了衣服趕出店去,女的吊打一番再行轟走。此舉收效頗佳,自此少有人敢在龍門客棧裏吃白食。當時紀若塵曾問過為何不是男的吊打、女的裸奔,如此豈不是更加為客棧立威?掌櫃的隻是笑稱這樣會出人命,咱們開店的小本生意,隻為財,不圖命。紀若塵立時想起了諸多肥羊,心下當然頗不以為然。
紀若塵手段多數是自掌櫃的身上學來,此時見張殷殷不肯屈服,為給她吃個大教訓,當下祭出了吊打這一無上法寶。
他嘿的一聲,又舉起了木劍,張殷殷立時嚇得一縮。但木劍這次並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回到了紀若塵腰間。
紀若塵冷笑著道:“你若糾纏不休,再落到我手裏的話,那這次的打就還是輕的!”
他話音剛落,忽然口一張,忍不住又噴出一口鮮血。兩人離得極近,這一口血倒有小半噴在了張殷殷身上。張殷殷躲無可躲,猛然間又想起了紀若塵右胸上那恐怕巨大的傷口,好象就是她剛才一劍刺的,於是心中輕顫一下,怒意消了一分。
紀若塵知道吊命的靈丹藥效將褪,當下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立刻轉身向太上道德宮急行而去。堪堪走到太上道德宮側門外時,他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上。臨陷昏迷之際,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究竟是宗內何人……想要殺我?”
此時鑄劍台下隻剩下張殷殷一人,她自幼修道,隻要有時間,這點束縛是難不倒她的。當下她閉目頌訣,忽然清喝一聲,手上繩索已寸斷而開。
張殷殷四下環顧,此時除了蒼山冷月,身邊再無人跡。她呆立片刻,忽然仰天大哭起來,哭了數聲後,又猛然擦去眼淚,大叫道:“紀若塵!此仇不報,我張殷殷誓不為人!”
她接連發下數個狠誓,忽然覺得手上感覺有異,抬起來一開,才發現手上袖上竟全是血跡!她一顆心怦怦亂跳,又用左手在臉上摸了一把,借著月色一看,手心中果然血跡斑斑!
張殷殷立刻慌了,漫山飛奔,想要找一兩處泉水洗去臉上血跡,看看有什麽傷痕沒有。
她心狂跳,隻是想著:“紀若塵!你若是敢傷了我的臉,本小姐一輩子跟你沒完!呸,不對,如此奇恥大辱,早就該一輩子,不!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跟你沒完……”
章九歲考上
“明雲師兄,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琉璃燈下,明雲正坐於幾前,手執一方白絹,全神貫注地擦拭著麵前的青鋒長劍。這雖隻是一把普通鋼劍,但看他那專注神態,有如在擦拭著一把舉世罕見的仙器一般。
直到將手中青鋒寶劍完全擦拭過之後,明雲才抬起頭來,問道:“又是紀若塵的事?”
對麵立著的正是明心,他憤恨不已地道:“除了他還能有誰?”
明雲輕歎一聲,放下手中長劍,望著明心道:“你才從靜室中思過完畢,怎麽就又想另生事端了?我看那紀若塵並不象你說的那樣是個輕狂張揚之徒,又何必屢次三番的要去糾纏他呢?上一次他將比劍一事告知了紫清真人,雖然有虧言諾,但畢竟是我們強逼他試劍,犯了門規在先,說起來反而是他占了個理字。此事能夠至此為止,我看是最好不過。”
明心氣道:“師兄,那紀若塵嘴上全是仁義道德,實際上完完全全是一個卑鄙小人!你不要被他給騙了!以前是我們欺負他,但這一回實在是他誣蔑的我!”
“此話怎講?”
“本來我靜修思過,四十九日眼看著就要到了,誰知紀若塵突然向真人們說自己房間裏少了許多法寶,然後說了個法寶丟失的日子。恰好那天晚上我去了一次太常宮,想向紀若塵問他失約之罪,結果在他的房中沒有找到人。太常宮的道長回真人們,說那一天隻有我一個人進過紀若塵的居處,然後修羅殿的道長就來問我,究竟將偷來的法寶藏到哪裏去了!”
明雲眉頭一皺,道:“那你拿過他的東西沒有?”
明心叫了起來:“若我拿了他任何一樣東西,就叫我萬載不能得窺大道!師兄,我就去過他那裏一次,偏他就那一天丟了許多東西,天下事哪有這般巧法?何況我若拿了他那許多法寶又如何走得出太常宮?我可還未修到馭氣飛空的境界呢。”
明心笑道:“別說是你,就是我也遠遠未到這個境界。你把剛才的話跟修羅殿的道長們說了,不就沒事了?”
“沒事?那道長凶神惡煞一般,先是問我把東西藏到哪了,後又問我是不是通通扔到了太常峰下的萬丈深淵裏,我當然回說沒有!他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什麽,就自行出去了。我本也以為沒事了,哪知他片刻功夫就回轉了來,說我思過不誠,要再關我靜室半年!而且還說,這事紫清真人已經準了!”
“思過半年?!”明雲也吃了一驚。
明心點了點頭,他畢竟是個孩子,此番受了天大委屈,雙眼一紅,眼看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嗚咽道:“為了這次歲考,才特意放我出來七日,歲考結束後就又要關我回去了!”
明雲平素裏十分喜歡這個師弟,當下安慰了他一番,又問:“這事你告知了景霄師祖沒有?”
明心點了點頭,哭得更加厲害了:“景霄師祖將我痛罵了一頓,然後才說若我今年能夠在太清靈聖境弟子的歲考中大勝,方會減我三個月思過。可是景霄師祖又不許任何弟子幫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這才偷偷跑來找師兄幫忙的。”
明雲又安慰了明心幾句,言道他生性浮燥,靜室思過其實對他的修為精進大有好處,讓他不必如此在意雲雲,然後沉吟道:“你太清靈聖訣已快修到圓滿,想要在歲考勝出其實也不算太難,這樣吧,我這裏有些玄黃砂,你拿去繪三張風沙符,當可保你三場勝局。”
這一次輪到明心大吃一驚,道:“玄黃砂?師兄,這可不行!”
玄黃砂是十分罕見的靈物,惟有南蠻數地有產,以之輔佐修習太璿峰大五行劍訣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而若要繪一張風沙符,至少需有太清真聖境的修為,比明心目前道行足足高了兩層,惟有將玄黃砂化入符水,明心才可能繪出風沙符來。
曆年歲考,各宗脈間比拚較量,為的不過是個虛名,而非有什麽實利。這些年輕弟子們道行低微,相互間勝負往往取決於所用法寶符咒好壞,但歲考中一應法寶符咒均需弟子自製,因此初階弟子間的比試往往演變成下多少本錢,就會有多少戰果。隻是為了在僅是入門第二階的太清靈聖境比試獲勝而耗用玄黃砂,怎麽算都可說是將血本都虧了進去。
可是明雲隻是微微一笑,道:“這等靈材仙物,就是再珍貴難尋也不過是身外之物,不能當作本身的修為。姬冰仙昨日剛剛修進了太清玄聖之境,我們同時入門,現在她道行已比我高了整整一階,已沒得可比。有了玄黃砂,我很可能贏過李玄真和尚秋水,但沒有玄黃砂我也未必會輸。我已經決定今年歲考不用任何法寶,就以這把三尺青鋒會一會各脈同門,所以玄黃砂你盡管用去。”
明心眼圈又是一紅,低聲道:“謝明雲師兄!”
明雲笑了笑,道:“你我本是同門,這又有什麽好謝的?對了,我聽說殷殷師妹前些時候剛得了一把千年鐵木劍,你索性也去悄悄借來用吧,反正她也勝不了幾場,要這等靈劍無用。而且就算景霄師祖知道了此事,也全然拿她沒法。”
哪知明心道:“師兄!我來之前已經去找過殷殷師姐借劍了,誰知她一聽千年鐵木劍幾字就突然大發脾氣,竟然直接將我給打了出來!”
明雲也吃了一驚,道:“竟有這等事?算了,你也別急,明日我去向她借劍,再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好了。”
明心臨離開前,明雲忽然又想起一事,叮囑道:“師弟,我聽說紀若塵也修入了太清靈聖境。你若在歲考中與他對上,千萬不可妄動大五行劍訣,你還駕馭不了五行劍氣!”
明心惟惟諾諾地離去。
此時此刻,張殷殷正在書房中大發脾氣,一通狠砸,侍女們四處躲閃,但又不敢出房,隻嚇得渾身戰栗。
張殷殷狠狠發泄一通後,抬手向幾個侍女丫環一指,喝道:“你們給著聽著,今後不管是誰,隻要敢在我這裏提到千年鐵木劍幾個字,都給我亂棍打出去!現在你們都在這裏呆著,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後院!”
說罷,張殷殷一甩水袖,飛起一腳踢開書房後門,徑自回後院臥房去了。直至進了房,她怒意仍未稍有減退,幾步縱到梳妝鏡前,重重坐下。隻是她屁股剛一挨著了錦凳,立刻一聲痛呼,又彈了起來。
這一回她多加了小心,左手扶著沉香木妝台慢慢坐了下去。鏡中那張如花玉顏此時正咬牙切齒,多少煞了些風景。可是張殷殷已顧不得那些,她向鏡中狠狠比了一個劍訣,咬牙道:“大仇當十倍以還,紀若塵,你給我等著!”
此時已是嚴冬,太上道德宮上終日籠著一層淡淡雲煙,這些雲氣乃是由陣法聚積而來,可以吸靈氣,可以去寒意,並非凡雲俗塵。
夜幕初垂時分,彌散在太上道德宮中的仙雲祥霧忽然微有湧動,從中步出一個步步生煙的女子。她沿著青玉大道徐行,然後向左一轉,轉上了通向丹元宮的石徑。
然而前方雲開霧散處,漸漸現出一個青年道士的身影,正正好好地攔在了她的路上。那道士高大俊朗,望上去二十出頭年紀,負手而立,自然生威。他麵色如玉,肌膚下隱現寶光,顯然修為不低。修道者修為到了一定地步,大多駐顏有術,並不顯老,是以單憑外貌並無法分辨出真實年紀。
她當下立定了腳步,隻是淡定看著那青年道士,一言不發,等候著他讓路。
那青年道士與含煙對視良久,似是苦笑一下,終於先行開口道:“含煙,最近風傳你與太常宮一個新進弟子紀若塵走得甚近,是否真有此事?”
含煙依舊是淡淡地道:“人雲亦雲,並不足信。”
那青年道士麵色登和,但隨即又皺眉道:“可是玉玄真人數次在太上道德宮中給你二人同時授課,你和紀若塵道行修為相去甚遠,有什麽課業是需要一起修的?我看玉玄真人此舉很有可能另有用意,她跟你說過什麽沒有?”
含煙道:“師命雖然難違,但含煙自有主張。至於玉玄師祖交待過什麽,這個恕難奉告。”
青年道士臉色一變,微顯怒意,但仍然溫和地道:“含煙,你最近有些變了,這段時間我屢次找你,可你一直不肯見我,這次我在你回宮的路上候了半天,才算等到了你。你這又是為何?是為了玉玄真人的吩咐,還是真的為了那個紀若塵?”
說到後來,他顯然心神有些激蕩,大步向含煙走來。含煙纖手一揮,憑空出現三支水箭,一一激射在他麵前石徑上。那青年道士登時停下了腳步,愕然望著含煙。
含煙整個人都籠在淡淡水煙之中,但依然可以看出她麵色淡漠,隱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寒意。她緩緩收回素手,道:“除卻大道之外,我心中再無他物,請勿再擾我了。”
青年道士盯著含煙,一字一頓地道:“含煙,你真的如此絕情?”
含煙依然以飄飄蕩蕩的聲音道:“大道本無情,何來絕情之說?你前程上佳,何若在這情字上麵誤了修為,毀了前程?時辰不早,玉玄師祖尚有事找我,含煙得回丹元宮了。師叔也請回峰歇息,恕含煙不送了。”
聽到師叔二字,那青年道士麵色終於大變,雙手顫抖,指著含煙,卻說不出什麽來,隻是道:“好……好……”
他忽然一躍而起,反身衝入了莫幹峰外的重重煙雲之中。
含煙徐徐起步,帶著重重水雲煙氣,向通向丹元宮的索橋上行去。她麵色平淡如水,就如什麽都未發生過一般。
此時玉玄真人並未在丹元宮,而是在太上道德宮希夷殿與諸脈真人議事。
希夷殿中仙氣蕩漾,煙雲隱隱,也不知是否是因為八脈真人齊聚的緣故。此時紫雲真人正撫須道:“若塵的傷並無大礙,這幾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隻是其中有一樁不明處,我始終參詳不透。”
紫雲真人即精於丹鼎,那醫理藥學於他不過是細枝末節而已。能令紫雲真人也參詳不透的地方,實是十分罕有。
紫雲真人先向景霄真人望了一眼,才不急不徐地道:“若塵右胸為千年鐵木劍所穿,但不過是皮肉之傷,並無大礙。據若塵所言以及諸位真人親自查探鑄劍台所見,下手之人用的似乎是重樓派的太極天罡箭訣。但若塵周身經脈盡傷,真元反見強盛,這即是令我參詳不透之處。太極天罡箭雖然凶厲霸道,可失之粗糙,還到不了能夠傷盡周身經脈的地步。”
幾位真人議來議去,但既然紫雲真人也不知紀若塵經脈之傷來自何處,他們平素裏少研丹鼎,議了自然也是白議。
紫陽真人咳嗽一聲,撫須道:“太極天罡箭訣不過是門運使真元的心訣,以我宗三清真經修為驅動這門箭訣並非難事。我們遍查無果,顯然此人乃是妖邪自幼安插在我道德宗的奸細。近年來我宗收徒太廣,往往隻問天資,不察人品來曆,的確是大有問題。”
諸真人們互視一眼,都默然不語。紫陽真人言下之意非常明顯,收徒廣而不察,自然良莠不齊,混幾個奸細進來再是容易不過。可是收徒不察一事,說起來根源還在於各脈相爭,都要爭搶有天資的年輕弟子所致。
此時北極宮太隱真人忽然哼了一聲,道:“你爭我奪的,收徒怎麽能察?此事不提也罷,提也白提。”
他此言一出,幾位真人麵色都有些尷尬,隻因北極宮素來不大與諸脈爭鋒,此番太隱真人戳了痛處,他們也無話可說。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又向紫清真人問道:“那個奸細之事,有什麽進展沒有?”
原來當日紀若塵重傷倒地後,即被巡查的道長們發現,立刻報給了諸脈真人。八位真人何等神通?在鑄劍台走上一圈後就已知當日情形,當下立刻安排親信在全宗內明察暗訪,淩晨時分就發現了一個身懷太極天罡箭訣的女弟子。她極為機警,一覺不對立刻服藥自盡,等諸真人趕到時,早已魂消魄散。
她道行不高,斷然發不出如此威力的太極天罡箭訣,真正的奸細定是另有其人,因此紫清真人立刻將她的屍身帶回修羅殿,親自設壇作法,要從九幽十地中將她消散的魂魄重行拘回,以施質詢。
此時見紫陽真人問起,紫清真人隻是搖了搖頭。那女弟子的魂魄既然拘不到,此事的線索就全然斷了。
諸真人們皆沉默不語,麵若寒霜。道德宗勢力雄強,諸真人皆是泰山北鬥類的人物,此刻吃了如此一個悶虧,心中不悅已極。
玉虛真人冷然道:“下手之人既然用的是重樓派的太極天罡訣,那就讓重樓派把凶手交出來就是。如果他們敢不交人,哼,我宗的仙器飛劍,難道斬的隻是妖魔嗎?”
玉虛真人此言一出,登時有數位真人附和。
紫陽真人見了,即撫須道:“我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但也要以雷霆手段除妖伏魔。玉虛真人所言甚是,這樣吧,明日我即差人赴重樓派,限他們一月之內交人。不然的話,我等就去拜拜重樓派的山門好了。”
此事即已議定,諸真人即一一散去。隻是太極天罡訣既然能以三清真經驅動,自然也有可能以別派真元施為。這一層曲折,就被略過不提了。
章九歲考中
轉眼間,已到了正月初十。這一天西玄山普降大雪,莫幹峰以及環繞十二峰中建有九宮的峰頂,仍是綠意昂然,宛然一派南國風光。
這日清晨時分,太上道德宮清音閣大鍾長鳴十二記,以表歲時流轉,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
此時天色初明,晨霧未散,太上道德宮中,一隊隊的年輕弟子就在當值道長的引領下分赴各處考苑,靜立守候。待紫陽等八位真人焚香設壇,祝告天地之後,這道德宗一年一度的歲考就要開始了。
道德宗歲考之製僅是針對尚未修出太清九境的年輕弟子而言。說是年輕弟子,但三清真經神通無窮,每一個境界修煉難度都要遠超上一個境界,故此雖然道德宗所收傳人皆是資質上佳、有緣修道之人,但五六歲起始修道,至五十多歲還得參加歲考的也是大有人在。
歲考依弟子境界不同,分在太上道德宮九座院落之中設考,各脈弟子分著不同服色,靜候著主考道長叫名。
初入門的太清至聖境其實十分容易,愚魯一點的弟子有個兩三年也就修成了。紀若塵生得高大,看上去比一般十八歲少年還要高一些,因此立在一群最多十一二歲的小道士小孩子中間異常的顯眼。
不過這種事他早已習慣,在龍門客棧當夥計的時候,又有什麽樣的委屈沒受過?掌櫃的曾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雖然不是大丈夫,但一樣得能屈能伸。
在無數目光注視下,紀若塵泰然自若,檢視著木劍咒符,就如身旁一個人都沒有一樣。此時雲風道長從院門外步入,徑直走到紀若塵麵前,含笑問道:“若塵,你初入太清靈聖之境,歲考對手道行都比你深厚,會不會感覺緊張?”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不會。修行全在自己,旁人修得快些慢些,與我又有何關係?”
雲風道長點了點頭,讚許道:“難得你這樣沒有勝負之心,正合了修道的要詣。”說著,他又四下一望,見院落中立著的都是些孩子,於是放低了些聲音,拍了拍紀若塵的肩,道:“你專心歲考,別要顧慮太多。師兄我天資魯鈍,六歲求道,四十九歲才最終過了歲考,你雖然入道晚,但進境可比一般弟子要快得太多了,隻要今後繼續勤力,成就自然不可限量。”
若塵應了後,雲風道長看看時辰將到,又叮囑了他一番,就自行離去了。
這一間院落名為潮音苑,前後三進,主樓四層,位於太上道德宮一隅,闊大而偏僻,正適合作為年輕弟子歲考之所。那些境界高的弟子都已能自製威能不弱的咒符,是以他們的歲考或是在設有重重陣法禁製的場所,或是直接搬到後山。此時三位主考道長正坐在主樓二樓,最後核對著手中名冊,清點弟子人數。
主考道長正要高唱歲考開始之際,身後殿門一開,紫陽真人緩步走了進來。他慌忙放下手中朱筆名冊,衝上前去行起大禮,道:“不知紫陽真人到來,未能迎接,請真人降罪。”
紫陽真人一揮手,微笑道:“無妨,你去主持歲考吧,我自行上樓觀瞧好了。”
主考道長立時大吃一驚。歲考乃是宗內真人長輩考察年輕弟子的機會,是以真人們並不一定要觀看道行深厚弟子的歲考,經常隻是選取自己感興趣的歲考觀陣。道德宗香火雖盛,但往往也要十年左右才會出現一二個驚才絕豔的人物。姬冰仙、李玄真、尚秋水和明雲皆是在九年前同入道德宗,一年之中接連出現了四個將有大成就的弟子,這等盛況,卻又是不多見的。是以往年真人們大多都在觀看這四人的歲考。未出太清訣築基三境的弟子道行修為太低,看也看不出什麽來。
象今日紫陽真人以代掌山門之尊,這般突然前來觀看靈聖境弟子的歲考,那主考道長雖活了五十五歲,卻也從未見過。
然則他驚訝之色尚未自臉上褪去,殿門外又走進一人。主考道長剛剛從地上爬起來,撲通一聲又跪倒下去行起大禮,伏地道:“不知太微師祖駕到,弟子真觀失了遠迎,請師祖降罪!”
原來進來的乃是太微真人,這主考的真觀道長正是太微真人一脈,乃是真人的再傳弟子。太微真人一揮手,隻道了聲‘起來吧’,就走過去與紫陽真人打了個招呼,一同把臂登樓。
直到兩位真人身影消失在樓梯盡頭,真觀道長這才站起身來,心中驚疑不定。他剛還在想為何這入門弟子的歲考竟然會引來兩位真人觀看時,身後殿門又是一聲輕響。
真觀一驚,如旋風般轉身,剛一看清來人,立刻又跪倒在地,叫道:“未能遠迎景霄真人,請真人降罪!”
“無妨!”張景霄略一揮手,就自行上樓了。真觀驚魂未定,暗忖道:“今日明雲和張殷殷也要參加歲考,景霄真人不去為高徒或愛女助陣,怎麽也跑到這裏來了?”
真觀心下越來越是驚疑不定,慢慢站起身來,看著樓梯隻是在發呆。
此時殿門又是一聲輕響。
真觀渾身一顫,也不抬頭,直接回身飛跪而下,口稱:“恭迎真人!”
這一次輪到顧守真真人大吃一驚!他愕然呆了一刻,才向身後的紫雲真人道:“紫雲道兄,我……剛剛道基有不穩之象嗎?”
紫雲撫須道:“守真真人通體凝潤,寶光含而不顯,仙氣斂而不發,道基何止穩固,依我看不出十年,守真真人又要有所進境了。”
此時二位真人身後又有一人道:“這真觀看起來道行不厚,難得的是靈覺如此敏銳,居然能察知守真真人氣機,嗯,看來他是宿慧未顯,當屬大器晚成之輩。”
真觀伏在地上不敢抬頭,聽聞這一句誇獎,一時間心中即驚且喜,連聲音都顫了:“多謝玉玄真人誇獎!”
三位真人就在眼前,真觀完全不敢抬頭,忽然又聽一人道:“難得三位真人都在此處,我們這就上樓吧!”聽那聲音,正是玉虛真人。
遠處悠悠鍾聲傳來,這才驚醒了真觀,知道別處的歲考已然開始。他站起身來,一時間隻覺得腦中迷迷糊糊,還有些想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再回首一望時,見另兩位師弟仍跪地不動,不敢站起身來。
真觀隻覺渾身真元洶湧如潮,時高時低,拍得他心旌動蕩,意馳神搖。要知道德宗門戶龐大,規矩森嚴,他入宗已近五十年,還從未同時與七位真人如此接近過。諸脈真人皆有不世之能,此時齊集樓上,與他如此接近,幾個時辰歲考下來,真觀說不定也能沾染得一點靈氣,修為進上那麽一小步。
他胡思亂想了一番,又扳起指頭數了半天,才擦了擦額頭冷汗,喃喃地道:“八脈真人竟然到了七位!還好,還好,太隱真人可沒有來……”
真觀話音未落,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我就不能來嗎?”
真觀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連聲道:“弟子不是這個意思!請太隱真人恕罪!恕罪!”
慌急之中,驚嚇之下,真觀跪的方向都錯了,把一個屁股衝向了太隱真人。太隱真人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拂袍袖,自行登樓去了。
四樓上七位真人早已坐好,此時見太隱真人也上來了,紫陽真人當即含笑道:“我就說太隱真人也會來的,守真真人,這一次你可輸了。”
太隱哼了一聲,道:“七位真人都已到了,我又怎能不來?不來的話,怎麽知道這當中有沒有什麽玄虛古怪?”
諸位真人素知太隱脾氣古怪,當下都微笑不語。太隱也不多說,自行找了個座位,閉目凝神,靜候歲考開始。
此時二樓處,真觀已將輔考的兩位師弟叫了起來,三人在台前坐下。真觀揮退了樓上隨侍的小道士,將聲音壓得極低,悄聲道:“兩位師弟,八位真人可都在樓上了,你們說,這麽大的陣仗,所為何來?”
一左一右兩個道長都是一身冷汗未消,此時一個機靈一點的悄悄向下方院落中一指。真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見到紀若塵立在廂廳廊下,在一群小孩子中,宛如鶴立雞群一般。
“這個人……是叫做紀若塵吧?”真觀翻了翻手中名冊,低聲問道:“聽說他天資不錯,才四五個月時光就修成了太清至聖境,但這可還比不上李玄真幾人,更難與姬冰仙和當年的伯陽師侄相提並論。他何以能當得真人們如此看重?”
那師弟冷笑一聲,道:“真觀師兄真是糊塗了,真人們神通廣大,他們的心思我們哪裏揣摩得出來?再說我等微末道行,鼠目寸光,又看得出來紀若塵有沒有天資?我聽說八位真人都有為紀若塵授業,這等殊榮,又有哪一個弟子有過?現在八位真人連姬冰仙的歲考都不去看,突然在這裏聚齊,除非為了紀若塵,又能為了哪個?”
真觀恍然大悟,慚愧道:“還是師弟有遠見,唉,現在八位真人都在樓上看著,我也是怕弄錯了人,不好交待。既然如此,那我就有了計較了。紀若塵剛入太清靈聖境,道行上較旁的弟子是差了的。下場較技乃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無能為力,但解經、圖符、講道、雜術四項上,我等盡管往高了點評,好歹讓他拿了這個太清靈聖境歲考第一回去。”
見兩位師弟均點了頭,真觀又叮囑道此事事關重大,事後萬萬不可泄露出去雲雲。隨後真觀招過一個胖大道人,吩咐一句後,那道人即走到二樓露台前,微運真元,悠然高聲唱道:“歲考……開始!”
胖大道士聲若鍾謦,在潮音院中回蕩不已,倒真有如潮生潮落般起伏不定。
四樓上,太隱真人忽然張開了眼睛,冷笑一聲,道:“這個真觀果有宿慧啊,玉玄真人法眼無差,看人的功夫倒真可說是道德宗真人第一。”
饒是玉玄真人道行深厚,一聽之下,玉麵上也立刻微生紅意,道袍袖角無風自動。她如釘在了椅子上,動也不動,隻是抬眼望著天空,似是忽然變成了一尊石雕。過了片刻,玉玄真人才徐徐地道:“太隱真人此話就不對了,真觀乃是太微真人再傳弟子,所以若說目光如炬,還要推許太微真人才是。
太微真人端坐不動,過了許久,才慢慢哼了一聲。聲音倒是不大,但隱有風雷之意。
章九歲考下
紀若塵沒等多久,就聽到道長點喊名字,於是隨著十餘個孩子一同來到一側廂房。
道德宗歲考之製有文考武考之分,文考分解經、圖符、講道、雜術四項,武考簡單得多,那就是場中較技。解經是主考道長指定一段經文,由弟子解釋其義,圖符包括靈圖寶錄製符繪咒等等,講道則是由主考道長出個題目,由弟子發表見解,雜術包含最廣,丹鼎卦象風水等皆在其中。
這一次真觀道長親自來主試紀若塵,他思忖著紀若塵出身紫陽真人太常宮一脈,於是出的題目都與太常宮多少有些關聯。紀若塵受齊了八脈真人指點,求道上是較尋常弟子少了一年時間,但回答起來中規中矩,雖未能讓真觀道長有何驚豔之感,可也在廣博一項上遠勝過其它弟子。
轉眼間四項考錄已畢,就到了下場較技之時。
考場就設在庭院之中,若大的庭院被一麵麵黃絹小旗隔成了二十塊試場。直到紀若塵下場時,才見眼前的對手竟然是一個看起來才八九歲的孩子。道德宗弟子修至靈聖境時,已可開始將真元化為外力,是以這些孩子看似纖弱,一旦運起真元時力道可都不小,快修至圓滿時,力量甚至不比一個成年壯漢差到哪去。
但這孩子道行比紀若塵也高不了多少,更沒有紀若塵的實戰經驗,因此三招兩式之後就被紀若塵使了個詐,一把推出了試場。
接下來他的對手是丹元宮的一位女弟子,看上去十二、三歲年紀。她的道行可就高得多了,身影翩翩若仙,足下若踏波而行,手中木劍振蕩不已,揮動間即幻化出重重劍影,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與她比起來,紀若塵無論是道行還是身法都要差上許多,被她在身周反複繞了幾圈,就有些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應付漫天襲來的劍影。
樓上八位真人都睜開雙目,注視著場中的比試。庭院中的年輕弟子場中的激烈比鬥,場外的緊張準備,渾然不知八位真人都在樓上。
紀若塵鬥著鬥著,腳下忽然一滯,手中掐訣,開始頌咒。那女孩子如何肯給他這種機會?她如一溜煙般繞到了紀若塵背後,木劍迅若劍電般點在紀若塵的後背上。隻是劍尖落處發出撲的一聲悶響,全不似是刺上了血肉之軀,倒如同刺到了一株腐木上一樣!
紀若塵不去閃躲,反而腰一挺,以後背反向木劍一頂。木劍吃不住這般力道,啪的一聲斷成兩截。那女孩啊的一聲驚呼,萬沒想到會是這般結果。她正手足無措之時,紀若塵已轉過身來,抬手向她一指,於是一股惡風披頭蓋臉地向她砸來,風中又夾帶著無數炙熱無形的細砂!
她驚叫一聲,被無數丹砂擊得倒退數步,跌坐場外,這一陣已是輸了。
主樓上玉玄真人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轉頭向紫雲真人道:“恭喜真人再創新訣!隻是不知此訣是何名字?”
紫雲撫著長須,笑道:“這是我自《上皇金錄》中偶然悟得,取名為丹砂訣。遊戲之作,玉玄真人不必當真。”
玉玄哼了一聲,道:“我看這丹砂訣運力斷而不續,功用偏而不全,恐怕是專門用來克製某些道法的吧?”
紫雲真人嗬嗬一笑,並不回答,給玉玄真人來了一個默認。玉玄真人麵若寒霜,正不知說什麽時,庭院中忽然雷光一閃,伴隨著無數孩子的驚呼聲,一道淡藍雷電當空而降。
“一氣驚雷符?他怎麽可能繪得出這天心正符來?”紫雲真人麵露訝色。他隨即醒悟過來,轉頭向太微真人怒視一眼,道:“你倒是當真舍得!”
此時紀若塵麵前躺著一個年輕弟子,滿麵焦黑,正是紫雲真人的天關宮弟子。這弟子本是道行深厚,已近於將靈聖境修圓滿了,可是萬沒想到紀若塵揮手間居然祭出一張一氣驚雷符。他又哪裏抵得住天心正符的落雷之威?當下一擊而倒。
既然見到紀若塵以自己所授手段勝了紫雲真人的天關宮,太微真人隻是正襟危坐,全當沒聽見紫雲真人在說些什麽。他心中還有一樣擔心處,看來真人們為了壓製別派,已經私下裏授了紀若塵不少手段,此時還不能得意,萬一自己司空宮的弟子也如此栽在紀若塵手裏怎麽辦?
此時庭院中突然騰起一團黑霧,過不多時,又有一道火光升起,原來紀若塵以餘下兩張玄都鎖魂符和陽炎符分別勝了太極宮和陽明宮的兩位弟子。直至這時太微真人才撫須微笑,略有得色。
紀若塵道行雖處最末,但法器咒符實在厲害,又有克製諸宮道法的手段,頃刻間連勝數仗,可謂勢如破竹。略事休息後,立在他麵前的是出自北極宮的一位弟子。
北極宮太隱真人精研道藏原典,一心直指大道根本,是以他宮下弟子精於各樣學問的皆有,不象別宮那樣各有所長。如此一來,紀若塵反而不知該如何克製北極宮弟子,眼見這孩子氣度沉穩,道行頗厚,顯然不好對付。
紀若塵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計較,他掐訣看看天色,又計算了一下方位,方才向那弟子施了一禮,示意可以開始比試了。主持道長一聲令下後,紀若塵將木劍送回背上,轉而取出一麵黑鐵鑄成的八卦盤,足踏卦位,繞著那弟子逐漸遊走起來。
這一場比試出奇的冗長,紀若塵隻守不攻,八卦盤上火光流動,他足下踩到哪裏,卦盤上哪一個卦象就會相應亮起。那北極宮弟子隻覺紀若塵周圍三尺之地象是忽然變了一個世界,忽而有風,忽而凝滯,剛有波濤洶湧,又見暗流無數,可說是變幻不定。他木劍隻要刺入紀若塵身周三尺,就得相應加力,方能保持劍勢不變。如此一來,他每一劍刺出,都得多耗上三分真元。而紀若塵以玄鐵八卦盤借助天地之氣,甚至連他的靈力也借了一分過來,就要省力得多。偏那紀若塵打定了主意隻守不攻,無論北極宮弟子如何引誘,他就是縮在八卦牌後不肯出頭,顯然是打算對耗到底。
轉眼間已經是一刻過去,兩人都已渾身大汗淋漓,可沉悶戰局依然未有任何變化。那北極宮弟子出劍越來越是虛浮無力,心中早已暗罵了無數次紀若塵卑鄙無恥,竟然使這種無賴招數。
主樓上太隱真人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終於忍不住道:“原來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是這麽用的。”
顧守真為人隨和,可不似其它真人一樣講究風度排場,他笑道:“若塵能另出機杼,將先天卦象如此運用,連我都未能想到,這份才智可是不多見啊!說起來這玄鐵八卦盤水火不傷,又方方正正的,拿來當盾牌用其實也不錯。”
此時庭院中北極宮弟子勉力一劍刺出,又是落了個空後,終於支撐不住,木劍拄地,這才支持著沒有倒下。他道袍已為汗水濕透,若被拋上了岸的魚一般急劇喘氣,連認輸的話都說不出來。反觀紀若塵雖然也疲累不堪,但好好立著,顯然還能一戰。紀若塵畢竟年紀大了許多,體力上實在是占便宜。
再休息一刻後,隨著真觀一聲喝令,十餘道士將場中分隔試場的黃絹小旗都撤了下去。紀若塵緩步走入場中,在他對麵立著的,正是明心。
這陣已是今年歲考最後一場,雙方都每戰皆勝,因此此役勝者即是靈聖境較技第一。雖然休息過一刻時光,又服下補氣的丹藥,但紀若塵麵色仍顯得有些蒼白。而他對麵的明心看上去也好不到哪裏去。
兩人相互施禮之際,明心忽然咬牙低聲道:“紀若塵,你這無恥小人,居然誣陷我偷你東西!可害得我好!你等著,等我打贏了你,三個月後我自然會來找你算帳!”
紀若塵一怔,低聲道:“我是丟了東西不假,但可沒說是你拿的,何來誣陷一說?你犯了門規,受罰乃是理所應當,又有何不服之處?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要找我麻煩,到時想來就來,別說得這麽道貌岸然的。下一次再來惹我,可就不是關你數月這樣簡單了。”
明心尚是孩子心性,又受了委屈,此時被紀若塵一激,立時心頭火起,當下挺劍就刺。這一劍突如其來,雖然是含憤出手,但也與偷襲無異。紀若塵一驚之際,木劍劍尖已經點到了眼前!他側身一個翻滾,這才堪堪避過了這一劍。
真觀忙喊停了比試,訓斥了明心幾句之後,才讓雙方重行開始。
此時眼見門下弟子行止不端,景霄真人臉色已有些陰沉。
明心運劍如風,擊刺間隱有風雷之聲,五行劍訣運轉純熟,變幻不定。他一心要贏下這場比劍,奪得歲考第一,好能將半年的麵壁改成三月,是以一上手就出了全力。
此時二樓上,真觀師弟見四下無人注意,打開一冊題卷看了看,悄悄遞給了真觀。真觀接過一看,原來是明心的四項文試題卷。他又打開紀若塵的題卷,兩相比對了一下,當即提筆在明心卷上改了幾字,將評定降了一等。這樣一來,就算紀若塵在較技中輸了給明心,仍然可以奪得歲考第一。
紀若塵和明心專心比鬥,當然不知其中還有這等玄妙。明心更是一心求勝,木劍上開始隱現在光芒,漸漸響起了風雷之聲。紀若塵心中一凜,知明心已逐漸用上了大五行劍訣。大五行劍訣威力強大,易學而難用,一旦失了控製,往往就是周身真元在一劍中盡行使出。紀若塵可是數次吃過這劍訣的大苦頭,若不是有解離仙訣在身,早就重傷在張殷殷手下了。但在這較技場中,眾目睽睽之下,他又哪敢使出解離訣來?
當下紀若塵凝神應戰,手中木劍劍勢一轉,東刺一下,西擋一下,劍意古拙,雖然真元微弱,但煌煌然而有天地之威,正是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
既然使動了列缺劍,幾劍之後紀若塵就扳回了不利之局。
景霄真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明心行止不端,有虧禮儀,顯得他太璿峰弟子著實沒有教養。而紀若塵又是用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來破他的大五行劍訣。是以這場比試不論結果如何,他麵子上都不大下得來。
景霄真人功行何等深厚,隻向場中看了一眼,即道:“若塵所用的這幾式列缺劍斷章取義,有違列缺劍本來劍意,恐怕是玉虛真人臨時所創的吧?”
玉虛真人微笑道:“景霄真人所言極是。太璿峰大五行劍訣博大精深,天下罕有其匹,若塵不就數次傷在大五行劍訣之下嗎?我授他這幾劍,隻是讓他自保而已。”
景霄真人哼了一聲,沒再做聲。他又怎會不知道行不夠時大五行劍訣不能輕用,平時也多用訓戒弟子。隻是連張殷殷都控製不了大五行劍氣,明心道行又差了一層,更加不能使用大五行劍訣。
此刻明心既然使動了乙木劍氣,那景霄真人管教弟子無方的罪名,是怎麽也逃不掉了。
場中明心劍氣越盛,景霄真人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此時明心咬牙切齒,劍出如風,木劍上已全是蒙蒙青光。紀若塵全神貫注應戰,不敢有半分疏忽。他領教過大五行劍訣多次,知道使動這等劍氣已是明心的極限,若再催運劍氣,很可能就會失了控製。
紀若塵雖用的是專以克製大五行劍訣的列缺劍,但雙方道行相去甚遠,木劍每一次相觸,他都會全身震顫,踉蹌後退。明心戰得性起,雙眼通紅,他得勢而不饒人,呼喝聲中不斷揮劍追殺,全然忘記了控製五行劍氣。轉眼間紀若塵身上連中數劍,雖然都經過擋格,但明心劍上餘威也讓他疼痛不已。
此時玉虛淡淡地道:“景霄真人門下弟子,真是好大的殺氣啊。”
景霄隻是哼了一聲。
場中戰到酣處,明心忽然劍交左手,右手捏一個法訣,食中二指指尖自行彈破,湧出數滴鮮血。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暗黃符紙,以染血雙指刺破符紙,然後大喝一聲:“且看我神通!”
一把淡白真火瞬間燒盡符紙,場中隻聽一聲轟鳴,突然間黑風大作,刮麵如刀,風中又憑空出現無數飛砂走石,威勢無倫。一個不小心被砂石擊中的話,輕則皮開肉綻,重則骨斷筋折。這可非是風沙符,而是威力更勝一籌的狂沙符!
明心用上了所有的玄黃砂才製出一張狂沙符,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木劍一挺,就欲徹底擊倒紀若塵。隻是明心手中木劍忽然嗡的一聲響,青光驟然大盛,頃刻間吸盡了明心全身真元,脫出了明心手心,宛若遊龍般自行向紀若塵刺去!
劍訣失控!
明心駭然欲絕,心知已闖下大禍,一時間呆立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當他抬眼望去時,赫然發現木劍竟擊了個空,漫天風沙中早已看不見紀若塵身影。
風沙一起,紀若塵就心知要糟,果然明心手中木劍光芒大盛,閃電般向他擊來!
此時罡風如刀,砂石若雨,當麵又有木劍勢挾風雷襲來,一時間,紀若塵已閃無可閃,避無可避!眼見就要重傷在明心手中之際,紀若塵腦中轟的一聲,仿若又回到了那風沙莽莽的塞外戈壁,而那明心怎麽看都是一頭萬惡肥羊。
紀若塵不及細想,踮起足尖,弓下腰去,仿若化成一道輕煙,一低頭讓過了當麵木劍,幾大步閃到明心背後,足下無聲無息,身形如鬼如魅,全身上下渾無一絲生人之氣!
他高抬腿,輕落步,穿行於漫天砂石中,恰如遊魚過隙,無跡可尋。
紀若塵雙手橫執木劍,以劍為棍,無聲無息地敲在明心後腦上。明心悶哼一聲,雙眼一翻,當場軟倒在地。
這一動作紀若塵也不知做過了多少遍,放翻明心後,當下又順理成章向他一指,喝道:“你這肥……”
好在紀若塵尚有急智,話一出口即知不對,生生把那個羊字給吞回了肚裏去。
四樓上一片死寂,隱有陰風陣陣。
沉寂片刻之後,景霄真人方道:“各位真人,你們可曾看清若塵剛剛所用的是何法訣?”
景霄真人向各位真人一一望去,各位真人皆麵色凝重,皺眉苦思,但無一作答。紀若塵這一擊渾然天成,變幻無方,不動真元,不露生氣,諸位真人雖然都見聞廣博,可也無人能識得紀若塵所使的究竟是何法訣。
紫陽真人與紀若塵相處最久,撫須沉吟道:“依我看,他這一擊純以人力而為,分毫不動真元,倒有些象是身後打悶棍的路數……”
話才說到一半,紫陽真人即住了口,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又搖了搖頭。
章十流年一
這一年的歲考頗為不同尋常,有許多將會成為道德宗多年談資之事。
首先一件,即是姬冰仙數日前剛剛修入太清玄聖境,即在歲考中擊敗眾多道行高於自己的對手,一舉奪得玄聖境歲考第一。算起來這已是她連續第三次歲考第一。姬冰仙本如一把仙劍,此刻已然起始顯露鋒芒。她入道九年就已修成太清六境,如此速度,通觀道德宗此前三十年,也惟有一個沈伯陽能與她相提並論而已。道德宗提拔弟子首重修為道行,姬冰仙進境如此神速,將來接替紫微真人出掌常陽宮當不在話下。
另一件奇事則是李玄真、尚秋水與明雲的連環戰局。李玄真勝了尚秋水,尚秋水勝了明雲,明雲又勝了李玄真。因三人各項文試評定皆是上上,因此這種連環戰局倒給歲考名次評定出了個大難題。主考道長們議了半天,最終給三人皆定了第一,這也是五十年來頭一回。
至於八脈真人齊來觀看紀若塵歲考一事,倒沒有幾人知道,自然沒什麽談論。
此次歲考丹元宮弟子頗有起色,隻是因為紀若塵拿了一個歲考第一,才又被太常宮壓了下去,繼續在九脈中墊底。但這已與往年毫無懸念的墊底大有不同,況且含煙也是歲考前道行剛進入太清天聖境,恰好與李玄真等人同級,結局可想而知。
在得知最終結果後,玉玄真人麵無表情,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這日黃昏時分,紀若塵回到自己居處後並未如往日一樣立即研習道藏,打坐修行,而是合衣往床上一倒,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想著心事。
歲考第一並未給他帶來多少歡喜。一回到太常宮,紫陽真人就連夜將他叫了過去,細細詢問他最後打翻明心那一下用的是何類心法,施的是哪種道訣。紀若塵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出這是自己當年在龍門客棧打悶棍的手法,這一式下曾經放翻過無數肥羊。他未上道德宗時每日裏都有苦練,所以手練得熟了,較技時一時情急,就不知不覺的使了出來。
打肥羊悶棍,就是出奇不意,屏息靜氣這八個字,又哪有什麽心訣可言?
可是紫陽真人仍不放鬆,竟然一一細問他如何舉步,如何抬手,如何發力,如何屏息,甚而讓他當場反複演練,直是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打悶棍雖然隻有幾個簡單的動作,但既然不能動用真元,反複做得多了,也把紀若塵累得一身大汗,手足酸軟。每次演示完畢,紫陽真人都皺眉思索片刻,然後再讓他重複一遍。
紀若塵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此刻這些動作其實隻有其形,不得其神。往日在龍門客棧練習時,他求的隻是將一個個分解開來的動作練習得準確無誤,不差分毫。惟有真的到了肥羊背後,務求一擊而倒之時,紀若塵才會有如一頭盯上了獵物的狼,進入到一種生死決戰前的奇妙狀態中去。
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象是緊張到了極處,又象是恐懼到了極處。每當此時,紀若塵都似是覺得周身的寒毛都悄然豎起,若化身成悄悄接近獵物的狼一樣。
此時紀若塵前方空無一人,讓他到哪裏找這種感覺去?而且就算前麵給他擺了一個充作肥羊的道士,又不能真的打死,那也進入不了臨戰時那種狀態。
或者用掌櫃的話說,打悶棍那也是要有感覺的。
那一晚直到夜深時,紫陽真人方才放了紀若塵回去。接下來的幾日,紀若塵本想象平日一樣苦研道法,但真人們都或多或少地問起了歲考上的最後一擊,探詢所用是何法訣,為哪位真人暗中所授。紀若塵坦言那就是當年在龍門客棧時背後打肥羊悶棍的招數,一時情急才用了出來。諸真人們聽了皆沉思許久,末了還不忘安慰若塵幾句,說道他少時誤入歧途並不要緊,現在既然進了道德宗,那即是與大道有緣,隻要潛心向道,自然會有大功告成的一日。
此刻紀若塵仰躺在榻上,歲考之後的經曆反反複複地在心中流過。各位真人的反應十分古怪,紀若塵又哪能看不出來?他越是研習三清真經,就越是能夠感覺到諸真人身上那含而不放的大威力。按理說幾位真人揮手投足皆有移山斷水之威,怎麽會對他這一記悶棍如此感興趣?而且他往日打肥羊時沒什麽特殊感覺,可是歲考那天於漫天風沙中穿行而過,一棍放翻了明心,這就有些顯出威力了。
紀若塵想著想著,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隨手操起木劍,腳下步塵不起,如行雲流水般穿行向前,然後以劍為棍,向窗前一個青瓷花瓶擊去!
木劍不帶分毫風聲,迅疾而落,倏乎而止,端端正正地停在青瓷花瓶的邊沿,與花瓶僅有毫發之差,但就是沒有相碰。紀若塵對這一棍十分滿意,看來進山修道半年多時光,當年謀生的本事倒是沒有丟下。想當年他練習悶棍之時,要穿越窄小擁擠的廚房,一燒火棍打在十個高高摞起的包子上,直到在上數第三個包子上留下一個棍印方算成功。掌櫃夫人做的包子個大餡足汁多皮薄,能把十個放一摞已是不得了的功夫,要在當中的一個包子上留印,即不能觸及其它,又不可打破了包子,談何容易?
那一個被印上燒火棍炭痕的包子,即是紀若塵的早飯。除此之外,就隻有一碗稀粥,半根鹹菜。客棧生活雖然清苦,但比起流浪的生活,已經是天上地下。
紀若塵進龍門客棧的第二天就開始學習打悶棍,接下去整整五年的早上都在饑餓中度過,然後才吃到了早上的第一個包子。
他呆立在房中,維持著執棍下壓的姿勢足足有一刻功夫,這才從回憶中回醒過來,看清手中乃是名貴的黑樨木劍,非是一文不值的燒火棍。
紀若塵苦笑一下,隨手將木劍放回幾上,又仰倒在榻上,一時隻覺得身心俱疲。打悶棍就是打悶棍,那有什麽奧妙可言?真人們想問的話,他實在是回答不出。一時間,紀若塵隻覺得若大的太上道德宮竟無一個讓他感覺到能夠說一些體己的人。他年紀尚輕,正在需要朋友的時候,隻是謫仙二字如山一般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諸位真人的恩寵更是平添他心中負擔。
紀若塵就如一個誤入他人寶庫的孩子,雖然此刻一切都任他予取予求,但又怎知什麽時候會被寶庫主人識破,一夜間被打回原形?
這一刻,他打定主意,絕不吐露關於解離仙訣的隻字片語。
想著想著,一片清冷月光灑在紀若塵的臉上,他這時才發現已是月過中天,不知不覺間竟想了大半夜。
月色如霜,也灑落在玉玄真人身上。她端坐在丹元宮的望星樓上,靜靜凝望著遠處茫茫的雲海。
樓梯上傳來了微不可察的腳步聲,隨後一個飄蕩若水的聲音在玉玄真人背後響起:“含煙參見玉玄師祖。”
玉玄默然良久,方才向身邊一張椅子一指,道:“坐吧。”
含煙怔了一下,垂首道:“師祖之前,哪有弟子的座位?”
玉玄真人道:“其實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們修道者若一心長生,活個幾百歲也不出奇,幾十年時光不過是彈指間事而已。你看紫陽真人就比我大了九十多歲。含煙,我們今晚不講道德門規,隻是隨便聊聊。何況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麽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
含煙心中默含著‘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麽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這句話,如水眼波隻是望著那張紅木雕椅,一時間,足下竟似有千鈞之重,怎都跨不出那一步去!
玉玄真人靜靜望著遠山中的雲海,動也不動,沒有分毫催促之意。
皓月從雲中遊出,又隱入霧裏,如是已幾進幾出,望星樓上的兩個綽約身影,卻仍未有分毫變化。
直到月落西山,望星樓上的冰封才悄然融化。
含煙款款在椅中坐下,依然柔淡如水地道:“多謝師祖賜座。”
玉玄真人終於露出一分笑意。她風姿綽約,清而出塵,若放在濁世,容姿也足以傾倒眾生。本來她這一笑縱不能令萬物失色,也足可使樓榭生輝,但唇邊嘴角那一抹化不開的苦澀,反而使這瑰麗的摘星樓變得淒清陰冷。
“含煙,我象你這麽大的時候,主掌丹元宮的紫玉師祖就曾叮囑過我,讓我不惜一切代價中興丹元宮……”
含煙微露訝色,抬首望著玉玄真人。
玉玄真人停頓片刻,方始續道:“當年我修道進境奇速,自入道德宗後,前後十年,無能出我之右者。那時我總以為大道不假外物,憑一已之力足以重振丹元宮。直至十五年前紫玉師祖臨坐化前將主掌丹元宮的大任交於我手中時,我依然如此以為。但在這十五年中,我才明白了什麽是人力有時而窮,何又謂大道艱難。我殫精竭慮,甚至於誤了自身修為,丹元宮卻每況愈下。”
含煙忙道:“師祖何必多慮?待到明年歲考時李玄真等三人道行想必應該更上一層樓,那時弟子在天聖境中當再無對手,必能為師祖拿回一個歲考第一,到時勝過太常宮應該有望。”
玉玄真人輕歎一聲,道:“就是九個第一都拿了又有何用?這些不過是些虛名而已。歲考上弟子一顯本領,不論是輸是贏,各宮底蘊真人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其實歲考考的不是弟子,而是各宮各脈的真人。這些年來,各宮脈實力此消彼長,強者愈強,弱者愈弱。此時我宮實際已危如累卵,若無大機緣的話,恐怕是中興無望了。”
含煙似是幽幽一歎,然後道:“弟子見識尚淺,不明白各宮脈間此消彼長之事。隻是含煙既然身為丹元宮弟子,那師祖吩咐的事,含煙定會盡心竭力。”
玉玄真人又是一聲歎息,方道:“含煙,我幻夢霓裳也用了,你又與紀若塵同窗授課,可謂近水樓台,這已是數月時間過去,可是那紀若塵怎麽還是與你若即若離?”
含煙低頭不語,許久方道:“這個……含煙也不知道。或許兩情相悅非是隻要緣份,有意而為也能殊途同歸。隻是……隻是……離得遠了,怕他不解其意。行得近了,又怕他輕易得來的不是寶貝,時候久了還是要扔下,另尋別個。這當中的分寸手段,含煙實在是不知,還得師祖指點。”
她這一問登時把玉玄真人問了個目瞪口呆。玉玄真人自幼修行,幾十年來一心向道,神識如玉,片塵不染。這般兩情相悅之事,於她而言實在是比羽化飛升還要難上三分。含煙不知,玉玄又怎會知道?
摘星樓上死寂一片。許久,玉玄真人方才擠出幾字:“此事……我也不知。”
章十流年二
“殷殷,你這幾天練劍很勤力,這當然很好,可也不能太辛苦了。你現在的氣色有些不好,還是歇歇吧。回頭媽向紫雲真人討一對七星璿龜,煉上一爐星龜返月膏,給你好好補補真元。”黃星藍一邊替張殷殷擦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邊滿是心疼地道。
張殷殷搖了搖頭,不耐煩地道:“媽,你好囉嗦!你和爹以前總說不能依賴仙丹靈藥來精進修為,現在怎麽全都變了?累點有什麽大不了的,我修一個晚上的三清真經精神就好了。”
說著,張殷殷拚命從黃星藍的手中掙紮了出來,腳尖一點地即向屋外衝去,一邊大叫道:“月藥,流輝,快去準備,本小姐沐浴後還要修道呢!”
“殷殷,殷殷!”黃星藍叫了兩聲,但張殷殷充耳不聞,早就消失在後院裏。她隻得歎一口氣,啐道:“這孩子,越來越難管教了呢!”可看她眉開眼笑的模樣,哪有半分怪罪張殷殷的意思?
黃星藍起身離了張殷殷所居的清心小築,剛一出院門,正好看到景霄真人向這邊走來。
“這時候殷殷該練完劍了,讓她休息一下吧。”景霄真人道。
黃星藍笑道:“她可不肯休息,現在正要沐浴更衣,好修煉三清真經呢!咱們的寶貝女兒真是長大了,居然懂得用功了。這一次歲考,殷殷的名次足足提升了幾十位,前幾年她可一直都是墊底呢。想想那時候叫她練一會劍,簡直比登天還難。”
景霄真人撫著長須,嗬嗬一笑,道:“殷殷天資本就絕佳,再懂得用功,道行精進自是不在話下。嘿嘿,這話又說回來,我張景霄之女又能差到哪裏去?”
黃星藍知張殷殷起手修煉三清真經的話,至少是一整夜的功夫,於是隨著張殷霄向正殿行去,邊行邊道:“景霄,你不覺得這兩個月殷殷象完全變了個人一樣嗎?現在她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修煉。不過有一點不大對勁,我悄悄看過她練劍,殷殷咬牙切齒的,倒似是要和什麽人過不去一樣。”
景霄真人笑道:“除了那個紀若塵,她還會和誰過不去?就算不說若塵的謫仙之體、前途無量,這孩子本身也算是相當不錯了。從他過往行事看,對殷殷十分回護,也算難得。且由得他們去鬧吧!”
黃星藍倒有些擔心,道:“可是殷殷脾氣莽撞,做事不知輕重,已經重傷過若塵一回。若她道行深了,想必又要去找若塵麻煩,可別再失手傷了若塵。”
景霄真人笑道:“怕什麽,小孩子間打打鬧鬧,那叫做青梅竹馬。”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聽完了顧守真真人的授業,正獨自一人向太常峰行去。眼前前方拐過一個彎角,再繞過一堵牆壁,眼前就會豁然開朗,現出通向太常峰索橋的大道來。行到彎角前,紀若塵心中忽然怦的一跳。以往找他麻煩的人都喜歡站在此處,待他轉過彎時,再突然大喝一聲。也不知是否想突如其來,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再說。現在紀若塵行到此處時心中又生不安之感,難道又有人在這裏等著他嗎?
“紀若塵!”果不其然一聲斷喝。
紀若塵暗歎一聲,抬頭望去時卻不禁一怔,原來攔在當路的卻是明雲。明雲沉穩莊重,處事得當,本來紀若塵對他很有好感,怎麽今日他也要攔自己一攔?
“明雲師兄,不知找我何事?”紀若塵彬彬有禮地回了一句。既然看對方這架勢乃是蓄意來找麻煩的,那麽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自己總得禮數周全,先占得一個理字再說。
“何事?”明雲麵色陰沉之極,道:“明心就算曾經得罪過你,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你有心構諂他偷你東西,害他清修半年,這也就罷了。但我宗歲考向來是點到即止,較技弟子又有法器護身,可你竟然重傷了明心,連腦骨都裂了!他與你有何深仇大恨,如何下得這般狠手?”
紀若塵一怔,問道:“明心傷得這麽重?當時我可沒動真元,而且他看上去也沒什麽事啊。”
明雲喝道:“沒動真元?以你現在這點道行,若非傾盡全力一擊,怎麽破得了明心護身法器,打裂他腦骨?若不是蓄意而為,何至於此?!還敢說沒動真元!罷了,過去是我看錯了你,今天我就要教訓一下你這無恥之徒!”
紀若塵聽了後並未回答。他解下身後背包,放置在路旁地上,又緩緩抽出黑樨木劍,方才行到明心對麵,道:“我本以為你是個通世故情理之人,沒想到看錯你了。看來今*****是不想聽我任何分辯。也罷,既然你要教訓我,那我雖然不是敵手,但也要殊死相爭!隻是看在同門之誼上,我還要提醒明雲師兄一句,教訓過我之後,你十年勞役是免不去的。”
明雲麵上鉛雲密布,教訓紀若塵的後果他當然知道。為乘一時之快而被罰勞役十年,怎麽看都非是明智之舉。這明雲也知道,但看到明心臥床不起,他登時一股急火湧上心頭,不顧一切也想給紀若塵一點顏色看看。此刻見紀若塵鄭重其事地擺出生死決戰之勢,明雲心中也多少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可是此刻被紀若塵拿話一擠,他又哪還有台階可下?
就在雙方一僵之際,牆角處又轉過來一位少年,冷笑著道:“太璿宮弟子果然名不虛傳,真是謙衝平和,公正不阿。打傷了人從不出聲,自己的人被傷了就要興師問罪。我們修道者豈同凡人,腦骨裂了又如何?隻要不傷道基、不損智慧,調理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能有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動幹戈?哼,我聽說紀若塵傷在你太璿宮弟子手中也不是一次兩次,那時怎不見明雲大真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明雲臉上一紅,登時為之語塞。
紀若塵轉頭望去,心中實在有些不豫。他本想拚著再受一次傷,也要將明雲送去勞役十年,好換一些清靜日子回來。這半路上殺出來的家夥雖然斥責得明雲無言以對,但也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實際上等於是幫了明雲。
明雲哼了一聲,狠狠盯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嘴角掛著譏嘲,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兩人互瞪良久,就連紀若塵都以為他們要動手打上一架時,明雲忽然回劍入鞘,轉身大步離去,連頭也不回。
此時紀若塵早已將這少年打量了個遍。他年紀看上去與自己差不多,麵如瑩玉,俊美異常。但他雙眼亮如晨星,隱隱有殺伐之氣。這少年樣貌本是極好的,隻是眼中殺意實在銳利,登時將本來一個脂粉叢中的軟玉公子變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劍。紀若塵仔細看去時,這才發覺少年眼中殺意偶爾閃過時,在最明亮銳利時分反而略有收斂。他知道萬不可小看了這收斂之意。去而有回,那可是比鋒芒盡顯要整整高出一籌的境界。紀若塵心下微驚,沒想到這少年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竟然已有太清玄聖境的功夫,遍數整個道德宗這個年紀的弟子,能修到玄聖境的也沒有幾個。再看他絲毫不買明雲的帳,紀若塵心中對他的身份已經大致有些數了。
果然那少年向紀若塵施了一禮,道:“在下姓李名玄真,乃是玉虛真人治下玄冥宮弟子,見過若塵師兄。”
紀若塵忙還了一禮,道:“玄真師兄年紀輕輕,道法精湛,在宗內素有大名,我是聞名已久,隻是今日才得一見。”
李玄真又深施一禮,忽然笑道:“好說,好說。可是……我說若塵師兄,我宮師祖玉虛真人同紫陽真人關係非同尋常,玄冥太常兩宮弟子私交也大多不錯。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如此禮數周全吧?麻煩不說,反而弄得生分了。”
紀若塵心中一喜,倒是沒想到李玄真如此沒有架子,不似其它有天分的弟子那般恃才傲物。再加上李玄真氣度相貌實在出眾,紀若塵心中自然而然的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李玄真又道:“聽聞若塵師兄得了歲考第一,本來今天我是特意想來見見師兄的,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明雲。我看他神色不對,就偷偷跟了過來。太璿宮弟子素來不大講理,這我也是常有聽聞,隻是沒想到明雲竟然也是這等人。唉,說起來今年歲考竟然輸給了他,真是慚愧。”
紀若塵見他襟懷坦蕩,連較技落敗這等丟人事都坦然相告,心中好感又升了一分,當下安慰道:“勝負乃是尋常事。說到羽化飛升,三清真訣才是根本,仙劍咒術不過是旁門左道而已。隻是……據我所知,玉玄真人所授的列缺劍蘊含天地之威,頗能克製太璿宮的大五行劍訣。玄真師兄何以仍然不敵明雲?”
“列缺劍?”李玄真失笑道:“玉虛師祖的列缺劍當然鬼神難敵,可是那至少要有上清境界的真元方能修習,我卻還差得遠呢。”
紀若塵啊的一聲,大為吃驚。玉虛真人不可能對本門弟子藏私,如此說來,自己所學那幾式列缺劍應該是玉虛真人專門為已創設、不需真元催動的招式。
李玄真陪著紀若塵一路有說有笑,轉眼間就快到索橋處,遙遙望去,雲風道長已經等在索橋邊了。李玄真當即停步道:“若塵師兄,雲風道長已在等你,我也該回玄冥宮了。說心裏話,在來見若塵師兄前,聽說師兄蒙各位真人垂青,我心裏也是頗不服氣的。不過今日一見,師兄的氣度智慧實在與眾不同。大道艱難,師兄求道雖晚,但這幾年時間的差距,轉眼之間就能補上。今後師兄如果再有麻煩,盡管來找我就是。別人會讓著太璿宮,我們玄冥宮可不會讓。”
紀若塵笑笑道:“多謝玄真師兄。不過隻要我不與他們爭,他們鬧多了幾次後,大概自己想想也會覺得沒意思,就不會再來煩我了。”
李玄真哈哈一笑,道:“難得若塵師兄心胸如此寬闊,那看來我雖然壞了若塵師兄的好事,你也不會怪我了。”
紀若塵心中一動,明知故問道:“我的好事?”
李玄真微笑道:“明雲雖然有些不通世故,可是仙劍道術的確非常厲害。我今年輸給了他,明年還想贏回來。可是罰勞役的弟子是不能參加歲考的。”
說罷,李玄真向紀若塵灑然一禮,言道就此別過,日後有時間還要介紹尚秋水與紀若塵認識,那也是個值得一見的妙人,然後就飄然遠去。
紀若塵看著李玄真的背影,一時間心內隱生寒意。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小覷了宗內弟子?看來除了明心明雲這些不大通世故的弟子外,道德宗中不知藏有多少有大智慧的弟子。自己可不要坐井觀天,把旁人的智慧瞧得小了。
但在細細回味剛剛一幕時,紀若塵突然發覺在提到尚秋水時,李玄真眼中閃過一絲隱約的光芒。
他似是別有用心。
匆匆三月過去,冬已去,春正來。
這日天尚未亮時,紀若塵就已坐在莫幹峰後山的一塊巨岩上,靜觀著麵前茫茫雲海。這塊巨岩猶如一隻展翼雄鷹,大半個身體都探出在危崖之外,將飛未飛。紀若塵所坐的地方,正是巨鷹的鷹嘴處。這隻巨大無比的鷹喙,堪可容兩人並坐。
嚴冬時分,環繞著莫幹峰的茫茫雲海泰半時候厚重如鉛。此季的雲海與寒冬又有所不同,望上去已是輕靈躍動了許多,再過片刻,當朝陽初現的刹那,這萬裏雲海都會鍍上一層金色,若泛著細細金色漣漪的海。
紀若塵是兩月前無意中發現此處寶地的。此後每逢來太上道德宮聆聽真人授業的日子,他往往會特意早到半個時辰,在此處坐上一會,靜觀日出群山。
這個時刻,紀若塵不引日華,不吸靈氣。他隻是坐著,什麽都不想,就那麽坐著而已。
這或許是惟一什麽都不用想的清靜時光。紀若塵知道這樣呆坐著十分奢侈,但他累了。他心中藏著太多的秘密,那謫仙二字猶如兩座大山,時時刻刻都壓在他的背上。無論做任何事,紀若塵都得背著這兩座移不走、放不下的山。這短短的一刻鍾時光,就是他惟一能夠放下這兩座山的時候。
在龍門客棧時,紀若塵總是從早忙到晚。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一刻,他最愛想的就是天上會掉下五十兩銀子,讓他買一小塊地,也能夠開上一間黑店,當當掌櫃的,威風一回。現在入得道德宗後,紀若塵房中堆滿了價值千金的法寶,然而清靜時刻、簡單快樂反而變成了一件極難求得的事。
隻是,這難得一刻清靜也僅有兩月不到而已。
紀若塵看著身邊悄然湧起、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水煙,聽得身後輕輕柔柔的足音,頭不禁又開始隱隱作痛。
含煙一言不發,徑自在紀若塵身邊盈盈坐下,凝望著遠方漫漫雲海。巨鷹雖大,但鷹喙上僅堪供兩人並坐而已。紀若塵與含煙幾乎要挨在一起,山風拂過時,她的裙邊袖角,淡淡水煙,以及縷縷暗香就會時有時無地自他身上掠過。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但這不同於初遇含煙那幾日的不能自已,這一次他十分清醒,正因為神智清明,所以對含煙的一舉一動反而感覺得分外明晰。此刻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他全身幾乎都被含煙身周的煙氣籠住。他與含煙上課時也曾並肩而坐,但那一是玉玄真人之命,二來兩人之間也有著距離。現在如此坐法,其實早已逾越了普通的同門之誼。
紀若塵這一次真正的糊塗起來,心裏隻是想著:“她……她怎麽坐得這麽近……”
就在朝陽初升的刹那,含煙忽然道:“若塵師兄,你占了我的地方呢!”
紀若塵啊了一聲,道:“這裏?可是我已經來了快兩個月了,從沒見過什麽人在這塊大石頭上啊。”
含煙淡道:“若塵師兄,‘蒼鷹展翼,東海日升’多少也算得是莫幹峰一景,我常到這裏看日出的,隻是此前沒有遇見師兄而已。”
紀若塵苦笑一下,看了看身下並不寬大的鷹喙,勉強向外挪了挪。他這一動,半邊身子已經懸空了。
含煙忽然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再動的話,可就要掉下去了。那時我可不救你。”
紀若塵一呆,轉頭望向含煙。含煙也正望向他這邊,在這極近的距離上對視,紀若塵心中忽然一陣發虛,轉過了臉去。含煙又是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好象很怕我。”
“這怎麽可能?沒有,當然沒有。”紀若塵矢口否認,但在剛剛那一刻,他又從含煙眼波深處看到了那塊不動而冰冷的巨礁。
含煙輕歎一聲,竟然握起紀若塵的手,仔細觀瞧。紀若塵雖然自幼勞碌,身上傷疤縱橫,但這一雙手倒是生得十分的好,就似從未操持過辛勞雜務的富家公子一般。含煙凝視看了半天,方道:“若塵師兄,你這雙手上血腥之氣凝而不散,徘徊不去,想必過去的殺伐是極重的。其實怕的,應該是含煙才是。”
紀若塵心下一驚,回轉頭來,迎上了含煙的目光。
這一瞬間,剛好有一陣山風掠過,將含煙身周終日不散的煙雲水氣吹得幹幹淨淨。這始終籠罩在霧裏雲中的女孩,終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眼前。
那一刹那,恰如靜夜花開,春江月升。
“含煙,你身上的煙雲怎麽散了?道基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些煙雲水霧,原本是含煙不想讓人看得真切而已。”
紀若塵心中一動,猛然泛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還未等他想清楚含煙語中含義,她即徐徐升起,飄然下峰,隻留下了一句:
“這鷹喙雖然不寬,也還容得下兩人呢,今後師兄無須回避。”
章十流年三
匆匆間又是一月過去。紀若塵與含煙曾兩次在鷹喙上共觀東海日升。兩次都很短暫,短暫到從踏露而來,到日升而去,還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兩次共觀日出,兩人都未曾交談過隻言片語,隻是並肩而坐,坐看著雲湧日升。
紀若塵一時覺得,若能一直在道德宗這樣呆下去,其實也很不錯。
大鬧之後有大靜。
歲考之後,道德宗重又回到忙碌、有序而寧靜的日子裏。在春暖花開的時節,所有人都會變得懶懶洋洋。太上道德宮雖以通玄手段隔絕了天時影響,宮中諸道長又多有高深道行在身,但天地之玄妙豈是人力可以測度?是以在這個時節,大多數修道者仍與凡人沒有多大不同,心情都會變得舒暢一些。
此時太璿峰上,景霄真人正與黃星藍並肩漫步,共賞峰上奇景。此時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張殷殷一身勁裝,身背木劍,一頭從錦花叢中鑽出,從景霄真人夫婦麵前飛奔而過,全當沒看見他們。
“殷殷!晚上跟我們一起用飯吧!”黃星藍叫道。
張殷殷立時扔下一句“不去!我剛練完劍,正要去修道呢!”,然後就消失在石徑的盡頭。
望著張殷殷消失的方向,景霄真人隻是撫須微笑,甚是得意。看來今年歲考,張殷殷戰績必然不錯,那時他張大真人教女有方,自然麵上大大有光。
黃星藍想法倒是不同,她微一頓足,嗔道:“殷殷這孩子!這幾個月每次見她,她不是在修道,就是在去修道的路上。哪有這種用功法?”
景霄真人夫婦並不深知張殷殷突然變得如此勤奮的原因,不過紀若塵倒是很快體會到了她苦練數月的成果。
“什麽?你還敢來比劍?”紀若塵大吃一驚,有些異樣地上下打量著張殷殷。
張殷殷當然明白紀若塵言下之意,臉上禁不住微微一紅,但她隨即鎮定下來,道:“你放心,我這一次可不是來找你拚命的,我們隻是切磋。”
隻不過她雖說是切蹉,可是念及她過往劣跡,紀若塵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他本以為上次的一頓痛打足以讓張殷殷從此知難而退,沒想到她陰魂不散,幾個月後竟然又找上門來。
“切磋?”紀若塵搖了搖頭,道:“我們哪一次切磋沒有見血?不……”
張殷殷黛眉立時豎起,纖手已握上了木劍劍柄。
紀若塵見狀,苦笑一下,立刻改口道:“……不過看來不比也不行了。隻不過若你再輸了的話,還是逃不了一頓痛打。”
“可以!但我贏了的話,就要把以前的賬雙倍奉還。”張殷殷平靜回道。這一次談到比劍,她完全未向往昔那樣輕易就被紀若法激怒,看來養氣功夫已經進了一層。紀若塵將這一切收在眼底,心中暗暗留上了神。
他點了點,道:“即是如此,你得給我三天準備時間,三日後的晚上,我們依然在後山鑄劍台見。這次比劍,我們就不限手段,各憑本事吧!”
張殷殷聽了,隻是略略點頭,就轉身離去。這種灑脫,又讓紀若塵小吃一驚。
三日之後,是一個無月的夜晚。但在太上道德宮煌煌燈火的輝映下,鑄劍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周遭景物。對於修道者來說,這些光亮已經足夠了。
當紀若塵來到鑄劍台上時,張殷殷早已等候在此。兩人此前已經戰過數回,這一次也不多有客套,簡單打個招呼後就即開始動手。張殷殷纖指虛握木劍劍柄,左手掐訣,徐徐抬起木劍。隨著她的動作,木劍嗡的一聲輕響,驟然放散出蒙蒙青色光華。
紀若塵麵容一肅,此刻見張殷殷竟起手就運起乙木劍訣,不由得立刻加了十分的戒備小心。他倒不是怕張殷殷的大五行劍訣,他怕的是她劍訣失控。從過往經驗看,大五行劍訣失控對於持劍者並非是什麽壞事,很可能事後隻是脫力,需要休養幾天而已,可是作為對手,那要需要麵對威力驟然倍增的一劍。與張殷殷鬥過幾次後,紀若塵甚至有些懷疑,這劍訣失控說不定也是大五行劍訣的一大殺招。
紀若塵當下木劍一振,直接運起列缺劍,小心翼翼地與張殷殷鬥在一處。
甫一交手,紀若塵立刻發現了張殷殷的不同。她木劍上青芒雖然微弱,但穩定異常,沒有分毫的失控跡象。而且她更是一反往日的焦急浮燥,出手沉凝,鬥得極有耐心。紀若塵道行上本就較她差了一層,盡管劍訣上占著便宜,但仍是鬥得十分辛苦。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足有一刻鍾的功夫,張殷殷依然沒有任何急燥之相,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紀若塵拖下去。她道行比紀若塵深厚許多,這麽一拖,先被拖垮的很可能是紀若塵。
紀若塵多少有些年輕氣盛,雅不願被她擊敗。此時眼見戰局不利,他立刻脫身退後,將木劍插於地上,右手二指並攏,一聲叱喝,指上已燃起淡淡真火。
張殷殷一見就知紀若塵要用符。當下她也不示弱,先以乙木劍氣護住全身,又取出三張功效各不相同的護體符紙,冷笑著看著紀若塵。此戰之前她已做萬全準備,誓要勝出一場,洗刷連敗之恥,報複吊打大仇。
然而隨著紀若塵的動作,張殷殷臉上笑容全失。她張大了口,不能置信地看著紀若塵從懷中取出整整一疊的符紙!這一疊黃符簡直厚如書冊,怕是有近百張!相較之下,張殷殷那三張護體符紙看上去顯得無比單薄,似是一陣風過去,也能吹得裂了。
道德宗弟子之間互相比試,素來以鬥劍為主,等得道行高些時也會有運用奇形法寶相鬥。在鬥劍之中,用符也是一項重要手段,但道德宗正統用符傳統乃是選用威力大的咒符,務求有一舉扭轉戰局之力。這樣的咒符往往發不了二三張,弟子的真元就會耗去一小半。是以道德宗門內比劍,難得見到一場中有用到三張符以上的。如張殷殷,使動這三張符紙就已是她的極限,再多一張,她餘下的真元就不足以馭使乙木劍氣。
她又何曾見過象紀若塵這般拿出厚如書冊的咒符的情形?
以紀若塵的道行,拿出這麽多的咒符,隻能說明這些符咒都是些威力最弱、僅供弟子們習練符咒所用的道術。而且要運使如此多的咒符,紀若塵還需得有特殊手段,才能保證催符迅速,免得給對手借機近身。可是這些就算給這些符咒打上身來,以張殷殷的道行,那也是不痛不癢,是以她根本不怕。
張殷殷兩樣都猜對了。紀若塵的確手裏握的都是最簡單的咒符,他也的確有太微真人所授獨特法訣,可以迅速催化符咒。
她惟一沒想到的,就是這些咒符一起運出時的景象。
紀若塵左手一展,數十張咒符如扇般展開,然後刷的一聲,最上麵一張自行飛出,飄在他麵前。他一聲叱喝,右手燃燒著真火的二指已然將咒符對穿,指上火焰迅速燒穿咒符,一道狂風平地而起,迅速向張殷殷撲去。
刷刷刷刷!一張張咒符按順序從紀若塵左手上飛出,又在他右手上燃燒殆盡。狂風、飛沙、陰雲、寒氣,一個接一個生成,將張殷殷包裹在當中,圍繞著她盤旋不已。看來紀若塵早有準備,連咒符的順序都事先排好了。
張殷殷一臉冷笑,周身籠罩在蒙蒙青光之中。盡管秀發在風中狂舞不定,但在乙木劍氣和三重護身符咒的守護下,她根本未受任何傷害。
紀若塵緊接著又燃起一張咒符,低空中本已浮著一朵陰雲,此刻忽然一聲霹靂,豆大的雨珠傾盆而下,若一道水龍,衝入下方的旋風之中。
張殷殷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目瞪口呆地看著狂瀉而下的雨水在狂風中盤旋兩圈,與漫天塵土混合在了一起,然後忽然化成大片大片泥漿,向她披頭蓋臉地澆下來!張殷殷出身高貴,自幼鍾鳴鼎食,乃是一個極講究和愛幹淨的主,此時見漫天泥漿澆下,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那是何等恐怕之象!
她隻嚇得動彈不得,惟有尖叫一聲!
刷!泥漿兜頭將張殷殷澆了個透。
張殷殷幾乎要哭了出來,拋下木劍,趕忙將臉上爛泥擦去。待到雙眼能夠見物時,她雖然未發悲聲,但大滴大滴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湧了出來。
紀若塵正站在她身前三尺之外,同樣一身爛泥,手中木劍虛指張殷殷咽喉,道:“你輸了。”
張殷殷一邊擦著臉上的爛泥,一邊怒道:“你……你……無恥!”
紀若塵隻作未曾聽見,仍是道:“你輸了。”
張殷殷聽後一言不發,幾下粗粗擦去臉上爛泥,冷著臉道:“好你個紀若塵,隻希望你下次還能有這麽好的運氣!這次本小姐認栽,動手吧!”
紀若塵哼了一聲,張手抖出一條黑色細繩,就要上前綁人。張殷殷立時退了一步,喝道:“本小姐一言九鼎,可不會輸了不認!你也不用捆綁吊人,盡管動手,我絕不閃躲就是。”
張殷殷此時稚氣尚未盡去,此刻一番話說得老氣橫秋,看得紀若塵哭笑不得。既然張殷殷已然放下話來,那他也不客氣,繞到張殷殷身後,木劍高高舉起,重重地落在她腿側。張殷殷全身一顫,咬緊牙關,一聲不出。
啪!木劍又狠狠抽在她臀上。張殷殷臉色一白,仍然沒有出聲。
紀若塵第三番舉起木劍時,夜空突然雲開霧散,一線清冷的月光當空灑下,落在了張殷殷身上。紀若法忽然發現,盡管仍是一身泥汙,然而張殷殷月下身姿綽約如仙,一張不禁吹彈的臉上雖有隱隱汙痕,但也難掩那初成的無疇麗色。
紀若塵眼見手中木劍就向她挺翹的臀上落去,胸中猛然湧上一股熱流,手上不禁就是一顫。
木劍仍然落在她身上,但力道較前麵兩記可就輕得太多了。張殷殷心下疑惑,抬頭望向紀若塵,恰見他也正望了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都如遭雷擊。刹那間,張殷殷滿麵飛紅,紀若塵匆忙轉頭。
寂靜。
片刻之後,紀若塵方勉強咳嗽一聲,舉起木劍,喝道:“還未打完呢!”
張殷殷垂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隻是靜等木劍落下。可是她等來等去,終是沒有等到這一劍。
紀若塵幹咳了半天,可高舉的木劍非旦沒有落到張殷殷身上,反而回到自己背後。但他仍然嘴硬道:“今天已經教訓了你,下次再敢來糾纏,那就……那就打得更重!”
張殷殷似是完全沒有聽見,又靜立一刻,見紀若塵沒有再動手的意思,這才突然飛奔下山,若一陣風般,再沒回頭。
轉眼間,她身影就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紀若塵又在夜風中立了片刻,這才徐徐下山。
轉眼間夏去秋來,葉落雪飛,直至第二年歲考將至,張殷殷也未曾再在紀若塵麵前出現。
偶爾中夜回想,紀若塵也有些弄不清楚,自己最後的那一劍,究竟下手是輕了,還是重了。
章十流年四
未曾見張殷殷來糾纏,明雲和明心似也轉了性,在久違的清靜日子裏,紀若塵竟有些微失落。
或許是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含煙雖已不再與他一同聽玉玄真人授業,但每個月總有那麽一次兩次,兩人會在鷹喙上相見,共賞日出。
早在這一年八月,紀若塵就已突破了太清靈聖境,開始研習太清神聖訣。以七個月時間突破太清靈聖境,就是放眼整個道德宗,也算是不錯的了。
起始修煉太清神聖訣之後,紀若塵歲考又進一階,今年就將與張殷殷對陣了。一時間他竟然心中隱隱的多了一些期盼。而與含煙的鷹喙賞日,雖然兩人從未在此時交談過,但個中朦朧滋味,也會令他偶爾間回味不已。
匆匆間歲考將至,紀若塵收起綺思,專心修道。道德宗道法繁多,有體有用。三清真訣自然是萬法之源,然而如丹鼎咒符圖錄仙劍之類的應用之道,研習得多了,對於三清真訣的體悟也有不可或缺的作用。隻是一人精力有限,修煉三清真訣的時間多了,自然對其它的學問就會荒廢一些,反之亦然。在歲考之中為求克敵製勝,自然要在應用之道上大下功夫,也就難免要誤了三清真訣的進境。
紀若塵剛將太清靈聖訣修至圓滿,真人們就已看了出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真人們雖然均示意嘉許,但殊無多少歡喜之意。紀若塵見慣紅塵,自然看得明白。果然不出他所料,過不了幾天,就有幾位真人私下詢問他是否近來沉溺於雜學道術,反而荒廢了三清真經的修習。
紀若塵初時尚是十分不解,然而事後靜思,越來越覺得真人們的反應有些不對。他私下裏找雲風道長一問,這才知道修成太清靈聖訣時,明雲、李玄真等人皆用了五個月不到,而姬冰仙更是僅用三月即將此境修成!
兩相一對比,紀若塵當即恍然大悟。自己雖然修煉進境較一般弟子已然快了許多,可是與姬冰仙這等天資橫溢之人相比,仍然相去甚遙。若他隻是一個普通弟子,必然會受到諸位真人嘉許,但此時在真人們眼中,他可是謫仙之體,天授之質。紀若塵察言觀色,已然知道在諸位真人心目中,自己修道慢過了姬冰仙已有些說不過去,再慢過了明雲等人就更是難以接受了。
紀若塵雖然同領八位真人授業,分了心思,自然要影響些進境,可是道德宗三清真訣講究頓悟,他又服了不少仙丹妙藥,還有諸多輔助修煉的法寶,所以這個借口也有些勉強。
一想通了這些,那本應是十分高遠清爽的秋,刹那間變得陰鬱了許多。
這一日,當紀若塵授業結束後,已是夜幕低垂。他心事重重,未走平時常走的大道,而是選了一條幽靜無人的小徑,慢慢行來。
這條小徑夾在兩堵高牆中央,正中有一個方形石場,場中有一口古井。紀若塵曾走過一次,隻知這裏十分清幽。此時夜色全黑,他一路行來果然一個人都不見,正適宜獨想心事。在路過井口時,他眼角餘光落處,忽然有一道幽幽碧光閃過。
紀若塵心下微驚,停下腳步,向碧光閃動處望去,這才發現石場一角的牆壁下,正擺放著一座青銅古鼎。銅鼎式樣奇古,上麵鐫刻著數行古篆。這些古篆紀若塵也是一個都不識得,可是他總覺得這些文字似乎曾在哪裏見過,但一時息也想不出來在什麽地方看到過類似文字。
古鼎放在這裏已不知有多少個年頭,銅綠斑駁,上麵已然積了不少青苔,似隻是一個無用之物。然而在紀若塵雙眼中,古鼎鼎身上偶爾會閃過陣陣碧光,看來在莫幹峰這洞天福地中放得久了,這銅鼎也吸聚了不少靈氣。
紀若塵注視著銅鼎,神態如常,心卻漸漸地跳得快了起來。他微向前踏出一步,可是腳剛剛伸出去,又匆忙收了回來。然後,他就靜立原地,動也不動,隻是盯著銅鼎看個不停。
忽然有雲飄過,遮住了天上的皓月,小巷中驟然暗了下來,然而紀若塵依然不動。
隻是當雲開一刻,他才如電般閃到銅鼎前,輕輕一掌拍在銅鼎上。
他這輕如鴻毛的一掌卻如有萬鈞之力,竟然無聲無息地沒入了銅鼎之中!鼎身上古篆同時亮起,複又暗去,如此九明九暗,方才不再有異樣。銅鼎逐分逐分地變得模糊起來,然後一陣扭曲,就此消失。
隻是刹那之間,紀若塵已有如在暴風中衝刷過了九次,周身腑髒如裂,臉色蒼白之極。他萬沒想到,這看似不起眼的古鼎中竟然含有如此龐然不可或擋的靈氣!
隻是這些靈氣渾然無鋒,全無一絲殺伐之意,紀若塵這才勉勉強強地承受了下來。但他仍覺胸口一甜,就想噴出血來。隻是他心誌堅毅,竟然一仰頭,硬生生將血給吞了回去。雖然胸腹間又是一陣劇痛,但終究沒讓一滴血落在地上。百忙之中,他還不忘揮出一道袖風,將揚起的灰塵吹到一邊去,不讓片塵及身。
紀若塵四下望望,見沒有驚動任何人,這才加快腳步,向太常宮行去。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些隱隱約約的莫明感覺,似乎今夜解離了這個無用的銅鼎,並不是一件小事。從那龐然無匹的元氣來看,這尊銅鼎或許並非是件無用的飾物,倒很有可能是件上好法器。
不過紀若塵出身黑店,鑽研的是人心,習練的是悶棍,入了太上道德宗後又專心道術,從未讀過聖賢之書,治過經史子集,綱常禮法那是一概不知。就是知了,他也不以為然。在他心中,倒的確是有句微言大義,向來被他奉若神明的。
天下之物,惟有德者居之。
紀若塵心中惴惴不安,匆匆離去,並未抬頭看看夜空。那一輪當空皓月中,不知何時已染上一塊碧斑。
古井中悄然浮起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看上去似是一個女子。她長發披肩,眉目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上身可見著一襲古裙,下半身就是一片蒙蒙白霧。盡管看不真切她的容貌,然而一舉手,一投足,那不經意間露出的一縷風情,竟已有傾城之意。
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她凝立不動,良久,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一時間雲重月淡,似有一江的哀怨,都在這一歎中傾盡。
“翼軒啊翼軒,已經這許多年過去了,你……你終於記起我了,終於想來救我了,是嗎?這孩子是你的再傳弟子吧,竟然一掌拍散了文王山河鼎……這怎麽可能?唉,是他太厲害呢,還是我真的老了?”
此時小巷的另一端忽然傳來一陣隱約人氣,一個身影迅速向這邊走來。他身形凝重如山,又輕靈如羽,似是踏波而來,足下片塵不起,轉眼間就到了古井邊。單看他身形步法,就可知道行十分深厚。
他在井口邊沿貼上八張血紅符紙,這才俯下身去,向井下道:“老前輩,今晚弟子帶來一隻冰蟾,可作稍補元氣、略消炎毒之用。前輩放心,弟子定當盡心竭力助您脫困。弟子最近才察知,井旁這座古鼎名為文王山河鼎,太過霸道,弟子功行遠遠不夠,實在無法破得此鼎,有負恩師重托。老前輩,為求早日破得此鼎,今晚你就將那篇《北帝誅仙錄》盡數傳了給我吧!”
他話音未落,頭頂上忽然傳下一個冰冷之極的聲音:“老前輩?我很老嗎?”
他大吃一驚,猛一抬頭,這才發現飄浮在自己頭上的隱約身影,當下駭得急退幾步,後背重重地撞在牆上,這才停住。一時間,他嚇得話也說不清,指著那女子身影,牙關打戰,隻是道:“你,你……你怎麽出來了……”
那女子淡笑一聲,雖不見容貌,但笑音中自有奪魄奪魂之力,又道:“這文王山河鼎很霸道嗎?霸道怎麽被人給一掌拍散了?你隻是想騙我的《北帝誅仙錄》吧。”
那男子向旁一看,果然那尊文王山河鼎已然消失無蹤。他當時臉色慘白,吃吃地道:“不,當然不是!道德宗三清真訣講究循序漸進,隻靠三清真訣的話,弟子再有五十年也搬不動文王山河鼎……”
女子冷笑一聲,打斷了他,道:“廢話少說!你既然那麽想要《北帝誅仙錄》,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好了。”
說罷,她伸指向那男子一點,那男子眉心一紅,刹那間飛出八滴鮮血。她曲指彈了八記,八滴鮮血一一飛散開來,分占八卦方位,環繞著她緩緩飛行。
她雙目微閉,沉聲頌道:“玉出紫府,一氣生煙。帝君烈血,北鬥然骨,九色蓮開,萬法自潰。”
隨著她頌咒聲漸漸高亢,分列八方的八滴鮮血一一轉成金色,然後大放毫光,化成八朵鬥大蓮花。
旋即蓮開花綻,蓮心中又各自飛出一片蓮瓣,蓮瓣之色各不相同,在那女子手心中合成一朵小小蓮花。花開後,蓮心又是一色。
那女子須臾頌咒已閉。她並未急於發動咒法,而是凝視著掌中的九色蓮花,暗歎一聲,喃喃地道:“翼軒,我這就來找你了。當年我舍身為你,卻不知後來結局如何。你……你可逃出去了?”
在這即將脫困的一刻,她竟似有些畏懼。也不知是畏懼那不知經過了多少年的世界,還是畏懼那即將揭示的結局。猶豫許久,她猛然抬頭,清喝一聲:“破!”
九色蓮花光華驟盛,一飛衝天!
西玄山上一聲驚雷炸響,千丈莫幹峰竟也微微晃動一下。太上道德宮上驟然亮起一層淡淡光罩,猶如一個巨大無比的大碗,將整個太上道德宮罩於其下。
護翼著太上道德宮千年的西玄無崖大陣,終於現出形跡。
光罩中心突然亮起一個光點,與整個大陣相比,這光點可謂微不足道,然而其中所蘊光華,足可光耀日月!光點中,一朵九色蓮花冉冉飛升,蓮花之下,那女子長發飄飛,裙袖如雲,徐徐自西玄無崖陣中脫出!
她在空中定了一定,當空清喝一聲,一時間太上道德宮滿宮皆驚:“洞玄老賊!待我道行一複,自當重回此地,與你再議多年相待之誼!”
言罷,她駕起九色蓮花,衝霄而去。而太上道德宮中燈火通明,無數弟子皆被驚起,當下一片混亂。莫幹峰周圍幾峰上,又有數點光華升起。幾位真人倏忽間在空中會合,但見那女子已然遠去,互望一眼,麵色均是凝重之極。
他們卻是不敢去追。
此時太上道德宮一處秘地中,四壁蕭然,惟有一燈如豆。正中石榻上,紫微真人徐徐張開雙目,忽而冷笑一聲,道:“無知妖孽!家師雖已仙去,但我道德宗中,仍有斬你之人!”
他手撫身旁長劍,凝思片刻,雙目又緩緩閉起。
此時在太常峰上,紀若塵立在索橋旁,張口結舌,呆呆地看著夜空,久久不能言語。他心下震驚之極,隻是想著:“那女子是誰?竟然……竟然有如此神通!洞玄又是誰?是哪位真人嗎?我怎麽從沒聽說過?嗯,‘待我道行一複,自當重回此地,與你再議多年相待之誼’……嘿!真沒想到,天下竟然還有敢對道德宗如此說話的人,真是好威風!可惜就是煞氣還弱了點,若換了是我,怎麽也得加上踢翻莫幹峰,火燒道德宮這兩句……”
他胡思亂想了一番,胸中氣血又有些凝滯不動,當即一驚,匆忙向自己住處奔去,以消受今夜意外之獲。
此時此刻,盡管太上道德宮已是沸沸揚揚,那口古井旁仍是清清冷冷,隻是少了一個文王山河鼎,多了一具幹屍。
章十流年五
直到天色大亮,紀若塵方才將經脈中湧動不休的靈力勉強壓製下去。然而他知道後患仍遠遠未消除。此時不僅僅是經脈,甚至於他的紫府、泥丸、華庭都受鼎氣影響,隱現碧光,有凝結盤固之象。
他早不知後悔了多少次,不該胡亂去解離那尊毫不起眼的銅鼎。可是自從有了紫晶卦簽的前車之鑒後,紀若塵知道真人們所贈法寶都是有名有姓之物,萬不能隨意解離。總不能若大的太上道德宮,就他一個總丟東西吧?可是如此一來,隻靠自身修為,紀若塵又怎麽能夠追得上姬冰仙這等天才?萬般無奈之下,這才動了銅鼎的念頭。
好在紀若塵運氣不錯,這半個月輪到紫陽真人授業。紫陽真人並不授他什麽課業,隻是叮囑他勤修三清真訣,偶爾才將他找去,天南海北、海闊天空的高淡闊論一番。因此他現在倒是有了從容融匯銅鼎靈氣的時間。
紀若塵在院門處掛了個清修牌子,示意自己這幾日要閉關修煉,勿要打擾。說起來這歲考第一也並非全無好處,紫陽真人一高興,撥了一處三間房的清幽小院與他,作為清修之所。
紀若塵這一次閉關足有七日,曆盡許多凶險苦痛,方算修煉完畢。他張開雙目時,窗外一片清冷月光,已是子夜時分。他口一張,哇的一聲噴出一口碧血,血中還包著一物,落地時發出清脆聲音。
紀若塵麵色蒼白,看上去十分虛弱。他掙紮著下了床,將地麵血汙中的小物事拿起,仔細觀瞧。這是一尊青銅小鼎,式樣古樸,鼎身上有許多小到幾乎看不清的古篆。看那式樣,分明就是被紀若塵解離的那尊青銅古鼎,隻是小了數十倍而已。這隻小尊不過寸許見方,隱現碧色光華,除了大小之外,倒與原本的青銅古鼎並無多少不同。小鼎有一線若有若無的靈氣,牽在紀若塵身上。
紀若塵惟有苦笑。他為除後患,冒險運起太微真人所授的離火真訣化消鼎氣,未曾想倒以自身為鼎爐,將多餘鼎氣煉出了這麽一件銅鼎來。這可是他不借寶材,不動鼎爐,純以一已之力煉出的第一件法寶。可惜的是這尊小鼎看起來全無用處,他又做賊心虛,絲毫不敢拿出示人。
他把玩了這尊小鼎半天,才心事重重地將它收藏好。紀若塵此番閉關頗有成效,經脈中鬱結之氣盡去,雖然紫府、泥丸等要害仍有凝金之意,但也緩解了不少。假以時日,當能盡數化去體內鼎氣。
月已偏西。
紫陽真人坐在案前,手捧一本道藏,正讀得津津有味。道行到了他這個地步,早可以不眠不食,依然長生。
此時房門輕輕叩響,雲風道長走了進來,道:“師父,若塵已經出關了。說來奇怪,以他目前道行不可能閉關閉到七日。另外弟子感覺,若塵出關後真元有所變幻,周身了無生氣,全不似三清真訣能夠修出的境界。那種感覺……倒似是一件器物,年歲日久,有了靈氣一般。”
紫陽真人揮了揮手,笑道:“若塵是謫仙之體,仙人之事哪是我們揣摩得到的?他身上有些什麽古怪也很正常。再者說,就算我們會錯,那難道紫微真人也會算錯?或許這是哪位真人私下裏精修有成,悟出一門妙法,偷偷授給了若塵也說不定。不過這事可不好開口去問。你勿需擔心,下去吧。”
雲風道長不再多言,施了一禮後,退出了房間。
雲風走後,紫陽真人笑容立消。手中那本道藏拿起又放下,每次都讀不上數行。紫陽真人索性將這本道藏扔在一邊,起身踱步。踱了數十圈後,方立在窗前,歎一口氣,暗忖道:“來了謫仙,走了妖孽,雖說一進一出暗合天道,隻是為何我心下仍是如此不安?現在道德宗亂象已顯,紫微師弟啊,惟有希望你推算無誤了。唉,我道德宗一宗前途全寄於你一身,這……總不是什麽好事。”
又過七日,紀若塵方將鼎氣初步消盡。他解離了如此一尊玄妙古鼎,雖然鼎氣十之八九都被他無意中煉成了青銅小鼎,但餘下的也非同小可,令他真元大進。隻可惜他現在道行實在低微,鼎中元氣能為他所用的千中無一,這當中的浪費,簡直已非暴殄天物可以形容。
此番真元大進後,諸位真人果然精神一振,紛紛誇讚他天資獨到,頓悟有方,當下賜法寶的賜法寶,傳秘術的傳秘術,一時間將紀若塵弄了個手忙腳亂。
那一晚走了妖物,整個太上道德宮都鬧得沸沸揚揚,但奇怪的是此後不見真人們有任何動靜。時間一久,這事也就慢慢淡忘了。
時如白駒過隙,西玄山大雪紛飛,又是一年歲尾將至。
太璿峰上一片忙碌,修為仍在太清境界的弟子練劍修道,忙得不亦樂乎。景霄真人夫婦也放下手中雜務,與幾位師兄師弟一齊指點門下年輕弟子。在景霄真人接常太璿峰的十餘年中,太璿宮日益興盛,去年歲考時僅以微弱劣勢敗於玉虛真人的玄冥宮之手,屈居第二。
今年景霄真人勵精圖治,勢要將第一從玄冥宮手中奪回,以能好生羞辱一番玉虛真人。
這日子夜時分,太璿峰上忽然響起一聲長嘯,其聲清如鳳鳴,曆久而不散,方圓百丈皆聞。黃星藍正和景霄真人在燈下弈棋,聞聽之後登時麵有喜色,道:“這是殷殷的聲音!走,看看去!”
氣動開聲,直上九宵,乃是三清真經修至太清真聖境時始有之象。
須臾間景霄真人夫婦已然出現在張殷殷所居的院落中,正好看到數個丫環從房中狼狽奔出,緊接著又有一個大花瓶從房中飛出,呼嘯著追襲而至。太璿峰上,縱是尋常丫環也有道行,她們略一側身,就讓過了這個花瓶。但既然張殷殷要砸東西,那就誰都不敢去接,眼睜睜地看著這價值不菲的前朝花瓶在青石路麵上摔得粉碎。
“滾!都給我滾出去!”房中的張殷殷顯然怒不可遏。
黃星藍急忙走進正房,見張殷殷單手舉著一座重逾百斤的紅木書台,就要向門口砸來。
張殷殷見進來的是黃星藍,先是一怔,然後將紅木書台一扔,猛然撲進她懷裏大哭起來。
黃星藍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忙一把抱緊了張殷殷,急問道:“殷殷,出什麽事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你告訴媽,媽給你出氣!就算是玉虛那老雜毛的弟子惹了你,媽也先把他抓來太璿峰關上半月再說!嗯,不用說了,我看多半就是玉虛老雜毛幹的好事!別宮弟子諒也不敢欺負你!你等著,我這就找玉虛理論去!”
她越說越怒,到最後一句時,聲音中已帶了一絲殺氣。
景霄真人雖未出家,可是太璿峰弟子中道士仍占絕大多數。黃星藍急怒之下,左一句雜毛,右一句雜毛,可是幾乎將太璿峰上上下下給罵了個遍。別的不說,光是此刻立在院落中的幾位師兄師弟就均是道士。聽得黃星藍所言,他們你看我,我看你,惟有苦笑,沒人敢多言一句。
在這太璿峰上,素來是寧可得罪景霄真人,不能招惹星藍夫人。
奇怪的是,一聽黃星藍的話,張殷殷忽然不哭了,隻是死活賴在她懷中不肯出來。黃星藍一見即心知有異,於是先將房中眾人都轟了出去,然後才向張殷殷低聲相詢。
張殷殷支吾半天,方道:“媽,還有一月就要歲考了……”
黃星藍望著張殷殷,靜等下文。張殷殷目光偏向一旁,似是不敢與黃星藍對望,隻是她素來不善說謊掩飾,要麽就說實話,要麽就是打死不說。此時她猶豫許久,才道:“嗯……那個……我修進太清真聖境了……”
黃星藍一怔,心道這可是好事啊,何以張殷殷會發這麽大的脾氣,又要大哭?難道是煉出了岔子?她趕緊仔細觀瞧一番,那張殷殷氣血充盈,神完意滿,狀況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當下黃星藍又細細詢問,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問不出什麽來。她心底更是疑惑,於是安慰張殷殷一番後,就此離去,要找張景霄好好參詳一下,看看其中究竟有些什麽問題。
歲考如期而至。
這一年的歲考四平八穩,談資不多。惟一值得一看的是明雲、李玄真和尚秋水的連環大戰。今年的勝負剛好掉了過來,李玄真勝了明雲,明雲勝了尚秋水,尚秋水勝了李玄真。
紀若塵初入太清神聖之境,本來不為人看好。但他有諸多克製別宗弟子的手段,對於無特別道法克製的北極、玄冥等宮弟子,他也有高明手段,或是依仗大量上品符咒壓製,或是依靠先天卦象死守。
相較於他的咒符戰法以及層出不窮的道法秘術,別宮弟子倒是更怕紀若塵的先天卦象。一旦遇上這等隻守不出、滴水不漏的無賴戰法,別宮弟子惟有脫力而倒一途,個中過程實在是苦不堪言。而且紀若塵在歲考前突然道行大進,與別宮弟子相較,真元上也不吃虧。
明心也剛剛修入太清神聖之境,與紀若塵較技之時,紀若塵懶得麻煩,抬手就是一張殛電隱雷符,將他擊暈了事。
然而張殷殷修為又進了一層,他也就沒了與她相見較技的機會。在擊倒最後一個對手的刹那,紀若塵不知怎地,心頭竟隱有失落之意。
這年歲考,紀若塵戰無不勝。
正月月底,李玄真忽然來到太常宮,興衝衝地拉了紀若塵就走,說到好不容易湊準了時候,要介紹尚秋水這妙人與他認識。紀若塵一頭霧水,還未及多想,就被李玄真強拉出房門,一路向太上道德宮後山奔去。
自李玄真初次說要介紹尚秋水至今,已近一年。隻是山中無日月,修道多長生,一年時間實在是算不得什麽。
後山一座三麵臨空的石台上,早已立了一個身影,風姿如仙。石台上另放了一張八角遊仙桌,擺著兩張鬆柏長青椅,桌上放著幾盤果品,一把青瓷酒壺。
感應到李玄真紀若塵到來,那人即轉過身來,含笑道:“玄真師兄,此次把酒言歡,你可是讓我足足等了一年啊!”
他乍見李玄真身邊還有一人,不由得一怔,臉上立時有了些不豫之色。
紀若塵此時見了他,也不由得一怔。
這人雖是一身道裝,然則麵如凝脂,唇如點朱;雙眉如劍,決絕中隱有三分蕩氣回腸;眼若晨星,剔透處另現萬傾煙波蕩漾。舉手投足,均讓人回味無窮,含笑若朝花帶露,不語時恰似玉盤凝霜。
紀若塵實在想不到天地間竟還有如此人物,一時間,竟有些看得呆了。
李玄真笑道:“秋水師弟,來來來,我為你引見一下。這位即是紀若塵紀師兄。若塵師兄入道雖晚,然則實有經天緯地的大才,單看八脈真人均對他另眼相看,就可想而知。更難得的是若塵師兄豐神如玉,胸襟若海,那種氣吞山河的大氣概,我實在是自愧不如。”
紀若塵臉皮雖厚,聽了李玄真如此一番惡狠狠、赤裸裸的誇獎,老臉也不禁紅了一紅,急忙搖手道:“我道行低微,哪當得起玄真師兄誇獎?秋水師兄可要見笑了。”
尚秋水一雙星眸盯著紀若塵看了片刻,方才展顏笑道:“玄真說得沒錯,若塵師兄道行雖低,但那是因為入道太晚之故。師兄道法玄奇,雖源於三清真訣,然則真元之中卻大有古拙質樸之意。這一番境界,可就不是我能夠領會的了。師兄果然好人才!來來來,今日恰好雲開天清,咱們憑崖把酒,不醉不歸!”
李玄真當即入座,拿起酒壺嗅了一嗅,笑道:“這一壺玉露天漿看來足有六十年,你可真下本錢!秋水啊,你偷了太隱真人的酒出來,就不怕回去受罰?可你現在後悔已經晚了,哈哈,哈哈!”
紀若塵眉頭微皺,心中隱隱感覺有些不對。他年紀雖輕,但在人情世故上已可稱得上是老奸巨滑,早看出來李玄真爽朗笑聲之後,竟然有好不容易鬆一口氣之意。
尚秋水微笑道:“玄真,這你可就錯了。我今年好不容易殺出重圍,拿了個歲考第一,太隱師祖方才賜了這一壺酒。從你們兩人手中搶這第一,十成十是要靠運道的,與那龍口奪珠實也相去無幾了。”
石台上僅有兩張椅子,尚秋水將餘下一張椅子讓了給紀若塵,自己袍袖一揮間,已有一道清風從遠處托來一塊巨石。他權以石作椅,盈盈坐定。
三人談笑風生,說的都是些神仙傳說、宗內逸事,紀若塵揀了幾件上山前的趣事說說,也讓從未下過西玄山的尚李二人聽得津津有味。
頃刻間日薄西山,酒盡盤空,三人這才散了。
紀若塵獨向太常峰行去,一陣山風吹來,猛然覺得身上一陣冰冷,這才發現貼身衣物已然濕透,貼在身上又粘又冰,說不出的難受。
原來在那雙如水眼波注視下,不知不覺間,他竟已汗透重衣。
章十一陌路上
歲月所向披靡,諸真人對紀若塵均是讚許有加,就連向不輕易許人的太隱真人也破天荒地鼓勵了他幾句。在太隱真人眼中,紀若塵不論道行進境多快、秘法多麽玄妙,都不值一曬,惟有他以先天卦象為源發展出的龜縮大法,實是發前人所未發,頗為難能可貴。
其實道德宗可以上溯三千餘年,厚積而薄發,門下弟子隨著三清真訣修為日益深厚,淩厲攻擊手段也不知道有多少。等入得上清之境時,紀若塵再這般死守不出,早不知被對方的飛劍法器給穿多少窟窿了。
紀若塵心中另有計較,歲考甫一結束,他即埋首苦研丹鼎與先天卦象。紫雲真人和守真真人大喜,悉心指點之餘,又與了他不少天材地寶,供卜卦煉丹之用。丹鼎之學不必多說,無藥不足成丹。雖然道行深時也可以真火為引,以靈氣入藥,此種丹藥一旦煉成,必是風雲變色、天地驚動。但這種煉丹方法,就是紫雲真人也不敢輕試,紀若塵自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運用。他初學丹鼎,當然要耗用大量材料。
而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窮究到深處,實可堪破天機,其中所費法材仙品,絲毫不比丹鼎之學少了。因此若非象紫雲真人和守真真人那樣窮一生之力精研,單是收集材料一項,就足以令許多修道者望而卻步。
此時紀若塵既然醉心於此,兩位真人自然有求必應。盡管他失敗次數實在是高了些,但兩宮數千年珍藏,這點材料不過是九牛一毛,哪會放在眼裏?
其實紀若塵在卦象和丹鼎上十分有悟性,絕非表現出來的那樣笨手笨腳,否則他又怎能從先天卦象中悟出龜縮不出之法?但明明能一次成功的丹藥和卜卦,他定要分成三次去做。那失敗兩次中的大部分原料,實已被他悄悄解離,用以填補自身元氣去了。
諸真人給紀若塵的材料,哪一樣不是靈氣充溢之物?紀若塵有了補充,道行進境慢慢地就追了上來。可是回首望時,身後雖有弟子無數,但在他前方,姬冰仙等人卻越行越遠,修行進境上的差距,竟還是一點一點地拉開了。
紀若塵知各人天資機緣不同,此事無法強求,頹然之餘,也惟有長歎一聲。
每日都在忙碌中過去,直到又見瑞雪紛飛,紀若塵這才驚覺,原來又是一年過去了。
歲考在平靜、重複而又有些枯燥的日子中臨近。紀若塵中夜打坐,心中本如月下平湖,其明如鏡,片瀾不生。
悄然間,一個少女的身影徐徐從湖中升起。她垂首不許,雙手在身前絞來絞去,顯然心亂如麻。而紀若塵正立在她側後方,手中高舉的木劍微微顫抖,不知是否應當打下去。
一輪明月冉冉升起,為湖麵鍍上一層銀色。
紀若塵終於一劍擊落,可是月下湖上,她是如此婉約,哪有半分嬌縱蠻橫的影子?而那纖纖背影中,分明還有些別的東西在。紀若塵心下一顫,手一抖,木劍初時淩厲,後來虛乏,終於有氣無力地在她臀上拍了一記,原本十成的責罰,就此變成了一分責罰、九分輕薄。
她如遭電擊,驀然回首,目光相接處,似有電閃雷鳴。少女一言不發,突然轉身跑開,其惶惶之態,若受驚白兔。
惟有紀若塵持劍呆立。
他驀然從幻境中醒覺,這才知道自己此刻仍然在打坐修道,溫養真元,萬不可輕動妄念。
紀若塵暗歎一聲,細細一算,原來竟已是兩年過去了。兩年之中,張殷殷再未在他麵前出現,他又與太璿峰弟子不睦,沒什麽借口去太璿峰一遊。太上道德宮占地極廣,分毫不比凡間大城小了,要想在路上偶遇,也幾乎全無可能。
紀若塵一念及此,心頭激蕩不已,月下平湖波瀾湧動,頃刻間已化作濤天巨浪!驀然間,他泥丸一動,湧出一滴碧色水滴,徐徐下落,降於玄竅之上。刹那間紀若塵異香遍體,眼前大放光明,胸中真元如濤,不由自主地一聲長嘯,其聲如龍,當中又隱有鍾動鼎鳴之音。嘯聲直衝雲宵,一時間太常宮滿宮皆驚!
太常宮弟子眾多,聞聽中夜嘯音之後,知道又有一人修進太清真聖境界。此事大家早都習以為常,都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做事去了。
太常宮中另有兩位元老耆宿,乃是紫陽真人師弟。他們一在讀書,一在煉丹,聽得嘯聲後,均是麵有疑惑之色,然則思忖片刻之後,即又繼續品書煉丹,未有深究。
雲風道長本來在靜室清修,猛然間被紀若塵嘯聲驚醒,也是麵有訝色。他若有所思,披衣下床,來到外間,開始在滿架的道藏中細細翻找,片刻後抽出了一本《地仙紀傳》,仔細研讀起來。
紫陽真人則手捧一本道藏,正自一邊踱步,一邊品讀。當那如龍嘯聲穿窗而入時,他一臉愕然,手中道藏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這一夜,離歲考還有三日。
紀若塵沒有想到,歲考第一場就會遇上張殷殷。而直到紀若塵步入較技場中,張殷殷才知道自己剛剛沒有聽錯主試道長叫的名字。
兩人相對而立,對望許久,一時間誰都忘記了動手。轉眼間,旁邊較技場中已有些場次分出了勝負,紀若塵和張殷殷仍在呆立不動。主試道長發現了這邊的異狀,眉頭不禁一皺。但一個是八脈真人共同授業的高足,一個是景霄真人的愛女,哪一個他都不想得罪,於是幹咳數聲,以示提醒。
紀若塵這才驚覺失態,於是提劍抱拳,道了聲:“殷殷……”
哪知他一聲場麵問候還未說完,張殷殷就如受驚一般,木劍驟然提起,瞬間震了九次,每一次震動,劍上都會泛起一層水藍光華,到第九震時,劍身已完全被水色光華罩住。
紀若塵一驚,完全沒有想到她竟已修成如此強橫的葵水劍氣。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已全是一片藍色光華,張殷殷竟然以身馭劍,合身衝來!劍尚未至,淩厲殺氣已激得紀若塵鬢發飛揚!
紀若塵萬沒想到兩年後重見,張殷殷竟然見麵就是拚命的架式!
他不及細想,本能而動,一低頭間已讓過了張殷殷的木劍,而後身形如煙,無聲無息地繞到她身後,木劍掄圓,就向她後腦敲下!
直至木劍將將觸到張殷殷後腦時,紀若塵這才省覺,手上急忙運了狠力,硬生生地止住木劍去勢。
木劍離張殷殷如雲秀發不過數分之遙,她黑發挽起,插著一枝紫金飛鳳珠釵,鳳口中一顆渾圓珍珠輕輕地撞上了木劍劍鋒,又彈了回去。
張殷殷衝勢不止,盡管發現前方已無紀若塵身影,但仍前衝數丈,這才停住腳步。她愕然轉身,頭上珠釵突然斷成十餘截,一頭秀發,就此如瀑垂落。
張殷殷小嘴微張,唇上了無血色,星眸中已隱有水波閃動。紀若塵也沒想到張殷殷竟會在一招間落敗,一時間呆立於地。
張殷殷忽然拋下木劍,掉頭飛奔。她秀發飛揚,裙袖舞動,若一朵彩雲,冉冉而去。
主試道長高聲道:“紀若塵勝!下一場較技開始!”
另一個弟子下到場中,向紀若塵抱拳施禮,連叫了數聲若塵師兄,這才令恍惚中的紀若塵聽見。紀若塵一轉身,就見這弟子盡管禮數周全,然而眼中隱有不屑之意,笑容中又似帶著譏嘲。
“還請若塵師兄手下留情……”那弟子道。可是他話中又哪有半分謙遜意思?他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張咒符。咒符其色暗黃,顯是以天機草製成的上品符紙為底,其上符咒頗為繁複,一看即知乃是一張威力不小的天心正符。
紀若塵心中正紛亂如麻,見這人如此傲慢且敵意十足,登時怒意上湧,當下也不多話,還禮之後,也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
那符紙色作金黃,水藍描邊,上麵書滿了密密麻麻的朱砂符咒,正中又蓋了一張暗紅篆印。符麵上血色流動,火光若隱若現。
那弟子大驚,立刻叫道:“若塵師兄手下留情啊!……”
一道火光閃過。
“紀若塵勝!”主試道長先高唱一聲,然後走到紀若塵身邊,低聲道:“若塵啊,你這些上皇金符還是不要用的好,這隻是太清真聖境的歲考啊!”
紀若塵看著那一身焦黑、被抬出場外的弟子,木然道:“上皇金符不能用?那也罷,我還備有十幾張守虛玉符。”
主試道長又是一驚,忙道:“這也用不得!挨著一下就有可能重傷!”
這一次倒是輪到紀若塵小吃一驚,反問道:“怎麽,真聖境界的弟子連守虛玉符也挨不得?”
主試道長暗罵一聲,忖道你受真人們寵愛,當然挨得守虛正符。其它的年輕弟子又哪有可能象你這般滿身都是護體法器?
但他麵上仍是恬淡微笑,撫須道:“若塵,我知你在符錄上天資獨具,但為防萬一,你還是隻用天心正符就好。”
紀若塵點頭應了。但當下一個對手入場時,他麵如寒霜,身上殺氣又起。
這一年歲考,紀若塵負傷十七處,依然戰無不勝。
歲考之後,紀若塵的法寶材料又多了許多,那有三間房屋的院落已顯有些擁擠。
正月月底時分,紀若塵奉紫陽真人之命,送一小盒藥材給丹元宮玉玄真人。玉玄真人收藥後十分歡喜,索性著一名弟子帶紀若塵將整個丹元宮遊覽一遍。
丹元宮水榭樓台,華麗精致自不必提。花叢石邊悠然徘徊著諸多紀若塵叫不出名字的奇禽異獸,這才是丹元宮最與眾不同之處。與這些異獸相比,那些穿梭來去的妙齡女弟子也令他有些目不暇給。
將若大的丹元宮草草遊覽一番後,已是日暮時分。紀若塵向玉玄真人告了辭,獨自回太常峰去了。隻是他這次造訪丹元宮時,含煙正在閉關清修,因此未能相見。
紀若塵心中隱有失落,又是初上丹元宮,一不留神間就走上一條岔路,轉來轉去找不到大門,反而越來越向丹元宮深處行去。他行了片刻即發覺不對,正想就近找個丹元宮弟子問路,忽然鼻中嗅到一絲隱隱的香氣。那香氣有些古怪,似是一種花香,但絲絲縷縷地飄著,與尋常花香又然不同。而且這香氣似有意識般,在紀若塵身上一觸而退,然後遠遠繞開紀若塵,繼續向他身後探去。
就在此時,遠方路上白影一閃,一頭似狸似貓的小獸從路上橫穿而過,順著一縷香氣,閃電般竄入一處花園內。刹那之間,所有的異香都迅速收回,看那源頭,正是在小獸消失的花園。還未等紀若塵明白過來,那頭小獸的生氣忽然消失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順著大路奔到花園旁,茫然四顧。
花園另一側是一排廂房,看式樣乃是丹元宮弟子居處。花園遍植奇花異樹,假山林立,又有一汪清水,十分雅致。
在一座假山石下,正立著一個青衣男子,手中提著那隻小獸。小獸動也不動,就似睡著一般。然而紀若塵靈覺何等敏銳,已然知道那小獸早已死去。不知為何,那男子身影模模糊糊的,總有些看不大清楚。
那人與紀若塵目光一接,忽然咦了一聲。紀若塵眼前一花,緊接著頸中一緊,如被一道鐵箍箍住,原來已被那人一手提起。
紀若塵心中驚駭,知道自己道行與對方實在是天差地別。就是在如此距離上,這男子身影也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表麵上象是一個麵目和藹、全無特點的中年男子,然而紀若塵凝神望去時,又偶爾會在這副麵容下看到另一張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的臉。
“你看得到我?”那人緩緩問道。
紀若塵咽喉被他扼住,連話都說不出來,又哪能回答?那人也不等他回答,徑自道:“你道行如此低微,卻能看得到我,靈覺之敏銳,恐怕就是遍數全宗上下,也尋不出幾人來。可惜,可惜!若不是這份靈覺,你也不會多管閑事,落到我手裏來。”
紀若法聽到他話中已有殺意,驚駭之極,可是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就是動一根手指也不行。而且那男子一握之下,氣息罩定了方圓一丈之地,紀若塵連震動真元,發動身上法寶求援都辦不到。
那男子又道:“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殺你。諸位真人手段通玄,我若是殺了你,一定會被他們尋出來的。現在可還不是我離開道德宗的時候。不過……”
他笑了笑,又道:“你既然落到我手裏,那下場恐怕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那男子好整以暇地立在丹元宮腹地,侃侃而談,全然不將不遠處來來去去的丹元宮弟子放在眼裏。說來也是奇怪,那些弟子就在數十丈外行過,視線上一覽無餘,但就是沒有一人發現花園中立著這詭異男子。
紀若塵由此已知那男子道行高絕,盡管那時隱時現的麵容十分年輕英俊,但修道有成之術皆駐顏有術,從麵容上根本看不出年紀來。
他又向紀若塵仔細看了一會,忽然笑道:“你就是那個紀若塵吧?如此說來,我更不能殺你了。但你盡可放心,我這人素來仁義厚道,在你身敗名裂之前,會讓你享受一點香豔溫柔的。不過若那女孩子性情夠急夠烈,一劍將你穿了,可不關我事!倘若你僥幸不死,那也無妨。我不妨告訴你,我此刻容貌聲音,皆是道術所化,你就是修為再進個十階,也休想看得到我本來麵目。”
說話間,那男子竟伸手解開紀若塵衣袍,將他衫褲褪到膝蓋處,然後右手透出一道細微熱流,順著他咽喉直至下體,刹那間紀若塵下身已堅挺如槍,說不出的脹痛難過。
那男子笑道:“去好生享受吧!”說話間,他已將紀若塵擲出!
紀若塵仍不能言語行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飛過數十丈遠,向丹元宮弟子所居廂房飛去。待飛到一處間偏房前時,窗戶無風自開,他隨即穿窗而入。
室中水霧氤氳,正中擺著一個巨大木桶,桶中有一個年輕女子,正在沐浴擦身。
紀若塵來得無聲無息,全無征兆,直到飛到木桶正上方時,她仍全無所覺。
啪的一聲,窗戶自行合上,同時紀若塵身上束縛盡去,筆直下墜,撲通一聲摔入木桶中,正正好好地壓在那女子身上,一時間溫香軟玉擁了個滿懷。
那女孩子刹那間已驚得呆了,本能地尖叫一聲。紀若塵慌亂之際伸手一撐,想要從浴桶中爬出,不成想雙手正好按在她胸上,反而一下將她按入水中,那聲尖叫就此被水淹沒。
浴桶狹小,一時間紀若塵赤裸肌膚上,盡是溫潤感覺。
紛亂之際,猛然間水下傳來一道大力,重重擊在紀若塵腹上。他身不由已地從浴桶中飛上半空,甫一出桶,口中就忍不住噴出一道鮮血。
浴桶瞬間四分五裂,那女子手持一根木條,以木為劍,合身向半空中的紀若塵追襲而至!
紀若塵胸腹間痛如刀絞,危急之際,他調運真元,空中勉強一個側身,堪堪讓過了這必殺一劍。她一下衝過了頭,但仍伸足一踏,踩在紀若塵腰際。紀若塵又是一聲悶哼,隻覺猶如被一頭數十丈高的洪荒巨獸踩過一般,狠狠栽落在地。眩暈之際,他又覺背上如有芒刺,知那女子已掉頭殺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無奈之下,他隻得伸手,捏碎了項中所佩的一顆珍珠。
生死一發之際,紀若塵心下忽然苦笑,原來這偌大的太上道德宮,也不是什麽太平福地。
章十一陌路下
就在木條勢若風雷,將要插入紀若塵後心之際,紀若塵後心處驟現強光,一時間整個浴室中盡是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到了。那女子一聲驚叫,以手護眼。盡管眼中刺痛,她仍運力將木條向下插去。
可是木條前端就如抵在一塊巨石上一般,無論她如何用力,就是不肯寸進。她不禁大吃一驚,因為以她這一刺之力,就算真的是一塊巨岩,在她劍前也不過如灰泥豆腐般不堪一擊。劍前究竟是何物?
轉眼間強光斂去,她勉強睜眼,這才發現紀若塵仍然伏在地上動彈不得,但他後心上浮著一塊小小玉玨,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旋。玉玨放射著淡淡毫光,正是這毫光托住了她的木條,不使其前進分毫。
她不禁駭然,能在細微處現通玄手段,發這玉玨之人道行顯已深到了極處。
此地乃是丹元宮弟子群居之所,自紀若塵入室到那女子刺擊被攔不過是電光石火的一瞬,然則已然驚動了許多人,屋外人聲鼎沸,就向浴室這邊擁來。
此時浴室外忽然一靜,一眾丹元宮弟子齊聲道:“參見玉玄真人!”
浴室外玉玄真人道:“大家勿要驚擾,各自安歇去吧,此事我自會處理。”
丹元宮弟子們雖心中疑惑,但師命難違,也就各自散去了。月影閃動間,玉靜也已立在浴室之外,向玉玄道:“玉玄師妹,何事如此吵鬧?”問詢之際,她即向浴室行去,欲一觀究竟。
哪知玉玄真人袍袖一拂,攔住了她的去路,道:“各位真人一會即到,到時自會處理此事。師姐現在入內,卻是有些不大方便,還是請回吧。”
玉靜愕然,但見玉玄真人毫無通融之意,隻得無奈飛走。臨去時臉上自然有了不豫之色。
玉玄真人麵罩寒霜,舉步向浴室內行來。她徑直向緊閉的房門走去,將要撞上木門時,身形略顯模糊,竟就此穿過了木門。
此時那女子與玉玨相持不過片刻功夫,已然不支後退。她一時間虛脫乏力,渾身上下掛滿晶瑩水珠,分不清是香汗還是浴湯。她惟有以木板支地,大口喘息,然而盯著紀若塵的雙眼中,淩厲殺意卻是越來越盛。
紀若塵伏在地上動彈不得,也正自望著她,臉上全然是無奈苦笑。
那女子身上未著寸縷,身材相貌都是極好的。紀若塵生得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如此看到女人身體,何況還是如此美麗的一個身體。盡管腰間劇痛,一時間仍然是看得有些呆了。
那女子見了紀若塵的表情,更是怒極,全無遮擋身體之意,隻是盯著紀若塵,全神貫注地提聚真元,準備給這大膽淫賊以致命一擊。然而紀若塵頭上浮著的那一塊小小玉玨,卻似是在嘲諷著她的不自量力。
玉玄真人步入內間,先是望了一眼伏地不動、衣裳半解的紀若塵,又看了看全身赤裸、作勢欲撲的女子,雙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臉上霜露更重。
那女子這才看到玉玄真人,慌忙行了一禮,眼淚眼看著就有些要滴出來,道:“玉玄師祖!弟子沐浴時,這無恥淫賊突然闖入,欲行非禮!弟子正要將其擊殺,可是淫賊法寶厲害,正好師祖到來,還請師祖主持公道!”
這時玉玨停止了飛旋,自行回到玉玄真人腰間,穿在了一根錦帶上。那名叫懷素的女子萬萬沒想到這枚玉玨竟然是玉玄真人所發,一時呆住。
玉玄真人舉手一招,置於外間的衣物即自行向那女子飛去,道:“懷素,先將衣服穿上。真人們片刻即到,你赤身裸體,成何體統?”
懷素接過衣裳,正要穿起,忽然看到那淫賊依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體,不用想也可知道,他是因為自己即將穿衣,能看一眼就是一眼。懷素大怒,顧不得穿衣,木條又向紀若塵刺去。
木條勢道淩厲,但尚在半途,隻聽得砰的一聲,木條忽然燃起一團明亮火球,就此化為灰燼。隨後她又一頭撞在一堵無形牆壁上,隻撞得天旋地轉,頭暈眼花。
“懷素!你想違抗師命嗎?”玉玄真人口氣已是十分嚴厲。
懷素一驚,隻得悻悻回身,匆匆穿起衣裳。她剛披上外袍,浴室中即祥風撲麵,雲霧翻湧,玉虛真人緩緩行出。雲霧之中,景霄、紫雲、太隱等真人也接踵而來,頃刻間,八位真人竟然都到齊了,小小的浴房中一時顯得擁擠不堪。
懷素萬沒想到這名淫賊竟然會驚動八位真人到場。她初時並未想殺人,隻想重傷淫賊、將其擒下後,交由丹元宮宗長發落。說起來,道德宗門規中雖有嚴禁淫邪一條,但宗內都是修道之人,哪有什麽淫邪之事?象今晚這般破入女弟子浴室,強行非禮一事,懷素此前就從未聽說過。隻是此前沒有,可不意味著今後沒有。她也未曾想到,道德宗第一樁淫案,就讓自己給撞上了。
此刻懷素衣衫不整,赤著雙足,一看就知是剛剛穿上衣服,而紀若塵又伏地不動,半身赤裸,剛剛發生過什麽自然不言而喻。
論年紀位階,都是紫陽真人居長,他隨即沉聲問道:“若塵,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紀若塵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師父……弟子冤枉!”
“冤枉?!”懷素怒視著紀若塵,喝道:“你破窗而入,強行非禮於我,還好說冤枉?”
“懷素!”玉玄真人又喝了一聲,止住了她的話,然後道:“諸位真人在此,未有允許,哪有你說話之處?你且出去,等此間事了,我自會尋你。”
懷素愕然,猶自道:“可是……”
玉玄真人又喝了一聲“出去!”,顯然已有些動了真怒。
懷素臉色慘白,再不敢多言,隻得退出浴房。懷素心中萬般委屈,自己慘遭非禮不說,諸真人詢問當時情形,竟然分毫沒有向她征詢之意,隻是問那淫賊,甚至還不讓她在場。這事非黑白,還不是由得那淫賊去胡說嗎?
懷素平時頗得玉玄真人喜愛,此刻驟逢大變,又受天大委屈,一路飛奔回房,閉門而坐,不動不語。
懷素走後,浴房中一片寂靜。紫雲真人歎息一聲,取出一個黑玉小瓶,道:“若塵腰椎已斷,待我先替他續骨生肌,再行詢問吧!”
說罷,紫雲真人打開黑玉小瓶,滴了三滴碧色藥液在紀若塵腰上。藥滴甫一沾身,立刻滲入肌膚,同時紀若塵通體皆碧,腰上更是騰起濃濃白霧。眨眼功夫,紀若塵就從地上爬起。他一時間又想向諸位真人見禮,又想先理好衣裳,弄了個手忙腳亂。
真人們也不催促,待他整衣見禮已畢,紫陽真人方道:“若塵,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為何夜入丹元宮女弟子浴房,又何以驚擾諸位真人清修,給我細細道來!”
紀若塵跪倒在地,道:“弟子實在是被歹人陷害,因為有性命之憂,這才鬥膽驚擾諸位真人……”
當下他將如何見那男子捕捉小獸,那男子對他所說的話,以及如何陷害他,將他擲入丹元宮女弟子浴房都一五一十地道出。紀若塵口齒伶俐,講得繪聲繪色,尤其不忘將那男子的兩張麵容都道了出來,還將那男子的話複述得一字不差。他知道要洗刷自身清白,抓出真凶,這些都是最關鍵之處。何況此次飛來之災中,他差點就死在懷素手下,雖然最終逃過一劫,但也被她踏斷腰椎,活罪可是受得不小。此仇如何能夠不報?且他想得長遠,先前已經被人暗算過一箭,此番又遭人陷害,如果不抓出凶手來,以後恐怕得時時小心,處處提防。這日子可就難過了。
好在紀若塵初次遇襲後,真人賜了他兩件法寶,其一就是項中所佩的一顆珍珠。珍珠形狀普通,卻是經由先天陽火淬煉而成,一旦捏碎,八位真人身邊的一顆銅鈴即會鳴響示警。而另一樣則是顧守真真人繪於他背心處的一個三洞飛玄陣。此陣有吊魂鎖魄之奇效,一旦紀若塵遇害,此陣可保他一刻之內魂魄不散。待真人齊至時,以他們的通玄手段,自不難將紀若塵魂魄歸竅。而且下手殺害紀若塵之人也難逃追查。
紀若塵不知道那男子是否看破了他身上的三洞飛玄陣,才沒有動手殺他。
諸真人又反複詢問了幾次後,紫雲真人溫言安慰了紀若塵幾句,讓他不必擔憂,先回去安心修道。
待紀若塵離去後,紫陽真人皺眉道:“此事著實有些蹊蹺,還請各位共同議議。”
片刻之後,八位真人即在太上道德宮雲煙閣中安坐。玉玄真人首先道:“依若塵所言,那男子所捉的乃是一頭九線雲狸。此狸多有所見,並無多少特殊之處,實不知那人捉來何用。”
紫雲真人插道:“玉玄真人所言不差,九線雲狸既不能入藥,也不能煉器,實在是不堪大用。”
玉玄真人麵色一寒,狠狠地盯了紫雲真人一眼,重重哼了一聲。紫雲真人隻作未見。
太微真人道:“九線雲狸也就罷了,不過若塵說在那人身上看到兩張麵孔,依若塵描述,前一張我道德宗中並無此人,後一張倒與伯陽師侄十分相似。但伯陽師侄剛剛正與我弈棋,怎可能分身至丹元宮中陷害若塵?”
紫陽真人道:“依太微真人之意,此乃若塵編出來的故事了?”
太微真人道:“若塵倒是從不曾向我們說過謊,隻是一來此事突如其來,未免太巧;二來那人又不下手殺害若塵,若說他能夠看破守真真人布下的三洞飛玄陣,也有些難以置信。三來我看若塵望向懷素的眼神實在是熾熱之極,當中怕是有些不妥。”
太隱真人哼了一聲,道:“如依你所言,若塵又怎會分毫不錯地說出俯仰兩宜大法來?此法要上清境界真元才能施展,在座真人當中,可沒人傳過他這門道法吧?”
太微真人道:“若塵靈覺是極佳的,然則俯仰兩宜大法幻相下即是本相,若塵所說的本相是伯陽師侄,這又怎麽可能?他道藏讀得頗多,偶爾看到大法的修煉之法,也不是全無可能。”
太隱真人冷道:“俯仰兩宜大法就隻能有一重幻相嗎?我們幾個老東西抱殘守缺,不思進取,無法將俯仰兩宜大法推陳出新,難道別人就一定做不到?依我看,若塵所言非但是真,而且這人處心積慮潛伏我宗多年,必有大圖謀。我宗若不改變廣招門徒局麵,那今後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混了進來。至於若塵愛看哪個女子,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又理它作甚?”
太微真人雙眉倒豎,立時就要發作。
紫陽真人見了,咳嗽一聲,插道:“兩位真人不必爭執。依我看,那人既然能修出兩重幻相,將若塵騙了過去,我們在當場又沒尋到任何蛛絲馬跡,那急切之間肯定尋不出他來,此事不妨先放一放。至於廣招門徒一事,乃是我宗前代祖師所遺古法,改動也有不妥。其實混進一二妖邪也不打緊,反正我宗曆年來安插在別派別宗的人也有不少,一進一出,乃合天道。當前時局不穩,我宗兩樁大事,第一件自然是紫微掌教順利飛升,這第二件就是佑護若塵,直至他羽化飛升那一日。這兩件大事若是成了,我宗領袖天下,自是當仁不讓。所以其它小事都可暫放一邊。若塵血氣方剛,不要說此次乃是受人陷害,就是真犯了什麽錯,我看也不打緊。玉玄真人,回頭你須得好生叮囑懷素,讓她務要守口如瓶,今晚之事不能透了一字出去。”
玉玄真人若有所思,點頭應了。
太隱真人冷笑一聲,離座而起,道:“我怎就不知領袖天下能有什麽好處,值得這般處心積慮?大道盛極而衰,我宗縱懾服了天下,又能守得幾年?”
說罷,他袍袖一拂,自行離去。諸真人都有些尷尬,皆默然離去。
月色之下,紀若塵心事重重,急匆匆地向太常宮行去。他腰骨斷後初合,此刻已行動如常,僅僅是有些隱痛而已。紫雲真人之藥,靈驗如斯。
此時前方雲生霧起,含煙迎麵行來。
紀若塵當即停下腳步,疑惑問道:“含煙?你不是正在閉關清修嗎?”
含煙在紀若塵麵前盈盈立定,淺笑道:“我剛剛出關,出來走走,就遇上了若塵師兄。”
紀若塵笑道:“這麽巧啊……”隻是他剛剛受過驚,笑得實有些勉強。
含煙嘴角唇邊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輕地道:“天下巧事本多。想這丹元宮如此之大,若塵師兄迷了路後,剛好走到女弟子居處,這又是何等巧法?”
說罷,她與紀若塵擦肩而過,悄然遠去,那一片煙雲,漸與夜霧融為一體。
紀若塵立於原地,隻如被一盆冰水淋過。
章十二天慟上
蜀地多靈秀。在中央一片千裏沃野周圍,也不知有多少靈山秀水。
巍巍青城,雖與西玄山同列洞天福地,然則山清水靈,雲霧繚繞,又與西玄山蒼茫雄渾大有不同。傳說中青城山中有仙人出沒,隻是穀深山險,蟲獸眾多,那些尋常百姓哪有此等本領進山尋訪仙蹤?縱是有那一二藝高膽大的,進了青城山後,也都是皆無音訊。一來二去,青城山周圍百姓就不敢再妄入深山,逢年過節時分,祭祀者也日漸多了起來。隻是有祭山神土地的,有祭遊仙散人的,也有祭山魈鬼魅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青城山周既然仙道之風日盛,也就出了許多遊走的和尚道士,皆自稱有大法力,願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愚夫迂婦們難知真偽,見了那相貌堂堂的,心下就先信了三分,與些辛苦銅錢,好換回一些心安。
這年入冬時分,青城山忽然鉛雲匯聚,狂風大作,隨後一聲霹靂,聲傳數百裏。有那住在山腳、入山砍柴的樵夫看見無數紫雷落於青城山深處,其廣若林,其威如濤,當即嚇得飛奔出山。此後山周之民越發相信山中確有神仙居住。也有那懂得一點風水皮毛的,高談闊論,說此乃妖精出世、天下將亂之象。
青城山山中有山,於那人跡罕至之處,另有一處洞天福地。此地終年雲霞掩映,飛泉漱石,奇花星羅,碧樹長青。這才是道書所載真正的青城福地。
青城山勢清奇險峻,但於絕處總有一線生機,暗合大道缺一,往複不休之意。山峰上座落著好大一片道觀,碧瓦青牆,與山色渾然一體,一望而有出塵之意。這一座道觀,即是正道三大支柱之一,名動天下的青墟宮。
青城山天降紫雷,恰好落在了青墟宮上。青墟宮引以為傲的護宮靈寶大陣在紫雷前全無作用,被擊毀了好大一片房屋道觀。好在毀去的都是西北角偏殿廂房,並未造成太大的災禍,但也有不少年輕弟子傷亡。一時間青墟宮中撲火的撲火,救人的救人,忙了個一塌糊塗。
好不容易塵埃落定,一個中年道人從火場中鑽出,向負手立於階上、飄然若仙的幾位真人行禮道:“回秉真人,天火已被撲滅。初步清點之下,我宮共傷弟子九人,死一人,皆是初入宮門不久的年輕弟子。還請真人施展手段,救治則個。”
此時十餘位道士已將九傷一死共十位年輕道士從火場中抬出,整齊擺放在階前。十八級玉階之頂,共立著七位有道真人。他們皆負手垂目,一副天地崩於前而不動色的模樣,就如死傷的非是本宮弟子一般。
聽得那中年道人秉告,左首一位滿麵紫氣的老道緩緩張開雙目,道:“道淨,區區小事,你就如此沉不住氣,於你上皇金錄的修為非是好事。”
道淨慌忙認錯後,那真人方道:“將他抬入三花殿,待我為他收魂鎖魄,重續生機!”
盡管剛剛被那真人斥責過,但道淨仍然明顯鬆了一口氣,忙指揮四個小道士抬著那滿身焦黑、已然斷氣的弟子跟著真人向三花殿而去。他又讓一眾小道士將受傷的弟子抬去丹房,安排了幾個精於醫術丹鼎的道士為他們診治,這才顧得上擦擦額頭的汗水。
青墟宮上上下下,無不飄逸如仙,舉止進退有度,縱是撲火救人也是如此。惟有這中年道士是個例外,他生得高大魁梧,麵有油光,可謂相貌堂堂。隻是這樣一條大漢,卻是與青墟宮空靈出塵的氣息格格不入。
道淨道行深厚,在宮中職司也不低,這番救人他是總司,卻總是衝在最前,結果弄了個灰頭土臉。滿麵黑灰再被汗水一衝,黑一道白一道的,本就說不出的狼狽,此番再用衣袖一擦,更是一塌糊塗。他上前回話時,真人們有的就隱隱皺起眉來。
道淨似是渾然不覺,道:“弟子都已救出,接下來要盤點器物損失,火場要明日才來得及清理……”
他尚未說完,火場中一名年輕弟子忽然叫道:“道淨師叔,這還有一個人!”
道淨大吃一驚,叫道:“還有一個人?怎麽可能,我明明已通查過一遍的!快將他抬到三花殿,請虛元師叔續命鎖魂,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時那年輕弟子又叫道:“可他還活著,好像還沒有受傷!”
道淨臉色大變,立於高階上的青墟宮六位真人也同時動容!
這次天降紫雷非同尋常,強橫霸道,所染之處寸草不留。道淨以靈覺遍搜火場,確定火場中再無生氣時方才出來回報。青墟宮七位真人看似隻是在階上負手閑立,實際上早用靈識搜過整個火場數遍,除了清理火場的弟子外,同樣也沒有發現任何生機。
可是火場中怎麽還會有人?
道淨救人心切,舉步就奔入火劫後的廢墟之中。階上的六位真人互望一眼,同時飄升而起,身形離地一尺,隨著道淨進入火場。
轉眼間道淨已尋到了那發聲的年輕道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不遠處一堵斷壁下有個三丈見方的圓形淺坑,坑中躺著一人,看服色正是青墟宮中一名低階弟子。他身上道袍泰半為紫雷毀去,正怔怔望著天空,嘴唇一張一合,不知在喃喃自語著什麽。
道淨向仍呆立著的年輕道士怒喝一聲:“隻知道站著,怎麽不去扶他起來!”他也不待那年輕道士回答,就徑自向前奔去。
道淨並未聽見身後那年輕道士正懦懦地道:“我……不敢……”,他也不懂得唇語,不知那仰臥於坑中的弟子在喃喃自語著什麽。
“我……是誰?這裏……又是什麽地方?”
他仰望著高遠蒼藍的天空,怔怔地想著,隻是他無論如何用力去回想,也隻想得起那漫天的紫火與無法形容的痛楚。
紫焰,到處都是跳動的紫焰!
他隻能想得起這個。
在那無邊無際的痛楚中,他僅僅能記住剛剛發生的刹那間事,直至蒼穹重現眼前,痛楚稍減,才恢複了記憶的能力。
刹那之間,無數畫麵在他心中閃過。這些圖畫支離破碎,根本無從分辨其中真義,但偏又真實異常,令他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道淨小心!”身後真人們的呼喚讓道淨心頭一凜,刹那間硬生生刹住腳步,堪堪停在坑邊。恰在此時,坑底那人已轉過臉來,一雙清澈如水的眼正凝視著道淨。
轟!
刹那間,道淨隻覺得有成千上萬個霹靂同時在腦中炸響,又有萬千金蛇在眼前狂舞。金蛇剛舞動數下,就炸成了不計其數的細碎流離光片,宛若一麵碎成千萬塊的鏡子,每一塊境中均有一幅圖畫,錄盡了眾生百態。碎境如有實質,遊走不定間,恰似將道淨腦中心中神識都切成碎片遊絲,每一下切割,都是切膚之痛。緊接又有一道洶湧冰寒的殺機從境片中湧出,這殺機是如此沉重,更令道淨心驚的是這殺機更是如此冷漠,當中有縱使屠盡世間蒼生,也不會心生波瀾的淡然。殺機湧起之時,萬千破鏡,每一片都換上了屠戮殺虐之圖。
青墟宮一眾弟子自然不知道淨心中變化,他們隻看到道淨胖大的身軀騰空而起,鼻中標出兩道細細血線,足濺出丈許開外,看上去觸目驚心,於是禁不住齊齊驚呼。
坑中那少年已然站起,雙目中隱有紫焰流動,隻是盯著道淨。
“這……這不是吟風嗎?”有一個小道士叫道。
“果然是他!吟風傷了道淨師叔!”
“胡說八道!吟風才入道幾年,怎傷得了道淨師叔……”
大變連生,青墟宮少年弟子們早失了方寸,鬧哄哄地先自吵成了一團。那少年被吵鬧聲吸引,轉而望向那些少年弟子們。他足下寒意漸起,悄然生風,一片若有還無的殺機不知不覺間擴散開去。
吵鬧的青墟宮弟子幾乎在同一時刻閉嘴,頃刻間一片寂靜,隻有道淨龐大的身軀落地,發出一聲轟鳴。
那少年緩緩掃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一眾青墟宮弟子無不如遭無形巨錘敲擊,麵色蒼白,倉皇退後。有幾個膽子特別小的,腿一軟,竟然坐倒在地。周圍青墟弟子如潮般後退,恰將他們幾個暴露出來。這幾名年輕弟子一時間恐懼無以複加,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偏又無力逃走,情急之下竟突然大哭起來。
少年環視一周,輕輕張口,噴出一團淡淡紫氣,而後以微不可聞的聲音歎道:“原來,這裏是塵世凡間……”
他抬腿時風生,落足處雲起,幾步行到那幾個動彈不得的年輕弟子麵前,柔聲問道:“那麽……我是誰?”
距離如此之近,那幾名弟子本就膽小,此刻被他殺機一侵,早已嚇得傻了,哭號著向後挪去。惟有一個膽子稍大些,指著他道:“你,你,你是吟,吟風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此時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大膽妖孽,竟然敢到青墟宮撒野,還傷我道淨師兄!憑你微末道行,也敢當天下無人麽?今日我就讓你見識一下青墟真法!”
少年轉頭一望,見一個瘦小中年道士立在道淨身邊,正向自己戧指喝罵。這道士素與道淨交好,此刻見道淨麵如金紙,鼻血長流,倒地不起,一時間又急又怒,罵過之後,左手即豎起劍指,在身前不住劃動,同時口中急速頌咒。
他道法深湛,甫一起手,指尖上即不住湧出七色光砂,在空中飄浮不散,凝成道道絢麗軌跡,頃刻間一座法陣即要成形。
少年眉頭一皺,向那道士凝望一眼,負手不語。那道人隻是與那少年目光一觸,手上就是一滯,口中咒語也突然中斷,而後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他嘿了一聲,竟還能強行發動道法。
那少年靜待他道法施展完畢,這才輕啟唇齒,喝了一聲:“破!”
刹那間恰似一道無形驟風吹過,將那道士身周七色光砂通通卷走,一顆都未落下。那道士當場呆住,揉了揉眼睛,這才相信自己所發七色光砂已被這少年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給破得幹幹淨淨!
他打起精神,旋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符咒,叱喝一聲,左手持咒,右手食中二指燃起真火,就向那咒符夾去。哪想到那少年又喝了一聲“破!”,符咒竟自行燃成一團火球,就此毀去。
道人果然道法深湛,頃刻接連變換數種術法,皆是旁邊這些青墟宮普通弟子平日難得一見的高深法訣,可無論他道法如何變幻,那少年隻是淡定立著,喝了一聲破,即破得幹幹淨淨。
“吟風,你既然出身青墟,又何以如此不敬師長?”這一聲問話遙遙傳來,其聲蒼越,悄然間將場中彌散的殺機驅散。問聲尚回蕩未消之際,一位真人即緩步行來。他望上去五十左右年紀,仙風道骨,遍體空靈之氣。
那道士向吟風喝道:“孽徒,還不快拜見虛玄真人?!”
那少年依然負手立著,淡淡地道:“我一拜天地,二拜大道。這濁濁塵世,芸芸凡人,又有何可拜之處?”
那道人隻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少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有心上前拚命,可是少年明明道行低微,偏是邪門得緊,隻一個破字就將他得意道法悉數破了個幹淨。他就是想拚命,又如何拚法?
虛玄真人望了那少年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撫須道:“貧道道號虛玄,忝掌青墟宮門戶,本來是受得你這一拜的。但你既然不願,也罷,我且帶你去上皇寶殿,見過了曆代祖師再說。”
說罷,虛玄真人袍袖一拂,刹那間已出現在那少年身旁,伸手拉住他手腕,攜著他向上皇金殿行去。
那少年竟全無反抗之力。
行過那道人身邊時,虛玄真人忽然駐足道:“道明,吟風道行並未增厚。你道法被破,實是因你道心不穩,這才被他趁虛而入。此間事了,你就把雜事交卸了,到後山玄碧洞中麵壁三月,好生修一修心誌!”
道明額頭冷汗直冒,慌忙跪下應承,直至虛玄真人遠去,才敢起身。
這一天,西玄山大雪初飛。
紀若塵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片片飛羽,隻覺得血氣上湧,莫名的心煩意亂。
他心境難平,煩亂間回到桌前,取出龜甲玉錘,就欲占卜未來事。他一錘下去,龜甲應聲而裂,裂紋縱橫交錯,皆是大凶之相。
紀若塵見了,隻是微微一笑,並不以為意,隻因他卜這一卦前,心中已早知卦象如此。但這一回他笑到一半時,笑意忽然在唇邊凝固。
龜甲裂紋處,竟慢慢地湧出鮮血!鮮血越湧越多,慢慢將整片龜甲染紅,還在桌上洇出一團若大的血痕。
這一卦,非旦大凶,且有血兆。
紀若塵閉上雙眼,靜立不動,良久之後,才吐出一口濁氣,徐徐張目。此時此刻,他雙眼中已是無悲無喜。
他將剩下的幾片龜甲都取了出來,隨手拆成幾塊。龜甲裂處,片片帶血,轉眼間雙手已染滿鮮血。他抬手一指,一道離火應指而生,將龜甲燃得幹幹淨淨,然後又一掌拍在白玉小錘上,解離訣念隨心動,將玉錘化為虛無。
清理過後,紀若塵房中已幹淨了不少,惟有雙手仍染滿鮮血,凝而不散。
他將手舉到眼前,輕輕以舌尖沾了一點鮮血,細細品味著齒間頰畔那縈繞不散的血腥之氣。
章十二天慟下
“吟風,你看,這堂上掛著的兩幅畫像,其一是我宮開宮祖師林化玄上人,另一位則是得成大道的青靈真人。青靈真人羽化飛升之後,遺下仙卷寶器若幹,我青墟自此始興,得成正道大派,因此尊青靈真人為我宮二祖。”虛玄真人甫一進上皇寶殿,就將吟風引到大殿正中的兩幅畫像之前,如是說道。
這上皇寶殿雖貴為青墟宮供奉青墟宮曆代真人祖師之地,然則規模並不宏大,外觀也不甚起眼,隻是整個建築古樸拙雅,一廊一柱也是光滑圓潤,看上去倒是久有些年月。其實這座上皇寶殿正是林化玄創立青墟宮時所建,千餘年來幾經複建,外觀風貌卻未改變,正取的不忘先師之意。
寶殿正中壁上所掛的這兩幅畫卷,一個是慈眉善目,微笑而立的中年修士,另一個則是足下生雲,正優遊自在遨遊於山水間的有道真人。繪畫之人筆法傳神,寥寥數筆勾勒,仙氣即撲麵而來。上皇寶殿兩側殿壁上又各塑有七八具金像,像下有一青銅銘牌,刻著所塑之人畢生事跡,看來俱是青墟宮有史以來有大成就的真人。
吟風看到兩壁塑像時,眉頭稍皺,神色間頗有些不以為然。他搖了搖頭,再次抬頭仰望著正中兩幅畫像,凝神觀瞧。
虛玄真人也不催促,隻是在旁靜等著,目睹奇怪、不解、疑惑、掙紮各種表情在吟風臉上呈現。直到吟風因痛苦不堪而鎖緊了雙眉,他才緩緩道:“吟風,你可看出什麽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眉梢處又微彎如月,這一雙欲剛還柔的眉,恰似玄蠶臥初雪。此刻聽得虛玄真人相詢,吟風雙眉鎖得更緊了,遲疑道:“這青靈真人……似是在哪裏見過,可是……可是我想不起來。”
說話間,他忽然一聲呻吟,雙手捧頭,刹那間臉色蒼白,麵容扭曲,冷汗涔涔直下。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吟風搖了搖頭,放棄了搜索回憶的想法。他所有的記憶,都是自重現蒼穹的一刻開始。此前所有事都已忘了個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虛玄真人看在眼裏,長眉微微顫動了一下,旋即麵如沉水,全然無波。他撫著長須,娓娓勸道:“吟風啊,不論你前世有何因緣,這一世你總是生在青墟,長在青墟,一身道行溯源而上,也是出自兩位先祖。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你雖不拜凡俗眾生,然則飲水思源,兩位祖師可是值得你一拜?”
吟風思索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向殿上兩幅畫像拜了一拜。
虛玄真人當即喜上眉梢,嗬嗬笑道:“本來我青墟宮最重規矩祖製,不論何時何地,祖法禮數皆不可廢。不過你是例外,既然已拜過了祖師,已可算是青靈真人的再世弟子。此後在青墟宮中連我在內,你不必跪拜任何人。青墟全宮各處,你皆可去得。”
吟風茫然點了點頭。
虛玄真人又從懷中取出四冊古卷,交與吟風,道:“這是青靈真人升仙後所留《上皇金錄》四卷。你既與青靈真人有緣,且拿去自行參詳吧。若有疑問,盡管來找我。你先在這裏呆著,此次天雷劫難非小,你的事情也得向諸長老真人交待一下,我先去安排,一會自會來接你。”
說罷,虛玄真人即出殿而去。
吟風手握四卷珍貴無比的《上皇金錄》,卻並不翻看。他獨自立於殿中,心中如潮翻湧,隻是反複想著:“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因緣……”
啪!
一滴晶瑩水珠悄然而落,在青玉地麵上摔得粉碎。
吟風悚然而驚,低首望著地麵上那一朵小小水花,一時間不明所以。
悄然間,又一滴水珠掉落。
吟風伸手在臉上一拭,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麵。
“這是為何?這是為何?”他心中大驚,又有些隱約慌張。可是待要細想時,難當劇痛又如期而至。然而他強忍苦痛,依然在一片空白的神識中苦苦搜索。
片刻之後,吟風終於不支倒下,麵如金紙,汗透重衣,依然一無所獲。他茫然仰望著殿頂承塵,任由清淚汩汩而下。
那些前塵往事,難道,都已離他而去?
“師姐,我來了。”月色之下,含煙輕輕喚了一聲,就推開木扉,走進了這寬敞卻頗顯簡陋的正房。
房中陳設簡陋,僅有一床一幾,四壁蕭蕭,灰泥有些脫落,隻東牆上掛著一把長劍。室中無燈,透窗而入的月色下,依稀可見一個卓約身影,正立在窗前。
聽得含煙呼喚,她徐徐轉過身來,正是懷素。懷素正當妙齡,容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選,此時距離紀若塵闖她浴房已有些時日,她眉梢眼角已有了些許棱角,望上去柔媚中平添一分剛毅。見含煙到來,她臉現喜色,迎了上去。
含煙手中提著一個小小食盒,款款行到幾前,將食盒中三碟小菜,一壺烈酒擺在了幾上,道:“師姐,這都是含煙的手藝,你試試吧。”
懷素也不答話,抓起酒壺,一仰頭,咕通咕通地直接喝幹,這才長吐一口氣,歎道:“真是痛快!”
含煙默然立在一邊,待懷素飲完了酒,才道:“師姐,歲考將至,這一個半月當中,恐怕我不能來看你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懷素聞聽之下,身子輕輕一顫,然後方道:“好快,已經是十一月了。原來……我已在這裏呆了大半年了。唉,自我在這寒露殿麵壁清修,當初的那些姐妹一個都未曾來過。我們本無多少情份,反而是你總來探望我。”
含煙淺淺一笑,道:“這也怪不得旁人。看守寒露殿的兩頭風虎可不如人那般循私,其它姐妹當然進不來。我是自幼就與它們玩得熟了,所以才會放我進來呢!”
含煙頓了一頓,似是猶豫不定,半天才忽而輕歎一聲,道:“師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懷素一怔,笑道:“含煙,我其實已是待罪之身,你卻多次悄悄來探望我。有這份情義在,還有什麽話講不得?”
含煙歎道:“其實玉玄師祖為中興丹元宮日夕殫精竭慮,聽說紀若塵身份特殊,此番又確是被人陷害,所以玉玄師祖也是有苦衷的,你又何必堅持已見,定要在這裏憑空受苦呢?師姐,我聽說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可是現在呢?你已經無酒不歡了。”
懷素默然片刻,方咬牙道:“苦衷?當日情形,他哪裏象是受了陷害的樣子?這且不論,那紀若塵受人陷害,一句話就輕飄飄地帶了過去。我失了的清白,卻又向誰討去?師祖的確是為了中興丹元,無所不為。隻可惜我懷素僅是一介凡俗女子,無法為了中興丹元而奉上一切,玉玄師祖之命,恕我做不到!”
含煙麵有訝色,一雙煙波般的眼隻是望著懷素,問道:“玉玄師祖命你做什麽?”
懷素默然不答,一把抓過酒壺,仰頭就向口中倒去,結果倒了個空。原來壺中早已涓滴不剩。懷素隨手將酒壺擲出窗外,長身而起,立在窗前,隻是凝望著如霜月色。
含煙等待了片刻,盈盈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師姐……”
懷素似是幽幽歎了一口氣,竟徐徐解衣寬帶,片刻後,一個玉琢般的身體已盡展在含煙之前。月色如水,灑在她如絲如緞的肌膚上,似也緩緩生出一層輕煙,那如畫女子,就此若籠上一層輕紗,掩映迷離處,更增了三分驚心動魄。
“含煙,師姐美嗎?”
含煙極為訝異,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師姐當然是極美的……”
懷素輕撫著自己身體,幽幽歎道:“古雲紅顏禍水,原是不假。這世間女子生得美了,也就是了一樁罪過。你不必問師祖之命是什麽,總而言之,我做不到。”
含煙聽了,隻是默然。
懷素忽然問道:“含煙,我聽說你曾與紀若塵共同授業,那你可知他現下道行是何進境嗎?”
含煙答道:“去年歲考時,他剛入太清真聖之境。”
懷素淒然一笑,道:“很好!那今年我就自毀兩層道行,在歲考中會會他好了。”
含煙大吃一驚,急道:“師姐,萬萬不可!如今又是一年過去了,雖依常理來說,他道行萬不可能再進一層。但他畢竟由八位真人授業,與尋常弟子有所不同,就是歲考前真的精進了,也非是奇事。那樣的話,師姐你不是白費了苦心?況且……”
懷素見含煙猶豫,苦笑一下道:“有什麽話,你但講無妨。”
含煙方道:“紀若塵入道得遲,初時天份不顯,可是如今已連奪三次歲考第一,進步淩厲,大有後來居上之勢。且他道法變幻多端,又有克製我宮手段,師姐……你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何況你突然自毀道行,真人們如何能不起疑?此事萬不可行!”
懷素笑得淒苦,道:“我明白了,看來我拚卻自毀道行,也不是他的對手。如此說來,我該等他慢慢追上來,初入了玄聖境時,才有機會將他一舉擊殺了?”
含煙又歎道:“師姐……你就算真能將他殺了,真人們可都在旁邊看著,收魂續命,難道是件難事嗎?”
懷素怔怔立著,早有一滴淚珠滑落,她卻渾然不覺,隻是道:“那……我該怎麽辦?”
含煙欲言又止,良久,方輕輕一歎,道:“此事乃逆勢而為,含煙也隻是一介凡塵女子,該怎麽辦,我也不知。”
瑞雪連天,已是隆冬時分,再過三日,道德宗一年一度的歲考又要到了。
此時紀若塵早已擬好歲考應戰方略,相應的法寶也已整理完畢,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架上。需要在歲考中使用的丹藥咒符,則早在半月前就已準備停當了。去歲剛入太清真聖境時,他就倚仗變幻手段,一舉奪得第一。今年他私底下解離訣用過多次,然而距離突破真聖之境仍有一段距離。但不管怎樣,如今紀若塵真元深厚,已與去年此時不可同日而語,今年再奪第一,已無甚懸念。
現在他萬事已備,除了打坐清修外,已然無事可做。這段時日中他心中屢有煩躁不安之意,但自當日卜出血兆,紀若塵就將一應卜卦之器置於屋角,由其生塵。卦材則多半用來填補自身元氣。就是習練卦象之時,也不再以謫仙為題。
他雖不卜卦,但對於因果之說,輪回之道卻留上了心。可是一番查閱道藏典藉後,紀若塵卻仍是茫無頭緒。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因果輪回之道,比之三清真訣更是晦澀難明。
紀若塵立在窗前,望著窗外紛飛大雪,一時間千思萬緒,湧上心頭。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龍門客棧時,掌櫃的與掌櫃夫人的一番爭吵。
那日生意清淡,全天不見一隻肥羊上門,掌櫃夫人的臉就有些黑了。晚飯時分,客棧裏濃雲密布,隱有驚雷之意。紀若塵當時年紀尚幼,嚇得噤若寒蟬,隻是低頭扒飯,生怕與掌櫃夫人目光對上,將這一場狂風暴雨給引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掌櫃夫人罵天罵地罵仙佛之後,話鋒一轉,卻是落在了掌櫃頭上。她這一開口,恰似數口巨鍾同時奏響,雖有蒼勁清越之意,然而聲音實在太大,直震得四壁落灰,碗碟亂跳。
紀若塵頭暈眼花之際,隻聽得她數落掌櫃的道:“你這無用殺胚!天生的一副苦命衰相,每過十年必有一次大劫!眼看著再有五年,就又是一道鬼門關了。想老娘當年那也是風情萬種,上門說媒的,沒一百也有八十,怎麽就瞎了眼看上了你?弄得直到現在還得跟你在這鳥不生蛋的荒山禿嶺開間破爛小店,惟一的夥計還是撿來的!遇上清苦年景,連吃飯都成問題!”
掌櫃的心情也不太好,又有幾杯劣酒下膽,酒壯衰人膽,當下也用力一拍桌子,怒道:“我雖然十年一劫,可是每次都隻見店毀,未有人亡!這不是大富大貴、鴻運當頭,卻又是什麽?哼哼!說什麽當年?當年你自然是風情萬種!你在河東吼上一聲,連河西村都是十室九空!”
掌櫃夫人勃然大怒,高喝一聲:“張萬財!你好大狗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喝聲未落,一隻蒲扇般大手已帶著一股惡風,向掌櫃的臉上扇去!
掌櫃的動作快極,抓起一碟包子就擋在了麵前。
紀若塵機靈之極,此情此景又見得多了,當下早一溜煙般躲到了桌下。他在桌下隻見掌櫃和掌櫃夫人四隻腳此進彼退,攻防有方,頭頂上乒乒乓乓,又不知有多少碗碟遭殃。
想到此處,紀若塵不禁莞爾。但他忽然一驚,在心中細細算了數遍,寒意漸生。算起來,掌櫃的十年大劫之日,正是紀若塵上山之時!
回想前事,紀若塵不禁黯然。看來這掌櫃夫婦終還是未能逃過店毀人亡的大劫。
紀若塵凝望漫天飛雪,耳聽呼嘯罡風,深深吸了一口氣,任那浸骨寒意在胸中慢慢擴散。
無論是福是禍,該來的總會來的,卦象卜得再多,到頭來也是無用。
他忽然一聲清嘯!
這一年歲考,紀若塵不用法器,不備咒符,僅一襲青衫,一口木劍,帶傷三十八處,戰無不勝。
章十三佳人上
曆年歲考,從來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今歲自然也不例外。
這幾日景霄真人是又喜又惱。惱的是今歲又以毫厘之差敗給了老對手玄冥宮,魁首再次旁落。喜的則是張殷殷無論劍技道法,還是真元修為,皆有大進,評判下來高居三甲,著實令景霄真人顏麵增輝,大大風光了一回。
然而張殷殷卻殊無歡喜之意,一徑陰著臉,歲考一結束,就將自己關在了房中,誰也不見。景霄真人派去探訪的丫環弟子全讓她給轟了出來。景霄夫婦詫異之餘,親自趕來安慰女兒,言道歲考上輸給紀若塵實是正常,至於最後輸的那一場雖然有些冤枉,不過第二第三其實都是一樣。況且真人們都看得明白,在這層境界中,張殷殷實已僅次於紀若塵一人而已。
哪知景霄夫婦的安慰適得其反,一說起紀若塵,張殷殷更是異樣。但一則因張殷殷年紀漸長,二則修為也增進不少,不再象過往那樣一不順心就亂扔亂砸東西,隻是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後來索性連晚飯都不要吃了。
景霄夫婦十分無奈,又深知以女兒脾氣,此刻越是安慰越是糟糕,惟有給她些清靜時光,讓她把脾氣發完才可。於是吩咐了丫環們好生伺候小姐後,景霄夫婦就此離去。
每逢歲末年初,真人們都十分忙碌,光是各脈之間的迎來送往,賀歲致意已很麻煩,而與其它門派間的禮尚往來,則更為繁重。好在道德宗門牆廣大,弟子眾多,送禮遞信不愁沒人。八脈真人又個個身份尊崇,哪一個都可應對得別派掌門,如此分擔,繁文縟節上的負擔,也就不顯得多重了。
正月二十日,景霄真人夫婦要前往雲中居一行,特意來問張殷殷要不要同去。不出景霄所料,此時張殷殷脾氣尚未理順,果然一口回絕。景霄真人也不勉強,攜了黃星藍,又帶上八名弟子,有前導,有後擁,有背劍,有捧香,架子排場擺足,浩浩蕩蕩地前往雲中居去了。
雲中居地處蜀地西南,建於雪山之巔,下臨濤濤大江。此地山絕高,穀奇深,大河縱橫,雀鳥難渡,了無人煙。
兩宗相距甚遙,路途多有艱難,縱是景霄真人道行深湛,又有眾多法器協助馭風而行,這一來一往,少說也得半月功夫。何況他為了不墮顏麵威風,擺足了派頭,這行得就更加慢了。
景霄真人前腳剛一離峰,張殷殷後腳就出了房間。她先是跑到景霄真人居處,將房中丫環統統轟出院外,然後開始翻箱倒櫃,細細搜找起來。道德宗內素來太平,暗襲偷盜之事,也是自紀若塵上山後才有。就算真有宵小之輩,又哪有膽子敢摸進景霄真人居處去?景霄真人居處自然是有些機關的,不過那些機關最多也就防防尋常弟子,當然不會防著自己的親生女兒。
張殷殷沒費多大事兒,就翻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她隨即貼身放好,然後草草收拾了一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就將丫環們叫了進來,吩咐她們將一切複歸原樣,若有半分差了,定要打斷雙腿,然後就揚長而去。
夜幕初垂,蟾月甫升。張殷殷已然吃飽,又服下了幾粒寧心定神的丹藥,可那一顆玲瓏剔透的心仍然跳個不停,忐忑不安。她索性又叫來一瓶烈酒,一口氣灌了大半瓶下去,轉眼間紅暈上臉,周身火熱,緊張的心情倒是寧定下來不少。
她看看天色已晚,終於一咬牙,披衣衝出院門。
“殷殷!”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呼喚,聲音雖不響亮,隻是張殷殷正心神激蕩,當下也被嚇了一跳。她回首一望,見院門外一株古樹下,正立著明雲。兩人雖同為太璿宮門下,但平時各自忙碌,也有好一段時間未見。此時明雲雖然立在暗處,然而淩厲銳氣透體而出,整個人宛如一把出鞘利劍,劍氣似是將樹下陰影也給映亮了一般。
張殷殷見了,即知明雲道行日深,此時真元滿而外溢,才有這等異象,正是三清真訣修為行將突破的征兆。可惜,此刻她對明雲道行進境毫無興趣,長出一口氣,平複一下心緒,不耐地道:“明雲師兄,你怎麽會在這裏,倒嚇了我一跳!”
明雲皺眉道:“殷殷,景霄師祖不在,你怎麽偷喝了那麽多的酒?你看你,好大的酒氣,就不怕師祖回來責罰嗎?”
“我們修道之人,喝這麽一點酒,不會眩暈,不會亂性,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張殷殷不以為然,撇嘴說道。看著明雲頗不讚同的神情,張殷殷正打算就此道別,但她似是想起了什麽,眼珠一轉,又道:“對了,明雲師兄,爹走之前交待我辦一件事。我一個人怕辦不來,你這就隨我一起去吧!”
明雲一怔,暗忖能交給張殷殷辦的事,肯定不是什麽大事,何以還要自己跟去?再說歲考剛過,太璿峰上又能有什麽事了?他今晚來到這裏,本是另有話要說,當下猶豫一下,方道:“殷殷,其實我……”
張殷殷心中另行有事,黛眉一皺,不耐煩地道:“有什麽事回頭再說,你現在先跟我來!”
她當先向太璿宮東角奔去,全未注意到明雲欲言而又止。
片刻之後,張殷殷已奔到太璿宮東邊盡處的一座清冷偏殿之前。明雲當下吃了一驚,忙上前叫住張殷殷,道:“鎮心殿可是我宗禁地,不能再往前了!”
張殷殷不理明雲,徑直向鎮心殿衝去,將到殿前之際,空中忽然兩道雷光閃過,而後兩柄古铖憑空出現,在她麵前交錯,攔住了去路。
直至此時,兩名身披黑色重鎧的甲士身影才自黑暗中浮出。其中一名甲士道:“殷殷小姐,此地乃我宗禁地,非有真人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入,殷殷小姐請回吧!”
張殷殷哼了一聲,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牌,遞與甲士,冷冷說道:“這是我爹的令符,見符如本人親臨。他臨行前囑我入鎮心殿辦事。現在我可以進去了嗎?”
兩名甲士麵麵相覷,實在難以相信景霄真人竟會將入鎮心殿這等大事交與素來蠻橫的張殷殷,這簡直是形同兒戲。可是玉牌又的的確確是景霄真人信物。玉牌可以仿製,然則玉牌上景霄真人印下的真元氣息卻是仿冒不來的。
此時一名甲士問道:“敢問殷殷小姐,景霄真人囑你入鎮心殿,卻是所為何事?”
張殷殷冷笑一聲,道:“爹讓我入鎮心殿,自然是有天大的機密事。你這一句話,怕是問得不太恰當了。”
那甲士黑臉透紫,登時說不出話來。張殷殷所言沒錯,這一句話本就不是他該問的。可是若要就這樣放張殷殷入殿,總是有些不妥。
張殷殷也不急,隻是指了指當空明月,淡然道:“距離爹交待的事還有一刻時光,你們看著辦吧。若說爹的令符還不夠份量,不能讓你們放我入內的話,那也好說。等爹回來,你們且自行去向爹分說吧!”
兩位甲士自幼修道,曆今已有五十餘年,功行深湛,如此才會被委派來看守鎮心殿這等重地。隻是他們從未出過道德宗,人情世故上卻是不大靈光的。何況景霄真人非以氣度過人著稱,涉及鎮心殿的又必無小事,如果真的耽誤了,這罪名非小。兩名甲士見明雲與張殷殷一同前來,又自多信了三分。明雲年紀雖輕,但隱然是太璿峰年輕一代最傑出弟子,辦事沉穩,深得景霄真人喜愛,可與那張殷殷全然不同。
兩位甲士看了看月色,終於讓開了殿門。張殷殷哼了一聲,向明雲道:“明雲師兄,你且守在這裏,在我出來之前,非是八脈真人親臨,誰也不許入內!”
明雲總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又實在放心不下她,皺眉道:“殷殷,我隨你一起進去吧。”
張殷殷搖了搖頭,道:“這可非是兒戲!爹隻命我一人進去,你且在這裏等著吧。”
說罷,張殷殷來到殿門前,從懷中取出一把青銅古匙,打開了殿門上的銅鎖,步入殿內,又反手又將殿門關上。
看到張殷殷打開殿門上的銅鎖,兩名甲士都鬆了一口氣。這鎖絕非凡鎖,名為斷嶽乾坤鎖,水火不侵,刀劍難斷,天地間僅有一把鎖匙開得。張殷殷既然拿得出鎖匙,所言自然是真。
鎮心殿中陰風不斷,陣陣潮氣撲麵而來,與殿外似是渾然兩個世界。殿中空蕩蕩的,無桌無幾,隻一片青石殿麵。說來奇怪,雖然殿中看上去年久失修,破舊不堪,可是卻極為整潔幹淨,片塵不染。
張殷殷立在殿心,臉色漸漸發白,數絲秀發悄然飄起。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幾乎想徑直掉頭,奔出殿外。她雙拳緊握,銀牙緊咬,兩腿止不住發顫,好不容易壓製下心中的恐懼,沒有拔腿狂奔而去。戰栗片刻後,張殷殷終於明白了何以會如此害怕。
殿中死氣沉沉,不聞蟲鳴,不見蛛網,了無半點生氣。這一座鎮心殿,原是一處靜極寂極的死地。
張殷殷辨認了一下窗外月色,默背了幾遍口訣,在心中計算方位已定,才一塊一塊青石踏了過去。眨眼間她已在殿中轉了三圈,共踏過一百零八塊青石。當她立在最後一塊青石上時,一片灰霧湧過,殿中已空無一人。
眩暈之後,張殷殷發現自己正立在一條甬道中央。甬道可由數人並行,壁上生滿了青苔。這些青苔發出些微熒光,是這座甬道的惟一亮源。甬道兩端皆隱於黑暗之中,全然看不到盡頭。
張殷殷玉容慘淡,一顆心早已跳個不停。她有心想以真火照明,可又怕火光會引來什麽莫名的怪物,當下抽劍在手,又取出咒符,向著來時麵向的甬道,一點一點地摸索前進。
吼!
一聲巨大獸吼突然自甬道盡頭傳來,聲浪滾滾,如狂濤怒潮般沿著甬道奔騰而來。吼聲所到之處,四壁震動,石屑紛紛而下。
張殷殷一時間隻覺得吼聲如雷電怒濤,震得雙耳發聵,身子躍躍欲飄!她迅即低頭彎腰,以劍支地,強頂著伴隨獸吼而生的狂風。但見她秀發狂舞,衣袂紛飛,一番掙紮,終勉強立在了原地,未被強風卷走。
吼聲轉瞬即逝。
隻這片刻功夫,張殷殷冷汗已透重衫,這一嚇顯然不輕。她立在原地,緊咬下唇,一時間猶豫不定,不知是要繼續前進還是就此回頭。
可是她身後甬道也茫無盡頭。
張殷殷一咬牙,竟又舉步向前行去。
這一次才行出十餘丈,甬道轉過一個彎,前方豁然開朗,現出一個方圓十丈的大廳,大廳另一頭立著一排鐵柵,柵後則是間黑石砌成的囚室。囚室中空蕩蕩的,無床無椅,隻有一個女子背向甬道,立在石室中央。
她青絲如瀑,隨意披灑而下,著一襲白裙,全身上下尋不到一個飾物。
然而那女子已不需任何飾物。
她隻是那麽盈盈立著,阿娜身姿中,自有千般嫵媚、萬種風流悄然而生,撲麵而至,不覺間已沁人腑髒。她的發,她的肩,她的背,她的腿,無一不是美到了極處,就是衣裙上隱現的玲瓏曲線,也令人的心隨之跌宕起伏。
張殷殷雖是女兒身,此時竟也看得呆了。她隻覺天地間仿如大雪初歇,萬籟無聲,萬裏雪原的中央,隻立著這麽一個女子。
隱約間,似有聲聲鼓點響起。張殷殷仔細分辨,才發覺那非是什麽鼓音,而隻是自己的心跳。
悄然之間,那女子已轉過身來,刹那風情,恰如大地回春,雪化而花開!
“你在找我嗎?”那女子淺笑問道,其聲如玉。
章十三佳人中
張殷殷口中幹澀,一時間說不出話,好半天方道:“是的。”
那女子一雙如水雙瞳盈盈生波,柔柔望著張殷殷,似是將她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看了個通透,這才展顏一笑,道:“好一個漂亮的小家夥。看你小小年紀就敢隻身深入這鎮心殿,該不是悍不畏死,想來隻是不識天高地厚罷了。嗯,小家夥,你是哪位掌脈老道的心愛弟子或者寶貝女兒呢?瞞著你家長輩偷入禁地,出去後這責罰……可是不會小呢。”
這一番話經這女子之口吐出,非但未能撩撥起張殷殷蠻橫無理的大小姐脾氣,反倒惹得張殷殷香腮帶赤,神魂跌蕩。
張殷殷越看那女子,就越是心慌意亂,口幹舌燥,不由得將目光偏向了一邊。她隨即覺得失了氣勢,嘴上強道:“你不過是為我道德宗所擒的妖物,還敢如此胡說八道!我……我當然是奉命前來,怎麽會是偷入禁地呢?”
可她嘴上雖硬,卻終是未敢向那女子望上一眼。
那女子淺聲低笑,道:“沉不住氣的小人兒!你既然偷入這鎮心殿絕地,必是有所求的。你想要什麽,不妨道來聽聽。”
她聲音有如珠落玉盤,字字圓潤柔膩,一下下敲打在張殷殷心底,似是觸到了平素裏完全不曾覺察到的癢處。張殷殷隻覺得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似乎都在發酸,飄飄蕩蕩的,渾無半點力氣,禁不住麵紅耳赤,再無半分鎮定。
張殷殷呼吸急促,軟綿綿有氣無力地道:“我聽說得道狐妖…。。。不,狐……都有特殊本領,可以驅策得天下男子……”
那女子聽了,又是輕輕一笑,笑聲細如發絲,直笑得張殷殷雙腿發軟,站立不穩,險些倒將下去。那女子笑了幾聲,方柔聲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那麽抬起頭來,看著我!”
張殷殷不明所以地抬起頭來,迎上了那女子亮如晨星的雙眸,刹那間隻覺得腦中轟的一聲,清明的神誌驟然陷入混沌,什麽都想不清楚了。隻覺一陣光影炸裂眼前,陸離變幻,絢麗迷亂。
光影陸離之間,一身肅殺的他向自己走來,青衫上破損處處,血跡如洇,幾成玄衫。
此情此景,似白駒過隙,倏忽而逝。
眨眼間,張殷殷便已回過神來,隻覺周身發軟,虛汗漸出,已無半點力氣,幾欲暈去。
見得此景,那女子心下了然,禁不住幽幽一歎,道:“你天姿絕佳,心地又純白如紙,本是個未經朝夕風霜寒露、不曉天下離恨情癡的可人兒。可你如今心有牽掛,眉眼間又有一道隱約的怨氣,想必那一顆心早已放在了另一人的身上。既然你來向我求那驅策男子之道,當是想得償相思了。”
張殷殷當即滿麵飛紅,啐了一聲,道:“淨是胡說,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呢!我可不會去勾引男人,我隻是……隻是……”
她隻是了半天,終於低聲歎道:“是有那麽一個人,我做夢都想勝過他,哪怕一次也好。然而他道行精進實在太快,若隻憑三清真訣,我怕是永遠也贏不了他了。可是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也要勝他一次!聽說修行有道的狐都有不傳秘術,可以驅策得天下男子,我想知道若以此術為憑依,可否勝得他一次。”
那女子臻首輕搖,緩緩歎道:“小人兒,你涉世未深,怎知情這一字中的凶險?這天下男子,哪一個不是負心薄幸、冰冷無情之徒?你勝了他一次,卻會輸卻一生與他,又是何苦?”
張殷殷似是一驚,想了半天,方強自辯道:“我可是修道之人,哪有什麽情啊愛的。我隻是心中不服,定要尋些厲害手段勝他一次而已。”
那女子又是一歎,也不說破,隻是輕聲道:“既然我剛才幻出的獸吼都嚇不走你,想來你心意已決。罷了,罷了。反正自家姐妲己毀了前朝之後,我狐族惑亂天下之名已是逃不掉了,也不在於多這小小一次。既然連天下都可亂得,勝得區區一個男子,又何足道哉?隻是你想得我族驅策男子之術,這點誠意卻還不夠。”
張殷殷咬著下唇,道:“要怎樣誠意才算夠?”
那女子淡然道:“我麵前的柵欄是沒鎖的,你隻需打開它,走到我麵前即可。”
張殷殷吃了一驚。她再不懂天高地厚,也知道鎖在鎮心殿中的這隻妖狐實有千年以上的道行,就是十個張殷殷,也能一口吞了。這女子立在牢中始終不動一步,自然是被厲害手段禁製住了,自己若貿然走到她麵前,豈不是羊入虎口?
就在張殷殷猶豫不決間,歲考時與紀若塵對陣那一幕突地浮現腦際。紀若塵周身殺氣彌散,步履淡定,持劍而來。然則令她心驚的即非凜冽殺氣,也非染血青衫,而是他那一雙眼。
那一雙眼,淡然,漠然,雖然看到了張殷殷,卻依舊無悲無喜,無牽無掛。
那一雙眼,卻是令張殷殷刹那間心顫手軟,險些握不住手中木劍。
想到這裏時,張殷殷心中莫名一動,竟自穿過大廳,拉開鐵柵,立在了那女子麵前。
那女子歎息一聲,未發一語,隻是款款提起一雙水蔥玉手,撫上了張殷殷的臉。她指尖其涼似冰,凝潤如玉,遊走於張殷殷的肌膚之上。冰涼潤滑的觸感,讓張殷殷感到說不出的舒服,恍惚間竟有些迷醉。
不知何時,那女子已然收回了手,雙目迷離,似是穿越千山萬水,落在了不知名的遠處。許久,她才幽幽一歎,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是誰的弟子?”
“張殷殷,家父張景霄,現下執掌太璿宮。”
那女子黛眉微皺,道:“張景霄……怎麽從沒聽說過這麽個人物?”她旋即恍然,苦笑一下,道:“我卻是笨了!我在這鎮心殿中已立了五百多年,執掌太璿峰的真人早該換過幾任了。”
說罷,那女子又陷入沉思,似心中有無窮事。未幾,她朱唇開啟,竟輕輕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她音聲如玉,完全可稱是人間天籟,這也就罷了。這首前朝古詞張殷殷也是聽過的,詞中本有讚歎之意,又暗許繁華盛世,可是這一闕歌在那女子唱來,卻是千回而百轉,哀婉欲絕,其間不知藏著幾多蒼桑,待唱到情濃,卻已到最後一句,其聲已飄渺而去,餘音仍繞梁不絕。
張殷殷早聽得癡了。
待得餘音散盡,那女子方道:“殷殷,你天生麗質,底子是極好的。若得我族秘術,假以時日,傾國傾城,自非難事。可是到了那一日,你再難聽到一句真話,得到一分真心。絕世之姿,實乃取禍之道。你且要記得我今日之言!若有一*****心旌動搖了,便想想我此時的境遇,當可警醒。”
說話間,囚室中忽然景致一變,原本一個寬敞整潔的囚室,刹那間變得陰森森的十分可怖。囚室四壁俱是一方一方的巨岩砌成,色作黑褐。那女子依舊白裙如雪,身後卻多了九根美麗狐尾,呈扇形排開,被九根兒臂粗細的鋼釘一一釘死在岩壁上!
鋼釘入牆處,仍可見九道黑褐痕跡,順牆蜿蜒而下。
“這……”張殷殷一時無語,她這才明白,那女子為何會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轉眼間囚室中已恢複原狀,那女子綽約立著,美得不可方物。她道:“殷殷,今後每隔七日,你須到鎮心殿一次,我自會授你天狐秘術,教你駕馭人心之道。”
張殷殷一驚,道:“每隔七日來一次?這怎麽可能?我可是瞞著爹偷偷進來的。”
那女子淡然一笑,道:“無妨。你隻要告之你父我將授你以術,諒他不會阻你入這鎮心殿。時辰不早,我先送你回去吧。”
話音剛落,張殷殷麵前霧氣噴湧,蒸騰彌漫,白茫茫一片。待得霧氣散盡之時,張殷殷已然立在鎮心殿中央。
她怔怔立著,心亂如麻,直至月色偏西,才輕歎一聲,離了這清寂孤絕的鎮心殿。
這一年,張殷殷年方十六。
章十三佳人下
“若塵師兄!”一聲呼喚從門外傳來,驚起了正埋頭苦讀的紀若塵。他看了看窗外,已是皓月高懸,清暉滿天,心下暗自生奇,是誰會在這個時候登門拜訪。
他推開房門,見庭院中立著一個翩翩佳公子,一身月白長衫,眉目如畫,飄逸似仙。如銀月華,滿瀉其身,更襯得他冰肌雪骨,說不盡的風流端麗,道不出的倜儻瀟灑,正是曾有一麵之緣的尚秋水。
紀若塵暗忖與尚秋水不過一麵之緣,更何況相見之日,距此已一年有餘,怎地他竟然自己跑上門來了?雖說上一次三人把酒相談,言笑晏晏,賓主俱歡。但是那種微妙不明的感覺著實讓人有些不舒服,至今想來仍有如鯁在喉之感。
紀若塵心中雖如是思忖,臉上卻堆起笑容,熱情招呼道:“原來是秋水師兄!來,快進來坐!今日秋水師兄怎麽如此得閑,會來太常峰一遊呢?”
尚秋水竟也不推辭,就此隨著紀若塵進了書房。
尚人還未站定,卻將手腕一翻,一尊近二尺高的青花古瓷瓶已然在手。他順手將那瓷瓶往書桌上一放。瓷瓶尚未啟封,然而一股濃冽酒香已然泄出,異香撲鼻而來。紀若塵聞來,隻覺這酒香則香矣,味道卻古怪之極,與那尋常美酒大有不同。
瓷瓶一放置穩當,尚秋水即手扶瓷瓶,笑道:“我與若塵師兄不過是一麵之緣,說來也是一年以前之事了。今夜貿然攜酒登門,若塵師兄一定在心中罵我冒失了。”
紀若塵斷斷沒想到尚秋水居然會開門見山地道破他心事,饒是他臉皮厚比銅牆,也禁不住微微一紅。可是他目光一觸及尚秋水那剪水般的雙瞳,春蔥似的玉指,俊拔飄逸的身姿,當即覺得喉嚨發幹,渾身上下有如萬蟻爬身,極不自在,恨不得立刻送客了事。可是尚秋水乃是年輕弟子中的重要人物,自不能無故得罪,何況他登門拜訪,並無分毫失禮之處,於情於理,紀若塵都無法尋故逐客。
就在紀若塵念頭數轉之際,尚秋水已自動尋了把椅子,盈盈坐定,微笑道:“。小弟今夜前來冒昧打擾若塵師兄,其實是有三件事。這第一,就是恭賀若塵師兄進境神速,連奪四年魁首,若單論歲考戰績,已足與姬冰仙並列。”
紀若塵忙謙道:“秋水師兄過譽了,歲考無非是個虛名,當不得真。我聽聞師兄今歲力壓明雲與李玄真,再奪榜首,這才是當真可喜可賀。”
哪知尚秋水輕輕一笑,對紀若塵的誇獎竟然也不推辭,道:“壓倒他們兩個嘛,本就該是水到渠成之事,這當中的緣故,一會若塵師兄就會知道,此刻不妨暫放一邊,先說第二件事。原本若塵師兄拿個歲考第一,也斷不會令我登門打擾。隻是我聽聞若塵師兄今次歲考不假外物,血被寒衣,淩厲果決處如決勝沙場!這等豪氣,卻是不多見的。我手製了一瓶好酒,恰好火候已足,特意攜來與若塵師兄把酒賞月。”
紀若塵雖不好酒,但這酒香味實在是有些古怪,聞來頗有些動心思。
然則見得尚秋水以青瓷古瓶製酒,紀若塵心下微異。要知道紀若塵出身客棧,親自釀過粗酒,知當時習俗製酒多用缸壇,一來容易吸收地氣,二則壇飲也顯豪氣。可是,尚秋水用的居然是青瓷古瓶,雖然雅致,但終是纖麗了些,難符烈酒之格,倒是挺合尚秋水本人之韻。
瞧他今晚著一襲月牙白長衫,飾以暗製雲紋,眼波盈盈,似有無限柔情。那輕扶瓷瓶的手,也是白勝雪,柔如玉,五指纖纖,其絕美處,實不亞於任何一名傾城女子。
紀若塵越是細視,越發心驚。倘使坐於他對麵的是一女子,他必會驚豔而起。可偏偏坐的是尚秋水!紀若塵隻覺得書房中的風都凝結了起來,喘口氣都要很大的氣力。他猛然回想起當日李玄真說要帶他去見個妙人,以及把酒言歡時李玄真那如釋重負的笑,心中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隻是這個念頭實在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縱使紀若塵見多識廣,心態冷漠剛毅,此刻也不敢稍為深入。這個念頭剛一冒芽,他立即連根斬斷,慌不迭地將之驅逐了出去,猶如碰到一塊燒紅的鐵塊一般。
尚秋水似是對紀若塵的心事全無所覺,徑自倒了兩大碗酒,推了一碗到紀若塵麵前。這酒一離瓶,香得更加古怪了。紀若塵一看這架勢,就明白一時間是無法將尚秋水給轟出去了,索性喝個痛快。當下他不再推辭,端起酒碗來一飲而盡。
這一碗酒下肚,恰如一道火流滾滾而下,所經之處不僅沒有火辣辣地刺痛之感,反將內腑熨燙得舒舒服服。其後一道香氣驟然返將上來,散入四肢百骸。紀若塵隻覺得轟的一聲,整個心神俱為這道異香包圍。這酒香氣古怪,細細分辨,竟似是由成百上千種不同香氣混合而成,直是千變萬化,無有窮盡,稱得上是回味無窮。
紀若塵閉目良久,方吐出一口酒氣,張目道:“秋水師兄,這酒……”
尚秋水笑道:“這酒乃是我采西玄山異種葡萄而釀,成酒後先蒸曬七次,又輔以諸多香料,三年方始有成,也隻得此一瓶而已。隻是時間太短,酒味有限。惟一的好處是此酒比尋常酒漿要烈了許多。如此豪飲,方才有些味道。”
這酒後勁極是厲害,紀若塵一碗下去,片刻即酒意上湧,雙頰微醺,早前心頭那一絲隱憂也趁著這點酒意飛了個無影無蹤。隱憂既卸,自當開懷暢飲。況且尚秋水手製美酒雖然厲害,但修道之士也非常人,斷然不會被一瓶烈酒放倒。是以兩人你來我往,片刻功夫就將這一大瓶葡萄烈酒飲得幹幹淨淨。
尚秋水此時雙頰如火,眼波似水,燈下望去,肌膚如玉生煙,實是端麗無雙。他歎息一聲,道:“真是痛快!來,若塵師兄,趁此刻興致正高,我帶你去見一個人,這即是今晚第三件事。”
尚秋水說罷,也不待紀若塵回答,直接一把抓住紀若塵的手,拉著他如飛而去。
與尚秋水的手一觸,紀若塵便如遇電擊,本能地將手往後一縮,可是尚秋水手法迅疾如電,完全不容他反抗,正正抓了個結結實實。別看尚秋水外表凝麗柔弱,可真元卻是凶悍淩厲之極,手上那一道大力簡直非人所能有,壓製得紀若塵全無反抗之力,隻能任由尚秋水拉著一路飛奔。
平心而論,尚秋水的手冰而膩,觸感幾與含煙之手不相上下。可紀若塵被含煙拉著,那是心神蕩漾,被尚秋水拉著,可就是苦惱無邊了。是以一路行來,紀若塵苦思著以何借口甩開尚秋水的手,腳程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尚秋水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時辰已然不早,我們若不快些,可就見不到那人了。”說著手上加力,拉著紀若塵加速飛去。
兩人倏忽間穿過索橋,又繞著太上道德宮轉了半圈,轉眼間踏上通向常陽宮的索橋。許是因為紫薇真人閉關太久,門下弟子稀疏之故,與別宮相比,常陽宮顯得頗有些冷清,燈火寥寥。
尚秋水拉著紀若塵穿宮而過,毫不停留,一路向常陽宮後山偏僻處奔去,直至登上一座小峰,這才輕輕立定。
紀若塵忽覺氣氛沉凝起來,拂過的夜風中也有了絲絲銳利氣息。他心中疑惑,向尚秋水一望,見他早已斂起笑容,玉麵結霜,神情凝重之極,就如換了一個人一般。紀若塵微覺驚訝,順著他目光望去,見不遠的山腰處建有一間木屋,雖然簡陋,但依山臨崖,氣勢自生。
似是知道紀若塵心中疑問,尚秋水緩緩地道:“若塵師兄,那就是姬冰仙的居處了。”
紀若塵不覺愕然,眼見那座木屋粗糙簡陋,看大小也就是直來直去的一間,就是一個尋常弟子的居處,恐怕也比這強了幾倍有餘。木屋門楣上有一小塊匾,隱約可見刻著‘冰心’二字。
這麽一間木屋,居然是姬冰仙的居處?而且深更半夜的,尚秋水拉著自己跑到姬冰仙的居處幹什麽?
此時紀若塵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奇異的呼嘯聲,聽上去似是一頭巨獸在呼吸。他訝然轉頭,見尚秋水微閉雙眼,正自深深吸氣,又徐徐吐出。
調息一畢,尚秋水即自懷中取出一枝巴掌大的黝黑小斧,迎風一晃,瞬間已變成一把柄長四尺,斧麵闊如車蓋的巨斧!巨斧空中成形,斜斜下落,斧尖無聲無息地插入堅硬的岩石中,直深入二尺有餘,這才止住了落勢。
巨斧黑沉沉的,隱隱可見斧柄斧身上處處銘著暗紋,顯然其中另有玄妙。巨斧形狀古拙,斧柄碗口粗細,看適才落勢,鋒銳是不用說的,再看這大小,少說也得有數百斤重。
尚秋水右手五指舒卷如蘭,輕輕握住了巨斧斧柄,月色下,如霜素手與深黑斧柄形成鮮明對比。他徐徐道:“此斧鑄成七百年,重八百八十斤,凶厲狠絕,無堅不摧,其名忘情。”
道德宗歲考時,絕大多數弟子都以木劍應敵,紀若塵尚是首次見到如此猛惡兵器,不禁愕然道:“秋水師兄,你這是……”
尚秋水清笑一聲,道:“即刻便知!”
也不見尚秋水用力,那柄巨斧即離岩而出,輕飄飄的似是沒有一點重量。他又摘去束發金環,隨手擲於地上,身周罡風四起,吹得一頭黑發飛卷如旗!
在紀若塵的愕然注視下,尚秋水以纖麗身姿,擎猛惡巨斧,奔騰如雷,刹那間已衝至木屋之前,而後一腳踢開房門,衝了進去!
木門一陣顫抖,發出吱吱呀呀的刺耳聲音,竟未被踢散,又緩緩的自行關上。
木屋中黑沉沉一片,在門開的短短時刻,以紀若塵的眼力也看不清屋內究竟是何情形。尚秋水衝入屋內之後,他隻見木屋輕震數下,窗口處又有一道光芒閃過,就此再無聲息。
在山崖之間,明月之下,那一座木屋孤零零地懸在那裏,孤寂而安寧。
若不是腳下岩石上深深的斧痕,以及隨著夜風送來的尚秋水那淡淡體香,紀若塵幾乎要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眨眼間半炷香功夫過去,木屋仍然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裏,安靜得讓人發瘋。
紀若塵終忍不住向木屋奔去,他心中實在有些記掛尚秋水的安危。更何況剛剛尚秋水衝向木屋時,那一往無前的決絕氣勢,完全不象是同門切蹉,倒似是……
倒似是一個麵對千軍萬馬的絕色女子,非但不逃,反而毅然衝陣一般。那是怎樣一種絕望的剛烈啊!
紀若塵忽然清醒過來,不禁為自己腦中湧出的諸般奇怪念頭大吃一驚。這尚秋水十分古怪,總是會給他以種種似有還無、莫名其妙的壓力,逼得他胡思亂想一番。
他正胡思亂想之際,忽然似有一陣微風從身邊拂過。紀若塵刹那間停步,凝視著眼前徐徐飄落的數根黑發,整個人已如在冰水中浸了多日,木然得幾乎不能呼吸!
紀若塵緩緩轉過頭去。
在他身後數丈的地麵上,插著一柄深黑色的巨斧,斧頭已大半沒入到岩石之中,正是忘情!
適才這把巨斧似從冥冥中飛來,與紀若塵擦身而過,削斷了他幾根頭發,這才無聲無息地落下,而紀若塵幾乎全無所覺!
隻是斧已在此,那麽人呢?
吱呀一聲響,木門再次打開,一個身影若斷線風箏般飛了出來,輕輕地落在紀若塵腳邊。
木門又自行合上了,門開的瞬間,紀若塵仍是隻能在木屋中看到一片黑暗。
紀若塵看了看木屋,又望望腳邊那全無傷痕、卻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尚秋水,隻覺頭皮發麻,陣陣寒意暗自湧起。
尚秋水勉強笑了笑,向紀若塵伸出一隻手,道:“若塵兄,請拉我起來……啊呀!”
紀若塵一見尚秋水伸手,就知他傷到了根本站不起來的地步,於是暗中咬牙,握住了尚秋水的手,將他拉了起來。可是他一聽尚秋水口中的若塵師兄變成了若塵兄,雖隻是少了一個師字,可當中含義似乎大有不同。尚秋水重傷之餘,中氣也不足,偏他聲音還是極動聽的,這一句請托,聽來柔柔膩膩,宛若呻吟。
紀若塵受了驚嚇,手猛然一顫,差點就把尚秋水給扔回地上去。
紀若塵悚然而驚,忙在半空拉住了尚秋水。此刻容不得猶豫,他一咬牙,深吸口氣,再回想了一遍年幼時孤立雪原、獨對惡狼時的情形,終於激起一道視生死於無物的狠辣,一把攬住尚秋水的腰,將他扶了起來。
尚秋水咳嗽數聲,又向巨斧一指,有氣無力地道:“若塵兄,忘情……”
紀若塵看著那重達八百八十斤的巨斧,麵有難色,道:“這法寶太大,你還是把它變回去吧。”
尚秋水苦笑道:“我真元都已耗盡,哪還有餘力變它呢?”
紀若塵無法,隻得單手抓住斧柄,吐氣開聲,運起真元,一把將忘情提起。忘情一入手,紀若塵才切身體會到八百八十斤究竟是何意味,沒走出多遠,手上已有些酸澀之意,再回想尚秋水剛剛揮舞忘情,直如無物般的輕鬆,心下不覺對這細膩柔媚的北極宮高徒有了全新的估量。
紀若塵不願驚動常陽宮弟子,一手扶著尚秋水,一手拖著忘情,遠遠繞過常陽宮,向索橋行去。
行出一段路時,紀若塵終忍不住問道:“秋水師兄,剛剛那是……”
“切磋。”
“切磋?切磋怎麽會傷得這麽重?你是不是和姬冰仙有私仇?”
尚秋水輕笑道:“冰仙是我的好姐妹,我和她又怎會有仇呢?其實冰仙下手已經十分十分有分寸了……嗯,我傷成這樣,是因為我們之間和尋常切磋畢竟還是有些不同的。不同之處在於我找她是拚命,她打我可隻能是切磋……”
紀若塵啞然。
尚秋水咳嗽了幾聲,又道:“若塵師兄,無論如何,你都應該見一見冰仙。和她相處,哪怕隻是片刻功夫,可也是絕不會讓你後悔的。”
紀若塵訝然道:“她很難見嗎?”
“冰仙幾乎從不見外人,平時也就是歲考時才能見她一次,可若要在歲考中多見她兩次,就得追上她修道的速度,這誰又能辦到?不過若塵師兄不必灰心,我可是有個好辦法,能令你在想見的時候就可以見她一麵。”尚秋水吐氣如蘭。
紀若塵何等聰明,當下哼了一聲,臉色已是十分難看,道:“不會是象你剛剛那樣衝進去拚命吧?”
“若塵師兄果然聰明!”
“……這個……就不必了。”
“若塵師兄勿需擔心,冰仙是個有分寸之人,被她打一頓又死不了……”
“不要!”
尚秋水長歎一聲,道:“我還以為若塵師兄一身豪勇,能與李玄真有些不同,可沒想到也是這般無用!想我和李玄真本是同時找冰仙切磋,可是一年前玄真也不知是被打得怕了,還是放不下臉麵,自此再也不肯踏進冰仙居處一步。所以今年歲考他也就不再是我的對手。這正是我所說,壓過他們兩個乃是水到渠成的本意。”
紀若塵奇道:“這麽說來,秋水師兄是經常找姬冰仙‘切磋’了?”
“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我總要闖一次冰心居的。”
此時紀若塵能感覺到尚秋水真元虛弱之極,身軀冰涼,衣衫已全然被冷汗濕透,偶爾會微微顫抖一下,顯是劇痛難當。紀若塵也不禁有些佩服,道:“原來秋水師兄也是性情中人,難怪修為一日千裏!如此屢戰屢敗,卻……”
他話說到一半,即被尚秋水掙紮著打斷:“不對,是屢敗屢戰……”
“啊?這個……似乎沒什麽不同吧?”
“當然不同!”
“哪裏不同?”
“氣勢不同!”
章十四來儀
俗語說山中無日月,這話實在有些道理。
紀若塵每日裏打坐修道,心無旁騖,這時光就如水一樣的流了去。這日他披衣推門,見屋外瑞雪紛飛,瓊花玉樹,不由得心下微愕,時節居然已冬!他又見得眾弟子搬箱運物、往來不休,比往年要忙碌得多,這才省覺原來大考將至。如此算來,不知不覺間,紀若塵已在這道德宗裏呆了快五年了。
道德宗大考十年一次,乃是宗內一大盛事。大考前後,照例要祭天地、拜先師,隻是這儀式遠比平常年份講究得多,不僅禮數規矩更為繁複,還廣邀修道諸派,共觀盛舉。是以每次大考前,道德宗內上上下下俱是一派繁忙景象。
這大考較技也與歲考之時稍有不同。大考之際,諸脈真人往往會親臨觀考,現場加以點評,指點弟子。且曆次大考,亦會有真人登壇設禮,宣講大道精義。這可是十載才得一遇的好事,非一般盛事可比。何況真人講法,非但本宗弟子可列席聆聽,往往也不禁他派前來觀禮之士旁聽。因此,每逢大考,修道各派之士如蜂擁般撲往西玄山。當是時,西玄山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一改平日裏人消音滅的靜寂景況。
其實道德宗邀客觀考,淵源有自。三百餘年前,道德宗起始廣收門徒,從此日益興盛。於是並大考與祭天地先師等大禮之日,同時進行。而且往往還會邀約些親密門派觀考。當時之初衷一為展示道德宗芸芸後起之秀,凸顯本宗實力。二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別派之士的點評,往往也會對真人們有所啟發。
五十年前,道德宗曆經數百年積累,宗內已有弟子三千,掌教紫薇真人更是道行精深,日漸通玄,所到處往往天地變色,異象頻生。修道諸派由是始知紫薇真人有飛升之望,自此道德宗威望盛極一時,漸將青墟宮與雲中居壓了下去。
紫薇真人閉關後,諸派知是真人為羽化飛升作最後準備,是以道德宗威望不降反升,隱隱然有天下正道之首之意。至此,紫陽真人決定廣開山門,大考時來賀觀禮之門派不再限於寥寥幾家,而是天下正道。凡願來賀者皆以禮迎之,允其觀戰聽經,以彰顯道德宗領袖天下的泱泱風範、煌煌盛況。
當然道德宗內也不是一切盡可為外人所觀,比如距離大考尚有一月之時,紀若塵就被告知不必參加今歲的大考。紀若塵本就不想要那虛名,大考第一的獎勵再好,也好不過真人們私下送與他的法寶。如此一來,他倒樂得有些清靜日子,可以好生清修一番。
況且最近一年來,他已經囤積了不少用於煉丹製藥的材料寶物,近日真元也日益活潑,正好趁這人人忙碌的歲末時分,偷偷地把道行再進上那麽一小步。
剛剛入冬時分,各門各派的拜貼與賀禮就如潮水般湧向了西玄山。自紫陽真人廣開山門後,來賀之賓一次比一次多,道德宗聲譽日隆,威望日升。本來對紫陽真人做法頗有微辭的幾位真人,也就不再多語了。
這些日常的往來禮儀,道德宗向有專司處理,一般不需要勞煩諸脈真人,但這一日八脈真人齊集一堂,正中幾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封拜貼。
紫陽真人見諸真人皆已坐定,於是拿過拜貼,開口讀道:“餘久聞道德宗弟子九脈之藝,名動天下,然亦有雲道德九藝,如拆襪線,無一條長。今攜弟子三人來拜,清風入林,不為鬆柏,唯欲辨天下人之口舌,亦增鄙徒之見聞。諒諸真人必有所對,不至令餘失望。
雲中天海,敬上。“
諸真人一聽雲中天海四字,即知此份拜貼非同小可,個個皆神色凝重,或皺眉,或沉思,一時間殿中靜默非常。
說起這雲中天海,真人皆知乃是雲中居天海老人自稱。天海老人成名已逾百年,乃是與紫陽真人同輩分的人物,然則地位聲望比紫陽真人猶有過之。他所出自的雲中居,那也是絲毫不遜於道德宗。千百年來,一直是名播天下。隻是真正有緣得見雲中居真貌之人,實是屈指可數。
雲中居地處奇險之地,門人亦極少下山走動,是以該派始終如在雲裏霧裏,神秘非常。且雲中居擇徒又極嚴,往往數年也收不到一個傳人,這與道德宗的廣開山門有極大的區別。然則雲中居門人不出山則已,一旦下山走動,即是驚才絕豔之人,是以千百年來威名始終不墮,縱使如今門人弟子還不及道德宗十分之一,也是如此。
雲中居掌教已有數十年未下山一步,長一輩人物中,時常在山下行走的惟有天海老人,所以提到天海老人,名聲反而要比雲中居掌教還要來得大些。
三十五年前,紫微真人召示天下修道諸派,言稱閉關在即。天海老人隻身上得西玄山,與紫微真人論道鬥法,三日方下山而去。這一場鬥法堪稱道界盛事,雖然結果並未公示,然而天下皆知天海老人必是敗局無疑。可是紫微真人當時已顯飛升之象,一身道法窮天地之威,實非人力所能抗,是以天海老人雖敗猶榮,威名不墜反升,已隱隱然壓過了道德宗其它真人去。
道德宗立派三千餘年,曆來規定各脈真人平輩論交,其餘弟子輩分則以此為基,次第而降,如若不然,這派份稱呼早就亂得不成樣子。比如說真人中紫陽、紫微乃是一輩,太隱、守真等其實已是低了一輩,而玉玄、玉虛和景霄等無論年紀輩份,又更要低了一籌。天海老人比紫陽真人還要年長,論起修道年限,比真人中最年輕的玉玄真人要多了近百年。
諸位真人雖口中不言,心下卻明白得很,除了紫微真人外,在座各位真人的道行恐都難及天海老人。現如今天海老人三度上山,想是已有萬全準備。其實又正逢紫微真人閉關,大考在即。一時間,這些平素裏隻顧著精進道行的真人俱有些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此時惟有冀望紫陽真人能有個應對之方。論起人情練達老道、處事滴水不漏,七位真人皆自知無法與紫陽真人相提並論。
麵對眾真人的殷殷目光,紫陽真人又拿起拜貼,細細重讀一遍,方道:“天海老人三十五年前敗給紫微掌教,二十年前大考時攜雲中居年輕弟子一人上山,再為我宗沈伯陽所敗。所謂事不過三,此番天海老人卷土重來,想必有相當把握一雪前恥。不過我料得他不會與我等論道鬥法,畢竟我宗紫微掌教天下第一之名實至而名歸。他就算勝得我等,也無多大用處。”
紫陽真人略略停頓,掃視了諸位真人一眼,又道:“依我看,這次的文章必定是出自這三名弟子。想是這二十年間,雲中居又出了幾個天縱之材。要知我宗如今聲望遠非昔日可比。且今歲大考又是盛況空前,幾乎正道大派皆有多人前來觀禮,到時若雲中居年輕一代弟子壓過了我宗弟子,那麽世人不免會想,雲中居區區三名弟子,就壓倒了道德宗三千門徒。”
諸真人皆皺眉不語。天海老人隻帶三名弟子上山,道德宗門徒雖眾,但總不能用車輪陣相鬥,是以門下弟子再多,也是無用。
紫雲真人開口道:“如今我宗年輕一代弟子也是人才輩出,除卻姬冰仙外,還有李玄真、尚秋水和明雲等。我看天海老人這一次怕又要铩羽而歸。”
紫陽真人閉目沉思片刻,方道:“我看未必。在如此盛典上,當天下正道前,天海老人若非有十足把握,斷不會冒此大險。我宗攬得若塵,又不是什麽天大機密,定瞞不過雲中居去。現下天海老人仍敢上山叫陣,必不簡單。依我看,此次兩派之戰,我宗是凶多吉少,泰半要輸。”
諸真人俱知紫陽真人所言有理,隻是一時無甚良策。修仙諸派比拚年輕弟子,非是看一時道行高低,考較的乃是潛質天份,悟性高低。這隻要稍加展示,真人們自會看得明白。這短短時間中,又上哪找得比姬冰仙還要有天份的弟子去?
紫陽真人再沉吟片刻,道:“我等應放眼長遠,不必計較一時得失。若塵還是讓他清修,不必參加大考了。不管天海老人來意如何,我宗皆以泱泱大度對之。勝了自然最好,就是不勝,那天海老人誌得意滿之餘,想必擇徒會更加嚴了。想冰仙之才乃是百年難遇,雲中居眼界一高,當然更難收到弟子。假以時日,他們人丁寥寥,若想與我宗爭雄,隻是徒增笑柄而已。”
議定後,眾真人遂各自散去。
依道德宗慣例,大考定於正月十五日至二十日之間進行。才進正月,已陸續有正道諸派觀禮之賓抵達。道德宗早有準備,太上道德宮占地千頃,廂房客舍要多少有多少,就是容納千人觀禮,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此際西玄山瑞雪紛飛,諸峰皆白,惟有莫幹峰及九脈群峰之頂清泉汩汩,蒼翠成蔭,蝶舞花間,獸遊林下,完全一派南國風光。行於莫幹峰上,走在道德宮中,就連撲麵而來的微風都有薰薰曖意,脈脈檀香,再看宮中玄岩鋪路,白玉為階,紫梨作柱,描金畫梁,好一派泱泱盛世!
其實這表麵浮華,也不是非常難得,正道諸派之中數個傳承千年的大派勉強也能有這等財力。而邪宗幾派則更為富庶。可是要在若大一個太上道德宮中保持這等春暖花開的盛世景象,那不知需要投入多少法器良材,才能維持得西玄無崖大陣如此逆天而動?
此前曾來道德宗參加過觀禮的賓客,已經見識過西玄無崖大陣的恢宏,此時重見,依然震驚不已。而那些初上莫幹峰的,就禁不得要目瞪口呆一番了。
正月初十乃道德宗正式迎客之日。這一日清晨時分,太上道德宮中即鼓樂齊鳴,絲竹暄喧。悠悠樂聲中仙風縈繞,空中原本密布的鉛雲亦為諸真人無上法力所迫,刹那間雲消霞散,露出碧空如洗。
未幾,東方群山中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染紅半邊雲天。隨後一聲清越長鳴響徹群峰之間,清鳴聲中,一頭青鸞衝天而起,與日同升。
青鸞之後,又有百隻白鶴冉冉飛升,在莫幹峰上徘徊不去,聲聲鶴鳴,給這金玉為階的太上道德宮再添數分仙意。
諸賓客歡喜讚歎之餘,皆覺不虛此行。
自此日始,道德宗大開山門,廣迎天下之客。
“俗!真俗!俗不可耐!”
遙望著莫幹峰頂那金碧輝煌、鸞鶴盤旋的太上道德宮,一老者憤恨不已,頓足罵道。他身材矮小幹瘦,麵透紅光,頭已半禿,隻有幾縷稀疏白發掛在腦門頂上。
這老者外貌不甚起眼,但一身行頭可是非同小可。那身上錦袍,一眼望去隱隱似罩著一層淡紫輕霧,前胸繡山河,後心繪風雲,領口袖邊,乃是以玄金抽絲作線,繡百獸紋封口。這件錦袍大有來曆,名為四海升平袍,可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物。
除卻這件衣袍,老者腰間還掛有一塊前代葛智天師修成散仙時留下的玉佩,指間戴著一枚天風子屍解時遺下的扳指。至於頸中掛著的一串木珠,雖然看上去黑沉沉的不太起眼,實則來頭也不小,那可是彭祖得道前時時把玩之物。
總而言之,這老者身上無一物莫有顯赫來曆,實可謂錦繡滿身,珠玉遍體,仙風繚繞,寶氣盈盈。他這一身之物,足足抵得上尋常小宗一派之積。
老者這一頓足含怒而發,雖非有意,但威勢已非同小可。他本是立於一頭巨鳥之背,這頭巨鳥血羽金喙,雙翼展開足有三十丈寬,浮飛於雲層之上,有如一隻巨舟。此鳥也是天地間有數的異禽,名為弌夆。然而那老者這一頓足,弌夆登時一聲哀鳴,沉了足有五十丈,這才穩住身子。
弌夆背上寬闊,尚立著二女一男三名年輕人。此時一名女子淺笑道:“師父為何惱怒?”清脆之音,有如新鶯出穀,嬌媚動人,卻又冰冷之極,凍徹肺腑。再細瞧那女子,柳眉鳳目,凝肌纖頸,眼波流轉際,百媚橫生,妖麗得讓人窒息。她上著一件寬袖紗衣,外罩一件繡花無袖裲襠,下穿黑色長裙,一條紗羅帔帛順肩而下,身姿極盡纖巧玲瓏之妙,隻是周身上下,似是籠罩著一股冰冷陰寒之氣,令人望而生寒。
老者哼了一聲,遙指道德宮,道:“二十年前,道德宮不過是靠著西玄無崖陣保著清泉綠樹,造個人間仙山來騙騙無知世人。可如今他們非但強逆天時,還弄了鸞鶴環飛,妄圖生造祥瑞,以騙天下!哼!如此窮奢極欲,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撐得多久!俗!真俗!俗不可耐!”
那女子輕笑一聲,又道:“可是他們這排場忒也大了些,青鸞乃是神鳥,竟然也被道德宗馴服了,真是難以置信。”
一提到青鸞,老人的臉色登時黑了幾分,冷道:“石磯,你這話就不對了。紫微真人飛升在即,引些珍禽異獸來投,也不是什麽奇事。隻是芸芸眾生,無知者眾,才會以為道德宗乃是天命所歸。哼,道德宗假仁假義,雖然門徒眾多,可是良莠不齊,別說三千門人,就是擁徒三萬,又哪及得上我雲中居高潔孤遠?他們越是繁華,離大道就越是遙遠!”
石磯悄悄吐了下舌頭,又笑道:“道德宗三千年積累,又廣收門徒,我早就說過,師父你想和他們比拚異獸法寶,又怎會有好果子吃?還是見識一下他們門下弟子的道行,才是正事。”
老人臉色更黑,怒哼一聲,也不說話,足下傳出一道暗勁,弌夆一聲長鳴,雙翼一收,如流星般向莫幹峰投去。
直落到距離莫幹峰僅有百丈之時,弌夆這才雙翼一展,徐徐向太上道德宮前伸出崖外的白玉台上落去。
白玉台上,道德宗八脈真人皆已齊聚,身後百名弟子排列整齊,再之後則密密麻麻地立著數百名各派賓客。此時各派來客皆麵有訝色,對著弌夆指指點點,不時私語,均覺今次觀禮實是幸運之極,不光得晤道德宗諸脈真人,還有緣得見青鸞、弌夆這等稀世罕見的珍禽神鳥。
弌夆離地尚有數丈,紫陽真人就率道德宗諸真人向前,朗聲道:“天海老人鶴駕光臨,我道德宗實是蓬蓽生輝!”
天海老人立於弌夆之上,可謂居高臨下,當下微笑著一拱手,剛要謙遜兩句,天空中盤旋不休的青鸞突然一聲清鳴,音中透出殺伐之意!
弌夆驟聞青鸞鳴音,隻嚇得雙翼一僵,險些一頭栽落在白玉台上,好在它也是異種,雙翼一陣急拍,且那青鸞鳴了一聲後,又未有後續,它這才勉強落於白玉台上。
隻是如此一來,天海老人來時的十分氣勢,已然去了九分。
天海老人一臉黑氣,從弌夆上步下,盯著紫陽真人,隻是連聲的道:“好,好……”
雲中居天海老人到訪,恰如油鍋中投入了一粒火星,頃刻間就使得道德宗此次大考顯得非同尋常。
雲中居與道德宗這兩大正道支柱甫一見麵即劍拔弩張,如此火爆之勢,登時將在場數百賓客的心都勾了起來。年長的不免想起天海老人兩上西玄山的往事,年輕的則是盯著從弌夆上步下的三名雲中居弟子一陣猛瞧。誰都知道雲中居弟子個個資質驚人,有不世之材,平素裏想見一個都難,這次天海老人居然一下子就帶了三人上山,顯然是有所圖謀。那些自由自在慣了的,隻想著看一場難得的熱鬧,而有些憂國憂民的,則已開始擔憂正道兩大支柱關係惡化,若起了衝突,不免引得妖邪反撲,天下動蕩,百姓受苦。
天海老人大步行至紫陽真人身前,仰頭怒視,直將道德宗八位真人與百名弟子視若無物。隻不過紫陽真人身材高大,足足比天海老人高出了一個頭去,且不說道行高低,就看雙方這一對視,氣勢上也自然分出了高下。
石磯見了,當即輕笑一聲,這一笑令得天海老人老臉有些掛不住,登時由紅變紫。但他也並未出聲訓斥石磯。看起來雲中居規矩不象道德宗、青墟宮那樣嚴謹,至少石磯對他這個師父就不怎麽尊重。
雲中居另兩位弟子衣著打扮都很素淡,完全不似石磯這樣天然引人注目。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手一揮,身後道德宗弟子立刻忽啦啦向兩邊散去,動作整齊劃一,為天海老人讓出一條大道。紫陽真人當先行去,天海老人見了,為身份體麵計,隻得哼了一聲,跟著紫陽真人而去。
似有意似無意,天海老人根本不去理會弌夆,憑它立在白玉台上。弌夆可非是什麽善類,那也是天地間有數的凶禽,此刻立著,高足有五丈,一雙鷹眼凶光四射,銳利非常,盯著不遠處密密麻麻的賓客,看上去隨時要擇人而撲。
紫陽真人立刻知道天海老人有意為難,當下嗬嗬一笑,向玉玄真人使了一個眼色。玉玄真人會意,足下似緩實快,幾步已到了弌夆身前,然後淩空步虛,似空中有無形的台階一樣,竟一路行到了弌夆的背上。也不知她用了個什麽法訣,那弌夆突然凶焰全消,雙翼一展,馴順地載著玉玄真人向太上道德宗後山飛去。
轉眼間天海老人師徒四人已在太清殿坐定。對待天海老人,道德宗所持之禮自然與尋常賓客大為不同。殿中擺設,若非哪位上代先師得道後所留,就是已過千年的前朝之物。幾上所擺果蔬,也皆是有書所載的異果,年代悠遠,服後於靈氣大有助益。至於那殿中彌散的香,燃香的鼎,以及諸般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均是來自八荒凶地,無一物得來容易。
在這太清殿中一坐,方知何為仙山福地,何為奢靡之極。與之相比,天海老人那一身裝束,評語就是俗,俗不可耐。
此時賓主坐定,八脈真人都在座相陪,天海老人攜來的三名弟子也各有座位,給足了雲中居顏麵。
寒喧已過,當下話入正題。紫陽真人明知故問,婉轉問起了天海老人的來意。天海老人此行鬱悶已久,等的就是這一刻,當下撚著幾根稀疏的胡須,徐徐地道:“其實我此番重登莫幹峰,這一是為的瞻仰一下道德宗至聖先師,領略八位真人仙風。”
紫陽真人明知他這是廢話,依然含笑拱手,謙遜道:“過譽了。”
天海不急不忙地品了一口茶,方才喟然歎道:“轉眼間就是五十年!我已經老了,爭強好勝之事是做不大來了。眼瞅著大道無望,這惟一的冀望就是覓得傳人,承我這一身衣缽。僥天之幸,近年來我雲中居遇到了幾個勉強說得過去的人才,我怕他們天天呆在山裏,眼界氣量不免小了,又適逢貴宗十年一度的大典,因此帶他們出來見見世麵,請真人們指點指點,順便也看看貴宗弟子,讓他們知道一下什麽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免得將來目中無人,惹世人笑話。”
說到這裏,天海老人方才向身旁三名年輕弟子一指,一一介紹起來。他首先向石磯一指,道:“這是小徒石磯,勉強有幾分看得過去的才氣,隻是雲中居地處偏僻之地,她自少失了管教,有些沒大沒小的,還望諸位真人海涵。”
石磯立了起來,嘴角浮出一線笑意,向真人們淺淺施了一禮,道:“石磯見過諸位真人。如有得罪之處,道德宗真人素來大人大量,想必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小女子。”
她笑得既麗且妖,聲音清中有糯,說不出的動聽,那一頭似綢緞般筆直披下的長發,則無論她做何動作,都不會有所變動。
對著這樣一個可人,道德宗諸真人麵上不動聲色,然而殿中氣氛卻變得有些凝重。大多數真人都對石磯的禮數視而不見,麵有寒霜,眼中的目光也越來越是銳利。
紫陽真人長眉微微一皺,旋又展開,麵色如常,不去理會石磯,反向天海微笑道:“天海道兄,二十年不見,沒想到雲中居也海納百川,大開山門,廣收天下有能之士了。”
天海老人似是早就知道真人們的反應,當下隻作不知,揮了揮手,石磯即溫馴坐下。天海又向那青年男子一指,道:“這是掌教師兄的關門弟子,叫做楚寒。”
楚寒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白色長袍,雙眉如劍,眼似晨星,眉宇間自有一股逼人英氣。瞧他端坐椅中之勢,巍巍如山。
雖是麵對道德宗八位真人,楚寒立起施禮時一氣嗬成,如行雲流水,一如在他麵前坐著的不過是八位普通人而已。其實道德宗八位真人道行通玄,無需提聚真元、馭運法力,僅僅是隨意望上一望,尋常修道者多半已承受不住。這楚寒身承八位真人無形壓力,卻行動如常,不形於外,雖然受年紀所限,真元尚不算深厚,但沉凝穩固的天份,實是天下罕見,難怪為雲中居掌教收為關門弟子。
這次道德宗真人望向楚寒的目光與石磯大不相同,都微微點頭,頗多嘉許與欣賞之意。
天海老人先咳嗽幾聲,方向那最後一名女弟子一指,道:“這是顧清,乃是由我雲中居三位師叔共同授業,這次著我帶她出來見見世麵。”
顧清盈盈立起,向八位真人微施一禮,淡淡地道:“顧清見過諸位真人。”
太清殿中,自顧清立起一刻,驟然沉寂!
那顧清雙眉如煙似黛,臉上素素的不著一點脂粉,一身淡色長袍,既不見飾物,也未佩帶任何兵器法寶。
她不論是坐著,還是立著,都淡淡定定的,似乎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法使她動心一樣。顧清未如石磯劍走偏鋒的妖麗,也不是含煙那有若萬千水波的誘惑,更非是天狐傾倒眾生的媚。但她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甚至於會讓人覺得美麗並不適合於用來形容她的容貌,無論立於誰的旁邊,她都不會被對方的容姿所掩蓋。就如此刻的石磯,完全分不走她一分光輝。
自顧清步下弌夆之時,道德宗八位真人已然注意到她的與眾不同,然而那時,她尚未盡展風姿。
此時此刻,她自八位真人注視下盈盈立起,那一分淡漠,恰如蓮出碧水,不染片塵,不帶滴露。
那石磯清麗而妖異,時時處處劍走偏鋒,對抗道德宗真人壓迫時,用的是至陰至柔,卻是冰冷無情到了極處的心訣。她既然使得如此心訣,那麽若麵對屠盡世人而利已一人的抉擇時,石磯斷然是不會猶豫的。至於楚寒,則純然以最正統心法禦之,真元神識沛沛然,斷而複生,往複不休,未有分毫瑕疵。這才是大道正途,他既然能有如此領悟,那麽不論此時真元如何,日後修道有成,自不待言。
石磯和楚寒皆是百年難見的良才,然而顧清卻又不同。
八位真人的注視,那如山如嶽般的壓力,竟如清風過體,分毫未能引動她的真元神識!這已非關於真元高低,而純是天生體悟。顧清就是沒有一分一毫的真元,也自能在真人麵前行走自如。
她那一種淡漠,並非是源自心緒波動,而是發自內心本性,與天地契合,漠視塵間的冰冷。
這塵間的朝風夜雨,悲歡離合,甚至於山動海嘯,朝代興衰,在那蒼茫天地之前,也無非是刹那繁華,轉眼即逝。
道德宗八位真人暗中互望一下,心下駭然,實不知雲中居何以積下如此大的福緣,竟能尋得這樣一個弟子!
一時間,太清殿靜寂非常,八位真人竟不知如何以對。顧清立了一會,自行坐下,那一雙無悲無喜的眼,又穿窗而出,透過茫茫雲海,不知落到了何處。顧清甫一坐下,又如蓮沒水下,那淡對世間眾生的冷漠氣息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道德宗諸真人稍縱即逝的失態早收在天海老人的眼底,他滿麵紅光,晦氣一掃而空,先是長笑數聲,然後大手一揮,換上一副泱泱大度之狀,朗聲道:“諸位道友何必如此認真呢?勝勝負負的,都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又何必放在心上?這一次我帶他們三個到道德宗來,為的就是讓他們開開眼界,聽聽真人們的教誨,若能結識些貴宗的傑出人物,那也是他們的福緣。嗬嗬,至於鬥法較技什麽的,實在是落於下乘,落於下乘啊!貴我兩宗相爭,隻是徒然惹天下人笑,我看就不必了吧?咱們應以德服人!不傷和氣!嗬嗬,哈哈!”
章十五人間一
“姬冰仙竟然會輸?”紀若塵從書卷中抬起頭來,愕然問道。
尚秋水正坐在他書桌前,聞聽之後大吃一驚,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小聲些,萬一傳到冰仙耳中,可就不好了!”
紀若塵訝道:“這裏可是太常宮啊,與常陽宮隔了數十裏。我這居處左近又清淨無人,她就是道行通天,也聽不到什麽吧?秋水師兄,你……好象很怕姬冰仙啊!”
尚秋水臉上微紅,嗯啊數聲,方咬著下唇道:“這個……啊!承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知道每隔一段時候,我總是要闖一次冰心居的,被打得多了,那個……自然就會有些怕了。我們男兒鐵血,會怕是很正常的,坦承自己會怕,這才是真正難得。”
聽尚秋水自稱男兒鐵血,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雖然尚秋水夜闖冰心居時那一往無前的氣勢確讓紀若塵大為吃驚,但那是玫瑰染血般淒豔的剛烈,與男兒金戈鐵馬、決勝沙場的鐵血決無半點幹係。
不過他知道要說服尚秋水是不可能的,於是笑笑道:“你剛才說,姬冰仙輸了……”
“我沒說!”
“好好!你沒說,你剛才隻是說昨日姬冰仙已經見過了雲中居弟子,回來後就閉關不出。其實她輸一次也很正常,畢竟她修道時候不久,論真元道行,自然不如那些了修了幾十年的人深厚。”
尚秋水眼睛一瞪,道:“若塵師兄,你有多久未出來走動了,這麽大的事情都不知道?雲中居這次來的三位弟子中,年紀最長的楚寒也不過修道十五年,其實比我們多不了兩年。何況我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我們隻是坐而論道,自然知道高下,當然不會學那些下乘門派,要靠鬥法較技、比拚修道年頭才能分出上下。”
尚秋水就是嗔目怒時,也自有脈脈風流。
紀若塵知他所言不差,金仙大道法門雖多,但諸法殊途同歸,皆首重悟性,與修道年歲並無太多幹係。既然大家修道皆過了十年,那麽多兩年少兩年,其實已無多大幹係。隻是紀若塵敏銳,立刻抓住了尚秋水話中透出的一線玄機,當下追問到:“你們?”
尚秋水也不掩飾,道:“不瞞若塵師兄,其實我們幾人早就和雲中居的弟子較量過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細問之下,方知天海老人上得西玄山後,紫陽真人給了雲中居極大的顏麵,指派了十餘名知客道人招呼起居飲食,並且除了太上道德宮數處禁地外,其餘各處包括九峰皆任由天海老人及三位弟子參觀行走,也不禁他們與道德宗門下接觸。
道德宗上上下下皆知天海老人來意不善,有許多弟子年輕氣盛,又素來以第一大派自居慣了的,聞知下皆躍躍欲試,想要考較一下雲中居弟子的道行。雲中居盛名久播,敢去試試的,自然都是道德宗內年輕一代的才俊。雖然雲中居遠來是客,諸真人有嚴令不得鬥法,不過論論道總是可以的。
天海老人放手不理自己帶來的三個弟子,每日裏隻是扯著道德宗諸真人喝酒下棋,偶爾談論談論大道至理。如此一來,倒是給了道德宗門下弟子許多機會。於是就有幾個年輕弟子找上門去,假陪同遊賞太上道德宮之名,行登門論道之實。那些來觀禮的賓客中,也有不少宗派攜來了門中傑出年輕弟子。年輕人自是不甘寂寞的,又有些想藉機出名的念頭,還有一些人見石磯妖麗出眾,道德宗也有許多年輕女弟子,不免就起了綺念。這些人尋著各種借口,俱都加入到這一場道德宗與雲中居的明爭暗鬥中來。
哪料得雲中居隻一個石磯出來,以一對多,遊刃有餘,也不須動手演示,三言兩語間即打發得一個,待一個遊魚軒賞完,與她同行的年輕弟子們俱都是麵有慚色,匆匆離去。
隻一個下午過去,道德宗年輕弟子中有天份的,就隻剩下了姬冰仙四個。
除姬冰仙外,李玄真等皆心有不忿,一一找上門去。結果李玄真和明雲都未能過了石磯這一關,尚秋水好不容易抓住石磯一個疏忽,僥幸過關,才得以進石磯等人所居的水榭閣。內進花閣中,楚寒正自賞畫,見尚秋水等人入內,不覺麵有訝色。
兩人一番商議,終是由尚秋水提議,以紋枰定勝負。
尚秋水拈起一枚白子,沉思良久,方才曲指一彈。這粒白子斜斜飛上星位,浮於紋枰上方寸許高處,就此不動。楚寒劍眉一挑,輕輕咦了一聲,凝視紋枰良久,方才投出手中黑子。
尙秋水那一子其實大有學位,非但以真元維持浮空,又依當時天幹地支,據好了方位。若楚寒應對時稍有不慎,落錯了時候方位,再想維持黑子浮空,不免要多耗許多真元。但若隻考慮方位真元,棋奕錯了,自然也是一個輸。是以這一局棋,較的是棋藝、真元和卦象三項功夫。
李玄真和明雲相視一笑,心中暗稱得計。尚秋水才智高絕,棋藝實不遜於當世國手多少,如此比拚,當然是大占便宜。
然則這一局棋奕到中盤,李玄真和明雲麵色已有些難看了。楚寒棋藝確是較尚秋水輸了一籌,但他心誌堅如磐石,無論盤麵是優是劣,皆無分毫動搖之意。其真元又如潮若濤,每一子投下都有風雷之意,力道方位,全無絲毫破綻,且向尚秋水施加的壓力越來越大。轉眼間,尚秋水已紅暈上臉,額有細汗,眼看著奕得越來越是吃力,那一隻纖手每投下一子,都愈發的困難。片刻之後,尚秋水終於支持不住,啪的一聲,一顆白子落錯方位,滿盤皆輸。
楚寒含笑拱手,連稱承讓。他也已汗透重衣,看上去並不比尚秋水好上多少,但他可怕之處在於心誌如鋼,誰也不知究竟還能支持多久。是以此次較量,尚秋水之能,竟也未能完全探出楚寒的底細。
尚秋水稍稍調息後,又道既然雲中居來了三位弟子,何不請顧清出來一見,也不枉三人來此一次。楚寒微微一笑,言稱顧清素來不見外人,若他們一定想見,一個是現在自行到內進去見,一個就是明日共遊太上道德宮,自然也就見到了。
尚秋水等知楚寒言下之意是想見顧清,得先過了他這一關再說。至於明天共賞道德宮時再見,可就完全不是那個意思了。
接下來,楚寒就示意送客。
三人離開後,實在是心有不甘。他們一番商議,均覺得這楚寒道行渾圓厚重,全無破綻弱處,巍巍有王者之意,極有可能就是雲中居三人中最強的一個。而姬冰仙強橫無倫,恰是這楚寒的克星。於是三人計議已定,同去找姬冰仙說項。三人之間本有嫌隙,但此刻外敵當前,過往的小小恩怨,說不得皆要拋到一邊了。
姬冰仙聽了原委,隻淡淡道了句晚上時自會去會會顧清,便將居心不良、有意挑撥的三人都趕出了冰心居。
入夜時分,冰心居木門一開,姬冰仙帶著淡淡寒氣飄飛而出,轉眼間來到了雲中居眾人居處,徑直向內闖去。尚秋水等人皆知姬冰仙素喜獨來獨往,因此隻有遠遠跟著,不敢過分走近。哪想到還不到一盅茶的功夫,雲中居弟子所居的水榭閣大門一開,姬冰仙竟然飄飛而出!
李玄真等人立覺不妙,忙迎上去詢問戰果。姬冰仙麵若寒霜,隻字不提論道鬥法之事,隻扔下一句“我要閉關三月,誰都別來煩我!”就此扔下三人,挾如刀寒氣,回冰心居去了。
至於此行結果究竟如何,她到底見過了顧清沒有,就誰也不知了。
“所以依我看,姬冰仙多半是輸了。”紀若塵道。
尚秋水微慍道:“輸贏可還未有定論呢!而且冰仙是我的好姐妹,我怎可能咒她輸?不過……嗯……若塵師兄,你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紀若塵思索片刻,笑道:“秋水師兄,其實這種勝負不過是意氣之爭,何必放在心上?我聽說雲中居擇徒極嚴,除非是秋水師兄這樣的大才,否則是不可能入得雲中居的,所以雲中居始終人丁寥寥。我道德宗可是有三千門徒,聲勢怎同?隻消假以時日,壓倒雲中居乃是水到渠成之勢。秋水師兄不必多慮。”
尚秋水思索片刻,雙眼一亮,盯著紀若塵,笑道:“若塵師兄果然深謀遠慮!”
紀若塵被他盯得心中一跳,立刻暗叫糟糕。
尚秋水又道:“可是話雖是如此說,但心中總是不大痛快。嗯,現在時辰已到,雲中居那三個家夥應該正在太清池邊,走,我們且看看去。”
他也不容紀若塵分說,纖手如電一探,已抓住了紀若塵的手,用力一提,就要將他強行拉出房去。
紀若塵身體一晃,身軀刹那間如有萬鈞之重,足下生根,竟然未被尚秋水拉動!
尚秋水大吃一驚,一雙妙目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方才一字一句地道:“若塵師兄,難道你又有精進了?”
這一句話尚秋水說得吃力無比,每一個字都象是生生從那櫻唇貝齒中擠出來的一樣。
紀若塵笑了一笑,道:“這都瞞不過你。前兩天偶有所悟,所獲頗豐,恰好有所進境。想來是運氣好吧!”
尚秋水默然良久,方長歎一聲,道:“五年破五境………若塵兄原來精進如斯!真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慚愧,慚愧!”
紀若塵剛想謙虛一句,哪知道尚秋水忽然精神一振,道:“如此說來,我們更應該去看看雲中居那些人了,這就走吧!”
說話間,尚秋水冰肌雪骨的纖手上力道驟增數倍,紀若塵再也抵抗不住,被他拉著如飛而去。
章十五人間二
太清池位於太上道德宮西側,名為池,實則占地千畝,浩浩蕩蕩,碧波上飄浮著片片紅蓮綠荷,更有仙鶴異禽徘徊於湖麵水邊。湖心處有一座小小涼亭,古雅多姿。亭頂似葫蘆朝天,翠瓦覆蓋其上,金碧輝煌,流光溢彩。四角飛簷,翼翼然如雄鷹展翅,騰勢欲飛。丹柱之上,更有彩繪之畫,色澤豔麗,栩栩如生。整座小亭,精美絕倫自不待言,然其更為玄奇處則在於這一座涼亭竟是浮於空中,距離水麵丈許左右。
太清池如此廣大,由是也就成了太上道德宮一景。湖邊由白色砂石鋪就條條小徑,穿花繞樹,分水過石,雅致中又透著大氣。
此時湖邊正有數十位青年弟子漫步,與其說在欣賞著這雪峰之上的南國風光,倒不如說是在觀賞著逆天而動的宏偉仙跡。這一群人絕大多數是青年男子,個個仙風道骨,神采風流,顯然道行均是不弱。如此一群人走在一起,寶光仙氣互相激蕩,登時引來蜂蝶無數,環飛不去。
在太清池另一邊,建有數棟高樓,背依蒼天,前臨闊湖,可謂巍峨壯麗,氣勢非凡。高樓紅柱灰瓦,雕梁畫棟。尤其是樓內門窗,雙麵鏤空雕刻著奇花異草,珍禽怪獸,並施以朱漆描金。見此樓,不由頓生高樓畫棟耀人間之感。
尚秋水與紀若塵正立於其中一座高樓的頂樓上,憑欄遙望著那一群遊湖的青年。他們當中小部分是道德宗弟子,大部分則是各派前來觀禮的青年子弟,還有數位中年道長,則是引領雲中居三人遊玩太上道德宮的知客道人。石磯、楚寒、顧清等三人在人群正中,被一眾青年如眾星捧月般的簇擁著。
遙遙望去,石磯巧笑嫣然,一舉手一投足,往往都會引得身邊圍著的青年修士定力全失,手足無措。楚寒玉樹臨風,應對得體,隱隱然有王者之風,令人心折。
顧清仍是那淡淡漠漠的樣子,似乎就是山崩於前,她也會無動於衷。與石磯和楚寒不同,顧清身周頗有些空曠,那些青年修士盡管不斷地偷偷向她這邊瞟上一眼,卻無人上前搭訕。
“哼!這些狂蜂浪蝶,就這等心性品誌,也想修成大道?”尚秋水惡狠狠、酸溜溜地評論道。
他這般憑欄遙望,倒是不怕被雲中居三人發現。一則是正如他所言,幾十隻蜂蝶在身邊飛著,吵也吵死,那三人哪有多少餘力四下觀察。二則是在這太清池邊,著實立著不少各派長輩或弟子,皆是想看看雲中居派來與道德宗賭賽的傳人究竟是何模樣。
紀若塵本是不情不願地被尚秋水拖了過來,隻是隨意向著太清池對麵一望,雙眼登時再也移不開了。
“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與紀若塵相處一久,尚秋水似是有些顯出了本性,越發的嫵媚起來。就連這一句故作老成的批評,也說得隱有蕩氣回腸之意。
他這邊憤世嫉俗的指摘了半天,紀若塵卻靜悄悄的全無動靜。尚秋水微覺訝異,轉頭一看,見紀若塵正自盯著石磯,幾可說是目不轉睛。尚秋水臉色登時略變,可是他立刻發現紀若塵臉色蒼白,表情有異,不似是被那妖精迷住了心竅的模樣,忙問道:“若塵兄,你怎麽了?”
紀若塵猛然一震,長出了一口氣,臉色方才紅潤過來,猶心有餘悸地道:“好一個凶厲陰狠的東西!”
尚秋水大為奇怪,他方才明明見到紀若塵看的是石磯,沒想到卻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於是追問道:“若塵兄難道說的是石磯?我和她打過交道,嗯,怎麽說呢,雖然我本能的不喜歡她,可是憑心而論,她無論相貌還是資質都是極其罕見的,而且處事也很讓人舒服。若塵兄何以對她的觀感如此不佳,還用上了東西二字?”
紀若塵啊了一聲,轉而望向尚秋水,訝道:“秋水兄既然與石磯交過手,怎麽還會有這等評價?我看石磯表相上雖然秀麗無疇,可是本性卻是至陰至狠,絕對是罕見的凶物。就是在這裏遙遙看上幾眼,也能感覺到她的凶厲!奇怪,雲中居怎麽說也是正道名門,怎會將石磯這種東西收歸門牆?她就算是人,本性也絕不符合正道要求,何況我雖然看不清她本體為何物,但非我族類,這卻是可以肯定的!”
尚秋水啊了一聲,就此呆呆地看著紀若塵,再無聲息。
紀若塵嚇了一跳,連喚了幾聲秋水師兄,才算把他給叫了回來。尚秋水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又向石磯望了幾眼,方才一聲長歎,道:“我曾與那石磯對麵交鋒,都未能看出她的異常。若塵兄隻看了一眼,就已窺破她的本相,唉,天生慧眼,天生慧眼……”
紀若塵臉皮再厚,也覺得尚秋水這感慨實在肉麻太過,當下咳嗽一聲,趕緊岔開了話題,道:“楚寒我已經見到了,果然令人心折。聽秋水師兄說,顧清似是雲中居弟子中道行最高的一個,可是我怎麽沒有看到?”
尚秋水訝道:“我雖然也沒見過顧清,可是應該就是那一個了。她身邊可是一個人都沒有,倒是有些奇怪。”
“哪一個,我怎麽沒有看到?”紀若塵又問了一聲。
尚秋水大為驚訝,他一邊看著紀若塵的目光,一邊伸手向太清池對岸指去,口中糾正道:“若塵兄,應該就是那個穿素衫的女子。嗯,果然淡漠孤絕,人品無雙……咦,若塵兄你在看哪裏?往遠一點……你又看得太遠了,收回來,……怎麽又偏到東邊去了?她就在正中央,中央!”
為了糾正紀若塵的目光,尚秋水整個人幾乎都要靠在紀若塵身上。紀若塵全身僵硬,不由自主地向另一方彎了過去,恰如一根狂風中的細竹。但他的目光不知為何,總是偏來偏去,說什麽也不肯落到那人群的中央。
尚秋水顯然也從未遇到過這等怪事,他幾番努力仍無法使紀若塵看到顧清,於是氣得雙眼一亮,忽然柔聲道:“若塵兄……”
紀若塵大吃一驚,知道若再拖延,定會糟糕,於是深吸了一口氣,強運起震懾心神的法訣,終於看到了那雖立於人群中央,卻依如孤處天地之間的顧清。
章十五人間三
這一眼望過去,紀若塵將顧清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然後喃喃地道:“咦,怎麽會是這麽普通的一個女子?”
“普通?哪裏普通了!”尚秋水愈發的奇怪了,道:“且不說她那孤潔高遠之氣萬中無一,就單是這容貌身姿,也不比石磯差了吧?而且我完全看不透她的道行,甚至於連她究竟有沒有道行都不知道。單止這深藏不露一點,就可知她的的確確是雲中居弟子之首!”
“可是……”紀若塵眉頭緊鎖,似是斟酌不定用詞,可是了半天方道:“秋水師兄,你覺得那個顧清真的在那裏嗎?”
“她好端端的立著,不在那裏又在哪裏?若塵師兄,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精進太快,根基不穩,現在出了些問題?”尚秋水疑惑問道。
紀若塵搖了搖頭,臉色漸顯蒼白,看上去就是簡單的遙望片刻也耗去了他大量精力。他沉吟一刻,又道:“秋水兄,我修行上沒有問題。可是我的確是看到她站在那裏,但不知為何,總是感覺到她立足處其實是空無一人。”
尚秋水訝道:“難道她修為已經高到了與天地渾然一體的地步?那可是相當於我宗三清真訣上清境界啊!若有如此人物,那今生必定是要飛仙的。這不太可能吧?”
紀若塵皺眉道:“我也說不清楚,隻是單純的感覺而已……可能是我錯了,秋水師兄,我非常的累,這就回去吧。”
不知為何,紀若塵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呆,於是不待尚秋水回答,立刻轉身,就欲離去。尚秋水一怔,連忙叫到:“若塵兄,怎麽……”
這一刻,天地是靜的。
紀若塵雖然背轉了身,卻在神識中看到顧清那一雙淡極漠極的眼忽然有了生氣,就如那本是散落在天地之間的神識,忽然回到了她身中一樣。
此時此刻,消去的是喧鬧人群,蒼天白雲之下,青山碧水之間,灑然立著的,惟她一人。
顧清徐徐轉身。她的動作雖然輕柔,卻似是含著萬鈞之力,轉側間引得雲卷風動。那呼嘯中蘊有莫大威力的狂風,也不過吹起她數縷青絲,自那冰雪般的肌膚上拂過。她雙眼又何止有了生氣,而是越來越亮,轉瞬間紀若塵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在她立足之處,此時惟有一團耀目欲盲的強光!
那灼熱之極的目光似是跨越千萬年時光,穿過無數地火天雷,終於落在了紀若塵身上。
刹那之間,紀若塵隻如被從天而降的熊熊火焰淹沒,似是被這天火引動,連體內都透出無法形容的灼熱強光!他就如處在一座燃燒的城市之中,周圍已沒了風,沒了水,有的隻是火焰!他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火,呼出的皆是光。
他已無法動彈,隻能立在這焚城的中央,看著那一個灑然出塵的身影遠去,遠離這火焰中的城市。紀若塵不知為何,刹那間隻覺得心中一陣撕裂般的痛。他不明白這痛楚從何而來,也不知這痛楚究竟是何物。他隻知道,這痛,已痛徹心肺,痛得他已完全忘記了烈焰焚身。
他惟有望著那身影離去,卻不能動,也不能叫。
那個身影已在遠方隱沒,熊熊烈焰也不知於何時平熄,他立於瓦礫廢墟中,一時心灰若死。這一片烈焰焚過的華城,猶如一把巨大無邊的鎖,牢牢地將他鎖扣在城市中央,動彈不得。他凝視著這一片廣大無垠的廢墟,緩緩提起右手,握拳,就欲傾盡一生之力擊下,擊毀這把將他鎖扣在此的巨鎖。可是為何,這樣一個決定也是如此艱難,讓他的右拳遲遲定在空中,再也落不下來?
直到胸口又傳來一道突如其來的灼痛,才將紀若塵從那一片無來處、無盡頭的死地中拉出來。
這一次他能叫,隻是自幼養成的忍痛習慣使得他強行將叫聲吞了下去,隻是沉悶地哼了一聲。
紀若塵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也聽到了風聲,水聲,喧嘩的人聲。天地間重又有了聲音。
身後尚秋水正叫著:“若塵兄,怎麽這就要走了?”
紀若塵驟然呆住。
那烈火焚城的一刻,那獨自立在烈焰中的千萬年,又是怎麽回事?現在又是什麽時候?是接續剛剛的一刻,還是已是千萬年後?
胸口又傳來一陣灼痛。紀若塵這一次有了準備,沒有出聲,臉色隻是閃過一陣蒼白而已。他低頭一看,這才看見胸口所帶的那一小塊青石正隱隱發著一層光輝,炙熱驚人,不光將他內外衫通通燒穿,還將他胸口肌膚燒焦了一大片。
紀若塵不顧炙痛,迅速以手蓋住胸口,以防有人看到這塊青石。肉掌與青石一觸,刹那間嗤嗤作響,冒出一道細細青煙。紀若塵麵不改色,悄然握緊了青石。說也奇怪,在全然被紀若塵握緊的刹那,青石上的高熱迅速褪去,又恢複了往日的溫潤。
這一切不過是電光石火間事,紀若塵甚至都有些分辨不清剛剛那些紛至遝來的景物是真是幻,然而他分明可以感覺到,那一雙灼熱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後。
顧清負手而立,遙望著太清池另一側高樓上那背對著自己,正欲離去,卻僵在了原地的身影。
隻在刹那之間,她猶如從天上降落凡間,引得雲起風動,瞬間的氣息變化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數十道灼灼目光頃刻間都落在了她身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顧清泰然自若,全當身周數十個青年修士俱不存在,隻是望著太清池另一側的紀若塵。不熟識顧清的人或許會覺得她定力過人,而楚寒和石磯則知道在顧清眼中,這些人確是完全不存在的,他們哭也好笑也好,甚至死也好生也好,都不會牽動她一絲心緒。
隻是如此一來,數十位青年修士俱都發覺了顧清的不對。楚寒和石磯也麵有訝色,當下順著顧清的視線望去,都盯上了背對著這邊的紀若塵。其它的青年修士們天資修為其實也都不差,緊隨楚寒與石磯之後,都順著顧清的視線發現了紀若塵。
雖然太清池對岸樓宇共有四座,樓上憑欄而望的弟子也有四十餘人,然而陪同雲中居三人的皆是修道人,那是斷然不會讓紀若塵成功混跡於人群之中的,何況他身邊的尚秋水又是如此顯眼。
紀若塵早已成功從幻境中脫出,恢複了行動能力,可是他此時恰如芒刺在背,數十道火辣辣的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令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心底早已將尚秋水罵了數十遍,可是尚秋水偏偏還不知死活地道:“若塵兄,那顧清正在看著你呢!咦,怎麽其它人也都看過來了?若塵兄果然不同凡響,甫一亮相即如此引人注目!看來那雲中居三人也知若塵兄驚天動地之才,嗬嗬,看他們還敢不敢以為我道德宗無人。”
就在紀若塵叫苦連天之際,似是生怕別人還不夠注意到他一樣,那顧清那淡漠得似是萬年也不會變化的臉上竟然也有了表情!
她唇角浮上一絲若有還無的笑意,右手依然負在背後,左手徐徐抬起,一頓,爾後遙遙向紀若塵一指,向道德宗知客道人問道:“道長,那人是誰?”
就在她如冰般的纖指指定紀若塵的瞬間,紀若塵立如被狠狠刺了一劍,渾身一顫。他再也顧不得許多,邁開大步,向樓梯處奔去。
楚寒不知為何,麵色似是微變,遙向樓台處一拱手,朗聲道:“那邊是道德宗哪位傑出高弟?何苦悋緣一見?”
楚寒這十八字吐來字字珠圓玉潤,說不出的清朗動聽,聲音雖然並不響亮,然而輕輕易易地就越過了太清池遼闊池麵,在紀若塵和尚秋水身邊響起。這一次可不得了,這十八字聲聲如鍾似磬,高低起伏,鳴音各不相同,字字相疊,如道道巨浪,接連不斷地向紀若塵攻去!
甫在第一個字響起時,尚秋水即刻感受到了話音中那摧枯拉朽的大威力,當下臉色大變!他倉促之下袍袖飛舞,若翩翩起舞,刹那間握齊了七個法訣,然後一聲清叱,叱音柔麗掩不住殺伐之意,頃刻間就驅散了楚寒前十個字,然而後八個字依如排空巨浪般洶湧而至,向紀若塵壓去!
紀若塵身影忽然一片模糊,雙手如鶴翼提起,十指開合間,帶出片片殘影。刹那間他身周如煙花綻放,不住爆起絢麗火雨。
紀若塵身形一滯,悶哼一聲,然後在眾人瞠目結舌中,抬足又起,若一道輕煙般下了樓,轉眼即去得遠了。
隻是顧清這樣一指,太清池畔近百名來來往往的道人修士就都注意到了這邊的情形,於是紀若塵背上又多了百道目光,送著他一路遠去。
這一段路,紀若塵奔得如風如煙,舉手投足間,全無一絲煙火氣,有那修為高的則已看出紀若塵奔行之速也就罷了,難得的是奔得與天地渾然一體,全然未有擾動周邊一風一葉。若以此法雨夜奔襲,就是道行高出紀若塵數倍之人,也難以發覺。
於是紀若塵才奔出數步,望向的那些目光中已從初時的驚愕變為讚許者有之,驚訝者有之,嫉恨者有之。
石磯遙望著紀若塵離去的背影,運起雲中居獨門秘法,以隻能讓楚寒和顧清聽清的聲音笑道:“那人法訣變幻莫測,倒是沒有道德宗其它弟子的匠氣,真是讓人心動!”
楚寒哼了一聲,道:“他道法雖多,但諸法不諧,雜而不純,又能有多大前途?”
石磯輕輕一笑,道:“人家隻用雜而不純的道法,可就擋住了你的八瓊真咒,這又怎麽說?”
楚寒臉色微微一變,劍眉微皺,思索起來。
那知客道人眼光老道,既然顧清問起,他隻向太清池對岸望了一眼,即道:“那兩人都是我宗年輕弟子。仍向著這邊的名為尚秋水,乃是北極宮太隱真人門下。離去的該是紀若塵,目前掛名在太常宮紫陽真人門牆下。”
“紀若塵?”石磯收了雲中居秘法,先是念了兩遍紀若塵名字,然後輕笑道:“看來他很不願見我們呢,我們就有那麽可怕嗎?”
顧清負手而立,望著紀若塵消失的方向,隻是微微一笑。不知為何,楚寒和石磯看到了顧清的微容,竟然麵有訝色,悄悄互望了一眼。
顧清回轉身來,向那知客道長淡然道:“他現在既不願見我們,那也無妨。煩請道長指點紀若塵居處,我好明日登門拜訪。”
章十五人間四
這一夜,紀若塵輾轉反側,即無法安心靜坐,也難以入眠。甚至於煉丹、卦象也會頻頻出錯。那一方青石已恢複了往日的樣子,安安寧寧地躺在他的胸口。他心神不寧,不論在做什麽,都會時時停下來,取出青石看上片刻。
紀若塵的生活本來很簡單,想要的東西也很簡單。隻因自幼流離清苦,是以入了道德宗後,他一心想的隻是保住這夢幻般的生活。在知道了一點謫仙真相以及被刺殺陷害兩次之後,他想的又隻有精進道行,以備在有一日再也掩飾不住真相之時,也能有一技傍身,至少也要逃得性命。
或許是壓力過於沉重,就是在這春思洶湧的年紀,即便是身邊美女如雲,那些綺念遐思也不過在他心中一閃而逝。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心性仍其純如紙,雖然這張紙非是白色。
然而一切都已改變,在那場幻境中改變。
紀若塵隻要一想到烈火焚城的刹那,痛苦就會撲天蓋地而來,痛得他無法呼吸。那非是焚身之苦,而是心內的痛。紀若塵並不知道這痛究竟是些什麽,但他無法擺脫。痛多了幾次,他也有些分不清楚焚城是真是幻,也就有些麻木了。
紀若塵不知道自己的生辰,隻知道大致的年紀,等到春暖花開時,他就該是二十歲了。
二十歲的紀若塵,再看白雲蒼狗時,心境已然不同。
好不容易一夜過去。
天蒙蒙亮時分,紀若塵就前往太上道德宮,要去藏經殿取幾部道藏回來,打發一下心緒不寧的時光。
專心修道時,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但有心事的時候,金烏玉兔卻再也不肯走快一步。當紀若塵從太上道德宮回來時,天色方才大明,這時辰不過是道德宗諸人剛剛用完早膳之時。
紀若塵心事重重,徑直推開院門,大步走進正進書房,將十餘本厚厚道藏往東壁邊的架子上一放,這才長出一口氣,轉過身來,刹時呆住!
書房中還有一人。
她一身素色長衫,坐在紀若塵每日坐的椅中,手肘支在紀若塵天天苦讀的花梨木書桌,手中捧著紀若塵出門前尚未讀完的《太平諸仙散記》,又給桌上的銅鼎添過了龍涎香。看那從容淡定的樣子,就如這間書房本就是屬於她的一般。
紀若塵張口結舌,四下一望,半天才敢斷定這其實是自己的房間。
哪知她微微一笑,竟然道:“若塵兄,不必客氣,請坐。”
紀若塵隻覺得整個世界一片混亂,習慣性地謝了後,這才取過一張椅子坐下。直到在她對麵坐定,紀若塵這才想起,這明明是自己的房間,為何反而還要謝她?
紀若塵心中一凜,知道自己定力已經亂了。細細思量,除了昨日相見時那天崩地動般的幻象外,自己此次回來,從進院門時起,直至將道藏放在架子上,竟都對她的存在全無感覺!若是她心有歹意,那自己早就不知要死多少回了。看她年紀也不過與自己相若,怎地道行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甚至於此刻坐在她麵前,相距不過數尺,明明就看到她坐在那裏,但紀若塵就是感應不到她的存在。隻要一閉上眼睛,紀若塵就會覺得房間中空無一人。
紀若塵不禁心下駭然,這意味著什麽,他可是再清楚不過了。他就是因為靈覺有異尋常修道之士,不受幻象所惑,道法符咒每發必中,在曆年歲考中方能戰無不勝。而麵對她時,因為無從感知到她的方位氣息,自己幾乎所有道法都無從施展!
麵對如此對手,姬冰仙輸得其實一點都不冤。
紀若塵定了定神,向她一拱手,勉強笑道:“顧清小姐光臨,我這陋居實在是蓬芘生輝。隻是不知小姐此來有何吩咐?”
顧清啪的一聲合上《太平諸仙散記》,將之放回書桌上。她沒有回答紀若塵的問題,而是站了起來,在書房中轉了一圈,四下打量一番,方道:“若塵兄看來是一個勤勉的人,我本以為這個時候登門拜訪可以見到若塵兄,沒想到若塵兄已經出門清修了。”
不知為何,顧清一站起,紀若塵就覺得坐著渾身難受,不自覺的也跟著站了起來。聽得顧清的話,他道:“剛剛去太上道德宮取幾本道藏回來。顧清小姐等了很久嗎?”
顧清淡淡一笑,負手立於書架前,一邊看著架上書目,一邊道:“也不是很久,隻是一刻而已。若塵兄法器眾多,典藏如山,看來涉獵是極廣的。我聽聞若塵兄實是由八位真人共同授業,看來此事不假。”
紀若塵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顧清看似是在詢問,但每次都不待他回答,就自行說了答案。她口氣雖然淡定,卻無分毫猶豫,偏偏她所述又是不假。一時之間,紀若塵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麵前的顧清似是時時透著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完全透不過氣來。此刻主賓之勢完全倒置,那顧清倒是將賓至如歸四字發揮到了極處。可是紀若塵完全無法開口反駁,隻有跟著她在書房中轉來轉去。
紀若塵忽然有種直覺,在這顧清之前,他怕是什麽秘密都保不住。
這個念頭剛起,顧清左手一引,一枚紫晶卦簽從屋角雜物架上自行飛出,落入她的手中。顧清的手纖長如雪,而那枚紫晶卦簽灰撲撲的,顯然蒙塵已久。但當顧清將它拿到麵前仔細觀瞧時,卦簽上的灰塵卻半點也沾不到她的手上。
紀若塵跟在顧清身後,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終於發覺尚秋水說的是對的,顧清無論身姿容貌都是極美的,越看就越是如此,幾是全無瑕疵。然而她舉止動作又極是灑然大氣,一如那滾滾濁世中胸懷天下的佳公子,全無一絲女兒之態。且她天生的淡漠中,又有一絲隱隱的威嚴,心誌稍有不堅之人,別說是起什麽綺念,就是稍接近她一些,也斷然無此膽量。
顧清看了片刻,曲指一彈,紫晶卦簽自行飛回雜物架原位,就如全未動過一般。顧清又向書房另一邊行去,一邊道:“原來若塵兄對卦象丹鼎之學也如此有心得。諸藝皆通,且能融會貫通,難怪可以破得我雲中居的八瓊真咒。”
說話之間,顧清已走另一邊的書架旁,抽出一本薄冊,隨手翻看起來。紀若塵見了,終於咳嗽一聲,道:“顧清小姐,這個……這本乃是我宗三清真訣的一部分,小姐觀之,似有些不妥。”
顧清哦了一聲,依然信手翻閱,隻是淡淡地道:“這個無妨。我來前曾經拜訪過紫陽真人,他已經答允過道德宗內典藏,盡可任我取閱。”
紀若塵大吃一驚,實在想不通紫陽真人何以會任一名雲中居弟子取閱本宗秘典。可是顧清身份特殊,氣質如華,想來是不會在這種大事上說謊的。況且以她的道行修為,也實沒必要盜看這部太清玄聖篇。
但此事仍然顯得十分古怪,顧清身為雲中居高弟,翻閱道德宗典藏的要求本就無禮,更奇的是紫陽真人居然會答應!紀若塵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似是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顧清翻了幾頁,又將書放回書架,這才在紀若塵書桌旁坐下。這一次,她又坐了主位。
紀若塵苦笑一下,隻得在陪客位置上坐下。
顧清微微一笑,一雙亮如晨星的眼睛凝望著紀若塵,動也不動。紀若塵被她這麽一看,登時全身上下皆極不自在,如坐針氈,簡直是度日如年。他隻盼顧清少看片刻,可是顧清大氣異常,有包容天地胸襟,顯然不把區區男女之防看在眼裏,隻是盯著他看個不休。
僅是片刻功夫,紀若塵已被她看得麵紅耳赤,汗透重衣。
終於,顧清微笑道:“聽聞若塵兄有一方異寶青石,不知可否相借一觀?”
紀若塵好不容易等到顧清說話,剛剛鬆一口氣,驟然聽到這一句話,刹那間手足冰冷,動彈不得。
顧清也不著急,隻是坐在那裏,靜等著紀若塵回答。
紀若塵這一次幾乎是傾盡平生之力,方才鎮定下來。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顧清小姐說笑了,我這裏的確是有些法器,可是青石什麽的,倒是從沒聽說過……”
在顧清那雙似可穿透人心的清澈目光前,紀若塵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一句時已細若蚊鳴。這幾句話底氣之不足,就連數歲孩童都會知道他在說謊。
紀若塵默然片刻,終於長歎一聲,知道秘密揭開的一日終於到來。不管怎樣,能夠拖延四年多,已超乎他的預期。這顧清道行深不可測,紀若塵知道自己就算下了拚死之誌,也無逃脫可能。
人心最柔弱的時候,就是命運未定之時。此時真相即將大白,紀若塵反而不再慌張,他默默取下頸中青石,遞與了顧清。
顧清接過青石,以指尖輕輕撫摸,良久不語。片刻之後,她似是隱隱歎息一聲,竟然又將青石還給了紀若塵,然後道:“我並無惡意,若塵兄何必立下決死之誌呢?”
紀若塵不禁啊的叫了一聲。
顧清就如會窺探人心一般,接連道破他心事,連番打擊之下,紀若塵終於再也維持不住鎮定。他知道自己失態,臉上一紅,將青石又掛回頸間,默默坐下,等待著下文。那顧清此來必不簡單,現在既已掌握全局,那麽接下來,想必就要提要求了。
顧清再打量了一下書房,若無其事地道:“若塵兄獨居苦修,這份心誌是令人佩服的。左右我還要在道德宗呆上數日,這幾日中,我就來陪若塵兄讀書清修,你看如何?”
紀若塵萬想不到顧清提的竟會是這等要求,一顆心瞬間跳得山崩海嘯一樣,熱血上湧,臉上如著了火。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這……”紀若塵聲音細如蚊鳴,半天才道:“……這有些不妥吧?”
顧清黛眉微揚,道:“哦?若塵兄不願?”
紀若塵定了定神,知這顧清高深莫測,還是離她越遠越好,於是一咬牙,道:“蝸居簡陋,恐汙了顧清小姐仙駕。”
顧清忽而微微一笑,與以往那一閃即逝的笑容不同,這一次的笑凝於她唇邊眼角,曆久而不散。她凝望著紀若塵,擱在書桌上的右手食指一抬,起始一下一下、輕輕敲擊著書桌。那雪白的纖指每一次落下,清脆的敲音都會震得紀若塵心慌神亂。
顧清纖指驟然一停,就此凝於空中!
紀若塵的心刹那間懸到了嗓尖!
“若塵兄身懷解離仙訣,卻不知貴宗真人曉不曉得呢?”顧清清亮的眼中隱有笑意。
恰如晴空霹靂!
紀若塵倒在椅中,張口結舌地看著顧清,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顧清長身而起,負手向書房外行去。紀若塵掙紮著站起,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行到門口之時,顧清停下腳步,略略回道,微笑道:“我雖不理會塵間濁事,卻非是不通世故。今日打擾已久,這就告辭了。明日一早,當再來拜訪。”
紀若塵凝望著她那驚心動魄的側麵,嘴幾張幾合,才硬是擠出幾字:“歡迎之至!”
顧清一聲輕笑,也不要紀若塵相送,就此飄然遠去。
章十五人間五
啪!
一顆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重重地落在了千年古鬆製成的棋盤上,拈著棋子的兩根枯木枝一樣的手指似仍舍不得棋子的溫潤,又在上麵撫摸數下,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
天海老人滿麵紅光,笑得極是歡暢,道:“此子一落,滿盤皆活。紫陽真人,這一盤你怕是又要輸了呢!”
紫陽真人麵色凝重,手中拈著一顆黑子,沉吟良久,這才在白棋空中一點,然後微笑道:“天海道兄棋力高明,佩服,佩服!”
紫陽真人年歲雖長,但雙手如玉,內溫而外潤,此非是保養之功,而是道法逆天之效。
紫陽真人此子一落,天海老人長眉立刻一跳,盯著棋盤沉思片刻,方才展顏一笑,道:“你這著雖然凶極險極,可是劍走偏鋒,非是王道。這一局棋想翻盤,我看是無望。奕棋如修道,相差一點,可就是天淵之別啊!嗬嗬,紫陽道兄,你棋力雖與我相去無幾,可是幾天奕下來卻是九戰九敗,由此可見一斑!”
紫陽真人倒絲毫不以九敗為恥,隻是撫須微笑,道:“天海道兄所言甚是,修道與棋力本就有頗多相通之處。雲中居秘法變幻莫測,窮天地之至理,這也是我素來心向往之的。”
天海老人笑得合不攏嘴,手中一顆白子遲遲不肯落下,道:“紫陽道兄太謙了,貴宗三清真訣乃是廣成子登仙時所留,不會比我派的玄黃錄差了。隻不過嘛……貴宗教導年輕弟子有些不大得法,這弟子多是多了,不成大材,又有何用?”
他此言一出,一旁觀棋的玉虛、太微等真人臉色登時就有些難看了。其實大考這幾天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年輕弟子互相較勁,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道德宗弟子包括姬冰仙在內統統敗下陣來,這些真人們如何不知?這數日來,真人們雖然與天海老人足不出戶,沒日沒夜的在這裏下棋,可是這太上道德宮雖大,發生的事又怎麽逃得過他們的靈識去?
其實真人們眼光是極厲害的,用不著真的論道比試,隻見過了雲中居三名弟子,就知門下沒有一人能夠過得了顧清那一關。
不過這一次幾位真人都隱忍不發,天海老人含笑環顧一周,這才啪的一聲落下白子,將紫陽真人的退路封得幹幹淨淨。
紫陽真人撫須微笑,拈起一顆棋子,沉吟半天,卻遲遲落不下去。他抬首向天海老人笑道:“雲中居傑出弟子輩出,天海道兄想必花費了不少心思。特別是顧清年紀如此之輕,其氣卻已能與天地渾然一體,看來飛仙有望。如此人物,壓倒我道德宗年輕弟子,原本是反掌間事。看來雲中居中興,那是指日可期啊!”
啪,紫陽真人黑子落下。
天海老人壓根沒看紫陽真人落子何方,早已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那是,那是!收得清兒這孩子入我雲中居門牆,確實是需要些福緣的,嗬嗬,哈哈,啊哈哈哈!”
他笑得歡暢,腦子卻沒糊塗了,一子落下後,又將紫陽真人的氣緊了幾分,分毫不給機會。
天海老人倒沒注意到,其餘幾位觀戰真人的麵容都有些古怪,似是在強忍著笑。
紫陽真人又拈起一枚棋子,不急著落下,先是微微一笑,方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顧清今年芳齡幾何?”
“剛剛二十!”天海老人得意洋洋。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笑道:“如此甚好!年齡相合,人品俱佳,相處又甚歡,貴派我宗也算是門當戶對,難得天海道兄攜徒前來,倒是成就了一樁美事!天海道兄德高望重,貧道也虛長幾歲,還為晚輩們作得些主。依我看,就趁此良辰吉日,早早將小徒與顧清的婚事定下來吧,也是我正道一樁盛事。”
天海老人大吃一驚,盯著紫陽真人看了半天,方怒道:“紫陽道兄在說些什麽?!什麽清兒的婚事?清兒十五年來從未下山一步,又與你徒弟有何幹係了?這等齷齪主意,你想也休想!”
紫陽真人絲毫不以為意,隨手落下手中棋子,一邊道:“顧清雖然十五年未出雲中居一步,但顯然與小徒有些夙緣的。當日太清池與小徒一見後,她既來找我,要參閱我道德宗典藉。貧道以為,貴我兩派雖然千年來門戶之見甚深,但清兒與小徒皆是天縱之才,當此紛亂之世,這些門戶之見不妨暫放一邊。於是貧道就準了她可以隨意取閱道德宗內任何典藏。”
天海老人啊的一聲大叫,當即跳了起來,指著紫陽真人,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適才紫陽真人已經開口提親,以他代掌道德宗門戶之身份,可說是每說一個字都如刻在石,斷無玩笑之意。方今之世,各派對門中之術皆是秘而不宣,如道德宗這般大考還允人觀看的,那是絕無僅有。因此顧清以雲中居弟子身份去要求觀閱道德宗典藉本是一個極逾禮的要求,可紫陽真人竟然還準了!
這聘禮,下得可就有點大了。
天海老人怒視紫陽真人半天,見他神色從容,沒有分毫玩笑之意,於是重新坐下,胡亂丟下一子,悶聲道:“那麽清兒這幾日又在幹什麽?”
紫陽真人當即應了一手,微笑道:“這三日來她一直在小徒處清修讀經,與小徒相處甚歡。貧道乃有見於此,方向天海道兄提此唐突要求。貴我兩派若同氣連枝,好處甚多。道兄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這一點自無需貧道多言。”
天海老人再不作聲,埋頭奕起棋來,這一次他落子如飛,錯漏百出,將大好形勢生生斷送了。
自入得道德宗那一刻起,天海老人既與三位門徒分開,隻是與道德宗幾位真人沒日沒夜的下棋。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不在場,石磯等人反而可以了無顧忌,放手施為。果然三位愛徒不負他厚望,輕描淡寫的就將道德宗年輕一代弟子殺了個落花流水。
可他萬沒想到,最後竟會有如此結局!
若這門婚事真的成了,的確是轟動正道的一件大事,隻是他雲中天海就由登門挑戰變成了送人上山,豈止是留下千古笑名?
可是顧清才上莫幹峰,怎就與紫陽真人的徒弟如此糾纏不清了?夙緣?信才有鬼!
天海老人離了太清殿,殺氣如潮,一步百丈,轉眼間就來到了顧清等三人的居處。此時夜幕低垂,寒星高掛,他尚未踏進院門,就聽得院內傳來陣陣爭吵。
“你每日清晨即跑到那紀若塵居處,深夜方歸,這成何體統?!雲中居千年臉麵,難道就這樣斷送在莫幹峰上不成?”楚寒語氣嚴厲,聽上去又有些激動。這對於素以定力著稱的他來說,已是極罕見之事。
“雲中居臉麵非是係於我一身之上,師兄言重了。”顧清淡淡地道。
“無論如何,明日不許再去紀若塵居處!”楚寒喝道。
此時石磯似是覺得氣氛不對,忙在一旁插道:“師兄何必動怒呢?顧師妹想必是另有所圖…。。”
石磯話未說完,顧清即打斷了她,淡漠語聲中隱隱多了些森寒之氣:“楚寒師兄,剛才那話,等你執掌了雲中居門戶之後,再說不遲!”
“你!……”楚寒一時語塞。
天海老人重重哼了一聲,一步邁進正堂。
顧清、楚寒和石磯見天海到來,皆行禮問候。顧清依然淡泊,石磯則始終是淺淺笑著,看不清心事,楚寒則略有喜色。
天海老人在居中正位一坐,目光有如實質,盯著顧清,沉默不語,麵上如有凝雷。這般直盯了一柱香時分,天海老人才緩緩地道:“你這三天一直呆在那個什麽紀若塵居處?”
“是。”
“你向紫陽真人求了參閱道德宗典藉?”
“是。”
“那說說看,這三天你都讀了些什麽?”
“時間倉促,不過是讀過了三清真訣太清訣中的幾篇。”
“三清真訣?!”
天海老人一聲斷喝,重重地拍了一下座下的鐵心木雕龜椅!這一掌落下時無聲無息,然而那張水火不侵、堅逾精鋼的座椅就此消散得無影無蹤,就如從未在世間出現過一樣。
天海老人幾縷殘發無風自舞,一字一頓地道:“我雲中居秘法無數,玄黃寶錄哪一點比三清真訣差了,要去讀道德宗的典藏?你知不知道,人家紫陽真人今日以此為聘,已然向我提親了!!”
石磯聽到這裏,不禁輕掩櫻唇,啊的一聲輕呼。楚寒臉色刹那間也變了一變。
顧清淡淡一笑,竟道:“那就答應了吧。”
沙沙沙沙,有如春蠶食葉的一陣細聲過去,水榭閣三重樓高的輝煌主樓忽化作片片細沙,隨夜風而去,竟無一物留下,連那青玉地麵、玄岩地基都消得幹幹淨淨。一時間,水榭閣中央所在,隻餘下一個二丈餘深的大坑。
天海老人虛坐空中,仍維持著拍掌下擊的姿態。而顧清則負手凝立於空,坦然相對,素衫如洗,片塵不染。
良久,良久,天海老人方吐出一口濁氣,這一口氣噴得轟鳴陣陣,若中夜雷鳴:“我雖然節製不了你,但帶你回山還是辦得到的。明日一早我即向紫陽真人告辭,午後啟程回山!”
第二日清晨時分,心事重重的紀若塵又看著顧清與過去三天一樣,踏著第一線晨光走進院落。
這三天的滋味,實在是說不清,道不明。
第一天時,紀若塵仍下意識的不敢去看顧清,或許是因為她的高深莫測,或許是因為她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待得他好不容易克服這一毛病,能夠與顧清正麵相視時,這才得以發現顧清的傾世之姿。隻是她實在是過於大氣,大氣得簡直有如胸中自有天地玄黃,在她麵前,紀若塵隻有退縮之意,分毫興不起驚豔之覺。
這三天中,顧清真的是陪著他清修苦讀,參研大道真義。紀若塵知她年紀與已相仿,但無論是星相卜卦,丹鼎符籙,還是仙藉傳說,玄玄之學,顧清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其淵其深,直不見底。在紀若塵畫符或者靜坐片刻時,顧清也偶有動手替他收拾整理一下居處,把個紀若塵看得心驚膽戰。
紀若塵倒不是怕顧清整理房間之時會再發現什麽秘密,既然自己身懷解離訣她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麽秘密是不能知道的?他隻是實在不知道為何顧清會屈尊迂貴,為他收拾整理房間。
認真說起來,與這顧清起初不過是一麵之緣而已,是以她如此舉動就更加令人不解其意。一想到這些舉動背後的可能含義,連紀若塵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絕無可能。
剛聽顧清說紫陽真人允她查閱典藉時,紀若塵還有所懷疑,隻是一來當時真人們都在與天海老人鬥棋,他尋不到紫陽真人,二來第二天顧清依約登門時,懷中已多了三本古卷,分別是太清上聖,高聖,太聖三經。此三經隻能從藏經殿中得來,至此紀若塵才知她確可以隨意取閱眾經,包括三清真訣在內。
這三天之中,紀若塵道行上一點收獲也無。每夜子時是他例行靜坐清修之時,待他打坐入定,顧清即會悄然離去,第二日再與第一線晨光同時到來。可是就算她已離去,紀若塵也總覺得那雙清亮的眼在注視著他,又哪裏靜得下心來?道行自然全無寸進。
這第四日清晨時分,顧清依如出入自家庭院般,穿堂入室,直接步入正進書房,在書桌後的主位上那麽一坐。紀若塵尷尬一笑,隻得和前幾日一樣,在客座上戰戰兢兢地坐了。
顧清如神龍自天外而來,一出場就抓死了他身懷解離仙訣的大把柄,此後無論她要風或是要雨,紀若塵又如何能夠不從?
顧清凝視著紀若塵,默然不語。紀若塵倒被她如此盯得習慣了,已能承受,但在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視下,他仿佛一絲一毫的秘密都保留不住,這滋味其實仍是說不出的難受。
“若塵兄,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手嗎?”
麵對著顧清伸在麵前的一隻如雪纖手,紀若塵不禁愕然。他猶豫片刻,盡管覺得荒謬之極,此情此景,他實該與顧清換過角色才對。但紀若塵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仍然不得不抬起右手,放在了顧清那雪白的纖掌中。
兩隻手,就這樣輕輕地搭在一起。
顧清沉吟片刻,方道:“若塵兄,你我相逢短暫,已到別時。今日午時一過,我即要回雲中居去了。”
紀若塵登時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
顧清忍不住輕輕一笑,刹那間令紀若塵眼前一亮。
她纖手一翻,輕輕在紀若塵手背上拍了一拍,柔聲道:“若塵兄,方今之世,行當大亂,你我凶劫均是極重的。我看你心誌如鋼,極懂韜晦堅忍之道,手上又全是血氣殺意,想來殺伐果狠也非難事,隻是若要得渡此世凶劫,卻還不夠。你陰柔隱忍有餘,剛烈果敢卻是不足。若塵,你乃是堂堂七尺男兒,不可時時處處都隻想著隱忍用謀,也當有十蕩十決的豪烈才是!”
紀若塵聞言一怔,過往種種事,刹那間同時湧上心頭,他又是初見顧清溫婉之態,一時間隻覺耳中一聲轟鳴,思緒混亂,再也想不清楚。
顧清輕歎一聲,拍了拍紀若塵的手,長身而起,就在書桌前展紙研墨,頃刻間揮就新詞一闕,看那字跡,銀勾鐵劃,含鋒不露,隱有包容天地之意。
紀若塵也站了起來,低聲讀道:
仙
古嶽,名山
養身性,駐容顏
食百花露,飲不老泉
賞鬆濤悅耳,觀鶴影翩躚
輪回解了恩怨,修真棄了掛牽
誰言仙道漫輕塵,將知我身續前緣
……
紀若塵於詩書上造詣有限,但這一闕詞讀罷,卻於空靈仙意品出一點寂寥之意,一時間竟然呆了。
顧清看看天色,微笑道:“時辰已到,就此別過,他日當再與若塵兄塵世相見。”
紀若塵怔了一怔,惟有默默相送。行到院門處,他立定腳步,想要開口時,卻又有些猶豫不決。顧清也不著急,隻是負手立著。
終於,紀若塵歎息一聲,道:“依你方才之言,你凶劫也是極重的,此去……一路小心。”
此次輪到顧清一怔。
靜。
顧清忽然一笑,嫣然道:“此事倒無須擔心。我也就是在你麵前,才會裝裝溫良嫻淑!”
言猶在耳,她卻已足下生雲,早去得遠了。
紀若塵張口結舌,呆立良久,這才搖了搖頭,掩上了院門。
這一晚,他未動院中一物,仿如惟有如此,方才留得住這紛亂如麻的幾日。
章十六影散酒寒人寥落上
這幾日太上道德宮中熱鬧非常,大考較技,真人講道,忙了個不亦樂乎。
此番雲中居天海老人上山挑戰,氣勢洶洶,門下三弟子又俱都高深莫測,天資橫溢,令正道眾賓歎為觀止。然而大考剛開,天海老人就匆匆下山而去,著實有些氣急敗壞之意。見到這一幕,這一場雲中居與道德宗之間明爭暗鬥的結果,各位均是明白人,自然心中有數。
於是乎,道德宗上上下下所聽到的阿諛奉承,自天海老人離去那一日起,數以倍增。
那一邊喧鬧無邊,這一處幽靜如絕。
這些日子裏,紀若塵終日清修苦讀,足不出戶,渾不知日月遷移。這一日他偶見窗外瑞雪紛飛,心有所感,方知又是一月過去。
紀若塵披衣出屋,在院中踱步,任那片片飛玉堆積在肩上發角。這一刻他終肯讓自己思緒有些空閑,於是又想起了那紛紛亂亂的五日,想起了那素衫如洗的灑然。
他心緒如潮,實是不知今後該與她如何相處,到得後來,心頭惟有那一句“七尺男兒,當有十蕩十決之勇”,翻動不休。
他驟然停了腳步,一腔熱血刹那間湧上心頭,於是斷喝一聲,其聲如鬱雷!漫天的碎瓊飛玉,都被這一聲喝震得消散無蹤。庭院之中,古樹曲折,奇石如飛,碧草成茵,波光若鱗,刹時間再不見一片落雪。
沉喝已絕,餘雷仍往複而不散,漫空飛雪皆凝了一凝,這才紛紛下落。
啪啪啪!
一陣清脆的掌聲從院外傳來,而後雲風道長推門而入,讚道:“含鋒不露,其威自現!好一聲斷喝!若塵,看來你又有所領悟了。”
紀若塵忙施禮道:“雲風師兄過謙了,不知師兄到訪,有何要務?”
雲風道長嗬嗬一笑,道:“我來找你,確是有些事的。你且收拾一下,隨我到太上道德宮去,幾位真人有要事吩咐。”
紀若塵換過衣服,隨雲風道長匆匆而去。
聽鬆閣中,八位真人都已到齊,似是在專等著他一人,如此陣仗,立刻令紀若塵微吃一驚。
“下山?”紀若塵聽完紫陽真人的吩咐,當即一怔!
“不錯。”紫陽輕撫長須,慢慢道來,似乎每一個字都要經過重新斟酌與思索:“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有諸般法器護身,一般別派弟子已不大敵得過了,下山行走,問題也不是很大。我道德宗素來有些小小威名,你若遇到艱難,隻消亮出身份,諒來定要為難於你的人也不多。”
紫陽真人頓了一頓,又道:“若塵,其實此番著你下山,其主因在於你非是自幼清修,自紅塵中來,須當回紅塵中去,下山行走曆練,於你修為大有好處。”
紀若塵雖感錯愕,但見其它幾位真人皆是一言不發,顯是已有定論,於是也就應承了下來。刻下他道行正勇猛精進,本想再閉關清修一月,但下山曆練也有好處,那時他將如魚歸大海,一朝秘密泄露,自可逍遙遠走,好歹強過了在道德宗裏,莫幹峰上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生涯。
紫陽真人手掌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扳指。這枚扳指黑沉沉的,有隱隱透出絲絲金芒,底座寬大而古拙,上嵌一塊黑得深不見底的異形寶石。
紫陽真人道:“若塵,你道行畢竟有的不足,下山須得有法器護身。這枚扳指上所嵌之石名為玄心,功在無中生有,以介子納須彌。玄心為我宗祖師自廣成子升仙處所發現,共有兩塊,為我宗三千年來鎮山之寶。現下一枚為掌教信物,為紫微真人所掌。另一枚就是這個,用法口訣一會另行傳授。另外你此次下山,各位真人也均有所賜,先去領了吧。”
紀若塵上前,一一領了真人所賜。此番真人所賜的寶器仙材,又與往昔有所不同,紀若塵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是要下山曆練了。
真人所賜寶器林林總總,各門各類的均有,再加上需要另授用法口訣,結果前後用了將近兩個時辰,紀若塵才收完了東西。這些法器都不累贅,堆在一起也不過一尺見方,顯見適合單身行走,均是特意為他選擇之物。
賜過法器之後,真人們即行離去,大殿中隻剩下紫陽真人和紀若塵。
紫陽真人先行傳了紀若塵玄心扳指的口訣用法,著他當場習練純熟。玄心扳指惟有一項功效,那即是可以通玄之力將物器法寶納於其中,於需用時再行取出。隻不過此類道法皆需驚鬼駭神的大法力,是以玄心扳指雖為道德宗鎮山之寶,其實也不過能放下一尺見方的物事而已。看來各位真人早有考慮,給他的法寶基本上能在這扳指內塞下。
紀若塵深知這枚扳指的份量。廣成子登仙後所遺之物,哪怕是一針一線,皆是修道人夢寐以求之珍,何況是如此玄妙之寶,又豈是價值連城可以形容?
此物出山,勢必會引來各界人物妖魔覬覦,就是八脈真人落了單,說不定都有那貪婪之輩鋌而走險。紀若塵道行不過初登堂室,又怎能保得住這玄心至寶?他在龍門客棧呆過數年,那時雖未讀過什麽書,卻已深深懂得懷壁其罪的道理。袋中沒幾兩銀子的話,又怎稱得上肥羊?
這一枚玄心扳指,雖輕如鴻毛,但輕輕落在紀若塵手心時,他卻覺得接到的,是一座不堪負擔的山,手指不覺輕輕一顫。
紫陽真人見了,知他心中所想,又取出三枚寸許長,紅銅為體,黑金描邊的煙火交與了他,道:“若遇到難解之事,隻消放一枚煙火出去,方圓五百裏內,凡我道德宗弟子均會知曉。不消多時,自會有人來助。除此之外,一路上你也需得留心天材地寶,靈草仙藥。此前你諸般材料皆取自各脈,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然而此非是憑空得來之物,是以收集這些材料乃是我輩必修之課,不可不知。另外但凡稀世之物,必有靈性,去路亦往往有定數,遇而不取,是為逆天。”
待紀若塵收好三枚煙火,紫陽真人長身而起,在殿中徐徐踱了一圈,方道:“若塵,世人皆以為修仙求道之士均不食人間煙火,遠離俗世紛爭,其實並非如此。若是象那雲中居一般,當然也無不可。但那是守成之道,而非開拓之舉。是以你此次下山,也需修些俗務。我太常宮有一再傳弟子,名為徐澤楷,現下在洛陽王兼河南府大都督李安府上任幕僚,深得李安信任。我已修書一封,你將此書交與澤楷,他自會為你安排一切。你到了洛陽之後,除了每日功課不可荒廢後,要做的隻是遍曆紅塵,不必有所避忌,再學學經世治國之道,除此之外,就無須再做什麽了。至於後續事務,時候到了,我自會遣人告知你。”
紀若塵接過書信,小心收好。
紫陽真人又道:“若塵,你本是寄名在我太常宮門下,此次大考之後,就由你自行擇一門牆而入。不過那是四年前所定之規,如今時過境遷,此事就押後再議。從今日起,你仍是由八脈真人共同授業。”
紀若塵應了,又問道:“師父,此次下山,我當與何人同行?”
“隻你一人。”
紀若塵又是一怔。不論道行高低,既修大道,再非常人。許多凡人視為坦途之處,修道之士卻畏如天塹。他如此低微道行,又身攜絕世之珍,這一路前往洛陽,實無異於羊行狼群之間。這一點道理,紀若塵還是懂得的。
是以他又問了一遍。
紫陽真人又踱了幾步,立在窗前,淡道:“怎麽,怕了?”
紀若塵先是愕然,但他畢竟仍是少年氣盛,被紫陽真人這麽一激,當時胸中一股熱血湧上,即道:“當然不怕!”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道:“既然不怕,那就準備啟程吧。”
三日後,鉛雲低垂,落玉如棉,紀若塵單人隻劍,飄然下山。
章十六影散酒寒人寥落中
這一夜,月黑而風高。
寂寥月色下,太璿峰一角忽然響起陣陣極難聽的金屬摩擦聲,有如一頭洪荒巨獸正有月下磨著它的牙齒。
孤零零立在崖邊的鎮心殿就是這頭巨獸。駐守在鎮心殿前的兩位石像般的甲士突然間有了生命,鎧甲鏗鏘聲中,他們分向兩邊撤開,俯身行禮。
鎮心殿兩扇銅門緩緩打開,猶如巨獸張開了巨口,門內黑沉沉的,什麽都看不清。門開的瞬間,伴隨著嘶的一聲呼嘯,巨獸噴出一團冰寒、陰冷、凝而不散的水霧。
雲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幽幽歎息,似含了千載離愁別恨,就是那最細微的起伏處,細細聽去,也有無限波瀾。
人雖未至,隻聞得這一聲歎息,兩名甲士的身體就彎得更加低了。
一陣陰風驅散了冷霧,大殿中又隱約響起陣陣冤魂的呼喊,聲聲淒厲哭喊,每一聲都似是要將周圍生靈的魂魄生生拉出體外。
甲士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玄鋼精甲的甲葉片片豎起,猶似一隻豎起了尖刺的刺蝟。甲葉尖端亮起蒙蒙玄光,顯然已動了真元,方可抵禦著殿中傳出的冤魂嘯叫。
又是一陣徹骨冰寒湧出,一個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從殿中行出。清冷月色從她背後斜斜落下,被高高挽起的雲鬂擋住,隻得不情不願地繞過那隱於黑暗之中的容顏,映亮了她一點唇角。
這一刻的世間,隻有黑白二色。那露於月色下的半點櫻唇,其線如鋒,令人望而生寒,卻在心底最深處,不知不覺間又隱約想去招惹。
她從兩名甲士中間穿過時,擁有數十年道行的守殿甲士深深埋頭,不僅僅是不敢直視她的容顏,就連看到她一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她款款立定,右手輕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纖指如曇花靜放,揮動間有殘影片片如蘭,久凝不散。她左手舒放間,一把銅鏽斑斑的古鎖悄然浮現,正是那把斷嶽乾坤鎖。她中指指尖在鎖上輕輕一點,斷嶽乾坤鎖即無聲無息地飛到殿門前,啪嗒一聲,自行扣上。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裏,斷嶽乾坤鎖合上的敲擊聲就顯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回蕩不休。
她雙手緩緩收回袖中,在一片陰寒的簇擁下,悄然遠去。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餘香也散得幹淨時,兩名伏地不起的甲士才略略側頭,確定她確已走遠時,方才爬起身來。
一名甲士掀起了頭盔麵罩,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夜風,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緩一下胸中的血氣。他苦笑一下,道:“文台兄,你覺得怎樣?”
另一名甲士也掀起護麵,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低聲道:“駐雲兄,我還支持得住,可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若不是知道鎮心殿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有時候我真有些懷疑出來的非是殷殷小姐,而是蘇姀!”
說到蘇姀二字時,他聲音竟然微微顫抖,不自覺地低了許多,象是生怕被那深鎖在鎮心大殿深處的天狐聽去了一般。
駐雲沉默片刻,方道:“文台兄,你意思是說……殷殷小姐習的是天狐妖術?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那名為文台的甲士似也知道此話犯忌,四下張望一番,確信周遭無人後,才盡可能地壓低聲音道:“駐雲兄,殷殷小姐道行不過爾爾,可是你我自幼清修,現下連看到她身姿步態都會心神動搖,血氣湧動,這正是那蘇姀的秘術啊!真不知景霄真人為何會讓殷殷小姐學天狐之術。”
駐雲搖了搖頭,道:“文台兄,景霄真人自有道理。我等職責隻是看守鎮心殿,需要做的則是謹守心防,莫要被殷殷小姐無意間破了道心。至於殷殷小姐所學何術,實與我等毫無關係,今後這些話,再也不要提起!”
片刻之後,那雙線如刀鋒的唇已停在太常宮紀若塵所居的院落前。她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暖氣,融化了院門上粘著的一小片積雪。隻有這種時候,才會感覺到她身上還有一絲生氣。
她輕輕提起右手,纖指繽紛展開,就要向化開了一片積雪的院門推去。她每一個動作都節拍分明,似有一種無形的韻律在內,但在指尖就要觸到木門的刹那,節律卻驟然斷了。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門上輕輕一觸,就如觸到了蛇蠍一般閃電縮回,然後在月色下,那纖纖玉指欲進還休,早失了進退方寸。
終聽得吱呀一聲,她推開了院門。
院內四壁蕭然,積雪雖已被雜役道人打掃幹淨,但房中日用之物、法寶器材都已收拾得幹幹淨淨,一望可知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
她以手掩口,啊的一聲低呼,再也顧不得衿持,旋風般在所有房間內轉了一圈,發現紀若塵顯已不居此處,一時間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怎麽會這樣!他人呢?!”她失聲道。
“殷殷小姐無需擔心,若塵下山曆練,去了已有十日。”話音未落,雲風道長已走入院中。
張殷殷若一陣風般轉過身來,盯著雲風道長,道:“他這種道行,怎麽可能下山曆練?他去哪了?”
月色當空灑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麵容。此時的她與當年相比,幾乎是判若兩人,在月華映襯下,有如空穀生煙,即冷且傲,讓人根本無從捉摸,無法仰視,一雙黛眉如天上彎月,但眉梢處,卻又銳利如刀,淡淡殺機掩都掩不住。
月夜下,張殷殷雙眸驟然亮起,那一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間壓過了月色。
雲風道長登時後退一步,偏過頭去,不敢與張殷殷對視,一邊道:“殷殷小姐,讓若塵下山曆練,乃是八位真人所定,個中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過據家師透露,此次下山曆練實是對若塵的修行大有好處。”
張殷殷高仰著頭,向雲風走近兩步,雙眼微微眯起,冷冷問道:“哦,那他去哪了?”
張殷殷甫一移步,雲風道長立刻後退了兩步,恰好與她保持了原本的距離,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看上去萬分不願與她多接近一點。
雲風道長道:“我人微位卑,若塵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不過……”他欲言又止。
張殷殷一轉念間就已明白,點了點頭,道:“你不必說了,我自會去問個明白。”
也不見她有何動作,一道寒氣即自足下而生,托著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張殷殷去遠,雲風道長才抬起頭來,暗歎一聲,向紫陽真人居處匆匆行去。
“我也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廳心,淡冷而堅決地道。
“胡鬧!”景霄真人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陽路途遙遠且不論,途中還要經過三處妖邪聚集的險地!就你那點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他去得,為何我就去不得?”張殷殷毫不放鬆。
景霄真人怒道:“他與你怎麽相同?此事事關重大,我也不能說與你知,總而言之,就是不行!”
張殷殷淡道:“不就是三處群妖聚集的險地嘛,若我過得了呢?”
景霄道:“你過得了,我就讓你下山!”
張殷殷聽罷,也不多言,當即轉身飄走。
景霄真人餘怒未歇,黃星藍即溫言道:“景霄,你可真是糊塗了!你怎麽不想想,殷殷這一年多可是跟著她學藝呢,這天下妖邪,又有哪個會不對殷殷退避三舍呢?”
景霄真人啊的一聲,這才恍然。黃星藍歎道:“我看你是真人之位坐得太久了,事事都以正道領袖自居,早就忘了該從旁的角度想想事情。殷殷自小就固執,連向蘇姀學術都做得出來,唉,也是殷殷福緣深厚,真沒想到蘇姀竟也會對她另眼相看。以殷殷脾氣,若不讓她下山,她多半會偷偷跑下山去。與其這樣,還不如放她出去走走,你離不得莫幹峰,我暗中護著她就是。”
景霄真人長身而起,皺眉道:“星藍,如今群妖蠢蠢欲動,那文婉又不知使了何種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實不太平。我怕你去了也不平安。”
黃星藍哼了一聲,道:“張景霄!你道行劍法不過比我強了半籌而已,是不是真人做得久了,威風就擺到家裏來了?哼!反正我要下山護著女兒,你不服的話,我們不妨鬥上一場!”
說罷,黃星藍拂袖而去。景霄真人氣得呼呼吐氣,卻不敢當真發作。
“我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蘇姀微張鳳目,略顯驚訝之意,但隨即微笑道:“你是想過那三處險關吧?怎麽說你也算是我的半個傳人,這事還不容易?路上若有為難你的,你隻消報上文婉或是翼軒之名即可,諒它們也不敢再來多事。不過你還得多呆七日,將銳氣鋒芒消得幹幹淨淨,我方許你下山。你學我秘術經年,此次下山若連個男人都搶不到,豈不是墮了我的威名?”
章十六影散酒寒人寥落下
位於丹元宮西北側的紫府玄天殿構製宏偉,上承天露,下接地脈,乃是玉玄真人平素清修悟道之所。然而今夜,紫府玄天殿中陰鬱凝重,全無半分清靈仙意。
玉玄真人高坐於紫金台上,兩旁各是一株火紅珊瑚樹,玉麵含威,雙目似閉非閉。
在她麵前一丈處,含煙跪伏於地,靜靜等候著玉玄真人的發落。
冷月悄然西移,玉玄真人終於慢慢張開了雙眼,一字一句若伴著仙風遊雲般吐出:“從你見過了若塵,已經是多久了?”
“四年。”
“那麽最近一年,你見過他幾次呢?”
“兩次。”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閉上雙目,徐徐問道:“見得如此之少,是嫌若塵天資不佳嗎?”
含煙道:“不是,他入道雖晚,但天資橫溢,遠勝於我。”
“那麽……是若塵人材不好?”
“也不是。他豐姿如玉,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他無悲無喜,氣如蘭麝,更是少有人及。”
玉玄真人雙目又開,這一次目光冰冷如霜,問道:“那你為何對我的吩咐置若罔聞呢?”
含煙頭也不抬,回道:“在若塵上山之前,玉玄師祖不也有過一次吩咐嗎?”
玉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喝道:“時過境遷,這怎麽相同?他又如何與若塵比得?!四年前我就已說過你與他之事到此為止,今*****竟還將此事拿出來搪塞!你已不將我的吩咐放在眼裏了嗎?若是如此,那我準你改宗另投,成全了你們兩個!”
含煙伏地不動,片刻後方歎息一聲,柔聲道:“師祖,這緣份二字,怎是到此為止四字就能止得了的?可是師祖待我恩重如山,含煙萬萬不會改宗另投,也不會再違了師祖的吩咐。明日一早,含煙即去尋他就是。”
玉玄真人閉目不語,含煙也不說話,紫府玄天殿中就這樣靜了下來。
“尋他?你到哪裏去尋?”玉玄真人終於開口了,語氣雖緩和許多,但仍有森森寒意:“十七日前若塵即已下山曆練,遠赴洛陽。你連此事都不知,可見與他的親疏!昨日景霄真人之女張殷殷也已下山,看那去向,也是洛陽。她用意為何,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含煙柔柔淡淡地道:“張殷殷身姿相貌雖佳,可是心性上蠻橫刁鑽,少了溫柔嫵媚,算不上絕色,含煙是不怕的。”
玉玄真人忽然怒意上湧,重重一拍扶手,喝道:“不怕!?那張殷殷如今煙視媚行,氣若雲下冰峰,早成傾世之姿,連我見了都有三分心動!短短年許功夫,她就有如此變化,必與鎮在太璿峰下的蘇姀有關。就你那點不入流的落玉生煙心法,也想與蘇姀天狐秘術相提並論?大好時機,就這樣被你生生斷送了!”
含煙訝然抬頭,見了玉玄真人滿麵怒意,又垂下頭去,淡柔卻堅定地道:“那含煙也去洛陽好了。”
玉玄真人吐出一口濁氣,冷冷地道:“不必了。你且去後山清修,洛陽之行,另有人去。”
含煙吃了一驚,問道:“誰?”
“我!”
一個高挑的身影自殿旁陰影從行出,亭亭立在玉玄真人紫金台旁,正是懷素。
青墟。
寂靜之中,一滴晶瑩的水珠悄然落下,在書頁上綻開一朵小小水花。水慢慢地滲入有些泛黃的書頁,汙了一小塊字跡。
一聲清歎響起,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吟風長身而起,推開房門,來到暖閣外,憑欄眺望著遠方隱現的重重青山。兩行清淚正自他麵上垂下,他卻不加擦拭。如這般莫明其妙的流淚,他早已習以為常,也不以為意。
每次淚流滿麵時,他並不覺得如何悲傷,心中有的,隻是滄海桑田、百世興衰的滄桑。吟風負手而立,任由夾著蒙蒙雨絲的山風掀起他的袍角,打濕他的鬂發。他自蘇醒時起,就一直呆在這影寒閣中,朝起頌經,夜落修道,餐風飲露,不進水米俗物,也未有出閣一步。每逢莫名流淚時,他隻會如現在這般憑欄遠眺,觀遠山浮雲。
暖閣樓梯上傳來輕柔的腳步聲,每步節律都不一致,這雜亂的節律本應令人聽了煩亂,但此時恰恰相反,這腳步聲隻會令人感受到空靈通透之意,一如這鍾靈毓秀的青城。
吟風轉身回到暖閣,迎上了剛剛登樓的虛玄真人。
虛玄真人安然坐下,問道:“吟風,又是一月過去了,上皇金錄你參悟得如何了?”
虛玄真人對吟風淚流滿麵的情形已見得多了,早已視而不見。
吟風也在桌旁落坐,微笑道:“剛剛讀完了第一冊。說來也奇怪,這上皇金錄正冊的內容沒有什麽出奇之處,也就占得個平實與詳盡而已。可是書頁間的點評卻大為不同,每句皆有深義,要細細深思方會明了。這事倒的是奇怪。”
虛玄真人道:“上皇金錄為我道家要典,雖然深奧,但也非我青墟宮所獨有。但這四冊上皇金錄中的注釋乃是青靈真人親手所書,正是憑此得以飛升的無上法門。我青墟之所以自萬千修道法門中脫穎而出,仗的正是青靈仙人手書的飛仙訣要。”
吟風點了點頭,翻開上皇金錄,指向其中一頁道:“這裏我還有一處參詳不透,還要請教。”
“但講無妨。”
就這樣,一老一少坐而論道,全無了尊卑之分,長幼之別,不知不覺間月升日落,月沉日起。
待得討論完這一處疑惑,又到了黃昏時分。這段時間中,吟風又不知流淚幾許。淚流得全無征兆,沉思時會流,高談闊論時會流,微笑時也會流。
吟風長身而起,負手走出暖閣,再一次憑欄遙望夕陽。
斜陽如血,伴烈烈寒風,說不出的蕭瑟淒涼。
虛玄真人安坐暖閣,繼續品讀著上皇金錄。他知道每當如此時候,吟風往往會有所感悟,所悟出的東西,於他也有相當啟發。
“我要下山。”吟風淡淡地道。
虛玄長眉一動,問道:“為何?”
“去見一些人,也要去殺一些人。”
“見誰,又殺誰?”虛玄道長問道。
“現在還不知,到時自會知曉。”
虛玄真人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那你下山去吧,何時啟程?”
“就是現在。”
虛玄真人也不多作挽留,隻是將四冊青靈真人點評的上皇金錄包好,遞與吟風,道:“這四冊上皇金錄,你就在路上慢慢參詳吧。”
吟風道:“不必,待我回山時再看不遲。”
言罷,他袍袖一拂,就此下山遠去。
虛玄真人在暖閣中安然穩坐,直至天色全黑,方才輕輕地擊了擊掌。不多時,兩名身著深青布道袍的中年道士從窗口穿進了暖閣,跪伏於虛玄真人麵前,狀極恭謹。他們顯得極是精幹,身上隱隱透著些殺氣。虛玄真人也正襟危坐,雙目似開似閉,片刻後才哼了一聲,擺足了架子。
“虛玄真人有何吩咐?”兩名青衣道士伏地問道。
“著虛罔長老率十二名得力弟子,即刻下山,暗中保護吟風。”兩名青衣道士再行一禮,領命而去。
他們離去後,虛玄真人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態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舒展活動了一下筋骨,喃喃地道:“唉,老了,老了,每逢陰雨就是全身酸疼,還得擺足了禮儀。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也不盡是好的啊!”
閣外細雨如絲,下個不休。這一場風雨,又不知幾時才能收了。
神州廣大,同樣是冬,北地飛雪,西南落雨,而在一處無名穀地中,卻是紅鶯綠柳的江南春光。
“穀主,請用茶。”
穀地中一座依山麵水的暖閣內,居中盤坐著一個滿麵威嚴的老者,身後四名美豔驚人的婢女正為他打著團扇,旁邊一名盛裝女子剛沏好了一杯清茶,捧到了老者麵前。
老者接過茶盞,略一品過,即放到麵前幾上,以右手中指輕輕地敲著幾麵。他雙手肌膚細嫩如玉,保養得極好,看上去猶如妙齡女子之手一般。他如是以指敲幾,待敲到第七下時,驟然一頓。
遠方隱隱傳來一聲鬱雷,幾上杯中的清茶也微起漣漪。
暖閣大門處的竹簾一開,一名年輕女弟子匆匆跑入,見禮道:“穀主,舞華師姐已經功成出關了。”
她話音未落,雲舞華已步入閣中,單膝點地,道:“多謝穀主指點!”
與五年前相比,雲舞華容貌未有分毫變化,反而還略顯年輕了一些。她一頭黑發隨意披散在肩頭,身上黑衫有許多破損之處,隱隱露出衣下的雪膚冰肌。然而她雖然是隨意跪著,殺意卻是濃得幾乎化不開,因此衣衫雖破,卻分毫不能給人以得窺春光的興奮,反而會覺得看到了一把離鞘的利劍。
老者微笑著點了點頭,顯是對雲舞華極為滿意,道:“當年本是罰你一年清修,沒想到你勇猛精進,麵壁五載,竟修成冥河劍錄的第六重。刻下形勢緊要,我方以七記醒世鍾助你過了最後一關。不過借助外力終不如自己修成的圓滿,你尚須好生磨練,方能補此瑕疵。你既然已經出關,天權古劍就再交與你執掌吧,待你功成回山後,也不用交回了。”
老者左手輕招,掛在身後壁上的天權古劍即離壁而出,輕輕落在雲舞華麵前。老者已將此劍賜與了她。
雲舞華抓起天權古劍,隨手插到背上,麵如古井不波,沒有分毫喜色。但老者身邊侍茶的盛裝女子眼中精光一閃,顯然又妒又恨。
雲舞華單膝跪地,頭也不抬,隻是問道:“未知穀主有何吩咐。”
老者又品了一口茶,徐徐道:“五年前道德宗搶去的那個謫仙,如今已藝成下山,正在去洛陽的路上,名為紀若塵。不知道德宗那幾個老狐狸是如何想的,竟讓他孤身上路。舞華,你去把他帶來吧。”
雲舞華應了一聲,也不見她有分毫動作,就如行雲流水般向後滑出,出了精舍暖閣,而後衝天而去,竟不稍作休整停留。
那盛裝女子見雲舞華去得遠了,方哼了一聲,道:“穀主,你真是偏心,連天權古劍都給了她!不過是搶個人嘛,您親自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
老者道:“你懂得什麽!我坐在這裏不動,是為了震懾那些老家夥,讓他們也不致輕舉妄動。因此也隻有派舞華去搶人。”
那女子不依道:“可是天權劍給了舞華,我們的蘇蘇又怎麽辦?”
老者嗬嗬笑道:“蘇蘇練成龍虎太玄經後,怎不比一把仙劍強?”
那女子依然道:“可若是練不成呢?!”
老者沉吟片刻,愛憐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再過半月就是蘇蘇出關之日,我拚著些道行,護她過了最後一關就是。”
那女子方才轉嗔為喜,一句句溫軟奉承送將上來,哄得他心懷大暢。她見老者興致極高,於是伏在他懷中,咬著他耳朵,膩聲道:“穀主,我看舞華出落得如此人才,您不如……將她也收了吧!”
老者雙眉一皺,沉吟道:“這個……怕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的?她若是成了七妹,那就是一家人了,我高興還來不及。莫不是……您怕應付不了?”
老者聽了,哈哈一陣長笑,道:“這麽簡單的激將法也想誆得了老夫?此事得從長計議,先押後再說。不過……還是三夫人賢淑。”
那女子柔聲道:“不,是穀主英雄。”
章十七怎堪驟雨狂風一
紀若塵知道,此去洛陽必有麻煩,但他仍然沒有想到,麻煩會來得如此之快。
他走了七日,才走出茫茫西玄山,進入到益州地界。此去洛陽並無時間要求,可快可慢,紀若塵索性慢慢行去,好用心體會一下闊別五載的塵世浮華。
出西玄山不久,紀若塵就踏上了一條官道,辨認了一下方向後,再前行十裏,遙遙見到柱柱炊煙升起,一座小鎮漸漸浮現。鎮口處有一家客棧,一麵有些破爛的招客旗在風中飄揚著。
看到這似曾相識之景,紀若塵足足立了一刻,方才繼續舉步,轉眼間已穿越風沙,出現在客棧前,尋了張空桌坐下。
這種小地方,客棧當然大不到哪去,不過比當年的龍門客棧稍稍光鮮了一些而已。前廳中擺上六張桌子已顯得擁擠不堪,廳角是一座鬆木櫃台,油漆多已駁落,看上去很有一些年頭了。坐在這間小客棧之中,無論是正在麵前殷勤陪笑的店小二,還是躲在櫃台後拚命打著算盤的店老板,紀若塵都覺得無比親切。
他隨意點了四菜一湯,又叫了一壺酒,就憑桌慢慢飲著,一邊觀察著客棧門口的過往人等。此地風俗,菜辣且麻,酒味雖糙,倒還有一股餘香,在家釀的土酒中算是上品了。
當時天下升平,久已不生動亂,民間殷實,益州又頗為富饒,是以此地雖是荒僻小鎮,人們卻也悠閑從容,雖不富足,但顯然不為生計發愁。
紀若塵招來小二,隨手塞給他一錠銀子,就問起了附近的風土人情,地理風貌。這錠銀子足有五兩,一亮出來,刷的一聲,客棧中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銀子上,那小二更是激動得麵紅耳赤,連話都說不出來,顫抖著雙手接過銀子,幾次都差點掉在地上。
小二過於激動,連喝了幾大碗涼水,方才說得出話來。小鎮周圍並無如何特殊之處,也不見妖孽鬼魅之類的禍害百姓。不過若要從此地前往東都,須得經過一座密林。此林名為黑風林,據說林中常有猛獸出沒,是以尋常旅人都選擇白日過林。
紀若塵看看天色已晚,當即長身而起,不顧小二的勸阻,離店而去。他走後不久,客棧中散亂坐著的客人也紛紛結賬,匆匆離去。
紀若塵悠然在小鎮當中穿行而過。小鎮中雞鳴犬吠,炊煙四起,人們已然在為晚餐開始忙碌了。但在紀若塵的神識之中,這安詳而平靜的小鎮卻顯得頗不和諧。小鎮不大,不過千餘人聚居,然而其中竟有數十人身上帶著極微弱的靈氣。這些靈氣是如此之弱,甚至還不如一些百年古木的靈氣強,尋常修道者是斷然不會分辨得出來的。但紀若塵自修得解離仙訣後,靈覺大為增強,遠過同輩,尤其是對法器材料上附帶的靈氣感覺更為敏銳。這些人的法器雖然經過重重手段掩飾,但溢出的些微靈氣怎麽逃過得他的追蹤?
隻是這些人身上道行微弱,與所佩法寶殊不相稱。要知將法寶修煉得強大不易,將法寶的靈氣掩蓋下去就更是不易。這些法寶氣息大有空靈之意,可絕不是那種沒什麽用處的凡品。
天下修道門派眾多,修道者也不在少數,但論起絕對數量,其實並沒有多少,這無名小鎮上聚集著如此之多的修道者,哪怕道行均不怎麽樣,也絕非尋常。紀若塵立在出鎮的路口,微一沉吟,心中已然有些數了。
道德宗門徒三千,以西玄山為基,曆來將整個西玄山脈都視為自己的屬地。而益州緊鄰西玄山,多少算得是道德宗的半個屬地,修道者是不能隨意行走的。若有大批道行高深的修道者來到益州,是敵則必會引起道德宗警覺,那時道德宗依地利之便,一舉圍殲敵手也是大有可能。是友的既然來到這裏,不遞個拜貼也說不過去。隻有這些道行不高的修道者可以自如來去。
紀若塵知這些人心懷不軌,且自己一動,有不少都會隨著自己一起移動,那目標自然是自己了。他估了估這些人的道行,又數了數人數,冷笑了一下,足下加力,片刻間就消失在官道盡頭。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才離開了向外窺探的窗縫。
這是一間普通民宅,陰暗潮濕的正房裏擠著六七個精壯男子,房間正中擺著一張木桌,上麵攤著幅繪得極難看的地圖。
那扒在窗前窺探的是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看上去十分猥瑣,隻一雙眼睛大得出奇。他轉過身來,向一個威猛大漢道:“師兄,他往黑風林那裏去了。”
那大漢點了點頭,以手在地圖上丈量著距離,潛心計算著,看來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他沉吟片刻,突然在黑風林處重重一拍,沉聲道:“咱們就在這裏把那小子抓走!”
這一句話把周圍幾位同伴都嚇了一跳,當下就有人道:“師兄!行前師父交待我們暗中觀察,確定他是走益州這條線就好,切不可輕舉妄動!現下任務已經完成,這裏又是道德宗的地界,就不要多生事端了吧?”
大漢一聲冷笑,道:“三師弟,你就是膽子小,成不得大事!他道行也就跟我們半斤八兩,隻要我們一擁而上,得手後立刻遠遁,他道德宗人再多,又能拿我們怎麽樣?難道我們的地行神符是擺設不成?”
這大漢素有威嚴,如此一說,餘人即不敢再有異議。當下又一人指著廂房問道:“這一家三口怎麽辦,現在就殺了吧!”
大漢沉思一下,搖頭道:“血氣冤魂太過顯眼,且饒他們這一回。你去把他們再綁得牢些,讓他們自行餓死就是。”
小鎮另一端,一名貌不驚人的年輕人匆匆走進一座民宅。窄小的廳堂中一名老者正和一個少女在奕棋,旁邊有兩個觀棋的中年男子。
那年輕人走進正廳,行了一禮,道:“師叔,他向黑風林方向去了。”
老者哦了一聲,不疾不徐地道:“沒讓他發現吧?”
年輕人道:“肯定沒有。”
老者淡淡地道:“這話可就有些滿了。”
年輕人臉色立刻漲得通紅,那少女見了,忙打圓場道:“石師兄為了師門棄了道行,在道德宗這裏住了三年有多。又怎麽會被發現呢?”
老者用力捶了捶後腰,道:“天下異人多如星鬥,又哪是你們想得出的?道德宗九個老鬼名聲在外,或狠毒,或陰損,或卑鄙。他們又蠻橫霸道之極,若大一個益州都不讓人行走,今次怎會讓這麽重要的一個弟子單身前往洛陽?旁的不說,就是那三大絕地險關他又如何過得?你們且動動腦子想想吧!”
老者訓戒一番後,方才站起身來,道:“現在這鎮子中少說也有五六個門派的人潛在這裏。道德宗一個弟子下山怎會驚動如此多的門派?此事絕不尋常!你們來日方長,都給我留在這裏,明日一早就回山去。我這把老骨頭已經無所謂了,這就去黑風林瞧個究竟。”
夜幕終於垂落,喧鬧了一天的小鎮漸漸陷入了沉寂,鎮外的黑風林中卻嘩的一聲,宿鳥皆被驚起。
待得宿鳥飛盡後,黑風林中才響起一聲壓抑到了極處的聲音,但就算這樣,也無法掩飾發話人的怒意:“老三!想死啊你!”
另一個極低的聲音顫抖著道:“對不起,道行被封去了七成,實在是不適應……”
接下來,黑風林中又陷入了寂靜。
一片寂靜與黑暗的正中,卻亮著一團柔和之極的珠光。這瑩瑩潤潤的光暈,哪怕是映在雜草亂石上,也給它們鍍上了一層寶光。光暈的中心,是一個紫晶雕成的寸許見方的小盒。紫晶本已是罕見的靈材,但僅是粗粗看去,也可知那小盒實是鬼斧神工之作,雕工未必就比這塊紫晶便宜了。
紫晶小盒半開,露出裏麵一顆徑足有半寸的珍珠,那柔柔寶光,正是源自這顆珍珠。
夜明珠!
夜明珠不僅是價值連城的珠寶,本身也是極難得的靈物,用以煉丹造器皆可。若在真正大家手中,說不定可以打出直逼仙器的法寶。這顆夜明珠渾圓無瑕,又是珠中的上品。
紫晶小盒斜落於地,象是被誰無意中遺失的一樣。
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顆夜明珠,也不知有多少個喉節在上下顫動。
一根黑色的十丈長鞭破風而出,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若一條毒龍般向地上的夜明珠卷去!就在鞭梢堪堪觸到紫晶小盒時,又有一隻大手忽然自黑暗中伸出,一把握住了長鞭!任那長鞭如何抖動,那隻手始終如磐石般,巋然不動。
黑色的夜幕上,悄然添了一道黑色的尾跡。
一根無羽短箭閃電般穿越了十丈距離,插入那大漢的咽喉,又自後頸穿出,錚的一聲釘在了一棵古樹樹幹上。那大漢滿麵驚愕,口唇張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終於,他手一鬆,任手中的長鞭掉落,然後仰天栽倒,倒在了夜明珠旁邊。柔淡的珠光恰好照在他的臉上,那些隱於暗處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他猶未瞑目。
一棵參天古樹上,正站著一個全身都裹在黑衣中的漢子。他冷笑一聲,放下手中的精金短弩,又抓起十丈長鞭的鞭柄。
然而就在他五指觸到鞭柄的瞬間,一把通體盡墨的四尺長刀悄然出現,無聲無息地自他項間掠過。
另一株古樹上,一名道裝打扮的人正閉著雙目,指間一枝七寸鋼針已亮起微微毫光,眼看著就要離指飛出時,一隻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後一個黑衣人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師兄,那姓紀的在另一邊已經讓人給圍了!”
道士大吃一驚,又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夜明珠,權衡一下輕重,終於一咬牙,隨著那黑衣人向黑風林的東端潛去。
黑風林東首有一片方圓二十餘丈的空地,紀若塵此刻正立在空地中央。
空中鉛雲密布,偏就空了一塊出來,恰好讓月光如瀑灑下,落在紀若塵身上,更襯得他飄飄若仙。紀若塵負手而立,仰首向天,正凝視著那一輪半彎的皓月,全不把周遭林中潛伏的人放在眼裏。
他伸手入懷。
他剛一動,就聽得啪嚓一聲,林中深處,已有一根枯枝被人踏斷!
紀若塵隻當沒有聽到,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巾,然後微微一笑,在強敵環伺之下,竟然將自己的雙眼蒙上!
係好絲巾後,紀若塵右手徐徐抬起,以手指天。
刹那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章十七怎堪驟雨狂風二
那隻手未有任何動作,一張咒符就無中生有,憑空出現在他指尖三寸處。
這一次林中響起了數聲低呼。這張咒符的的確確是平空而出,非是紀若塵動作太快或是用了什麽障眼法。林中眾人雖然道行不高,但很多人皆是被封住了真元致,眼光還在。紀若塵這一手用得乃是物轉星動,空間挪移之類的手法,代表的是何等神通,眾人可都是清楚得很。
當然沒人知道道德宗鎮山之寶,僅有的兩枚玄心扳指,就有一枚套在紀若塵的指上。
紀若塵即不念咒,也不催運真火,隻向那張符一指,一道強烈至極的白光驟然迸發!
刹那間,本是一片漆黑的黑風林中如同升起一輪太陽,將林中耀得亮如白晝!那些潛於暗中的人個個都張大了眼睛,運足了目力,死盯著紀若塵的手,生怕錯過了任何一點細節,此時驟見強光,一個個隻覺眼前白茫茫一片,雙眼又如針紮一般,疼痛難當。而且這符咒所發強光比之真正陽光更要強了不知道多少倍,眾人就是合上了雙眼,眼前也是血紅一片,血肉做成的薄薄眼瞼,根本擋不了多少強光,就是裸露在外的肌膚被照射到了,也是陣陣炙痛。
林中斷斷續續地響起驚呼,又有人慌亂中從樹上墜落於地,間中還響起一聲慘呼。不知道是哪個運勢較背的家夥,張皇之際被人趁亂偷襲,枉送了性命。
撲撲數聲,林中幾處枯枝幹葉已燃起火來。
烈陽終於隱去,有那耳力較好的聽到了隱隱約約的頌咒聲:“明皇律令,丁役奉行,兩儀咒!”這等禱詞一般的咒書中可從未載過,他們心下一驚,勉強睜開眼來,結果一片模糊景物中,隻見兩道土黃色光輝如波濤般迎麵撲來,這些人未及躲閃,已被第一道光浪淹沒,於是身上一麻,登時動彈不得,晃了一晃,就從樹上栽落於地。
有兩個僥幸抗過了第一道光浪的,也沒能受得住第二道光浪,同樣手足麻木,栽下樹來,與諸前人的區別,不過是早些晚些而已。
紀若塵微微一笑,此時才取下蒙眼的絲巾。
這方絲巾本非凡物,以冰蠶絲織就,輕若無物,水火不侵,擋下那道太乙烈日符並不是何難事。至於他剛剛所頌的兩儀咒,並不是什麽攻敵的道術,而是驅策多張咒符的道法,乃是太微真人得意之作。紀若塵此時修為不足,隻能同時驅動兩張咒符,還隻能是一樣的咒符。若此法在太微真人手中施展,則另喚作鳳舞九天,可同時驅策九張不同道符,那時景象,自是風雲翔動、地動山崩!
不過兩張地縛咒同時發出,林中人多與他道行相仿,能夠抗得住的也就不多了。
紀若塵哈哈一聲狂笑,道了聲:“就這點道行,也想跟我鬥?”然後就飛身向跌得最遠的一個人撲去。
他剛剛入林,背上肌膚突然一緊!紀若塵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但他無以倫比的靈覺仍然感應到一件法寶正疾速向自己後心遞來!
他旋風般轉身,身形略略一退,稍讓了一下來勢,隨即反迎著偷襲者衝去。下手者正是鎮中與那少女弈棋的老者,手持一根木杖,杖上放著淡淡光華。木杖外觀樸實無華,就似是一根尋常的枯樹枝,顯然經過重重道法掩去了靈氣。但見它此刻仍能放光華,也是一件上品。
老者衣袍鼓風,杖若天外飛龍,直向紀若塵擊來。但他與紀若塵甫一照麵,登時悚然一驚!
紀若塵手中一把短劍放射著豔紅光華,正迎麵衝來,劍鋒指處,正是老者的心口。
但真正令老者吃驚的是他雙眼冷如冰霜,麵上無悲無喜,原來剛剛那副得意張狂之態,全是裝出來給眾人看的!
老者心下大悔,勉力催運木杖。但他初時隻是想讓紀若塵負傷不起,真元運得不足,此時臨時加力又怎麽來得及?
然而紀若塵又令他大吃一驚!紀若塵身形一沉,加速前衝,對老杖足以穿金裂石的木杖視而不見,一劍直刺老者胸口,完全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式!
啪!木杖重重擊在紀若塵肩頭,雖然他身上突然亮起的藍色護體毫光將杖上所附真元消得七七八八,但一杖落下,依然可以聽到清脆的骨碎聲。
而紀若塵的短劍也在老者身上穿胸而過!
在剛剛一瞬,老者臨時改變了身形方位,讓過了心口要害,但木杖也失了準頭,本來直搗胸腹的一杖變成了擊在紀若塵肩頭,杖上威力也小了許多。
甫一交手,雙方即各自重傷,若當真論起傷勢,其實紀若塵傷得比那老者還要重上三分。雙方受此重傷,一時間都失了動手之力。
老者一陣咳嗽,口鼻中都溢出不少鮮血,他從懷中取出一個丹瓶,吞下三顆血紅的丹藥。那藥剛一下喉,老者前後傷口就冒起道道青煙,顯然藥效極靈。但是青煙散後,傷口卻並未完全愈合,依舊在不斷流著鮮血,更是漸漸變得麻木。
老者抬起頭,指著紀若塵,憤然道:“你劍上竟然有毒!”
紀若塵也服下了一枚丹藥。此藥鴿丸大小,色作金黃,下喉即放毫光萬道,竟將紀若塵通體內外都映得有若透明,恰似吞了一輪紅日在腹中!藥輝頃刻散去,紀若塵口一張,噴出一團金霧,本已提不起來的左手又活動如常。如此仙丹,直把那老者看得目瞪口呆。
紀若塵冷笑一聲,道:“劍上不但有毒,這毒還有個名目,叫作‘墜凡塵’!”
老者聽後麵色當即變得慘白,再不多話,低喝一聲,木杖光芒大盛,合身衝來,一杖向紀若塵頂心砸下!
墜凡塵乃是天下奇毒之一,普通人等就是喝上一壺也是無害,但修道之士沾上一星半點,滿身真元修為會立化熊熊真火,縱不焚身而死,也要落得真元盡消。此毒之所以名為墜凡塵,正是取即使飛仙服了,也要仙功盡消,立墜凡塵之意。
那老者既然知道紀若塵劍上塗的是墜凡塵,當下再無保留,運起全身真元,欲與他同歸於盡!
紀若塵雙眼微眯,麵無表情,挺劍迎上,對勢挾萬鈞的一杖不閃不躲。眼見得雙方又要兩敗俱傷,老者靈識之中,紀若塵竟突然消失了!但他明明看到紀若塵就在眼前,隻是身法突然變得不帶一絲人氣,變幻莫測。
老者大吃一驚,手上一滯,雖仍是一杖落下,但就是這電光石火般的停滯,紀若塵已找到機會,一掌拍在老者木杖上!
木杖驟放光華,而後嗡的一聲大響,就此爆成漫天靈氣,消散得無影無蹤。
老者措不及防,早失了平衡,踉蹌著向前跌了幾步,才算穩住身子。然而紀若塵手中短劍忽起驟落,已在他胸口三進三出,又一劍橫揮,切斷了老者咽喉,這才如在冰上滑行般,瞬間退後數丈。
老者右手指著紀若塵,指尖不住顫抖,喉嚨切口處一張一合,不住湧出大團大團的血沫。他似是想要說些什麽,卻隻能依依啊啊,一個清晰的字也吐不出來。
紀若塵靜立於原地,雙目似閉似開,手中短劍斜指地麵,劍身上最後一滴鮮血正脫開劍尖,悠悠向地麵落去。
直到老者轟然倒地,紀若塵才睜開雙目,緩緩走到老者屍身前,俯身扳開他的左手,拿下一張已捏得發皺的暗紅色咒符。
他看了一眼,即認出這是一張八方真火符,念動即發,波及十丈,威能熔金化鐵。
一陣夜風吹過,紀若塵忽覺身上一陣冰寒,方知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環顧一周,知此刻尚未到放鬆之時。這黑沉沉的林中,還有許多人正等著他的處置。
“少仙饒命!少仙饒命啊!”一個黑衣幹瘦漢子驚駭之極地叫著。
紀若塵淡淡地道:“何門何派,所居何職,來此何事,統統給我道來。若有一字隱瞞,讓我知道了,自有辦法對付你。”
“我……我說,我說!”那幹瘦漢子一邊叫,一邊向後掙紮著挪動身體,拚命想要離紀若塵遠些,再遠些。但他手足被縛得極牢,實是動彈不得。
紀若塵手中有刀。
他手中握的哪怕是天下聞名的妖刀‘煙雨殘紅’,隻怕也不會令這漢子如此懼怕。但紀若塵撿的是把普通鋼刀,先折去刀頭,再在石頭上將刃鋒敲得殘缺不全,然後方拎了這把破刀,在眾人麵前那麽一站。
在紀若塵麵前,一共倒著十一名漢子,人人被縛得牢實,隻能勉強坐著。紀若塵一個一個地看了一圈,就站到了那幹瘦漢子麵前。那漢子本是極膽小的,見了紀若塵那笑得俊朗無匹的臉,立刻麵色如土,汗若湧漿。
就在他準備全盤招供之際,旁邊一個威猛大漢猛然喝道:“三師弟!你再敢胡言,就不怕回山後遭受天火之刑嗎?”
幹瘦漢子又是一陣顫抖,望著紀若塵,道:“少仙!我……我實是不能說啊!少仙可是名門正派,應慈悲為懷,不能隨意殺生……”
紀若塵哦了一聲,淡淡地道:“不能殺生嗎……”話音未落,他手中破刀一揮,旁邊那威猛大漢雙臂已離體而落。那大漢狂吼一聲,當場暈去。
“三師弟,現在可以說了嗎?”紀若塵蹲在幹瘦漢子身前,柔聲問道。
“我說!我說!”那漢子嚎了起來。
一個時辰之後,紀若塵已然心中有數。
這十一名漢子分出四個門派,除了三個邪派外,竟然還有一人來自一個正道小派重樓派。據說邪門十六派在半月前聯成一氣,要同心協力捉一名道德宗弟子回去。他們這三個小派因為距離此地最近,是以派弟子往益州潛伏,先行打探。結果諸派各不服氣,又見紀若塵道行低微,於是立功心切,本是打探消息的人馬,竟就一哄而上,動手搶人。
其中一人還道他們本被嚴命不得輕舉妄動,邪門真正要來對付紀若塵的另有一人,殺招乃是苦肉計。
“苦肉計?”紀若塵聽後失笑道:“那就沒有美人計嗎?”
那人顯然有些木訥,還認真想了半天,方搖頭道:“這倒沒聽說過。”
至於那重樓派的弟子倒是有骨氣得多,紀若塵在他身上用了無數手段,也未能挖出一個字來,隻得罷了。
紀若塵見再也問不出什麽來,這才抬頭看看天色,天邊隱現魚肚白,已是黎明時分。
他在眾人臉上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最後在那重樓派的弟子臉上停留足足一刻,才輕輕歎一口氣,道:“我本有心饒了你們,奈何你們當中有人要置我於死。以德報怨,非我本性,你們……且都輪回去吧。”
章十七怎堪驟雨狂風三
躍動著的熊熊大火,將紀若塵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他臉上微露的笑意從沒變過,就似生就了這樣一副表情。
火勢很猛,赤紅的火舌中又透著明黃。大火中隱隱可見十餘具屍體,但在這奇異的火焰中,本來極難燒盡的屍體轉眼間就化成灰燼。
待得屍身煉盡,明火即自行熄滅,如有靈性,地麵上隻餘一片焦黑。
紀若塵從懷中摸出一個紫晶小盒,輕輕打開。盒蓋一啟,柔和珠光立刻將他英挺的麵容映得更加柔潤了。這顆夜明珠除了價值連城外,其實並無多大用處。即算是要打製成法寶,除了要有鬼斧神工之匠主持外,尚得耗去以十年計的時光。
真人初賜他這件寶貝時,紀若塵尚不明白它的用途,在他看來,與其給他這個既不能攻敵,也不能護身的夜明珠,倒還不來上幾張咒符實在。但如今他明白了。
紀若塵搖了搖頭,將夜明珠收起,提起身邊的一個大包袱,背在背上,掉頭向益州方向行去。包袱中匡當作響,都是紀若塵自各人身上搜出的法寶器物。隻是他剛剛行出數丈,猛然一陣頭暈眼花,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
他掙紮著站起,知道剛才激戰雖短,但其實己受傷不輕,那老者的木杖也屬不錯的法寶,解離後所得的靈氣也令他難以盡數消化。此刻新創舊傷,不過是一起發作而已。他定了定神,默運三清氣,緩緩平抑了經脈中亂竄的靈氣,這才站起,慢慢向黑風林外走去。
此去益州城不過百餘裏路途,但紀若塵足足走了半月有餘。
當他從益州城穿城而過時,不光舊傷盡去,背後的大包袱也不見了。數十件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法寶,都化作了他進補之物。
劍南道多山陵,出了益州城後,紀若塵沒沿著官道走,而是直接向北,再一次紮進了茫茫群山之中。
蜀地山靈水秀,其山多有泉瀑,地脈縱橫,穿行群峰之間,別有一番享受。紀若塵認好了方位,一邊在溪邊林間穿行,一邊全神貫注地調理著體內數十股性質各異、衝突不休的靈氣。
忽然間,紀若塵眼前一亮,原來已穿出密林,來到一片開闊地上。此地背靠青山,前臨深淵,清溪環繞,花樹叢生,實是一塊難得的清幽好地。
隻是此等妙地,每有奇事發生。
紀若塵方自在感歎此地地氣匯聚,靈氣四溢之際,眼前忽然青影一閃,緊接著一個溫軟的身體猛然撞入他懷中,將他仰天撞翻在地。紀若塵受此一震,經脈中本已漸漸理順的靈氣立時又亂成了一團。就在紀若塵摔得頭暈眼花、七葷八素之際,懷中之人又是一聲痛呼,雙手撐在紀若塵胸腹之間,強行站了起來。
聽那聲痛呼實是又糯又軟,如水般柔,但那一撞一撐之力可都不小,絕非尋常女子所能有。而且與她每一下接觸,紀若塵體內靈氣都會大跳幾下,惟有三清氣不為之所動。也幸虧如此,紀若塵才未有當場噴血,但也經脈如絞,痛得臉色慘白。
說也奇怪,那女子才離開他身體,紀若塵體內燥動不休的靈氣立刻安靜了許多。他腰腹微一運力,閃電般彈了起來,左手拇指已然扣在了玄心戒上。
但在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時,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
她看上將將二十左右年紀,身著青色長裙,除此之外,並無多餘裝飾。但她已不需要任何裝飾。
乍看上去,她竟與顧清有六七分相似!但紀若塵細細看去時,才發現兩人其實截然不同。顧清如蒼天白雲,高潔孤遠,有天地之氣,全無一分一毫女兒之態。然而她恰恰是另一個極端,其柔如水,感覺不到一絲鋒芒,隻會令人心生憐意。這青衣女孩,已將世間女子的溫柔詮釋到了極處。
此際她鬂發略顯淩亂,麵色蒼白,唇上隻有淡淡血色,一雙黛眉早已因疼痛絞在了一起。看到她有若梨花帶雨的痛,紀若塵冷硬如鋼的心中不知怎的,竟也微微一痛。
他目光隨即順著她身體向下掃去,已看到了她苦痛的源頭:在她左腿外側,正釘著一支翎箭,鮮血已洇濕了一大片衣裙。
紀若塵眼力厲害,一眼望去,已知翎箭入肉二寸餘,這傷可不算很輕。翎箭箭頭長四寸,露在外麵的箭鋒上生滿了倒鉤,又有數道細細血槽,鮮血正一滴滴順著血槽流出。
紀若塵心中之痛一閃而逝,右手微微一動,短劍赤瑩已悄然自袖中入手。
這女子雖然看上去道行十分低微,比之紀若塵還頗有不如,但此地道路不通,左近渺無人煙,她恰好出現在這裏已是十分奇怪,更奇的是以紀若塵的靈覺,竟然完全無法察覺她的接近,甚至於肉眼也無法辨識,直到她撞入懷中的刹那,紀若塵才看到她的身影,就如此前她完全是隱形一般。
那青衣女孩向紀若塵盈盈一禮,忍著痛道:“我被人追殺,慌不擇路,撞到了公子,還請公子原諒。”
紀若塵萬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他心神不鬆反緊,暗忖道:“看來這就是苦肉計了,來得倒是真快!隻是如此粗陋計謀,也想騙得了我?真當我是山野村夫不成?”
他心中如是想著,臉上卻堆起微笑,拱手道:“即是如此,那姑娘快逃就是,何須如此多禮?”
紀若塵本是有心調侃,哪料到那青衣女孩本踉蹌著跑出了數步,聽到他話後竟又轉過身來,道:“叔叔說過,死生事小,禮儀事大,雖身處絕地,禮不可廢。今日得罪公子之處,他日定當回報,我……我先逃了。”
紀若塵一時哭笑不得,眼看著她掙紮著逃入林中,雖然明知是計,但心中不知為何,又莫明的痛了一痛,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青衣女孩一入林,紀若塵靈覺突然敏銳起來,立刻聽到另一端人聲鼎沸,有十數人大呼小叫著向這邊追來。
“嗬嗬,不就苦肉計嗎?”紀若塵暗想著,負手微笑,看著十餘名男女衝到了麵前。
看身上裝束,這些男女分屬兩個修道門派,道行雖然可以一觀,但身上所佩法寶卻十分簡陋,實在難入紀若塵法眼。
這些人沒有料到紀若塵在此,此刻見他豐神如玉,隻是那麽一站,就穩如山嶽,氣勢自生,當下不敢小看,齊齊在他麵前立定了腳步。
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一抱拳,朗聲道:“我等均是出自六仙堂及太清門,正在追捕一個妖孽,不知少仙可曾見過那妖孽行蹤?”
還未等紀若塵回答,林中不遠處忽然傳來喀喇喇一陣枯枝斷裂聲響。這邊廂一個如黑塔般的大漢喜道:“她在那裏了!妖孽,這回我倒要看你往哪裏逃!”
話音未落,他即舉起手中四尺黑鐵大弓,閃電般一箭射出!
他雖動作如電,但紀若塵已看得分明,那翎箭色作青藍,箭鋒四寸,布滿了倒鉤,與那支釘在青衣女孩腿上的翎箭一模一樣。
“不過是苦肉計而已……”紀若塵如是想著,但臉上微笑,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林中驟然響起一聲痛呼,雖然聲音不大,淒然之意,卻如那月下如鏡平湖,驟然被一方巨石給碎了!
大漢動作如電,轉眼間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又斷喝道:“今日為民除害!”
箏的一聲響,翎箭已離弦而出!
“不過是苦肉計……”紀若塵怔怔想著。
這一箭方離弦三寸,那黑膚大漢眼前即閃過十餘道豔紅光華,隨後手中鐵弓,離弦翎箭驟然炸成數十段,碎片紛飛,在他臉上、胸前劃出十餘道深深血槽。
但他卻不敢稍動!
“苦肉計……”紀若塵苦笑。
他靜立原地,遙望遠山,左手平平伸出,虛握。仙劍赤瑩浮於他左手三尺之外,懸停在那黑膚大漢的咽喉上,豔紅色的劍芒跳躍不定,時不時在那大漢咽喉上割出一道細細切口。那大漢雖勇,卻也不敢稍動半分。
“你這是何意!?莫非你與那妖孽是一夥的?”那十餘男女一怔之下,當即有一個青年男子喝問過來。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個中年人已低聲道:“休要衝動,他用的可是馭劍術!”
那青年男子望了望仙劍赤瑩,臉上一白,但猶自不服氣道:“那又如何,他隻有一人,敵得過我們十餘人?”
紀若塵淡淡地道:“敵不敵得過,要在我殺了這人之後,才會知道。”
“你敢傷我師兄!”青年男子怒喝道。
“文榮,你給我閉嘴!”最先與紀若塵打招呼的中年男子怒斥了青年男子一聲,仔細看了看仙劍赤瑩劍柄上的標記,方向紀若塵施了一禮,問道:“少仙可是出自道德宗門下?”
“正是。”
中年男子猶豫了一下,仍問道:“不知少仙為何要護此妖孽?”
紀若塵淡然道:“沒什麽,這人我要了。至於為什麽,你自上莫幹峰去問就是。”
他此話一出,中年男子臉上立刻閃過一陣怒色,但他默然一刻,仍一拱手,道:“即是道德宗高徒要人,我等相讓即是。隻是道德宗也屬正道,萬望少仙不要誤入歧途才好。”
說罷,他一揮袍袖,率著眾人離去。
紀若塵靜立不動,直到這些人去得遠了,這才收回了仙劍赤瑩,也將一直夾在背後右手食中二指間的兩張天罡六陽符收回。
他轉身入林,向剛剛聲音來處尋去,沒行多遠,即見那青衣女孩側伏於地,麵色慘白,早已暈去。
她後腰上深深插著一支翎箭,腿上的翎箭想是因為摔倒的緣故,已然斷成兩截,本露在外麵的箭簇早已全部沒入肌膚之中。
“唉,苦肉計啊……”
紀若塵立了一刻,方輕輕一歎,終抱起那青衣女孩,足下生煙,如飛而去。
章十七怎堪驟雨狂風四
茫茫山中,不知是哪一代的山民修了一座小小廟宇,以祈求溫飽平安。曆經多年風雨後,小廟早已破敗不堪,僅是將將能擋擋風雨而已。廟前雜草叢生,柱上油漆剝落;斷壁殘垣,舉目即見。廟中亦是蛛網橫掛,塵泥滿地。
此時廟中所供土地早已被搬到一邊,祭桌上平鋪著一件長衫,那青衣女孩正俯臥在長衫之上,麵白如紙,黛眉緊顰,依舊昏迷不醒。
廟中地麵也被清理出來,擺放著三顆血色琉璃珠,分占三才方位。三顆琉璃珠各自噴出一道細細真火,衝在懸浮於空中的一座寸許見方的青銅小鼎上。這座青銅小鼎正是紀若塵解離文王山河鼎後的產物,除了無一物能傷之外,尚不知有何其它用處,是以紀若塵索性拿來做了藥鼎。那三枚真火珠所發真火足可銷金熔銅,但此刻足足燒了一刻之久,青銅小鼎卻連顏色都未變一點。
紀若塵坐於地上,雙手抱膝,呆呆看著空中緩緩旋轉的小鼎,心亂如麻。
他想了許久,也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要救這個女孩回來。依他本心,既然知道這是苦肉計,當會突施襲擊,先以兩張天罡六陽符當場殺掉一半的人,隨後再將剩餘之人斬盡殺絕,揚長而去才是。
紀若塵暗歎一聲,或許是因為她長得與顧清十分相似吧。雖然兩人神采迥然有異,但他還是接受了這個借口。他手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暗黃色的丹藥,隨手投入到銅鼎之中。這顆丹藥一入文王山河鼎,即發當的一聲金鐵之音,就似是一枚黃銅鑄成的銅丸一般。
丹一入鼎,琉璃珠所噴真火立刻強了一倍。在真火焙燒之下,丹藥竟如真的銅丸一樣緩緩化開,最後化成一鼎金黃色的藥汁。紀若塵凝思紫雲真人所授金丹大道,左掌攤處,掌心中又多了三枚小巧丹藥及數樣藥材。他回首看了那青衣女孩一眼,沉吟片刻,走過去拿起她的手腕,細細地把起脈來。
她的手也如水作的,柔若無骨。
約半盞熱茶功夫,紀若塵心中已然有數,於是收起了一樣藥材,又添了兩枚黃玉進去,隨後依天時地氣,將其一一投入到文王山河鼎中。
他這一爐丹藥雖然隻調整了其中三味藥材,並未改變基本藥性,但當中其實有大學問在。先一劑藥於人有立竿見影之效,但於妖卻是絕毒。而現下方劑,人服之立斃,然於妖卻有大補之效。也惟有紫雲真人這等學究天人的丹鼎大家,方能教得紀若塵如此本領。
藥材甫一入鼎,立刻溶入金黃色藥汁之中,隨即一道異香撲麵而來。那女孩兒聞了藥香,當即嚀嚶一聲,悠悠醒來,喃喃地道:“好香,真是舒服呢!”
她剛一動,腰上腿側即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當即呻吟一聲,痛得黛眉又絞在了一起。這麽一痛,她倒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道:“別動,越動越會痛,忍著點,等我把箭起出來就好了。”
那青衣女孩此時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依言伏在祭桌上不動,柔聲道:“原來是公子。多謝公子相救。我有傷在身,不便起身相謝。”
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道:“都什麽時候了,還這麽講究禮節!你別說話,越說越痛。”
哪知她聽了,掙紮著又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隻覺得陣陣頭大,無奈之下隻得道:“好好,禮不可廢,禮不可廢。隻是我現在要起這兩支箭出來,難免要看到你的身體,先告訴你一聲。”
她斷斷續續地道:“叔叔說過,事急從權,公子請便……”
紀若塵聽她中氣漸弱,知道已不能再耽誤,當下哼了一聲,道:“從不從權,我都得先把你的箭起出來再說。忍一忍,痛過就好了。”
他拔出仙劍赤瑩,劍鋒處紅光一閃,已然切開了她腰際的衣服,卻未傷她如脂肌膚分毫。
她腰上肌膚如雪,瑩瑩然潤澤如玉;玲瓏有致的曼妙腰身,弧度完美,可謂增一寸嫌多,減一寸嫌少。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看了心中也不禁微微一蕩。紀若塵定了定神,輕輕在箭創周圍按了按,又彈了彈箭杆。
女孩兒一聲呻吟,但旋即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可她眼中已滿是淚水,顯是未曾經過什麽風雨的。
紀若塵彈了兩記箭杆,前兩記隻是輕輕一觸,第三記已運足了真元!他指尖與箭杆一觸,當即發出金鐵之音,翎箭大震一下,箭鋒上所有倒鉤皆齊根而斷!
女孩兒痛得一聲悶哼,左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紀若塵。紀若塵三指撚住翎箭,一點點將箭杆抽出,看了一看,然後扔在地上。
女孩兒長出了一口氣,喘自稍定後,幽幽一歎,虛弱地道:“公子,其實……我不是人。”
“我知道。”紀若塵淡淡地道,開始著手以一根玄金絲,將傷口裏殘留的片片倒鉤給挑出來。
倒鉤足有數十之多,紀若塵動作小心輕柔,直花了一炷香時分才將倒鉤盡數挑出。青衣女孩已痛得肌膚上全是冷汗。
她稍稍喘息了一會,又掙紮著道:“公子,我……是妖。”
“我知道。”
紀若塵已切開她腿側的衣裙,著手處理腿上的箭創。待到腿上箭傷處理完,她已完全動彈不得,冷汗早將身上衣裙都濕得透了。
紀若塵手一招,文王山河鼎即離了真火,飛入他手中。鼎中金黃藥汁自行緩緩旋動,大有玄意。文王山河鼎在真火上燒焙甚久,但本身卻冰涼一片,半點熱氣也無。
紀若塵將文王山河鼎端到了她麵前,道:“喝了就會好起來的。”
青衣女孩用盡全身力氣,方抬起頭來,望著紀若塵,道:“公子,人妖之間,相去有若天涯。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妖,為何還要救我?”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青衣女孩凝望了紀若塵一眼,低下頭去,將文王山河鼎中的藥汁飲得幹幹淨淨。此藥十分靈驗,甫一入口,她蒼白的臉上即有了血色,兩處箭傷也開始緩緩收口。過不多時,她已能翻身坐起。
其實除她身中之箭,用解離訣最是合適,無須花上這許多功夫。但是一則翎箭解離時爆出的靈氣可能會將創口炸得更大,二則紀若塵深明懷璧其罪的道理,絕不願在外人麵前展露解離仙訣。
此時見她初複元氣,紀若塵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兒搖了搖頭,道:“我自小就沒了父母,本是沒有名字的,隻因我喜穿青色衣裙,所以族人都叫我青衣小妖。還未曾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青衣小妖?”紀若塵念了幾遍,微笑道:“好名字。我姓紀,名若塵。青衣,你叔叔是誰,族人又居於何處?我看看是否能順路送你回去。你道行太低,在修道人地界上行走實在太過危險,早晚要出事。”
青衣小妖道:“叔叔不讓我和人說他的名字,這個還請公子見諒。我的族人都住在天刑山,平時不大出來走動的。”
“天刑山?”紀若塵若無其事地問道,一邊將文王山河鼎中最後兩滴藥汁滴在她的傷口上。
“是啊。”
紀若塵嗯了一聲,收起了文王山河鼎,在她腰上拍了一記,道:“傷已經好了,起來吧!”
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實則心內已然暗驚。
大道循環,陰陽相稱。既然有洞天福地,也就有至陰至險的絕地陰穴。道藏載世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然則世間另有十八處絕地,不為一般世人所知。
這天刑山上承蒼天之殤,下接黃泉地脈,方圓千裏,為天下萬妖雲集之所。修道之士一入天刑山範圍,則再難溝通天地靈氣,道行平空要打個對折。而且天刑山自洪荒已然存在,傳說山中藏有眾多道行千年以上的天妖,修道之士縱然道行全然不受影響,也難與這些天妖為敵。隻不過天道有補有罰,這些天妖一出天刑山範圍,往往就會招來天誅,落得煙消雲散。是以天刑山妖孽雖多,但尚不至禍亂世間。
傳說這天刑山每過千年,地火即會噴發,地氣震蕩,同時引發天殤戾氣下沉,整個天刑山恰如人間煉獄。地火天氣相衝,對於普通妖族並無多大影響,對千年以上的天妖卻是致命一劫。大多數天妖均無法過得此劫,灰飛煙滅。這也是天意如此,若非這樣,那天刑山早不知藏有多少天妖了。
天下態勢,地理人文,本是道德宗每一個弟子的必修課目,紀若塵當然也知道天刑山三字所指為何。但凡是天刑山中之妖,哪一個會是易與之輩?
青衣小妖靈性極佳,本身修為卻極是稀鬆平常,自稱小妖倒沒有分毫誇張之處。她能隻身來到道德宗勢力所在益州,本身已是一件奇事。但這既然是邪門所施苦肉計,想想也就不是如何奇怪了。
紀若塵所施方藥靈效非同一般,青衣小妖此時已行動自如。她從祭桌上爬下,躬身行禮道:“人妖相見,立刻就是兵戈之局。可公子非但對我施以援手,又煉得出可用於妖族的仙藥,實是有濟世胸懷。”
青衣小妖一番謝詞,反倒使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她這馬屁拍得實有些大了。此次下山雖然時日不多,但一路行來,紀若塵聽得的對道德宗的風評卻不甚佳,至少道德宗非是什麽以慈悲為懷的門派。而且紫雲真人為何會對醫治妖族的丹藥如此有心得,紀若塵也隱隱有所覺察。
在紫雲真人眼中,眾生不分貴賤,一律平等,不論是石是草是妖是獸是魔,皆是可入鼎爐之物。而有些妖,要活著方可入藥。
但青衣小妖似是全無心機,句句出自肺腑,因此讚得紀若塵也有些不好意思。
紀若塵收拾好了一應煉藥器物,道:“這裏離利州不遠,過了利州再往北行,就是雲霧山,那裏也是妖族聚居之處,我隻能送你到雲霧山腳了。你修為太低,以後不要隨意到修道之人的地界上走動。”
青衣小妖問道:“公子要去哪裏?”
紀若塵道:“送完你後,我要去洛陽。”
青衣立即道:“那我也隨公子去洛陽好了。”
紀若塵望著青衣,詫異地道:“你去洛陽做什麽?那裏滿城皆是修道之人,難道你不要命了?”
他話是這樣說,但籠於袖的左手食中二指間一張血色咒符悄悄消失,又被他收回了玄心戒中。他實在是有些想不清楚,既然青衣小妖用的是苦肉計,那他提出送她至雲霧山下應該正中她下懷才是,怎麽她非但不答應,還反而要隨自己去洛陽?
青衣小妖輕笑道:“公子無須擔心,我修為雖不夠,不過生來就可掩住自己的妖氣。不會給公子添麻煩的。”
紀若塵笑笑道:“這不是問題,而是你跟我到洛陽去做什麽?”
青衣小妖搖頭道:“這個啊,我也不知道。”
小廟距利州四百餘裏,雖皆是崇山峻嶺,但沒什麽凶獸妖物,對修道之士來說,這就是康莊大道。是以入夜時分,紀若塵已攜著青衣立在了利州城內,選了一家體麵客棧住下。
待一切安頓好時,已近子夜。紀若塵仰臥床上,緩吐深吸,正準備清修,房門處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隨後傳來青衣小妖的聲音:“公子,可以進來嗎?”
紀若塵心中一動,打開房門,將青衣小妖讓進了房內。她立在房間正中,眼光卻落在了屋角處,硬擠出一絲笑容,道:“公子,這裏四處都是人氣……我……有些怕。”
紀若塵心中又是微微一動,微笑道:“那你就在這裏休息好了。”
青衣小妖倒不客氣,立刻一聲歡呼,跳上了床,然後在床正中以指尖劃了條線,道:“一人一半,不許過線!不然,你就是禽獸!”
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一時間實是不知她究竟是心計太深,還是真的全然不通世事,不曉人心險惡。
至於苦肉計三字,一時間,倒是忘了。
折騰了一番,兩人總算歇息下來。紀若塵其實已不需睡眠,他合衣仰臥床上,望著窗外月色如洗,卻也無法靜心清修。
其實這一路上他已數次動過殺心。人妖殊途,於修道人來說,滅一隻妖即是積一點功德,何況是這麽一隻對他用計的小妖?
隻是每每見了她那清澈如水,全無心機的雙眸,紀若塵的殺心總會悄然斂去。何況越是與她相處,紀若塵就越是奇怪,苦肉計哪有這種用法?美人計還差不多。
紀若塵身側傳來一陣暖意,原來青衣似是有些寒冷,早已蜷成一團,一路向紀若塵身下鑽來。她又似夢到了什麽,叫了起來:“不練!就是不練!我才不要什麽超脫輪回,遨遊六界呢!要修五百年啊,不幹!”
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縱是千年道行的天妖,也做不到超脫輪回,躍出因果,這實已是散仙之境,雖不如白日飛升,相去也是不遠。青衣小妖要修的是何秘術,竟隻需五百年即可達此境界,且她竟還不練!
還未等他想完,青衣又幽幽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好了,叔叔,我練就是。可是道德宗那些真人也不是如何厲害嘛,你為何不直接上西玄山去殺幾個呢?你在顧慮什麽嗎?”
聽了她這一句夢話,紀若塵反而寧靜下來。
轉眼間彎月西去,晨光初顯,青衣依舊睡得深沉,隻看她如此貪睡,就知不是一隻願意用心修道的妖。
“這隻小妖啊……”紀若塵看著她柔美如水的側麵,暗歎一聲,此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浮上心頭:“過線即是禽獸,而我一夜未有過線,這……豈非是禽獸不如?”
章十七怎堪驟雨狂風五
客棧中夜色如水,一夜無話,然則利州城卻並不平靜。
距離利州城十裏的鸞山之頂,悄然現出三個身影,凝望著尚在沉睡之中的利州城。三人之中兩個男子衣衫樸素,但身形魁梧,形象各異,均有卓卓不群之意。當中一個女子身形嬌小,雖在夜色下看不清她的形貌,然而隻是風中飄搖不定的一個身影,已足以讓人心生憐意。
“要離兄,這裏就是利州城了?”她的聲音細細柔柔,卻十分清脆。
她左首的大漢沉聲道:“正是。我們的眼線回報說他刻下正在利州城裏,隻是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不知來曆的女子。采薇,你此行職責重大,萬要小心從事,切不可給他看出了破綻。務求將他誘到雲霧山下。我和畢方會在暗中接應。”
右首大漢忽道:“他道行低微,道德宗定料不到我們三人會同來。我看待風師妹確定他的方位後,我等不若以雷霆之勢直撲利州,抓了人就走,要離兄以為如何?”
要離搖了搖頭,道:“我以為萬萬不可。道德宗狡猾無比,放那紀若塵孤身下山,遠赴千裏。令我邪門明知是計,也不得不前來搶人。畢方兄將計就計,本是險中求活的妙著,然而紫微老鬼飛升在即,神威通天。利州又離道德宗本山不遠,我等就算是搶到了人,我看也逃不出利州百裏之外。”
畢方聽了,沉思一刻,道:“要離兄所言有理,我們還是依原計而行吧。”
三人若輕煙般升起,悄然向利州城飛去。他們剛剛飛出百丈,忽然齊齊頓住身形,而後閃電般落於地上。
一片巨大的黑影無聲無息地掃過三人剛剛所在的方位,而後空中一陣烈風下壓,山坡上轟然一聲巨響,一根巨大之極的狼牙棒收勢不住,狠狠砸在岩坡上,待紛飛的土石散盡,岩坡上已多了一個五丈方圓,兩丈多深的大坑。坑邊立著一個高達兩丈有餘的巨大身影,他麵呈青色,雙目赤紅,嘴闊如盆,身披縷金錦鱗絲絛鎧,手持三丈雙頭狼牙棒,看上去氣勢如山,威不可當,正斜睨著三人。
這巨人稍稍一動,鎧甲縫隙中即湧出大團有如實質的黑色妖氣。他將狼牙棒在地麵重重一頓,登時將足下岩石震得四分五裂,然後沉聲喝道:“吾乃妖皇殿前左鋒將計喉!今夜此路不通,三位請回!”
三人互相一望,那名為采薇的女子忽然笑道:“何時利州成了妖孽聚集之所,我等卻不知道?妖皇如此做法,就不怕引出紫薇真人嗎?”
計喉絲毫不為所動,狼牙棒一抬,轟轟隆隆地喝道:“休要多言,今夜此路不通!”
計喉喝聲未落,采薇忽然身形一動,如電如煙般衝到他麵前,右手中驟然多了一把二尺無柄短刃,刃鋒色作暗藍,閃電般向計喉血色雙睛劃去!
計喉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口中猛然噴出一團黑煙,撲天蓋地般向采薇壓下。采薇對這團黑煙極為忌憚,空中輕巧的一個翻滾,已然向回飛去。但她手中那把二尺短刃脫手而出,在計喉胸前連刺三記,記記齊根而沒,這才向采薇飛回。她這把短刃看來絕非凡物,計喉那厚達半尺的錦鎧在短刃麵前簡直如豆腐一般,不能阻其分毫。
計喉又是一聲大吼,胸前猛然噴出三道極細極薄的藍色血線,猶如當空展開了三幅藍色絲綢。他似全不知疼痛,手中狼牙棒劃了一個半圓,挾著一股惡風,狠狠向采薇後心砸下!
要離大步向前,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口丈二大關刀。他似緩實快,幾步已到采薇身邊,然後紮個馬步,吐氣開聲,大關刀橫空一攔,一陣金鐵交鳴聲後,竟然生生架住了計喉的狼牙!
計喉這一棒雖被要離架住,但餘勢不盡,隻聽得喀喇一聲,要離身後的地麵突然裂開一道十餘丈長的縫隙。
風采薇一低頭,已自計喉狼牙下鑽過,逃出生天。
三人配合默契之極,畢方一聲斷喝,手中已多了一柄青色鋼槍,在計喉的狼牙棒上一架,運足平生之力一崩,竟然將計喉的那重逾千斤的狼牙棒生生挑起!
采薇反手一抓,已將短刃接回,接著整個人帶著數道殘影,再次返身向計喉衝去。計喉狼牙棒剛被挑起,空門大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采薇衝至自己胸腹之間,短刃又在自己身上連刺七記!
好在計喉身軀龐大,采薇短刃長度有限,刺得再多一時也不致命,且她劍上劇毒對計喉沒有分毫作用,是以計喉一時還能支撐得住。
采薇靈巧之極,在計喉噴出的黑煙及體之間,又遠遠地閃了開去。計喉一聲狂吼,狼牙棒化作一片虛影,向采薇追襲而去。
要離又是一聲沉喝,坐馬橫刀,攔在了計喉之前!他體形雖不及計喉一半,然而氣勢如虹,分毫不比計喉弱了。
咣當一聲巨響,計喉的狼牙棒狠狠地砸在要離的大關刀上,濺起大蓬大蓬的火花。別看計喉氣勢驚人,可是要離雙目怒張,人如風中之鬆,未有分毫退後!
計喉雙目一張,猛然大吼一聲,狼牙棒上力道驟然增了數倍,妖氣洶湧如巨浪,一道接一道向要離攻去,刹那間已連攻七重!
嘎吱吱!一陣極難聽的擦音過後,要離突然噴出一口鮮血,接連退了數十大步,方才站穩,他手中關刀業已扭曲變型,不堪再用。
那邊計喉也不好過,騰騰退後了數步,方立定腳步。還未等他穩住陣腳,畢方暴喝一聲,手中鋼槍驟長一倍,槍尖處幻出一座銅鍾,向計喉腰間飛去!計喉看上去對這座銅鍾深有所懼,狂吼連連,卻已來不及閃躲格擋。
此時采薇如鬼如魅,又已掉頭攻來!她速度奇快,大有後發先至,搶在銅鍾前攻至之勢!
夜色之中,忽然起了一陣微風。
風很柔,也很輕,不疾不徐地吹著。但奇異的是,這一陣風竟然比采薇還要快,倏忽間就從她身邊拂過。
風采薇飄揚的長發忽然一滯,然後紛紛斷裂,被風載著飄向了遠方。
采薇麵色大變,迅即將刺入計喉身體的短刃閃電回收,在背後幻成一片青藍色的光華。
轉瞬間,幻化的青藍光華如遇鐵壁,陡然暴縮,發出錚的一聲輕響,一大片火星在采薇身後突然爆出,有如煙花綻放,絢爛無比!她凝於空中的身軀似被一道大力擊中,向前飛出,狠狠地撞在計喉龐大的身軀上,然後又輕飄飄地彈了回來。尚在空中之時,她口中就已噴出一口鮮血。
風漂浮不定。
畢方低聲怒吼,鐵槍上亮起三道光環,向四麵八方如狂風驟雨般連刺數十槍,每一槍擊出都會響起一記金鐵之音,似乎周圍的風中正隱藏著無數看不見的兵器一樣。但恰在此時頭頂上一陣烈風壓下,畢方眼前忽然暗了下去,計喉那巨大無匹的狼牙棒已當頭壓下。
畢方大喝一聲,如綻春雷,奮起平生之力,舉槍一迎,竟生生將計喉的狼牙棒給挑了回去!但他立足處十丈之內,岩石皆碎,樹木枯槁。
畢方雖擋住了這一槍,但背後衣衫忽然裂開一條大縫,肌肉虯結的後背上現出一道兩尺長、三寸深的恐怖傷口。
夜空中響起了咻咻的細微尖嘯聲,那隱於暗中的凶器終於現出形體,原來是一把暗青色的死鐮,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旋著,回飛到鸞山之頂。
皓月下,鸞山頂上已多了一個身影。她看上去並不如何高大,隻與常人類似,身型甚至還頗有些瘦俏,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身後一根長達三丈的尾巴。她一伸手,輕輕巧巧地握住了長有有一丈、飛旋不休的死鐮,然後向采薇三人一指,以頗顯柔媚的聲音喝道:“妖皇殿前右鋒將潮汐在此!此去利州前路不通,三位回是不回?”
采薇與要離、畢方相對一望,當下冷道:“二位鋒將越界辦事,妖皇陛下行事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計喉冷笑一聲,手中狼牙一揮,道:“你等若不想伏屍此處,就快些給我滾!吾皇行事霸不霸道,也輪得到你們來評說?”
采薇俏麵凝霜,隻是望了他們一眼,冷笑道:“好,我們走。不過是福是禍,還難說得很。”說罷,她一揮手,帶著要離與畢方如飛而去。
直到三人去遠,潮汐一躍數十丈,落於計喉麵前,急問道:“你傷勢如何?”
計喉大嘴一咧,轟轟笑道:“你總算到了!我這點小傷不痛不癢,半個月也就好了!不礙事,不礙事!”
潮汐幽幽一歎。她知計喉身體健壯之極,就是切去他一條腿,也能在十日內複生如初。可是今日之傷卻要半月方愈,可見傷得有多重。雖然要離三人決計不會比計喉好過,但此地乃是修道人之界,妖族行走,勢必要處處小心。隻是要離三人見機不妙可以退走,他們卻必須死守在這裏,等待後援。
計喉望著夜色下的利州城,輕輕拍了拍潮汐,笑道:“小姐出走後,我們現在才找到她的行蹤,也不知道她這半個月中吃了多少苦。我等有職有銜,進利州城可是犯了大忌。何況以小姐脾氣,肯定不會跟我們回去的,她道行又低,隨便哪個修道人都能傷她。所以我們隻能守在這裏,攔住所有想進城的修道人,待無傷大人明日趕到,自會帶小姐回去。”
潮汐點了點頭,道:“不知現在和小姐呆在一起的那個年輕人是何來曆,我怎麽感覺……感覺他身上有一種讓我有些害怕的氣息。”
計喉道:“我也是剛到不久,隻知道那人是道德宗的子弟,看起來對小姐倒還不錯。”
潮汐歎道:“道德宗?既然是道德宗弟子,那他沒有世俗上的人妖成見也不奇怪,隻是……”
計喉低沉地笑了笑,道:“那就不是我們要擔心的事了。從現在起到明日無傷大人趕到還有六個時辰,這六個時辰可不好過,且顧眼前吧。”
潮汐剛點了點頭,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清朗長笑:“不必說六個時辰,我看就是一刻也難過!”
計喉和潮汐大驚,猛然回身,這才見一個道人足踏彩雲,背負一口古劍,在夜幕下冉冉飛來。這道人細眉慈目,一身仙風道骨,但眼中森冷,隱有殺機。
“你是何人!妖皇殿前左右鋒將在此守候,今夜前路不通,尊駕請回!”潮汐喝道。她這番話口氣已然恭敬了許多,非為其它,實是這道人一望即知絕非尋常人物。此刻她手中死鐮嗡嗡作響,低嘯不已,但不是被她運力所震,而是受不住那道人氣勢所壓,惟有嘯叫不休,方才堪堪抵擋得住。
那道人微笑道:“貧道今夜不去利州,此來不為別的,隻是送二位西歸而已。”
他隻抬手向潮汐一指,背後即是一聲龍吟,古劍衝天而起,大放光華,宛若一條黃龍,劃破夜天,向潮汐擊去!
麵對黃龍翔天之威,潮汐刹那間隻覺得手足冰冷,周身麻木,已是分毫動彈不得!
古劍如虹,眼見就要將她破胸而過時,潮汐身側猛然傳來一道大力,將她撞飛出去。在她原本所立方位,出現的是計喉的龐然身軀!
黃龍一聲高亢龍吟,已自計喉身中穿過,龍身上所發光華刹那間化成熊熊明黃火焰,將計喉整個包裹起來。轉眼之間,計喉已化成一株二丈多高的巨大火炬,但他仍張開雙臂,屹立不倒,以身軀作為潮汐屏障!
道人足踏彩雲,在空中負手而立,微笑道:“空有匹夫之勇,於事又有何補?”
他又望了一眼潮汐,淡道:“至於你家小姐,自有敝宗若塵照顧,就無須你等費心了,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說罷,那道人右手一招,黃龍自空而下,刹那間繞著潮汐環飛三匝,方回到道人背上。
道人根本不看結果,足下彩雲湧動,迎著西沉彎月,冉冉升起,轉眼間消失在天邊雲際,風儀若仙。
月落日升,第二日是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
紀若塵費了百般手段,直到正午時分,才算將青衣小妖從床上拖了起來。見她睡眼惺忪,一片茫然的樣子,他也不知究竟是自己把她弄醒的呢,還是她到了時間自然醒的。不論是哪樣,如此貪睡的妖,還真是天下罕見。
“快收拾一下,趁著天好,正好趕路。”
“去哪裏?”青衣從床上跳了下來,張著雙目,眼中卻渙散無神,目光早越過了紀若塵,不知道落到哪裏去了。實不知她究竟醒了沒有。
“洛陽啊!”紀若塵苦笑。
章十八情天恨地兩濛濛上
天下之大,每多奇跡妙事。
利州城地處要衝,乃四通八達之所,向來為修道者聚集之地。然則三百裏外,就是天下險地之一,群妖聚居的雲霧山。區區三百裏,就是如此大的區別,讓人不得不感慨造化之奇。如此一來,利州與雲霧山中間地帶,就是人妖混行之地。無論是人是妖,隻要行走於此地,都須加十分小心。
雲霧山頗為高峻險幽,半山腰以上,終年雲霧繚繞,難得一見廬山真麵。雲霧山其實另有許多別名,此名不過是當地百姓如此稱呼。雲霧山終年不散的雲氣中含有瘴氣劇毒,於很多妖族的修行頗有好處。因此在妖族口中,雲霧山又名聖雲山,而天下修道之士則稱此地為惡瘴嶺。
好惡由此可見一斑。
這一日豔陽高照,雲霧山麓一處緩坡上也被穿雲而下的陽光照得暖意融融。
在一處高坡上,悄悄爬出了一隻灰背兔子,它立起身子,警惕地四下張望了半天,這才安心埋頭吃草,但兩隻長耳依然高高豎起。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沙沙地輕響,兔子立刻立起身來,然後閃電般向不遠處的洞口逃去。它速度可比一般的兔子快得太多,堪堪鑽進地洞時,一道陰風恰好自洞口掠過。兔子逃出生天,又哪敢停留,轉眼間就消失在地洞深處。
高坡上現出一頭黑色巨豹,背有金色雲紋,看來也非凡種。它極不甘心地在洞口嗅了半天,這才咆哮了兩聲,從鼻中噴出兩道淡淡青氣。
此時高坡突然輕輕顫抖起來,緊接著地麵越動越是厲害,遠處樹林中林木喀喇喀喇不住倒下,似有一個龐然巨獸正向這邊衝來!
黑豹尾巴立刻緊緊地夾在股間,掉頭就想逃,此時林間猛然響起一起咆哮,聲音似龍似象,威勢無倫!
黑豹一陣顫抖,當場軟癱在地,竟連逃都逃不了!
樹林邊緣數棵小樹齊齊倒下,衝出一頭高達丈半的巨獸,通體玄黑,鬃毛如鋼,背後一排血紅長鬃挺立,有如戰旗。原來是一頭妖豬。
妖豬瞪著兩隻豆大的血紅小眼睛,挺起三尺獠牙,奮起四蹄,驚天動地般向黑豹奔來!
黑豹掙紮著站起,才逃了數步出去,就又一頭栽倒在地。
巨豬妖威衝天,直踏得土石紛飛,吼聲如雷,一路直衝上高坡。它剛上坡頭,兩隻小眼突然瞪得滾圓,四蹄一定,拚命想要刹住自己的衝勢。但它身軀龐大,衝得快極,哪裏是說停就能停的?
轟轟隆隆聲中,妖豬又向前衝了十丈,這才生生刹住了去勢。那一道高坡上,早已被它四蹄犁出一道深溝來!
妖豬對近在咫尺的黑豹視而不見,盤緊了徑粗尺餘的豬尾,一雙小眼死死地盯著遠方那雲霧籠罩的土丘。
眼見土丘上雲霧翻湧,妖豬一聲不吭,突然掉頭就向來處的樹林逃去,速度比來時猶快了幾分。那頭黑豹也翻身而起,全然忘記了剛剛逃過一劫,竟緊隨著巨豬逃走。
土丘上雲霧忽然一開,現出一個亭亭身影,她在丘頂略一駐足,即若一朵彩雲般冉冉向高坡上飄來。
等她立在高坡上時,但見坡頂一片狼藉,四野寂然,了無生氣,不見飛禽,也無走獸,甚至連蟲鳴都不聞一聲,天地間隻餘風聲樹聲。
剛剛還熱鬧無比的高坡,刹那間竟成了人間絕地。
那女孩櫻唇微張,一臉愕然,環顧數周,才算死了心,氣得輕輕一頓足,慍道:“明明看到一頭大豬的,怎麽又不見了?唉,三天沒吃東西了,以後還是順著官道走吧。可是……官道在哪?”
這一片絕穀死地忽然有了生氣,僅僅是因為她在這裏的緣故。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甚至於發怒嗔罵,都變幻莫測,縱是最細微的轉折處,也足令人回味無窮。
這餓了三天的女孩,正是張殷殷。
高坡另一端有數塊排成一排的巨石,石後有十餘個小妖,正擠成一團,瑟瑟發抖。這些小妖青膚獠牙,身穿獸皮,手持粗陋兵器,看來乃是妖族中墊底的雜兵。
在這些妖兵眼中,張殷殷的雪膚冰肌,傾世容姿,此刻就是天地間最可怕之物。
一隻小妖一邊瑟瑟抖著,一邊拚命往一隻體格明顯健壯得多的妖兵身下擠,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隊長,那女人……那女人連無傷大人的愛豬都敢吃!我活了五十年,隻聽說過妖吃人,還從沒見過人吃妖哪!”
那隊長胸前掛著一片銅片,手持乃是鐵棒,這身裝束可要比同儕高得太多了。他雖然抖得不比旁人輕,但至少能不墜威風,當下一把將那小妖推開,壓低了聲音罵道:“這麽膽小,就知你沒有前途!擠什麽擠?把大人我擠得高了,讓她看到了怎麽辦?!”
那小妖陪笑道:“隊長,這個女人非同尋常,咱們……就讓她過去了吧?”
隊長雙眼一瞪,喝道:“胡說!若問都不問就讓她去,日後無傷大人追查起來,全隊都要煉妖油!再說無傷大人勇冠當世,我等身為座前妖的,哪個沒幾分英雄氣概?這女人雖然可怕,但我等堂堂五尺之妖,何懼之有?天下大事,大不過一死,我們當然要攔下她好好盤問一番!”
那小妖忙道:“隊長!我可隻有四尺!”
隊長怒道:“四尺五尺,不都是妖?”
小妖又問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話:“那誰去攔她?”
隊長眼睛一瞪,道:“當然是你!”
這邊石後嘰嘰喳喳,那邊張殷殷早已不耐煩了。她緩緩轉過身來,鳳眼中帶著煞氣,冷喝道:“商量完了沒有?”
那隊長全身一抖,立刻回道:“這就完了,這就完了!”
話一出口,他即發覺早已威風掃地,羞惱之下,一把將那四尺妖拎了過來,喝道:“去攔住她!”
“死也不去!”四尺妖拚命掙紮。
那隊長不愧長了一尺,力大無窮,早強提著它來到石邊,低罵一聲“想得倒好,給我出去吧你!”,然後就飛起一腳,將它踹了出去。
張殷殷高高仰著頭,冷眼看著麵前站都要站不穩的四尺妖。隻可惜這些人形小妖怎麽看怎麽不象很美味的樣子,張殷殷雖已餓了三日,但仍是極挑剔的,依然寧缺勿濫。
那四尺妖被張殷殷鳳目一掃,渾身一顫,啪的一聲,手中木叉已掉在地上。他腦中已是一片空白,能掙紮著把攔路辭說出來已很不錯了:
“呔!聖雲山乃我妖族聚居之所,閑人誤入,格殺勿論!我等乃妖皇殿前無傷大將軍大人手下,在此駐守,來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此來何事,統統如實報來!若有欺瞞,定斬不饒!”
但在張殷殷威壓之下,四尺妖越說聲音越小,那一套說辭漸漸地就走了樣:“聖女若不想說,我等當然不會強求,剛才得罪之處,您大人大量,必不會放在心上。從此向東五十裏就是官道,聖女一路走好……若需我等相送,盡管吩咐!”
隊長萬沒想到四尺妖竟說出如此沒威風的一番話,隻氣得咒罵一聲,道:“沒膽的東西,墜了我妖族的威風!就知你沒有前途!”
可是要他親自出去重振群妖之威,那是打死也不幹。
張殷殷見這四尺小妖如此恭順,倒不好意思為難它了,當下道:“你說向東五十裏就是官道?”
“正是!正是!”四尺妖拚命點頭。
此時高坡上忽起一陣陰風,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遠處湧起一團黑霧,翻翻滾滾,轉眼就到了眼前。黑霧中鏗鏘不斷,霧中踏出一個丈二妖怪,一身銅鎧光輝明亮,手提三丈鎦金鐺,相貌堂堂,氣勢如虹,與那四尺妖實是天地之別。在他身後,霧中又踏出三百全副武裝的妖兵,個個神完氣足,甲鮮刀亮,為那妖將更增氣勢。
那妖將行到張殷殷麵前,一腳將四尺妖踢開,怒哼一聲,上上下下地向張殷殷打量起來。
“啊哈!我就說過他沒前途!”躲在石後的隊長叫了起來,身邊小妖們則連聲附和。
張殷殷黛眉一皺,臉上悄然凝霜。她脾氣本就不好,又餓了數日,此時被那妖將如此一瞪,登時就要翻臉。
妖將臉色猛然一變,將鎦金鐺往身邊岩石上一插,抱拳躬身道:“觀小姐身上之氣,與我族實有莫大淵源,不知小姐可否賜告大名,來此何事?”
妖將前倨後恭,倒弄得張殷殷不大好發作。她當下冷道:“我姓張,與你妖族沒什麽淵源。隻是行前師父說過,路過妖族地界時,若有什麽事,盡管找文婉或是翼軒就好。”
妖將大吃一驚,連聲音都有些顫了,又問道:“未知小姐師父是誰?”
張殷殷冷道:“師父姓蘇。”
鏗鏘聲中,那妖將猛然跪下,高聲道:“末將無傷大將軍帳前狁都,參見小姐!”
他這一跪,身後數百妖兵也齊齊跪下,同聲道:“參見小姐!”
一時間高坡上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妖兵妖將。張殷殷倒沒料到竟會有如此局麵,當下也頗吃了一驚。
狁都又問道:“未知小姐仙駕光臨,有何吩咐?”
張殷殷道:“我要去洛陽,在此隻是路過而已。”
狁都聽了忙道:“從此地向東五十裏即是官道,小姐順著官道行走,自會到東都洛陽。”
張殷殷點了點頭,看了那狁都一眼,忽然道:“嗯,這個……你們這裏有吃的嗎?”
這一問居然把狁都給難住了。他吱唔半天方道:“小姐,這個……。聖雲山向來不備人族之食。妖族所食之物,這個……。必不入小姐法眼。”
張殷殷皺了皺眉,道:“剛剛那頭豬烤著應該不錯。”
狁都一驚,忙道:“小姐,那是無傷大人座騎之一,吃不得啊!就是小姐實在想吃,末將也不是它對手。何況它見了小姐鳳威,此刻想必已遁到百裏之外,又哪裏追得上?”
張殷殷哼了一聲,惱道:“這就是妖族的待客之道嗎,連點吃的都沒有?回頭我自會去問問師父的。哼,我現下還要趕路,今後有緣再見吧!”
話音剛落,張殷殷衣裙飄飄,向坡下奔去。
“小姐留步!”狁都高叫一聲!
“何事?”
“小姐,這個……洛陽在那邊。”
張殷殷一言不發,當下掉了個頭,若一朵彩雲,向著狁都所指的方向匆匆遠去。這一次倒全沒了來時的滔天氣焰。
直到張殷殷去遠,狁都才敢站起身來,擦去了頭上冷汗,暗叫了一聲好險。他忽然向四尺妖看了一眼,點頭道:“嗯,你剛才對答很是得體,不錯,有前途!從現在起,你就是巡兵隊長了!”
五十裏常人要走一天,於修道人來說,不過是須臾間事。沒過多久,張殷殷立於官道上,茫然四顧,又不知該向左向右了。
“輕車直行洛陽,隻需紋銀一兩!”一聲吆喝忽然遠遠傳來。
張殷殷眼睛一亮,循聲望去,隻見遠處一株古樹下正停著一輛四駕馬車,車旁並係四匹健馬,馬兒神駿無匹,通體雪白,周身不見一絲雜毛。車身用上等雕花檀木所製,描金繪彩,絲綢繞身。車頂則以白錦覆之,四角還綴以流蘇,看上去精美秀致,華麗無比。
張殷殷身形一動,轉眼間已出現在馬車前,向那車夫問道:“此車能到洛陽?”
那車夫已到中年,衣衫一塵不染,生得很有幾分青山碧水之意。不待車夫作答,張殷殷皓手一伸,掀開車簾,見得車廂內美侖美奐,布置用色極合她心意,簡直就似是為她量身而造的一樣,當下心中極是歡喜。
張殷殷纖指一彈,一顆珍珠已到了那車夫的手中,道:“這車我雇了,去洛陽!”
車夫接過珍珠,並無驚喜之色,隻是微笑道:“請小姐登車。”
一聲清脆鞭響,馬車沿著官道迅速遠去。
天空忽生一團祥霧,黃星藍從霧中現出了身形,她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一臉心痛之色,一迭聲地吩咐道:“去前方十裏處蓋個小客棧,再燒八色菜式,快,一定要在馬車到前準備好!殷殷愛吃什麽,我可都吩咐過了,你們哪個若是出了錯,回山後門規處置!”
她身後八名道士齊聲應了,紛紛運起法寶,當下空中寶光四溢,早已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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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殷殷向著洛陽絕塵而去時,紀若塵與青衣剛出利州城。他們匆匆離去,並未察覺昨夜在鸞山發生的數場大戰,但有人覺察到了。
午後時分,一個胖胖的中年員外在數個家丁的簇擁下,登上了鸞山之頂,看上去似是前來遊山的富家員外。
此時春寒仍重,但那員外因為體胖的原因,雖身著綢衫,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仍然不住地冒著汗。旁邊一位精瘦家丁遞上一條雪白汗巾,接過員外手中已濕透的汗巾,收了起來。
“這就是鸞山了嗎?”員外四下張望著。
他身旁一個腐儒模樣的文人折扇一合,指點道:“這裏即是鸞山了。據利州城誌所載,此山高百丈,清而不險,有水三道,曾有青鸞過而棲息,故名鸞山。您看,那邊就是利州城了。鸞山頗得靈氣,為東西要衝,我們所立之處,就是一處地眼。”
員外點了點頭,讚道:“這裏景致倒是不錯。”
其實鸞山頂上土石開裂,草焦樹枯,全然一副劫後餘生之景,哪有半分美景可言?那員外再四下望望,向著一處一指,又道:“那邊也有點意思,我們過去瞧瞧。”
於是幾名家丁奴仆忙挑起食盒行李,簇擁著員外向所指處走去。一行人走了一柱香功夫,才走到員外指處。那裏本是一座天然石台,但現在龜裂處處,早已碎得不成樣子。
石台正中有一塊完整石麵,上麵有一大片焦痕,看上去似是一個正張開雙臂的巨妖。在焦痕之後立著一尊較小的深灰色沙雕,她體形如人般大小,身後拖著一根長尾。雕像看上去一臉驚愕,似是看到了什麽極恐怖之事,然後就此定格。
那員外本是走馬觀花的看來看去,在這尊沙雕前卻駐足了足有半盞茶時分,然後忽然向旁邊一指,道:“那根鐵杆子很有些份量,來人哪,把它給我起出來,扛回去打幾口鐵鍋!”
幾個家丁轟然應了,向員外所指處奔去,一個個紮衣挽袖,摩拳擦掌,數隻大手就向露出地麵三尺的一根黑沉沉的、碗口粗細的鐵杆抓去。
這截鐵杆入地頗深,但那幾個家丁力氣卻也不小,一番吐氣開聲,竟生生將那鐵杆從石鏠裏拔了出來。鐵杆一頭接著一個長足有四尺的巨大刃鋒,原來是一把極為猛惡的死鐮。看上去這把死鐮極為沉重,四名家丁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它抬到了員外麵前。
那員外麵有喜色,摸著死鐮,笑道:“這麽大一塊鐵,倒當真可以打幾口大鍋!小的們,給俺抬回去!”
家丁們轟然應了,跟隨著員外高一腳低一腳地下山去了。那酸儒文士跟在員外身邊,數次回望沙雕,頗有戀戀不舍之意。
撲通一聲,他忽然雙膝跪地,道:“無傷大人!我們難道就任他們在這裏承受風吹雨淋嗎?”
文士聲有哭間,他此言一出,原本喜氣洋洋的隊伍立刻靜了下來,家丁們目光紛紛移向一邊,即不去看沙雕,也不願看到手中抬著的死鐮。
那員外也停下了腳步,看了那文士一眼,淡淡地道:“我族生於天地之間,迎風披雨,亙古如此,何苦之有?道德宗分毫不掩痕跡,那是立威來著。即是如此,我們不若讓計喉與潮汐這樣立著,反讓他們知我族氣概!壬珩,你還是太沉不住氣了。”
壬珩猶跪不起,叫道:“可是……”
員外不再理他,擦了一把汗,高聲道:“小的們,回府!”
家丁們刹時間都變得喜氣洋洋,高聲唱了喏,擁著員外下山而去。
方今天下,有三處至陰至險之地,一為天刑山,一為冥山,一為無盡海。
天刑山上承天殤,下通黃泉,天地相衝,千年一傾,乃至凶之地。冥山地處極北,乃至陰至寒之地,此地無一分陽氣,風過而萬物成灰,休說常人難住,就是那些修為稍差些的妖也無法在此處多呆。
冥山雖不廣大,但高千丈,筆直通天,險到了極處,終年鉛雲遮天,如在黑夜之中,全然不見天日。反而是山腳處才能見到一點天光。
冥山之頂,以黑矅岩砌著一座巍巍宮殿。此殿外牆高十丈,上下九重,層疊而上,氣勢衝天,一如這寒極險極的冥峰。
冥山絕崖邊,有一座石台延伸出來,石台另一端則是一道萬級長階,筆直向上,直通冥殿最上一重。
冥殿最上一重是一座大殿,殿中一石一柱,皆以黑石所造,整個大殿森寒肅殺,有無窮威嚴。
大殿盡頭有一座高台,台上置一張石椅,椅後是七麵黑玉屏風,上或雕神獸、或飾凶物,窮其、火凰、狴犴、饕餮,各不相同。石椅背高八尺,橫寬一丈,通體玄黑。椅中坐著一個麵目清秀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歲,以手支頜,一雙鳳目微閉,似正在假寐。
大殿正中,正跪著那白白胖胖的員外,那一身綢袍與冥殿氛圍實是格格不入。在他麵前一丈處,正放著那把死鐮。
冥殿中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就如殿兩側立著的數十形態衣飾各異的妖族全是沒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那石椅中的男子方歎了口氣,並未張目,隻是道:“無傷,起來吧。”他聲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金石之音,說不出的悅耳動聽,自有一種攝人心魄之力。
但無傷仍跪在地上,沒有分毫起身之意,沉聲道:“陛下若不準我出戰,我是不會起身的!”
那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冥殿中登時響起一陣奇異的呼嘯聲,有若數頭巨龍在同時吸氣一般。他這一口氣吸得極長,直吸了整整一刻,還未停歇,就似他胸中能容得下雄山大川一般。
他吐出了一小團白霧,雙目終於張開。
這一雙眼,深邃、淵深,映得出世間萬物,照得透萬千人心。目開的刹那,整個冥殿都亮了一亮,似掠過了一道電光。
他雙眼徐徐自殿中群妖臉上掃過,在無傷身上定了一定,最後落在了那把死鐮。這一次他凝視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長身而起,緩緩步到大殿門口處,望著天空中那幾乎觸手可及的黑雲,默然不語。
無比沉鬱的鉛雲正圍繞著冥峰緩緩旋動著。這幅景象看得稍久,即會令人感到頭暈眼花,分不清是天轉,地轉,還是自己在轉。
他以與天上積雲同樣的節拍轉過身來,環視著殿中群妖,緩緩道:“我雖居皇位,但在這冥殿之中,例來沒有跪拜先例,諸事也皆是商量而決,我們名為君臣,實為摯友。但是無傷你長跪不起,是定要逼我出兵嗎?”
無傷依舊伏地道:“無傷不敢,但婉後已歸,此次若還要忍讓,怕會令我族十萬甲士寒心!”他語意未盡,似還有什麽沒說出來。
妖皇淡淡地道:“這一個忍字,我們已用了百年。百年之前,我族甲士不過萬,天下十八絕地,僅占了其中一處為安身立命之所。那時我忍,是因為文婉落在道德宗之手,且忌憚著洞玄真人道法通天。現在我還要忍,你們是不是以為,我就怕了紫微真人呢?”
無傷呆了一呆,沉聲道:“當年陛下與婉後率臣等一十八將,血戰七月,方斬盡陰魔,攻下冥山,其後再退八方之敵,奠定我族百年基業!若非婉後當年為救臣等舍身催運北帝聖術,也不會為洞玄老賊所擒。無傷之勇,與陛下與婉後相比實不值一提。縱那紫微飛升在際,陛下又何懼之有?”
妖皇歎道:“當年之事,再也休提。無傷,我且問你,此次越界行事,是否我族所為?越界行事者可誅,是否明錄在三界之約上?”
妖皇每問一句,無傷都答了一句是。
妖皇默然片刻,方道:“既是如此,道德宗已占足了一個理字,我們以何理由出兵?”
無傷當即無言,片刻後方道:“但那道德宗無恥之尤,分明是要借此立威!越界行事的多了,為何偏在這時斬我鋒將?陛下,為十萬甲士歸心計,請允無傷獨上莫幹峰,好歹毀去一脈真人,讓他道德宗從此不敢橫行!”
妖皇搖了搖頭,道:“無傷,你身負重任,豈是道德宗區區一名真人比得了的?此議我絕對不準。”
冥殿中忽然一陣轟鳴,一名足足有三丈餘高的人首象身巨妖向前踏了一步,直震得整座冥殿都有些微的顫抖。那妖沉聲道:“陛下!道德宗素來氣量狹小,貪得無厭。依我看,他們以已之心度人,必是以為計喉與潮汐乃是去搶奪玄心寶戒,出手時應不知青衣小姐其實出於天刑山。但時間一久,道德宗必會知道。此次青衣從天刑山出走,我們的確是措手不及,防護有所不周,才使青衣小姐落於人手。小姐在我們的地界失了護送,若為道德宗送回的話,甚至於她若與同行的那個弟子生了情愫……”
妖皇淡淡地問:“那右相認為該當怎麽辦?”
“全力突襲搶人,若是搶不回來,也不妨……事後都推到道德宗身上就是。”右相沒有繼續深說下去。
妖皇轉身望向殿外鉛雲,片刻之後,方緩緩道:“如此一來,我們與道德宗又有何區別?我族若也象人族那樣自相殘殺,那又要何年何月,方能為天下之妖辟一片樂土?此事再也休提!”
“可是陛下!”右相又向前踏了一步
妖皇抬起左手,止住了右相,淡淡地道:“右相也不必多慮。想天下之大,眾生蒼茫,別說紫微僅是飛升在際,他就是直接修成了金仙,也算不盡世間所有因果。無傷!”
無傷沉喝一聲:“臣在!”
“將這把死鐮送去無盡海,且通知他們青衣已落入道德宗之手。”
右相大吃一驚,失聲道:“小姐竟……竟與無盡海那人有關?”
妖皇淡然道:“所以說,我們隻須看紫微此次如何作繭自縛即好。都散了吧!”
片刻之後,冥殿中已隻餘妖皇。他又立了不知多久,才回到後殿,拾級而上,登上了殿頂天台。
冥殿殿頂天台方圓百丈,呈八角型,每角分刻八卦卦象,灌以紫金。整個天台以黑玉為基,刻有山川大河,諸天星宿也一一對應,分別在天台上嵌寶石以應之。
天台正中央,則立著一株珊瑚雕成的九色蓮花,蓮心處非是花蓬,而是一顆血淋淋的心髒,正自緩緩跳動!
從此處望天,天就在觸手可及處。
那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漫天黑雲都以這一朵九色蓮花為心,旋動不休。雲心處有一處奇異的雲洞,從中透著如水般的慘碧光華,隻是根本看不清那光華背後究竟是什麽。
風吹過。
這一陣風掠過了天台上大地山河,於是這本是靜止的世界驟然活了過來,山在飛雪,大河揚濤,又可見西荒地裂,東海鯨飛!
他抬步,踏上了天台,一時間落足處山崩地陷,不知毀了多少生靈。甚至於風中隱隱可以聽到億萬生靈的悲嚎!
他分毫不為所動,徑直來到九色蓮前,凝望著那跳動不休的心。
九色蓮忽然升起一團輕霧,霧中隱現一個女子身影。她想以手捧起他的臉,那雙並無實質的手卻在他身中穿過。
她幽幽歎息一聲,道:“翼軒,我知道潮汐去了。這……都是定數,你也不必傷心了。”
翼軒仰首向天,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得風翔雲動,連那漫天鉛雲,都給生生拉下了數分!
“是啊,都是定數……”翼軒緩緩閉上了兩眼,喃喃地道:“可是婉兒,前緣今世來生,這三生的定數中,我們也隻有這一個孩子啊!……”
一滴清淚自翼軒緊閉的雙目中流出,爬過他清雋的麵容,徐徐飄落在黑玉地麵上,摔成一朵小小水花……
這一滴淚,也將十丈內的玉台擊碎。
文婉一聲歎息,擁緊了翼軒,輕輕地道:“等我恢複了肉身,你也找到了繼位之人,我們就重回西玄山,將這三生定數,盡數棄在太上道德宮罷……。且看那紫微老道,能不能超度得了我們……”
章十九塵間多少事上
一道紅光掠過,仙劍赤瑩廻飛一周,格開了刺向青衣的三把長劍。赤瑩乃是紫微真人年輕時所掌仙兵,豈是凡品可比?且不說其它異能,僅是鋒銳一項,就已是匪夷所思。與三把長劍一觸,赤瑩即在其中兩把劍上留下數個缺口,還險些將一把劍質差些的給居中斬斷,這還是紀若塵道行實在太低,僅將赤瑩威力發揮了一二成所致。
但二人周圍寒光閃耀,銀華流動,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紛紛攻來,又哪止七件八件?
眼見一杆赤金長槍有若毒龍般向青衣後心刺來,紀若塵瞳孔急縮,右手如電將青衣拉入自己懷中,左手即向長槍拍去!
隻是左掌堪堪拍到赤金長槍的刹那,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猶豫,終於變拍為格,以前臂向上一格,將長槍蕩而向上,從青衣身側掠過。隻是掌赤金長槍那胖子道行頗為精強,見狀大喝一聲,麵上金光一閃,長槍槍鋒登時在紀若塵手臂上開了一道血口。
紀若塵隻當那道傷不是添在自己身上,左手尾指無名指一收,刹那間握個法訣,一道藍電自食指上射出,擊在赤金長槍上。長槍瞬間布滿了細小的電火,那胖子被電火一激,動作當即一滯,但隨即回複了行動力。
紀若塵臨戰經驗何等豐富,這等機會如何肯錯過了?那胖子眼前紅光一閃,隨即大吼一聲,赤瑩已在他胸前劃破一道血口。他臉上隨現恐懼之色,晃了幾晃,就如兩個此前被赤瑩所傷的同伴一樣,一頭栽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知。
紀若塵攬著青衣,忽然旋了一圈,與她換了個方位,隨即悶哼一聲,後背已被一把九環潑風刀狠狠砍中,深可見骨!紀若塵臉色一陣蒼白,左手淩空一抓,將赤瑩收在掌中,然後淩空蹈虛,帶著青衣閃電後退三步,在刀劍叢中硬穿而過,也不回頭,左手即是向後一揮!
撲的一聲輕響,赤瑩已在偷襲者頸中對穿而過,然而紀若塵身上又添三道傷痕。
來襲之人似是為紀若塵剛勇所懾,齊齊後退了一步。紀若塵臉上已無血色,身上諸多傷口都閃耀著淡淡金色光輝,顯是丹藥之力正助了收束傷口。但他身上傷口實在太多,激戰中又耗力過度,仙丹之力也不足以封住他身上諸多傷口,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在滲著血。雖然血流如絲,但傷處太多,此時他仍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來襲者足有十餘人,衣著整齊,看來屬於某個不算太小的門派。此時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青年越眾而出,挺劍喝道:“無恥小賊,竟敢接連害我師兄!今*****還想走得脫嗎?若你束手就縛,隨我回山聽候發落,可免你當場一死!”
紀若塵淡然一笑,望向了那年輕人,道:“我早已說過,我乃是道德宗弟子,你等卻還要為難。羅然門近年來崛起江湖,聲威日盛是不假,但若說連道德宗都可以不放在眼裏,恐怕徒惹人笑。”
那年輕人不怒反笑,喝道:“真是笑話!你若是道德宗弟子,那我就是紫微真人了!你若真是道德宗弟子,怎會如此回護一個妖物?我看你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好色之徒,看中了此妖美色,才假冒了道德宗弟子而已!廢話少說,快快束手就縛,我羅然門乃名門大派,回山後掌門自會給你一個公道!”
他話音未落,紀若塵背後一個著道裝的中年男子悄悄展開一張黃符,口中念念有詞,右手即向紀若塵一指。
黃符迅速燃盡,那道士二指上已亮起朦朦黃芒,須臾間明黃光芒暴漲,一縷真火如疾風驟雨般向紀若塵襲去,紀若塵卻恍如未覺!
青衣伏在紀若塵懷中,恰好看到了道士正要從後偷襲,那道士動作快極,她剛一察覺,真火已然攻至!青衣惶急之下,側頭一甩,滿頭青絲揮灑而下,然後抽出一根青絲,迎風一晃,青絲節節伸長變粗,每伸長一節,即會張開四瓣如鱗利刺。隻在刹那,一根風情無限的青絲已化成了二丈長鞭!
青衣皓腕微微一抖,長鞭即如忽然有了生命,昂然而起,恰似一頭張牙舞爪的黑龍!長鞭上光華流動,瞬間遊離出九顆青色雷球,排成筆直一線,迎向了道士指尖發出的一道三昧真火。
第一顆青雷已擋住真火去勢,第二顆青雷則將餘下真火炸得幹幹淨淨,接下七顆青雷前赴後繼,一一在那道士身上炸開。那道士哼都未哼一聲,仰天即倒,自此全無聲息,眼看著輪回去了。
青衣啊的一聲驚呼,臉上瞬間失了血色,臻首一埋,伏在紀若塵懷中,雙肩微微顫抖,再也不敢去看那道士死活。
場中一片死寂,靜寂中又有熊熊烈火焚燒!
羅然門一眾門徒並未向倒在地上的同門多看一眼,十餘雙眼睛盯著的,隻是青衣手中那根兩丈長鞭!
那偷襲紀若塵的道人修為可不低,拿手的真火咒竟然在青雷前一觸即潰,全無抵抗之力,可見青雷之威。同是修道之人,羅然門眾徒早已看出青衣道行極微,能修成人形已是不可思議之事。再看她適才神色,又顯是一個從未殺過人的雛兒,發出這九顆威不可當的青雷,當全是那根長鞭之功。
如此論來,這一根長鞭,又要比紀若塵所用仙劍赤瑩好得多了。任何修道之士若得了這根雷鞭,其威其能,何止倍增?
青衣全不知世間人心險惡,如雪的右手輕輕顫著,纖指一鬆,竟然就將這一根萬眾矚目的雷鞭就此扔下,轉而緊緊抓住了紀若塵的衣裳,輕輕問道:“他……他死了沒有?”
雷鞭悄然落地,尺半長的鞭柄上盤繞著一條黑龍,望上去栩栩如生,似就要破空而去。鞭柄落於地麵上,終於發出撲的一聲輕響。這微不足道的聲音,在那些有心人的耳中,恰如洪鍾巨鼓,其音之響,足以貫通天地!
此時此刻,那一根雷鞭,似已是無主之物,正等待著有德居之的正主出現。
幾個羅然門眾喉節上上下下,艱難地咽下口水,潤了潤幹得幾欲發火的喉嚨。然而心頭之火,仍催得他們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半步。直到旁邊一道淩厲的目光傳來,他們才看到那年輕人一臉怒容,方自心中一驚,訕訕地又退了回去。
紀若塵暗歎一聲,知青衣並未看到周圍眾人眼中的貪意,即使看到了也不會明白。她更不可能看得出剛剛那道士偷襲時,自己眼中一閃而逝的殺機,於是拍了拍青衣的頭,安撫道:“放心,他死不了的。”
青衣當即大感心定,輕輕地點了點頭,但一雙手仍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有片刻放鬆了。
紀若塵左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顆暗紅色的丹丸,而後曲指一彈,嗒的一聲,那顆丹藥即落在道士的胸口,道:“隻要魂魄不散,服此丹立即起死回生,不過道行受損是免不了的。”
羅然門眾人所有目光又都盯在了那顆暗紅丹丸上,耳中隻聽到了‘魂魄不散,起死回生’八字。此丹如真應了這八個字,那即是罕見的仙丹。如此靈物,又怎舍得給這垂死道人服下?
那年輕人麵露猶豫,天人鬥爭了許久,方始一咬牙,道:“給郝師兄服藥!”
丹一入喉,那道人果然有了呼吸,於是落在紀若塵身上的目光登時又熾熱了許多,簡直可以將他的衣衫也燃了。
紀若塵早知今日之事難以善了,當下取出一枚寸許長的銅製煙火,隻伸三指輕輕一捏,煙火已然啟動,眾人剛聽得咻的一聲,那枚小小煙火就已衝天而去,沒入雲中,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既未見煙花綻放,也不聞驚天雷鳴。這一枚救命的訊號煙火,就似半途壞了一般。
羅然門眾人見了,自然譏笑一番,那張狂輕浮的年輕人卻仰望著天空,若有所思。
紀若塵拍拍青衣,微笑道:“他已經活了過來,你無需擔心殺生了。”
青衣這才抬起頭來,喜道:“真的……啊!”她一抬頭,這才發現紀若塵前襟早已被血浸透,當下一聲驚呼!
紀若塵微笑道:“一點小傷而已,沒事的。隻是我暫時護不了你了,你忍一點委屈,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說罷,紀若塵環顧一周,冷笑一聲,道:“你羅然門如此興師動眾,為的不就是這把赤瑩?隻要你們不為難青衣,赤瑩盡管拿去,我也可隨你們去一次羅然門,交待一下這三條人命。”
那年輕人也收起了輕浮之色,鄭重道:“隻要你隨我們回山,我必不會為難她。隻是你既然救得了郝師兄,為何不能再救我三位同門之命?若不出人命,萬事皆好商量。”
紀若塵淡淡地道:“赤瑩上塗的乃是墜凡塵。”
聽得墜凡塵三字,羅然門眾麵色都大變,心下萬分慶幸適才未被赤瑩給刮到一點,頗有逃出生天的僥幸。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著紀若塵將赤瑩擲於地,任由羅然門眾與雷鞭一同取走,然後有兩名羅然門眾將紀若塵從她身邊拉開,用生絲與金線混絞的繩索將他雙手牢牢縛住。她又看著數名羅然門徒迫不及待地搜遍了紀若塵全身上下,連一塊普通玉佩都不放過。
青衣終於有些明白了。
她咬著下唇,忽然道:“公子!我……我叫叔叔來吧!”
紀若塵本閉上了雙眼,任那些羅然門眾施為,聞言張目,望了青衣一眼,微笑反問道:“你很為難嗎?”
青衣低下了頭,一時竟感有些無法回答。她不擅謊飾,如此一來,已表明了其實極是為難。
紀若塵又閉上雙眼,被幾名羅然門眾拉著向遠處的馬車行去。
此時一個胖大道人走到青衣麵前,竟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嘖嘖讚道:“真是一個可人的小妖!我看人間絕色也不過如此吧?瞧這皮兒滑的,難怪那小子肯為你拚命,若是換了道爺我,說不定也願意還俗了……”
那胖大道人甫一動手,紀若塵即停了腳步,緩緩回頭,雙眼漠無表情地看著他。在紀若塵那無悲無喜的目光注視下,道人越來越是不自在,心頭寒意暗生,幾乎將手中都凍得冰了!一番色迷迷的話才說到一半,他聲音就小到了幾乎聽不見的地步,不光收回了撫摸青衣臉蛋的左手,連抓牢青衣雙腕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看什麽看!再看道爺把你眼珠子挖出來!”那胖大道人意識到了失態,不由得惱羞成怒,向紀若塵咆哮起來。
紀若塵淡淡地道了聲:“誰再敢動她一下,日後我必斷其雙手!”說罷即徑自向馬車行去,再不向這邊望上一眼。
那胖大道人呆若木雞,直到紀若塵行遠,這才跳腳罵道:“凶什麽凶!害我三位同門性命,道爺倒要看看你還能得意幾天!”
狠話雖已放下,但他聲音卻是小得有些不自然,就連身邊人都未必聽得清楚,更不必說已然行遠的紀若塵了。不過胖大道人身旁的幾位同門都未有譏笑他之意,人人盯著紀若塵的背影,神色均不大自然。
片刻之後,一個年長些的人才向青衣道:“隨我們走吧。”
青衣默然不語,隨著他向馬車行去,幾個羅然門弟子隨後跟來。這一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沒有人再願意接近青衣一步。
咣當一聲,厚重的鐵柵門重重關上,隨後嘩啦一聲,一條粗如兒臂的鐵鏈將牢門鎖起。
紀若塵雙手抱膝,靠坐在長滿了青苔的石壁上,怔怔地望著不住滴水的地牢牢頂,不知在想著些什麽。他想得如此出神,黑暗陰濕的地牢,撲麵而來的惡臭,甚至於身邊的青衣,都未有引起他的注意。
這狹小牢房深處地底,初入時覺得悶熱,但呆得久了,即會感覺到那浸骨陰寒。青衣花容慘淡,顯然有些受不住牢中陰寒,想要向紀若塵身邊靠去時,卻又有些畏縮,沒敢過去。
她咬著下唇,反複猶豫,終怯怯的叫了聲:“公子……”
紀若塵維持著原姿未動,隻是嗯了一聲。
“公子係出名門正派,而青衣隻是一介小妖,公子何以屢次相救,甚至不惜自陷絕地?公子那顆朱丹,本是救命用的,又何苦為不使我開了殺戒,就此用了?青衣……遲早是要殺人的。”
陰濕惡臭的地牢中,惟有青衣那婉轉的聲音回回蕩蕩,悠悠不絕,紀若塵卻黓不做聲。這樣一個簡單問題,竟把紀若塵給問住了。
紀若塵就這樣靜靜坐著,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淡淡答道:“我也不知道,就當是上輩子欠你的吧。”
青衣聽了,也未做聲,隻是怔怔地看著地牢一角。那裏有一汪積水,渾濁的水滴一滴一滴自石牢牢頂滴落,落入積水,砸出一朵朵泥花。她就這樣數著水滴,也不知數過了幾百滴,方幽幽地道:“對不起,青衣讓公子身處險地,以後……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紀若塵隻嗯了一聲,仍自出神想著。
青衣輕輕歎道:“公子無須煩惱,我已告訴了叔叔,他很快就會來的。隻是青衣以後,可能……可能不能再相隨公子左右了……”
紀若塵訝然望向青衣,她卻側過臉去,不願與他眼光對上。
紀若塵終歎了一聲,道:“這又是何苦?我宗後援轉眼即到,羅然門從我們這裏拿去的東西,終會叫他們十倍百倍的吐出來。”
青衣垂著頭,幽幽地道:“那公子又在為何事為難?”
紀若塵也在望著那滴滴落下的渾濁水珠,片刻後方歎道:“我在想,今後當如何自處。”
青衣聽了,隻是緩緩低下頭去,不知道究竟明白他話中之意沒有。
地牢中陰寒愈來愈盛。
紀若塵終於不再抱膝枯坐,輕輕一攬青衣的肩,青衣當即馴順地偎在他懷中。
他看著的是漆黑的地牢牢頂,眼中所見,卻是一個灑然立於世間的身影。那一句“我也就是在你麵前,才會裝裝溫良嫻淑。”,言猶在耳。
青衣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似是身上偎得熱了,心中卻冷了。
章十九塵間多少事中
羅然門建於雲嶺之西,傲然峰上。一片開闊的地麵上昂然聳峙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群,殿群依照五行八卦方位,順著稍長的南北中線向左右展開,重樓疊翠,飛簷重霄,連楹接漢,巍峨之極,也奢華之極。
這些殿台觀閣俱以金石作磚,白玉雕欄,琉璃作瓦,丹漆繪頂,翡翠作屏,無一處不是流金溢彩,炫若七寶樓台,耀睛奪目,顯露出一派富貴之氣。
但羅然門宮群富貴是富貴了,大多數樓台簇簇然的新,少了三分古意。再縱觀整個宮群,也略顯雜亂無章,雖也有依天時地氣布局,但遠不如太上道德宮那般奪天地造化之工,硬改天時、強轉地氣的大神通,就連九脈宮群也要比羅然宮群強出三籌。
若說太上道德宮乃是千載豪門,羅然宮即是當世的一個暴發戶。
羅然門本是一個碌碌無為的修道小派,百年前門中偶然收得了一對傑出弟子,將本門道法發揚光大,又發前人所未發,於是門中弟子修為大進。其後羅然門又仿道德宗之法廣開山門,收錄弟子隻看天資,不問人品出身,自此聲勢日盛,稱霸五百裏。
羅然門行事素在正邪之間,近年來崛起得又快,行事難免霸氣十足,偶有不講道理、仗勢欺人之興,也實屬正常。
昔日一對傑出弟子,如今早成大器,一名為大羅真君,現今身為掌門,另一名為大然真君,是為監宗,對掌門有節製之權。
大然真君身長八尺,體形肥碩,生得濃眉大耳。此刻他正仰臥在一尊雲石刻成的躺椅上,任透過琉璃天頂而下的天光照在自己身上,雙眼微閉,深吸緩呼,口鼻間不住有繚繞雲氣進進出出。雲石台座左首立著一株火紅的珊瑚樹,右首則是一座碧晶雕成的花架,盆中植一截三尺神機木,木上生著株扇麵大小的紫芝。
良久,大然真君才微張又細又長的雙目,細聲細氣地道:“我看你喜中有憂,究竟什麽事啊?”
雲石台座前跪著的正是率眾圍攻紀若塵與青衣的年輕人,聞言忙道:“弟子日夕想著師父的大事,今日見一浮滑少年攜一美豔小妖同行,於是自作主張上前盤問,並擒了他們回山,等候師父發落。此次湊巧得了幾件寶物,依弟子看,當對三日後的大事有一錘定音之效。”
大然真君顯然頗不以為然,道:“無方子,你何時才改得了這胡吹大氣的毛病?一錘定音?你大羅師伯是那麽容易定的嗎?是什麽東西啊?先呈上來看看吧!”
無方子忙道了聲是,將三件寶盒一一打開。他頗用心思,用的寶盒乃是海鮫絲織就,有隔絕寶氣之效,顯是想給大然真君一個驚喜。
大然真君本安坐如山,但寶盒一開,寶氣隱隱透出,與那尋常法寶迥然有異。他一雙細眼當即睜得老大,騰地坐起,一迭聲地叫道:“奇怪,奇怪!這陣寶氣當真奇怪得緊!是什麽東西,快快呈上!”
還未等無方子將寶物呈上,大然真君已等不及了,如一朵輕雲從雲石台座上飄下,一屁股將無方子拱到一旁,奪過三個寶盒,一一觀瞧起來。
鏘的一聲,仙劍赤瑩已出鞘三寸,濛濛的豔紅光華登時將大然真君的臉映得通紅。他屏住了呼吸,直至一盞熱茶時間過去,才重重吐了一口濁氣,道:“好,好劍!不比你師伯手裏的那把飛星差了!有此劍在手,我又何懼之有?”
大然真君拔劍出鞘,細細看著赤瑩幾若透明的劍身,又伸左手二指,就想去拭一下劍鋒。無方子見了慌忙叫道:“師父小心!劍鋒上塗了墜凡塵!”
大然真君手微微一顫,登時小心了許多。他又看了良久,才將赤瑩歸鞘,轉而提起了青衣那根二丈長鞭。
大然真君這一次渾身上下的肥肉都在顫抖,臉幾乎貼上了長鞭,一寸一寸,細細地從鞭梢看到了鞭柄,不放過每一分細節。他閉目良久,右手忽然握住鞭柄,稍一運力,長鞭既緩緩浮起,一個又一個青色雷球從鞭身上浮出,發出劈啪聲響,在空中緩緩遊走。當出到九顆青雷時,大然真君與無方子須發為雷威所引,皆無風自起。
大然真君手又是一抖,九顆青雷齊向長鞭聚來,一一沒入鞭內。
“混沌鞭!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是混沌鞭!這世上原來真的有混沌鞭?此鞭在手,別說大事可成,就是躋身天下名門,又有何難?又有何難!”
大然真君喃喃念了半天,方開了最後一個四方小錦盒,錦盒正中,正放置著那枚玄心寶戒。玄心戒不露寶光,不透華氣,大然真君反複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什麽來。大然真君見多識廣,知道此類寶物需特殊法訣才能開啟,於是向無方子問起這枚戒指運用之象。
無方子言道所擒那年輕人手中常會無中生有地現出咒符、丹藥等物,事後搜遍他全身上下,除了這枚戒指外,就隻有一些銀兩,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藏物之處。
大然真君聽到‘無中生有’四字,唇上兩縷細須立刻飄起。他一躍而起,飄回雲座,閉目凝思。
無方子剛叫了聲師父,大然真君既抬手止住了他,厲聲喝道:“別做聲!我要好好想想!”
大然真君這一想,足足想了一柱香的功夫,方道:“無方子,我們死了幾名弟子?”
無方子心中一跳,但也隻能硬著頭皮答道:“死了三位師兄,另外郝有方師兄是被那年輕人給的丹藥救回的,不過道行已然大損。”
大然真君略點了點頭,就又閉目凝思去了。無方子從未見過師父會有如此凝重之態,當下跪於地上,動都不敢動一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禍是福。
太上道德宮上清殿中燈火煌煌,八脈真人再次齊聚,圍著一張玉台團團而坐,正中一張座椅空著,為虛席以待紫微真人之意。
紫陽真人居於正位稍偏處,輕撫長須,雙目似開微開,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名道人足踏煙雲,迅捷無倫地飄入殿中,躬身道:“諸位真人,太廣道長傳來急訊,我宗弟子一百一十五人已齊集傲然峰下,等候真人喻令。”
紫陽真人緩緩張目,環顧一周,目光所及處,諸脈真人皆點了點頭。紫陽真人於是道:“通知太廣,即刻上峰要人。”
那道人應聲去後,紫陽真人方道:“諸位真人,若塵此次為羅然門所掠,耽誤我們大計不少,各位真人有何建議?”
景霄真人接道:“若塵此行收得的那青衣小妖,看來來頭非小,應是出自天刑山一脈。如此看來,說不定能於我宗大計另有幫助,此節可以別議。那羅然門利欲熏心,膽大包天,竟敢掠我道德宗弟子,此次若不嚴懲,我宗威名何在?不過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道行不淺,門下弟子也頗多有能之士,且如此一鬧,羅然門左近必然雲集居心叵測之輩。無論若塵青衣,均是損傷不得,是以為萬全計,光憑一個太廣尚不足以鎮住局勢,須另行派人主持大局。”
紫陽真人聞言即道:“景霄真人此言甚是!即是如此,不知景霄真人願不願意赴羅然門一行?”
景霄真人頜首道:“正有此意!”
紫陽真人沉吟一下,又道:“太微真人親製秘符咫尺天涯有縮地成寸之效,就請太微真人與景霄真人同去,那邊有太廣道長為二位真人標定方位,如此一個時辰之後,二位真人當可踏足傲然峰上,共持大局。”
當下太微真人也應了,二位真人不多作停留,立刻離座而起,就欲起行。
紫陽真人又叫住了兩位真人,淡淡地道:“若那羅然門還不肯放人,二位真人手下不必留情,順手滅了就是。”
距離黎明時分,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辰光。
無方子已不知自己跪了多久,隻覺得雙膝已經麻木,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落在地。但大然真君沒有動,他也就不敢稍動。無方子本是大然真君愛徒,道行可是不淺,本來就是跪上月餘也不會感覺疲累,然而此刻氣氛凝重之極,他隱隱有大禍臨頭之感,心中戰栗,能支持著跪立不倒,已算不易。
那枚玄心戒指本在大然真君指間翻來翻去,滾動不休,此時突然一停!
大然真君終於張開了如縫般的雙眼,柔聲細氣地道:“你剛剛說,這混沌鞭是那豔麗小妖用的?”
無方子忙道:“是,她實是絕色。”
大然真君性本好色,此刻卻對這一問題全無興趣,又陰聲問道:“她年紀不大?”
“是。”
“道行也不深?”
無方子額頭冷汗滾滾而下,顫聲道:“修為極淺。”
大然真君細長的眼睛中目光銳利如針:“那麽,這麽一個年輕、絕色、修為極差的小妖,為何手中會有混沌鞭這足可為飛仙所用的仙兵呢?”
無方子牙關打戰,吃吃地道:“這……。這……想必是她的長輩,或是師門……”
大然真君猛然暴喝一聲:“你終想起了她還有長輩、師門?!”
大然真君氣急敗壞,這一句罵得太急,接連猛咳一陣,才重以那陰陰柔柔的聲音道:“那你說說,她長輩師門又該是何等妖物,方能將混沌鞭與她護身玩啊?”
無方子腿一軟,當即坐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大然真君語氣越是柔緩,他就越是知道大禍已然臨頭。
大然真君伸指一彈,玄心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丁當一聲,落在了無方子麵前。無方子手抖著,想去撿,卻又不敢。
大然真君道:“這一枚扳指奧妙在何處,就連我也參詳不透。但聽你之言,它功用當在以介子納須彌,這等移星換物的寶物,世間又有幾枚?”
此時此刻已無須多言,這一枚扳指,與那混沌鞭實是同一道理。
自來禍不單行。
還未等無方子想出一二補天之策,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一個弟子匆匆跑進,向大然真君行了一禮,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事不好!道德宗太廣道長率百名弟子圍了山門,稱一個弟子被我羅然門抓走,要我們立刻交人。掌門差我前來報訊,請您即刻去大殿商議!”
大然真君哼了一聲,緩緩起身,隨那報訊弟子離去,將行到門口處時,他忽然回頭,向無方子冷笑道:“原來抓的是道德宗弟子,你還真是長進啊!”
無方子早已軟癱在地,哪還答得上話來?大然真君剛出殿門,又是一名弟子飛奔而至,人尚未至,就遙遙叫道:“大然真君,雲中居顧清拜山,要我們即刻放人!掌門請您即刻至大殿商議,不得有誤!”
大然真君聽了,即加快腳步,如飛而去。
一時間,殿中隻剩無方子一人。他喃喃地道:“不行,不行!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我得逃,我得逃!”
他突然一躍而起,就向殿外衝去,堪到門口時,忽然回首一望,見仙劍赤瑩,混沌鞭以及玄心扳指都還在殿中。無方子略一猶豫,即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返身回殿,要攜了三寶逃生。有此三寶在手,日後修道自然是事半而功倍,甚至開宗立派,也非奇想。
無方子戴上玄心扳指,抓起混沌鞭,手剛握住赤瑩劍鞘,赤瑩忽然一聲清鳴,自行離鞘而出,一劍沒入他的胸膛!
無方子倒吸一口氣,呼氣時吐出的卻是大蓬大蓬的血沫,中劍處炙熱難當,全身上下血液如沸。他低頭看著赤瑩的劍柄,顫抖的右手終於握上劍柄,卻再也無力將赤瑩拔出。
“這就是……墜凡塵的滋味啊……”無方子頹然倒地,雙目猶睜。
大然真君的身影悄然在殿中出現,看著無方子的屍身,長歎一聲,道:“你隨我多年,我本有心放你一條生路,奈何你貪念實在太重,唉!”
此時大然真君身後一眾弟子齊聲問道:“師父,現下當如何是好?”
大然真君木然道:“收拾好寶物,再割了無方子頭顱,然後一齊送到掌門處請罪吧!”
此時此刻,月已中天!
皓月當空,月華如水,映得下方萬裏山河凝霜。月下有一片萬丈大湖,湖麵平滑如境。
嘩啦啦一聲響,湖邊林中一群宿鳥衝天而起,向西方如電飛去!
這些宿鳥藍喙劍尾,雙翼如刀,翼尖一點朱紅,名為緋羽,素以靈覺敏銳,掠飛如電聞名於世,得列奇鳥之林。
這一群緋羽不鳴不叫,隻奮力振翼,拚了死力西飛,轉眼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那千隻被緋羽驚起的宿鳥,旋飛數周之後,未曾發現異樣,又紛紛回巢歇息去了。
月下廣湖,再次陷入寧靜。
一陣微風忽起,向湖邊吹來。這一陣風尚未吹到湖邊,風中即現出三個若有若無的黑影,修倏忽間越過了微風,已掠到湖心之上!
這是三名全身玄黑重鎧的武士,三張各不相同的猙獰護麵將他們的麵容都掩於其下,背後玄色披風展得筆真,不見一絲波紋。
為首一名武士斜舉一柄巨斧,左右兩名武士則各倒拖一把偃月大關刀。無論巨斧關刀,皆色作玄黑,不映萬物,不反月華。
三名玄甲武士不在空中浮飛,而是掠地奔跑,玄鐵戰靴靴尖龍頭隻在湖麵輕點一記,三人已越過萬丈平湖!
他們雖不當空馭氣而飛,但去勢如風,速度又不知比馭氣快了幾許!
皓月之下,本是平滑如境的湖麵上彈起了三滴晶瑩水珠,又徐徐落下,在湖麵上激起三圈漣漪,一環套一環,緩緩向四周擴去。
夜涼似水。
沉睡的大地上,但見一群緋羽如電西飛,而它們身後,三道若有若如的身影如輕煙般迅速接近,轉眼間就追上了這群緋羽!
緋羽群預感大禍臨頭,陣陣悲鳴,轟然四散!
那三個身影卻未有分毫停留,翻越重重關山大澤,一路徑自西去。
緋羽在夜色下亂飛一氣之後,才相信已然逃過一劫,重新聚成一群,回湖邊舊巢去了。
夜幕依然低垂。
三武士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傲然峰下,並未稍有停留,即舉步登峰。
一,二,三!
那為首武士第三步起步時人尚在峰腰,落足時已然登上八百丈傲然峰。他徐徐抬頭,仰首,凝望著十丈外,山門牌樓上那龍飛鳳舞的三個鎦金大字:羅然門!
嘶……
從那猙獰麵具的縫隙處噴出了一團淡淡寒霧,斜指向天的玄黑巨斧緩緩落下,通的一聲,斧柄沒入地麵。
百丈之內,石麵皆碎。
章十九塵間多少事三
羅然門山門內廣場上,兩派人馬正自對峙。一方是二百餘名羅然門弟子,另一方則是百餘名道德宗弟子。雖然道德宗弟子倉促聚集,其中雜有不少修為不高的支派弟子,但也有三十餘名莫幹峰本宗下山曆練的弟子,單是這些本宗弟子,即足可與二百羅然門弟子匹敵。是以道德宗弟子人數雖少,但絲毫不將二百羅然門眾看在眼裏,氣焰衝天,反將羅然門弟子壓得死死的。
此時道德宗暫時在此主持大局的太廣道長已被羅然門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請入主殿商議去了,同去的尙有雲中居顧清。
太廣道長剛率眾圍了羅然門山門,顧清忽飄然而至,張口就要羅然門放人。太廣道長雖素來目中無人,但也知顧清乃是雲中居年輕一代中最重要的人物,在很多場合,她的話可以說就代表了雲中居的意向。在放人一事上忽得如此強援,太廣道長自然樂得順水推舟,將顧清也拉入己方陣營。何況在莫幹峰上那數日,顧清與紀若塵關係有異,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就連紫陽真人曾向雲中居提親,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數。這太廣道長實是與太微、太隱兩位真人同一輩分之人,自然不會不知此事,就在這一節上,他也得對顧清另眼相看。
太廣真人與顧清自去羅然門主殿與大羅大然兩位真君商議放人之事,廣場中的道德宗弟子失了統領,可就不再那麽客氣。何況他們並不知道詳情,隻知紀若塵被掠,以為道德宗顏麵已然大失,言辭中當下就對羅然門弟子百般奚落,千般汙蔑,萬方挖苦,極盡挑釁之能事,恨不得立刻打上一場,以泄心頭之憤。羅然門弟子本也是驕橫慣了的,此刻卻遇上了道德宗這更驕橫無道之主,受此莫大委屈,也隻得忍氣吞聲,暗歎倒黴。
雙方正自劍拔弩張之際,這三名玄甲武士悄然出現在山門處,一時間人人須發倒豎,毛骨悚然,心中寒意陡升,就如被九幽黃泉中的惡魔給盯上了一般,瞬間即四肢厥冷,遍體也涼了個通透。
鏗鏘鎧甲摩擦聲中,為首那玄甲武士左手抬起,隻向羅然門山門一指,那十丈石製牌樓頃刻間遍布龜裂,轟然倒塌!
羅然門弟子皆又驚又怒,紛紛喝道:“來者何人!膽敢毀我山門?”道德宗弟子見了,即知來者多半是友非敵,當下退向一邊,靜觀其變。
為首武者提起玄色巨斧,沉聲喝道:“交出青衣小姐,可赦爾等香煙不滅!”他聲音極是沙啞,又雜著重重金屬摩擦之音,聽來實不象是人聲。
羅然門眾人正憋了一肚子陰火,無處可泄。現下既有人主動上門,供其紓解,豈會有放過之理?當下有一人越眾而出,麵透不豫,向三名玄甲武士戧指喝道:“何方狂徒,膽敢如此放肆……”
他話音未落,左首的玄鎧武士忽踏前一步,手中偃月大關刀高高擎起,斷喝一聲,向著十餘丈外那羅然門徒閃電斬下!刀風過處,不見地裂,未聞氣鳴,也無慘叫,仿似這一刀不曾揮下一般。
那十餘丈外的羅然門徒才喝罵到一半,忽然沒了聲音。他呆立原地,闊嘴半張,依舊是一副怒罵之態。然而眉心處已現出一條血線,正順勢而下。血線過處,人也一分為二,這才緩緩倒下!
刀威之厲,禍及池魚!不止是他,連立於他身後的七位羅然門人也紛紛身現血線,分屍倒地,隻一人要幸運些,不過是一條右臂離體而去。
一時間,廣場上鴉雀無聲。
玄甲武士這一刀之威,竟直達三十丈!
“啊呀!”斷臂者一聲遲來的慘叫撕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陣陣冰冷、陰寒的氣息從三名玄甲武士身上湧出,悄然蔓延至整座廣場。霎時間,廣場上金鐵交鳴聲不斷,羅然門弟子紛紛抖著手抽刀拔劍,亮出兵刃,就連道德宗也有十餘名弟子抵不住殺氣侵擾,不由自主地拔劍出鞘。一位年長的老道再三喝令,才令這些年輕弟子鎮定下來。他再一揮手,三十餘名本宗弟子立刻結成法陣,將支派弟子護在了身後。
一名羅然門年輕弟子驚嚇過度,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狂呼亂號,揮舞著手中鋼劍,向三名玄甲武士衝來。
皓月之下,惟見淡淡黑氣一閃。
右首那玄鎧武士刹那間已出現在那羅然門弟子身後,右手單持玄色關刀,斜指向天!
那羅然門弟子又跑出數步,這才頹然倒下,項中卻噴出一道血泉,一顆大好頭顱高飛數十丈,遠遠墜入無底深淵中去了。
廣場又是死寂一片,竟無人能看清那玄鎧武士這一刀是如何斬下!
羅然門下一名老者也頗有豪勇,臨此危勢,仍越眾而出,朗聲道:“來者何人,何故傷我眾多弟子?即使興師問罪,也當說個清楚才是。”
右首玄鎧武士緩緩落下偃月大關刀,冷道:“交出青衣小姐,可赦爾等香煙不滅!”他語聲與那為首武士如出一轍,同是沙啞中帶著大量金屬擦音,說的話也是一模一樣。
那老者實已拚卻了一死,當下又朗聲道:“我等並不知青衣小姐是誰。且容我先行稟告掌門,徹查全山,若有青衣小姐行蹤,再行告知,如何?”
這一番話實已等於討饒,但無論是羅然門人還是道德弟子,均不覺得那老者有何可以譏嘲之處。
這三名玄鎧甲士道行高深莫測,行事淩厲狠絕,出手不留餘地,就是將廣場上諸人屠盡,看來也非難事。
麵對如此敵手還能侃侃而談,那老者實有大勇,絲毫不墜了羅然門聲威。
為首的玄鎧武士忽緩緩提起玄色巨斧,淡淡地道:“不必多事,小姐就在此山。開路,上山!”
這最後一句乃是斷喝而出,朗朗晴夜下,猶如平空炸響一聲驚雷!
另兩名玄鎧武士偃月關刀一揚,也同時沉喝一聲!
三記驚雷在夜空中回蕩不絕,久久不散。三名玄鎧甲士的身影卻漸漸地變得扭曲模糊起來,猶如身處水中。
嚓嚓嚓嚓!
寂靜到了極處的廣場上響起數十聲輕響,首尾相接,彼此相疊,數十聲有如一聲,轉瞬則逝,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
這數十聲輕響過後,那三個如夢魘般的玄色身影已在百丈外的峰頂大殿處現身,正邁著方步,緩步入殿。
嘩啦啦,一片兵器落地之聲,五十三名羅然門弟子目光呆滯,緩緩倒地。他們屍身一觸地麵,即刻開裂,或梟首,或中分,或腰斬,全是一擊斃命!
血!
難以想象的鮮血汩汩而出,在青石地麵上蔓延,迅速染出了一道寬三丈,長三十丈的猩紅大道,直通上山!
紅路中央,隻立著那名老者,毫發無傷。
廣場上人人呆若木雞。
隻有血,還在流著……
地牢之中,紀若塵忽然拍了拍青衣,道:“援兵已到,我們該出去了。”
說話間,他即長身而起,深吸一口氣,而後低喝一聲!刹那間紀若塵周身上下光芒不住閃動,變幻不定,間或響起一陣輕微的劈啪聲。不多時,三十六根禁錮他道行的銀針一一爆開,化成了團團靈氣。頃刻間,紀若塵道行盡複。
他略舒展了一下筋骨,即向青衣道:“走吧!”
青衣道行實在太過低微,根本沒有禁錮的必要,且羅然門弟子也無人願意當著紀若塵的麵,動手給她施針,是以她倒是行動自如,不受禁錮之苦。紀若塵一說出去,她當即緩緩而起,盈盈跟在了紀若塵身後。
紀若塵既然道行已複,那這些鐵柵鏈鎖對他來說,就再不是滯礙阻澀了。他先是一掌拍散鐵柵上所有法陣機關,再生生拆下一根三尺鐵條握在手中,然後飛起一腳,踹倒了整麵鐵柵!
他引著青衣,沿著昏暗陰濕的甬道向上行去。剛轉過一個彎,前方忽然人聲鼎沸,腳步紛雜,五名羅然門弟子急急然自轉角處衝出。他們乍見紀若塵與青衣居然已脫困而出,當下齊齊一怔。
就在他們一怔之際,紀若塵驟然起步,身形似鬼如魅,若遊魚過隙,間不容發地自五名羅然門弟子中穿出,而後撲撲撲數記悶聲響起,五名羅然弟子搖晃數下,紛紛栽倒在地,兩眼翻白,就此暈去!
紀若塵雙手持棍,箭步向前,維持著這一姿勢久久不動。片刻之後,他才將目光從手中鐵棍上收回,轉而望了望狹小甬道中倒了一片的羅然弟子,然後又看了看手中鐵棍,如此反複,猶自不敢相信如此輕易就放翻了這許多的羅然弟子。
“公子。”背後傳來青衣一聲輕輕呼喚,才將紀若塵神思拉回。
紀若塵回頭一望,青衣竟盈盈向他行了一禮,道了聲:“多謝公子。”
紀若塵有些訝異地道:“這有什麽好謝的?你不是早就謝過了嗎?”
哪知青衣道:“公子適才所用兩種仙訣,有奪天地造化之功,絕非凡法,想必不到生死關頭,不肯輕易示人的。可公子卻不瞞著青衣,是以青衣相謝,是謝公子信任。”
紀若塵吃了一驚,倒未曾料想到這青衣修為極低,靈覺卻如此敏銳,竟能識得解離仙訣與眾不同。隻不過適才亂棍打倒一幹羅然弟子,純是出自本能,又哪裏是什麽仙訣了?
他苦笑一下,道:“這也沒什麽好謝的。”
“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輕輕一歎,一邊搜了羅然弟子身上可值一看的法寶,一邊道:“你叔叔一到,你就該隨他回去了吧?既然相處時刻無幾,那就率性而為,還講究那麽多禮儀幹什麽?”
青衣依舊極守禮地道:“是,公子。”
紀若塵再度苦笑一下,不再言語,持鐵棍當先行去。他才走出兩步,身後一陣柔風傳來,青衣竟合身撲來,緊緊地擁住了他!
紀若塵當即僵住!
背後傳來的除了她的如蘭氣息、溫軟觸感,又有一片溫溫濕濕的感覺在逐漸擴散。
青衣箍著他的雙臂緊了又緊,直是運上了平生之力,還惟覺擁得不夠。她突然全身一顫,忍不住哭出聲來。但她剛哭了一聲,即咬死雙唇,將其餘悲聲生生咽下,偶爾實在壓不住,才會嗚咽數聲。然而她雙肩震顫得越來越是厲害,卻是無論如何也抑止不住的。
紀若塵手抬起又放下,幾經猶豫,終輕輕握住了青衣死死絞在一起的素手,柔聲道:“你且安心回去,以後總有相見之日啊!”
青衣不答,隻是搖了搖頭,雙臂又緊了一分。
“你叔叔難道不會再讓你出來了嗎?”
青衣忽然收了悲聲,鬆開雙手。她雙手一開,紀若塵即如煙縱出,瞬間來到甬道轉角處,一棍無聲無息地擊下,一個羅然弟子正埋頭疾奔,頭剛探出轉角,後腦即挨了紀若塵一棍。這羅然弟子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就如伸頭給紀若塵敲一般,就是練也練不到這般巧法。
那弟子挨了這一棍,悶哼一聲,雙眼一翻,委頓於地。紀若塵將他拖過轉角,這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青衣。
青衣早已胡亂拭去了淚水,又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雙唇,方望向紀若塵,笑了一笑。
她秀目紅腫,隱泛水光,鬂發散亂,幾縷青絲垂下,更增淒豔。唇上鮮血雖已擦去,但那數個鮮紅齒印,又如何擦得掉?
紀若塵輕歎一聲,向她伸出左手。青衣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手。他忽然用力一拉,青衣一聲驚呼,已被他緊緊擁在了懷中!
青衣呆了一呆,雙臂一抬,也緊緊地擁住了他。
“為什麽?”紀若塵低聲問。
“公子,人妖畢竟殊途。叔叔擔心我的安危,今後……必不會放我到人間行走的。青衣以前說可以掩飾妖氣,其實是騙公子的。”
紀若塵雙臂緊了一緊,低聲道:“傻孩子,這我又怎會不知道?我宗後援一到,諒羅然門也沒有那膽子再為難我們,又何必叫你叔叔前來?”
“青衣……實不想公子為難。”
紀若塵一聲歎息,不再多說什麽,隻是攜著青衣的手,向外行去。轉過眼前的彎角,甬道就分出了三條岔路出來,看來羅然門多年經營,還是打下了不小的基業的。
紀若塵在岔路前略一駐足,即發覺左首邊的甬道中隱隱傳來腳步聲,於是攜著青衣衝入了右邊的甬道中。
此刻在羅然門大殿中,氛圍同樣凝重之極。
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坐於大殿東首,身後立著十餘名最得力的弟子門人,看上去頗具聲威。其中三名弟子分捧錦盒,內中裝著赤瑩仙劍,混沌鞭與玄心扳指,另有一名弟子則端著一個黑邊紅底的托盤,盤中所盛正是無方子的人頭。
大羅真君方麵大臉,身高體胖,體形比之大然真君還要大上一圈。與大然真君滿臉堆笑、全無氣節不同,大羅真君一臉威嚴,看上去頗有幾分掌門威嚴。
大殿西首處,太廣道長正襟危坐。他看上去五十餘歲年紀,吐氣如華,麵容清雋,相貌氣度與他身份極是相合,隻是他的目光偶爾間總會向那混沌鞭上掃上一眼,顯然定力還差了一分。
顧清依然是一身素衫,負手立於大殿窗邊,正自欣賞著傲然峰夜景。與以往身無長物不同的是,這一次她左手中多了一把古劍。
古劍青銅為鞘,劍鞘上既無圖飾,也無銘文,更不見分毫氣息透出劍鞘,根本辨不出鞘中究竟是何名劍。
大羅真君陰寒著臉,向太廣道人道:“道德宗雖然勢力雄強,但也不能如此不講道理。我羅然門已損了三名弟子,又奉上無方子的人頭、歸還了寶物,就因為交人慢了些,難道道德宗也要借此生事嗎?”
太廣道長哼了一聲,沉麵不語。他揣摩宗內諸真人意思,顯然是不妨大打一場,甚至有就此將羅然門滅了之意。且景霄、太微兩位真人正在趕來此地的途中,此時距離二位真人動身已近一個時辰,隨時都有可能到達,現又有雲中居顧清作為同盟,是以太廣道長底氣十足,步步進逼,定要尋些由頭出來,好激化事端,先打起來再說。
可沒想到大羅真君不光道行不低,處事也是滴水不漏。一上來不光盡還寶物,還備好了挑起事端的無方子人頭,可說給足了道德宗麵子裏子,太廣道人就是再蠻橫無理,一時間也難找借口。
惟一可以做些文章的,就是大羅真君遣去地牢提紀若塵與青衣的弟子已走了三撥,卻仍未見有一人回報,更別說見到紀若塵本人了。
但大羅真君又派出了第四批三名弟子,讓太廣道長也不好發作,隻有先等上一等再說。
大羅真君先用話將太廣道長扣死,又向顧清道:“顧仙子年紀輕輕,即有如此道行見識,大羅佩服之至。隻是紀若塵乃是道德宗弟子,未知與雲中居有何幹係,要勞動顧仙子仙駕光臨,開口要人?”
顧清聞言轉身,道:“我也久聞羅然門大羅真君素來能言會道。但顧清此來非與大羅真君理論,隻是來要人而已。若今日羅然門不能將若塵完好交出,那從此即是與我雲中居為敵,大羅真君三思吧。”
大羅真君重重一拍扶手,怒喝道:“顧仙子,你這也未免太強凶霸道了些!”
顧清淡然道:“今日就是強凶霸道了,你又能如何?”
章十九塵間多少事四
大羅真君臉色忽青忽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要讓他當場翻臉與顧清動手,卻還真未必有那個膽量,就是他有這個膽,一旦動起手來,隻會平白與了太廣道人口實。大羅真君心中早已千百遍的暗叫倒黴,天曉得雲中居怎會與道德宗聯起手來!若兩宗真的同心協力,就是青墟宮虛玄真人在此,也要退避三舍,暫避其鋒,何況他一個小小的大羅真君?
大羅真君乃是一派之尊,此情此景,無話也要找話說。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向顧清道:“顧仙子年紀如此之輕,恐怕代表雲中居說話有些不妥吧?若是天海老人在此還差不多!”
顧清望著大羅真君,忽然微微一笑,笑得大羅真君心下陣陣驚慌。
自見了顧清的那一刻起,他即處處落於下風,總覺一切都已盡在這年紀極輕的雲中居高弟掌握之中。
還未等大羅真君弄清楚顧清笑中含義,大殿中突然響起一聲冷笑,有人道了聲:“是誰在叫我啊?”
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太廣道長身旁的座椅中已多了一個禿頭老者,不是天海卻又是誰?隻是短短時間不見,他頭上那幾根稀疏毛發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頂著一個鋥亮光頭,倒也為大殿添了不少光輝。
顧清微笑道:“你還是來了。”
天海雙眼一瞪,向她怒道:“我不來怎麽辦?誰來給你鎮場子?我若不來,人家還不都把你當成了招搖撞騙之徒,這讓我雲中居臉麵往哪擱?”
大羅真君臉色極是難看,天海老人威名遠播,他自然是認得的。天海這幾句明著是訓顧清,實則句句都在罵他有眼無珠,不識泰山。
天海老人數落了一頓顧清,又盯著大羅真君,一字一句地道:“清兒所言即是我雲中居之意!你既然想要我再說一次,那我就重複一遍給你聽!今日若不將那該死的紀若塵完好無損的交出來,我立刻就掀了你這傲然峰!”
天海老人立威百年,說出的話豈同凡響?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當即麵色如土,太廣道長則是又喜又悔。喜的自是又得強援,悔得則是剛剛顧慮太多,事事講究以德服人,先要占個理字,結果無所作為。看這雲中居一老一少行事,那才叫霸氣威風,自已畏首畏尾的,哪有一點正道之首的風範?道德宗實力比之雲中居隻強不弱,又是此樁風波正主,可現下氣焰風頭卻完全被雲中居壓了下去,他太廣道長辦事不力的印象,恐怕從此要深植諸位真人心中了。這又如何叫他不悔?
天海又轉向顧清,哼了一聲,道:“這回滿意了?你始終空著這把椅子,就是等我來呢吧?就你這點小小心思,還想瞞得我?”
顧清先是笑笑不答,忽然麵色一肅,望向羅然門山門方向,雙眉微皺,嗆的一聲,古劍已然出鞘!
天海也收起了玩世不恭之色,麵色凝重,吐出一口濁氣,悶聲喝道:“好凶辣狠絕的妖氣!”
大羅與大然真君麵麵相覷,不明所以。太廣道長也是一頭霧水,但他頗懂機變之道,見顧清古劍出鞘,也將佩劍提起,橫放膝上,以備萬一。
嘶……。
殿門外似是有一頭洪荒巨獸呼了一口氣,大殿中刹那間寒氣彌散,冰寒徹骨,又有一股濃濃的血腥氣蔓延開來,中人欲嘔。好端端的一個富麗堂皇的羅然議事殿,轉眼間就成了人間修羅場。
嚓嚓數聲輕響過去,兩扇二丈殿門突然裂成了數十塊,轟然倒塌!
羅然議事殿這兩扇門以精鋼為芯,赤銅包皮,厚尺半,闊二丈三,高二丈,實是堅固之極,也奢靡之極,沒想到竟被來人揮手間就給碎了。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駭然之餘,也無比心痛。
三名玄鎧武士步入了議事殿。深黑如墨的鎧甲縫隙中不時透出數縷淡淡黑煙,將三人籠罩在煙霧之下。大殿中燈火雖明,他們卻仍如置身於夜色之中。
為首玄鎧武士看了一眼羅然弟子手捧的混沌鞭,沉聲道:“小姐在此,奪人!”
大羅真君早憋了一肚子悶氣。道德宗人多勢眾,雲中居蠻橫無理,但總還肯坐下來論個理。可這三個目中無人的家夥毀門而入,徑要拿人!當下他再也忍耐不住,起身喝道:“爾等何人,敢來羅然大殿撒野?”
右首玄鎧武士關刀一舉,斷喝一聲,偃月關刀遙遙向大羅真君橫斬而去,刀氣所及,連大然真君也波及在內。
這二位真君遠非尋常羅然弟子可比,當下急運真元,周身大放光華,皆浮空而起。大羅真君手中多了一把二尺短劍,晶瑩剔透,劍身上有點點星斑。大然真君胸腹間升起一塊龜紋古盾,盾中央鐫一個先天八卦。
箏!
如一記最高亢的鳳鳴聲響過,大殿中瓷瓶玉盤紛紛炸碎,無一幸免,十餘名羅然弟子也搖搖晃晃,道行最低的兩人耳中標出兩條細細血線,緩緩倒地,竟生生被這金鐵交鳴之音給震死了!
鳳鳴聲一息,大羅大然二位真君即當空而墜,麵色赤紅,如欲滴出血來。大然真君龜盾中心先天八卦圖忽然一亮,然後居中分開,裂成了上下兩半。大羅真君手中飛星古劍劍鋒上也多了一個小小缺口,劍身光芒暗淡已極,幾乎與凡劍無異。
大羅與大然跌坐椅中,神色驚駭欲絕,隻死盯著自已身體,不敢稍動分毫。他們身上綢衫忽然橫裂開來,露出一身白白淨淨的肥肉。
白肉上忽現一道豔紅細線,妖異之極!
刹那間,殿中幾乎所有目光都已聚集在那兩根紅線上!
紅線徐徐向肉內沒去,白嫩得如新藕般的肌膚隨之裂開,露出膚下嫩生生白中透紅,又滲著些油的新肉來。
好在兩根紅線隨即消去,大羅真君最終傷深七分,大然真君則要重些,傷深寸半。這傷雖然不輕,可也不致命。兩位真君在生死渡口處打了個來回,此時方敢吐出了屏著的一口氣,一時間麵如土色,汗下若雨。
天海老人雙眼微眯,沉聲道:“無盡海?”
“……洪荒衛!”那為首的玄鎧武士應道。
通!
又是一聲悶響,為首玄鎧武士巨斧斧柄重重頓在地上,刹那間方圓五丈內輔地青玉皆化為齏粉,五丈外的青玉卻安然無佯,於是持斧玄鎧武士的腳下,就這樣出現了一個無法更加工整的圓。
這個圓甫一形成,大殿另一端即響起一聲悶雷,輔地的十餘方青玉驟然炸飛上天,一個恰好立在那裏的羅然門弟子連哼都未來得及哼一聲,就隨著青玉衝天而起,重重地撞在大殿橫梁上,隻聽得一片骨裂聲,眼見得是不活了。
鋪地青玉飛起後,殿中地麵又噴出大量泥沙碎石,現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坑下一聲女子驚呼,兩個纏在一起的身影衝天而起,正是紀若塵和青衣。看他們那略顯張皇無措的姿態,顯然不是自己願意跳出來的。
為首那玄鎧武士一見青衣,披風下即刻湧出大團其濃如墨的黑霧,將他整個人都罩於其中。他橫端巨斧,雙膝一彎,大喝一聲,一躍而起,即向紀若塵與青衣衝去!
為首那玄鎧武士殺氣衝天,氣勢如山,妖氣一出,殿中玉石俱碎,此時方才盡顯修為!他這一躍,殿中眾人隻覺得耳中嗡的一聲,腦中陣陣眩暈,刹那間隻覺不是那玄鎧武士躍起,而是這整座大殿驟然沉了下去一般。
持斧玄鎧武士動作看似呆澀遲緩、沉重如山,實際上卻是快到了極處,那些羅然弟子眼睛還盯著他立足處時,他已然出現在紀若塵身後,巨斧高擎,當頭斫下!
另兩名玄鎧武士則各向前一步。他們步法如煙如幻,說不出的詭異,一步踏出,已到天海老人身前,偃月關刀帶出一片青蒙蒙光華,分從左右向天海斬去。
天海雙目深處亮起一點精芒,浮空而起,兩拳前各凝成一團耀眼之極的金色光球,而後吐氣開聲,一聲大喝,雙拳分別迎上左右偃月關刀!
嚶!
殿中響起一陣奇異的尖銳嘯聲,雖不響亮,但其利如針,讓人聽起來隻覺得說不出的難過,就如有萬千利針透耳而入。
四名手捧寶物的羅然弟子皆不及抬手掩耳,臉色忽紅忽白,如是數次,終於七竅流出細細血線,晃了數晃,倒地身亡。自洪荒三衛一到,這議事大殿已成了鬼門絕域,稍立得久一些,往往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那些幸存的羅然弟子再也不敢多呆,發一聲喊,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
天海老人凝於空中不動,座下八仙椅卻無聲無息地爆成輕煙。兩名玄鎧武士偃月關刀則顫動不已,騰騰騰連退七八步,每一步落下,丈內青玉盡碎。
兩名玄鎧武士剛剛立穩腳步,天海老人卻已到了他們麵前,雙手迎風一晃,已成丈許多的金色巨掌,然後向兩名玄鎧武士輕輕一推!
玄鎧武士隻覺初時惟有一道輕風襲來,這一道輕風瞬間就化成了三道、五道、乃至無窮無盡,再柔的風匯得多了,也會變成狂風怒潮,何況這是天海老人以雲中秘法催運而出的罡風?這成千上萬道風流向各各不同,互相交織撞擊,去向瞬息萬變。別看這道道柔風均是含鋒不顯,不動殺意,但擋錯了其中任何一道,就會身不由已地被接踵而來的萬千罡風推送至千丈之外。
天海老人年輕時與人爭雄,就是仗著這一法訣,向來不懼圍攻。
兩名玄鎧武士低吼連連,手中偃月關刀嘯叫不已,化成一團黑氣,刹那之間,也不知斬出了幾千幾萬刀!
天海老人兩隻巨掌瞬間裂成漫天碎金,這一擊竟然被破了!但天海老人身影早已消失。
為首玄鎧武士巨斧向紀若塵與青衣之間斬下,斧正高擎之時,一把古劍忽如天外飛來,從旁擊至,劍尚在遠處,劍鋒上已生成一根若有若無的柔絲,輕輕纏繞在斧柄之上。
章十九塵間多少事五
恰如情絲纏繞,巨斧雖有萬鈞之力,但在一縷柔絲的牽拌下,去勢竟也微顯滯澀。
平淡無華的古劍劍尖又是微微一顫,又是萬千柔絲散出,輕輕巧巧地纏繞在斧柄之上。這些柔絲纏得恰到好處,正是巨斧斧柄受不上力的一點,因此僅是微微一牽,巨斧去勢立偏。
那玄鎧武士側首一看,見顧清正在數丈外馭劍飛來,手中古劍顫動不休,瞬息間即有萬千變化,每一下變化皆對準了玄鎧武士身上甲葉間的縫隙,劍雖未到,意已先至,且她周身真元已聚至滿點,在那玄鎧武士眼中,此時的顧清有如一輪初生朝陽,光耀萬裏!
若他一個應對不善,被顧清一劍擊實,那時她周身真元將盡在此劍傾出,縱是他道行通天,也必不好過。顧清這一劍,實已窮盡變化之能事。
這玄鎧武士平生所見,道行比顧清高的人與妖也不知有多少,但卻未有一人能如顧清這樣傾全部真元於一擊之中,這一擊中了顧然是石破天驚,若是不中,她也將無力再戰。然而顧清可非是那全無策略的莽夫,此劍一出,想要不中,卻也是甚難。
玄鎧武士身形突然在空中一凝,然後雙臂運力,大喝一聲,巨斧驟然下落,斧鋒隻進一分即停!
這一斧之威,足以開山辟地,卻驟發而停,這玄鎧武士一身道行,實可用深不可測四字形容。巨斧雖停,斧中所含如嶽威勢卻轟然爆發,瞬間震斷斧上所纏萬千柔絲。
顧清麵上血色盡去,一人一劍就此凝在空中。她這萬千變化的一劍,竟發不出去!
玄鎧武士巨斧一頓,反以斧柄後挫,斧柄處黑光乍現,凝成一個猙獰獸首,向空無一人的殿心衝去。獸首剛一成形,天海老人即如鬼魅般在他身後一丈處出現,一拳揮出,其威已使萬物無聲!
拳斧一觸,即輕飄飄的分開,獸首幻象均消而無蹤,殿中依是萬籟俱寂,不聞分毫之音,實不知是世間本寂,還是大音希聲。
天海老人本無跡可尋的身法忽呆滯如石,沉甸甸地墜到地上,還連退三步,麵色殷紅如血。玄鎧武士仍在空中,隻是披風炸成萬千碎絲,背後黑甲盡碎,二尺斧柄已扭曲得不成樣子。
他又嘶吼一聲,巨斧一提,竟還能一斧那紀若塵斬去!隻是斬到中途,巨斧忽然掉了個頭,刃鋒向後,斧背朝前,這其疾如電,其重逾山的一斧,刹那間已變得柔若春水。這一斧眼看著就要落在紀若塵的後腦上,將他輕輕拍暈。玄鎧武士的左手同時探出,已抓向青衣肩頭。
此時此刻,顧清已不及援手。天海老人則又已被兩名關刀鐵衛合圍,一時間無法脫身。
就在這因果已定的瞬間,紀若塵忽然一低頭,玄色巨斧擦著他的頭皮掠過,隻震碎了他束發的絲絛。
無盡海、洪荒衛這必中的一斧,居然讓他給躲了過去!
不隻是如此,紀若塵攬著青衣腰身的左手順勢發力,帶得青衣也橫移一尺。玄鎧武士的巨掌貼著她的青衫掠過,又抓了一個空!
彈指一揮雖短,達者已足以移山河、定乾坤,庸人卻還不及思索究竟發生何事。
洪荒衛與天海老人、顧清已是連番激戰,形勢幾度易轉,但實際上不過是電光石火般的一瞬,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呆坐椅中,隻一雙眼轉來轉去。他們此刻仍不敢稍動,生恐體內洪荒衛餘勁未消,惟怕離座而起,身軀就會中分兩半。而那一眾羅然弟子,不過剛逃出數步,全然不知身後早已戰得滄海桑田。
紀若塵與青衣被那持斧武士自土中震出,一路翻滾著向上,此時此刻不過剛剛在空中穩住了身形而已。青衣道行極低,偏又感覺敏銳,早被轉了個七葷八素,渾不知身在何處,自不必說她。紀若塵道行雖遠較青衣為高,但在洪荒衛與天海老人眼中,那高也是極為有限,就是在場的這些羅然門弟子,道行也皆壓過了他去。
總而言之,紀若塵即屬於那理所當然應被無視的一類。
他這一避一讓,除了快些之外,實則沒什麽奇處。但動作渾然天成,時機恰到好處,這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的出人意料。那玄鎧武士做夢也未想到自己這一擊一抓會失手,是以所有後招皆是用來對付天海老人的,此刻都落到了空處,不由得身形一滯。
但他隨即運力,強行收住巨斧去勢,將巨斧如風車般轉了一圈,又以斧柄插入紀若塵與青衣之間,微微運力一震,終將二人分開,然後一把抓過了青衣。
紀若塵道行畢竟低微之極,那洪荒衛稍一留意,他即再也取不得巧,被斧柄上無可匹敵的大力震得向後飛出,眼睜睜地看著青衣落入人手。
此即他左手忽然傳來一陣溫潤滑膩的觸感,原已被顧清握住。她掌心中隨即透入一道熾熱光流,將紀若塵體內縱橫不休的斧氣一一化去。紀若塵也自悄然運轉解離仙訣,搬運數次,方將洪荒衛那狠厲強絕的妖氣盡數消了。
顧清一抓住紀若塵,拖著他向大殿一側倒飛而回。而那玄鎧武士似也不願與她糾纏,反手將青衣擲向殿中空處,而後又如雷般怒喝一聲,巨斧帶著攝人心魂的厲嘯,如濤如潮般斬向天海!
這為首玄鎧甲士一回戰圈,局勢登時逆轉!
三名玄鎧甲士隻攻不守,每一記斬擊皆如山之重,威勢無倫,直欲斬盡殺絕,不留分毫活路。這一場惡戰短兵相接,每一刹那都有以十以百計,毫無花巧、但憑真元修為硬拚的攻防。三名洪荒衛以極詭異步法,運極深厚真元,出極狠辣招勢,殺得天海老人一時間惟有招架之功,未有還手之力。
這樣的惡戰中,即無發動道法的閑瑕,也無念頌真言的餘地!
此時顧清拉著紀若塵剛剛落地,眼見天海老人處境堪危,古劍再提,就欲再入戰圈。但她古劍尚未齊肩,眼前忽然一花,一名洪荒衛忽舍了戰圈,踏著如煙如火步伐,斜拖偃月關刀,瞬間就出現在顧清眼前,一刀向她攔腰掃來!
這一刀雖然狠極,卻留有餘力,也不難閃躲。但隻要顧清一閃,背後的紀若塵就完全露了出來,看來他的真實目標乃是紀若塵。
顧清纖纖五指驟緊,清喝一聲,完全舍了自身防護,古劍劍尖帶起一溜淡青色真火,一劍向那洪荒衛麵具眉心處刺去!
那名洪荒衛暴喝一聲,其聲如雷,向顧清迎麵衝來,刹那間激得她青絲飛揚,古劍去勢立緩一分。得此空當,他已自顧清身邊閃過,手中偃月關刀反轉刃鋒,如電般紀若塵當頭敲下。
紀若塵寧定看著襲來的偃月關刀,雙手揚起,竟欲以空手夾住那玄色偃月關刀!
那名洪荒衛大吃一驚,以紀若塵這點微末道行,竟也想以一雙肉掌斷他的關刀?就是讓他拍上了關刀,也絕無可能稍阻關刀去勢半分。但那洪荒衛顯然深通搏兔也當用全力之訓,當下運起全身真元,關刀去勢驟快數倍,完全不與紀若塵雙掌碰觸,力道卻還是輕柔綿軟,剛足以將紀若塵拍暈。
紀若塵空運起了解離仙訣,手上動作卻遠遠跟不上偃月關刀,隻能眼睜睜地關刀當頭敲來。
隻是他麵前飄揚的幾根散亂長發忽然斷了!
紀若塵隻覺得眼前一亮,緊接著視線內就是無窮無盡的光海,再也看不清殿中任何景物!
大殿中突然現出一道光柱,下入地底,上透殿頂,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其長幾許!
這一道光柱幾乎是貼著紀若塵鼻尖穿入地麵的,那洪荒衛關刀收勢不住,一刀斬在光柱上。光柱刹那間幻化出黃綠藍赤褐五色,深依五行相克之道。那洪荒衛隻覺關刀上傳來一道淩厲無倫的大力,措不及防之下,當即被擊得向後飛出!
光柱隨即消去,現出當中一柄鬆紋古劍,正插在紀若塵身前。
殿中忽然響起一聲清朗長笑,一人道:“想劫若塵為質?想得倒好!”
殿頂早已破了一個大洞,一人自洞中飄然而下,道不盡的灑脫出塵,正是道德宗景霄真人到了!
景霄真人長笑未已,人在空中已是一個轉折,似緩實快,淩空向倒飛而出的洪荒衛追去。他右手一招,鬆紋古劍一聲龍吟,自行躍入手心,一劍向那洪荒衛咽喉封去。那洪荒衛尚未回力,眼見得已無封擋之力。
景霄真人果不負一脈真人之名,揮灑自如,動如行雲流水,談笑間已將置那洪荒衛於死地!
另一名洪荒衛見了,也舍下天海老人,偃月關刀斜揮而上,斬向景霄真人腰際,若景霄真人不回劍自保,這一刀即要將他腰斬!哪知景霄真人身周忽然現出四張金底紅邊的符咒,四符一出,那洪荒衛即動彈不得,偃月關刀再也無法寸進!
持斧洪荒衛忽然躍起一丈,巨斧虛空緩揮一周,那四張咒符即刻消逝無蹤。
但他此舉豈能沒有代價?背心早被天海老人虛按一拳,一時間碎甲紛飛,玄鎧後部徹底毀壞,露出了背心處虯結的肌肉以及縱橫交錯、不知有多少道的傷疤!
符咒一消,那把偃月關刀已如出閘猛龍,轟然擊出!景霄真人無奈回劍一擊,一聲金鐵之音後,那洪荒衛已被硬生生地壓落於地。
殿頂破洞中,太微真人須發飛揚,徐徐降下。他四符被消解於無形之中,麵有怒色,左手劍指一領,自右至左一劃,九張各不相同的咒符一字排開,繞身緩緩轉動。
大殿中忽陷一片死寂之中,惟見九張咒符同時亮起,燃燒!
鳳舞九天!
夜幕之下,宏偉之極的羅然議事大殿本是巍巍如山。但在刹那絕對死寂之中,大殿中驟然亮起無法形容的強光,一道粗大之極的光柱穿出殿頂破洞,沛然而起,直衝天際!強光如浪,自羅然大殿每一道門戶,每一扇雕窗中湧出!
強光中,兩個胖胖身影如飛而出,瞬間越過數十丈距離,方敢停下,正是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此時議事殿中已完全化作人間煉獄,稍多呆一會,即會有性命之憂,是以二位真君再也顧不得顏麵,飛奔出殿,遠離這事非之地。
兩位真君稍得喘息之機,即互望一眼,均又是惱怒,又是慚愧。這羅然議事殿乃是羅然門最重要之所,花費了二位真君無數心血建成,此刻道德宗、雲中居與無盡海反客為主,在此處大打出手,他們身為地主,卻連觀戰的資格也沒有,如何不怒?如何不羞?
羅然大殿中強光忽斂,靜了一靜,然後一連串驚天動地的炸雷響起,呼的一聲,整個殿頂竟衝天而起,轉眼間即消失在茫茫夜天之中,直把兩位真君看得目瞪口呆!
他們此時才隱隱覺得自己剛才舉動頗有急斷之智,也不能說是如何羞恥。
聲聲炸雷之中,一物忽然從羅然大殿中飛出,當頭向兩位真君砸下。兩位真君大吃一驚,此刻大殿中飛出之物,他們又哪敢去接?當下分向兩邊閃開,任那物重重落地。
撲通一聲,塵埃四起,那物忽然一聲痛呼,又把他們嚇了一跳。兩位真君忙細細看去,見那哪是什麽物事,而是道德宗太廣道長。他此時躺在地上,哼哼嘰嘰,連爬都爬不起來。兩位真君奪路而逃時,太廣道長自恃道行,留於殿內未出,最終也沒比兩位真君多呆了多久。
兩位真君相視一笑,心中登時平了。
此時羅然大殿中忽然亮起一片淡淡黃光,其柔如水,光輝所到處卻是威能消石毀玉,好端端一個羅然大殿,被這黃光一浸,轉眼間即消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九根宏偉銅柱屹立不倒。九柱徑一丈,以赤銅澆鑄而成,上刻無數真言法咒,如今能曆經諸劫而不毀,可見羅然道法也非無一可取之處。
兩位真君見了如此威勢,膽戰心驚,又悄悄向後退去。
此時羅然殿內,修羅場中,忽然響起一個柔柔的女子聲音:“你們再不住手,我即自決於此!”
刹那間光消雷隱,巽風四散,大殿重見皓月。
青衣立於殿心,雙目含淚,一雙素手間牽一根青絲,正橫在自己喉前。三名洪荒衛成品字型分立她周圍,三衛盡管披風盡消,鎧甲破碎,足下三灘碧血正逐漸擴大,但那舍我其誰的氣概,依然如故!
三衛之前,天海老人居中立著,景霄與太微兩位真人分立左右,也在望著青衣,麵色複雜。
為首的洪荒衛重重踏前一步,巨斧當胸一橫,沉聲道:“你們速送青衣小姐回去,我在此斷後!”
雖直麵正道三位名滿天下的宗師,這全身鎧甲盡碎的武士卻橫斧傲立,竟是要將三人盡數擋下!
另兩名洪荒衛也不遲疑,分抓青衣左右雙臂,斷了她手中青絲,就欲攜她離去。
青衣急叫道:“若塵公子一直是救我的,他不是惡人!你們別打,別再打了!我隨你們去見叔叔就是!”
青衣的話雖然語無倫次,但場內皆是有大智慧之士,一聽之下即明白了大半。兩名洪荒衛一怔,聽得青衣願隨他們回去,即將她緩緩放下。
當下天海、景霄與太微真人將紀若塵叫來一問,三言兩語間即明白了事情經過,均覺這一場激戰實是有些莫明其妙。好在三方鬥得雖凶,但洪荒衛對紀若塵未動殺機,天海與景霄、太微兩位真人手下也留有一分餘地,終沒釀成大禍。
三人盤問紀若塵時,那持斧洪荒衛在一旁也聽了個明白,當下緩緩向後退去,沉聲道:“即是如此,我等即護送青衣小姐回去了。他日有緣,當再行討教!”
青衣深望紀若塵一眼,又看了看顧清,似是明白了些什麽,神色忽然一黯,轉身默默隨著三名洪荒衛離去。
其實不論是天海老人還是景霄、太微兩位真人,暗中均十分忌憚無盡海,不願事態發展至不可收拾之局,此時皆默不做聲,暗許了那三名洪荒衛回去。
顧清一直在看著青衣,此時忽然上前一步,向洪荒衛道:“請三位留步。”
持斧洪荒衛緩緩轉身,再次立上險位要地,將同伴們擋在身後。
顧清行到天海老人身邊,在他耳邊低語數句。結果不光天海麵色大變,連一旁豎著耳朵旁聽的道德宗兩位真人也麵色古怪,皺眉思索起來。
“不行!”天海老人斷喝。
哪知顧清麵色一沉,冷道:“此地是我說得算吧?”
不知為何,天海老人竟不反駁她這句,隻是搖頭不住道:“不行!絕對不行!真是豈有此理?”
顧清哦了一聲,向天海微笑道:“那麽,天海師……。”她這一個師字拖得頗長。
“住了!”天海老人暴喝一聲,打斷了顧清的話,忙向景霄與太微兩位真人望了一眼,頗有張皇之意。
見兩位真人均是一頭霧水,天海老人方恨恨地道:“好好!你厲害!反正此事是你的決定,回山後掌教怪罪下來,與我無關!”
顧清淡笑道:“一切自有我來擔當。”
天海老人哼了一聲,向那持斧洪荒衛道:“請三位告知你家主人,青衣小姐以後若再在人間界行走,我雲中居將負責維護安全,若有人敢為難於她,即是與我雲中居為敵!”
青衣以手掩口,一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名洪荒衛也大吃一驚,麵麵相覷。
天海老人怒氣猶自未平,哪知景霄真人與太微真人互望一下後,景霄真人也向那為首洪荒衛一拱手,竟道:“煩請回複你家主人,若青衣小姐在人間行走,我道德宗也願盡綿薄之力!”
天海大吃一驚,看看顧清,再看看道德宗兩位真人,實不知是他們瘋了,還是自己瘋了。
那三名洪荒衛顯然也是一頭霧水,比之天海好不到哪裏去,但此刻護送青衣回去乃是第一要務,於是持斧洪荒衛向諸人微施一禮,即率眾離開,轉瞬間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殿中諸人皆明白,他這一禮,是謝諸人對青衣的回護之諾。
洪荒衛與青衣一走,天海老人也隨即離去,景霄和太微兩位真人則去處理羅然門餘眾,一時間,九根銅柱當中隻留下了紀若塵與顧清。
看著淡淡定定的顧清,紀若塵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一晚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他腦海中已然是一片糊塗,片刻後方稍理出一個頭緒,先是問道:“你怎會在這裏?”
顧清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掌心中有一顆紫金小鈴,道:“你求救煙火一出,此鈴即會鳴響,並標示出煙火的方位地點。嗯,這是紫陽真人贈我的。”
看著立在麵前的顧清,紀若塵心越跳越快,竟有些不敢直視她的傾世容顏,好半天才期期矣矣地問:“那你接下來……要去哪裏?”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著紀若塵,直把他看得左顧右盼,不敢與她視線相接,方道:“當然是……洛陽。”
章二十豈必消無蹤上
洛陽。
洛陽乃天下名都,南望龍門,北依邙山,東逾瀍水,西至澗河,洛水橫貫其間,向為東西交通要衝,素有“河山控戴,形勝甲天下”之譽,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因適逢盛世,既無人禍,亦無天災,又得地利之便,其富庶與繁華,不下於帝都長安。
整個洛陽城被洛水一分為二,洛水西北方乃皇城宮城所在,殿宇樓閣星羅棋布,王侯府第鱗次櫛比,皆是金碧輝煌,氣派非凡。餘下即是官吏私宅和百姓居所,設三市百坊,布局狀若棋盤。即使是一般市井之家,也是雕梁畫棟、黛瓦粉牆,其富庶程度,可見一斑。
城中有三市,洛河北有北市,河南有南市,另在西南角還設有西市。俱是店肆林立,酒旗招展,熱鬧非凡。南來北往之客,多喜停留於此。
當紀若塵終立在洛陽城前時,仍有些不敢相信這一路的旅程會是如此輕鬆。
羅然之後,再無險阻,紀若塵一路遊山玩水,輕車直行,不半月即到了洛陽。這一路上遊山玩水,欣賞沿途風土人情,又有顧清同車相伴,無論是溫山軟水,還是荒山野嶺,在紀若塵眼中皆成了說不出的美景。
不知是羅然門一役震懾了暗中覬覦的宵小,還是因有顧清相伴隨行,這一路走得平平安安,順暢無比,就是七絕嶺與葭陰關這兩大群妖聚積之所,也是驅車直過。
洛陽城西門十裏處,早停了一輛四乘馬車及三十名披堅執铖的甲士,一個三十左右的文士正立在官道旁,翹首向官道盡頭張望著。他生得長眉細目,白白淨淨,五縷細須隨風拂動,很有些儒意仙風。此時已是四月初,河南道一帶剛入暑季,正午時分的太陽直射在這全無遮擋之處的官道上,蒸得那些高大肥壯的戰馬都無精打采。然那文士神態從容,雖在烈日是暴曬多時,也不見他流一滴汗出來。
遙見載著紀若塵的馬車自官道盡頭現身,那文士麵露笑容,折扇一合,迎上前去。馬車一停,紀若塵即下了車,與文士見過了禮。將到洛陽之時,顧清即說師門有事要先行處理,自行離去,是以此刻車中僅紀若塵一人。
那文士先是向紀若塵一禮到底,然後方含笑道:“在下徐澤楷,現在洛陽王帳前作個幕僚,見過紀師叔。師叔遠來辛苦,請先到寒舍歇息,明日再去與李王爺相見。”
紀若塵知徐澤楷雖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但實際上早已年過五旬,十五年前就已奉命下山,而自己真實年紀不過二十,徐澤楷論年紀實則當自己父親都有富餘,此刻卻態度恭謹,口稱師叔,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別扭。
紀若塵當即拱手道:“澤楷兄實在是太客氣了,我年紀尚幼,今後這師叔二字還是免了吧。”
徐澤楷搖頭道:“我宗三千年傳承,諸事有序,不可逾越,此事萬萬不可。且師叔要在塵間行走,這身份輩份還是相當有用的,師叔日後便知。”
紀若塵再三推辭了幾回,都拗不過徐澤楷,隻得隨著他登上了持铖甲士護衛的那輛華麗馬車。這輛四乘馬車可比紀若塵來時那輛馬車華貴得多,車廂內鎦金為紋,紅綿作墊,踏腳處是黃銅縷空花格,內置香爐,縷縷輕煙,嫋嫋而上。
紀若塵剛在車廂軟榻上坐下,即覺得一股脂粉俗豔之氣撲麵而來。車中刻下雖隻他與徐澤楷二人,但顯然廂中曾有過不少香豔之事。紀若塵久居太上道德宮,這多年來聞的是仙煙,見的是玉台,把玩之物哪一件不是靈氣充溢之物?是以此刻被俗香一衝,當即有些無法消受,眉頭略皺。
徐澤楷見了,頗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道:“師叔,你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此刻想必覺得這塵俗繁華實是俗不可耐。不過這俗世繁華也有俗世繁華的好處,而且師叔此行修的就是俗務,這一關無論如何是要過的。”
紀若塵點了點頭,心下忽然一驚。他又哪裏是什麽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了?
就在五年之前,他還不過是個塞外客棧中跑堂打雜的小廝,每日裏營營役役,隻為求一頓溫飽。這洛陽王府的馬車,出塵處當然不及太上道德宮仙家氣象,可是富麗精細處實也不惶多讓,若在五年之前,這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生活。僅僅五年之別,就已看不上這塵世繁華了?
回想山上五年,自推知謫仙一事後,哪一天他不是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時日夕用功,還惟恐不夠勤力,隻覺得飲茶喝水都是在空耗光陰。隻是歲考連戰連捷,漸漸激起了他少年的爭雄之心,見了顧清之後,他更是恍然惚然,幾不知此身是在何鄉。下山後屢遇強敵,卻又能化險為夷,特別是諸派皆對道德宗三字敬畏有加,紀若塵隱隱的就有了些自高自大之心,哪還有當初那謹小慎微的心態?
其實他心中明白,如今一切浮華,甚至於顧清對他的另眼相看,細細想來,恐怕都有七八分是因這謫仙二字。或許惟有青衣是不因謫仙二字而來,但她也是大有來曆之人,又出現得過於巧了,因此紀若塵於她來意也未有十分把握。
人心如海,他年方二十,哪能就探得到底,尋得到邊?
也即是說,真相大白的一日,他就將被打回原形,萬劫而不複。
這一日,遲早會來。
“師叔,您有何不適嗎?”
徐澤楷的一聲問,將紀若塵驚醒過來。車廂頂有一麵銀鏡,紀若塵微一抬頭,即看到自己麵色蒼白,隱隱有冷汗滲出,也難怪徐澤楷會有如此一問。
他勉強笑笑,道:“你多慮了,我隻是想起路上荒廢了許多光陰,誤了功課,是以心中不安。”
徐澤楷當即恍然,笑道:“久聞師叔勤勉之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不過以澤楷愚見,修修俗務,無論於個人藝業還是我宗基業均大有好處。師叔天資舉世無匹,日後乃是我宗中興之望,這一門功課不可或缺。”
若是片刻之間聽得天資舉世無匹幾字,紀若塵定是嘴上推辭,心中暗喜。可是此刻聽來,險些再出一身冷汗。
兩人一路談談說說,轉眼間就入了洛陽城。洛陽城門處立著拒馬尖木,二十軍卒披甲持刀,正在盤查出城入城的百姓。此時正是高峰,無論城內城外,都排了不短的隊伍。
車隊為首兩名甲士一聲吆喝,三十鐵騎速度分毫不減,擁著馬車衝進城去,驚得那些立在路中央的百姓紛紛走避。守城軍卒本是一臉跋扈,此時見了馬車上的洛陽王徽記,慌忙跪倒一地。直至馬車行遠,方敢起身。
紀若塵在馬車中早看到了一切,默然不語。幼年流浪之時,這些披甲持銳的軍卒於他來說就是如妖如魔,避之惟恐不及。此刻卻受了一地軍卒跪拜,人生如夢,原是不虛。
不一刻馬車已停到了徐澤楷府上。
這間府第高牆深院,灰牆碧瓦,兩扇黑漆大門上鑲著顆顆碗口大小的銅釘。門口兩座石獅,四株古木,顯得氣勢堂堂。此時大門緊閉,旁邊隻開著一扇角門,幾個肥壯家丁搬了條木登坐在角門旁,頗有氣焰。
僅從這一座府第即可看出,徐澤楷在洛陽王駕前地位不低。
入府之後,徐澤楷即將紀若塵引至密室之中,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門。徐澤楷府內雖是雕梁畫棟,頗為富麗,但僅在正堂幾間房間中設了簡單法陣,功用無非是夏日送涼,遇冬取暖而已,與尋常富貴人家無異,實與他道德宗出身不甚相符。
然而此間密室大為不同。
室中陳設簡單,以碧玉為輝,立著一排書架,當中一張小幾,兩把椅子。
紀若塵甫一入室,即發覺靈氣有異,或明或暗、縱橫交錯的靈力足有數十道之多,除了六個隔絕窺視探測的法陣外,還有五個或對內、或向外的攻敵法陣。
徐澤楷似是沒有看到紀若塵麵色有異,向其中一把椅子一讓,道:“師叔請坐。”
然而紀若塵皺緊眉頭,卻是不坐。
那張椅麵上看似平淡無奇的木紋裏,實則隱藏著一個極為精巧的法陣。法陣靈氣掩飾得幾近完美,若不是剛剛恰好靈氣波動了一下,就連紀若塵也不會察覺到這張椅上還有著這樣一個法陣。
紀若塵雖知徐澤楷乃是同宗門人、紫陽真人指定的接引之人,萬不會加害自己,可是他實是不願就此坐在一個用途不明的法陣上。
徐澤楷見了紀若塵的猶豫,就已明白是怎麽回事,當下微笑道:“師叔果然了得,單是這靈覺一項,即是當世罕見!師叔請放心,椅上法陣乃是針對外敵而設,隻有先行啟動過,再有外人坐上,方會引發陣中所含真火。但凡身懷三清真訣之人,都不會引動法陣的。”
當下徐澤楷端過紀若塵那張椅子,自己坐了上去。紀若塵也不好再推辭,隻得坐上了另一張。不過這張椅子雖也無異樣,但他知道上麵也定是有個同樣法陣的,因此雖是勉強坐下,但渾身都不自在。
兩人好不容易坐定,紀若塵將紫陽真人的信交給了徐澤楷。徐澤楷展信,連看三遍,方才將信紙一撕,當中又落下一片薄如蟬翼的紙片來,遞了給紀若塵,微笑道:“這是紫陽師祖與您的密信。”
紀若塵接過秘信,指尖一彈,已有兩粒血星飛入眼中,於是那張看似空無一物的薄紙上逐漸顯出數行字跡。此乃道德宗秘法,非受信人不能讀信上內容。
信上確為紫陽真人手跡,隻是不知道為何不直接告訴紀若塵,而反要徐澤楷轉交。紀若塵先將疑惑存下,展信細觀。
“洛陽此行,無須顧忌,也勿有是非之心,萬事當依澤楷安排而行。遇事而不能決時,須執虎狼之心,行仁義之事,謹記。”
紀若塵重讀一遍,將每一字都記在心底,然後方才將信一揉,一道真火將其燒得幹幹淨淨。
章二十豈必消無蹤中
次日清晨時分,紀若塵即隨著徐澤楷向洛陽王府行去。洛陽王李安今日將在聽鬆樓擺宴,款待紀若塵。這位洛陽王與當今天子一樣喜好修道,聞聽道德宗又有高弟來到洛陽,當即喜不自勝,早早就定了今日的宴席。
宴席本排在中午,但徐澤楷言稱李王爺生性近道,王府中供養著許多有德有道之士,很是值得一見。紀若塵本以為李安同尋常官宦貴胄之家一樣,養的都是些小門小派的無名之士,但徐澤楷既說值得一見,那這些人定非等閑之輩。隻是修道之士求的是長生飛仙,而非俗世富貴,既然道行有成,不去遊曆修仙,何以會屈就於這王府之中?
洛陽王府座落於天子行宮之側,占據了整座坊間,殿宇巍峨,重樓疊翠,其泱泱氣度不言自顯。府內一應宮苑台閣,俱是朱漆金釘門,翡翠琉璃瓦,白玉作階,以金為牆,富麗堂皇處僅比天子行宮略差一線而已。
馬車從王府西門而入,緩緩停在了薈苑之中。此苑由四座獨立院落及一座臨水樓台組成,乃是洛陽王用來暫安天下有道之士的場所。
徐澤楷引著紀若塵直入樓台二樓。這二樓全部打通成一間大廳,通透敞亮。大廳各處錯落有致地放置了一些奇花異草,增了幾分雅致,確是個賞景聽鬆品茶飲酒的好所在。此時廳中已然坐了三人,其中兩個中年道士臨窗而坐,另一邊則坐著個長髯老者。
徐澤楷入廳後先向三人一禮,那三人當即起身回禮,顯然對他相當看重。紀若塵看那老者麵目慈祥,有三分敦厚,三分清靈,靈氣聚而不散,即知老者修為不淺。而那兩個中年道士更是了得,真元滿而將溢,一眼望去,就如腹內有一片洋洋光海般。紀若塵知三人修為均要較自己高上太多,都相當於三清真訣中上清之境,當下肅然起敬。
徐澤楷先向那老者一指,含笑道:“這位是碧波洞宗然宗長老,宗長老的碧水玄冰咒乃是當世一絕,我是非常佩服的。”
那老者聽了,笑得極是歡暢,當即拱手道:“好說,好說!一點雕蟲小技,哪裏入得澤楷先生法眼?”
徐澤楷又向兩位道士一指,道:“這兩位是來自七聖山的龍象天君與白虎天君。兩位天君道行是極強的,諸法皆通,可就說不出究竟哪一項才是他們的絕藝了。”
龍象天君生得極是黑壯高大,麵相奇異,雖未知是否真有龍象之力,倒是頗有幾分龍象之相。而那白虎天君比之龍象天君矮不了多少,卻是精瘦如柴,隻一雙細長眼睛精光四射。
兩位天君顯是極傲慢的,此刻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番,見他年紀輕輕,道行又淺,除了左手上一枚用途不明的扳指外,周身上下再無一件象樣法寶,當下都將他當作了徐澤楷的子侄後輩,此來想求個進身之階而已。
不等徐澤楷介紹,龍象天君即一屁股坐回椅中,大手一揮,大大咧咧地道:“澤楷先生為人是沒得說的,你放心,這孩子既然是你引見來的,日後我等自會照應著。”
徐澤楷笑容不改,先謝過了龍象天君的美意。那白虎天君四下張望一回,見再無旁人進來,當即問道:“澤楷先生,今日李王爺專門設宴相待的是哪位貴賓,怎麽還沒到來?”
還未等徐澤楷回答,衣袖就被紀若塵一拉。紀若塵貼近了他,運起真元,以極低的聲音問道:“這七聖山,不是邪宗嗎?”
徐澤楷微微側頭,笑意不變,同樣低聲回道:“現下大家同殿為臣,所以不分正邪……”
紀若塵驀地想起紫陽真人信中所言‘勿存是非之心’,當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那白虎天君目光炯炯地盯著這邊,忽地冷笑一聲,道:“小家夥,現下大家同為李王爺辦事,共事一主,何來正邪之分。”
紀若塵麵色如常,心下卻大驚,暗忖自己以本宗秘法耳語,別派之人若是道行沒到八脈真人那一步,休想聽了去。可這白虎天君怎麽看也不象能與本宗真人比肩的樣子,他究竟有何秘法,能將自己的話給聽了去?
徐澤楷微微一笑,道:“白虎天君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通曉天下之事,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以天君的眼光,看破我們心中所想,並不如何為難。”
紀若塵知徐澤楷言下之意自是說白虎天君純是猜測而來,並非真的聽得到他們說話,當即釋然。隻是白虎天君光憑一點蛛絲馬跡就能猜得如此之精準,的確是有幾分本領。
白虎天君對徐澤楷這幾句話顯然相當受用,當下笑得一雙長眼全然成了一道細縫,連帶著對紀若塵的印象也好了起來。他也大手一揮,對紀若塵笑道:“你運氣不錯,能有澤楷先生這麽個長輩。今後有什麽事盡管開口啊,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啊,對了,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徐澤楷聽了,當即向旁一步,將紀若塵讓了出來,含笑道:“這位是我道德宗紀若塵紀師叔,大家今後多親近親近。”
“師叔!?”龍象天君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師叔?!”白虎天君一聲呻吟,跌坐椅中。
“正是。紀師叔目前暫列紫陽真人門牆。”徐澤楷含笑道。
白虎真君突地精神一震,身形一彈,瞬間已到了紀若塵麵前,笑得真摯燦爛,拉起了紀若塵的手,親熱之極地道:“我說紀小兄年紀輕輕怎麽就有如此修為呢!看您周身上下沒有一件法寶,原來心境修為已到了直指本心、不假外物的境界啊!做兄弟的虛長幾十歲,心境修為卻還遠未到這個境界,慚愧,慚愧!日後大家多親近!多親近!有什麽事盡管開口,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
紀若塵感受著手上傳來的若大力道,臉上陣青陣白,現下他終於明白了徐澤楷剛剛為何反複強調白虎天君‘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了。這等翻手雨覆手雲的見風使舵之功,確非常人可比。
他這邊廂還未反應過來,龍象天君忽然一躍而起,刹那間也到了他的身邊。別看龍象天君身形高大健碩,這一躍輕如煙,迅如風,直是念動即到,令人歎服。龍象天君大聲道:“你既然是澤楷先生的師叔,那麽雲風仙長定是認得的了?”
紀若塵一頭霧水,道:“你是說雲風師兄?那是常見麵的啊!”
啪!
龍象天君雙掌一合,將紀若塵的左手拍在其中,緊緊握住,然後大嘴一咧,黑臉上當即綻開一朵如龍似象的笑容,連聲道:“紀小兄,日後若回山時,務要替我多多問候雲風仙長!雖然已是十年不見,可是雲風仙長當年的教誨我還謹記在心,隻恨正邪有別,不能上西玄山拜會他老人家一下。”
紀若塵隻有連連點頭,哪裏說得出話來?如此看來,這龍象天君也是‘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之人,並不比那白虎天君差了。
隻是,紀若塵心中微覺疑惑,素來隻見雲風道長庸庸碌碌,光顧著忙些雜事俗務,並無任何出奇之處。怎麽在這龍象天君口中,卻是如此敬重?
當下廳中的氣氛又自不同,龍象與白虎兩位天君搬了自己椅子,一左一右坐到了紀若塵身邊,胡侃猛吹起來。他們喧賓奪主,倒把徐澤楷晾在了一邊。
好不容易等到洛陽王賜宴時刻,紀若塵才算擺脫了這尷尬時刻。
聽鬆樓上早已排開宴席。此席雖說是家宴,但席上所列仍是山珍飛鳥,遊魚鼇龜,無所不包。單是那十六圍碟所盛,就已極盡工巧之能事。這一席所費之資,足當尋常百姓一歲用途而有餘。
當紀若塵等人入席時,洛陽王李安已坐於主位,等候著眾賓到來。當時達官顯貴宴賓,要在眾賓到齊後主人才會入席,李安貴為封疆之王,有帶甲任官之權,論起權勢當朝已無幾人在其之上,卻首先入席,虛位以待,可見對眾賓禮遇之隆,也顯其氣度與眾不同。
行前徐澤楷早一一向紀若塵交待過禮儀規程。雖然修道之士不拘俗禮,但基本之儀仍不可廢。
宴隻有一席,賓客共有九人,皆是形象各異,道行深厚之輩,看來李安於識人上確有獨到之處。席中惟有一個女子,紀若塵倒曾有過一麵之緣,即是當日塞外奪人那一役曾經出現的景輿仙子。事隔多年,景輿樣貌反而更顯年輕,隻是紀若塵已自一瘦弱少年長大成人,氣度風采全然不同,看上去景輿倒沒有認出他來。
待賓客坐定之後,李安高舉金樽,離席而起,朗聲道:“常言道仙凡有別,想我李安本是一介凡夫俗子,能得諸仙抬愛相助,不知是幾世方能修來的福份。若無諸仙鼎力相助,我李安焉能有今日?諸仙皆是餐風飲露之士,這一席俗酒本難入口,奈何府中粗陋,倉促間沒什麽準備,還請諸仙海涵。”
說罷,李安即向諸賓施了一禮。諸賓都紛紛還禮道:“王爺客氣!”
李安實已有四十二歲,但保養得極好,望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欣長,麵貌清雋,一雙鳳目頗為狹長,望而知有貴氣。論起輩份,李安乃是當朝天子親侄,自幼便受寵愛。他以皇親貴胄之尊,卻又如此謙衝淡和,也難怪能夠延攬得這許多道中之人為自己臂助。
李安待諸賓靜了一靜,又道:“今日這一席,一來是為答謝諸仙多日來相助之情,這二來,則是為道德宗紀若塵紀少仙接風洗塵,紀少仙年紀輕輕即能有如此之位,就是他日位列仙班,那也是指日可期。本王何幸,能結識得如此人物!”
紀若塵正自暗中觀察著席中賓客及李安,此刻聽得李安點到了自己的名字,當即起身謙謝。他本就生得英俊,山中五年,授業解惑的均是修道界泰山北鬥之類的人物,又見多了尋常修道人畢生也難得一見的法寶,更是身懷仙訣,不知不覺間,氣度已自不同。
眾賓早已看出他未佩法寶,也就更是欽佩。這人心說來也是奇怪,紀若塵未報身份之前,在眾人眼中,身無法寶自是寒酸之相。待知了他的身份輩份,不佩法寶立成了修心有道之兆。
接下來,則是酒宴歌舞,賓主盡歡。
徐澤楷本就隱為諸賓之首,紀若塵既然是他師叔,當然更居上座,因此與徐澤楷分坐李安左右。白虎龍象二天君道行深厚,本應第次坐之,但他們兩個同時坐到了紀若塵的一邊。那白虎天君時時與紀若塵低語自不必說,龍象天君也總是扭過巨大身軀,尋著些話題與紀若塵搭訕。
眾賓皆知七聖山二位天君乃是出了名的見風使舵之徒,此刻見他們如此賣力地向紀若塵示好,心中不免又將紀若塵看高了一線。洛陽王李安見了,也是若有所思,開始著意結納起來。
紀若塵五年隱忍,性子上早已不喜張揚,象今日這樣成為宴上主賓,實是令他渾身不自在。好在座上大多是修道之人,就連李安也是自幼修煉,小有一點道行,因而話題自然而然的就轉到了修仙訪道上來,這多少讓他自然了些。
紀若塵身懷解離仙訣,對一切靈力寶氣均是洞若觀火,是以他雖然於各宗各派的道法都不了解,但談論時對各家所長所短均有論述,見解往往一針見血,直指本源。在座諸賓皆大為驚異,漸漸收起小覷之心。
紀若塵慣於察言觀色,幾句之後即知眾人反應不對,於是再也不提自己見解,有人問起修道上的問題,隻推說自已年輕道淺,沒什麽見識。他這一謙虛,眾人反而更是肅然起敬,心道他如此年輕就能拜在紫陽真人門下,果然能常人所不能,古來又道名師出高徒,紫陽真人代掌道德宗門戶,所選的徒弟自然也是了不起的。
這一席酒,直從午後吃到日暮,方才散了。李安酒意上湧,腳步已有些虛浮,不得不回後宮休息。臨散席前,他堅持要紀若塵暫住薈苑,那裏最好的一間院落還空著,等日後再慢慢為紀若塵選擇寓所居處。二位天君也在一邊大為附和,紀若塵卻之不過,隻得應了。
薈苑中一應仆從侍女都已俱全,紀若塵又無行李,直接就搬了進去。龍象白虎二位天君又搬了幾壇私藏好酒,硬要與紀若塵把酒夜談,直鬧到天明才肯歸去。
兩位天君私藏好酒與凡酒大不相同,酒勁極烈,餘韻無窮。三人喝了一晚,也都有了薰薰之意。
兩位天君搖晃著回房之時,洛陽城城門剛開。
蒙蒙晨光中,隻見遠處官道上如飛馳來一輛輕車。拉車的四駕駿馬膘肥體壯,雄俊異常,趕車的車夫威嚴自生,馬車又是華貴之極,守門的軍卒還未看清車身上的標記屬於當朝哪位王爺,馬車已穿門而過,直入城去了。
那些守門的軍卒剛剛不敢攔,現下自也不敢追,隻能在心中暗叫聲倒黴。
馬車車窗上的錦簾忽然拉起,露出了一張即冰且媚,堪堪令人窒息的容顏。她緩緩掃過街兩旁的民宅酒樓,怔怔地想:“這裏就是洛陽了嗎?果然繁華呢!可是……現下已經到了洛陽,我又該幹些什麽?”
洛陽城上,黃星藍立在雲中,看著那一輛馬車筆直向著洛陽王府而去。此時一個中年道士穿雲而出,立在了她的身邊,道:“夫人,我已知會了徐澤楷,他現下正在洛陽王府外候著呢!”
黃星藍點了點頭,又哼了一聲,看上去仍有些怒意未休,道:“這個若塵啊,真當此行是來遊山玩水的嗎?也不緊著些趕路,害得殷殷繞著洛陽城足足轉了半個月!趙師弟,你說殷殷會不會看出我們的布置來啊?”
那姓趙道人沉吟一下,方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殷殷小姐這個……不熟地勢,想必是看不出來馬車其實一直在繞著洛陽兜圈子。”
黃星藍點了點頭,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當下放下心來。
章二十豈必消無蹤中下
“小姐,洛陽到了,請下車。”
車窗的錦簾又掀了起來,張殷殷怔怔地看著不遠處磚紅色的高牆,巍峨的牌樓,紅漆鑲銅的大門,以及門口四個衣甲華麗鮮明的武士,渾然不知所以。
她看了半天,方自問道:“到了?”
“到了。”
“可是……”張殷殷再向車窗外望了一會兒,根本認不出眼前是什麽地方。其實這本是她生平頭一次到洛陽,馬車停在任何地方她都不會認得。張殷殷麵上難色越來越濃,一雙手緊緊抓著車門,咬著下唇,磨磨蹭蹭的,說什麽也不肯下車,實在躲不過去,隻得反問道:“你知道我要到什麽地方?”
車夫笑道:“當然知道,這裏就是了。”
張殷殷大吃一驚,道:“怎麽可能,連我……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你又怎麽會知道?”她下山前一心隻記得奔洛陽尋那紀若塵去,這一刻真到了洛陽,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輕率。且不說她根本就不知道現下紀若塵是否在這洛陽城內,即使他在洛陽城內的什麽地方,若大個東都,幾十萬戶人家,讓她上哪兒找人去?是以一進洛陽城,她就已然犯難,既然一時半會兒不知上哪兒,那還不如賴車裏的好。
她雖然身懷天狐秘術,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畢竟是第一次下山,孤身立在這麽大的一個陌生都市中,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
那車夫微笑道:“小姐路上曾經跟我說過要尋一個道德宗弟子,哪,您看,車邊站著一位先生,看上去象是有道之士的樣子,小姐要找誰,不妨過去問問。”
張殷殷奇道:“我跟你說過?我怎麽不記得了?”
“小姐肯定說過。”那車夫頷首道。
事已至此,張殷殷似乎已找不到什麽賴在車上不下來的借口。她秘術一成,即刻氣勢洶洶地要上洛陽找紀若塵,此刻真的到了洛陽,那一顆心卻瘋了一樣地跳起來,隻覺得哪怕在這車上多呆上一刻,也是好的。
她正猶豫間,哪知徐澤楷已來到車邊,含笑一禮,道:“請問小姐有什麽吩咐?”
張殷殷正自心慌意亂,完全沒注意到徐澤楷已到了車窗前,此時聽得他的聲音,驟然一驚,抬頭望去。
兩人目光一接,張殷殷雙眼中忽然湧上一陣淡淡彩光,瞳色幻變,即幽且深,徐澤楷登時隻覺得口幹舌燥,麵紅耳赤,周身氣血翻湧不定,正是道心定力將消之象。他大吃一驚,連忙閉緊雙眼,退向一邊,叫道:“小姐手下留情!”
張殷殷啊了一聲,這才省覺自己不經意間又用上了蘇姀所授秘術。不過她秘術初成,發時動念即行,收時可不大容易。當下張殷殷默頌心訣,徐徐收了秘術,方向徐澤楷問道:“你是道德宗弟子?”
徐澤楷此時已恢複如常,微笑道:“我姓徐,名澤楷,乃是太常宮紫陽真人再傳弟子。看小姐傾世之姿,莫非是殷殷小姐?”
“你也認得我?”張殷殷雖然被他誇獎得心中有些歡喜,但她畢竟聰明,已隱隱嗅出了些陰謀的味道。
徐澤楷麵色不改,道:“宗內弟子又有哪個不知殷殷小姐呢?就是若塵師叔,這幾天也經常提到小姐的名字。”
張殷殷本已漸漸平靜下來的心驟然亂了,她低呼一聲,道:“紀若塵?他提到我了?都說了些什麽?他人在哪裏?”
這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倒有些讓徐澤楷不好回答,他略一推敲,即向不遠處的洛陽王府一指,道:“若塵師叔正在裏麵歇息。”
吱呀一聲,馬車車門已開,張殷殷帶著一道寒氣從車廂內飄下,立在了徐澤楷麵前。她一出馬車,才真如離了父母嗬護的孩子,頃刻間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寧定下來,斜瞄了一眼徐澤楷,冷冷地道:“帶我去見他。”
張殷殷心情一寧,立刻又恢複了即冰且傲的樣子,周身隱隱透出寒意。徐澤楷立時全身一震,接連後退數步,才垂首行禮,道:“殷殷小姐請隨我來。”
說罷,徐澤楷即當先向洛陽王府行去,這一路上,他隻覺得背心處的寒意越來越盛,心中的血卻是不住變熱,滿腦子裏皆是她的一顰一笑。徐澤楷心下大驚,知道道心已有所動搖,當下駭然加快了腳步,非但不敢再回頭看她一眼,連接近她一點都不敢。他暗中想著:“殷殷小姐習的是何秘法,怎的這般厲害?!”
守府的武士早得了徐澤楷吩咐,自不會攔阻張殷殷。實際上四名武士立在當場,盯著張殷殷,其實早已看得呆了,一顆心幾乎就要跳出腔外,就是沒得吩咐,他們又哪會去攔阻?
徐澤楷一路疾行,幾乎是逃一樣地引著張殷殷來到薈苑紀若塵的居處,方自垂首道:“若塵師叔就在裏麵,我先回避了,以後殷殷小姐有事,盡管吩咐。”他仍是不敢看張殷殷,甚至於不敢接近她,急急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薈苑。
張殷殷飄到院門前,輕卷羅袖,慢抬皓腕,正欲推門之際,旁邊院落中突然傳出一聲暴喝:“呔!大膽妖孽,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你嚐嚐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旁邊院落院門大開,龍象天君挪動著巨大身軀,擠出了院門,叉腰一立,一雙琥珀色的奇形大眼向張殷殷怒瞪過來。張殷殷麵若寒霜,迎著龍象天君的目光,冷冷地瞪了回去。
龍象天君與張殷殷目光一接,如雷般的聲音立刻弱了三分,氣焰也直降一半。但他道行高深,七聖山道法又另走別徑,對張殷殷秘術抗力要較道德宗弟子強得多。是以他催動真元,出玄田,入紫府,刹那間連轉三輪,體內重新大放光華,眼中凶光再現,大踏步向張殷殷行來。
眼見得他龍象天君就要大展神威,施法收妖!
誰知龍象天君一大步跨出,腳尖竟又落回了原處,這如風如火的一步居然沒能前進得一寸!
龍象天君背後忽然探出一張長臉,原來是白虎天君。他剛剛一把抓住龍象天君的腰帶,將龍象天君硬生生從半空扯了回來,再向張殷殷凝視了一眼,一雙精光四射的細眼驟然張得老大。
張殷殷黛眉微皺,一雙如雪素手緩緩提起,裙擺微微飄揚,周身不住透出冰寒氣息,轉眼間,她即已擺出一個姿勢,氣勢滿蓄,眼看著就要動手。
白虎天君本在呆呆看著,此刻見了她這一姿勢,立刻渾身一顫,臉上瞬間堆滿笑容,連連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們認錯人了!紀若塵就在那院子裏,您請便,請便!”
張殷殷愕然間,白虎天君又在龍象天君耳邊低吼一聲:“笑!”
龍象天君幾乎是本能反應,咧開大嘴,衝著張殷殷吼吼地笑了兩聲。他不笑還好,這一笑,恰如龍象合鳴,張殷殷臉色一白,立刻退了一步。
白虎天君忙向張殷殷行了一禮,飛也似地將龍象天君拖回了院落,啪的一聲,將院門緊緊關起。隻是院內兩位天君的話音還可以隱約聽到。
“幹嘛阻我伏妖!”龍象天君咆哮道。
“她可不是妖!”
“胡說!就算她不是妖,也必與妖脫不了幹係。那一身狐氣掩飾得雖好,可休想瞞得我的耳目去!你就是恁地膽小,所以道行總也過不了那一關。”
白虎天君冷笑道:“若沒有我,你道行再高,又活得到今天嗎?那女孩兒身上是有狐氣不假,但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觀她身上之氣,那青中可是透著紫金!這豈是普通的狐氣?那是天狐之氣!”
“天狐?”龍象天君倒吸一口冷氣。
“你想想看,有史所載以來,一共出過幾頭天狐?哪一頭不是當世罕見的大魔頭?那是我們七聖山這種小門派招惹得起的嗎?而且看她剛剛準備施術的姿勢,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人!”
“誰?”龍象天君聲音都有些顫了。
白虎天君吸了一口氣,以極低的聲音道:“蘇姀。”
“蘇姀!!……唔唔唔!”龍象天君一聲大吼,聲如龍吟,又似百頭巨象齊鳴,其音直衝雲宵!隻是他一聲喊剛剛到一半,巨大的聲浪突然自中而斷,隻餘下低低的唔呀之聲。
吱呀一聲,另一座院落的院門忽然打開,那碧波洞的宗然宗長老探出頭來,剛向張殷殷看了一眼,就聽到了龍象天君的叫聲。他從容敦厚的笑容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一道輕煙般縮回院中,啪的一聲大響,院門已緊緊關上!
這邊院落之中,白虎天君豎著耳朵聽了半天,方鬆開了捂住龍象天君大嘴的手。白虎天君這一抓也是大有學問,拇指扣死龍象天君顴骨,四指勾住他下頜,如此以鎖骨之術,方才按得牢實他那張大嘴。
白虎天君恨恨地向龍象天君看了一眼,怒道:“早晚被你害死!”
龍象天君大嘴一得自由,立刻道:“你快去看看那女孩住在哪裏!”
白虎天君大吃一驚,聲音都顫了,道:“你還想去伏妖?”
龍象天君哼了一聲,雙眼一瞪,道:“伏什麽妖?我是想著咱們還有幾壇好酒,外麵是不大容易弄得到的,待晚上夜深人靜時給她送去,再好生賠罪!”
龍象與白虎二位天君私藏好酒乃是專為修道人所備,與尋常烈酒自是大不相同。世俗美酒入得修道人之腹,用不了片刻功夫,即會被真元化得幹幹淨淨。是以道行越深,反而越是難過酒癮。因此在修道之士眼中,那真元消不去、化不盡的,方為好酒。
昨晚紀若塵與龍象白虎二位天君飲了一夜,聽了無數修道界的奇聞逸事,直到一夜過去,二位天君攜來的兩壇好酒壇底朝天,方才散了。
紀若塵數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那些酒即香且暖,在腹中盤旋不去,就如存了一盤溫水一般,久久不散,讓人昏沉沉、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他也試著運過真元,但這酒卻分毫不肯如他的意。若要用解離訣消了,他還真有三分舍不得。
這麽一猶豫的功夫,酒意早已上湧,紀若塵往床上一倒,就此昏昏睡去。
這一睡又深又香,紀若塵隻覺得數年以來,還從未有如此放鬆地睡上一覺的時候。
正沉眠中,他的心忽然大跳一下,似乎本該是空無一人的房間中突然多了什麽出來。
紀若塵刹那間出了一身細汗,驚醒過來。這一醒,他立刻感覺到床邊的確多了一道氣息,淡青中閃爍著紫金光,變幻無方,完全捉摸不透究竟是人,是妖,抑或是其它的什麽。
紀若塵知已命懸人手,當下心中懊悔無地。他不敢稍動,隻緩緩睜開了雙眼。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隻手。
這隻手羅袖半挽,露出了一截如脂似玉的小臂,渾圓潤澤,如出塘新藕;肌膚若霜雪般白,又透著潤潤柔意,幾若透明。纖纖五指張開,長長的尾指微微翹起,恰如一株幽蘭。五片柔白中透著淡粉的指甲,則似那蘭瓣上的露珠。
這隻手就這樣凝在他眼前,掌心中托著一隻青花瓷碗,碗上升騰著幾縷熱氣。那碗其薄若紙,瓷質晶瑩如玉,顯是隻極上品的碗。
可是和那托碗的玉手一比,這價值百金的碗,立刻就成了土甕瓦罐。
章二十豈必消無蹤下
紀若塵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那一隻托碗的手,依舊傲然挺立在那裏,白得耀眼生花。
紀若塵吸一口氣,就此屏住,目光終於自那纖手一寸一寸地上移,看過她的肘,她的臂,她的肩,然後在那高高揚起的下頜及半點櫻唇上停留半晌,方才繼續向上,迎上一隻斜睨向下,冰、媚、傲中又帶著一線殺機的眸。
一對上那變幻不定、深邃若海的眼眸,紀若塵心神一漾,驟然間發覺自己似已溺斃在那淵深之海,完全不能呼吸!房中靜寂之極,時間也似凝止於此。唯有他那一顆心,仍在撲通撲通地跳著,並且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滿室皆聞!
她唇角上悄然多了一點笑意,那笑,居高臨下,有些傲慢,有些自信,還有些自得,卻又讓人看不出真實含義。
“若是再不起來,這碗粥可就涼了。”
她的聲音柔柔膩膩,說不出的甜美迷人。隻是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從中品味出一絲殺意,就如一泓帶冰的水,令人見而生寒。其實,無論她說碗中盛的是稀有珍藥,又或是絕世奇毒,紀若塵都不會吃驚,可是她端來的,難道隻是一碗粥嗎?!
她似冰,她如火,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和一碗平平無奇的粥聯係起來。
紀若塵慢慢抬身坐起,一雙眼始終沒有離開她的眸。那變幻莫測的眼中多了一點得意的笑,旋又被迷離的色彩給淹了下去。
那一隻凝於空中的纖手慢慢地動了,延著一道柔美的弧線,徐徐收了回去,如一朵夜蘭,合攏了帶露的花瓣。
而那隻餈碗,尚在空中凝定了片刻,方才緩緩下落。紀若塵慌忙接住。碗上仍帶著她的餘香,一觸到她的手,紀若塵登時全身一震。
瓷碗細膩柔滑,卻又冰涼無比。
她收手,起立,轉身,款款飄行到室內桌旁,又徐徐坐下,以手支頜,就此柔柔地、定定地望著他。
她這一動一靜,一頓一挫,看似簡簡單單的起行坐定,實則暗合天韻,雅致天然,紀若塵就似是聽到了一首樂府新詩。
桌上早擺了四色菜碟,內有精美細菜,清淡爽口,正宜解酒。
紀若塵瞄見了那一桌菜,才省覺自己已端著粥碗呆坐了半天。他宿醉剛起,腹中正在饑餓,當下三口兩口即將碗中清粥喝了個幹幹淨淨,但一雙眼卻仍緊盯著她,顯然是食而不知其味。紀若塵隨手將粥碗放到一邊,下了床,也在桌邊摸索個位子坐下,隨手拿起筷子,就要去夾菜,可是連下三筷,卻都落在了碟外,那一副失魂落魄之態,已是顯而易見。
隻因他一雙眼,始終未曾離開過她的臉。
她雙唇微開,那殷紅唇中淡淡吹出一縷寒氣,飄蕩著,撲落在了紀若塵的臉上。
啪的一聲,那一雙木筷掉在了桌上。
她凝望著紀若塵,師父的話一句一句又在心底緩緩流過:“這天下男子啊,骨頭都是酥的。一見妖嬈之姿,定會生不軌之心。你若待他稍稍與眾不同,他就會以為你已對他另眼相看,青眼有加,妄自生出那非份之念。你須做的,即是先與他行得近些,待他心生綺念時再行離去。任他百般糾纏,也不去理會。俗語有雲,妻不若妾,妾不若偷,偷不若偷不著。這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人心不足,天下皆是一般。”
還記得,她當時曾問:“如此說來,豈非讓他一世都得不到,就是贏得徹底了?”
蘇姀幽幽歎息一聲,道:“輸贏豈是這麽好論定的?你贏了他一次,卻要輸卻一生與他。你若是輸了,心有不甘,怕也要付了此生與他。”
“這麽說來,豈不是怎樣都是輸?”
“從你定要贏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然輸了。”
“這……怎麽會這樣?”
蘇姀歎道:“天下女子,若有了三分姿色,即是不幸之始。若如你這般有了傾世之姿,不論是誰,怕都要在情這一字前輸得幹幹淨淨。”
她當時搖了搖頭,道:“我對這些情啊愛的才無興趣!我隻是要幹淨利落地勝他一次就行。”
蘇姀微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撫了撫她的秀發,道:“你隨我習藝已是一年有餘。等你見到他後,若他完全認不出你來,那即是你贏了一場。若他認得出你,可就是先輸一陣了。去吧!”
她滿腹疑惑地離了鎮心殿,回想起來,自己與他已有相當一段時候未見,可這點時光,就能讓紀若塵認不出自己嗎?
待回到房中攬鏡自照時,她盯著銅鏡中那集了冰傲媚於一身的女孩足足有一刻時光,才敢相信,那真的就是自己。
一年多的時光,蛹早已化蝶。
她收回了遐思,重新望向了坐在麵前的紀若塵。他的手舉在空中,依然維持著持筷夾菜的姿勢,可是筷子早掉落在桌上,他卻猶自不知,隻是呆呆地盯著她看個不休。
她幽幽歎息一聲,眼前他這醜態百出的樣子,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嗎?
她這一歎,登時將紀若塵飄散在外的魂魄給拉了回來。他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她輕輕地睨了他一眼,眼波中又湧上蒙蒙的雲彩,問道:“我……我……我什麽?”
看來他是認不得她了。這將勝的一刻,她心中有七分歡喜,又有三分失落。因為她也不知,此刻的她與二年前的她,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紀若塵經過一番掙紮,終於張開了口,想要說些什麽。看來被她的絕世容姿所攝,他連說話都十分的吃力。就在她等著聽他究竟要說些什麽,或是如何開始與自己搭訕時,忽聽得院外遙遙傳來一聲龍吟般的大吼!
“兀那妖怪!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轉了三圈也不走,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你嚐嚐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這一聲大喝突兀傳來,紀若塵顯然大吃一驚,當場眼神就恢複了清明。
眼看著大事將成,多年心願就要一載得償之際,卻突然被這一聲大喝給攪了好事,她如何能不怒發如狂?那絕美小臉上那淡淡的,隱隱的,勾魂奪魄的笑容瞬間被無盡寒霜取代。
紀若塵長身而起,失聲道:“真是糟糕!他們的靈覺怎麽會如此敏銳,這都能察覺得到?”
她尚不明所以之時,紀若塵已迅疾抓住她的手,將她一把拉到身後,緊盯著房門,沉聲道:“殷殷,不要怕,就算他們看破你身上的妖氣,也輪不到他七聖山來管我們道德宗的閑事!一會兒你隻管呆在房中,我自會與他們理論去!”
張殷殷啊的一聲驚呼,以手掩口,睜大了一雙妙目,不能置信地看著紀若塵。那‘殷殷’二字雖輕,於她實如晴天霹靂一般響亮。
紀若塵倒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握住她的手緊了一緊,示意安慰。與此同時,他左手食中二指間悄然多了一枚報訊用的銅製煙火,這才大步向院外走去。
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人品雖然不怎麽樣,可道行十分深厚,縱是徐澤楷也有所不及。徐澤楷長得的隻是長袖善舞,八麵玲瓏而已。至於紀若塵自己,那更是無法與兩位天君相較,道行上差距太大,他就是想拚命也無從拚起。
適才紀若塵反反複複看了不知多少遍,方才敢斷定殷殷身上那撲朔迷離的氣息其實是一道極為玄妙高明的妖氣。沒想到他這邊才看出來,那邊龍象天君竟然已經叫破此事!要知人妖殊途,並不僅是一句空話而已。妖以人為食,人誅妖積德,雙方見了麵,往往就是生死相爭之局。
紀若塵雖然嘴上說道德宗之事不容他人置喙,可是他還從未依靠過道德宗的勢力強壓旁門別派,也不知道德宗這名號究竟有多管用,是以心中實在沒底。何況張殷殷的確身懷妖氣,就算二位天君硬要拿妖,動起手來,理虧的也是已方,與道德宗時時處處要先以德服人的宗旨不符。
萬般無奈之際,紀若塵隻得備好了報訊煙火,以防一旦形勢不妙,好立刻報訊救人。張殷殷可是景霄真人愛女,宗內斷然不會不管此事的。
他這番考量,不能說是多慮。東都洛陽乃國之重地,也是天下修道之士聚集之所。在妖族眼中,洛陽就是那天下險地。一隻妖若在洛陽招搖過市,引出幾十上百的有道之士來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雖然張殷殷並不是妖,但身上妖氣已足為確鑿之據,那時隻靠一個徐澤楷,怕是大事要糟。
紀若塵在院門前略一駐足,暗中運起真元,這才推開院門,大步走入薈苑之中。他才一入院,當場怔住!
薈院正中,龍象天君左手叉腰,右手戧指向前,周身祥雲繚繞,端的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他怒目圓張,真元充聚,眼看著就要使出雷霆手段伏妖,隻不過不是向著張殷殷來的,那兩隻銅鈴般大眼瞪著的,另有一妖。
那小妖青衣飄飄,青絲如瀑,臉色早已被龍象天君嚇得慘白,一雙皓腕素手雖然抓著天下異寶混沌鞭,卻在瑟瑟發著抖。
看她如水般柔,似柳樣弱,不是青衣小妖,卻又是誰?
紀若塵當下心中更驚,眼見龍象天君真元初動,大嘴已開,就不知接下來那張巨口中吐出的是真言法咒,還是叱喝責罵。
紀若塵大驚,待要高叫一聲使不得,已然來不及了。
“使不得!”
薈苑中乍然響起一聲大喊,似平地生雷。叫聲中蘊無盡之力,含無形之威,顯然這聲大吼是被人含著真元噴出來的。
紀若塵隻覺得頭中微微一陣眩暈,青衣則是全身一顫,手中混沌鞭差點就掉落在地。龍象天君道行遠勝,但這一吼乃正對著他噴出的,因此他動作也是一滯。
院中突然亮起一道電光,眾人眼前一花之際,白虎天君已出現在龍象天君身後,雙手一合,從後捂住了龍象天君的大嘴,將那些不知是真言還是責罵的東西統統堵在了他的喉嚨裏。
白虎天君一邊向青衣賠著笑,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將龍象天君先扳倒在地,再強行向院中拖去。他額上全是冷汗,顯得極是緊張,隻顧著笑,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來。那龍象天君兀自在拚力掙紮,嘴裏含含糊糊地道:“妖!……她裝得雖好……。本天君眼力可……不差!”
眨眼功夫,白虎天君已將龍象拖回院中,咣當一聲關上了院門,然後才聽到院中隱隱傳來的低吼:“妖什麽妖!她怎會是妖?”
“為何不是?”龍象天君也壓低了聲音,不滿地回道。
“她手中拿的可是洪荒異寶混沌鞭!怎會是妖?”白虎天君氣急敗壞地道。
“混沌鞭?!”龍象天君那一個混字叫得極響,後麵兩字則急轉直下,硬是將音量給壓了下去,看來自製功夫功夫有所長進:“混沌鞭,那不是出自無盡海嗎?我明白了,她不是妖!”
龍象天君的聲音已有些發顫,但最後四字還是努力提高了音量,務求讓青衣聽見,以表心意。
白虎天君恨恨地道:“你眼力的確不錯,可惜每次都差了那麽一點,早晚被你害死!”
章二十一摧葉折枝滌舊穢上
洛陽午後。
一輪驕陽端端正正地懸在空中,盡情將火一樣的陽光傾瀉在洛陽城上,分毫沒有挪動一下位置的意思。如此酷熱時分,偏偏還一絲風都沒有,於是整個洛陽都似被烤得生出青煙,連穿城而過的洛水都變得溫溫熱熱,河中不時有尺許長的大魚耐不住熱,奮力從水中躍出,細碎的鱗片反射著直射而下的陽光,閃閃爍爍,如無數碎金。
這些魚兒以為水上是極樂世界,沒想到遇上的全是燃燒的陽光,如此躍得幾回,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慢慢地浮上水麵。
這個時候,洛水兩岸的百姓大多躲在家裏躲避陽光,隻有洛水上幾隻小舟的船夫看到了數尾浮上的大魚,一時間喜不自勝,慌忙撈起。這幾個船夫正忙碌間,忽然一條船上突然響起了一個童音:“爹!你看,好多好多的魚啊!”
幾個埋頭撈魚的船夫愕然抬頭,這才駭然發現整條洛水原已浮滿了魚,好好一道碧波,不知浮了多少死魚,如今一片慘白!
刹那間,洛水上一片寂靜。風吹過時,那當中透著的,都是死的氣息。
撲通數聲,船夫手中的死魚紛紛掉落水中,這些船夫紛紛跪下,顫抖著求神念佛,祈求這百年不遇的禍事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就在他們埋首禱告時,一條接一條的魚仍在不斷地翻上來。
此時在洛陽城樓一角,兩個巡值士卒有氣無力地站在城頭,汗水不住從額上流下,怎樣用力的擦都沒有用。那年輕些的士卒忍不住罵道:“這賊老天,下這樣大的火,還讓不讓人活了。老張,你好歹在這洛陽城頭也站了十五年了,可曾見過這樣見鬼的天氣沒有?”
那老張有氣無力地道:“天威難測,你這樣詛天,就不怕將來無後嗎?”
那年輕士卒啐了一口,道:“你可是向來尊神尊仙尊佛尊天的,可活了四十六歲還沒討到老婆,給你生兩個披麻戴孝的人。這老天敬來又有何用?”
老張歎了一口氣,背更加駝了一些,似是不堪盔甲的重負,歎道:“咱們都是窮苦人,能當個守城卒子,有得吃,有得住,已不知是幾世的福分了,這還不要謝老天嗎?”
那年輕人聽了,似也有些感同身受,沉默了片刻,終又忍不住烈日曝曬,罵道:“這賊老天,明明十裏外就是黑雲,可偏不肯飄到洛陽來!這不是老天掏鬼又是什麽?”
他正罵得起勁,忽聽得旁邊嗆啷一聲響,將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轉頭一看,見原來是老張的長矛落在地上,於是心頭火起,剛想叫罵幾聲,又見老張雙膝一軟,竟然跪倒在地,哆嗦著磕下頭去。他心中大奇,這一次眯起了眼睛,以手擋住了陽光,再向城外看去時,禁不住全身一顫,長矛也失手落地!
遙遙望去,天空中風湧雲動,無數黑雲從四麵八方向洛陽蜂擁而至,但一到離城十裏處,即似是遇到了無形的疆界,止步不前,隻是越積越高,轉眼間雲層已厚至百丈,還在不住向上延伸。
洛陽城烈日炎炎,如墜火中,城外卻是鉛雲壓城,陰風陣陣,黑漆漆的一片,已如子夜。
十裏一線之隔,竟已是天淵之別!
南城一處數戶人家聚居的雜亂院落中,一個光著脊背的老人正伏在井邊,不住地抖動著井繩,旁邊立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手捧木盆,正眼巴巴地看著井口。
老人汗如雨下,每一次抖動井繩,都聽得井底傳來咣當咣當的聲音。其實這口井早已幹了一天了。
老人認命地歎了口氣,又晃動了一下井繩,若是還打不上水來,就要到洛水去背水了。就在他幾乎絕望之際,井底突然傳來嘩啦啦一片水聲。他當即喜出望外,用盡全身力氣,將水桶提了上來。
縄上傳來的重量幾乎是平時的一倍,可是桶越重,老人就越是歡喜,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將一桶水提了上來。兩個小男孩早就跑了過來,高高舉起了木盆。
老人滿麵歡喜,提著水桶,就向木盆中倒去。第一道水流剛從桶中流出時,那老人當即呆住,雙手一顫,木桶咣當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流了一地的,不是水,而是血,粘稠、暗紅的血!
哇的一聲,兩個濺了一身鮮血的小男孩捧著暗紅的木盆,仰天大哭起來。
洛陽王府中,李安將絹書覆在臉上,片刻之後才慢慢下移,露出了一雙細長丹鳳目,眼中冷光四射,全是殺機。
在他案前階下,正跪著一員武將,不住地磕著頭,記記有聲。
殿中還有十餘位大小官員,依文武分成兩列,各站一邊,此刻皆噤若寒蟬,不敢稍出大氣。
李安又將絹書打開,重新看了一遍,然後合成一卷,啪的一聲扣在桌上,然後道:“你既然說洛陽異兆頻現,人心浮動,百姓絡繹出城而逃,那為何不先安撫民心,卻花了諾大心思寫了這篇折子送上來?你是不是覺得一個時辰出不了什麽大事啊?”
那武將顫聲道:“秉王爺,調兵鎮亂,小將可沒這個權柄。”
李安用力一拍幾案,喝道:“鎮鎮鎮,孤王讓你安撫百姓,你就知調兵去鎮!讓你這麽一鎮,本來沒亂的也就亂了!你就不懂帶幾個親兵,四處巡視安撫?”
那武將嚇得更加厲害了,一個勁地道:“王爺息怒,小將本以為愚民暴亂,怕不服教化,所以才來請示王爺。”
啪!那一卷絹書從案頭飛下,重重地砸在他的腦袋上。絹書以紅木為軸,以赤銅鑲兩端,十分沉重,李安又是含怒擲出,力道極為沉重。那武將臉上立刻就流下血來,他卻不敢伸手去擦。
“如此膽小,居然還占著城守高位,若非是看在先兄份上,早把你充軍三千裏!”李安雖在震怒之中,但說話的音量不過是稍稍高了一些而已。不過這些隨行的官員可都知道王爺素來喜怒不形於色,象今日這樣已經是氣到了極處。
李安略一沉吟,道:“傳我之令,洛陽九門緊閉,所有百姓皆不得出戶上街,聚眾私議,有違令者主犯充軍,九族勞役三年!孫老將軍,令你營中輕騎每百騎為一隊,分出九門,有此前逃出洛陽的百姓,一律令其回城,不從者就地誅殺。”
“這個……。得令!”那老將軍倒吸一口冷氣,但見李安正在怒中,也就不敢多言,領命去了。
李安緩緩閉上雙眼,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似是陷入了沉思。殿前文武都噤若寒蟬,不敢稍出一口大氣。
片刻之後,李安才張開雙目,道:“洛水浮魚,枯井湧血,古木嬰啼,雌雞司晨,鉛雲圍城,諸位說說,還有什麽更吉的征兆沒有啊?”
這一次殿前文官個個麵色如土,麵麵相覷,哪敢做聲?
就在一月之前,洛陽城中夜時分一道黃光直衝天際,隱隱有龍吟之音,一時滿城皆驚。第二日李安召集文臣武將及供養的修道之士升殿議事時,來自南山寺的方雲法師稱此乃黃龍之氣。他又道洛陽地處中原,乃地脈匯集之所,此時諸龍聚首,方有黃龍之氣衝天而升,乃大吉之兆,主出聖主,並將有奇珍現世。
方雲對風水堪輿上獨有成就,他既然如此一說,其它修道之士也即紛紛附和。徐澤楷地位超然,隻與李安談修論道,素不參與軍國大事,而龍象白虎二位天君當時初到洛陽,方為李安所攬,是以當日殿中獨缺了三人。
黃龍之氣現身洛陽,李安府上一時間熱鬧非常,每到夜深人靜,即會有那持掌重權的官員夜拜王府,道這天大吉兆既然出在洛陽,當然要應在李王爺身上。他們也是藉此一表忠心。
李安則是又憂又喜。雖則那方雲後來也有說吉禍相生,如此吉兆也有可能是主妖魔出世。既算是神物現世,洛陽也必生動蕩,須以防萬一。隻是那時人人歌功頌德,李安一時高興,也就沒把方雲的話放在心上。
當時又有心腹幕僚言道黃龍現身洛陽,已是滿城皆知,必不能瞞得過朝廷。與其引來明皇猜忌,不若主動上書呈報此事,隻說南山寺方雲大師言道此兆主有神物出世。這一來安朝廷的心,二來一旦有了差錯,正好盡數推到南山寺頭上去。如南山寺這等世外修道大派,就是當朝明皇也拿他們沒有太多的辦法。
李安聽後深以為然,於是修折一封,遣快馬直赴長安,奏報此事,請朝廷別派能臣前來洛陽主持大局,以防神物落不不軌之徒手中。
就在朝廷使臣將至洛陽之時,洛陽卻突遭大變,亂世劫兆一一出現,一個比一個凶厲。李安也是自幼修道,雖然道行尚淺,但也知這些凶兆任哪一個都不吉之至,何況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如此局麵,洛陽若出的是神物而非妖孽,那才是真的有鬼。
不過事已至此,他倒頗希望再出幾個凶兆,好收物極必反之效。
“事已至此,諸位可有何建議嗎?”李安問道。
不出他所料,殿中一片死寂。
李安搖了搖頭,歎一口氣,長身而起,回後殿去了,途中吩咐從人速請道德宗兩位仙長到景陽殿中議事。
此時本應是黃昏時分,可是如火烈日依舊高懸在洛陽上方,動都不動一下,仍有如正午一般。城中如下了火,眼看著一株株古樹剛發不久的綠葉就枯黃了下去,又有幾株數百年的古樹樹身上出現數張嬰兒麵孔,每一個均是雙眼緊閉,兩道血線從眼中流下,大哭不休。哭聲遠達百丈。
洛水早已停止了流動,河上浮著滿滿一層死魚,白花花的一片,幾乎看不到一點水麵。魚屍已開始腐爛,洛水兩崖惡臭撲鼻,中人欲嘔。
城中條條大街均是空空蕩蕩,偶爾會有一隊隊的巡城鐵騎鏗鏘而過。李安之命已傳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門者,充軍勞役,是以雖然人心惶惶,但戶戶均門戶緊閉,生怕未逢天災,先遇人禍。
洛陽十裏之外,暗無天日,這等黃昏時分本來應尚有天光,可是此刻因鉛雲逼城,幾乎已是伸手不見五指。一片黑暗中,風也漸漸大了起來。風呼嘯而過,其聲頗顯淒厲,若是仔細聽去,似可隱隱聽到無數怨魂的悲號。
洛陽三十裏外,漸漸現出一支蜿蜒若長龍般的騎隊。前導五百鐵騎,人人皆持鐵槍,披深紅甲,舉紅色軍旗。中軍一千騎,黑甲鑲金邊,背心處貼一朵赤金牡丹,持長铖,铖柄上綁明黃旗。殿軍一千騎,被淡青甲,飾紅紋,持盾扶弓,馬側掛斬馬長刀。
騎隊正中和後隊分別行著十幾輛馬車,奢華不一,大小不等。中軍一輛十六匹駿馬拖動的巨大馬車極為醒目,車頂為雲蓋,琉金披蘇,深紅梨木為壁,金箔貼花,駕車的乃是兩個白衣男子,生得極是端莊秀麗,直是把大多數世間所謂美人給比了下去。他們皓腕纖纖,然而卻十分有力,又深通駕車之道,手腕微微一抖,黑絛長鞭已筆直地伸了出去,將十六匹烈馬駕馭得服服帖帖。
車隊中另有一車頗為引人注目,此車方方正正,較那十六乘車駕還要寬上少許,車身半黑半白,遙遙望去四麵似都有一個巨大的陰陽魚。車廂底座八角,分指八方方位,車頂為紫金華蓋,四角分踞一頭奇獸,車頂正中為一座七層玲瓏寶塔,周圈護欄上插三十六支天罡旗。此車就似一座法壇,乃是由兩頭巨大青牛拉動,車身雖大雖重,但兩頭青牛力大無窮,輕輕鬆鬆地行在隊伍之中,絲毫不見吃力,顯然是兩頭異獸。
這巨龍一般的騎隊行進在黑暗之中,即未挑燈,也不舉火,緩緩向洛陽行去。行到此時,遠方已可見一道巨大黃中透紅的光柱,將洛陽城籠於其中,光柱中紅蓮遊動,就似是不住有火降到了洛陽。
一位周身散著殺氣的紅甲騎士從隊首如飛奔來,然後在十六乘馬車旁驟然定住,戰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原地轉了個圈,與馬車同向而行。他騎術可非是一般的精湛。
那騎士在馬上躬身,沉聲道:“秉相國,此刻離洛陽已不到三十裏,但仍不見李王爺前來迎接的人。末將已遣飛騎前往洛陽報訊。隻是此際天現異相,洛陽蓮火隱隱,恐非吉兆。為相國安危計,是否就在此地紮營,等候李王爺的軍馬來接?”
刷的一聲,檀木描金車窗打開,現出一張十分英俊儒雅的麵孔來。他肌膚如玉,鼻若懸膽,留著三縷長須,若笑起來,似還有三分嫵媚,然而一雙星眸森森冷冷,偶有殺氣閃過,給這張過於清秀的麵孔平添幾分威嚴。他向洛陽遙遙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關上了車窗,淡淡地道:“此兆果然不吉。但洛陽乃天下重地,本相為國分憂,就這麽一點天地異變,又何懼之有?吩咐下去,不必等李王爺迎接了,直行洛陽。”
那騎將領命,剛要離去,馬車內又道:“等一下,我們舟車勞頓,已行了一天。你去問問高公公,看他怎麽說。”
騎將撥轉馬頭,片刻間就已奔到後隊的一輛八乘之車旁,將剛剛的話轉述了一遍。
馬車中旋即響起了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咱家既不懂軍國大事,也不明天時地理,一切均依著楊相吩咐即是。”
章二十一摧葉折枝滌舊穢中
此時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從洛陽王府中急駛而出,向南城奔去。馬車內徐澤楷與紀若塵相對而坐,二人皆一臉肅穆,眉頭緊蹙,沉默不語。馬車內彌漫著一股壓抑的寂靜。
車窗是開著的,一株古樹忽然進入了紀若塵的視線,樹身上生出一張嬰兒麵孔,正自號啕大哭。它與紀若塵目光一觸,忽然止了悲聲,張開雙眼,嘻嘻地衝著紀若塵笑了起來。隻是它一雙眼中根本沒有瞳仁,竟是一對血肉模糊的空瞳!
紀若塵一張俊臉,波瀾不興,一徑漠無表情地直直與那嬰孩對視,直至古木從車窗中消失,方才收回了目光。
馬車後方突然傳來一聲嬰孩臨死前的淒厲慘叫,古木樹身上的嬰孩麵孔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拚命地掙紮起來,過不片刻,它竟生生從樹上掙脫出來,帶著條條血絲筋肉,掉落在地。那些血肉一觸到陽光,當場嗤嗤地冒出青煙,惡臭四溢,轉眼間即炙成了一團焦炭。而那古樹樹身上卻留下了一個大血洞,時不時向外噴出一道血線。
馬車車廂內,徐澤楷讚歎不已地道:“紀師叔定力當真了得!這凩嬰乃是秉黃泉穢氣而生,雖不如何厲害,卻是十分麻煩,若要滅它當真需要不少道力。師叔本心分毫不動,令它穢氣無處著落,反噬自身。這份破敵於無形中的功夫,實在令澤楷佩服!”
紀若塵轉過頭來,麵上絲毫看不到半分得色。他凝望著徐澤楷,若有所思,片刻之後方道:“澤楷先生,你這門讚歎功夫化敵於無形之中,也厲害得很啊!”
徐澤楷嗬嗬一笑,道:“師叔見笑了。奉承阿諛乃是俗務中必修之學,任你如何大德飽學之士,奉承聽得多了,慢慢地也就會信以為真。是以這吹拍之學實與修道一樣,要旨都在一個恒字上。師叔身份尊崇,日後承受的阿諛奉承必不會少,澤楷此時不過是先行為師叔演示一下而已。”
紀若塵思索片刻,方道:“多謝指點。”
此時馬車在洛水邊一株枯樹前停下,徐澤楷走下馬車,繞著古樹仔細摸索察看,片刻之後方才一臉無奈地回到車中,頹然坐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紀若塵看了一眼那株枯樹,也是雙眉緊皺,麵色凝重。
馬車複又起行,徐澤楷沉默半晌,終於道:“師叔,太乙五行遁中的水遁業已失效,我看惟一餘下的火遁也沒有多大希望了。如今洛陽圍城已成,內外氣息隔絕,整個東都已經成了一塊死地。若火遁也失了效力,澤楷就沒什麽辦法將訊息傳回宗內了。這數日當中,恐怕我們惟有靠一已之力自保了。”
紀若塵皺眉問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怎麽平白無故的洛陽竟然變成了這樣一處絕地?”
徐澤楷字斟句酌地道:“月餘前,洛陽黃龍之氣直衝霄漢,主聖人神物將於此處出世。當時我潛心推算,明晚八方氣脈匯聚,就該是萬獸來朝,聖人神物現世之時。萬沒想到這幾日洛陽氣脈驟轉,亂世劫兆頻現。今日晨起時圍城已畢,黃泉穢氣甫現即延至全城,東都驟成絕地。凡此種種,當主一黯淵之魔將於明日現世,為禍人間。不過澤楷風水相術不精,也不知推得準不準。”
紀若塵默然不語,回想過往所閱之典藉,於天下妖邪所載甚多至詳,然而於黃泉之所卻語焉不詳。隻說邪魔均出自九地之下,廣成子所遺三清真訣中有異物誌一篇,將九地之魔分為三品,依下上有別,分別以黯淵、黃泉、九幽名之,言到黯淵之魔禍亂一國,黃泉之魔作亂天下,生靈塗炭。而若是九幽之魔出世,則將是山崩海嘯,天雨赤炎,地湧血漿。
未過多時,馬車又停在一座小廟之前。徐澤楷下車入廟,剛一進門,即見神像前那一株明黃大燭早已熄滅多時,當下一怔。他呆立片刻,這才苦笑一下,頹喪地搖搖頭,轉身上車,吩咐回洛王府。
馬車緩緩起行。
徐澤楷默然片刻,方苦笑一聲,向紀若塵道:“師叔,為今之計,我等惟有死守洛王府,等待邪魔出世了。師叔且去王府,澤楷先回府一趟,待取了法寶,就過薈苑來布置。”
紀若塵點了點頭,陷入沉思之中。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我看李王爺雙手染血,眉心色作青黑,背後又似有一幽魂跟隨,朝夕不離,此乃至陰至凶之相,說不定與此次大變有關。我們在洛王府死守,會不會反而是自投羅網?”
徐澤楷大吃一驚,盯了紀若塵良久,方才歎息一聲,道:“師叔還不知其中原委。李王爺命宮三大凶星齊聚,殺氣騰騰,乃有此大凶之相。又去歲之冬,時任洛陽王的李充忽然染病辭世,李王爺乃是李充之弟,素得明皇喜愛,遂襲了王位。不過既然師叔問起,澤楷也不敢隱瞞。其實李充非是病死,而是當日他偶感風寒,李王爺即夜入王府,一番激戰之後,李充所養七大方士盡皆戰死,他本人則被李王爺親手灌下一壺冰梭露,五髒化雪,當場身亡。李王爺奏報說李充因風寒而忙,他又素得明皇喜歡,由此才奪了王爺。”
一時間,紀若塵仿佛看到了那一個風雪之夜,兄弟相殘之景。他默然片刻,方問道:“澤楷先生,那麽此事你都是知道的了?”
徐澤楷道:“那一晚,有三位異域方士死於我手。若非有那擁立之功,也不會得李王爺如此看重。”
紀若塵向徐澤楷望了一眼,見他麵色笑容分毫不變,當下暗歎一聲,又道:“這麽說來,王爺背後幽魂該是李充怨魂不散所至。你為何不消了它?”
徐澤楷道:“李王爺實是頗有智勇之人。他知道亡兄陰靈糾纏不退,卻不讓我等施法,言道李充活著時都不能拿他怎樣,死後還能作亂不成?就讓他陰靈一直跟著自己,不得安寧也好。實際上李王爺命宮凶星匯聚,原也不怕陰魂糾纏。”
紀若塵沉默之際,徐澤楷又歎道:“真沒想到師叔生具慧眼,竟能看透世人身宮命相!難怪九位真人均對師叔青眼有加!”
紀若塵默然不答,隻是凝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在他注視之下,車廂中忽然暗了下來,隻有他那雙纖長有力的手亮起一團柔和的瑩光。在那晶瑩的肌膚中,忽然泛起一點朱紅,隨後這點朱紅越來越顯得粘稠,逐漸滲出肌膚,正是一點鮮血!
滴血旋又化開,順著手背四下蔓延,又有更多的血從肌膚下滲了出來,轉眼之間,紀若塵雙手之上已全是淋漓的鮮血。
紀若塵暗歎一聲,收回了目光,一雙手又恢複了原狀。
就在此時,他心中忽然一動,猛然叫道:“停車!”一道真元自然噴薄而出,身軀驟然變得有千鈞之重。拉車的兩匹馬一陣長嘶,人立而起,鐵蹄在地上空踏數下,卻不能帶動車身一步。
紀若塵拉開車窗,向外望去。馬車恰好停在一個丁字路口處,車窗正對著的乃是一個寬大幽深的巷口,巷中青石鋪地,氣度不凡。一眼望去,若長的巷子隻有寥寥數戶人家,顯是個富貴之地。
紀若塵眉頭略皺,向徐澤楷道:“這裏是何地?”
徐澤楷看了一眼即道:“這是銅川巷,乃是貴胄所居之地。”
紀若塵猶豫片刻,方道:“進去看看吧。”
馬車隨即轉向,駛入巷中。
馬車當中,紀若塵雙目緊閉,臉色越來越是蒼白。他突然雙目一開,叫道:“停車!”
這一次車夫早有準備,本就駛得不快,聞言立刻收韁,馬車當即停了下來。
紀若塵再次打開車窗向外望去,見馬車端端正正地停在了一座大宅門口。此宅大門比尋常大宅寬了足有一丈,朱漆塗門,黃銅作釘,門上兩枚麵盆大小的銜環麒麟頭,門前台階兩邊各蹲一座青玉紫紋虎,顯非尋常人家。
“這是何處?”紀若塵問道。
徐澤楷向外看了一眼,即笑道:“師叔眼中果無凡人。這洛府上出了兩位當朝貴妃,細推起來,當朝楊相其實也是出自洛府。因此聖眷之隆,實已是當世一等一的世家。銅川巷這一邊本有三戶人家,現下另兩家早把宅地讓與了洛家,如此方有今日之氣象。師叔慧眼無雙,莫不是看出了什麽來?”
此時兩輛馬車在府門處一停,早引起了四名守衛的注意。一名管家模樣的老者咳嗽一聲,迎了上來,拱手道:“是王府哪位先生的車駕?”
這管家雖是下人,但底氣十足,麵對帶著洛陽王府標記的馬車都不卑不亢,可見這洛府的權勢。
徐澤楷問道:“師叔,您要拜訪一下洛府嗎?現在洛府上隻有老夫人和幾位少爺小姐在。”
紀若塵當即搖了搖頭。
徐澤楷探頭出車,笑道:“李大管家別來無恙?我今日隻是路過,順便和李大管家打個招呼。”
那李管家一見是徐澤楷,登時滿麵堆笑,拱手道:“原來是澤楷先生!當日多虧澤楷先生施援,小女頑疾才得以痊癒,此事還未謝過先生!要不要到府中坐坐?”
徐澤楷笑道:“今日王府還有傳召,改天吧!”
那李管家道:“是了,這幾日洛陽異變連連,已經驚擾了老夫人。此時王府原需先生施展仙法,以定大局。隻是先生忙過之後,還煩請到府上一行。老夫人總說在府中看見些孤魂野鬼四處遊蕩,到時還請先生給化解化解。”
徐澤楷滿口答應了,方才驅車而去。
紀若塵端坐車中,麵色蒼白之極,額頭上全是細細的冷汗,有如虛脫一般。直到馬車行出了銅川巷,他感覺到略微好過一些,才虛弱地問道:“澤楷先生,你道行將入上清之境,這洛家居然要你去做些驅鬼除穢的小事,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徐澤楷笑道:“師叔,這就是修道與俗務的區別了。在我們看來,這些驅鬼除邪無非是舉手之勞而已,更多時候根本無邪無鬼,求法者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可是在這洛家眼中,老夫人的心安就是天大的事。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卻送個天大人情與了洛家,又何氣之有?不過師叔自打洛府門前轉一圈之後,看上去十分不舒服,有何需要澤楷效勞之處嗎?”
紀若塵虛弱地笑笑,道:“我還好,不必擔心。不過洛陽大變,洛府好象沒受多少影響,這又是怎麽回事?”
徐澤楷道:“黃泉穢氣特性是侵染萬物,特別是有吞食天地靈氣之效。刻下洛陽穢氣彌漫,一切死物皆有魔化之意,但這些小魔小怪隻會向著修道人來,普通百姓無甚靈氣,也就不受侵擾。”
馬車不一會已行到洛陽王府,徐澤楷也不客套,直接回自家收拾準備去了。紀若塵亦知形勢緊迫,要早行布置,是以直奔居處而去。
章二十一摧葉折枝滌舊穢下
紀若塵剛一踏進薈苑,就聽得一陣豪放大笑從自家院落中傳來:“兩位小姐盡管放心!管他明天出世的是不是黯淵之魔,護得……護得兩位小姐一時周全,我兄弟倆還是有……有這個本事的!”
這陣大笑直上雲霄,帶著奇異的嘯音,一聽就知是龍象天君的聲音。隻是他的聲音含糊不清,斷斷續續,象是喝醉了一般。
此時又傳來一聲隱隱的輕笑,有人道:“黯淵之魔?那又是……又是什麽?”
這聲音又柔又媚,有勾魂奪魄之意,正是張殷殷的聲音。隻是她的聲音也是飄飄蕩蕩的,雖然如此魅力更生,但聽上去也似喝得半醉一般。
接下來白虎天君道:“據廣成子所傳《異物誌》記載,九地黃泉之魔次第分為三品,自上而下,分是九幽、黃泉、黯淵之魔。看洛陽這等異象,出的該是黯淵之魔,現世之期當在明晚子時。
“異物誌?”張殷殷奇道:“那不是我宗三清真訣中的一篇嗎?你們怎麽會知道?”
白虎天君道:“三清真訣中的修煉訣竅我等自然是不知的,不過包括《異物誌》在內的十二散篇非關乎修道飛仙,而隻是先仙廣成子關於神洲九國,四生六方,天下異物的論述。這些貴宗真人每十年一次的講道中均屢有提及。我兄弟費盡心血收集貴宗真人講道內容,多年來方才知道了這麽一點內容。”
張殷殷笑道:“你們倒真是有心。”
白虎天君似是感覺到她話裏有話,慌忙賠笑道:“要想出人頭地,當然得多下些苦功了。”
張殷殷道:“真是難得!來,再喝……咦,龍象天君呢?難道這就倒了?看來他酒量遠不及你呢!”
白虎天君大喜,先謝過張殷殷誇獎,然後似乎很是找尋了一番,方道:“他在桌子下麵!待我拉他起來,小姐邀杯,他竟敢不喝嗎!?”
接下來是陣陣挪動桌椅之聲,緊接著轟隆一聲大響,就此寂靜下來,那白虎天君也沒了聲息。
紀若塵吃了一驚,慌忙衝進房間,登時呆住。
若大的一個前廳酒氣衝天,四下裏零零落落的全是酒壇,怕不有二十壇之多。看那壇上泥封字樣,可不都是龍象白虎二天君的私藏美酒?這酒紀若塵是試過味道的,當時三人小酌淺飲,一晚功夫不過喝下了三壇,結果紀若塵就昏睡了大半日。此刻見了二十多個空壇,紀若塵一時無語。
原本整潔寬敞的前廳如今也是狼藉一片,那張巨大的紅木圓桌此時已被擺至廳正中,桌上還放著一壇沒開封的酒。龍象天君平躺於地,大半個身子露在桌外,頭倒還在桌下,刻下鼾聲如雷,顯已醉得不省人事。白虎天君抱著他的一根龍足象腿,也栽倒在地,動都不動,不過那睡相可就文雅多了。
張殷殷水袖挽起,雲鬂蓬鬆,雙頰飛紅,一雙秋水中光彩漣漣,整個人說不出的嫵媚清麗,紀若塵隻看了一眼,那一顆心就跳得快了起來。
她手中端著一隻青花大碗,滿滿地盛了一碗的酒,睜著一雙妙目四下張望,顯然在找人拚酒。那隻海碗之大,讓紀若塵望而心驚,不由自主地悄悄退了一步,生怕進入她的視線。
張殷殷茫然看了半天,也沒找到白虎龍象二天君在哪裏,氣得一拍桌子,恨恨地道:“這兩個沒用的東西,一說到喝酒,就全都不見蹤影了!哼,下次若再讓本小姐遇到你們,都給我小心著點!來,青衣,我……我們來喝!”
“嗯。”青衣柔柔地答應了一聲。紀若塵這才發現青衣其實也坐在桌邊,雙手捧著一個青花餈碗,置於唇邊淺淺地抿著。
若論飲酒之姿,青衣可要比殷殷端莊柔順得多,隻是。。。。。。
紀若塵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氣,定睛看去,這一次終於看了個分明。
沒錯,青衣一雙小手中捧的那隻碗,分毫也不比張殷殷手中的小了。
當!張殷殷重重地與青衣撞了一下碗,然後舉碗就唇,幾大口就將一碗酒喝了個幹幹淨淨,然後將碗一放,伸手又去拎那酒壇。
青衣文文靜靜地端著酒碗,似青鸞吸水般細細地飲著,一點聲音都沒有。隻是張殷殷剛將海碗放下,她那隻碗也跟著空了。見張殷殷又在倒酒,她也乖乖巧巧地將酒碗送了過去。
片刻間張殷殷已將兩個酒碗倒滿,剛端起酒碗與青衣碰了一下,結果一抬眼間已看到了紀若塵,當下雙眼一亮,嫣然一笑,媚意橫生。她旋即向紀若塵一指,纖指勾了一勾,道:“若塵,別想逃!過來……陪我喝……”
張殷殷一句話才說到一半,身子就是一晃,緩緩軟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青衣聽得張殷殷呼喚,一轉頭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放下酒碗,起身行禮道:“公子回來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道:“別亂動,小心摔著!你喝了多少,沒事吧?”
青衣先道了聲公子放心,然後以一根纖指點著下頜,細細算了一會,方柔聲道:“應該是……十二壇。”
“十二壇!”紀若塵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突然喝起酒來了?”
青衣道:“公子走後不久,兩位天君就攜了二十壇酒登門,說是給我和殷殷的一點薄禮,日後還請多多提攜。殷殷開了一壇,見的確是好酒,就試了一杯,嗯,然後不知怎地就喝起來了。”
“可是……”紀若塵看了一眼前廳,數了數酒壇,猶自不敢相信過半的酒都入到了青衣肚裏。
紀若塵歎一口氣,先將兩位天君一手一個提起,扔到了前廳角落裏,想想又覺得不太好,於是將他們一一扶起,靠牆坐正。青衣則將一個個空壇拎出屋外。見桌上還有兩大碗酒沒動,她猶豫一下,見紀若塵沒有注意,悄悄端起酒碗,頃刻間就吸了個幹幹淨淨。
紀若塵拍了拍昏睡中的張殷殷,見她全無反應,無可奈何之下,隻得將她打橫抱起,進入裏間,將她輕輕放在自己的床上。
哪知張殷殷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紀若塵的領子,湊近了他,一雙鳳眼似笑非笑,咬著牙道:“紀若塵!你當年竟敢打我屁股,這筆帳我可都記著哪!這一輩子我都跟你沒完!”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看著她那如花容顏,紀若塵心中不禁微微一蕩,又頗覺得頭痛。張殷殷惡狠狠地說完了這一句後,雙眼一閉,又沉沉睡去了。她就算睡著了去,也是媚態橫生,數不盡的風流嬌媚。
刹那之間,紀若塵恍然想起了種種過往,與她一次次的爭鬥,如在昨日。
想到她不遠千裏,孤身來到洛陽,紀若塵不由得暗歎一聲,拉起她的纖手,在唇邊輕輕一吻。隻是他此刻心事重重,有如山重,這麽點綺思轉瞬即逝。
就在此時,一道無形強風猛然間自後襲來。紀若塵措手不及,腳下一個不穩,合身壓在了張殷殷身上。
這一道風來得全無征兆,穿堂過室,呼嘯而去,四壁屋頂全然起不到半分阻擋之效。而且風中帶著一種玄異之氣,雖然嗅不到任何氣息,但拂身而過時,卻令人腸胃翻湧,恨不能將幾日來入腹的東西都吐出來一般。那一種味道,就似是千百具腐爛多日的屍體一起堆到了眼前般。
這時門口處忽然響起一聲輕呼,青衣跌了進來,看來也是受那一陣惡風影響。紀若塵迅速立起,有些尷尬,不知青衣剛剛看到或者是聽到什麽沒有。
青衣見紀若塵望向這邊,忙站了起來,施禮道:“叔叔說過,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段。公子手段如此特別,青衣是十分佩服的。”
紀若塵一時間麵紅耳赤,咳嗽幾聲,隻道了句:“你來照看她吧!”就匆匆出屋去了。
他定了定神,知剛剛那一陣風實是黃泉穢氣爆發,刻下留給他的時間已所餘無幾,於是來到廂房,幾下將室中之物通通扔出房外,清理出一片空地來,又將玄心扳指中的法寶器物一樣樣拿出,鋪了一地,開始細細凝思應該如何運用,方能應付得了這一場黃泉魔劫。
紀若塵反複思量下來,終覺得現在道行太淺,要應付眼前危機,最好還是用符。道德宗符籙篇將天下咒符分為七品,最下一品為天心,其上為守虛,再上為上皇,每一品符又依書法不同,威力效驗也不一樣,又有正符,玉符,金符之分。紀若塵所能驅用的極限即為上皇金符,是以諸真人們與他的咒符也以此為限。
驅符也需大量真元,一些上品咒符更要輔以咒符,因此並不是咒符越多、威力越大就越好。
張殷殷和青衣顯然是自幼過得太平日子,從沒經曆過什麽艱難險阻的,所以不會對這一次的危險有何感覺。然而他五年來可過的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活,自幼又時時在生死關頭打滾,對於危險已有了一種天生的直覺。他已隱隱感覺到這一次的洛陽大變絕非尋常,稍不留神,就是形神俱毀之局。
而且他心中另一個隱藏多年的擔憂也被勾了起來。當他經過洛府之時,一刹那間,視線穿透了所有的樓宇牆壁,定在一處花園之中。花園中陰森森的,一道紫色天雷正滔滔而下,如九天垂瀑!雷光中,一個鮮衣少年正從地上緩緩站起。他忽然回頭,向著紀若塵笑了一笑。
刹那間又是一道閃電橫空而過,借助電光,紀若塵已看清了他的麵容,分明是當日歿於龍門客棧的那隻肥羊!
紀若塵頃刻間大汗淋漓,有如虛脫。此刻回想,依然驚悚而不能自已。紀若塵的手忍不住輕輕一抖,一筆畫歪,眼前已繪了一半的符就此廢了。
紀若塵收束心情,又在麵前鋪開六張符紙,再打開一小瓶無根仙泉,含了一口在口裏,待得用真元溫養已畢,就可噴在這六張符紙上,以開啟靈氣,作為繪符之始。
他準備繪四張除邪去穢的天心符出來,這種符念動即發,雖無多大威力,但用在黃泉穢氣形成的魔物身上再有效不過。隻是諸位真人顯然也未料到洛陽會有此變故,是以給他備的咒符中沒有此種符咒,此刻需要現繪。
哪知此時青衣悄然進房,道:“公子,剛才殷殷說你趁她酒醉時對她輕薄,這一筆帳,等她睡醒後會好好和你算一算的。”
撲的一聲,紀若塵一口仙泉還未溫養完畢就盡數噴出,六張符紙全都毀了。
此刻已近亥時,然而那一輪如火驕陽依然高懸在洛陽上空,分毫不動。隻是烈日下的洛陽不再是燥熱如火,而是升騰起一陣蒙蒙的黃霧,整座城中到處都彌漫著一陣中人欲嘔的惡臭。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街上來回逡巡的鐵騎,都時時會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自己身邊竄了過去。但沒人能看見那究竟是什麽。
幾乎全城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著空中那一輪烈日,靜靜地等待著它下山的那一刻。
驚慌已然過去,剩下的,隻有絕望。
在凡俗眼中,洛陽此刻自是烈陽高照,然而在道者看來,此刻的洛陽實是漆黑如墨,間中會有陣陣暗黃穢氣呼嘯而過。這些穢氣如有生命一般,會追逐靈氣而去,並匯聚成團,越積越多,直到將這些靈氣統統粘染同化,方才作罷。
然而此刻洛陽城中卻有一點靈氣穿街過巷,徐徐而行。它恰如暗夜中的燈火,一時之間不知聚到了多少若飛蛾般的穢氣,圍繞著它呼嘯盤旋,幾已形成小小一道龍卷。
吟風雙眉微皺,在洛陽城內慢慢行著,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如此熟悉,卻又想不起來究竟何時何處曾經見過。吟風走得不疾不徐,此刻於他來說,到哪裏、走多快都是冥冥中早已定好的,他走出這一步,下一步該如何落步,到時自然就會知曉。
隻是不知為何,一進入洛陽城,他本是寧定的心情就開始微微波動起來。這一點漣漪雖微不足道,可是對於本心向如月下平湖的吟風來說,就是前所未有之事。
此時他周圍盡是濃稠得幾欲滴出水來的暗黃穢霧,霧氣中每時每刻都不知要浮出多少猙獰恐怖的麵孔,都在向吟風咆哮怒吼,似欲吞之而後快。
但這些穢氣中的魔物無論多麽猙獰凶厲,卻無一敢進入吟風身周三尺之地。吟風每向前一步,前方的魔物穢氣就會慌張向兩旁分開,為他讓一條路出來。
從外望去,吟風幾乎是推著那一道已高達數十丈的穢氣龍卷前行!
片刻之後,吟風已立在銅川巷中,看著那氣勢軒昂的門戶,以及兩尊守門的青玉紫紋虎,若有所思。
此時洛陽白夜已成,人人均知大難將至,是以洛府也是大門緊閉,門前根本見不到一個守門的甲士。
吟風一雙劍眉越鎖越緊,向那朱漆大門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
他茫然四顧,整座銅川巷中惟有一株株枯死的古柳,再無一個人影。
下山以來第一次,吟風不知自己的下一步,應該邁向何方。
章二十二任他遮擋重重上
月夜,靜寂的長安。市裏坊間早已是燈滅人寂。唯有城北那巍峨雄偉的宮殿群依然燈火如織,人聲不絕。這即是當今天子所居的皇宮。
夜色下的皇宮浸潤在朗朗清輝之中,飛簷、殿頂、漆柱、雕欄俱淌出一層銀華,光彩迷人。重樓殿閣層層疊疊,若隱若現,似是延伸到浩渺的星空邊緣,雖失了點白日裏那般恢弘氣勢,卻添了幾分柔美之態。
月上中天。皇宮裏依然燈火輝煌,但卻聽不到半點聲響,諸般人等,惟恐驚了今上的好夢。
夜月高掛,繁星若錦。柔和的夜光透過懸玉殿琉璃殿頂灑落,在白玉地麵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光影。
懸玉殿漢白玉地麵上依九宮方位,刻著八道回旋盤曲的水道,團團拱衛著大殿正中的象牙床。地下清泉自西北入殿,圍繞著象牙床盤旋一周後,再悄無聲息地從正南出殿。大殿四角各立一座青銅異獸鼎,鼎中燃著的碧潭沉香,有解暑驅蚊之效。
是以這一夜天氣雖然悶熱無比,但這懸玉殿中卻是涼意習習,毫無暑熱蚊蟲之苦。
象牙床上側臥著一個男子,微有酣聲,正自沉睡。
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年輕內侍沿著白玉小徑行來,在殿口處跪下,猶豫片刻之後,方低聲呼道:“陛下……陛下……”
這象牙床上,臥的即是當朝天子,明皇隆基!
明皇極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翻個身,又自沉沉睡去。那內侍早冒出了一頭的冷汗,但他年紀雖輕,卻頗有些膽色,又鬥起膽子喚道:“陛下……”
明皇乍然驚醒,勃然大怒,喝道:“什麽人吵吵鬧鬧的,擾朕的清夢!”
天威當前,那內侍唬得連連磕頭,觸地有聲,邊磕頭邊道:“秉皇上,通玄國師孫真人有萬分緊要事求見!”
明皇伸了一個懶腰,翻身坐起,終於清醒過來,道:“孫真人?這麽晚了會有何要事?去傳吧!”
片刻之後,明皇已披衣起身,端坐在頤晨殿中。那內侍從殿外引入一位麵若嬰兒的道士,退在一旁候著。
這道士生得白白胖胖,一雙細目,五縷長須,就似是一個普通的中年道人。若非那白裏透紅、吹彈得破的麵孔,真看不出有何玄異之處。
他進得殿後並不叩拜,隻是向明皇躬身為禮,就坐在了一側的椅中。那內侍倒並不奇這道士的無禮。明皇好道,天下皆知,於這孫國師又是極為禮遇,不光尊為國師,還半持弟子禮。孫真人可入殿不拜,議事有座,由此可見聖恩之隆。
孫真人此刻麵有憂色,坐定後即向明皇拱手道:“聖上,近日臣夜觀天象,見中原星象有變,陰陽倒懸,穢氣衝天,主洛陽有大劫出世。三十五日前洛陽尚是黃龍之氣衝霄而起,主聖人出世,神物現身,可是這幾日吉兆卻悉數化成凶劫。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潛心推算,直至今日黃泉穢氣現世,方略有所得。此事十分緊急,是以星夜來拜,還望聖上息怒。”
明皇一擺手,微笑道:“孫真人上窺天機,助朕國運,朕何怒之有?洛陽即算有劫,有真人護國,想必也能消解於無形。”
孫真人麵上憂色更重,先是歎一口氣,欲言又止,似有為難之處。
明皇道:“真人有事,但講無妨!”
孫真人歎道:“三十六乃天罡之數,黃龍吉兆經一周天輪回卻化為黃泉凶劫……唉!本來洛陽凶兆主一黃泉之魔出世,此劫當使一方生靈塗炭,中原天災頻仍,但還不是不可化解,也於聖上國運無礙。但此劫承黃龍衝霄而生,我推算下來,卻另主一事……這個,我實是不知當不當講。”
明皇見孫真人說得嚴重,麵色也凝重起來,道:“真人不必顧慮!”
孫真人點了點頭,道:“大吉經周天輪回轉為大劫,卻又有黃龍氣現,這種種征兆,合主天下大亂,十二年內,洛陽必成帝都!”
啪的一聲,明皇手中茶碗落地,摔得粉碎!
那內侍慌忙跪地,眼見得茶灑碗破,猶豫一下,終跪行到明皇椅後,將碎瓷都收拾了去,然後退出了殿外。
明皇站起身來,在殿內踱來踱去,焦燥不安。他驀然立定,一雙鳳目精光外溢,盯住了孫真人。孫真人也站了起來,迎著明皇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明皇神色凝重,知孫真人此意為自已推算無誤。如此大事,他又哪會信口開河?他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那朕遷都洛陽,您看如何?”
孫真人立即搖頭道:“萬萬不可!陛下辟二十年天下盛世,已與天地氣運結為一體。若久出長安,必有大禍!”
“那朕該怎麽辦!”明皇怒意升騰,怒喝一聲。他喝過之後,方覺舒了些胸中鬱氣,突然想起一事,皺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李安?”
孫真人神色絲毫不變,緩緩地道:“壽王凶星入命,有梟雄之相。他又果斷敢為,無所忌憚,而且依貧道推算,壽王命宮染血,說不定與豫王暴卒有關。”
“住了!”明皇怒意又起,在殿中走來走去,邊行邊道:“朕那侄兒聰明伶俐,善體朕心,素來忠心耿耿,又與朕是血脈之親,怎可能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況他就算想反,小小一個河南道又有多少軍馬,就算盡數歸他,如何是朕幾十萬禁軍之敵?此事休要再提!”
孫真人依然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此事關乎國之大運與陛下安危,切不可等閑視之。貧道聽聞壽王最近幾年收得不少有大來曆的修道之士,觀其心誌,當遠不止益壽延年。”
明皇直在殿中轉了數十圈,方才消了怒意,皺眉沉思起來。孫真人求見時甚急,此時反而不急了,隻是立在一旁,等候著明皇決定。
明皇終在殿心負手立定,沉聲道:“來人!”
殿外那年輕內侍聞聲立刻入殿,侍立一旁。
明皇沉聲道:“傳朕密旨,著相國楊國忠即刻秘查壽王,觀有無不宜之事。”
那內侍忙備了筆墨,錄下了明皇旨意,雙手高捧過頭,供明皇過目。明皇一眼掃過,見無不妥之處,即從腰間取過私璽蓋了,向孫真人道:“既然事不宜遲,還煩請真人施展神通,將此旨送入國忠手裏。”
孫真人暗歎一聲,從內侍手中接過秘旨,道:“此刻洛陽穢氣盈野,內外隔絕,圍城之勢已成,尋常道法已不足用。不過陛下放心,貧道這就動身前往洛陽,當親手將秘詔送入楊相手中。”
明皇喜道:“有真人前往,朕即可放心了。”
孫真人再行一禮,即行出殿去了。
明皇麵色陰沉,顯然心中仍是抑鬱難去。他踱了許久,心情也未見得好,再無半分睡意,於是長歎一聲。他目光一掃間,忽然看到那內侍仍跪在殿外侍候著,看上去眉清目秀,很是一表人才。明皇又想起剛剛他代筆之旨,字字銀鉤鐵劃,雄勁有力,倒是難得的一手好字,且他人也乖巧,於是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內侍喜形於色,忙跪倒在地,道:“奴俾姓李,名輔國。現跟著高公公辦事。”
明皇點了點頭,道:“嗯,很好,以後你要用心辦事。傳朕旨意,現在擺駕,去華清池。”
皇宮以西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氣勢恢宏的道觀。這道觀雖占地不廣,但樓宇聳峙,殿群巍峨,非一般道觀可比。細瞧之下,這道觀色澤明麗,簷角簇新,顯是落成沒幾年。再瞧那山門牌匾,其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真武觀”。這真武觀乃是由明皇下旨建造,建成不過五年,以為供奉孫真人的道觀。
真武觀的格局與那一般道觀無甚差別。山門前豎有四根山門柱,柱上繪有仙器神獸,精美細致,栩栩如生。山門正對的即是主殿三清大殿,主殿旁各有一個偏殿。其後尚有幾個小殿。每一殿俱有回廊,折而向前,彼此相通。但由於是皇家敕造,其一磚一瓦俱是希罕之物,又非一般道觀可比了。
此時夜深人靜,三十禁衛鐵騎護送著孫真人的車駕一路疾馳,進了真武觀的大門。孫真人緩步下車,拂塵一揮,禁衛鐵騎即向兩邊散開,真武觀主殿中燈火通明,十六個道士魚貫而出,迎了孫真人,徐徐入殿去了。
大殿中,四位道士早已立在那裏,手中各捧一個玉盤,上麵分別放著法衣、道履、仙劍和玉符。孫真人在弟子的服侍下更換衣服,片刻間已裝束完畢,向身邊一位弟子吩咐道:“派一人飛報司馬天師,說洛陽此次魔物現世,很可能有神物相伴而出。我先行一步,請他隨後接應。”
那弟子道:“洛陽凶險,師父此行帶上弟子吧。”
孫真人看了那弟子一眼,嘿了一聲,道:“洛陽已然圍城,我此次要破圍而入,你道行不夠,去了隻是徒然送死。”
那弟子臉有慚色,不敢再多說。
孫真人頌起真咒,然後叱喝一聲,背後嗆然一聲龍吟,仙劍大放青芒,自行出鞘,浮在空中。他淩空蹈虛,一步踏上仙劍,轉瞬間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洛陽王府正殿上燈火通明,輕歌曼舞,燕語鶯聲,正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其實此時洛陽空中仍高懸著一輪烈日,殿中根本無需點燈,隻是人們習慣使然,是以仍然高燃數百隻紅燭。
大殿居中端坐著洛陽王李安,無論身份爵位,此刻殿中皆以他為尊,是以不得不坐了中位。李安左首邊席上坐著當朝相國楊國忠,右手邊則端坐著一個宦官,頭頂高帽,身材高大,生得白白淨淨,保養得極好。他雖然服色品軼不高,但也得位列當朝兩大炙手可熱的權貴之旁,安坐如泰山,無半分拘束之意。
殿中數十舞女隻著一襲輕紗,裸著潔白如玉,纖巧秀美的蓮足,正自曼曼起舞,粉臂雪腿忽隱忽現,一時間實是春光無限。她們隨著柔靡的音樂翩然而動,滑如凝脂的肌膚撒發出動人的光芒,凹凸有致的曲線隨著腰姿的擺動令人浮想聯翩,。無論是回眸、頓足、還是扭腰、擺臀,每一個動作皆令人目眩神迷,血脈噴張。
然而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一場夜宴,卻幾乎人人都麵帶憂色。無論是樂手、舞女、還是上菜斟酒的侍女,莫不如此,惟有殿中高坐的三人一臉歡容,就似分毫沒有看到殿外異相一般。
楊國忠一邊興致盎然地挨個打量著舞女的麵容,一邊讚歎道:“王爺這裏果然是太平盛世!”
李安嗬嗬笑道:“這還不全仰仗楊相在朝中支持?”
楊國忠笑道:“王爺哪裏話!國忠不過是一介布衣出身,哪比得上王爺天子血脈,宏圖大略?何況國忠得有今日,也全仗王爺和高公公提攜,飲水思源,國忠可是不敢或忘的。”
那宦官細聲細氣地道:“相國抬舉了!咱家日後還得相國多多提攜呢!”
這一名宦官,即是本朝權宦高力士,因深得明皇寵信,權勢也是炙手可熱。
一時間三人互相吹捧,賓主盡歡,全不把殿外凶劫當一回事。未過多時,李安低聲笑道:“楊相看小王府上這些歌女,還可堪一觀否?”
楊國忠雙眼微眯,不住點頭道:“王爺挑選的,那還用說,必是好的!”
李安嗬嗬一笑,低聲道:“難得楊相滿意,一會小王就讓她們悉數到楊相居處,任楊相挑選。”
楊國忠雙眼一亮,笑出了一點殺氣,道:“既然王爺有心,那國忠可就是卻之不恭了!哈哈!”
一旁的高力士也嘿嘿地笑了起來,隻是笑得有些尷尬。李安自然知道在高力士麵前談論女色,如何能讓他高興得起來?隻不過李安另行備有一份重禮,不愁他不滿意。
當下李安一揮手,所有的舞女侍者都悄悄退了出去,一時間大殿上隻剩下了當朝三大權貴。
楊國忠麵色一正,肅容道:“王爺,此次洛陽大變,人人都是措手不及。還好此行之前南宮上師贈了本相一輛八瑞定軍車,有此車停在王府,任它是祥瑞也好,凶劫也好,都侵不入車周三十六丈之內。但這隻是一時權宜之計,安不得長遠。東都洛陽可是王爺您坐鎮的。此次大變,實在瞞不得多久,聖上得知此事之後,一旦震怒,王爺必是首當其衝,所以還得從長遠計議一下。”
李安忙道:“小王也深憂此事,一切還得仰仗楊相和高公公指點。”
楊國忠與高力士對望一下,咳嗽一聲,正容道:“我在朝中聽聞李王爺府上頗有些修道之士,此事朝臣非議不少,且孫果孫真人一直伺機而動,企圖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洛陽大劫原是仙魔之事,本與我等俗世之人無多少幹係,也非我等人力所能為之。既然王爺身邊有不少能人異士,不妨將此次大變之因悉數推到他們身上去,這樣不管怎麽說,在聖上麵前都算是有了個交待。”
李安沉吟一下,緩緩地道:“我明白楊相之意了。本王府上有兩位客卿,乃是出自世外仙山西玄山道德宗。聽聞這道德宗乃是當世有數的修道大派……”
楊國忠輕輕一笑,道:“王爺實在英明!他們兩方若能鬥個兩敗俱傷,那當然最好不過。若是不能,也正好借道德宗之手,除去真武觀一脈。”
章二十二任他遮擋重重中
直至亥時時分,洛陽上空那一輪似乎永遠不會淪落的烈日忽然染上了一層火紅,然後迅速暗淡下去,隱沒在早該出現在夜幕之後。
這一夜,無月,無星,無風。
上一刻還是烈日高懸,此時已換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盡管已是深夜,但依然悶熱無比,剛剛的酷熱仍沒有散去,反而隨著夜的到來,空中那一股濃鬱的黃泉穢氣更加的重了。
薈苑東首的院落裏亮起了蒙蒙的光芒。原來院落一側的草地已被翻開,泥土已被翻整成了條條溝壟縱橫之形,正對應著整個洛陽的地脈形勢,有數十條標示著地下水脈淺溝正發出淡淡的藍光,映得紀若塵麵容忽明忽暗。
他身邊擺放著數十支竹簽,又有一支紫晶卦簽插地土裏,斜指向北。紀若塵凝望著麵前的洛陽地脈,左手五指不住屈伸,正在潛心推算著方位天時、地脈流向,於周圍發生的一切都充耳不聞。
實際上此刻薈苑中寂靜得令人心寒,同在洛陽王府中,相隔不遠的主殿中正是一片歌舞生平的景象,但是悠悠絲竹聲卻絲毫也傳不到薈苑這中。實際上隻要出了王府主樓一步,就失了那無形中的庇護,完全聽不到樓內的歌聲樂聲。
薈苑本來就是清靜之地,此時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都在酣睡未醒,張殷殷也不知是醒著還是醉著,青衣則在進進出出,胡亂地忙碌著。她進退都是悄無聲息,也不會驚擾到紀若塵。
紀若塵眉頭緊鎖,手中拈了一根竹簽,猶豫著不知該落向何處之際,突然聽到院外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腳步聲顯得想當慌亂,輕重不一,一點與周圍環境中暗含的波調不合,一聽就非是修道中人。可是此時此刻,王府中的下人們非萬不得已,都早已躲回房中瑟瑟發抖去了,誰還會如此沒有規矩地亂奔?
砰砰砰!一陣重重的拍門聲響起,紀若塵愕然抬頭,望向了院門。他站起身來,左手一揮,院門即自行打開。
出乎他意料之外,門外奔進的一個拖著小孩子的婦人。她衣飾華貴,望上去二十八九的樣子,十分美豔,盡管一臉的張皇之色,但眉梢眼角處仍盡是脈脈春情。她手裏拖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眉眼十分清秀可愛。
那女子進門後立即叫道:“哪位是紀仙長?”
紀若塵道:“我即是紀若塵,當不得仙長二字。”
那女子幾步跑上前,然後撲通一聲跪在了紀若塵麵前,雙手抓住他的前襟,仰麵叫道:“求紀仙長救這孩子一救!救這孩子一救!”
紀若塵眉頭一皺,如石像般立在原地,不動聲色地問道:“不必驚慌,有何事慢慢說好了。”
那女子定了下神,拭了拭眼中之淚,道:“妾身姓呂名儀,乃是豫王李充之妃……”
她口齒十分伶俐,幾句話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清楚楚。
原來這呂儀乃是豫王李充側妃,李充死後,壽王李安見她美貌,沒有殺她,而是以豫王之子李琓為質,強行將她收入了後宮。她為孩子計,隻得委身於李安。隻是沒過數月,李安就已對她厭倦,漸漸冷落起來。她也是個頗有心機的女子,從李安的言辭間察知他頗有斬草除根之意,心下驚慌,近日又聽聞王府新到了一位少仙,李王極為禮遇,於是趁著近日洛陽天地異變,王府守衛疏鬆之際,冒死衝到薈苑,希望能將李琓送去世外修道,免遭毒手。
紀若塵看了那孩子一眼,見他眉清目秀,頗為可喜。雖然兩眼通紅,但抿著小嘴,說什麽也不肯哭出聲來。單看他資質,的確是超過凡人太多,勉勉強強能列入道德宗門牆。
呂儀見紀若塵猶豫不決,垂首哭泣不已,又膝行向前半步,抱住了紀若塵雙腿,將溫軟的胸部壓在了他的腿上,臻首也悄悄貼在了他下腹上。她深諳服侍男人之道,僅是簡單的幾個動作,即讓紀若塵心中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如此直接而了當的挑逗,倒是他此前從未遇過的。
此時薈苑外忽然響起了陣陣盔甲鏗鏘之聲,亮起了火把光亮,一隊王府衛士衝入了薈苑,似是在找著什麽人。
那女子一驚,當下抱得紀若塵更加緊了。
院落中忽然響起了青衣一聲輕呼,紀若塵全身一僵,回頭望去。青衣臉上飛起兩片暈紅,見紀若塵望來,忙整衣一禮,道:“青衣什麽都沒有看到,公子請自便。”
紀若塵登時哭笑不得,正要解釋,院外一個王府衛兵已然看到了院中的呂儀與李琓,當下高叫一聲:“在這裏了!”
呼拉一聲,數十個衛兵都擁到了紀若塵院落前。但紀若塵乃是修道之人,威能難測,又是李安座上之賓,這些衛士哪敢輕舉妄動?當下衛士統領排眾而出,進了院落,先看清了院中形勢,方向紀若塵恭敬一禮,沉聲道:“紀少仙休要聽這女子胡言亂語。她乃是王爺侍妾,因不賢而落冷宮。此次趁亂而逃,可見其刁!少仙將她交給末將吧,不然末將實無法在王爺麵前交待。”
那女子顫抖起來,仰起頭望向紀若塵,顫聲道:“妾身死活也不要緊,惟求少仙救救琓兒!當年有真人說琓兒有升仙之質的!求少仙開恩!”
紀若塵看了看青衣,見她麵有不忍之色,於是又向那孩子望了一眼。衛士統領見了,麵色也是一變,當即上前一步,半跪於地,顫聲道:“末將九族的身家性命,全在少仙一念之間了!”
紀若塵仰頭望了望夜色,頃刻間已有了決定,於是歎一口氣,輕輕推開了呂儀,道:“此事乃李王家事,我也不方便置喙。”
那女子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叫道:“少仙,你是修道之人,怎能見死不救!”
那衛士統領生怕夜長夢多,長身而起,一把抓過那男孩挾在腋下,又扯起呂儀,強將她向院外拖去。
呂儀嘶聲道:“還我琓兒!還有琓兒!紀少仙!紀若塵!你見死不救,必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王府衛士生怕紀若塵變了主意,不敢在薈苑多呆,扯著呂儀和李琓,迅速退了出去。
紀若塵靜靜立著,聽著女子嘶喊聲和男孩的哭聲一路遠去,直到院落中又恢複了平靜,才轉過身來。
青衣依然在看著王府衛兵消失的方向,片刻後方道:“公子剛才為何不肯救那母子?”
紀若塵凝視著青衣的雙眼,歎道:“這些皇親宗室的家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非,還是不要胡亂插手的好。我不願救那對母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再過一會可能我們就要逃離洛陽,那時我自身難保,能護得你和殷殷周全就已是萬幸,又哪有餘力來救這些凡俗之人?”
青衣低下頭去,輕聲道:“可是……那對母子很可憐。不過叔叔說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公子胸中有天下,自然不能拘泥於這些小事……”
就在此時,院外忽然傳來一聲喝采:“好一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看不出你一介女子,倒也有這般見識!”
這一聲喝彩聲若洪鍾,洪亮中又有隱隱清音,就如鳳鳴九天,在天地之間回蕩來去,久久不散。紀若塵大吃一驚,這人已到了院外,怎地自己竟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氣息?難道說此人道行已到了諸法威能自然而生,無法測度的地步?
此時半掩的院門被人推開,一個白衣中年文士步進了院內。這文士還扶著一人,那人半身染血,氣息奄奄,全仗著那文士扶著,才不至於倒下。
進入院後,那人忽然抬起頭來,虛弱地叫了聲:“紀師叔……”
紀若塵隻覺得聲音非常熟悉,忙搶上一步,仔細看去,才發現這人竟是徐澤楷!隻是他麵色灰敗,臉上頗多血汙,真元氣息更是微弱之極,是以方才沒能認出來。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問:“澤楷先生,你……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徐澤楷苦笑著道:“澤楷無能,趕過來時遇上了一隊穢魔,苦戰方得脫身,器材法寶卻已盡數失落,若不是這位先生仗義相助,扶我前來,恐怕……咳咳,恐怕澤楷再也見不到師叔了。”
紀若塵從那中年文士手中接過了徐澤楷,將他輕輕平放在院中草地上,以接地氣。他曾在金丹大道上下過一番苦功,此刻仔細檢視一番,既知徐澤楷外傷並不重,主要傷在內髒為黃泉穢氣所侵,壓製住了體內真元所致。既然知道傷因,那就好辦了。紀若塵自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小瓶玉露,滴了一滴在徐澤楷鼻中。不片刻功夫,徐澤楷麵上灰氣就盡數褪去。隻是他此次真元受損極重,外傷也不輕,刻下隻能勉強行動而已,不休養一個月,根本無法恢複。
可是眼下這種時候,已方最大的助力徐澤楷卻傷成這個樣子,那真到魔物出世時,又該如何是好?而且不必等黯淵之魔出世,穢氣化成的小魔已能將徐澤楷傷成這個樣子,這洛陽雖大,哪裏又是安全之所?
紀若塵心內憂慮,他靈覺敏銳,心底已越來越是不安。在夜色之中,黃泉穢氣正漸漸濃鬱,而且盤繞不散,宛若有靈性一般,與異物誌所載黯淵之魔出世時的穢氣頗有不同之處。這點差別雖微,可是在紀若塵的靈覺之中,直是有如天淵之別。
而且隨著時辰一分一刻地消去,紀若塵越來越如坐針氈。有時候一陣恍惚間,他似是感覺整個洛陽的黃泉穢氣已在悄然間聯成一氣,正逐漸化成一個無比巨大的魔物。單看這穢氣聚集的速度,魔物出世的時刻很可能不是徐澤楷所推算的明晚,而是在明日黎明前後。如果紀若塵感覺無誤,那可就根本來不及布置什麽陣法了。
見徐澤楷已無性命之憂,紀若塵將那瓶玉露又收了起來。玉露剛剛收好,紀若塵整個人忽然僵住!
這一刻,聲淡去,影消散,上下左右,蒼蒼茫茫間,隻餘下無窮無盡的黑暗!
紀若塵就在這黑暗的正中央。
但是他並不孤獨。
紀若塵不及畏懼,忽然間心有所感,猛然向下方望去,但見千丈之下,一片茫茫黑暗之中,盤踞著一條不知長達幾許的巨蛇,正自徐徐遊動,似是剛剛醒來!
這頭巨蛇從頭至尾不知長幾百丈,雖然相隔遙遠,雖然它尚未完全醒來,然則紀若塵已分明感受到了它那足以移山填海、無以相抗之威!
懸浮在這洪荒巨蛇身軀之上,紀若塵隻覺自己有如一隻蚊蠅,實是說不出的微不足道。
轉眼之間,紀若塵已回過神來。
他定神望去,見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未有分毫變化,徐澤楷仍躺在麵前,雙眼微閉,深吸緩呼,不住自鼻端噴出紫氣,顯然正在煉化藥力。
一陣夜風吹過。
紀若塵忽然感覺身上一涼,這才發現周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
他驟然起身,轉身盯著院落一側洛陽地脈圖,潛心推算起來,可是有一個關節處卻怎麽想也想不明白。一時之間,紀若塵隻急得額頭上全是汗水。正焦燥間,旁邊忽然傳來陣陣爭吵聲,屢次將他的推算打斷。
紀若塵轉頭望去,見竟是青衣與那中年文士正在爭吵。他沒聽清兩人前半段都吵了些什麽,此刻隻聽那中年文士搖頭道:“……非也!聖人有言道,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近之則褻,遠之則怨。可見我先入為主,並無差錯。”
青衣則道:“似是而非!叔叔說過,觀妖……啊不,觀人當重氣度德行,以血脈……不,以門第男女之分觀人,已先落了下乘!”
那文士嘿了一聲,哂道:“我這可是聖人有言。聖人乃秉天時而生,上承氣運,下啟民智,如山巍巍,其氣煌煌,你家叔叔又是何許人物?”
青衣怒道:“叔叔立於天地之間,通萬年之事,有移山填海之能,尋常大地遊仙又豈在叔叔眼中?他如何比不得聖人?”
那文士仰天一個哈哈,道:“怪力亂神,純是無稽之談!世人能負千斤,已是村夫妄語,如何能移得了山,填得了海?果真如此,世上豈不是真有神仙了?”
青衣氣得頓足道:“你這人分明不講道理!叔叔說過,豎子不足與之論道,我不跟你說了。”
那文士冷笑道:“你那叔叔就算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他又如何體會得世人疾苦?他自有仙泉朱果,怎知世人為求一餐果腹,需得販兒賣女?聖人有言,夏蟲不足語冰,這道理用在你那叔叔身上,卻也是一樣……”
青衣小臉漲得通紅,一時之間卻找不到什麽話來反駁他。
紀若塵忙走了過來為青衣解圍。他先向那文士一禮,恭敬道:“多謝先生援手之德,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紀若塵此時已看出那文士雖然相貌堂堂,聲有異相,但分毫道行也無,顯是尋常世人。既然那文士沒有道行靈氣,適才自己沒能發覺他的行蹤,實也正常。
那文士傲然道:“看你倒還知書達禮,與那纏雜不清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倒也不妨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不過君子救人一命,當取應得之酬。你既然口稱要謝,那麽紋銀五兩足矣。”
紀若塵當場愕然,但轉念一想,這濟天下說得也不無道理。於是取了五兩多的一錠銀子,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濟天下也不客氣,當即收了銀子入懷,轉身離去。
他剛行出兩步,猛然間大地顫動,無邊穢氣浮土而出!
濟天下一個不提防,站立不住,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青衣撲的一聲笑出聲來,道:“枉你口稱聖人,原來卻是個愛財之徒,這下摔著了吧?命中有此一劫啊,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瞧不起女子!”
濟天下這一下摔得不輕,半天才爬了起來,口中猶不服輸:“聖人有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五兩紋銀乃我應得之物,小女孩又懂得什麽?何況我乃是摔在土上,卦書雲,中央有土,巍巍厚厚,其能克水,其能生金。可見摔在中央厚土之上,乃是福份!小女孩多讀讀聖賢之書再來說話!”
青衣一怔,掩住口淺淺地笑了起來。那濟天下也覺得自己太過強辭奪理,老臉一紅,以袖掩麵,匆匆奪路而走。
紀若塵突然叫了一聲,心中隻是想著:“中央有土,中央有土……是了,是了!我隻顧著推算天幹地支,怎地反而把最基本的五行生克之理給忘了!?”
紀若塵揮手一招,地上飛起一根竹簽,自行插在洛陽地脈形勢圖的正中央。一時間,數十道地脈泉路紛紛亮起,自行流轉,渾然天成。
紀若塵隻向地脈形勢圖看了一眼,刹那間臉色一片蒼白。他立了片刻,方轉向青衣,緩緩地道:“去把殷殷叫醒吧。我們須得即刻起行,依洛水而行,殺出洛陽!”
章二十二任他遮擋重重下
青衣道:“公子,為何我們要逃出洛陽?不是說要在王府死守嗎?我看王府主殿那邊多了一輛奇車,有八獸之靈鎮守,能夠抵擋得穢氣侵擾,何不躲到那邊去?”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我知道王府中有這麽一輛車,可是如今黃泉穢氣非比尋常,我擔心邪魔一出,此車很可能會承受不住。而且洛陽遍地穢氣,這一輛車停在王府,簡直就如暗夜明燈,不把邪魔引到王府才怪。因此怎麽看來這裏都是險中之險,不能久留!我剛才已算出洛水沿岸乃是黃泉穢氣最弱之地,我們就順著洛水殺出去!”
青衣道:“即是如此,那麽青衣去準備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又望向了徐澤楷,不禁輕歎一聲。徐澤楷此刻剛從鬼門關上回來,行動都不如常人,怎可能隨著他一同逃離?但若將他扔在這洛陽王府,似也有些說不過去。
他正為難之際,徐澤楷掙紮著坐起,勉強笑道:“生死有命,澤楷流年……注定有此一劫,師叔不必過多擔心。澤楷會去找李王,呆在八瑞定軍車旁。一時半會還是撐得住的。”
紀若塵歎一口氣,知道也隻能如此了。
徐澤楷慢慢站起,向紀若塵行了一禮,道聲‘師叔保重’,即掙紮著向王府主殿行去。
紀若塵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這才取出赤瑩,馭訣一指。赤瑩微放光華,旋飛一圈後,已將院落中一棵數百年的桃木斬了下來。紀若法拎起樹幹,揮動赤瑩,幾下間就將桃木樹幹斬枝去葉,削成一根三尺木棍。他順手揮了揮,感覺長短輕重均十分順手,心中頗為滿意,於是又取出十餘張早已繪好的驅穢誅邪的咒符,小心翼翼地一張張貼滿了棍身。
他再在全身上下仔細檢查過一遍,見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就提了木棍向房中走去,要看看張殷殷究竟酒醒了沒有。如若還是醉的,說不得隻好用符化去她身上酒力,雖然可惜了好酒,但畢竟還是保命要緊。
進入臥房後,紀若塵不禁一怔。原來過了這許多時候,青衣竟然還沒有將張殷殷叫起來。但青衣一點不急,隻是輕柔地搖晃著她。看青衣那溫柔手勢,別說張殷殷此刻正醉得厲害,就是神誌清醒,說不定也能被青衣給弄得睡了。
“她還沒起來嗎?用寒冰符吧,來不及了!”紀若塵催道。
青衣啊了一聲,顯是沒想到紀若塵竟然會這麽急,忙道:“公子不要著急,她這就起來了。”
說罷,青衣俯身下去,在張殷殷耳邊低聲說道:“公子和一個妖豔女子一起出去了……”
“什麽?!”張殷殷騰地一下坐起身來,鳳目中全是殺氣,怒道:“這無恥之徒現在哪裏?且看我斬下他的狗頭!”
青衣淺淺一笑,向紀若塵道:“公子,殷殷醒了。”
一時間紀若塵滿麵尷尬,張殷殷呆若木雞。
片刻之後,三人已裝束停當,出了院落大門。三人剛一出門,忽然眼前一花,原來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已立在當途。
白虎天君一抱拳,媚笑道:“紀少仙,兩位小姐,這是往哪去啊?”
紀若塵還禮道:“洛陽告急,我想送她們出城。”
兩位天君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龍象天君即道:“這一路上想必是有些險阻的!我們兄弟多少還有點道行,就隨少仙一起出城吧!”
紀若塵聞言一喜,這兩位天君雖然人品不怎麽樣,可是道行那是極強的,帶著上路實是不可多得的一大助力。他當下也不多言,更不去深究二天君什麽時候醒來的這種問題,當先出了薈苑,離了洛陽王府。
一踏出王府側門,紀若塵登時倒吸一口冷氣!
王府內外,實已是兩重天地!
頭上是漫不見底的夜空,那一大片廣無邊際的黑濃濃稠稠的,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滴下來。王府前那一道青石大道不再堅硬,看上去染上了一層濃濃的灰色,微微起伏著,就象是一頭巨大無比的異獸的肌膚。
夜色中,到處都是濃而不散的霧,就算以紀若塵的眼力,也隻能勉強看到十餘丈外,再遠的地方,就都隱藏在茫茫黑暗之中了。
然而那足可並行四輛馬車的大道兩旁,本植著兩排蒼蒼鬱鬱的古樹,此刻僅僅經過一天的暴曬,數以千計的古樹就盡皆枯死,看那幹枯盤曲的枝幹,似已幹枯了多年一般。
然而這些並不足以令紀若塵吃驚。
茫茫黑霧中,不足有多少個若隱若現的黑影在徘徊。而那些枯死的古樹樹身上,更是掛滿了凩嬰。紀若塵等五人一出王府之門,所有的凩嬰都停止了哭號,一齊轉頭,盯住了他們。
刹那間,千百雙無瞳的血眼撲天蓋地而來,無邊黑夜中,又不知有多少魔影止住了腳步,盯住了眼前的美味!
一時之間,不論是無所顧忌的張殷殷,不諳世事的青衣,甚至於白虎龍象二位天君,都生出了幾分退意。
紀若塵心中如電光石火般掠過了方才推算的種種過程,確認無誤後,方深吸一口氣,緩緩提起了手中桃木棍。
濃濃的夜色中,紀若塵身形有若輕煙,倏乎間從兩道迎麵撲來的黑影中閃過。那兩道黑影發出陣陣惟有修道之士方能聽見的淒厲叫喊,全身抽搐不已,冒出陣陣青煙,不一刻即煙消雲散而去。
紀若塵桃木棍棍首指地,左手中有一團柔柔的明黃光華。他五指一收,已將那團光華都掩在了手心之中。
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互望一眼,均麵有驚色。他們剛才都看得分明,紀若塵乃是以玄妙步法自二魔中間穿過,然後在間不容發的刹那反手拍在二魔應是後頸的部位上,方能一舉破敵。然而二天君越是回想紀若塵身法,心中就越是驚異。紀若塵身形步法渾然不帶世間煙火氣,這也就罷了,畢竟有許多著名騰挪驅退的步法也能做到此點。
然而紀若塵步法看似依天時八卦而動,但細想起來,卻又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他抬腿落步,就似落葉隨風,自然而至。隻是風瞬息萬變,落葉自也飄動無方。
二天君不急動手,定神再觀,果不其然,紀若塵繞著接踵而至的三頭穢魔轉了一圈,又將三魔摧化。這一次的步法,與上一回完全不同,分毫沒有規律可言。
龍象天君低聲道:“他手中那道黃光,看上去象是除穢寶物洚虹瓔珞……”
白虎天君低聲回道:“不,那黃光中又有一道暗紅,該是重新煉製過的破魔瓔珞!這東西,世上可沒聽說有幾塊……”
眼見紀若塵身懷至寶,地位尊崇,有大來頭的青衣和殷殷又緊隨在側,一時間二天君均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都下了追隨之心。隻是紀若塵手中那根桃木棍怎麽看也不象是仙家至寶的樣子,不知要派何用場。但是這根木棍被紀若塵鄭而重之的拿在手裏,想來必有妙用。看來非是桃木棍不好,而是二天君眼力不佳。
省悟這點之後,龍象白虎二天君都深覺自己功夫下得還不夠,日後有暇,當痛下苦功,好好修修眼力。
龍象天君忽然吸了口冷氣,叫道:“不對!快收了法寶!”
不待白虎天君回答,他大手一抖,已將一個桌麵大小、晶光燦然的輪刃收回體內。白虎天君見機也是極快,立刻也收了法寶。
原來紀若塵雖然擊破穢魔後即斂去了手中黃光,但那道微弱的明黃光華有如大海孤燈,一明一暗間,已不知吸引多少以靈氣為食的穢魔目光!龍象白虎法寶光華燦爛,那還不把左近的妖魔都給招了來?
麵對著撲天蓋地般湧來的黃泉穢魔,紀若塵猛一咬牙,迎頭衝入群魔之中!白虎龍象二天君分列左右,將青衣與張殷殷護在了中間,緊隨著紀若塵殺入了茫茫夜色。
嘻嘻!哈哈!嘻哈!
一聲又一聲嬰孩的笑聲在眾人耳邊響起,重重疊疊,轉眼間細流已匯成巨浪,不知有幾千幾萬個嬰孩在同時嘻笑。那千萬雙盯過來的無瞳血眼,目光均有如實質,實有如芒刺在背。
凩嬰臉上仍是一副哭號之相,口中發出的卻是清脆細嬾的笑聲。
紀若塵左手間黃光閃爍不定,身法如煙如幻,在眾魔中穿插來去,完全是一副貼身肉搏拚命的架式,對於凩嬰的笑聲充耳不聞,那隻桃木棍始終提在右手,倒是不曾動用。張殷殷天狐秘術於人於妖均是極強的,對這些穢魔卻是有力無處使。不過她修術時首重煉心,定力極佳,此刻聽聞這足以使尋常修道人失魂發瘋的凩嬰哭聲,隻是臉上稍失血色而已。青衣道行雖弱,卻是完全不受凩嬰影響。而二位天君神情自若,雖早已運功抵禦凩嬰之音,表麵上卻不動聲色。他們如閑庭信步,真元驟提忽落,隻在外敵近身時方提聚真元,所有近身的穢魔均是一擊而殺。
似是見笑聲無效,又不知哪個凩嬰突然大叫了一聲:“死了吧!”
刹那間,成千上萬的凩嬰同聲大叫:“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稚嫩的童聲尖利如刀,排山倒海般向五人衝來!
張殷殷嚶的一聲,臉色刹那間變得雪白,唇角滲出一道血線。龍象白虎二天君隻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真元驟亂,身子也是一晃。這麽一停頓的功夫,他們身邊登時多了數十隻穢魔,揮動利爪,狠狠地在二天君身上抓了幾記。
這些魔物本是由黃泉穢氣所生,無形無質,為它們所擊,傷也非是外傷,而是傷在真元靈氣、三魂七魄上,正因如此,方深為修道人所忌。
白虎天君眉心間光芒驟現,一道強芒瞬間將身周魔物摧得幹幹淨淨,但他麵上已有了些猶豫之色。而龍象天君脾氣要暴燥得多,同樣被傷,他卻是怒意上湧,圓睜雙目,驟然暴喝一聲:“都他媽的吵鬧些什麽!”
這一聲暴吼實已凝聚了龍象天君全身道行,有如巨浪排空,轟轟隆隆的迎著凩嬰尖叫聲逆衝而上。吼聲餘音未盡,已有數以百計的凩嬰淒然慘叫,雙眼中噴出兩道膿血,然而頹然枯萎。
“媽的,老子就不信殺不出這鬼地方!”
龍象天君顯已動了真怒,一把撕去身上道袍,露出肌肉虯結的上身,揮手中那把有如桌麵大小的輪刃已在手中,然後口中粗話不斷,大步向前,轉眼間已越過紀若塵,一馬當先,向著洛水殺去!
此時此刻,龍象天君再也不掩藏形跡,真元盡顯,一道晶燦光華繞身而飛,直是當者披靡!
紀若塵一怔,隨後一言不發,緊跟在龍象天君身後,向著洛水殺去。白虎天君則搖了搖頭,歎一口氣,腳下一慢,落在了隊伍後方,行起了殿後之責。
此時夜空當中隱著一個卓約身影,正是黃星藍。她道行高深,此行又帶了太璿峰數名道行不弱的師兄弟,是以此刻洛陽雖危,依然安之若泰。
遙望著紀若塵等人一路苦戰,向著洛水方向殺去,黃星藍有些讚賞,又有些疑惑地道:“龔師弟,你看若塵居然能推算出洛水乃是穢氣最弱之途,準備遁此殺出洛陽,真是難得,不枉真人們多年教誨。隻是以他道行,就算有了七聖山那兩個馬屁之徒相助,也難殺出洛陽吧?唉,真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龔師弟,你去召集黃趙二位師弟,先行到洛水沿岸掃蕩一下黃泉魔物!龔師弟?”
黃星藍說了半天,卻不見側後方的師弟回答,於是回首一望,恰好望見一柄深黑色奇形巨劍自龔姓師弟頸間掠過!
巨劍過處,那龔姓師弟身上毫發無傷,然而目光混濁,已失了所有生氣靈性。那寬一尺,厚三寸的巨劍劍鋒上,穿著一個透明的人影,顯然痛苦萬分,正在拚力掙紮!
黃星藍大吃一驚,知巨劍上所穿乃是龔姓師弟魂魄。此時巨劍一震,早將他魂魄震散。黃星藍心中一痛,知師弟再也無法救回。然而龔師弟雖然道行遠遜於已,但也非庸手,此刻竟被斬於無聲無息之間,可見敵人之強!
黃星藍持劍在手,環顧一周。
龔姓師弟屍體宛如沒了多少重量,慢慢向下飄去。在他身後,落出一個身高三丈,全身著深藍重鎧的甲士。那甲士背後虛浮著一輪暗金圓盤,上插三麵戰旗,其黑如墨。甲士生有四臂,分握劍斧鉞盾,雙足則是一團煙霧,浮於空中。
“這……這是……”黃星藍大吃一驚,麵色蒼白。
還未等她回過神來,當麵那甲士驟然大喝一聲,聲若蒼雷,手中深藍重鉞帶著道道黑氣,破空襲來!
黃星藍手中水綠仙劍一動,迎向了當麵重鉞。然而就在此時,她左右兩邊又各自出現一名甲士,兩名甲士雙斧並出,交錯而過,與黃星藍仙劍一觸,立刻發出一片尖厲之極的哭叫,如這兩把重斧乃是由萬千生魂鑄成的一般。斧劍相交,兩名甲士背後戰旗立刻烈烈飛揚,他們大喝一聲,竟硬生生地將黃星藍仙劍壓下!
與襲殺龔姓師弟時不同,這一次三名甲士手中所持兵刃皆由虛轉實,開始與黃星藍比拚真元修為。
黃星藍眼見迎麵重鉞如飛而至,隻清喝一聲,左手手背上浮起一片水藍文字,竟以一隻纖纖素手抓向重鉞!
重鉞驟然止住了去勢,在黃星藍手中顫抖嘯叫不已,然而卻是無法前進分毫!
就在此時,第四名甲士悄然在黃星藍背後出現,橫持重劍,一劍向她頸部橫斬而來!
黃星藍雙瞳中終現出駭然之色,但她正與三名甲士全力相持,一時間已動彈不得,惟有閉目待死。
夜空中,忽聽得霹靂炸響,又有一道雷光從天而降!
雷光之中,張景霄身繞五色彩帶,手中鬆紋古劍,當空徐徐而落!此時的景霄真人與平素裏的樣子已是大為不同,他眉心間隆起一道金棱,直通腦後,又延伸出五道三尺飄帶,望之有如鳳冠。雙目含火,正自熊熊燃燒,兩頰上浮起蒼藍雲紋,足下則是一團褐色光芒,承住了他的身形。
張景霄動作看似緩慢,實則快到了極處。他剛自雷光中現身,轉眼間就到了那甲士身後,鬆紋古劍帶起一串霹靂,在那甲士腰間橫斬而過!
那甲士巨劍方揮出一尺,就是一僵,然後刹那間通體失去了光澤,散落出十餘方土塊,向下方墜去。
張景霄毫不停留,頭上鳳冠中光澤流轉,左手袍袖一展,一掌拍在了黃星藍背心。黃星藍驟然吐出一聲清吟,手中仙劍頃刻間光華萬丈,早彈開了左右甲士巨斧。她左手又是一緊,當麵那甲士正想抽鉞,不料重鉞卻重如泰山,任他如何用力,就是紋絲不動!
張景霄已繞過黃星藍,身後留下五色光尾,瞬間已在那甲士麵前現身,手中鬆紋古劍如春雷乍現,已在它胸腹間畫了一個十字。
那甲士滯了一滯,身上光澤消退,同樣如破碎土偶般墜落下去。
左右甲士見機不妙,早化成兩團黑霧,隱入夜色之中。
直至張景霄立在麵前時,黃星藍這才驚魂甫定,撫著胸口道:“景霄!你怎麽來了?這洛陽城中又怎會有酆都鬼衛現身?”
張景霄麵色凝重,道:“現今氣運突變,洛陽即將出世的非是尋常黯淵之魔,而是酆都東方之主篁蛇!現在來不及說這些了,殷殷呢?怎地她不在洛陽王府中?”
黃星藍道:“剛剛若塵護著殷殷向洛水殺過去了,應是想借道洛水突圍。”
張景霄頓足道:“什麽!真是胡鬧!那一帶正是黃泉之魔出世之地,滔滔洛水,即為篁蛇之軀!”
黃星藍一聲驚叫,忙問道:“那怎麽辦?”
張景霄看了看茫茫夜幕,歎一口氣,道:“既然酆都鬼衛都已現身,你我道行太高,此刻已不能接近洛水了。你先隨我來,與諸真人會合後,再行商議大計。至於殷殷……她得與若塵青衣同行,希望不會有性命之憂,唉!”
黃星藍麵色一變,眼看著淚珠就要滴落,她又向洛水遙望了一眼,方才戀戀不舍地隨著景霄真人而去。
此時此刻,紀若塵已立在洛水之畔。
洛水一片蒼白,河麵早被數不清的死魚所覆蓋,河水也停止了流動。紀若塵略辨方位,即當轉向東方。他剛行出不到數步,忽聽得背後蹄聲隆隆,數十騎碧甲騎士從黑霧當中衝出,沿著洛水河岸向紀若塵等人衝來。
這些騎士遠較常人高大,胯下戰馬通體漆黑如墨,隻一雙眼睛殷紅如血。
白虎天君目光忽然落在了戰馬的馬蹄上。數十騎高頭大馬,通體皆是膘肥體壯,惟有四蹄是一片枯骨。
“幽騎!”白虎天君麵色大變!
然而紀若塵對如雷蹄聲隻若未聞,惟遙遙望向東方。百丈之外,正有一人穿雲破霧,自東而西,沿著洛水南岸徐徐行來。他身周黑壓壓的,不知聚集了多少邪魔,然而都隻敢在三尺之外徘徊。然而此時黃泉穢氣已重了許多,邪魔們燥動不安,不時有穢魔被擠進他三尺之內。穢魔一入這三尺禁地,既會嘶叫一聲,化成一團碧火,連一絲灰燼都留不下來。每當此時,邪魔們即會驚懼而稍退,然而片刻之後,又都恢複了凶性,再度擠了上來。
那人卻是對身周邪魔視若無睹,沿著洛水徐行,一雙星眸,隻是落在了紀若塵身上,而紀若塵也正自看著他。
兩人相距遙遠,本是視線難及。但此時此刻,濃濃穢霧,滔滔洛水,於他們而言,都已不再是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