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作者:簫樓

來源: 2009-06-19 20:29:17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八九、鄉關何處

  他的手冰冷如雪,修長的手指如玉般脆硬。江慈輕柔地握住那在微微顫栗的手指,仰望著他。
  衛昭略略低頭,她眼中,自己的身影就象兩團小火苗在灼灼跳躍,她嘴角的溫柔之意讓他一陣眩暈,提起全部力氣緩緩將手抽出。
  江慈卻再用力,將他的手緊緊握住,視線不曾離開他半分。衛昭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呼吸漸促,麵上漸湧霧蒙蒙的灰色。喉間甜意一陣濃過一陣,他猛然用力,將江慈一推,倒退幾步,靠住石壁,嘴角滲出血絲。
  江慈撲過來將他扶住,看他情形極象上次在墓前走火入魔的征象,急喚道:“三爺!”
  衛昭欲再將她推開,右手觸及她的左肩,便凝在了那處。
  江慈見他並未如上次般暈厥,心中稍安,再見他神色怔怔,凝望著自己的左肩,一時有些恍惚,轉而望向他,低聲道:“已全好了,沒有任何後遺症。”
  衛昭慢慢收回右手,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輕描淡寫:“崔解元的醫術,果然高明。”
  江慈話語中滿是憂切之意:“三爺,回頭請崔大哥幫你看看吧,你這身子―――”
  衛昭淡淡一笑:“不必了。”
  江慈還待再說,衛昭不再看她,大步出洞。江慈轉頭間見阿柳伏於薄雲山身側,身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心中再是一痛,俯身將他已逐漸冰冷的身子抱起。
  淳於離正在洞口的灌木叢後守候,見衛昭出來,迎上前道:“教―――”他看清衛昭並未戴著麵具,而這張臉秀美絕倫,隱有幾分熟悉的感覺,張了張嘴,未能成言。
  再過一瞬,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戰場上,自己“救”出薄雲山時,最後飛劍來阻的便是這張麵容,心中漸湧疑慮。
  衛昭望向天際浮雲,沉默良久,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金印。
  淳於離雙手接過,金印下方,“欽封監軍”四字撞入眼簾,他猛然抬頭,不可置信。
  山間夏日的下午,寂靜得可怕。淳於離於這寂靜中將諸事想透,縱是四十多年來看盡世間風雲,人世滄桑,也終難平心中激動,哽咽跪於衛昭身前。
  衛昭並不扶他,淡然道:“四師叔,起來吧,我有話對你說。”
  “是。”淳於離緩緩站起,心中忽對三師兄湧起一股恨意,想起追隨大師兄和二師姐的快意時光,再也沒有勇氣望向身邊之人。
  衛昭麵容沉肅:“四師叔,此間事了,我命你回月落,輔佐教主及族長,振興月落。”
  “教主?!”
  “是蘇俊。”衛昭道:“現在在月落山,戴著麵具、帶領族人的是蘇俊。”
  淳於離依稀記得當年被自己和師兄從火海中救出來的兩兄弟,點了點頭:“也隻有這樣,教主才好在這邊行事。”
  衛昭道:“四師叔,蘇俊人雖聰明,但稍顯浮燥,平叔忠心,卻無大才。他隻能看著蘇俊不出亂子,卻無法治邦理國。唯有四師叔,有經天緯地之才,月落一族的振興,就全仰仗四師叔了。”說著向淳於離深深一揖。
  淳於離忙將他扶住,再度跪下:“教主,您才是月落---”
  “不,四師叔。”衛昭將他扶起:“我,無法離開這裏。”
  淳於離正有滿腹疑問,忍不住道:“教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說吧。”
  “教主為何要助裴琰?”
  衛昭默然片刻,道:“不是我想助他,而是形勢所逼。也是權衡再三,做出的選擇。”
  “請教主明示。”
  “當日裴琰為求鉗製桓國,同時也為讓裴子放在定幽一帶擴充勢力,與桓國簽訂合約,欲將我月落一分為二,我才被迫提前逼反薄雲山,攪亂這天下。原本指望著,能讓華桓兩國陷入混亂,我月落好伺機立國,再也不用受人欺壓奴役。可是,現在看來,我想得太過簡單了。”
  淳於離沉默一瞬,輕歎道:“是,我月落積弱多年,物產貧乏,兵力不足,族人又不甚團結。眼下這個亂局,不管是哪方獲勝,我月落都很難與其抗衡。”
  “是。”衛昭微微點頭,雙目隱含倦怠:“落鳳灘一戰,我親眼看著上萬族人死於眼前,六師叔戰死沙場,想到若是一意立國,不知還要讓月落山添多少孤魂野鬼。”
  淳於離心中難過,轉首望向空中浮雲,眉宇黯然。
  “我們既無能力立國,便隻有尋求一個強大勢力的保護,暫保平安,再借這段平安時日,強邦富民,待我們實力夠強大了,再談立國。”
  “所以,教主選擇了裴琰?”
  “裴琰心機過人,自姚定邦一事猜到了我的真實身份,更掌握了咱們分布在各方勢力中的棋子,包括四師叔您。我若不與他合作,咱們這些年的辛苦經營便會被他連根拔起,更會殃及族人。”衛昭話語漸緩:“我權衡再三,所有勢力之中,隻有他最合適。裴琰,有著令海晏河清、天下清明的大誌,也唯有他,才不會逼我月落強獻姬童。兼之其人手腕強硬,才識超群,為人堅毅,終可成大業。所以,我隻能要挾他寫下允我月落自立為藩、免我族奴役的法令,來與他合作抗敵。”
  “可是,裴琰這個人,狡猾陰險,怕信不過啊。”
  衛昭冷笑一聲:“所以,我得留在華朝看著他,他奪權,我便幫他奪權,他在這條路上走得越遠,陷得越深,他落在我手中的把柄就會越多。再說,他要控製這華朝北麵半壁江山,離不開我的幫助,他明著奪權,我便在暗中布局,總會有脅迫他的法子。”
  淳於離躊躇再三,終將最後要問的壓了下去,隻是望向衛昭目光滿是疼惜之意。見他白衣微皺,伸手替他輕輕理平,低聲喚道:“無瑕。”
  衛昭轉過頭去,凝望著滿山蒼翠,一動不動。
  淳於離有些不安,猶豫著道:“無瑕,若是―――,你早日回來吧。”
  衛昭麵上浮起淺淺的笑,平靜道:“蕭離。”
  “屬下在。”淳於離麵容一肅,單膝跪下。
  衛昭的聲音不起一絲波瀾:“你回去後,將烏雅殺了。”
  “―――是。”
  “族長雖年幼,但人很聰慧。你讓蘇俊收他為徒,由你監政。我希望,十多年後,我月落,能出一個堪與裴琰和宇文景倫相抗衡的英才!”
  “屬下謹遵教主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衛昭低頭望著淳於離,一字一句道:“還有,隻要我一天不回月落,蘇俊便一直是教主,你的任務,就是輔佐他和族長,你-可-明-白?!”
  淳於離心中鈍痛,沉默著。
  衛昭眯著眼睛盯住他,他雖未抬頭,也感受到這目光的巨大壓力,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來,終拜伏於地:“是,教主。”
  衛昭俯身將他扶起,淳於離反握住他冰冷的雙手,心潮難平,強自抑製,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奉給衛昭:“教主,這是我多年來在隴北各地安插的人員名單,還有,薄賊這些年收買朝廷官員,向各人行賄的記錄,都在其中。”
  二人轉身踏入山洞,齊齊一愣。
  石凹前,江慈跪在地上,將阿柳的屍身抱在胸前,正用布條蘸了泉水,擦拭著阿柳身上的血跡與傷痕。
  她的動作極輕柔,衛昭與淳於離默默地站著,看著江慈替阿柳拭淨上身,又替他將上衫穿好。
  江慈欲替阿柳將散亂的頭發束好,可他身子已近僵硬,隻能平放於地,便有些不方便。衛昭大步過來,將阿柳抱於胸前,江慈撕下一截衣襟,以指為梳,將阿柳的烏發輕輕梳順束好。
  她輕撫著阿柳冰冷的額頭,抬眼望向衛昭,眸中盡是懇求之意,衛昭微微搖頭,江慈卻仍懇求地望著他。
  二人長久對望,衛昭眼神終有些微變化。他抱起阿柳,交給淳於離,猶豫頃刻,道:“你帶上阿遠,將阿柳的骨灰帶回去,供奉在星月洞中,隻是別告訴他家人真相,就說教主派了任務給他,暫時不能回去。”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金色霞暉由洞外透進來,映得衛昭立於洞口的身形,如同被抹上了一層瑰麗的色彩。
  江慈慢慢走過來,與衛昭並肩而立,望著淳於離負著阿柳,消失在夕陽下,輕聲道:“他真傻。”
  衛昭不語,江慈輕輕歎息:“親人們敬他、護他都來不及,又怎會―――”
  風吹得二人前方的灌木搖晃了一下,透過來的霞光讓衛昭的麵容閃過一道金光。他猛然舉步,向山頂走去。
  江慈急急跟上,荒山野嶺,荊刺叢生,衛昭的白袍在夕陽下閃著淡金的光芒,他修長的身影在灌木叢中越行越遠,江慈提起全部的力氣方能勉強跟上。
  在最後一抹霞光的照映下,衛昭站上山頂的巨石。他負手而立,遙望西麵天際,靜靜地,望著夕陽慢慢落入遠處的山巒之後,望著夜色悄無聲息地籠罩四野。
  江慈立於石旁,靜靜地,看著暮色將衛昭的身影包圍,看著最後一縷餘光將他俊美的側麵輕輕勾勒,又迅速隱去,任黑暗肆虐蒼茫大地。
  山風勁吹,夜色漸深。
  衛昭仍是一動不動,他的白袍在風中颯颯輕響。江慈已看不清他的麵容,卻能感覺到他身軀散發出的冰冷之意。
  她默默地取出火摺子,尋來枯枝,在大石後點燃一堆小小篝火。
  衛昭再看了一眼西邊的夜空,慢慢合上雙眸,轉身躍落,依住大石,在篝火邊坐落。
  江慈從腰間解下水囊,遞給衛昭。衛昭抬眼看了看她,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躍,他接過水囊,喝了一口,又閉上雙眼,斂去眸中的光芒。
  江慈不斷拾來枯枝,衛昭隻是依石而憩,始終不曾開口。
  夜風越來越盛,江慈挑了挑篝火,低頭間,見衛昭的白袍被荊棘勾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到腰間束帶的夾囊中找了找,尋出針線來。
  她挪了挪,坐到衛昭身邊,將他白袍的下擺輕輕撩起,靜靜地縫補著。
  衛昭紋絲不動,過得一陣,睜開眼,鳳目微眯,凝望著江慈低頭的側影,她圓潤秀麗的側麵,讓他神思恍惚,卻再也移不開視線。
  江慈低頭,咬斷絲線,微笑道:“三爺的那件袍子我洗好了,下山後再換吧,今晚先將就著。”
  她抬起頭來,與衛昭目光相觸,時間仿佛有些凝滯。山間的夜是這般寂靜,靜得能聽到心跳與呼吸聲;篝火是這般朦朧,讓她一時看不清衛昭的麵容,隻看見他似是嘴唇微動了動,卻終沒有說出一個字。
  二人長久對望,篝火卻慢慢熄滅。
  江慈醒覺,忙轉身將篝火重新挑燃。衛昭忽然出語:“不用了。”
  江慈回頭,衛昭卻不再說話,他從懷中取出竹簫,在手心頓了頓,閉上雙眸,簫聲漸起。
  黑沉的夜色下,簫聲嗚咽,和著山風的呼嘯聲,在江慈的心間纏繞著,她愣愣看著眼前篝火完全熄滅,看著火堆的餘灰由金紅轉為灰暗。
  不知過了多久,簫聲忽轉悲愴,熟悉的曲調讓江慈眼眶逐漸濕潤,和著這簫聲輕聲吟唱。
  “日落西山兮月東升,長風浩蕩兮月如鉤;
  梧桐引鳳兮月半明,烏雲遮天兮月半陰;
  玉殿瓊樓兮天月圓,清波起蕩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對孤影歎兮起清愁;
  明月圓圓兮映我心,隨白雲飄兮去難歸;
  明月彎彎兮照萬裏,千萬人泣兮思故鄉。”
  她的歌聲逐漸哽咽,唱到“隨白雲飄兮去難歸”時,想起再也回不去了的鄧家寨,想起眼前這人隻能佇立石上、遙望故鄉的身影,淚流滿麵,泣不成聲,簫聲也頓了片刻,待她重新起調,方幽幽接了下去。
  簫聲斷斷續續,吹了一夜,直到弦月隱入西邊天際,晨星隱現,衛昭方放下竹簫,緩緩站起。
  江慈抬頭看著他,他回過頭,靜默片刻,右手慢慢伸出。江慈望著他晶亮的眼神,終將左手,輕輕地,放入他的手心。
  衛昭修長的手指輕輕合攏,將她的手握住,帶著她向山下走去。晨曦漸濃,二人一路向南,誰都沒有開口說上一句話。
  震天的馬蹄聲踏破黎明的靜謐,留守牛鼻山的長風騎被這蹄聲驚得紛紛鑽出營帳,不多時有人歡呼:“侯爺回來了!”
  軍營刹那間沸騰,將士們齊齊列隊,敬慕的眼光望著那紫袍銀甲的身影策著黑色駿馬,漸馳漸近。看著那白袍銀甲的身影並肩而來,馳於他身側,長風騎追隨於後,將士們轟然歡呼。
  裴琰勒住駿馬,朗聲而笑:“弟兄們辛苦了!”
  “侯爺辛苦了!”長風騎齊聲呼道,上萬人整齊的呼聲震得營地邊的青鬆都顫了一顫。
  晨風拂麵,裴琰隻覺神清氣爽,他躍下馬,將馬鞭丟給長風衛,向中軍大帳走去,笑道:“薄雲山這塊難啃的骨頭總算被咱們拿下了,隴州那邊有童敏,薄雲山的兒子是個草包,偽帝更不足為慮,薄雲山一人逃走,也成不了什麽氣候。咱們隻要一鼓作氣,再將宇文景倫趕回桓國,天下指日可定。”
  寧劍瑜也感染到了裴琰的誌得意滿,笑道:“可笑薄雲山籌謀多年,隻一戰便敗在侯爺手上,桓軍雖凶悍,也必不是咱們長風騎的對手。”
  “嗯,桓軍雖強,但也隻強在騎兵,蠻夷之人又向來逞匹夫之勇,咱們有子明,到時巧施妙計,不怕他宇文景倫不上當。”裴琰轉向崔亮笑道。
  崔亮微微笑了笑,並不接話。
  “傳令下去,休整一個時辰,大軍便出發,馳援青茅穀!”裴琰想了想道。
  陳安忙去傳軍令,長風衛周密過來,附耳說了幾句話,裴琰麵色微變,笑容漸斂。半晌方道:“衛大人也沒回?”
  “是。光明司宋大人被抬回來後,隻說遭人暗算,未看清暗襲之人。”
  裴琰攏了攏手,眉頭微蹙,再沉默片刻,道:“走,帶我去那裏看看。”又轉向寧劍瑜:“你準備拔營事宜,我去去便回。”
  周密領著裴琰向北而行,剛穿過一片樹林,便見北麵山巒上,兩個人影悠然而下,越行越近。
  作者有話要說:公告:迢迢已與出版商簽約,剛接出版商通知,要求放慢更新速度,故很抱歉地通知大家:將改為周更。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某樓將用心寫好後麵的故事,讓文中所有人,都回歸他們想要的結局。
  著重聲明:不是停更,是改為周更。

  九十、傷心碧血

  衛昭帶著江慈一路向南,遙見前方樹林邊的身影,轉身間鬆開右手,望著江慈,淡淡道:“你先回去吧。”
  江慈慢慢收回左手,看了看他,也未說話,低著頭走向樹林,自裴琰身邊擦肩而過,周密忙即跟上。
  裴琰冷著臉,看著衛昭悠然走到麵前,方露出微笑:“三郎好雅興,登山賞月。”
  衛昭一笑:“少君回得倒是及時。”
  二人並肩往營地走去,衛昭道:“這邊大局已定,咱們得盡快回援青茅穀才行。”
  “那是自然,正等著三郎。”
  江慈回轉軍營,見將士們正忙著拔營,忙奔入自己的小帳。崔亮正在帳中,見她進來,喚道:“小慈。”
  “嗯。”江慈知即刻要起營,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必帶物品。
  “小慈,你昨晚―――”
  江慈心中一慌,知崔亮定已去軍醫處問過,笑道:“昨天在山裏迷了路,所以―――”
  崔亮不再問,待她收拾好東西,二人出了營帳,見裴琰與衛昭並肩過來,崔亮忽道:“小慈,這一路,你跟著我。”
  “好。”江慈將行囊紮上腰間,抬頭間見裴琰和衛昭走近,垂目移步,隱於崔亮身後。
  拔營事畢,三萬長風騎集結待命,人人鐵甲寒光,扶鞍執轡,士氣高昂,鬥誌鼎盛,望向帥旗下諸人。
  長風衛牽過黑騮駿馬,裴琰翻身上馬,寧劍瑜等人相繼跟上。紫色帥旗在空中颯然劃過,號角齊吹,戰馬嘶鳴,劍戈生輝,將士們齊聲吆喝上馬,各營依列跟在帥旗後,向西疾馳。
  收兵號角響起,桓軍井然有序,似流水般從壕溝前撤回。
  王旗下方,宇文景倫與滕瑞對望一眼,齊齊回轉大帳。二人入帳後,俱陷入沉思之中,易寒及數名大將有些納悶,卻均端坐下方,並不多言。
  一名騎帶入帳,下跪稟道:“稟王爺,已審過,共擒回十二名俘虜,九人為河西本地人氏,兩人為雲騎營士兵,一人為長風騎。”
  宇文景倫與滕瑞再互望一眼,宇文景倫嘴角隱露笑意,揮了揮手:“易先生留下。”其餘將領忙都行禮退了出去。
  宇文景倫沉吟片刻,抬頭道:“易先生,我問句話,您莫見怪。”
  易寒忙道:“王爺折煞易寒。”
  “先生曾兩度與裴琰交手,我想聽聽先生對裴琰的評價。”
  易寒眼波瞬間銳利,話語卻極平和:“長風山莊一戰,覺此人極善利用每一個機會,好攻心之術;使臣館一事,覺此人心機似海,步步為營,算無遺漏。”
  “滕先生呢?您這些年負責收集裴琰情報,對他有何評價?”宇文景倫轉向滕瑞。
  滕瑞飲了口茶,唇角微微向上一牽,悠然吐出三句話:“一代梟雄,亂世奸雄,戰場英雄。”
  宇文景倫嗬嗬一笑:“先生這三雄,精辟得很。”
  易寒頗感興趣:“先生詳細說說。”
  “裴琰才武絕世,謀略過人,環顧宇內,唯王爺可與其並駕齊驅,是為一代梟雄;其野心勃勃,手腕高超,做大事不拘小節,甚至可稱得上卑鄙無恥,行事不乏陰狠毒辣之舉,若處亂世,定為奸雄;但其又有著大帥胸襟,英雄氣度,果斷堅毅,識人善用,麾下不乏能人悍將,在戰場稱得上是個英雄。”滕瑞侃侃而談。
  “滕先生對裴琰評價倒是挺高。”宇文景倫笑道:“不過,我對先生的後話更感興趣。”
  滕瑞笑容意味深長,緩緩道:“在我看來,不管他是梟雄、奸雄還是英雄,他終究是個玩弄權術之人。”
  宇文景倫點了點頭:“不錯,若說裴琰是為了什麽民族大義、百姓蒼生,來力挽狂瀾、征戰沙場,我倒有幾分不信。”
  “所謂民族大義,隻是裴琰用來收買人心、鼓舞士氣的堂皇之言。若論其根本目的,之所以願意出山來打這一仗,為的,無非是權利二字。” 滕瑞道:“若能拿下薄雲山,他便能占據隴北平原;若能取得對我軍的勝利,河西府以北,將都是他的勢力範圍。”
  易寒也漸明白:“加上王朗已死,華帝又將北麵的軍權都交予裴琰一人,他實際上操控了華朝半壁江山。”
  “是,但這半壁江山不是那麽好控製的,特別有一方勢力,裴琰不得不忌。”
  易寒想了想,道:“河西高氏?”
  “不錯,河西高氏乃華朝第一名門望族,勢力強大,連華帝都頗忌憚。高氏一族,在河西至東萊一帶盤根錯節,甚至還有了私下的武裝勢力,莊王在京城炙手可熱,壓過太子風頭,全賴有高氏撐腰。”
  易寒想起先前騎帶所稟審訊俘虜的回話,猛然醒悟:“先生是說,裴琰現在正借我軍之手,除去河西高氏?就連長風騎退至青茅穀,逼高氏出手,也是他之預謀?!”
  滕瑞隻是微笑,並不回答。
  宇文景倫望向滕瑞,頷首道:“先生講的很有道理,與本王想的差不離,現在關鍵是,裴琰用了這招借刀殺人,是不是就證明,他並不在這青茅穀?”
  易寒也道:“是啊,他可以不露麵,讓河西高氏的人上來送死,待差不多時再出來收拾戰局。”
  “裴琰其人,沒有好處的事是絕不會做的,同理,他做任何事,都要獲取最大利益。他若到了青茅穀,這十多天來不露真容,隻是一味讓河西高氏的人馬送死,還不如趕去牛鼻山,一鼓作氣收拾了薄雲山,再趕來這處。”
  “先生的意思,裴琰極有可能並不在這青茅穀,而是去了牛鼻山?”
  滕瑞肅然起身:“請王爺決斷。”
  宇文景倫緘默良久,道:“先生,那‘射日弓’,這些日子製出多少?”
  滕瑞答道:“既有樣弓,明其製作訣竅,做起來便快,現在已有五千弓了。”
  宇文景倫負手踱至帳門,遙望南方,暮色下,雲層漸厚,黑沉沉,似要向蒼茫大地壓過來。他眼神漸亮,似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劍,又如擇狼而噬的猛虎。
  他沉默良久,緩緩開口,聲音沉穩,卻又有著難以掩住的銳利鋒芒:“咱們防有藤甲衣,攻有射日弓,就賭上一把!即使裴琰真在此地,與他交鋒,也是我生平夙願。看樣子,明日將有大雨,更利我軍總攻,一切,就有勞二位了。”
  易寒與滕瑞對望一眼,齊齊躬腰:“是,王爺。”
  青茅穀為桓軍南下最後一道天險,易守難攻,兩邊山勢險峻,穀口狹長幽深,極易防守,但不利紮營。故這段時日來,田策統一調度,長風騎、雲騎營、高氏軍輪流上陣,而兵營則駐紮在穀口往南約半裏處。
  田策挑簾進來,見安澄正擦拭著他那把厚背刀,喝了幾大口水,抹去額頭汗珠,笑道:“你是不是嫌這些天殺得不過癮?”
  安澄笑道:“這一年多隨相爺呆在京城,手癢得不行,好不容易到了戰場,又不讓我衝出去殺個痛快,這麽死守著,我不憋屈,這把刀可憋得慌。”
  “等侯爺一到,就放你出去殺個痛快,現在咱們的任務是守著青茅穀。”田策有些微憂慮:“就怕桓軍發動總攻,高家軍死傷得差不多了,雲騎營也死傷慘重,長風騎的弟兄似是有些疲乏―――”
  “放心吧,這裏是山穀,不是平地,桓軍即使發動總攻,咱們有地形之利,加上強弩助陣,兩三天總熬得過去的。”安澄笑道:“相爺從來算無遺漏,你對咱們相爺,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倒也是。”田策笑了笑,又探頭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語道:“看樣子,明天隻怕會有大雨,希望桓軍能消停兩日,咱們便大功告成。”
  由於要搶時間馳援青茅穀,裴琰所率大軍行進得極快,馬蹄聲自東向西,黃昏時分便過了晶州。
  遙見帥旗旗令,寧劍瑜策馬過來:“侯爺!”
  裴琰沉吟了一下,道:“在前麵青山橋紮營,休整兩個時辰,等後麵的跟上來了再起營。”
  寧劍瑜也知戰馬和士兵不可能日夜不停地馳騁,便傳下軍令。
  眾人在青山橋畔躍下馬鞍,江慈坐於崔亮身邊,見長風衛過來點燃一堆篝火,忍不住抬頭看了衛昭一眼。
  衛昭卻與寧劍瑜在微笑著說話,江慈忙看了看寧劍瑜的神色,放下心來。
  崔亮遞給江慈一塊幹餅:“急行軍,隻能吃些幹糧。”
  江慈雙手接過,向崔亮甜甜一笑,剛要咬上幹餅,卻見對麵裴琰冷如數九寒冰的眼神掃過來,忙挪了挪,側過身去。
  崔亮邊吃邊道:“相爺,我估摸著,桓軍的探子若是走雁鳴山抄回去報信,今晚或明早,桓軍便會知道這邊的戰況,我們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趕得到,不知道田將軍他們抵不抵得住這一日?”
  寧劍瑜劍眉一揚,笑道:“子明,你就放心吧,田策和安澄若是連這一天都熬不住,也不用再在我們長風騎混下去了。”
  裴琰也點頭笑道:“應當沒問題,田策與桓軍交戰多年,深悉他們的作戰方式,況且又不是平原地帶,宇文要想吃掉我的長風騎,隻怕也不容易。子明就放心吧。”
  崔亮不再說話,不遠處卻忽起騷動,某處將士不知因何大呼小叫。裴琰眉頭微蹙,陳安忙奔了過去,不多時,眉花眼笑地拎著隻野兔子過來,笑道:“侯爺,弟兄們撒尿時捉住的,都說給侯爺嚐嚐鮮。”拿起佩刀便欲開膛破腹。
  裴琰麵籠寒霜,寧劍瑜忙咳嗽了一聲,陳安看了看裴琰的臉色,心中直打鼓,手一鬆,野兔撒足而去。
  裴琰冷聲道:“知不知道錯在哪裏?”
  他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威嚴,江慈聽得清楚,心中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抬眼看了看衛昭。衛昭卻嘴角含笑,慢條斯理吃著幹糧,偶爾目光一轉,自眾人麵上掠過,笑意更濃。
  陳安囁嚅片刻,低聲道:“侯爺要與弟兄們同甘共苦,弟兄們吃什麽,侯爺便吃什麽。”
  “還有呢?”裴琰聲音更為嚴厲。
  陳安臉一紅,猛然挺起胸膛,大聲道:“陳安這把寶刀,喝的應是敵人的血!”
  裴琰麵色稍霽:“弟兄們撒尿時碰到野兔捉了回來,無可厚非,但你拎回來,還要用自己的佩刀,便是你的錯。暫且記下,到了青茅穀後,將功贖過吧。”
  陳安軍禮行得極為精神,大聲道:“是,侯爺!”
  裴琰不再看他,側頭向衛昭笑道:“小子們不懂事,讓衛大人見笑了。”
  衛昭微微一笑:“少君治軍嚴謹,衛昭早有耳聞。”
  許雋悄悄向陳安做了個手勢,要他到自己右邊坐下。陳安卻臉漲得通紅,再行一禮:“侯爺,我去巡視!”
  望著他大步遠去的身影,許雋低聲罵了句:“這個強驢子!”
  寧劍瑜笑道:“要說世上誰最了解強驢子,非咱侯爺莫屬。你等著看吧,到了青茅穀,保證他會變頭猛虎,桓軍可要因為一隻野兔子倒大黴了!”
  崔亮看了看已近全黑的天,又抓起一把泥土嗅了嗅,道:“西邊這兩天隻怕會有大雨。”
  裴琰笑道:“那就更有利於田策防守了。”
  遠處,忽傳來陳安的大嗓門:“弟兄們聽好了,明天咱們要讓桓軍知道長風騎的厲害,犯我長風騎者,必誅之!”
  數千人轟然而應:“犯我長風騎者,必誅之!”
  陳安似是極為滿意,放聲大笑,笑罷,忽起歌聲,長風騎們放喉應和,粗豪雄渾的歌聲在青山橋畔回響。
  “日耀長空,鐵騎如風;
  三軍用命,士氣如虹;
  駿馬蕭蕭,颯遝如龍;
  與子同袍,生死相從;
  山移嶽動,氣貫蒼穹;
  守土護疆,唯我長風!”
  江慈默默聽著這歌聲,望向長風騎將士臉上豪邁的神情,再望向嘴角含笑的裴琰、若有所思的衛昭,再也無法移開目光。過得片刻,忽見裴琰望過來,雙睫一閃,低下頭去。
  歌聲,直衝雲霄,如一條巨龍在空中咆哮,傲視蒼茫大地。
  “駿馬蕭蕭,颯遝如龍;
  與子同袍,生死相從;
  山移嶽動,氣貫蒼穹;
  守土護疆,唯我長風!”
  風,呼嘯過平原,桓軍的鐵蹄聲、喊殺聲卻比這風聲還要暴烈。
  雨,撲天蓋地,將地上的血衝洗得一幹二淨,似要湮滅這血腥殺戮的罪證。
  安澄的厚背刀刀刃早已卷起,他也記不清自己究竟殺了多少桓軍,自己的身邊,究竟還剩多少長風騎兄弟。
  風雨將他的身影襯得如同孤獨的野狼,他眸中充滿著血腥和戾氣,帶著數千名長風騎死守於小山丘前。
  北麵,隱約可以聽到慘呼聲傳來,那是桓軍在屠城吧。相爺,安澄對不住你,青茅穀沒守住,河西府也沒守住啊!
  見這數千弟兄被桓軍壓得步步後退,人人以一敵十,身上早已分不清是血水還是雨水,也分不清是自己還是敵人的血。安澄心中劇痛,卻仍提起真氣,暴喝一聲:“兄弟們挺住!侯爺就快到了!”
  他再長嘯一聲,人刀合一,突入如潮水般湧來的桓軍中,厚背刀左砍右劈,擋者無不被他砍得飛跌開去。
  砍殺間,他視線掠向南麵,心中默念:老田,你撐住,隻要你那三萬人能撤過河西渠,重築防線,咱們就還有一線機會,不讓桓軍長驅南下。我安澄,今日便用這條命,為你搏得這一線生機吧!
  他雙目血紅,噴出一口鮮血,刀鋒生出渾圓勁氣,神勇難當,再有數十名桓軍倒將於地。
  北麵王旗下,宇文景倫有些不悅:“五萬人,這麽久都收拾不了這一萬長風騎,傳回去讓人笑掉大牙!”
  他這話激得身邊的兩名將領怒吼一聲,再帶五千人攻了上去。但安澄領著長風騎如同瘋了一般,人人悍不畏死,纏得桓軍無法再壓向前。
  滕瑞也覺有些棘手,攻下青茅穀、占據河西府都如設想中順利,卻未料在河西渠以北遇到這般不要命的抵抗,側頭道:“王爺,得盡快攻過河西渠,萬一裴琰趕到,利用河西渠重築防線,咱們直取京城的計劃可就會受阻。可惜咱們的箭矢用完了,不然不必如此血拚。”
  宇文景倫雙眸漸亮,緩緩道:“不等易先生了,本王親自上陣吧!”
  他接過部下奉上的寶刀,盔帽下的眉宇,滿是鋒芒,挾著無窮殺機,射向修羅場中的安澄。
  涼涼晨風,撲麵而來,駿馬的鐵掌在霞光下閃爍著耀目的光澤,擊起無數黃泥草屑。
  裴琰與衛昭並肩而馳,眼見已過寒州,身後還傳來長風騎將士鬥誌昂揚的喝馬聲,心情舒暢,笑道:“三郎,說真的,咱們還沒有好好比試過一回,將桓軍趕回去後,咱們比個痛快!”
  寧劍瑜打馬上來,笑道:“素聞衛大人武藝超群,不知可否讓寧某大開眼界?”
  衛昭悠然自得地策著馬,疾馳間身形巍然不動,聲音卻不疾不緩送入寧劍瑜耳中:“不敢當。寧將軍白袍銀槍,威震邊關,衛昭早心慕之。”
  裴琰一笑,正要說話,忽聽得焦急到極致的喝馬聲,似是有些耳熟,心中一動,右手運力,黑騮駿馬“唏律律”長嘶,四個鐵蹄卻穩穩當當停於原地。
  不多時,前方黃土道上,兩人拚命抽打著身下駿馬,越奔越近,裴琰笑容漸斂,緩緩舉起右手,便有傳令兵前後傳著暫停行進的軍令。
  長風衛安潞與竇子謀滿頭大汗,血染軍衣,滾落於馬,跪於裴琰馬前,似虛脫了一般,劇烈喘息。裴琰心中一沉,聲音卻極平靜:“說。”
  “侯爺。”安潞有些喘不過氣來,竇子謀大聲接道:“侯爺,桓軍攻破了青茅穀,田將軍帶兵退回河西府,不及關城門,桓軍騎兵又攻破了北門,河西府失守了!”
  寧劍瑜倒吸了一口涼氣,英俊的麵上透著不可置信之色,衛昭也雙眉一緊,身軀不自禁的挺直。
  寧劍瑜望向裴琰,裴琰的臉,沉得如同一尊雕像,竇子謀不敢抬頭,仍是大聲道:“安大哥命我們前來向侯爺報信,河西府是守不住了,弟兄們死傷慘重,田將軍和安大哥正帶著他們向南撤!”
  崔亮早趕上來聽得清楚,也被這驚天噩耗震得心中一顫,瞬間清醒。見裴琰還無反應,大聲喝道:“相爺,河西渠!”
  裴琰被他這聲暴喝驚醒,厲喝一聲,撥轉馬頭,狂抽身下駿馬,向西南疾馳。
  寧劍瑜控製住狂烈的心跳,旗令一揮,震天蹄聲,急奔西南,驚起道邊林間的烏鴉,黑沉沉飛滿天空,似烏雲般,籠罩在每一個長風騎將士的心頭。
  雨勢漸歇,但殺戮更盛。
  滕瑞眉頭微皺,看著眼前這場如修羅地獄般的血腥搏殺,心底深處,也閃過一絲不忍。
  安澄身邊的長風騎隻剩下了約千餘人,卻仍一個個悍暴狂虐,如從地獄中放出的惡魔,殺得桓軍也有些膽寒,縱是將他們步步逼退,卻也突不破他們抵死鑄就的防線。
  宇文景倫正與安澄刀刀對決,安澄刀法不及他,體力也早透支,但憑著搏命的招數和不知哪來的韌勁與血性,讓宇文景倫拚盡全力也拿他不下。
  滕瑞聽到馬蹄聲漸近,大喜轉頭:“易先生,河西府平定了?”
  “是,高氏子弟倒也算有血性,巷戰打得頗艱難,不過總算平定了。”易寒望向前方,眉頭鎖起:“這個安澄,凶悍得很啊。”
  “箭矢有沒有補充好?”
  “帶過來了。高國舅府後院,正有批箭矢,解咱們燃眉之需。”易寒笑道。
  滕瑞雙掌一合:“這就好。”他將令旗一揮,號角嗚咽而起。宇文景倫聽得清楚,一聲朗笑,“唰唰唰”三刀,逼得安澄退後兩步,宇文景倫飛身騰上駿馬,馳回王旗下。
  號角再是悠揚數聲,桓軍如潮水般退下。安澄心知不妙,抬眼見桓軍陣前,黑壓壓箭兵向前,寒閃閃箭矢上弓,絕望與憤恨齊齊湧上,他回頭看了看南麵半裏處的河西渠,再望向東北麵,愴然一笑:相爺,安澄不能再陪伴你了!
  他忽然揚聲而嘯,嘯罷,怒喝道:“弟兄們,和他們拚了!”
  上千長風騎齊聲應和,他們人人身帶重傷,但所有人均是一臉慨然赴死的神情,怒吼著,衝向桓軍。
  宇文景倫看著這上千死士衝來,冷酷一笑,右手急速壓下。
  裴琰狂抽身下驄馬,在向西南的路途上狂奔。他的背心,透出一層又一層汗,額頭青筋暴起,雙目漸轉血紅。紫色戰袍,急馳間被卷得似要隨風而去。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逐漸蔓延占據他的心頭,他甚至沒有回頭去看大軍有沒有跟上,隻是猛抽駿馬,任細雨淋濕自己的雙眉和鬢發。
  寧劍瑜緊跟在他身後,雙眸似被點燃,急馳間,他仿佛能聽到體內突突的血流聲,田策,安澄,你們能撐住嗎?
  數騎當先,萬騎追隨,馳過山丘,馳過平地,馳向西南無邊無際的平野,馳向那象征著最後一線生機的河西渠。
  雨,終於停了。
  裴琰與寧劍瑜當先馳上小山丘,終於看到了不遠處的河西渠。卻也看見了黑壓壓的數萬桓軍,看到了桓軍陣前,小山丘上,那上千名長風騎死士。
  裴琰銳利的目光撕破箭雨,一下找到了那個陪伴了自己十八年的身影。他也看到,漫天箭矢,呼嘯著飛向那上千弟兄,“簇簇”之聲撕裂了他的心肺。他眼睜睜地看著,弩箭雕翎如驟雨般射向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身中無數利箭,緩緩跪落於黃泥之中。
  裴琰眼呲欲裂,他耳邊已聽不清任何聲音,甚至連自己和寧劍瑜的怒嘶聲也聽不見了,如瘋虎一般,化身為殺神,卷起一道紫色風暴,直撲向桓軍。
  宇文景倫見強弩射出的箭矢終將這最後上千人擊斃,滿意地一笑,沉聲道:“全速前進,攻過河西渠!”
  號角聲震破長空,桓軍如潮水般向前,綿延裏許,鐵蹄狂踏,踏過長風騎的屍首,疾馳向河西渠上的鎮波橋。
  眼見桓軍的鐵蹄卷過了安澄的身體,裴琰瞠目欲裂,一聲暴喝,長劍脫手,如一道閃電,飛過上萬人馬,穿透正策騎踏上安澄屍身的桓軍的身體,再射上前麵一人的背心,二人齊齊倒落馬來。
  易寒雙耳一顫,猛然回頭,急道:“裴琰到了!”
  宇文景倫暗驚,急速舉起右手,號角數變,桓軍齊齊勒馬。
  裴琰馳下小山丘,衝入桓軍陣中,他雙掌連擊,漫天真氣擊得桓軍紛紛往外跌去。
  一口真氣將竭,他也終馳到陣前,他怒喝一聲,從馬背上躍起,橫空掠過,雙足連環踢踏,連踏數十名桓軍的頭頂,右手一擼,奪過一把長劍,急縱向安澄屍首處。
  易寒騰身而出,寒光一閃,將裴琰的去勢阻住。裴琰無奈回招,二人長劍相擊,如暴雨擊打芭蕉,俱是招出如電,纏鬥在了一起。
  桓軍後陣一陣騷亂,宇文景倫迅速回頭,見越來越多的長風騎,由東北麵的小山丘卷來,知裴琰所率大軍趕到,當機立斷:“回擊!”
  桓軍訓練有素,後陣變前陣,迅速回擊,兩軍殺聲四起,再將這河西渠北、鎮波橋前,變成人間地獄。
  宇文景倫卻不看兩軍戰況,隻是緊盯著與易寒搏殺的裴琰,躍躍欲試。終忍不住一夾馬肚,手中“白鹿刀”覷準裴琰後背,淩空劈去。
  裴琰聽得刀聲,凜然一驚,無奈易寒長劍上的螺旋勁氣將他的劍尖粘住。急怒下真氣盈滿全身,騰於半空,避過宇文景倫刀鋒。但紫袍“嘶”地一聲,被白鹿刀砍下半截。
  裴琰因身騰半空,劍勢便有些凝滯,易寒長劍忽暴寒芒,裴琰承受不住,身形後飛,胸口如遭重擊,吐出一口血來。剛及落地,易寒與宇文景倫,一刀一劍,合力攻上。
  趕來的長風騎們都如同瘋了一般,人人怒喝著與桓軍拚殺,寧劍瑜和陳安、許雋更是聲如巨雷,在陣中勇不可擋,殺得桓軍象落葉飄絮倒飛滿地。
  衛昭策馬於小山丘上,皺眉看著前方戰場。崔亮氣喘籲籲趕到,凝目細看,急道:“衛大人,咱們人少,這樣拚下去可不行。守住河西渠,才能徐圖後策。”
  “嗯。”衛昭點了點頭:“可你看少君的樣子,怕是―――”
  崔亮當機立斷,回轉身,尋找幾位號角手和旗令兵。
  衛昭遙望陣中,裴琰與易寒及那著王袍之人激鬥的身影,不禁眉頭深鎖,終催動身下駿馬,馳下小山丘,馳向陣中。
  裴琰力敵易寒和宇文景倫,還要顧著安澄屍身不被戰馬踐踏,便漸有些支撐不住。
  易寒看得清楚,心中暗喜,借著宇文景倫一刀將裴琰逼得向右閃挪之機,在空中換氣,姿態曼妙,旋飛至裴琰身後。裴琰聽得腦後生風,無奈下前撲,右足踢向宇文景倫,擋住他必殺一刀。
  他不及站起,易寒一劍淩空刺下,裴琰硬生生向旁橫移,易寒長劍穿透他的甲胄,森冷的劍刃貼著他的肌膚,刺入泥土之中。
  易寒這一劍入土極深,裴琰雖未被刺中,甲胄卻被釘住,欲待提氣而起,宇文景倫深厚刀氣砍到,他反劍而擋,易寒長笑一聲,右拳擊出,“呯”的一聲,擊上裴琰背部。
  裴琰縱是做好了準備,提氣護於背心,仍被這一拳擊得鮮血狂吐。宇文景倫再是一刀砍下,裴琰勉力提氣,帶出易寒長劍,在地上急速翻滾。易寒卻已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劍,挺身飛來,刺入裴琰左肩。
  裴琰中了一拳一劍,真氣逐漸潰散,強自支撐,死死護住安澄屍身。
  宇文景倫與易寒使了個眼色,“白鹿刀”橫劈向裴琰,易寒則刺向裴琰必閃之處。眼見裴琰腳步踉蹌,身子就要撞上易寒劍尖,白色身影淩空飛來,易寒大驚,急速回劍自救,方擋下衛昭這淩厲老辣的招數。
  易寒不知來者是誰,劍術與功力竟與自己不相上下,顧不得多想,衛昭已攻了過來,腳踏奇步,所使皆是不要命的招數,逼得易寒步步後退。
  衛昭朗笑道:“少君,沒事吧?”
  裴琰卻似未聽見一般,連著數劍逼退宇文景倫,俯身將安澄的屍身抱於懷中,渾身劇顫。
  桓軍兩員大將見王爺勢危,攻了過來,擋住裴琰信手揮出的劍勢。
  宇文景倫得以脫身,見易寒被衛昭逼得有些狼狽,“白鹿刀”由右向左,橫砍向衛昭。
  衛昭卻不閃躲,仍舊攻向易寒。他劍勢如虹,易寒連戰數場,真氣稍衰,劍勢有些凝阻,衛昭發出一聲震耳長喝,長劍劃過易寒肋下。
  易寒鮮血噴出,“蹬蹬”後退,坐於地上。衛昭卻也被宇文景倫寶刀掃中右腿,踉蹌數步,回劍一擊,再與宇文景倫戰在了一起。
  號角聲響起,長風騎聽得結陣號角,淩亂的攻勢漸緩,慢慢集結在一起。陣型也由散亂漸漸結成小陣,再由小陣慢慢擴展而成大陣,漸成兩翼齊飛之勢,如龍似鳳,將人數倍於己方的桓軍攻得有些淩亂。
  寧劍瑜和陳安率著這兩翼,逐漸向陣中的裴琰和衛昭靠攏。
  滕瑞見勢不妙,急速揮出旗令,桓軍也集結成陣。宇文景倫知已取不了裴琰性命,扶起受傷的易寒,在將領們的簇擁下,掠回本軍陣中。
  兩軍號角齊吹,旗令揮舞,在河西渠北陷入對峙。
  江慈緊隨著崔亮,在上千長風騎的護擁下,馳至帥旗下。眼見裴琰雙目血紅,似是有些不太清醒,崔亮向寧劍瑜急道:“強拚無益,過河西渠!”
  陳安吼道:“退什麽退,和他們拚了!”
  寧劍瑜眼光掠過緊緊抱著安澄屍身的裴琰,心中劇痛,卻也保持著幾分清醒,點頭道:“聽子明的,先撤過河西渠!子明,你帶人護著侯爺先撤,我斷後!”
  崔亮斷然道:“好!”手中旗令揮出,長風騎井然有序,按旗令行事,各營先後馳過鎮波橋。
  衛昭右腿流血不止,在裴琰耳邊暴喝一聲。裴琰震得悚然抬頭,衛昭左手拎起安澄屍身,右手揪上裴琰胸前,忍住右腿劇痛,閃身掠過鎮波橋。
  宇文景倫見長風騎井然有序撤過鎮波橋,知他們一旦與田策殘部會合,力守河西渠,己方再想長驅南下,便有些困難。他極不甘心,麵色陰沉,將手一揮,左右兩軍便攻了上去。
  寧劍瑜身上白袍早被鮮血染紅,他將陳安一推:“我斷後,你快走!”
  陳安還待再說,寧劍瑜“唰唰”數槍,陳安被迫後退,再見他麵上嚴峻神色,隻得帶著數營將士撤過鎮波橋。
  寧劍瑜率後營三千名將士,守於鎮波橋頭,他橫槍勒馬,傲視逼將上來的桓軍,一聲暴喝:“寧劍瑜在此,不要命的,就上來送死吧!”
  他這聲暴喝,如晴天驚雷一般,震得桓軍心膽俱裂,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殺機四伏的戰場,也於這一刻有些凝固。
  桓軍箭矢已於先前射殺安澄等人時用盡,宇文景倫見寧劍瑜豪氣勃發,英姿凜凜,灼得他雙目生痛,不禁心中惱怒,抽出箭壺中最後數根長箭,吐氣拉弓,白翎破風,連珠般射向寧劍瑜。
  寧劍瑜朗聲長笑,手中銀槍團團而舞,箭尖擊上銀槍,火花四濺,卻又一一跌於一旁。
  宇文景倫瞅準寧劍瑜槍勢,終瞠目吐氣,射出最後三箭。
  寧劍瑜將第一箭撥落,第二箭已至胸前,他急速後仰,閃目間見第三劍射向自己左肋,急中生智,左手將白袍急卷,束成長棍,將最後一箭擊落於地。
  河西渠兩岸,鎮波橋前,長風騎齊聲歡呼,桓軍士氣不禁一挫。
  滕瑞迅速在心中權衡,趨近宇文景倫身邊:“王爺,看樣子,今天沒辦法將他們盡殲。咱們的將士,也都乏了,苦攻下去,死傷太重。河西府還得回兵去鎮著。”
  宇文景倫壓下心中不甘,怒哼一聲,滕瑞打出旗令,桓軍後軍與右軍迅速北撤向河西府,其餘三軍則依然列於河西渠北。
  寧劍瑜大笑道:“宇文小子,咱們改日再戰!”率著後營三千餘人緩緩退過鎮波橋。
  炎炎夏日,雨勢一停,便是麗陽當空。
  寧劍瑜退過鎮波橋,向崔亮大聲道:“子明,你幫我看著!”急奔向帥旗所在。
  帥旗下,衛昭手中運力,猛然撕開裴琰的甲胄。裴琰左肩血流如注,他卻渾然不覺,隻是麵無表情,坐落於地,緊緊抱著安澄的屍身。
  江慈見崔亮不在近前,淩軍醫等人也未趕到,強自鎮定心神,迅速取出囊中藥酒與傷藥,向衛昭顫聲道:“三爺,點他穴道止血!”
  寧劍瑜趕到,搶步上前,扶住裴琰:“侯爺!”
  衛昭強忍右腿刀傷劇痛,單膝跪於地上,揮手如風,點住裴琰肩頭數處穴道。
  江慈迅速將藥酒塗上裴琰傷口,裴琰身軀一震,抬起頭來。
  江慈隻當裴琰疼痛,忙道:“相爺,你忍著點,馬上就好!”
  裴琰目光徐徐掃過寧劍瑜與衛昭,又木然望向圍擁在四周的長風騎將士,愣怔良久,終緩緩望向懷中被亂箭射成刺蝟一般的安澄。
  他雙目血紅,咬緊牙關,顫抖著伸出手去,一根,又一根,將安澄身上的箭矢用力拔出。
  “噗”聲連連,黑血流淌,安澄身上箭洞一個個呈現,他麵上滿帶著憤怒和不甘,雙目睜得滾圓,無言向天。長風騎將士俱是心頭絞痛,不知是不忍看安澄慘狀,還是不忍看侯爺木然的神情,都偏過頭去。
  裴琰一根根利箭拔著,眼中痛悔之意漸濃,寧劍瑜與衛昭默然立於一旁,俱各無語。
  裴琰將安澄身上最後一根利箭拔出,再將正替他敷藥的江慈一推,身形稍向前俯,將安澄緊緊抱於胸前。
  江慈被他推得跌倒於地,抬起頭,正見裴琰緊閉的雙眸,顫抖的身軀,也清晰地看見,兩行淚水,急速地,自他緊閉的眼角滑落。
  那淚水,似都帶上了幾分血紅。裴琰慢慢仰起頭來,視線模糊中,頭頂炎炎烈日,恍如安澄燦若陽光的笑容,他再也無法抑住心頭一陣狂似一陣的巨浪,仰天長嘶一聲:“安――澄!”
  作者有話要說:此章中的長風歌,乃長風衛簡隊長所作。

  九一、羈鳥投林

  華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桓軍攻破青茅穀,華軍陣亡萬餘人,退守河西。
  四月二十六日夜,桓軍攻破河西府,華軍雲騎營全軍覆沒,長風騎陣亡萬餘人,河西府青壯年男子,在巷戰中與桓軍血拚,十死七八,河西府郡守及高國舅殉國,高氏宗祠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四月二十七日,田策率殘部四萬人邊戰邊退,其中萬餘人在河西渠以北與桓軍主力血戰,無一生還,長風衛統領安澄陣亡。
  同日,裴琰率三萬長風騎趕到河西渠,與桓軍激戰後力守鎮波橋,回撤到河西渠以南,並與田策殘部三萬人會合。
  四月二十七日至四月三十日,六萬長風騎以河西渠為憑,沿這條寬兩丈半、深約丈許的溝渠,東西綿延上百裏,與桓軍展開大大小小數十場戰鬥,終將桓軍鐵蹄暫阻於河西渠以北。
  與此同時,桓軍左軍相繼攻下河西府東麵的寒州與晶州。
  “河西之敗”,是裴琰的長風騎自創建以來遭遇的首場大敗,不但損兵折將,主帥裴琰也身負重傷。
  月落日升。
  黎明時分,崔亮鬆了一口氣,自最高的哨鬥下來,一臉疲憊,仍打起精神囑咐了田策和許雋一番,才回轉中軍大帳。
  河西渠是河西府百姓為灌溉萬畝良田而開鑿的一道人工溝渠,寬約丈半,水位不深。崔亮耗盡心智,哨鬥、傳信煙火、尖哨、水網、刀藜全部用上,還派人在渠邊不斷巡回警戒,方阻住桓軍大大小小上百次沿河西渠發動的攻襲。
  見他入帳,寧劍瑜迎了上來:“子明辛苦了,前麵怎麽樣?”
  崔亮苦笑一聲:“昨晚又偷襲了數次,好在發現得及時,擋了回去,現在消停了。”
  “我去橋頭,侯爺正要找你,你進去吧。”寧劍瑜拍了拍崔亮的肩膀,出帳而去。
  崔亮走入內帳,見裴琰正低咳著,將手中的密報收起,微笑道:“相爺今日可好些?”
  “好多了。但內力還是隻能提起三四分,易寒那一拳,真是要命。”裴琰抬頭微笑:“這幾日,真是有勞子明了。”
  “相爺客氣,這是崔亮應該的。”崔亮忙道,又猶豫了一陣,終將心頭那事壓了下去。
  陳安在外大聲求見,裴琰道:“進來吧。”
  陳安似一陣風卷入帳中,單膝下跪:“稟侯爺,糧草到了,共一百五十車。”
  裴琰與崔亮同時一喜,裴琰站了起來:“去看看。”
  陳安忙道:“侯爺,您有傷―――”
  “隻是肩傷,又不是走不動。”裴琰往外走去,二人隻能跟上。
  陳安邊行邊道:“據押糧官說,這批糧草,是河西府失守前就從京城運出來的,戰報送回京城後,董學士是否會緊急送批軍糧過來,他也不知道。”
  長風衛簇擁著三人,穿過軍營。正逢一批將士自前麵鎮波橋頭輪換回營,見他們個個麵帶倦色,其中數十人身負有傷,裴琰大步上前,右手抱起已傷重昏迷的一人,長風衛欲待接過,見裴琰麵色,退了開去。
  裴琰將傷兵送入醫帳,淩軍醫忙接了過來,語帶責備:“你自己的傷都沒好,怎麽這樣不愛惜身體?!”
  裴琰看了看滿是傷兵的醫帳,目光在某處停留了一瞬,神色黯然,走出帳外。他拍了拍一名傷兵的肩膀,在眾人崇敬的目光中,依然帶著崔亮等人,走向後營。
  三人查看了一番糧草,回轉大帳,裴琰心情略略好轉:“這批糧草,解了燃眉之急,隻要能守住這河西渠,總有反攻良機。”
  “是,桓軍士氣也不可能持久,這幾日熬過去了,他們攻擊的力度也有所減弱,看樣子,咱們要和桓軍在這裏耗上一段時間了。”
  江慈左手拎著藥罐,右手提著藥箱進來,崔亮忙接過,裴琰一口將藥飲盡。
  江慈看了看崔亮,猶豫了一下,崔亮接過藥箱:“我來吧。”
  江慈走到裴琰身前,輕聲道:“相爺,該換藥了。”
  裴琰看了看她,並不說話。江慈微垂著頭,替他除去上衫。
  崔亮托著草藥過來,替裴琰換藥。裴琰瞄了瞄站於一旁細看的江慈,道:“小慈不是早已學會敷藥了嗎?怎麽還總是依賴子明?”
  崔亮笑道:“這藥一敷上,我就得替相爺針灸,所以還是我來比較好。”
  江慈遞上銀針,崔亮邊紮下銀針,邊和聲道:“你記住我下針的穴位,在這幾處施針一刻鍾,可以減輕傷口處疼痛,促進真氣流動,生脈調息。”
  江慈用心記住,見崔亮在裴琰腋下紮了一針,一時沒看清楚是何穴位,俯身細看,看罷,一抬眼,正對上裴琰清亮的眼神。
  她一慌神,手中銀針未拿穩,往下掉落。裴琰右手疾伸,接住銀針,送至江慈麵前,嘴角扯了一下:“怎麽,沒吃早飯?連根針都拿不穩?”
  崔亮反手接過銀針,在裴琰後頸處紮下,笑道:“她肯定沒吃早飯,聽淩軍醫說,傷兵過多,醫帳人手不足,軍醫和藥童們忙得一天隻能睡個多時辰,有時飯都顧不上吃。”
  裴琰細細看了看江慈的麵色,未再說話。
  崔亮轉身向江慈柔聲道:“昨晚是不是又沒休息?”
  江慈點了點頭,猶豫片刻,道:“崔大哥,若是腿部負傷,要減輕疼痛,舒緩經脈,得紮哪幾處穴位?”
  “得紮環跳、風市、陽陵泉、陰陵泉―――”崔亮在裴琰右腿處一一指點,江慈用心記下,笑道:“我先出去了。”
  “好。”
  崔亮望著江慈纖細的身影消失在帳門處,語帶憐惜:“真是難為小慈了,一個女子,在這軍營,救死扶傷―――”
  他回過頭,見裴琰麵色陰沉,忙喚道:“相爺。”
  裴琰出了一口粗氣,眼神掠過一邊木柱上懸掛著的滿是箭洞的血衣,又黯然神傷。
  崔亮心中暗歎,道:“相爺,人死不能複生,您這樣日日對著這血衣,徒然傷身,對傷勢恢複不利啊。”
  裴琰微微搖頭,低聲道:“子明,我得時時提醒自己,要替安澄、替長風騎死去的弟兄報這血海深仇。”
  崔亮勸道:“仇得報,但還是讓安澄早日入土為安吧,他的靈柩,也停了數日了。”
  裴琰痛苦地閉上雙眼,良久,輕聲道:“是,得讓他入土為安了。”
  他喚了聲,長風衛安潞進來。裴琰沉默許久,方才最後下定決心,平靜道:“今日酉時,為安澄舉行葬禮,讓長風衛的弟兄們,都參加吧。”
  江慈渾身酸痛,將藥倒入藥罐內,向淩軍醫道:“淩軍醫,我送藥去了。”
  淩軍醫並不抬頭:“送完藥,回去歇歇吧,瞧你那臉色,你若倒下,咱們人手更不足了。”
  江慈走至衛昭帳前,光明司衛宗晟挑起帳簾。衛昭正坐於椅中,執筆寫著密報,抬頭看了看她,也不說話。
  江慈待他寫完,將藥奉上,衛昭聞了聞,江慈忙道:“今天加了點別的藥,沒那麽苦了。”
  衛昭一口喝下,仍是眉頭輕皺:“我看倒比昨日還苦些。”
  江慈不服:“怎麽會?我明明問過淩軍醫才加的。”忽看清衛昭唇角微挑,眼神有幾分戲謔之意,她劈手奪過藥罐,嗔道:“我看,是三爺舌頭失靈了,分不出什麽是苦,什麽是甜!”
  衛昭看著她唇邊若隱若現的酒窩,有些失神,旋即急速低頭,將密報慢慢折起,冷聲道:“叫我衛大人。”
  江慈笑道:“是,衛大人。”她打開藥箱,道:“衛大人,得換藥了。”
  衛昭輕“嗯”一聲,江慈在他身邊蹲下,輕輕將他的素袍撩起,又輕柔地將內裏白綢褲卷至大腿上方。
  衛昭握著密報,坐於椅中,一動不動,任江慈敷藥纏帶,呼吸聲也放得極低。
  江慈將草藥敷好,纏上紗帶,覺有些手癢,終忍不住道:“衛大人,我想替您針灸,可能會好得快些。”
  衛昭仍是輕“嗯”一聲,江慈笑道:“您得躺下。”
  衛昭還是輕“嗯”一聲,在席上躺下,順手拿起枕邊的一本書。
  江慈蹲下,在他大腿數個穴位處紮下銀針。當她在“陽陵泉”紮下一針,她溫熱的鼻息撲至衛昭腿上,衛昭右腿微微一顫,江慈忙道:“疼嗎?”
  衛昭隻是翻著書頁,並不回答。江慈細心看了看,見穴位並未認錯,放下心來,低著頭,柔聲道:“三爺,以後,對陣殺敵,您好歹先穿上甲胄。”
  衛昭視線凝在書頁上,卻看不清那上麵的字,腿部,麻麻癢癢的感覺傳來,直傳至心底深處。帳內,一片靜默,隻聽見江慈細細的呼吸聲。
  過得一刻,江慈將銀針一一取下,又替衛昭將褲子放下,白袍理好,站起身,拍了拍手,笑道:“好了,這可是我第一次給人針灸,多謝衛大人賞麵。”微笑著出帳而去。
  衛昭凝望著帳門,唇邊漸露一抹笑意,良久,視線自帳門收回,掃過那份密報,笑容又慢慢消失。
  他慢慢拿起密報,在手中頓了頓,喚道:“宗晟!”
  夕陽殘照,鋪在河西渠上,反射著灼灼波光。
  田野間的荒草,也被晚霞鋪上了一層金色,暮風吹來,野草起伏,衣袂蕭蕭,平添幾分蒼涼。
  長風衛們均著甲胄戰袍,扶刀持劍,麵容肅穆中皆透著沉痛與傷感。裴琰身形挺直,立於土坑前,麵無表情,隻是手中的血衣灼得他渾身發燙,痛悔難言。
  寧劍瑜與陳安,一左一右,立於他身後,眼見黑色棺木抬來,齊齊上前扶住靈柩。
  悲壯的銅號聲響起,十六名長風衛將靈柩緩緩沉入土坑。靈柩入土,震動了一下,裴琰悚然一驚,大步向前,單膝跪落在黃土之中。
  甲胄擦響,長風衛們齊齊跪落,低下頭去。
  遠處,不知是誰,吹響了一曲竹笛,是南安府的民謠《遊子吟》。長風衛們多為南安府人氏,聽著這曲熟悉的民謠,想著曾朝夕相處的人不能再返故鄉,埋骨戰場,俱各悲痛難言,終有人輕聲嗚咽。
  裴琰難抑心中痛楚,血氣上湧,低咳數聲,寧劍瑜過來將他扶住。裴琰微微搖了搖頭,寧劍瑜默默退開數步。
  裴琰緩慢撒手,血衣在空中卷舞了一下,落於棺木之上。他猛然閉上雙眼,平靜道:“合土吧。”
  笛聲頓了頓,再起時,黃土“唦唦”,落向棺木。
  夕陽漸落,飛鳥在原野間掠過一道翼影,瞬間即逝。
  江慈回帳睡了一會,待恢複了一點精神,便又到醫帳忙碌開來。
  田策帶著退下來的三萬人死傷慘重,若非安澄率那萬人抵死擋住桓軍,便要全軍覆沒。傷員擠滿了各個醫帳,江慈忙得團團轉。
  直至黃昏,江慈仍在給傷兵們換藥,崔亮忽在醫帳門口喚道:“江慈!”
  江慈應了一聲,手中仍在忙著。崔亮再喚聲,淩軍醫抬頭道:“你去吧,崔軍師肯定有要緊事。”
  江慈將手中紗布交給小天,鑽出帳外:“崔大哥,什麽事?”
  崔亮微笑道:“相爺找你有事,你隨我來。”
  江慈一愣,崔亮已轉身,她忙跟上。二人走入中軍大帳,見帳內空無一人,江慈轉頭看著崔亮,崔亮卻微微一笑,並不說話。過得一陣,一名約十六七歲的哨兵進來,行禮道:“軍師!”
  崔亮和聲道:“有沒有發現異常?”
  “報告軍師,暫時沒有。”
  “嗯。辛苦了。”崔亮指了指一邊:“喝口水吧,瞧你滿頭大汗。”
  哨兵受寵若驚,這幾日,長風騎在這位年輕軍師的統一調兵指揮下,方挫敗桓軍一次又一次的攻擊,而他層出不窮的防守手段也讓長風騎大開眼界,個個心中對他敬慕無比,軍師有命,自當遵從,握起茶杯“咕咚”灌下去,放下茶杯便倒在了地上。
  江慈看得更加迷糊,崔亮卻迅速除下哨兵的衣服,遞給江慈。江慈這才想到這名哨兵的身形和自己差不多,雖不明崔亮用意,卻也急忙穿上。
  崔亮將她軍帽壓低,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到我帳中等我。”
  崔亮再大聲道:“你把這個送到我帳中去。”又學著先前那哨兵的聲音含混應了聲“是!”。
  江慈抱著一大堆弓箭掩住麵容,走出中軍大帳,鎮定地走入不遠處崔亮的軍帳。
  不多時,崔亮過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掀開帳後一角,帶著江慈鑽進了緊挨著的陳安的帳篷。
  崔亮再帶著江慈從陳安帳篷後鑽出去,迅速穿過軍營,到達一處灌木林邊。
  他到灌木林後牽出兩匹馬,將馬韁交給江慈,江慈愣愣上馬,隨著崔亮向南疾馳。
  夕陽逐漸落下,江慈隨著崔亮一路向南,當夜色籠罩四野,崔亮在一處樹林邊勒住駿馬,躍下馬鞍。
  江慈跳下馬,崔亮從腰間取下一個小布囊,遞給江慈:“小慈,這裏麵是一些銀子,你拿上,騎著馬,快走吧。”
  江慈“啊”了聲,不知崔亮是何用意。崔亮心中暗歎,和聲道:“小慈,今天安澄下葬,相爺和長風衛都去參加葬禮,沒人監視你,咱們方才那般行事,已經無人跟蹤了。這是唯一逃走的機會,你快走吧!”
  江慈沉默,崔亮替她理了理軍帽:“你找個地方換了衣服,然後一直往南走,不要入京城,也千萬不要回鄧家寨,再將這匹軍馬給放了,先找個地方躲一段時間。”
  江慈仰起頭,望著崔亮明亮的眼神,囁嚅道:“崔大哥,我不走,我還得替傷兵們―――”
  “傻姑娘,這軍營不是你呆的地方。”崔亮歎道:“我當日一力要求將你帶上戰場,就是怕你在相府遭人暗算,我隻有將你帶在身邊,再找機會放你走,現在是唯一的機會,你快走吧。”
  江慈依然沉默,沒有挪動腳步。崔亮一急,道:“小慈,寶林山每年三月,並無‘彩鈴花’盛開!”
  江慈想了片刻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倏然抬頭。崔亮又道:“小慈,我來問你,你的肩傷,沒回相府之前,一直服的便是我開的藥方,是不是?”
  江慈張口結舌,崔亮拍了拍她的頭頂,歎道:“你放心吧,衛大人的真實身份,我雖猜到,但絕不會說出去的。”
  “崔大哥,你―――”
  崔亮索性在樹林邊的草地上坐下,拍了拍身邊,江慈默默坐落。
  崔亮眯眼望著夜色:“小慈,當日在相府,我曾利用過你,是我崔亮不對。現如今,你又知曉了相爺和蕭教主暗中進行的一切,性命堪憂。相爺雖顧忌於我,暫時沒有取你性命,但我實不敢保證,他或是蕭教主將來不會將你殺了滅口。我隻有找到這個機會,放你―――”
  江慈低垂著頭,低聲道:“崔大哥,謝謝你。不過,你放心,他們不會殺我的。”
  “不,小慈,現在相爺是顧著我,無法對你下手。他雖答應過我,待你傷好便放你回去,可我怕他當麵放人,背地卻派人殺你。我終有一天要離開這裏,你也不可能一輩子跟著我,我實是怕―――”
  江慈仍是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會的。”
  “小慈,相爺這個人,我十分了解。他心硬如鐵,絕不會有憐香惜玉之舉,你若是他大業得成的威脅,他必會除去你。更不用說,還有一個心狠手辣的蕭教主。你還是走吧,不要再攪在這汪渾水之中了。”崔亮轉頭望著江慈。
  江慈還是不動,崔亮無奈,道:“要不這樣,你和崔大哥說說,去年離開京城後,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再幫你想想,要不要離開?”
  江慈心中翻江倒海,大半年來的委屈、隱忍、痛楚、彷徨齊齊湧上,隻覺眼前這人如同自己的親兄長一般,他的身影便如替自己遮擋風雨的一座大山,終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崔亮知她積鬱良久,待她哭得一陣,運力拍上她的背部,江慈張嘴吐出一口鮮血,劇烈喘息後,心頭忽然輕鬆了許多。
  崔亮更是難過,輕拍著她的背心,柔聲道:“說吧,和崔大哥說說,說出來,你就心裏舒服了。”
  江慈眼中含淚,點了點頭,自長風山莊初遇衛昭,一路講來,直講到牛鼻山諸事,隻是略去了草廬那噩夢般的一夜。
  崔亮默默聽著,眼中憐惜之意愈發濃烈。良久,歎息一聲:“小慈,你真是受苦了。”
  江慈哽咽無言,崔亮仰望蒼穹,歎道:“我在平州時,也聽聞過月落諸事,未料到,他們竟是這般境地,難怪蕭教主會以稚童之身―――”
  江慈低低道:“崔大哥,三爺現在和相爺聯手行事,你既知曉,千萬別露出破綻,他們可能不會殺我,但我怕他們對你―――”
  崔亮微笑道:“我自有保命之法。再說,你崔大哥沒那麽笨,不會讓他們看出來的,你看,我早已猜到衛大人真實身份,不也藏得好好的。倒是你,唉,我現在也相信,蕭教主不會殺你,但相爺他―――”
  江慈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相爺應該不會殺我了,若是要殺,也不用等到現在才下手。”
  崔亮再將江慈所述諸事在腦中細想了一遍,皺眉道:“小慈,隻怕,相爺對你起了殺心,後來又不知是何緣故,擱置下來。”
  江慈愕然抬頭。崔亮托住下巴,沉吟道:“你想得對,蕭教主既不忍心見你跌倒,自不會殺你,他派人是保護於你。可是,他為什麽要保護你呢?他既已將你交還給相爺,便已與他無關,你又和其他人無怨無仇,除非―――”
  江慈唇邊露出苦笑,慢慢低下頭去。
  崔亮再想了想,急促道:“小慈,當日在寶璃塔,你被點暈後,隻怕相爺想殺你滅口,被蕭教主攔了下來。所以相爺才留你一命,覺你還有利用價值,說不定可以要挾蕭教主,又為了要向我有所交待。也許正因為這樣,蕭教主才會派了人隨身保護你,怕的就是相爺對你不利。”
  江慈多日來隱約的猜測經崔亮證實,反倒平靜下來,她將積鬱胸中多時的話語悉數傾吐,漸感輕鬆,微微一笑,淡然道:“不管相爺是要利用我也好,還是真心不想殺我了,反正,我已無性命之憂,我―――”
  崔亮卻緊盯著她,話語漸轉嚴厲:“小慈,你若是還喚我一聲崔大哥,你今天就聽我的,快快離開這裏!”他一把將江慈拉起,拉至馬前,厲聲道:“上馬!”
  江慈從未見崔亮這般語氣和自己說過話,感動無言,默默上馬。崔亮仰望著她,輕聲道:“小慈,保重!”運力在馬臀上一拍,駿馬長嘶一聲,揚蹄而去。
  夜色中,江慈回頭,大聲喚道:“崔大哥,您多保重!”
  夜風徐徐,拂過原野。
  崔亮立於原地,見那一人一騎消失在夜色之中,聽那蹄聲漸漸遠去,低歎一聲:“小慈,你多保重!”
  他默立良久,悵然轉身,卻也放下心頭大石,躍上駿馬,勁叱一聲,馬蹄翻飛,回轉軍營。
  他微笑著走向中軍大帳,安潞迎了上來:“軍師,侯爺不在。”
  崔亮微笑道:“相爺有傷,你們也不勸著點。”
  安潞歎道:“安大哥下葬,侯爺傷心,誰敢多言?他讓我們先回,一個人守在墳前,後來弟兄們再去找他,不見人影,不知去哪裏了。寧將軍說侯爺可能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崔亮點頭道:“也是,相爺胸中積鬱難解,一個人靜靜有好處。”
  他轉到中軍大帳後麵,將先前那名昏迷的哨兵悄悄拖入自己的帳中。又掛念著河西渠邊的防務,轉身向橋頭走去。剛走幾步,遙見江慈先前居住的小帳似有燭光,他輕“咦”一聲,默然片刻,拂了拂衣襟,走過去,輕輕撩開帳簾。
  燭光下,裴琰倏然回頭,麵上閃過失望之色,轉而微笑道:“子明回來得倒快。”
  崔亮也是微笑,走入帳中,環顧一下帳內,淡淡道:“小慈走了,還真有些舍不得。”
  裴琰左肩傷口一陣疼痛,卻仍微笑道:“子明送小慈走,怎麽不和我說一聲,我好送送她,畢竟在一起這麽久,也有些舍不得。”
  崔亮歎了口氣:“唉,她肩傷好了這麽久,本來早就要送她走的,我怕她有閃失,所以才拖到現在。本來要去向相爺辭行,小慈知道今天安澄下葬,說怕打擾相爺,讓我代她向相爺告罪。”
  裴琰勉強一笑:“何罪之有?我本來就答應子明,待她傷好,要送她回去的。”
  崔亮笑道:“是啊,我也說讓相爺派人送她回去,可小慈說現在前線缺人手,就不勞煩相爺了。”
  裴琰慢慢道:“她怎麽這麽客氣。”
  崔亮“啊”了聲,道:“相爺,您還是早些歇著吧,我得到前麵去。怕桓軍玩新花樣。”
  “有勞子明了。”裴琰笑容有些許僵硬。
  崔亮一笑,出帳而去。
  裴琰默立帳中,目光掠過地上的草席,慢慢俯身,拾起那本《素問》。書頁已被翻得有些折皺,他一頁一頁地翻著《素問》,氣血上湧,低咳數聲。
  作者有話要說:要出門遠行,故提前更新。

  九二、點滴在心

  巍巍京城,九闕皇宮。
  延暉殿中,關於“攤丁法”的爭議已進行了大半日。莊王的後背早已濕了一大塊,覺得自己就是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
  自“攤丁法”實施以來,遭到世家及各名門望族的強烈抵製。雖然國難當頭,這些貴族世家們不便明著反對,但也是絕不願乖乖配合的。各戶田產數、人丁奴仆數遲遲統計不出,該繳上來的銀子一分不見,他這個負責的王爺急得焦頭爛額,心裏還掛念著遠在河西、麵臨戰火威脅的舅族,一個月下來,瘦了一大圈。
  殿內仍在推諉爭吵,皇帝的麵容早已沉得如殿外的暮色,內侍們在點燃巨燭時,手都有些戰戰兢兢。
  太子抬頭看了看皇帝的麵色,滿麵憂切,靜王平靜地站於一邊,並不多話,董學士和上個月返京入內閣的震北侯裴子放也都保持著沉默。
  此次殿會是大朝會,因為要落實“攤丁法”,京城凡五品以上官員、王公貴族都需參加,包括很多閑散的貴族王侯。各人為了少繳稅銀,絞盡腦汁逃避推諉,到後來為了相互攻擊對方,又扯出許多見不得光的醜事,皇帝坐在寶座上,手都隱隱有些顫抖。
  九重宮門處,傳來三聲急促的銅鍾聲。殿內諸人齊齊驚悚抬頭,未說完的,話也堵在了喉間。再過片刻,鈴聲由遠而近,不多時便到了殿外的白玉石台階處。
  薑遠帶著兩人奔入殿內,那二人撲倒於地。陶內侍早奔下台階,從一人手中拿過軍情急報,又急速奔上鑾台,奉給皇帝。
  皇帝自銅鍾響起時便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打開軍情急報低頭細看,那上麵的黑字還是讓他眼前眩暈,體內真氣不受控製亂竄,一股腥甜湧至喉頭,他顫抖著運氣,壓了又壓,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軟軟地倒在了寶座上。
  他手中的軍情急報,“啪”的一聲,掉落在織滿“九龍圖”的錦氈上。
  殿內頓時亂作一團,還是董學士和裴子放反應迅捷,二人同時將太子和靜王一推,太子、靜王踉蹌著奔上鑾台,將皇帝扶起:“父皇!”
  董學士、裴子放、陶行德隨後而上,太子慌不迭叫道:“傳太醫!”
  莊王早已麵色蒼白,一片混亂中,他緩緩走上鑾台,拾起軍情急報,視線掃過,麵上血色終於褪盡,雙足一軟,跌坐在錦氈上。
  由於皇帝是習武之身,眾臣恐其是“走火入魔”,不敢挪動。直至太醫趕到,紮針護住心脈後,方小心翼翼將龍體抬至內閣。
  此時,皇帝早已雙目緊閉,麵上如籠了一層黑霧,氣息若有若無。董學士和裴子放等人一麵命太醫繼續施針用藥,一麵命薑遠迅速關閉宮門,所有文武百官均需留在大殿內,不得隨意走動,不得交談。
  首正張太醫率著一大群太醫圍在皇帝身邊,額頭汗珠涔涔而下,太子急得在旁大聲嗬斥,董學士將其請了出去。
  不多時,二人又進來,太子稍稍恢複鎮定,張太醫過來:“太子。”
  太子見他欲言又止,急道:“快說!”
  陶行德也將莊王扶了過來,張太醫看了一下閣內,董學士便命其餘太醫退了出去,閣內僅留太子、莊王、靜王、董學士、裴子放及陶行德等人。
  董學士鎮定道:“張太醫就直說吧。”
  “是。”張太醫不自禁地抹了把汗,道:“聖上急怒攻心,岔了真氣,所以暈了過去。但最要緊的不是這個,而是―――”
  莊王上去踹了他一腳:“是什麽?!快說!”
  “是,是―――”張太醫終道:“是聖上以往所服丹藥,火毒寒毒太重,夾在一起,日積月累,隻怕―――”
  “隻怕怎樣?!”靜王厲聲道。
  張太醫向太子跪下,連連磕頭。董學士歎了聲,道:“張太醫起來。”
  待張太醫站起,董學士和聲道:“能不能用藥?”
  張太醫不語,董學士與裴子放同時會意,望向太子。太子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又拿眼去瞅靜王、莊王,三人眼神交匯,同時一閃。太子轉頭,見董學士微微點頭,終道:“張太醫,你盡管用藥,本宮赦你無罪。”
  張太醫鬆了口氣,又道:“聖上現在經脈閉塞,藥石難進,得有內家高手助臣一臂之力才行。”
  眾人齊齊望向裴子放,裴子放向太子行禮。太子上前,雙手將他挽起,語帶哽咽:“裴叔叔,一切有勞您了。”
  華朝承熹五年五月初一,河西失守戰報傳入京城,皇帝急怒攻心,昏倒在延暉殿,太醫連日用藥,仍不醒人事,病重不起。
  河西府失守、高國舅殉國消息傳入後宮,高貴妃當場暈厥,醒來後湯米不進。
  經內閣緊急商議,皇帝病重期間,暫由太子監國,後宮暫由靜王生母文貴妃攝理。
  為向上天祈福,保佑聖上龍體早日康複,也為求前線將士能反敗為勝,將桓軍拒於河西平原,太子下詔,大赦天下。
  河西府失守,京城告危,經內閣商議,太子下詔,急調蒼平府肅海侯三萬水師沿瀟水河西進,護衛京師,小鏡河以南三萬人馬回撤到京畿以北,另從甕州、羅梧府、洪州等地緊急征兵,北上支援長風騎。
  河西府失守,華朝朝野震動,由河西平原南下逃避兵難的百姓大量湧入京畿,米價暴漲,糧食短缺,瀟水平原十二州府世家貴族悄然南撤。內閣與太子商議後,任命德高望重的談鉉談大學士為三司使,主理安撫難民事宜,“第一皇商”容氏於國難之際挺身而出,開倉放糧,平抑米價,並帶頭捐出財物,以作軍餉。在容氏的帶動下,京城富戶紛紛捐錢捐物,軍糧不斷運往前線,民心漸趨穩定。
  夜風中,馬蹄聲由急而緩,終轉為慢慢的“踢躂”聲。
  江慈不再策馬,任馬兒信步向前,那清脆的踏蹄之聲,伴著原野間的蛙鳴聲,讓她的心無法平靜。
  馬兒仿似也聽到她心底深處、那聲鬱然低迴的歎息,在一處草叢邊停了下來。
  江慈愣怔片刻,撫了撫馬兒的鬃毛,低低道:“你也不想走嗎?”
  馬兒噴鼻而應,低頭吃草,江慈不自禁地回頭看了看。
  夜霧,淺浮在原野上,宛如她心頭那一層輕紗,想輕輕揭開,卻又怕去麵對。
  帳內,燭火漸漸燃到盡頭,裴琰卻仍是默立。
  帳外,傳來一陣陣蟋蟀聲,夾雜著,越來越近、輕柔的腳步聲。
  裴琰猛然回頭,江慈挑簾而入,抬頭見到裴琰,往後退了一小步,旋即停住,靜默片刻,平靜道:“相爺,您怎麽在這裏?”
  裴琰盯著她,紋絲不動地站著。良久,方淡淡道:“你不是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江慈一陣沉默,又慢慢走至帳角,將先前套在外麵那哨兵的軍衣脫下,理了理自己的軍衣,並不回頭:“不走了。”
  “為什麽?”裴琰凝望著她的背影。
  江慈轉過身,直視裴琰。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閃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耳邊聽到她坦然的聲音:“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決定回來,不走了。”
  裴琰默然無語地望著江慈,江慈笑了笑,道:“相爺,您有傷,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醫帳,淩軍醫他們實在是忙不過來。”說著轉身便走。
  裴琰卻是一陣急咳,江慈腳步頓了頓,聽到身後之人咳嗽聲越來越烈,終回轉身,扶住裴琰。
  裴琰咳罷,直視著她,緩緩道:“你想做軍醫?”
  “―――是。”
  裴琰嘴角微扯:“既要做軍醫,那我這個主帥的藥,為何現在還沒煎好?”
  江慈“啊”了聲:“小天他們沒有―――”
  裴琰冷冷道:“你想留在我長風騎做軍醫,就得聽主帥的命令。去,把藥爐端來,就在這裏煎藥,煎好了,我就在這裏喝。”
  江慈隻得到醫帳端了小藥爐過來,淩軍醫知她身份特殊,隻是看了看她,也未多問。
  江慈將藥倒入藥罐內,放到藥爐上。裴琰在草席上盤腿坐落,靜靜凝望著她的側影,忽用手拍了拍身邊。江慈垂目低首,在他身邊坐下。
  藥香,漸漸彌漫帳內。
  裴琰長久地沉默之後,忽然開口,似是苦笑了一聲:“安――澄,第一次見到我時,我正在喝藥。”
  江慈聽到“安澄”二字,想起那日,裴琰抱著安澄屍身、仰天而泣的情形,暗歎一聲,低聲道:“相爺,請您節哀。”
  裴琰卻似陷入了回憶之中,他望著藥罐上騰騰而起的霧氣,眼神有些迷蒙:“我從兩歲起,便洗筋伐髓,經常浸泡在寶清泉和各式各樣的藥水中,每天還要喝很多苦到極點的藥。直到七歲時,真氣小成,才沒有再喝藥。”
  江慈想起相府壽宴之夜、寶清泉療傷之夜,他所說過的話,無言相勸。
  “安澄和我同歲,還比我大上幾個月。我記得很清楚,裴管家那天將他帶到寶清泉,我正在喝藥。這小子,以為我是個病胚子,又仗著一直在南安府和一幫孤兒打架鬥狠,以為自己有兩下子,頗有些瞧我不起。”裴琰似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微微而笑。
  江慈早知他幼年便是個厲害角色,也忍不住微笑:“相爺用了什麽法子,安,安大哥肯定吃了個大虧。”
  裴琰想起當年在寶清泉,那個被自己整治得死去活來的小子,笑容逐漸僵住,語調也有些苦澀:“沒什麽,就隻是,讓他認我做老大,唯我之命是從而已。”
  江慈自入相府,和安澄也是經常見麵。以前一直覺他就是大閘蟹的一條蟹爪,恨不得將其斬斷了方才泄憤。但那日在戰場上見他那般慘烈死去,知道正是因為他率死士力擋桓軍,才保住了另外三萬人的性命,沒有讓桓軍長驅南下,心中對他印象大為改觀,深為敬重,不由歎道:“安大哥怕是吃了不少苦頭。”
  “是啊。”裴琰微微仰頭,這幾日來,他胸中積鬱,傷痛和自責之情無法排解,這刻仿佛要一吐為快:“這十八年來,他一直跟著我,從未違抗過我的命令。我有時練功練得苦悶,還要拿他揍上幾拳,他也隻是咬牙忍著。我和玉德,有時偷溜下山,去南安府遊逛吃花酒,他和許雋,便裝扮成我們的樣子,留在碧蕪草堂。有一次,被,被母親發現了,將他們關在冰窖中,快凍僵了,我和玉德跪暈過去,才被放出來。”
  今日下葬那人的音容笑貌宛如就在眼前,但同時閃現的,還有那箭洞累累的血衣。裴琰眉宇間傷痛漸濃,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回憶什麽,但話語有些零亂,有時說著帶安澄上陣殺敵的事,有時又一下跳回到十三四歲的少年時光。
  江慈知他積鬱難解,隻是默默聽著,也不接話。
  藥香愈發濃烈,江慈站起,在藥爐內添了把火。裴琰凝望著那火苗,愣怔良久,忽喚道:“小慈。”
  江慈遲疑了一下,輕聲應道:“嗯。”
  裴琰伸手,要將右腿綁腿解開。江慈見他左臂有些不便,跪於他身前,輕手解開綁帶。裴琰將褲腳向上拉起,江慈看得清楚,他右膝右下方約一寸處,有一個碗口大的疤痕,中間似被剜去了一塊,觸目驚心。
  裴琰輕撫著那疤痕,喉內鬱結:“那一年,麒麟山血戰桓軍,我帶著兩萬人負責將五萬敵軍拖在關隘處,當時桓軍的統領是步道源。我那時年輕氣盛,仗著輕功,從關隘上撲下,斬殺步道源,又在安澄的配合下,攀回關隘,卻被步道源的副將一箭射中這裏。
  “我一時托大,又忙於指揮戰事,便沒注意到箭尖塗了毒,待血戰兩日,將那五萬人盡殲於麒麟山,才發現毒素逐漸擴散,我也陷入昏迷之中。
  “當時戰場上連草藥都尋不到,安澄將這塊壞死的肉剜去,用嘴給我吸毒,我才保得一命。他卻整整昏迷了三個月,直至我尋來良藥,方才醒轉。”
  他話語越來越低,江慈仰頭間看得清楚,他以往清亮的雙眸,似籠上了一層薄霧。
  江慈默默地替他將褲腿放下,又將綁腿重新紮好,坐回原處,低聲道:“相爺,人死不能複生。安大哥死在戰場上,又救了這麽多人的性命,馬革裹屍,死得其所。他在天有靈,見到相爺這樣,心中也會不安的。”
  裴琰卻愈發難受,低咳數聲。咳罷,低聲道:“他本來,可以不這樣離開的,都是我的錯。”
  江慈聽他言中滿是痛悔之意,側頭看向他。裴琰呆呆望著藥爐內騰騰的小火苗,輕聲道:“如果,如果不是我一意要借刀殺人,消耗高氏的實力,他們就不用退到青茅穀;如果不是我太過自信,輕視了宇文景倫,也輕視了他身邊的那個人,便不會這麽托大,在牛鼻山多耗了些時日,他也不用―――”
  江慈自識裴琰以來,除了那次相府壽宴他醉酒失態,見慣了他自信滿滿、狠辣冷漠、恣意從容的樣子,從未見過這般自責和痛悔的他,卻也無從勸起,半晌方說了一句:“相爺,別怪我說得直,若是再回到一個月前,你還是會這樣做。”
  裴琰愣了一下,沉默良久,微微點頭:“是,再回到一個月前,我還是會先趕去牛鼻山,還是會借刀殺人,滅了河西高氏。隻是,不會這麽托大,必會做出妥當的安排。”
  “可是相爺,這世上沒有回頭路,也沒有後悔藥。”
  裴琰歎了一聲:“是啊,現在後悔也是沒有用的。當初真是想不到,宇文景倫會這般厲害,桓軍也絕非擅勇之流。”
  江慈低聲道:“相爺,這世上,不是任何事、任何人,都在你掌控之中的。”
  裴琰苦笑著望向她:“你這是諷刺我,還是勸慰我?”
  江慈低下頭去,聲音微不可聞:“我隻是說實話而已,相爺不愛聽,不聽便是。”
  裴琰卻忽然大笑:“是,你說的是大實話。包括子明,包括三郎,甚至連你,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江慈也不接話,起身看了看,見藥煎得正好,便欲端下藥罐,卻被燙了一下,急忙縮手。
  裴琰過來,皺眉道:“還是這麽毛燥!”伸手要握住她的雙手。
  江慈急忙退後兩步,裴琰的手便凝在了半空。
  裴琰有些尷尬,坐回原處。江慈用軍衣將手包住,拎下藥罐,將藥緩緩倒入碗內,待藥不再滾燙,端給裴琰。
  裴琰看了看她,一飲而盡,沉默片刻,忽道:“你還得給我換藥,針灸。”
  江慈道:“還是讓崔大哥幫您―――”
  “子明是軍師,要管著前線的防務。怎麽?你學了這麽久,連針灸都不會?我長風騎可不收這樣的軍醫。”裴琰冷聲道。
  江慈無奈,隻得又到醫帳將草藥搗好,拎著藥箱回到帳內。
  裴琰隻是坐著不動,江慈上前,替他將上衫脫下,裴琰的右臂微微一動,江慈向後縮了縮。
  裴琰眼中鋒芒一閃,緊盯著她,緩緩道:“你-怕-我?”
  江慈慢慢恢複鎮定,熟練地替裴琰換藥上藥,又取來銀針,找準穴位,一一紮針。紮罷,下定決心,抬頭直視裴琰,話語極為平靜:“相爺,我既決定回來,自不會再怕你將我殺了滅口。你和三爺,都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江慈沒什麽能力,卻也有我認為值得的事情要做。相爺若是覺得長風騎可以多個藥童或軍醫,便將我留下,若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又怕我泄露什麽,就將我殺了,你也不必再派人監視我。長風衛的大哥們,應該上戰場殺敵,而不是監視我這個沒用的人。”
  她澄澈的雙眸盯著裴琰,似要將他的表情毫無遺漏地收入眼中。
  裴琰麵上閃過惱怒之色,呼吸漸重。他長久凝望著江慈,忽覺眼前這個淡定從容的她,與以往那個得趣的小玩意大不相同。他與她對望良久,終緩緩開口:“從明天起,你就負責為我療傷,不得懈怠。”
  江慈一口冷氣悄無聲息吸入胸膛,目光慢慢自裴琰麵上收回,低頭望著身前的黃土,半晌方應了一聲:“是。”
  “還有。”裴琰頓了頓,道:“你就負責為我一人療傷,其餘的傷兵,你不用管。”
  江慈想了想,搖頭道:“不行。”
  裴琰惱道:“你不聽從主帥命令?”
  江慈微微一笑:“素聞相爺愛兵如子,眼下醫帳人手不足,我若是隻為相爺一人療傷,傳了出去,豈不壞了相爺一片愛子之心?!”
  裴琰目光閃爍,許久方道:“也行。你忙你的,但我帥帳有傳,你便得到。”
  江慈平靜道:“多謝相爺。”
  一刻鍾滿,她將銀針一一取下,裴琰還是坐著不動,她又輕輕替他將衣衫披上,見他還是不動,隻得跪於他身前,替他將衣衫結帶係好。
  她低首間,神情恬靜如水,裴琰忽想起去冬,她坐在碧蕪草堂的大樹下,仰頭接著瓜子的情形,右手微微一動,卻終沒有伸出去。
  江慈係好結帶,輕聲道:“相爺,您早些回去歇著吧。您早日將傷養好,長風騎才能早日將桓軍趕回去。”
  裴琰再看了她片刻,默然起身,見他走至帳門口,江慈忍不住喚了聲:“相爺。”
  裴琰腳步頓住,卻不回頭。
  江慈猶豫了一下,道:“多謝相爺,讓我留下來。”
  裴琰回首,微微而笑:“我長風騎,不介意多一個女軍醫的,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他停了停,又道:“看你麵色,幾日未曾睡好,今日就早些歇著吧。”他再看了看她,出帳而去。
  裴琰遠去,江慈靜默片刻,趕到醫帳。
  已近子夜,帳內仍是一片忙碌,江慈將藥罐放到藥爐上,又去幫傷員換藥。眼見有幾人傷口疼痛,淩軍醫等人又忙不過來,她試著用崔亮所教,尋到相關穴位紮針,倒也頗為見效。
  待藥煎好,她又將草藥搗成糊,準備好一切,走向衛昭軍帳。
  宗晟見她過來,挑起帳簾,微笑道:“今天怎麽這麽晚?”江慈笑了笑,走進帳內,見衛昭正閉目運氣,不敢驚擾,默立一旁。
  衛昭悠悠吐出一口長氣,睜開眼,上下看了江慈幾眼,揚了揚下巴。江慈將藥端上,衛昭飲盡,輕描淡寫道:“倒還記得給我送藥。”
  江慈雙頰不禁一紅,低聲道:“以後不會這麽晚了。”
  她打開藥箱,衛昭到席上躺下,眼神微斜,注視江慈良久,忽道:“為什麽回來?”
  江慈手一抖,針便紮得偏了些。衛昭吸了口涼氣,江慈急忙拔出銀針,見有鮮血滲出,又回頭到藥箱中找紗布。衛昭諷道:“你還得多向崔解元學習學習。”
  江慈按住針口,見衛昭似譏似笑,別過臉去,半晌,輕聲道:“三爺,以後,你不用再派人保護我。”
  “好。”衛昭回答得極為幹脆。又不耐道:“行了。”
  江慈慌不迭地鬆手,平定心神,找準穴位,紮下銀針。她再抬頭望向衛昭,正容道:“我還要謝過三爺,寶璃塔內救--命--之--恩。”說完視線凝在衛昭麵上。
  衛昭與她對望片刻,淡淡而笑:“不用謝我,你救過我族人,我自不能讓你死在我麵前。”
  江慈輕呼出一口氣,微微笑了笑。衛昭看著她蒼白的麵色,忽然伸手,一股真氣自江慈脈間傳入。她在席前慢慢坐下,任衛昭握著自己的手腕,任他的真氣,絲絲傳入自己體內,驅去多日來的疲勞與艱辛。

  九三、舊痕新恨

  江慈體內微弱的內力被衛昭輸入的真氣激得流轉加快,漸感回複精神,麵色也不再那麽蒼白,柔聲道:“我好多了,三爺,您還是自己運功療傷,別再為我耗費真氣。”
  衛昭緩緩收回右手,神色似有些不屑:“既要回來做軍醫,就別象個病秧子!”
  江慈不服,忽然將衛昭腿上銀針用力一拔,衛昭倏然坐起,怒道:“你―――”
  江慈晃了晃手中銀針,笑道:“夠時間了,衛大人。”
  衛昭也不說話,用力將銀針一一拔出,擲給江慈。江慈見有些針眼處還有鮮血滲出,正待俯身,衛昭卻將她輕輕推開,淡淡道:“很晚了,你回去歇著吧,別再去醫帳。”
  江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收拾好東西,道:“三爺早些歇著,我明早再過來。”
  “好。”衛昭脫口而出,迅即將眼合上。聽到她腳步聲遠去,似還與宗晟打了聲招呼,才又慢慢睜眼。他望著帳頂,手輕撫著右腿,忽然眉間閃過一絲恨意,右掌劈空擊出,將帳頂一隻甲蟲,擊落下來。
  天上濃雲蔽月,過了子時,桓軍忽又發起了一次總攻。桓軍此次攻擊耍了些花招,以一部分兵力假裝攻擊鎮波橋,而主力則試圖在鎮波橋以東約三裏地伺機突襲。幸得崔亮早有準備,安排妥當,長風騎騎兵調動及時,一番血戰,方將桓軍主力逼了回去。
  喊殺聲逐漸淡去,崔亮遙觀桓軍主力井井有條地撤退,知今夜已安然度過,再叮囑了陳安幾句,策馬回到鎮波橋。夜深露重,蛙鳴陣陣,他負手立於河西渠邊,遙望對岸桓軍軍營,悠悠歎了口氣。
  寧劍瑜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麽?思念意中人了?”
  崔亮回首,微笑道:“劍瑜少年成名,白袍銀槍,威震邊關,我在京城就聽說,成郡的世家小姐們,為見劍瑜一麵,不惜夜探軍營,可有此事?”
  寧劍瑜尷尬地“嘿嘿”兩聲,崔亮哈哈大笑,心情舒暢了許多,又將目光投向對麵,微微而笑。
  寧劍瑜看得清楚,喚道:“子明。”
  崔亮微笑道:“咱們再挺住幾天,就差不多了。”
  寧劍瑜不解,崔亮轉身,道:“今晚算是熬過去了,劍瑜放心回去休息,我也得去睡個好覺。”
  寧劍瑜忙追上他,二人邊說邊行。崔亮說笑間忽“咦”了聲,停住腳步,滿麵詫異之色。寧劍瑜順著他目光望去,正見江慈從衛昭帳中出來,還拎著藥箱和藥罐。
  江慈走出幾步,與崔亮眼神相觸,赧然低頭,旋即又抬頭,笑道:“崔大哥,寧將軍,這麽晚了,還沒休息啊?”
  寧劍瑜笑著點了點頭:“小慈也還沒休息啊。”
  江慈自二人身邊走過,崔亮拍了拍寧劍瑜的肩:“劍瑜,你先回去。”他追上江慈,二人走到較僻靜的地方,崔亮沉聲道:“怎麽回事?”
  江慈仰頭望著他,目光澄澈,話語平靜坦然:“崔大哥,我不走了,我要留在這裏。”
  “為什麽?”燈光下,崔亮隱見江慈麵頰閃過一抹暈紅,眉間擔憂愈濃。
  江慈在他的凝視下移開目光,望向醫帳方向,低聲道:“崔大哥既用心授了我醫術,我便想留在這裏,盡微薄之力。”
  崔亮心中暗歎,輕聲道:“有沒有見到相爺?”
  “見過了,相爺允我留下。”江慈綻出笑容,麵上也有了些神彩:“崔大哥,是我自己選擇回來的,您以後,不必再顧著我。”
  崔亮沉默良久,忽然微笑:“既是如此,咱們就一起留下,崔大哥從今天起,要正式將醫術傳授給你。”
  江慈大喜,卻說不出一句感激的話,崔亮拍了拍她的頭頂,二人相視而笑。
  江慈忽俏皮地眨了下眼睛,笑道:“那我要不要叫您師父?”
  崔亮苦笑道:“難道我很老嗎?”
  “不老不老。”江慈忙道:“崔解元風華正茂,少年英才,正是―――”見崔亮伸手欲彈,笑著跑了開去。
  裴琰第二日起得極早,崔亮與寧劍瑜巡視過前線,也早早過來。寧劍瑜匯報完軍情後,三人一起用過早飯,裴琰喚安潞進帳,道:“去請衛大人。”
  片刻後,衛昭緩步而入,裴琰起身相迎,笑道:“三郎可好些?”
  “皮肉之傷,有勞掛念。”衛昭淡然一笑。
  寧劍瑜忽然大步上前,向衛昭深深一揖。衛昭側身避過,淺笑道:“寧將軍多禮,衛昭愧不敢當。”
  寧劍瑜卻再轉到衛昭身前,深揖下去,衛昭微微皺眉,袍袖一卷,將他扶起。
  見衛昭有些不耐,崔亮忙上來道:“衛大人請坐。”
  寧劍瑜仍直視衛昭,俊麵肅然,誠懇道:“劍瑜知衛大人不喜這些虛禮,但劍瑜感激之心,卻是絕無虛假。”
  衛昭在裴琰身邊坐下,低頭緩緩理好素袍,慢條斯理道:“少君愛虛禮,帶出來的人也這般不爽快!”
  裴琰哈哈大笑,笑罷,歎道:“那日若非三郎相救―――”
  衛昭擺了擺手,裴琰搖頭,話鋒一轉,道:“總之,一切是我這個主帥之過。對敵估計不足,遇事慌了手腳,貽誤戰機,感情用事,錯都在我。好在大家齊心,共度難關,真是裴琰之大幸!”
  田策進帳,裴琰道:“你詳細說說,青茅穀到底是怎麽失守的?”
  田策細細稟來,當日桓軍假裝強攻,長風騎退至山穀,以誘桓軍入箭陣。桓軍卻忽以穿著藤甲衣的騎兵迅速衝過山穀,那藤甲衣竟能擋住強弩之箭;安澄急切下帶了兩萬人去追,後邊桓軍主力衝來,忽也手持和長風騎一樣的強弩,長風騎猝不及防,死傷慘重,邊戰邊退,軍營被燒,拚死抵抗,仍被逼回河西府。來不及關上城門,桓軍主力騎軍趕到,河西府終告失守。
  田策又命人去自己帳中取來藤甲衣和從桓軍手中搶來的強弩,崔亮接過細看,低歎一聲,並不說話。
  裴琰看了看他,轉向寧劍瑜道:“人派出去沒有?”
  “前日便派出去了,估計桓軍已攻破了晶州和寒州,我讓他們走山路,通知童敏,鎮著隴州,防著牛鼻山,不要貿然過來。”
  田策道:“侯爺,童敏那幾萬人過不來,梅林渡若被桓軍卡著,小鏡河以南那三萬人要走祈山的話,也不是短時間能夠趕到的,咱們人手可有些不足。”
  裴琰緩緩道:“我想過了,看似我們現在是陷入被動和困境,其實,桓軍被我們這麽一阻,止步於河西渠,也到了強弩之末。”
  崔亮麵色恢複平靜,點頭道:“是,桓軍接連攻破回雁關、青茅穀、河西府,多場激戰,傷了元氣,戰線又拉得過長,被咱們這麽拚死一阻,士氣受挫,從這幾日攻勢來看,有漸轉拉鋸進而穩守的跡象。”
  “嗯。”裴琰道:“子明分析得對,桓軍越深入,所占州府越多,兵力就越不足,糧草也必是個大問題。他們如果要從國內再調兵來,不是短時間能夠辦到的。這裏不能和我們死拚,必會采取穩守戰術,待援兵到了再強攻。”
  “所以,咱們隻要能守過這幾天,就有至少一個月的緩衝時間。”田策點頭道。
  衛昭淺笑:“一個月後呢?等桓軍的援兵到了,再和他們死拚?”
  裴琰冷笑一聲:“隻要咱們熬過這幾天,他宇文景倫想守,我就偏不讓他守,他可以趁我未到攻下河西府,我也可以在他援兵未到時,拿回河西府!”
  五人又商議良久,仍決定按崔亮這幾日的布防策略,寧劍瑜、田策與崔亮自去橋頭和溝渠沿線。
  見三人出帳,裴琰起身,替衛昭斟了杯茶,微笑道:“軍情估計是前晚進的宮,不知皇上會有何旨意。”
  衛昭思索須臾,道:“京畿剩下的那幾個營,是絕不會再往北調的了。玉間府的也不好動,肅海侯那裏主要是水師,我估計,皇上真要調兵來,隻會從洪州一帶調人馬來。”
  “若果如此,倒還好辦,宣遠侯何振文向來與我交好,我又救過他一命,沒太大問題。”
  衛昭點頭道:“關鍵咱們得熬過這幾天,等援軍到了,用來作奇兵,說不定,便可以收回河西府。”
  裴琰微笑道:“三郎果然是我的知己。”他喝了口茶,直視衛昭:“三郎雖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聲多謝。”
  衛昭鳳眼微斜,看了裴琰一眼。又低下頭去,拂了拂衣袍,悠悠道:“咱們那局棋,可還沒有下完。你若死了,誰來陪我下棋?!”
  裴琰笑道:“三郎有此雅興,裴琰自會奉陪到底!”
  “周大哥早!”帳外傳來江慈與長風衛打招呼的聲音,清脆而歡快。
  衛昭起身,淡淡道:“少君多休息,我先告辭!”
  “一切有勞三郎了。”裴琰微微欠身,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衛昭與進來的江慈擦肩而過,神色漠然,出帳而去。
  江慈向裴琰行了一禮,裴琰接過藥碗,看了看她的麵色,微微皺眉:“昨晚又去醫帳了?吃過早飯沒有?”
  江慈不答,隻是笑了笑,熟練地替裴琰換藥針灸。裴琰忽喚了聲,周密進來,裴琰道:“叫人再送一份早飯過來。”
  江慈也不推辭,待飯送到,狼吞虎咽吃完,又過來替裴琰拔針。正要轉身,裴琰道:“你坐下。”
  “相爺還有何吩咐?醫帳那邊忙不過來,我得趕緊回去。”
  裴琰一時噎住,忽將左臂一伸,道:“你是不是針錯了穴位?好象有些疼。”
  江慈過來細看,疑道:“沒錯啊,怎麽會疼起來了?”
  裴琰吸了口冷氣,皺眉道:“好象越來越疼了。”
  江慈也著了急,道:“我去找崔大哥來看看。”
  裴琰一把將她拉住:“子明去了橋頭,現在正打得凶,你叫他做什麽?”
  江慈欲去醫帳找淩軍醫過來,又想起三個軍醫此刻都在給重傷兵療傷,正猶豫間,裴琰冷聲道:“什麽都要問人、求人,你不會自己看醫書嗎?”
  江慈得他一言提醒,忙從藥箱底部的格子中找出醫書細看。裴琰慢慢收回左臂,細細審視著她,忽笑道:“其實,我小時候也不愛看書。”
  江慈翻到穴位注解一頁,隨口道:“相爺說笑。”
  “是真的。隻要母親看得不嚴,我就帶著安澄他們上山打獵,十歲時便打到過猛虎。那虎皮,現在還在長風山莊的地窖中。”
  江慈聽到“安澄”二字,愣了一下,旋即平靜道:“相爺天縱奇才,真要學什麽,隻要用心,必是很快就學會的。”
  裴琰卻來了興致,講起在寶林山打虎捕獵的趣事,隻是不可避免地提起安澄,未免有些黯然。
  江慈知他仍有些積鬱,想起醫書上所載,似這等積鬱於胸之人,需得好生勸導,排解其憂思,便邊看醫書,邊和他閑聊,待裴琰講完,她將書一合,正容道:“穴位沒認錯,看來是相爺的傷勢有所好轉,傷口正在愈合所引起的痛癢感,相爺可覺疼痛中有些麻癢?”
  裴琰點頭道:“正是。”
  “這就對了。”江慈微笑道:“相爺不愧內家高手,傷了鎖骨,還能好這麽快。看來可以減減藥的份量和針灸的次數了。”
  裴琰一愣,江慈已收拾好藥箱,道:“相爺有所好轉的話,可以多出去走動走動,可別象以前,裝傷裝習慣了,當心悶出別的毛病來。”說著也不看裴琰,轉身出帳。
  裴琰微微搖頭,笑了笑,走出營帳,遠遠望著江慈身影消失,又仰望碧空浮雲,深深呼吸。轉向安潞等人笑道:“走,咱們去橋頭看看。”
  和風麗陽中,裴琰帶著長風衛到鎮波橋頭和河西渠巡視了一番。見侯爺帶傷親臨前線,將士們士氣高漲,防守的緊張與疲憊也似一掃而空。陳安更是高興得一下拉開百石巨弓,連射數箭,將溝渠對麵的桓軍射了個人仰馬翻。長風騎趁機吹響號角,擂起戰鼓,聲勢喧天,桓軍的氣勢便弱了許多,這日攻勢也有所緩和。
  果如崔亮所料,接下來數日,桓軍攻勢有所減弱,長風騎熬過最艱難的時日,一直籠罩在軍營的沉痛氣氛也悄然散去。
  裴琰傷勢有所好轉,每日忙著調度人馬、草糧,與崔亮等人商議布防及預布反攻事宜,隻是左肩仍時有隱痛,總是派人傳江慈過去替他針灸。二人話語也漸多,倒是裴琰講得多些,江慈多數時候默默聽著。裴琰還是會經常提及安澄,但情緒明顯好轉,沒有了以前的抑鬱,江慈便知他已逐漸從戰敗的傷痛中走出。
  衛昭的腿傷倒好得極快,數日後便行動如常,但江慈仍每日過去,衛昭也任由她針灸。江慈對他用藥針灸後的感覺問得極細,衛昭也極耐心,有問必答,但除此之外,很少與江慈說話。江慈攬過為他洗衣等事,他也隻是淡淡應著,並不推卻。
  崔亮再將數本醫書給了江慈,閑暇時便到醫帳,親自傳授,有時講到妙處,淩軍醫等人也聽得入神,“崔軍師”之名更是威震長風騎。
  這日入夜時分,忽下起了暴雨。江慈正在中軍大帳和裴琰說話,聽得外麵下起了大雨,“唉呀”一聲,起身就跑。
  裴琰慢慢踱到帳門口,安潞以為他要去橋頭,替他將雨蓑披上。裴琰卻隻是默立,遙見江慈手忙腳亂,將晾在帳篷邊的衣衫收入帳中,不多時,又見她抱著衛昭的白袍在雨中一溜小跑,奔入不遠處的衛昭帳中。
  裴琰望著白茫茫雨霧,默然良久,方轉身入帳。他坐於桌前,長久凝望著她的藥箱,忽覺有些口幹,茫然伸手,去握桌上的茶壺,卻握了個空。
  他搖了搖頭,手再探前,執起茶壺,慢慢倒水入茶盞。淡青的茶水在空中劃過,“嘩嘩”注入天青色茶杯之中,壓過了帳外暴烈的雨聲。
  見江慈直衝進來,衛昭修眉微皺,卻不說話。
  江慈將抱在胸前的素袍展開看了看,笑道:“還好收得快,沒怎麽濕。”將素袍搭在椅背上。
  衛昭過來,低頭靜靜地看著她,江慈被他晶亮的眼神看得垂下頭去。衛昭卻忽伸手,將她的軍帽取下。
  江慈這才發覺軍帽已被雨淋濕,頭發也沁了些雨水,半濕半幹,索性解散,正用手梳理烏發之時,一隻修長白晳的手遞過來一把木梳。
  江慈接過木梳,衛昭不再看她,依然坐回椅中看書。
  江慈將長發梳順,待發幹了些,又重新束好,忽想起往事,笑道:“三爺,您得賠我一樣東西。”
  衛昭淡淡應道:“好,以後賠給你便是。”
  江慈大奇,趴在案邊,抬頭望著衛昭:“我還沒說,三爺怎麽知道要賠什麽?”
  衛昭依舊低頭看書,話語極輕極平靜:“你想要什麽樣的簪子?等收回河西府,自己去買,算在我帳上。”
  江慈錯愕,猛然間發覺手中的木梳有些眼熟,再一細看,竟是當日自己在衛府桃園居住時,用過的那把小木梳。
  她再抬頭,正瞄向她的衛昭迅速將目光移開,轉過身去。
  暴雨打在帳頂,“啪啪”巨響,帳內的燭火也有些昏暗。江慈卻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耳後似有些微紅,隱約聽到他的呼吸聲漸轉沉重。她忽覺心跳加快,手中的木梳也似有些灼人。
  衛昭手中的書冊,長久都沒有翻動,薄薄的一冊書卻如一塊大石般沉重,正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帳外忽傳來宗晟急促的聲音:“大人,易爺到了。”
  衛昭悚然一驚,旋即恢複鎮靜,冷聲道:“易五進來,你退下。”又望向江慈。
  江慈回過神,忙將軍帽戴好,偷偷將木梳籠入袖中。與進來的易五擦肩而過,跑向自己的帳篷。
  易五渾身濕透,上前行禮:“主子!”
  “說!”衛昭眼神利如鷹隼,盯著易五。
  “是。”易五趨近道:“軍情入宮,皇上病倒了。”
  帳外,一道閃電劈過,衛昭倏然站起:“病倒了?!什麽病?!”
  “據太醫診治,是皇上受軍情刺激,急怒攻心,以往所服丹藥火毒寒毒合並發作。小的從京城出來時,皇上還是昏迷未醒,小的打聽過了,皇上這回,隻怕凶多吉少。”
  雨,越下越大,衛昭慢慢坐回椅中,木然聽著易五所稟京中情況,不發一言。
  “可曾打聽確切?是不是真病?!”待易五說罷,衛昭冷笑著問道。
  “延暉殿被薑遠帶人守著,小的以上遞主子軍情為由,請求見皇上,是太子親自出來接的軍情。聽說裴老侯爺一直在裏麵協助太醫為皇上治療,小的偷偷看了太醫院的醫檔,確實是嚴重至極的病症,宮中僅餘的‘仙鶴草’也用上了,好象並無起色。”
  “那延暉殿中,現在是哪些人在伺候著?”
  “是陶內侍帶人在侍候著,殿外則是薑遠帶了光明司衛守著,連文貴妃都進不去。小的向莊王爺去打探,莊王爺正為高國舅傷心著,似是也病倒了,隻命人傳給小的一句話:是真病了。”
  “真病了?!”衛昭嗬嗬一笑,說不出是怨是喜,還是憤怒,他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思忖良久,才問道:“這段時間,是不是小北侍寢?”
  “是,皇上這段時間越來越寵愛小北,倒疏遠了阿南他們。”
  “小北早認了陶內侍為幹爹,你讓小北去找陶內侍,就說他得知皇上病重,要親侍湯藥,讓陶內侍想法子安排他入殿,確認皇上是不是真的病倒,病到何種程度。隻讓他行事小心些,別讓裴子放那老狐狸看出了破綻。”
  易五點頭:“是,主子放心,小北機靈得很,平叔送來的這幾個小子中,他最聰明。”
  衛昭極力控製著顫抖的右手,輕聲道:“肅海侯進京了?”
  “估計是這幾日會帶著水師到達。”
  衛昭忖道:“薑遠的這個兄長,可不好對付。”
  “是,肅海侯出了名的端方之人,隻是對胞弟稍寵了些。”
  衛昭道:“我讓你送人進薑府,怎樣了?”
  易五低頭:“薑遠自幼練的童子功,不到二十五歲不得與女子交合,這小子也謹慎的很,一直遠離女色。小的換了幾種法子,都沒辦法將她們送進去。還險些露了破綻,美姬服毒自殺了。”
  衛昭再沉思片刻,道:“薑遠絕不象他表麵那麽簡單,皇上當初提他為禁衛軍指揮使,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隻是他究竟是哪方的人,我還沒想明白。這樣,人繼續想法子送進去,讓光明司咱們的人盯緊他,有任何風吹草動,你隨時報給我。”
  “是,小的會安排的。”
  衛昭再想了想,從腰間取出一塊玉牌,遞給易五:“你拿這個回去,莊王必會見你。你隻說,河西失守,不是那麽簡單。小鏡河回撤的河西兵,請他想法子穩在京城外沿,將來我定有辦法還河西高氏一個公道。”
  易五接過玉牌,又趨近低聲道:“容氏開倉放糧,捐錢捐物,盛爺留了暗件,請示主子,咱們‘同盛行’是不是也照辦?”
  衛昭靠上椅背,沉吟道:“容氏真這麽辦了?”
  “是,小的派人盯著相府,容家大老爺五十壽辰,容國夫人回了一趟容府,第二天容氏就宣布開倉放糧,捐納軍餉。”
  “嗯,你讓盛林也捐一部分,隻別捐多了,讓人瞧出底細來。”
  “是。盛爺還請示,薛遙的家人,怎麽處理?薛遙自盡前,似是留了些東西,盛爺怕會壞事。”
  衛昭似是有些疲倦,合上雙眼,淡淡道:“殺了。”
  易五趁夜消失在雨幕之中,帳簾落下,湧進一股強風,和著濃濃雨氣。衛昭再也控製不住顫栗的身軀,心尖處絞痛加劇,他呼吸漸重,捂住胸口,緩緩跪落於地。雨點打在帳頂的“啪啪”巨響如同一波又一波巨浪,撲天蓋地,令他窒息。
  燭光下,他的俊麵有些扭曲,如寶石般生輝的雙眸,此刻罩上了一層血腥的紅。耳邊仿佛又聽到了京城裏那首膾炙人口的民謠:
  “西宮有梧桐,引來鳳凰棲;
  鳳凰一點頭,曉月舞清風;
  鳳凰二點頭,流雲卷霞紅;
  鳳凰三點頭,傾國又傾城;
  鳳兮鳳兮,奈何不樂君之容!”
  衛昭雙手不住顫抖,宮人們私下譏唱之《鳳棲梧桐》,與落鳳灘畔族人吟唱的《鳳凰歌》,穿透震天雨聲,在他耳邊糾纏交結。
  心底的烙印滾燙難當,他冰冷的的指尖慢慢撫上頸間,陳年傷痕灼痛了他的指尖,也灼紅了他的雙眸。
  他猛然拔出腰間匕首,白袍,“嘶”地一聲裂至肩頭。
  燭光下,他慢慢側頭,望向鎖骨左側一寸處的齧痕,良久,仰頭輕笑,笑聲中飽含怨毒與不甘:“你不能這樣死,你的命是我的,隻有我一人能夠拿走!你不是說過嗎?這世上隻有我一人,才能與你同穴共眠,你怎麽能夠不等我?!”
  他眼內愈發殷紅,終寒光一閃,匕首割入那道齧痕,鮮血淌下,慢慢洇紅了他的素袍。
  肩頭的傷口,竟似有些麻木,心頭的烙印,卻仍那般錐痛。匕首一分分割下,似要將那齧痕剜去,鮮血涔涔而流,卻仍無法讓他平靜。
  衛昭抬起頭來,正望上先前江慈洗淨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白袍。他仿佛見到她溫柔的目光,如悄然飄過荷塘的月影,又如輕柔流過岩石的山泉。匕首凝住,又“嗆”地一聲掉落於地。
  他慢慢伸出手來,但指尖卻怎麽也觸碰不到那件白袍,月影飄過不見,山泉流去無聲。
  衛昭隻覺得心頭那團騰躍的火,曲結掙紮著,麵上漸漸呈現出痛苦絕望的神情。
  大雨仍在嘩嘩下著,燭火慢慢熄到盡頭,衛昭低頭凝望著自己的雙手,麵上厭惡之色漸濃。燭光最後閃了兩下,映得那雙手,掠過一團血腥的紅,又隨著燭火的熄滅,轉為幽深的黑暗。
  帳外,一道閃電劈過,衛昭倏然抬頭,他眼中閃過血腥與戾氣,猛然躍起,拔出木柱上的長劍,如鬼魅般閃出營帳。
  大雨傾盆,江慈呆坐於帳中,雙手不停摩挲著那把小木梳。
  那曾於細雨中桃紅盡染的桃林,是否結出了滿園的果實?那清清溪水中,是否還有魚兒遊動?
  驚雷震響,江慈跳了起來,披上雨蓑,剛掀開帳簾,便見衛昭的身影在大雨中急掠向鎮波橋方向。
  江慈隱約見他手持利劍,不知發生了何事,擔憂下追了上去。
  寧劍瑜與崔亮披著雨蓑,帶著數十人,立於河西渠邊觀察水位。雖是大雨,長風騎各營仍按崔亮安排,在河西渠邊往返穿插巡防。
  崔亮直起腰,道:“叫將士們不可鬆懈,這幾日實是關鍵―――”
  一道白影自二人身後閃過,掠向鎮波橋頭,寧劍瑜驚呼出聲:“衛大人!”
  衛昭仿若未聞,左手一探,將一名長風騎騎兵揪落下馬。他飛身上馬,馬蹄踏破泥漿,在長風騎的驚呼聲中,馳過鎮波橋,如一溜青煙馳向對岸。
  桓軍這段時間也是密集兵力布於河西渠北岸,為防長風騎反攻,鎮波橋北更是有大量將士駐守。
  大雨滂沱,桓軍依稀見一道白影策馬過橋,便有數十人怒喝:“什麽人?!”
  衛昭血脈賁張,眼中愈發腥紅,他氣貫劍尖,長劍悄無聲息割破雨霧,伴著戰馬前衝之勢橫掃而過,瞬間將十餘人斃於劍下。
  桓軍這才反應過來,警號聲震天而起,但衛昭已衝入陣中,令他們無法起箭。他的白袍早已濕透,與長發都緊貼在身上,麵目猙獰,如同從地獄孽海中突出的惡靈。他在桓軍中如風卷殘雲,劍尖生出凜冽冰寒的光芒,血光和著這劍光不停閃起落下,桓軍一個個頭落、肢斷、身折―――
  桓軍大嘩,多日來與長風騎血戰,他們都毫不畏懼,這刻卻覺這人如同幽靈鬼魅,挾著死亡的氣息於雨夜降臨。
  紛亂中,衛昭一聲長嘯,殺氣如風雲怒卷,再斃十餘人,眼見大隊桓軍蜂擁而來。他從馬鞍上躍起,在空中一個折腰,疾踏數十名桓軍頭頂,飄然躍向鎮波橋。
  寧劍瑜看得清楚,一聲令下,長風騎急速衝上橋頭,盾牌手後箭兵掠陣。那邊桓軍箭如蝗雨,衛昭身騰半空,長劍拔開箭雨,真氣運到極致,虛踏數步,落回長風騎盾牌手陣中。
  他身形甫落,反手搶過一名箭兵手中強弓。血水,早已將他的衣袍染成了紅色,他傲然回頭,十餘支長箭如流星般射出,支支穿透桓軍身體,爆起蓬蓬血雨。
  他擲下強弓,也不看寧劍瑜和崔亮,大步向營地走去。
  走出數十步,他腳步微頓,與立於大雨之中的江慈視線相交,眼中殺氣逐漸隱去,神情漠然,走入帳中。
  桓軍被衛昭這頓砍殺亂了陣腳,但不久似是有大將趕到,喝住了要攻向鎮波橋的士兵,不多時,桓軍歸於平靜。
  長風騎也訓練有素撤了回來,寧劍瑜與崔亮看著衛昭消失在雨中,互望一眼,卻誰也沒有說話。
  帳內,衛昭除下被血水染紅的衣袍,又輕手拿起江慈洗淨的那件白袍,慢慢地披上肩頭。
  帳外,江慈立於大雨之中,良久,默默轉身,走向醫帳。

  九四、疑是故人

  裴琰將密報投入火盆中,看著嫋嫋青煙,火苗騰起,又轉為灰燼,長長透了一口氣。
  寧劍瑜和崔亮進來,待二人除下雨蓑坐定,裴琰道:“準備一下,過幾天有一批新兵到,軍糧也會到一批,子明先想想如何安排,等這場雨一停,我們就得準備反攻。”
  寧劍瑜一喜:“朝廷派援兵來了?”
  裴琰嘴角笑意有些複雜:“皇上病重,現在是太子監國,緊急從甕州、洪州等地征了兩萬新兵,加上宣遠侯原有的八千人,正緊急北上,估計過幾天可以到。”
  崔亮一愣:“皇上病重?”
  “是。皇上病得很重,不能理政。”裴琰望向崔亮:“子明,你看看如何安排這新到的兩萬多人,咱們得爭取用最小的代價拿回河西府。”
  寧劍瑜有些興奮:“咱們被桓軍這麽逼著打,憋得慌,我正有些手癢。”
  崔亮垂下眼簾,似是思忖著什麽重大的事情,裴琰微笑看著他,也不問話。
  許久,崔亮方抬起頭,坦然望著裴琰,長身一揖。裴琰忙起身將他扶住,歎道:“子明有話就直說,你我之間,無需客套。”
  崔亮猶豫了一下,寧劍瑜笑道:“我得到前麵去巡視,侯爺,我先告退。”
  待寧劍瑜出帳,崔亮再向裴琰一揖,裴琰坐回椅中,道:“我知子明定有重要事情與我相商,子明直說。”
  崔亮眼神逐漸明亮,直視裴琰,道:“相爺,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微笑:“子明但有所求,我必應允。”
  “我想求相爺,在我軍與桓軍決戰之前,允我去見一個人。”崔亮平靜說來,清澈明亮的眸子閃過一絲黯然。
  “何人?”
  崔亮緩緩道:“宇文景倫身邊的那個人。”
  裴琰目光熠然一閃,端起茶杯的手頓住,旋即慢悠悠喝了口茶,道:“子明詳說。”
  崔亮輕歎一聲:“相信相爺也曾聽說過,我天玄一門,數百年來都是世代單傳。”
  “是,這個我知道。所以魚大師蒙難後,令師祖假死逃生,讓世人都以為魚大師一門早已失傳。當日若非子明認出了那琉璃晶珠,我也不敢相信,魚大師還有傳人在世上。”
  崔亮歎道:“正因為太師祖之事,師祖恐將來萬一有難,師門絕學失傳,故他打破我天玄一門數百年來隻準收一個徒弟的門規,一共收了兩名徒弟。一人是我師父,另一人資質超群,天縱奇才,就是我的師叔,姓滕名毅。”
  “哦?!難道宇文景倫身邊那人就是子明的師叔滕毅?!”裴琰眸光一閃。
  “是。”崔亮有些黯然:“太師祖死得慘,師祖對皇室有了成見,從此訂下門規,天玄一門不得入仕,不得為朝廷公門效力。我師父自是恪守師命,這位師叔卻不願老死山中,隻身下山,留書說去雲遊天下,再也沒有回來。”
  “那子明又如何確定宇文景倫身邊的這個人就是令師叔?”
  “師父去世後,天玄一門隻有我和師叔兩位傳人,而在這次的兩軍交戰之中,所用到的利器與戰術,隻有天玄門人方才知曉。以涓水河河床一事為例,此事便記載在師門典冊之上,當世之人,再無旁人知曉。”
  崔亮說罷,向裴琰再度躬身:“崔亮懇求相爺,讓我與師叔見上一麵,我想勸他離開宇文景倫,不要再為桓軍效力。”
  裴琰沉吟片刻,起身徐徐踱了幾步,又轉回頭凝望著崔亮,目光深邃。崔亮泰然自若地望著他,卻也帶著幾分期盼。
  裴琰慢慢道:“子明可有把握,一定能夠勸得令師叔離開宇文景倫?”
  崔亮侃然道:“師叔選擇輔佐宇文景倫,定有他的考慮。但我現在執掌天玄一門,也有我的責任,他會不會聽我相勸,離開宇文景倫,我並無十分把握。但事在人為,總要一試。若能將他勸離桓軍,我相信,收複失土、平息戰爭,不日將可實現。還請相爺讓崔亮一試。”
  裴琰再思忖片刻,斷然點頭:“好,不管怎樣,總得一試,若能讓他離開宇文景倫,說不定桓軍便會不戰自退,對黎民蒼生,實是一件大幸事!”
  雨,慢慢歇止。軍營中,泥水遍地,但一直流動著的難聞汙濁氣味經這雨水衝刷之後,淡了許多。
  由於戰事不再激烈,傷兵數量減少,軍醫和藥童們終於輕鬆少許。江慈這日不需再值夜,她看了一陣醫書,吹熄燭火,忽見一個人影默立於帳門外。
  江慈看了看那投在帳簾上的身影,依舊回轉席上躺下。
  裴琰再等一陣,隻得掀簾而入。
  江慈躍起,平靜道:“相爺,夜深了,您得避嫌。”
  裴琰沉默一陣,低聲道:“那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語氣中,帶著些許疲憊,仿似還有幾分彷徨,江慈心中微微一動,忽覺這樣的裴琰,似曾在何處見過,仔細一想,相府壽宴那夜的荷塘邊,他醉酒失態的情形浮上腦海。
  裴琰默默轉身,江慈遲疑片刻,還是跟著出了軍營。
  已是子夜時分,四周一片蛙聲。大地籠罩在夜色之下,身後不遠處,是燃著燈火的接天營帳。裴琰立於一棵樹下,靜默無言。
  江慈立於他身後半步處,感覺到身前之人,散發著一種冷峻的威嚴,但威嚴之後,又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裴琰麵上毫無表情,凝望著軍營內的燈火,輕籲了一口氣,低聲道:“你現在,還不想你的親生父母嗎?”
  江慈一愣,轉而道:“有時也會控製不住地想,但知道想也無用,索性不想。”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若是在某個地方,老了,或是病了,會不會想見你一麵?”
  江慈微微一笑:“想這些又有什麽用,反正我這輩子,也見不到他們了。”
  裴琰仰頭望著夜空,自嘲似地一笑:“這個世上,有個人生病了,病得很嚴重,很有可能,我見不到他最後一麵。”
  “他對你,很重要嗎?”江慈略帶關切地問道。
  裴琰微微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對我重不重要,有些事情,我不知道真相。可他若就這樣死了,我也會不開心。”
  江慈歎道:“相爺還是放寬心懷吧,他一定能夠等到相爺凱旋歸去,與相爺見上最後一麵的。相爺現在還得打起精神,長風騎幾萬弟兄,還有華朝百姓,都還要靠相爺,將桓軍趕回去。”
  裴琰苦笑:“可我若是真把桓軍趕回去了,我又不想再見到他還活著。你說,好笑不好笑?”
  江慈不明白他的意思,無言相勸。裴琰也不再說,隻是望著夜空,許久,又轉身望向南方。
  蛙鳴聲一陣濃過一陣,裴琰默立良久,眉目間的悵然終慢慢隱去。他拂了拂衣襟,身形也如以往般挺直,回頭微笑:“走吧。”
  江慈跟上,輕聲道:“相爺的傷,看來都好了。”
  裴琰朗聲大笑:“是,都好了,也到了該好的時候了。”
  大雨一停,第二日便是驕陽當空。流火在湛藍的天空中緩緩移動,烤著茫茫原野,熱浪滾滾。
  宇文景倫扔下手中馬鞭,與易寒回轉大帳。隨從過來替他解開盔甲,他抹了把汗,向坐於帳內一角看書的滕瑞道:“滕先生,這樣僵持下去,可非長久之策。”
  滕瑞放下書,起身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援兵不到,咱們啃不下裴琰這塊硬骨頭。”
  宇文景倫被裴琰阻在這河西渠,直取華朝京師大計受挫,一直有些惱火,道:“調兵來,也是要一個月後,到時華朝再增兵支援裴琰,這一仗更難打。”
  “所以王爺,我還是那個意思,咱們得------”
  滕瑞話未說完,一名將領匆匆而入,跪落稟道:“稟王爺,裴琰派人送了一封信來。”
  宇文景倫、滕瑞、易寒三人互望一眼,俱各驚訝。宇文景倫伸手取過信函,展開細看,訝道:“誰是滕毅?”
  滕瑞驀然一驚,急踏前兩步,宇文景倫忙將信遞給他,滕瑞低頭看罷,眉頭緊蹙,良久無言。
  宇文景倫揮了揮手,其餘人都退了出去,他關切地喚了聲:“滕先生?”
  滕瑞驚覺,知此時是坦誠相見的時候,否則便難避嫌,他一擺袍襟,在宇文景倫麵前單膝跪下。宇文景倫忙將他挽起,滕瑞抬頭,坦然道:“王爺,實不相瞞,這信上所指滕毅,便是滕某。”
  宇文景倫嗬嗬一笑:“願聞其詳。”
  三人在椅中坐定,滕瑞呷了口茶,娓娓道來:“不瞞王爺,我師出天玄一門,當日一起學藝的,還有一位師兄。但師門嚴令,本門弟子不得入仕,不得為朝廷公門效力,我空有一身藝業,無法施展,實在鬱悶,便下山遊曆天下。直至五年前在上京偶遇王爺,為王爺壯誌與誠情所感,決定相助王爺。現在看來,裴琰軍中,有我師門之人,他根據戰場交鋒,推斷出我在王爺軍中,要與我見上一麵。”
  宇文景倫朗眉微蹙:“那滕先生的意思,見還是不見?”
  滕瑞深深一躬,語帶誠摯:“王爺,師父當年待我恩重如山,我終究還是天玄門人,這封信中,有掌門之人表記,不管怎樣,我得與他見上一麵。還請王爺相信滕某,允我去與他相見,也請王爺放心,滕某隻是前去見師門之人,絕無二心,也絕不會忘記曾與王爺在上京的約定,要助王爺完成雄圖霸業,一統天下!”
  宇文景倫沉吟良久,道:“我並不是信不過先生,實是信不過裴琰。裴琰定是已知先生乃我左膀右臂,萬一他趁先生與故人見麵之機,而將先生劫去------”
  滕瑞心思急轉,揣測出宇文景倫言後之意,道:“這倒不妨,我有個法子。”
  “先生請說。”
  “王爺怕裴琰趁機相劫,裴琰自也怕我們將他那位軍師劫走。不若我們傳信裴琰,我與師門之人,定於後日辰時,在鎮波橋上見麵,各方隻準派出一人相護。”
  宇文景倫斟酌了一陣,慨然點頭:“好,先生待我以誠,我自相信先生。我就允先生去與故人見上這一麵,以了先生心願。”
  滕瑞深深一揖:“王爺恩德,滕瑞無以為報,唯有鞠躬盡瘁,以報王爺知遇之恩。”
  宇文景倫暢然大笑:“先生快莫如此客氣。”
  滕瑞再向易寒一揖:“還得有勞易先生。”
  易寒微笑還禮:“滕先生客氣,後日鎮波橋,我自當護得先生周全。”
  易寒見宇文景倫眼波一閃,心中會意,知他還有話要與滕瑞細說,便起身告退。帳外烈陽耀得他眯了一下眼睛,他撫上肋下傷口,心中一暖,大步向營帳走去。
  燕霜喬見他進來,微笑著站起,柔聲道:“父親傷勢剛好,得多歇著,別太勞累了。”又給他斟上茶來。
  易寒望著她靈秀的身影,溫婉的神情,一陣恍惚,恍若又見到那靜婉女子,向自己柔柔而笑。
  燕霜喬取過洗淨的青色長袍,易寒換上,聞到一股淡淡的皂莢香,訝道:“哪來的皂莢?”
  燕霜喬麵頰微紅,低聲道:“明飛在一處田邊找到的,他知我、知我素愛潔淨,便摘了回來。”
  易寒自與女兒重逢以來,她始終心有芥蒂,對他不冷不熱,直至他戰場受傷,她日夜侍奉湯藥,又親理衣物,父女二人話語漸多,隔閡與怨恨悄然淡去。而這些時日來,燕霜喬用心侍奉,易寒心中深為感動,更是愧疚不已,現下見她終身有托,實是欣喜,更恨不得將天下間所有珍寶尋來,讓她開顏一笑,方能彌補這二十多年來的愧疚與自責。
  念及此,他心中一動,微笑道:“霜喬,你是不是很想找回你師妹?”
  燕霜喬大喜抬頭:“父親!”
  易寒站起,道:“你放心,我便去求滕先生,讓他幫我這個忙,若是你師妹還在裴琰手中,定要想法子讓你和師妹重逢。”
  天氣炎熱,有一部分傷兵傷勢出現反複,傷口也有潰爛跡象。崔亮過來看了一番,又親到山丘與田野間尋來一味草藥,試著給傷兵敷上,見有好轉,江慈便與小天等人,頂著炎炎烈日,大量采擷這種草藥。
  直至申時,她方背著一大竹簍草藥回轉軍營,長風衛周密正在醫帳等她,見她進來,上前接過竹簍,笑道:“侯爺讓你過去一趟。”
  江慈將草藥攤開,道:“我等會再過去。”
  淩軍醫抬頭道:“小江,你就過去吧,周密等了你很久了,侯爺隻怕是有要緊事情找你。”
  江慈一愣,匆匆趕到中軍大帳。裴琰正與衛昭說話,見她進來,二人起身,裴琰笑道:“明日,就有勞三郎了。”
  衛昭微微欠身,淡然道:“少君放心,我定會護得子明周全。”說著看了江慈一眼,輕步出帳。
  裴琰回轉椅中坐下,握起羊毫筆,在紙上疾書。江慈不便退去,索性輕輕走至案前,替他磨墨。
  裴琰麵色凝重,筆下所寫卻十分零亂,似詩似令,江慈知定是密信,也懶得去看。她在野外采藥多時,全身大汗,忍不住用衣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
  裴琰看了她一眼,從袖中掏出一塊絲巾遞來,江慈接過,道:“多謝相爺。”
  裴琰慢慢放下手中之筆,待紙上墨幹,又慢悠悠折好。他右手手指在案上輕敲,終轉過身,低頭望著江慈。
  江慈微微退後一步,裴琰仍是緊盯著她。江慈有些不安,喚道:“相爺。”
  裴琰望著她被夏日驕陽曬得有些紅彤彤的麵容,緩緩開口:“小慈。”
  “嗯。”
  “你,想不想見你師姐?”

  九五、橋頭相會

  江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也不問,隻用征詢的目光望著裴琰。
  裴琰微微一笑,道:“你師姐在桓軍軍中,明日辰時,她會隨她父親上鎮波橋,要你去與她見上一麵。”
  江慈見裴琰神情語氣不象作偽,大喜下盈盈而笑:“真的?!”
  裴琰目光在她麵上停留良久,輕聲道:“小慈。”
  江慈覺他有些怪異,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小步。裴琰稍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當日為求挾製易寒、強押燕霜喬之事講述出來。
  江慈默默聽裴琰講罷,心中一陣酸楚,原來師姐竟是―――
  帳內靜默無聲,裴琰望著江慈,麵露微笑。江慈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再過片刻,直視裴琰,平靜道:“多謝相爺,允我去與師姐相見。”
  裴琰輕敲著案幾,道:“你明日,勸一下你師姐,讓她和明飛一起回來。”又和聲道:“你和你師姐說,隻要明飛肯回來,我既往不咎。你和你師姐,都可以留在我軍中。”
  江慈並不答話,向他行了一禮,退出大帳。
  裴琰目送她的背影,笑容慢慢斂去,又陷入沉思之中。良久,喚道:“安澄!”
  帳外的長風衛遲疑了一下:“——侯爺。”
  裴琰愣了一下:“哦,是安潞,你進來一下。”
  安潞入帳,裴琰問道:“當日我讓安澄查明飛的底細,後來一直沒有回稟,你可知此事?”
  安潞忙道:“屬下知道,安大哥是命朱定去查的此事,朱定回報說未查出什麽來,安大哥讓他繼續查,原想著查出什麽再報給侯爺的。”
  裴琰點了點頭:“安澄不在了,以後暗衛的事情由你負責。其餘的,你暫時先理著,到時交給童敏。”
  安潞忙單膝下跪:“屬下遵命!”
  江慈心緒難平,回到醫帳,忙到入夜時分,方才回帳。
  “小慈。”崔亮在帳外喚道。
  江慈忙奔了出去:“崔大哥。”
  營地旁的田野散發著陣陣草香,蛙鳴聲此起彼伏,如果不是身後接天營帳和滿營燈火,江慈恍若回到了遙遠的鄧家寨。
  崔亮轉過身,望著江慈:“小慈。”
  “嗯。”
  “你明天,隨你師姐走吧。”
  江慈微笑著搖了搖頭。
  崔亮低歎一聲,伸手替她理了理軍帽,道:“小慈,我知道你很想學醫救人,但這裏真的不是你呆的地方。”他頓了頓,道:“小慈,我把你當自己的親妹子一般,想你平平安安,嫁一個忠厚老實之人,而不是―――”
  江慈麵頰微紅:“崔大哥,我―――”
  夜間的風吹得草叢起伏悠蕩,江慈扯下一根青草,在指間纏繞,崔亮望著她的側麵,語調溫存:“小慈,你心裏,可是有了人?”
  江慈一驚,指間青草猛然斷開。她不敢看向崔亮,垂下頭去。
  “小慈。”崔亮的聲音低沉中帶著幾分嚴肅:“我不管你心中的這個人是誰,但他們都絕非你的良配。你不管和誰在一起,都要麵對許多艱難困苦,甚至會有生命危險,你千萬不要陷入這泥淖之中。明日,你還是隨你師姐離開戰場,等過一段時間,你自然會忘掉他,再找個本分老實的人,過平平安安的日子。”
  江慈微微搖了搖頭,麵頰更紅。
  “小慈,你就聽崔大哥這回勸。”
  遠處哨鬥上,火光閃了三下,崔亮站起身:“我得去橋頭,小慈,你今晚好好想想吧。”
  天上星羅棋布,夜風徐徐而過。
  江慈默默在田野間走著,夜色下,隱約可見原野上盛開著一叢叢的野花。白色的小花在風中飄搖,柔弱的莖仿似就要被風折斷,卻又一次次倔強地挺立,在風中散發著濃鬱的芳香。
  江慈彎下腰,輕輕觸摸著那嬌嫩的花瓣,低低道:“怎麽辦?”
  一陣風吹來,野花被吹得瑟瑟搖晃,江慈直起身,默立良久,又轉身走向軍營。
  衛昭帳中,仍透著暗黃色的燭火,宗晟也仍在帳前值守。江慈立於黑暗之中,遙望著帳內那個隱約的身影,直至他帳內燈火熄滅,方轉過身去。
  夏日麗陽早早衝破雲層,辰時初,河西平原上,陽光耀目,熱意蒸騰。
  兩軍雖有約定,辰時初停戰,主力均撤離鎮波橋頭,但裴琰與崔亮商議後,為防桓軍突襲,仍作出了部署,一旦橋上有變,長風騎仍能迅速應戰,不讓桓軍攻過河西渠。
  一切部署妥當,崔亮向裴琰一揖。裴琰點了點頭,又與衛昭相視一笑,目光掠過旁邊的江慈,在她麵上停留了一瞬,微微地向她點了點頭,眼光中隱隱帶著笑意。
  三人轉身而去,裴琰負手立於中軍大帳前,目送三人往鎮波橋頭走去,雙眸微微眯起。
  寧劍瑜看了看他的神色,忍不住道:“侯爺,您就真的放心―――”
  裴琰微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劍瑜,你與子明也有一段日子的相處,應當明白他的品性。於這國家危急、百姓蒙難的時刻,他是絕不會甩手而去的。”
  寧劍瑜點頭,陽光投射在他的身上,他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侯爺識人極準,子明此去,若是能將那人說動,咱們這仗可就好打多了,即使不能說動他離去,好歹也讓宇文景倫這小子心裏多根刺!”
  裴琰大笑,拍了拍寧劍瑜的肩:“那小子也是咱們心頭一根刺,這回,非得好好把他拔去不可!”
  寧劍瑜喜道:“侯爺打算什麽時候反攻?”
  江慈跟在崔亮身後,眼光偶爾望向衛昭,又迅速移了開去。
  衛昭緩步而行,忽然嘴唇微動:“你走吧。”
  江慈聽得清楚,見崔亮並無反應,知衛昭正用“束音成線”向自己說話,心頭一顫,偏過頭去。
  衛昭清冷的聲音仍傳入她的耳中:“你隨你師姐走,不要再留在這裏,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
  江慈轉頭望著他,嘴張了張,又合上,眼中卻有了一層霧氣。衛昭望了望她,眼中似有一絲悲傷,終直視前方,舒緩而行,未再說話。
  崔亮一襲藍衫,笑容閑適,轉頭向衛昭道:“有勞衛大人了。”
  “崔解元客氣。”衛昭淡淡而笑。
  “衛大人就喚我子明吧。”崔亮笑道:“相爺作為主帥,不能出麵,也隻有衛大人能與易寒抗衡。為我師門之事,要勞動大人相護,崔亮實是慚愧。”
  “子明乃當世奇才,身係天下安危,衛昭自當盡力。”
  崔亮與衛昭相視一笑,又都看了江慈一眼。江慈看著他二人,展顏而笑。麗陽下,三人並肩走向鎮波橋頭。
  鎮波橋乃一座石橋,橋下渠水碧青,橋頭綠樹成蔭。隻是石縫間,青石上,隱約可見斑斑血跡,印證著這裏曾是修羅戰場。橋下的流水,緩緩移動,似要將這血腥與殺戳的氣息悄然帶走。
  河西渠兩岸,靜得不象駐紮著十餘萬大軍的戰場,鎮波橋在麗日的映照下,也燦爛得不似殺戮戰場。橋身上刻著的“鎮波”二字,端正嚴方,默默注視著三人走近。
  崔亮在橋頭悠然止步,緩慢舉目,望向對岸。
  橋的北側,三個人影穩步而來,江慈望著那個秀麗的身影越行越近,眼淚奪眶而出,急奔上橋。
  “小慈!”燕霜喬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激動,衝上橋麵,將飛奔過來的江慈緊緊抱住。江慈欲待喚聲“師姐”,卻怎麽也無法成聲,隻是抱住她,淚水洶湧而出。
  燕霜喬的淚水,成串滴落在江慈肩頭,江慈終哽咽道:“師姐,對不起。”
  燕霜喬也是哽咽難言,隻是輕拍著她的背心。江慈心中也知現在不是詳說的時候,她慢慢平定情緒,聽得腳步聲響起,拭去淚水,握住燕霜喬的手,避於一旁。
  易寒走近,身形淵停嶽峙,在距橋心三步處停住。
  衛昭麵上掛著淺淺的笑容,雙手負於身後,也在距橋心三步處停住,他目光掃過易寒肋下,易寒瞳孔有些微收縮,瞬間又恢複正常。
  待他二人站定,崔亮神色平靜,緩步上橋,與一襲淡灰色布袍的滕瑞目光相觸,長身一揖:“崔亮拜見師叔!”
  滕瑞微笑著上前,將崔亮扶起,視線凝在崔亮腰間的一塊玉佩上,眼中閃過一絲悲傷,神情漸轉黯然,退後一步,躬下身去:“滕毅見過掌門!”
  崔亮坦然受了他這一禮,待滕瑞直起身,方微笑道:“師叔風采如昔,崔亮仰慕已久了。”
  滕瑞微愣,崔亮歎道:“師叔下山之後,師父日夜掛念著師叔,曾繪了幾幅師叔學藝時的畫像。崔亮三歲入的天玄閣,十餘年來,見師父每每對畫思人,實是―――”
  滕瑞黯然,崔亮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雙手遞與滕瑞:“崔亮憑著記憶畫了這幅畫,及不上師父的丹青。”
  滕瑞看了崔亮一眼,緩緩展開畫卷。畫上,青山間,古鬆下,藍衫青年持簫而坐,紫衫少年手握書卷,似為那簫聲傾倒,望著藍衫青年,一臉崇慕之色。
  滕瑞持著畫卷的手隱隱顫抖,又抬頭望向崔亮:“師兄他―――”
  崔亮眉間湧上悲傷,束手而答:“師父於四年前的冬至日過世。”
  滕瑞呼吸有一瞬的停頓,慢慢合上雙眸,再睜開時淚光隱現,他忽低聲而吟:
  “踏隴聞香打馬歸,歌一闕,酒一杯。山中來路,燕子伴雙飛。乘風而行夜未央,簫聲慢,音塵絕。
  雨打殘紅醒複醉,前塵事,盡遺卻。回首但看,何處離人淚?別時方恨聚時短,誰與共,千山月。”
  崔亮從袖中取出一管玉簫,簫聲宛轉,和著滕瑞這一闕《江城子》,如遼遠的懷念,又飽含長久的寂寞。
  滕瑞的目光投向南麵天際,那處,晴空如洗,天色蔚藍,昔日親如兄弟,今日已陰陽兩隔,他心神激蕩,吟唱聲漸轉高亢。崔亮的簫聲也轉而拔高,在高音處宛轉三頓,細如遊絲,卻正和上滕瑞吟唱之聲,待滕瑞吟罷,簫聲輕靈飄緲,悠悠落下最後一縷絲音。
  滕瑞連讚三聲:“好,好,好!”
  “師叔過譽。”崔亮欠身。
  “看來,你師父的一身絕學,都悉數傳授於你了。”滕瑞和聲道。
  “崔亮愚鈍,隻學到一些皮毛。倒是常聽師父說起,師叔天縱奇才,師門絕學,皆能融會貫通。”崔亮麵帶恭謹。
  滕瑞微微一笑:“你象你師父一樣過謙,‘射日弓’是你的傑作吧?你師父向來不喜研究這些凶危利器。”
  崔亮微笑著望向滕瑞,但眼神中有著不容退後的銳利鋒芒:“凶危利器,用得妥當,也是拯救萬民之福器。”
  滕瑞嘴角飄出一絲笑意,走至橋欄邊,崔亮走近,與他並肩而立。
  滕瑞目光徐徐掃過河西渠兩岸,和聲道:“敢問掌門如何稱呼?”
  “不敢,師叔可喚我子明。”
  “子明。”滕瑞微喟道:“你是明白人,我既已入桓國,自不會再遵守天玄門規。咱們今日隻敘舊,不談門規。”
  崔亮雙手負於身後,微笑道:“崔亮今日來,也不是想以門規來約束師叔。崔亮隻想請師叔念及當日入天玄門學藝之誌,念及黎民蒼生,離開宇文景倫。”
  滕瑞笑了笑:“入天玄門學藝之誌,我未曾有片刻遺忘,至於輔佐王爺,更是念及黎民蒼生,深思熟慮後的選擇。”他將手中畫像慢慢卷起,遞回給崔亮。
  崔亮眼神稍黯,接過畫像,再度展開,歎道:“師父常說,師叔自幼便有大誌,要讓天玄絕學造福於民,可萬沒料到,師叔竟會投入桓國。”
  “子明。”滕瑞道:“你師父性情雖淡泊,但絕不是迂腐之人。所以我相信你,也絕不會墨守成規。”
  “師叔說得是,成規囿人,有違自然本性。正如宇文景倫,想強行改變天下大勢,卻給蒼生帶來沉重的災難,也必然不能成功的。” 崔亮將畫籠回袖中,抬頭直視滕瑞。
  “不然。南北紛爭已久,由長久分裂走向統一已是大勢所趨。”滕瑞平靜道:“子明,師叔這些年來遊曆天下,縱觀世事,看得比你明白。華朝國力日衰,朝風腐亂,成帝陰鷙,隻識玩弄權術,世族權貴把持朝政,以權謀私,寒門士子報國無門,百姓苦不堪言。實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時候了。
  “反觀桓國,既有北方胡族刻苦悍勇之民風,又吸取了南方儒學之精華。這些年來,勵精圖治,國力日強,與南方的腐朽奢靡形成強烈的對比,統一天下,實在是天命所歸啊。”
  崔亮微微搖了搖頭:“師叔,關於天下大勢,師父臨終前,曾詳細向我分析過,也曾叮囑於我,他日若能見到師叔,轉述給師叔。”
  “哦?”滕瑞側頭望向崔亮:“師兄是何見解?”
  崔亮麵帶恭謹,道:“師父言道,古今治亂興衰,講究順勢而為,天意不可逆,民心不可違。老百姓希望的是和平安定的生活,如果為了結束南北對峙而悍然發動戰爭,結果恐怕會適得其反。”
  滕瑞笑道:“師兄在山上呆得太久,不明白天下大勢,有此一言,也不奇怪。”
  “不,師叔。”崔亮麵上隱有傷感:“您下山之後,師父曾遊曆天下遍尋於你,一尋便是數年,崔亮便是師父於此路途上收為弟子的。這十多年來,師父更是數次下山,找尋師叔。”
  滕瑞愣住,眉間漸湧一絲愧意。
  崔亮續道:“師父言道,師叔當年主張民族融合方能致天下一統、萬民樂業,這個觀點並沒有錯。師父也並無民族成見,但他認為,依現下形勢,民族融合、天下一統隻能順勢而為,不能操之過急。”
  滕瑞微笑道:“時移世易,眼下華朝內亂,嶽藩自立,月落也隱有反意。正是桓國以北統南、結束天下分裂局麵的大好時機。”
  “錯。師叔,這兩年來,我也一直供職於朝廷各部,對華朝形勢也有相當的了解。華朝現在雖亂,卻非大亂,薄雲軍謀逆已經平定,嶽藩受阻於南詔山。而月落,此族一直備受欺淩,有反意那是順理成章,但他們隻是尋求擺脫奴役,卻並無意東侵。桓軍要想趁亂吞並華朝,我看是有些癡人說夢!”崔亮話語漸厲,江慈在旁細細聽來,他的話語中多了幾分平素沒有的鋒芒,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滕瑞也不氣惱,微微而笑:“子明說我們是癡人說夢,但現下,我軍也攻到了這河西渠前,華朝北麵這麽多州府也盡落於我軍之手,裴琰新敗之軍,何足言勇?!我相信,拿下長風騎,直取京城,隻是遲早的事。”
  崔亮仰頭大笑:“師叔未免也將華朝看得太無人了。莫說裴琰隻是小敗,即便是長風騎慘敗,華朝仍有能力一戰。師叔拿下河西府後,定是見過高氏抵抗之力量,桓軍越深入,遭遇的抵抗就會越激烈,難道您打算讓宇文景倫將華朝百姓殺戮殆盡嗎?”
  他目光炯炯,踏前一步,指向河西渠兩岸的田野:“師叔你看,若非桓軍入侵,這千裏沃野今年將是糧食豐收,百姓富足。可偏偏因為桓軍來襲,百姓流離失所。這些百姓辛苦多年,隻圖一個溫飽,而毀了他們這微薄希望的,不正是師叔您嗎?!”
  滕瑞氣息微微一滯,不由轉過身去,望著千裏沃野,緩緩道:“你這悲天憫人的性情,倒與你師父如出一轍。”
  崔亮緊盯著滕瑞的側麵,語出至誠:“師叔,師父提及您時,總說您是仁義之人,可師叔您,為何要親手造下這等殺孽,為何要助宇文景倫挑起這驚天戰事?!”
  風吹起滕瑞的冠帶束發,崔亮忽想起畫中那紫衫少年,想起師父昔日所言,心下唏噓不已,痛心之情,溢於言表。
  陽光鋪灑在河西渠上,波光粼粼。衛昭負手而立,目光凝在崔亮麵上,若有所思。
  滕瑞低頭望著碧青的渠水,良久方道:“子明你錯了,並不是我要造下這等殺孽。我不助王爺,這場戰爭也不可避免。隻有我助王爺早日拿下華朝,才能早日實現天下安定,大亂之後的大治才能早日到來。
  “王爺文武雙全,天縱英才,自幼便有經世濟民之大誌。我選擇輔佐於他,隻希望能先統一南北,結束天下分裂的局麵,再推廣德政,使百姓安居樂業。
  “我始終沒有忘記當年入天玄閣學藝之誌,也一直期望能助王爺開創一代盛世。我意已決,子明無需再勸。”
  一隻魚鷹飛來,似是不知這河西渠為修羅戰場,在岸邊跳躍,又急紮入水中,激起銀白水花,噙出一條大魚來。
  崔亮注目於魚鷹,靜默良久,忽道:“師叔,你看。”
  滕瑞不解,順著他目光望向魚鷹。
  崔亮聲音清朗了幾分:“魚鷹以魚為食,但最終又被漁人利用作為捕魚的工具。可見天道循環,有時自以為心願能成,卻不過是枉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滕瑞細想片刻,明他之意,聲音淡然地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能者居之。現下華朝吏治腐敗,民怨彌重,桓國取而代之也不過是順天而行罷了。目前有能力與桓國抗衡的,尚未可見。”
  “不,師叔,華朝內政雖不清明,但根基猶存;其內部各方勢力雖爭權奪利,但正是這些勢力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維持著天下的穩定。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破,又沒有一個足夠強大的勢力來化解矛盾,其後果不堪設想。目前看來,還沒有哪方有這種實力。
  “反觀桓國,雖武力強盛,但貴族們恃武恣意妄為,帝皇雖欲推行儒學,但阻力較大;宇文景倫確為天縱英才,但一直受製於二皇子的身份,不能盡展所長。他若不奪權,終不過是一王爺,遲早死於國內勢力的暗鬥之中;他若奪權,難以安各方之心,遺患無窮。內亂難平,遑談以北代南,天下合一?!
  “師父說,世間萬事萬物,皆有自然天道,人隻能順天而行。天下一統也是如此,民族融合更需循序漸進。若以人力強行攪起天下紛爭,隻會徒令生靈塗炭、矛盾激化。到時,兵連禍結,亂象迭起,各方勢力紛紛加入,局麵恐怕就不是師叔所可以控製的了,甚至還有可能延綿百年,遺禍子孫。”
  滕瑞笑了笑,頗不以為然:“哪有子明說的這麽嚴重?”
  崔亮冷笑一聲:“師叔難道就忘了,五百年前的‘七國之亂’嗎?!”
  滕瑞修眉微皺,一時也無法相駁。良久方暗歎一聲,道:“可若無大亂,焉有大治?”
  崔亮右手拍上石橋欄杆,歎了口氣,道:“師叔,怕隻怕天不從人願,眼下華朝若是陷入大亂,桓軍是無法控製這錯綜複雜的局麵的。何況高氏雖滅,還有裴氏、何氏、薑氏等世族,桓國畢竟是異族,如何能令他們心悅誠服的歸附,難道又要大開殺戒嗎?
  “其實師叔心裏比誰都清楚,桓軍勞師遠征,補給難以為繼,雖攻下了河西,但已成強弩之末。如果從國內再搬救兵來,已非宇文景倫嫡係將士。不管是桓太子一係,還是威平王、寧平王,都隻顧自身私利,本來就野性難馴,又對二皇子推崇華朝文化的做法深懷不滿,他們多年征戰,殺戮成性,如果率部來援,將掀起腥風血雨。崔亮敢問師叔,這血流千裏、燒殺擄掠的景象,是師叔願意看到的嗎?
  “到時宇文景倫大業不成,天下反而陷入長久的戰亂之中,師叔又有何麵目見曆代祖師,又何談拯救黎民蒼生?!”
  崔亮輕拍著橋側石欄,侃侃而談,衛昭不由側頭,正見陽光灑在他的眉目間。
  他的神情有著幾分浩淼開闊,又有著幾分飄然出塵。陽光曉映,他平日的溫潤謙和悄然而隱,多了幾分如懸星般的風儀,衛昭心中微動,陷入沉思之中。
  江慈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崔亮,而他所言,更是她從未聽過的。她默默地聽著,想起月落族的屈辱,想起牛鼻山戰場的慘狀,想起安澄那滿身的箭洞,悄然無聲地歎了口氣。
  燕霜喬覺江慈的手有些冰涼,不由反握住她。
  江慈醒覺,向燕霜喬笑了笑。燕霜喬凝望著她略顯消瘦的麵容,忽然發覺,她竟似又長高了幾分,再也不是原來那個隻識嬌嗔胡鬧的小師妹了。
  野草連天,在夏風中起起伏伏,空氣中彌漫著濃冽的草香,卻又夾雜著萬千戰馬的燥氣。
  白雲如蒼狗,悠悠而過。滕瑞靜然良久,忽然微笑:“那你呢?你既有如此見解,為何又會罔顧師命,投入裴琰軍中?難道裴琰不是野心勃勃、爭權奪利之流嗎?他不也是打著拯救天下的旗號而謀一己一族之私利嗎?”
  崔亮將手由石欄上收回,輕歎一聲:“不錯。裴琰其人,野心勃勃,聰明絕頂。無可否認,他若在盛世,必有能力讓四海清平、百姓歸心。但可惜他徒有滿腹壯誌,卻如宇文景倫一樣,力有不逮,所以這場亂象,他是樂見其成的。
  “世間的梟雄,哪個嘴裏不是冠冕堂皇,義正詞嚴,但實際上呢,誰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私欲置天下百姓於不顧。無論興亡衰榮,苦的都是百姓而已。他和宇文景倫其實並無兩樣。”
  “那你為何還要輔佐於他?!”滕瑞緊盯著崔亮。
  崔亮微微搖頭,目光灼灼直視滕瑞:“師叔,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我現下幫他,不是幫他實現他的野心,我是幫他抵禦桓軍、平息戰火。崔亮要守護的,是天下百姓的生死安危,而非一人一姓之江山社稷。裴琰和他的長風騎,現在是守土護國、浴血沙場的衛士,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竭盡所能助他們一臂之力!”
  他望向遠際天空,語氣緩而平靜,卻十分有力:“我崔亮,不怕褒貶毀譽,但求無愧於心。他裴琰若是一心為民,平息戰亂,我便將這條性命交予他;但他若是玩弄陰謀權術,置萬民於不顧,我崔亮也必絕然而去!”
  鎮波橋上,一片寂靜,僅聞遠處軍營中戰馬偶爾的嘶鳴聲。
  滕瑞負手望著浮雲,默然不語。
  衛昭眯眼望著崔亮,目光深邃。
  易寒看看滕瑞,又看看崔亮,身形稍動。衛昭白衫輕鼓,易寒微微一笑,身形凝住,二人銳利的目光相交,俱各後退了一小步。
  崔亮神情漸轉肅然,終退後兩步,向滕瑞長身一揖,誠懇道:“崔亮懇請師叔,以百姓蒼生為念,離開宇文景倫。讓戰火平息,天下安定!”
  滕瑞默默看著崔亮頭頂方巾,半晌也後退兩步,躬身施禮:“掌門大禮,愧不敢當。但人各有誌,且王爺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也曾發下過重誓,要助王爺一統天下,我有我的抱負,還請掌門原囿!”
  崔亮再次行禮:“師叔三思!”
  滕瑞側行兩步,避開崔亮大禮,崔亮暗歎,直起身來。
  他與滕瑞默然對望,良久,取出先前所吹玉簫,奉至滕瑞麵前:“此乃師父遺物,當年也曾伴師叔在天玄閣學藝。師父遺命,要我找到師叔,並以此簫相贈。亮今日了師父遺願,還望師叔重歸天玄一門,亮願拜請師叔出任掌門一職。”
  滕瑞並不接,望著那管玉簫,笑了一笑:“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子明,你就真的甘心老死山中,讓滿腹才學無用武之地嗎?”
  崔亮抬頭,坦然道:“崔亮願承繼天玄一門絕學,讓其世代流傳。縱然不能高居廟堂,為朝廷所用,也可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入則為良相,出則為良醫,良醫未必就不如良相。”
  滕瑞無語,默默取過玉簫,崔亮略有喜色,滕瑞卻忽執簫起音。簫音有著幾分決然,幾分無奈,崔亮聽著這一曲《別江南》,眼神漸暗,心下暗歎。
  簫音如破竹,滕瑞目光漸轉淩厲,待音高不可聞,他忽仰頭大笑,玉簫敲於石欄上,“啪”地斷為數截,掉落於地。
  崔亮望著地上的斷簫,片刻後抬頭直視滕瑞,朗聲道:“既是如此,師叔,咱們就各憑本事,你助宇文景倫,我助裴琰,看誰才是勝者!”
  他倏然後退兩步,右手運力一撕,左臂袍袖被扯下一截。崔亮鬆手,袖襟在空中卷舞,落於橋下流水之中。
  崔亮再向滕瑞抱拳:“滕先生,請!”
  滕瑞麵上隱有傷感,倏忽不見,沉聲道:“崔公子,請!”他撩襟轉身,飄然遠去。
  崔亮望著滕瑞遠去的身影,下意識踏前一步。易寒眼中鋒芒一閃,移形換影,如幽靈般飄起,劍光瞬間便到了崔亮胸前。
  衛昭閃電般前撲,人劍合一,化為寒芒,擊向易寒。易寒心念電轉,知自己這一劍縱是能取崔亮性命,但隻怕劍未回抽,自己便會死在這白衣人劍下。
  他右腕運力,回擊衛昭劍勢,“嗆”聲連響,衛昭在空中斜掠翻騰,招招奪命,攻勢駭人。易寒一一接下,二人真氣皆運至巔峰狀態,狂風湧起,崔亮與燕霜喬、江慈齊齊後退。
  易寒再鬥十餘招,朗聲一笑,劍上生出一股霸道淩厲的劍氣,劍刃在麗陽照映下幻出萬千光芒。衛昭倏然變招,身形巍然不動,白袍勁鼓,手中長劍以極快的速度插入易寒的劍芒之中。
  “蓬”聲響起,易寒“蹬蹬”退後數步,衛昭身形搖晃,努力將湧至喉間的血腥壓了下去,冷冷地注視著易寒。
  易寒低咳一聲,盯著衛昭看了片刻,嗬嗬一笑:“閣下是衛昭衛三郎?這招謝氏絕學‘鷹擊長空’用得不錯。”
  衛昭劍鋒遙指易寒,淡然笑道:“多謝易堂主盛讚。”
  燕霜喬與江慈急奔過來,燕霜喬扶住易寒:“父親,您沒事吧?”易寒微微搖了搖頭,笑道:“沒事。”
  江慈衝到衛昭身邊,又頓住腳步。
  崔亮也知自己一時激動,險些讓易寒偷襲得手,過來扶上衛昭左臂,正欲一探脈息,衛昭衣袖輕振,將他的手甩落。
  崔亮向衛昭一笑,又望向一邊的江慈,和聲道:“小慈,此間事了,你隨你師姐走吧。”
  燕霜喬喜道:“多謝崔公子。”過來將江慈一拉,便欲轉身。
  江慈不動,崔亮望著她,輕輕擺了擺手:“去吧。”
  江慈還是不動,陽光將她的麵頰曬得有些彤紅,她沉默著,慢慢望向崔亮身邊的衛昭。
  衛昭默默地看著她,心底的烙印灼得他呼吸困難,她清麗的麵容、溫柔的目光更讓他無法直視,喉間血腥氣愈濃。他稍稍轉過身去,聲音低沉:“你走吧。”
 
  九六、劍鼎生輝

  江慈仍是不言不語,紋絲不動。衛昭向崔亮一笑:“子明,少君還擔心著,咱們回去吧。”
  崔亮頷首,二人微笑轉身舉步,卻聽身後江慈柔和的聲音:“師姐,對不起,我不能隨你走。”
  二人腳步頓住,崔亮轉身,見燕霜喬滿麵不解之色望著江慈:“小慈?!”
  衛昭慢慢轉過身,見易寒欲上前,便稍踏前一步,護住崔亮。
  易寒卻隻是走到燕霜喬身邊,目光和藹,嘴角含笑看住江慈:“小慈,你別怕。我會派人送你和霜喬回上京,不用呆在這軍營。”
  燕霜喬點頭,拉住江慈有些冰涼的雙手:“是,小慈,咱們離開這裏,去上京,再也不用呆在這戰場,再也不用分開了。”
  “去上京?去桓國?”江慈望向易寒和燕霜喬。
  燕霜喬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小慈,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再回鄧家寨了。”
  江慈默然,燕霜喬隻道她不明白,心中傷感,輕聲道:“小慈,現如今,我們隻有去上京一條路可走。我的身份擺在這裏,也累及於你,咱們是不可能再在華朝呆下去的。”
  江慈猶豫了片刻,道:“相爺允我來之前,說隻要明飛肯回去,他既往不咎。”
  燕霜喬冷笑:“裴琰的話,你也相信?!”
  見江慈還是猶豫,她心中焦急,怒道:“他說得輕巧,你可知,明飛是何人?!他是月戎國派在華朝的暗探!”
  江慈吃了一驚,燕霜喬歎道:“小慈,明飛為了我,背叛了月戎,又得罪了裴琰,天下之大,隻有桓國才是他安身立命之處,現在也隻有父親,才能護得我們的周全。”
  江慈看了易寒一眼,又望向燕霜喬。燕霜喬有些愧疚,轉而輕歎一聲:“小慈,不管怎樣,他、他始終是我的父親,我也算是半個桓國人。”
  她側頭望向鎮波橋下的流水,岸邊生有一叢叢的浮萍,想起母親和小姨,想起下山後的際遇,她語調漸轉惆悵淒然:“小慈,我也覺得對不起母親,可又能怎樣?他始終是我的父親,這亂世之中,也隻有他才能給我一個安定的家。再說,明飛他―――”
  “明飛他,待你好嗎?”江慈伸手,替燕霜喬拭去眼角滲出的淚珠,輕聲道。
  燕霜喬側頭拭淚,哽咽道:“很好。”頓了頓又道:“等仗一打完,我們就會成親。”
  江慈欣喜地笑了笑,又拉住燕霜喬的手,將頭擱上她的肩頭,慢慢地閉上雙眼。
  燕霜喬心中更酸,師姐妹在鄧家寨相依為命,有時江慈太過頑皮,自己忍不住責斥她,她便會這般拉住自己的雙手,將頭擱在自己肩頭撒嬌,自己禁不住她的癡纏,也便一笑作罷。可現在,她似是長高了幾分,她的頭擱在自己肩頭,也不再是撒嬌,倒象是在向自己告別一般―――
  江慈低低道:“師姐,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連累了你。”
  “不,小慈―――”燕霜喬正待說話,江慈卻用力握住她的雙手,輕聲道:“師姐,你聽我說。”
  燕霜喬聽出江慈話中決然之意,愣了片刻,慢慢抽出雙手,將江慈攬在懷中,泫然而泣。
  “師姐。原諒我,我不能隨你去桓國,我現在是長風騎的軍醫,醫帳人手不足,我不能丟下這些傷兵。師姐,我真的是很想很想學醫救人,如果我隨你去了桓國,我的心,永遠都不會安寧的。”
  風拂過橋麵,江慈攬上燕霜橋的脖子,在她耳邊用極輕的聲音道:“還有,師姐,你放不下你父親和明飛,所以要留在桓國。可我心中,也有了放不下的人。”
  燕霜喬一驚,便欲拉下江慈的雙手,江慈卻攬得更緊了些,聲音輕不可聞:“師姐,你別問。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放不下他,在別人眼裏,他不是什麽好人,可我、就是放不下他―――”
  鎮波橋頭,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崔亮內力不足,聽不清楚江慈說了些什麽,隻見易寒似是有些驚訝,再看了看身側的衛昭,見他神情有些恍惚,目光卻凝在江慈身上。
  燕霜喬張了張嘴,無法成言。江慈再抱緊了些,輕聲道:“師姐,你回上京吧,以後,等你和明飛成了親,華桓兩國不打仗了,我會去桓國看你的。咱們以前說好了,你的女兒,便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來看你們的。”
  她心中難過,卻仍慢慢撒手,帶著滿足的微笑,看了燕霜喬一眼,猛然轉身,大步奔下鎮波橋,跑向遠處的軍營。
  燕霜喬追出兩步,易寒身形一閃,上來將她拉住。燕霜喬心中酸楚難當,大聲喚道:“小慈!”
  一陣大風刮來,吞沒了她的呼喚之聲。燕霜喬淚如雨下,易寒暗歎一聲,拂上她的穴道,抱著她轉身而去。
  衛昭立於橋上,紋絲不動。天上浮雲飄過,遮住麗日,讓他俊美的麵容暗了暗。崔亮看得清楚,心中暗歎,卻仍微笑道:“衛大人,咱們回去吧。”
  衛昭緩緩轉身,話語聽起來有些縹緲:“子明,請。”
  崔亮腳步放得有些緩慢,走下鎮波橋,見寧劍瑜率著大批將士過來守住橋頭,微笑著點了點頭。又轉頭望向河西渠北麵,歎道:“衛大人,隻怕不久,就要是一場血戰啊。”
  衛昭與寧劍瑜含笑點頭,腳步從容,隻是負於身後的雙手有些顫栗,他也看了看河西渠北,歎道:“若無血戰,又怎能收回疆土。”
  崔亮眉間悵然:“盼隻盼,戰亂早日結束,也盼從此朝廷內政清明,天下百姓,再無受欺淩之人。”
  衛昭由河西渠北收回目光,望向右前方,正見江慈纖細的身影奔向醫帳,他的心似被什麽狠狠地抽打了一下,凝作一團,卻又仿佛積蓄出更大的力量,要向外噴薄而出。
  衛昭與崔亮入帳,長風衛周密正向裴琰稟報完畢,退出帳外。裴琰似是心情極好,朗笑道:“來來來,子明,我給你介紹一下。”
  崔亮見西首椅中一人長身而起,二十來歲年紀,眉目清朗,笑容可親,有著一股名門望族世家子弟的氣派,忙作揖道:“崔亮見過侯爺!”
  宣遠侯何振文虛扶了一下,笑道:“不愧崔軍師,猜中是本侯。”
  崔亮微笑:∨侯爺應是這兩日要到,方才一路過來,見軍營後方似是有些喧擾,知定是侯爺率援兵前來,侯爺這一到,咱們勝算可大了。”
  何振文視線掠過一邊的衛昭,淡淡點了點頭:“衛大人,別來無恙?”
  何振文與莊王一係向來不和,他的妹子何青泠又曾打傷過右相陶行德的內侄,為了此事,何振文親自進京調解,與衛昭見過數麵。他還托人送禮給衛昭,請衛昭調停,與世家子弟素來不對眼的衛昭卻命人將禮物分給了光明司衛,還當眾放話“他何振文的東西太貴氣,衛府養不起”,讓何振文心中實是暗恨不已。隻是軍營相見,對方又是監軍,皇帝雖病倒,但指不定哪日康複,這衛昭恃寵而驕,權傾朝野,倒也不好過分得罪。
  衛昭並不看他,冷哼一聲,拂袖坐下。裴琰微微一笑,道:“子明辛苦了。”
  崔亮歎道:“有負相爺重托,實是愧疚。”
  裴琰微笑道:“子明不必自責,人各有誌,我有子明相助,又何懼他宇文景倫?!”他取過冊子遞給崔亮:“這是振文兄帶來的人員和糧草,子明看看如何安排,最關鍵的一戰,咱們許勝不許敗!”
  崔亮點頭:“是,那幾樣兵器也差不多製成了,隻要時機一到,咱們便可反攻。”
  裴琰卻神色凝重,擺了擺手:“子明先安排著,但何時動手,咱們還得再等一個人。”
  “何人?”
  裴琰微笑:“子明那日不是給我出了個主意嗎?實乃妙計。”
  崔亮一喜:“相爺有合適的人?”
  裴琰望向帳外:“他也應該要到了。”又微微一笑:“咱們先商量一下,具體怎麽打。”
  江慈得見師姐,知她終身有托,欣慰不已。她又將心裏的話悉數傾吐,終於在鎮波橋上,將心頭那一層輕紗揭去,不禁心情大暢,竟是自去歲以來從未有過的輕鬆。她回到醫帳,臉上的笑容也燦爛了幾分,手下更是勤快。
  淩軍醫替帳中最後一名傷兵換藥完畢,過來淨手,看了看正在熬藥的江慈,和悅笑道:“小江,你今年多大了?”
  “快滿十八了。”
  “倒和我家雲兒同一年,不過她是正月的,比你稍大些。”
  江慈在醫帳多時,也聽說過淩軍醫有個女兒,還知他似是有意將女兒許給寧將軍,不由笑道:“雲姐姐現在在哪裏?”
  “在南安府老家,她嚷著要隨軍,我沒準,這戰場凶險,可不是鬧著玩的。”
  江慈聽出淩軍醫言下之意,微笑道:“我倒覺得這戰場是個磨煉人的好地方。”
  淩軍醫笑道:“她和你一樣的說法,她也一直學醫,看來,你們倒是誌向相同。”
  江慈早將淩軍醫看成自己的長輩一般,笑道:“淩叔,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的誌向是什麽?”
  “說來聽聽。”
  “我以前,就隻想著遊遍天下,吃盡天下好吃的東西,看盡天下好看的戲曲。”江慈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淩軍醫也是大笑,順手脫下被鮮血汙染了的醫袍,江慈忙接了過去。
  這日,河西渠兩岸,沉靜中透著不尋常的緊張,雙方似是都知大戰一觸即發,雖無短兵相接,卻仍可感覺到戰爭的沉悶氣氛壓過了夏日的燦爛陽光。
  到了入夜時分,軍營後方卻突然喧鬧起來。江慈剛洗淨手,囑咐了小天幾句,出得醫帳,見光明司衛宋俊手持利劍匆匆奔向後營,麵上滿是殺氣,大感好奇,她又曾受過宋俊保護之恩,便追了上去。
  後營馬廄旁,早圍滿了士兵,不停有人起哄:“揍死這小子!”
  “敢欺負我們洪州軍!”
  “大夥一起上!”
  宋俊持劍趕到,一聲暴喝,身形拔起,由圍觀之人肩頭一路踩過,躍入圈中,寒劍生輝,將正圍攻光明司衛宗晟的數人逼了開去。宗晟手中並無兵刃,正被數十名洪州軍圍攻。他雖武藝高強,但空手對付這數十名也習有武藝的洪州軍,正有些狼狽,宋俊趕到,終讓他稍鬆了口氣。
  宣遠侯帶來的洪州軍見這名光明司衛的幫手趕到,又圍了數十人上來,場中一片混戰。宋俊無奈,長劍幻起漫天劍雨,但洪州軍仍不散開,不多時有數人受傷,倒在地上,洪州軍們更是憤慨,圍攻之人越來越多。
  “住手!”何振文的暴喝聲傳來,洪州軍們齊齊呆了一下,俱各放手躍開。
  宋俊過去扶起宗晟,宗晟拭去嘴邊血跡,怒目望向急奔而來的裴琰、何振文和衛昭。
  何振文淩厲的眼光望向洪州軍將士:“怎麽回事?!”
  一名受傷的副將自地上爬起,指著宗晟,極為憤慨:“侯爺,這小子搶我們的糧草,去喂他的戰馬,還出口傷人!大夥實在氣不過,才―――”
  宗晟斜睨著何振文:“搶了又怎樣?這是我們衛大人的戰馬,就該喂全軍營最好的糧草!你們不過區區洪州軍,也敢在我們光明司麵前擺臭架子!”
  何振文麵上有些尷尬,還未發話,那受傷的副將氣憤難平,脫口而出:“什麽衛大人?!不過是個兔兒爺罷了!”
  何振文不及喝止,衛昭眼中閃過一抹腥紅,白影一閃,瞬間便到了那名副將身前。那副將本是蒼山弟子,武功也不弱,卻不及閃躲,衛昭右手已扼上他的喉間。
  “衛大人!”裴琰急掠而來,搭上衛昭右臂,衛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卻仍不放手。他指間慢慢用力,那副將的眼珠似就要暴裂而出,雙足劇烈顫抖,眼見就要斃命於衛昭手下。
  裴琰望住衛昭,輕聲道:“三郎,給我個麵子。”
  衛昭斜睨了何振文一眼,手中力道漸緩,卻猛然一撩袍襟,雙腿分開,向那名副將冷冷道:“你,鑽過去,我就饒你小命!”
  洪州軍大嘩,他們在洪州一帶橫行霸道慣了的,何曾受過這等羞辱,群情激憤下,大聲鼓噪起來,紛紛抽出兵刃。
  何振文連聲喝斥,壓住眾人,又上前向衛昭抱拳道:“衛大人,手下不懂事,在下向你賠罪,還請衛大人看在下薄麵,軍營中以和為貴。”
  衛昭俊美的麵容上浮起淺淺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妖邪,他慢慢鬆開右手,望著何振文大喇喇道:“侯爺向人賠罪,就是這等賠法嗎?”
  何振文一愣,衛昭淡淡道:“當年陳尚書的公子向我賠罪,可是連磕了三個響頭的。我看在少君麵上,隻要侯爺一個響頭即可。”
  何振文大怒,洪州軍更是紛紛圍了上來,吼道:“侯爺,和他拚了!”
  “這小子欺人太甚,憑什麽咱們洪州軍要受這等羞辱!”
  何振文麵色鐵青,望向裴琰,冷聲道:“少君,我就等你一句話。”
  裴琰麵上露出為難的神色,衛昭冷哼一聲,負手而立,微微仰頭,也不說話。裴琰剛一開口:“三郎―――”
  衛昭右袖一拂,勁氣讓裴琰不得不後躍了一小步。
  何振文見裴琰苦笑,怒道:“原來少君也怕了這奸佞小人!”他向裴琰拱拱手:“既是如此,我洪州軍也沒必要再在這裏呆下去,告辭!”又轉身喝道:“弟兄們,咱們走!”
  洪州軍們大喜,呼喝著集結上馬。裴琰忙追上何振文,在他耳邊一陣私語,何振文仍是麵色鐵青,衛昭卻麵帶冷笑,望著眾人。
  裴琰與何振文再說一陣,何振文麵色稍霽,冷聲道:“我就給少君這個麵子,不過他衛昭在此,我洪州軍也不會再呆在這裏,少君看著辦吧。”
  崔亮趕了過來,想是已聽人講了情況,走到裴琰身邊,輕聲道:“相爺,竇家村那裏,咱們不是正想調批人過去防守嗎?”
  裴琰眼神一亮,向何振文道:“何兄,竇家村那處防守薄弱,又是桓軍一直企圖攻破之處,這個防守重任,想來隻有洪州軍的弟兄才能勝任。”
  何振文也不多話,隻是向裴琰拱拱手,拂袖上馬,帶著洪州軍向西疾馳而去。
  裴琰轉過身來,衛昭也不看他,轉向宗晟,冷聲道:“沒出息!”
  宗晟嘿嘿笑道:“下次不敢了。”
  衛昭卻嘴角輕勾:“下次下手得狠些,就是把他們殺光了,也有大人我幫你撐著。”說著拂袖而去。
  宗晟和宋俊擠眉弄眼,嘻哈著走開。
  裴琰苦笑著搖了搖頭,向崔亮道:“子明,你看著安排兵力吧。”
  江慈遙見衛昭並未回轉軍營,而是向軍營後方的原野走去,便悄悄地跟在了後麵。
  此時天色全黑,東麵的天空,掛著幾點寒星。衛昭手負身後,不疾不緩地走著。江慈默默地跟在後麵,也不知走了多久,衛昭在一處小樹林邊停住腳步。
  江慈早知瞞不過他耳力,笑著走到他身後,衛昭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
  夏風吹過,江慈忽聞到一股極淡的清香,不由抽了抽鼻子,笑道:“茜草香!”說著彎下腰去,四處尋找。她內力微弱,夜間視物有些困難,找了半天都未發現,卻仍彎腰撥弄著草叢。
  衛昭默立良久,終道:“什麽樣的?”
  江慈直起身,笑著比劃了一下:“長著這麽小小的果子,草是這樣子的。”
  衛昭目光掃了一圈,向右走出十餘步,彎下腰,扯了一捧茜草,遞給江慈。
  江慈笑著接過:“謝謝三爺!”她將茜草上的小紅果摘了數粒下來,遞到衛昭麵前。
  衛昭看了看她,拈起一粒,送入口中,咀嚼幾口,眉頭不由微皺了一下,但見江慈吃得極為開心,也仍從她手中取過數粒,慢慢吃著。
  “我小時候貪玩,經常跑到後山摘野果子吃,有一回誤吃了‘蛇果’,疼得鬼哭狼嚎。師父又不在家,師姐急得直哭,連夜把我抱下山,找了郎中,才救回我一條小命。”江慈望向北麵,吃著茜果,語帶惆悵。
  “那你今日-――”衛昭脫口而出,又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江慈微笑著望向他,她眼中閃著令人心驚的光芒,衛昭承受不住心頭劇烈的撞擊,眼見她要開口,倏然轉身,大步走向軍營。江慈急急跟上,見他越走越遠,喘氣道:“三爺,你能不能走慢些。”
  衛昭並不停步,江慈“唉呀”一聲,跌坐於地。
  衛昭身形僵住,猶豫良久,終回轉身,江慈一把拽住他的右手,笑著躍了起來。衛昭急急將她的手甩開,冷聲道:“你倒學會騙人了。”
  江慈拍去屁股上的塵土,笑道:“三爺過獎,我這小小伎倆,萬萬不及三爺、相爺還有剛才那位侯爺的演技。”
  黑暗中,衛昭一愣,轉而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語調卻極淡:“你倒不笨。”
  江慈跟在他身後慢慢走著,道:“咱們軍中,有桓軍的探子嗎?”
  “少君治軍嚴謹,長風騎當是沒有,但何振文帶來的人魚龍混雜,那是一定有的。”衛昭負手走著,轉而道:“你怎麽看出來的?”
  江慈微笑道:“這裏又不是京城,三爺無需在人前演戲。再說,我所知道的三爺,可不是不顧大局之人。”
  衛昭腳步頓了頓,江慈又遞了幾顆茜果給他:“看來,咱們馬上要和桓軍進行大決戰了?”
  “是。”
  二人在夜色中慢慢走著,待軍營的燈火依稀可見,江慈停住腳步,轉身望向衛昭。
  衛昭靜靜地看著她,江慈仰頭,看著他如身後那彎初升新月一般的麵容,輕聲道:“三爺,你回月落吧,不要再這麽辛苦了。”
  月色下,她漆黑的眼眸閃著純淨的光芒,她淡淡的微笑,如盈盈秋水,淌過衛昭紛亂的心頭。他漸感恍惚,慢慢伸出右手,指尖冰涼,撫向那恬美的微笑,觸向那一份世間獨有、最柔軟的牽掛。
  江慈覺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厲害,眼見他的手就要撫上自己的麵頰,終忍不住閉上雙眸。盈盈波光斂去,衛昭驚醒,心中如被烙鐵燙了一下,猛然縱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江慈睜開眼來,夏夜清涼的風拂過她滾燙的麵頰,她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後半夜,天上濃雲漸重,夜色黑沉。
  裴琰與崔亮並肩從後營走向中軍大帳,有些興奮,笑道:“拿回河西府,可就靠這件寶貝了。”
  崔亮微笑不語,裴琰道:“對了,令師叔知不知道有這樣東西?”
  崔亮搖了搖頭:“應當不知,這個記載在隻有掌門才能見到的笈冊上,收在天玄閣的秘室中,師叔當年未曾見過。”
  前方黑影一閃,裴琰一笑,向崔亮道:“來了。”
  二人入得中軍大帳,南宮玨正除下黑色水靠,見裴琰進來,籲出一口氣,笑道:“少君,你防守這麽嚴,害我要泅水過來,還險些被刀網勾著。”
  裴琰大笑:“都是子明的功勞。”又向崔亮笑道:“這位是玉德,我的總角之交。咱們能不能順利收回河西府,就全看他的了。”
  南宮玨過來坐下,從貼身衣囊中取出一本冊子,道:“人都在這裏,少君看看齊不齊。高氏藏寶的地方,我也找著了,搶在河西府失陷之前運了出來,又燒了他們的糧倉。桓軍雖拿下了河西府,可什麽也沒撈著。”
  裴琰接過冊子,看了一遍,點頭道:“就是這些人了,他們現在都在哪裏?”
  “都在河西府西北三十裏處的一個村子,我一見河西府失陷,便知情況不妙,知道少君肯定要用這些人,就把他們召集在一起,好隨時傳達命令。所以來得稍稍遲了些。”
  裴琰笑著望向崔亮:“該怎麽做,子明就和玉德說說吧。”
  待崔亮詳細講罷,南宮玨仍舊著上水靠。見他套上黑色麵罩,拱了拱手,往帳外走去,裴琰忽喚道:“玉德。”
  南宮玨回頭,明亮的眼神一如十多年前那個縱情瀟灑的少年郎。
  裴琰望著他,輕聲道:“玉德,多加小心。”
  南宮玨一愣,轉而想起安澄,眼神微暗,複笑道:“少君放心,你還欠我一個賭約,我可等了十年了!”
  裴琰大笑:“好!玉德,我等著你!”
  入黑後的寒州城,一片死般的寧寂。
  桓軍在攻下河西府後,左軍又連下寒州及晶州,現在主力雖集於河西渠北,但寒晶二州仍有部分兵力駐紮。攻城戰中,寒州軍民死傷慘重,桓軍又素有凶名,多日來,留在寒州城內的百姓都躲在屋內,不敢出門,即使有親人死於守城戰中,也隻能悄悄地以一口薄材收殮,不敢出殯。人人悲痛之餘,皆在心中向上蒼祈禱,劍鼎侯裴琰能率長風騎守住河西渠,並將桓軍擊敗,收複失土。
  大街上,漆黑一片,更夫也早不見了蹤影,間或有巡夜的桓軍士兵經過,他們整齊刺耳的踏步聲讓民宅內的狗也停止了吠叫。
  夜再深些,杏子大街“回春堂”的門板忽被敲得“呯呯”直響。藥堂掌櫃是一李姓大夫,醫術高明,醫德極好,深受寒州城百姓尊敬。他聽到打門之聲,披衣起床,聽得門外喧擾聲天,正在猶豫要不要開門之時,“嘭”聲巨響,門板四裂,一群桓軍直衝進來。
  李大夫嚇得肝膽俱裂,眼見這群桓軍走路東倒西歪,知道他們喝醉了酒,急急上去阻攔:“各位軍爺!小人這是藥鋪―――”
  桓軍們扶肩搭背,笑得極為淫邪:“找的就是你回春堂。”
  “就是,聽說‘回春堂’的大小姐長得極為標致,快叫出來,讓弟兄們見識見識。”
  李大夫眼前一黑,來不及呼救,桓軍們已直衝內堂,一片哭嚎聲中,將數名女子直拉出來,李大夫眼見自己的寶貝女兒被一名桓軍挾在肋下,急得衝了上去,那名桓軍得意笑著,一掌橫砍在李大夫頸間,李大夫暈倒在地。
  左鄰右舍聽得喧擾和女子哭喊之聲,縱是擔心李大夫一家安危,又怎敢出來觀看。正皆躲在屋內瑟瑟直抖之時,忽又聽得有人大聲呼喊:“起火了,‘回春堂’起火了!”
  聽得“回春堂”起火,街坊們再也顧不得安危,蜂擁而出,四處打水,前來救火。眼見火勢越來越大,將“回春堂”吞沒,人人心中悲憤,男子們俱是額頭青筋暴起,拳頭緊捏。
  悲嚎聲撕肝裂肺,一名老婦從街頭撲了過來:“兒啊!我的兒啊!”
  街坊們認得她是藥堂夥計阿春的老母親,數人忙上前將她扶住,老婦哭得暈了過去。
  正在此時,長街上過來一隊桓軍,見火勢極盛,百姓們又皆怒目望著自己,為首軍官喝道:“什麽事?!還不快救火?!”
  不知是誰,砸出一塊磚頭,喝道:“畜生!”
  “和這幫禽獸拚了!”
  “李大夫救了我們這麽多人,我們要為李大夫報仇!”
  “大夥抄家夥上啊!”
  大街上的百姓越圍越多,將這一小隊桓軍堵在巷中,桓軍將士見勢不對,紛紛抽出兵刃,喝道:“你們不想活了?!”
  一名青年手持利刃,急撲而出:“為我兄長報仇!”他撲向為首軍官,那軍官武藝不弱,一招便將那青年擊倒在地,長槍還刺中了他的右腿。
  眼見青年右腿鮮血噴湧而出,上千百姓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激憤,發出驚天的怒吼,也顧不得自己沒有兵刃,也顧不得去想後果,齊擁而上。桓軍們剛揮起兵刃,圍過來的數名青年男子忽然手起寒光,將桓軍前排之人斃於劍下。
  百姓如潮水般湧來,不過片刻功夫,這一小隊桓軍便被這上千百姓踩在了腳下,有那等親人死在桓軍手下之人,更是將桓軍屍身拎起,扔進了大火之中。
  有人振臂高呼:“鄉親們,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就是,和桓賊拚了!”
  百姓們怒火衝天,無處渲泄,齊齊應和,街上人流越滾越大,人人或持刀,或握棍,衝向直衢大街的郡守府和各處城門。
  寒州城內,火光四起,城內駐紮的桓軍手忙腳亂,匆匆打開城門,讓駐紮在城外的桓軍進城協同鎮壓百姓暴動。
  一片混亂之中,一行人悄悄地出了寒州城東門。
  這行人行出十餘裏,其中一人放下肩頭扛著的李大夫,拍上他胸前穴道,李大夫悠悠睜開雙眼,隻見身邊圍著數名蒙麵之人。
  他不及說話,一女子撲了過來:“父親!”
  李大夫大喜,與女兒抱頭痛哭。
  那黑衣蒙麵人拱手道:“李大夫,實是對不住您了,我們是劍鼎侯的人。”
  李大夫一驚之下,複又大喜,他與長風騎中的淩軍醫乃同門師兄弟,自是對劍鼎侯裴琰極為崇敬。黑衣蒙麵人續道:“今夜之事,實是迫於無奈,隻好借李大夫一家來演場戲,侯爺不日就要收回河西府及寒晶二州。”他從懷內掏出一張銀票,遞給李大夫:“今夜之事,毀了令千金的名節,侯爺請李大夫多多原諒,這是侯爺一點心意,隻得勞煩李大夫另外擇地居住了。”
  火把照映下,李大夫見那張銀票有三千兩之巨,急忙推卻,道:“能為侯爺、為百姓做點事情,是我份內之事,這銀票萬萬不能收。”語氣極為堅定。
  黑衣蒙麵人有些為難,李大夫又道:“反正這寒州城我也不想再住下去了,不如我去長風騎,和我師兄一樣,做個軍醫吧。”
  “現在河西渠打得凶,你們過不去。”黑衣蒙麵人沉吟了一陣,道:“這樣吧,李大夫,你們去牛鼻山,那裏現在有童將軍派人守著,你們拿這塊令牌去,他自會收留你們。”說著將令牌和銀票塞入李大夫手中,帶著手下急奔而去。
  李大夫一家聚攏來,齊齊望著寒州方向,李家大小姐雙掌合什,秀眸含淚,默默念道:“上蒼保佑,劍鼎侯能收回失土,保佑我華朝百姓,再不受戰爭之苦。”
  華朝承熹五年五月十四日夜,被桓軍占領的寒州城百姓暴動,桓軍雖竭盡全力將百姓暴動壓了下去,但死傷慘重,向河西府緊急求援。
  五月十五日,晶州城因桓軍強搶民女,百姓不堪欺辱,暴動中打死桓軍數百人,守城桓軍兵力吃緊,向河西府緊急求援。
  宣王宇文景倫接報後,緊急抽調河西府部分駐軍,馳援寒州、晶州二地。
  五月十八日夜,河西府同樣發生百姓暴動,百姓激怒下衝進桓軍大營,將部分糧草燒毀,打死打傷桓軍上千人。宇文景倫無奈,隻得從河西渠北的主力中抽出一萬人,回軍鎮守河西府。
  桓軍十五萬大軍南征,多場激戰,三萬將士戰死,部分兵力留守成郡、鄆州、鬱州、鞏安、東萊,部分兵力駐紮於河西府、寒州、晶州,僅餘約八萬主力,於河西渠與長風騎對峙。
  五月二十二日,寅時。
  宇文景倫披上甲衣,滕瑞掀簾進來,宇文景倫神情嚴肅:“都準備好了?”
  “巨石都已運到那處,將士們也都準備好了。”滕瑞猶豫了一下,終道:“王爺,依我的意思,還是回守河西府較好,這次強攻,咱們並無十分勝算。”
  宇文景倫擺了擺手,道:“我也覺得先生說得有理,但現在竇家村駐守的是洪州軍,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洪州軍可是一群草包,比不上裴琰的長風騎。無論如何,我得試一試。”
  滕瑞沉吟道:“就是不知,這是不是裴琰的誘敵之計?”
  “我看不象。”宇文景倫嗬嗬一笑:“華朝那個昏君,隻知寵幸孌童,還將衛昭派上來做監軍,這小子素來飛揚跋扈,和何振文起衝突,再正常不過了。”
  滕瑞微微點頭:“這倒是。所以王爺,咱們以後若是攻下這江山,得明令禁止狎玩孌童,以正朝風。”
  “那是自然,我也看不慣這齷齪行徑。”宇文景倫係上戰袍,手稍稍停了一下,稍有憂慮:“就是兩個王叔,都好這口,真是有些頭疼。眼下還指望著他們率軍來援。”
  滕瑞想起掌握著國內十萬兵馬的兩位皇叔威平王和寧平王,也是頗為頭疼。他正待說話,易寒進來:“王爺,都準備好了。”
  宇文景倫隻得暫將憂慮拋開,出帳上馬,令旗揮動,桓軍大軍,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悄然向西疾馳。
  華朝承熹五年五月二十二日,桓宣王宇文景倫命兩萬右軍在鎮波橋發動攻擊,拖住長風騎主力,親率五萬大軍攻擊鎮波橋以西三十餘裏地的竇家村渠段。
  桓軍以盾牌手和箭兵為掩護,以這段時間趕製出來的投石機投出巨石,又用蝦蟆車運來泥土,於一個時辰內填平河西渠,主力騎兵隨後攻過。
  華軍待桓軍騎兵攻來,忽然人數大增,長風騎主力在寧劍瑜的帶領下,出現在竇家村渠岸。
  長風騎將士手持藥製牛皮管,管內射出黑油,黑油噴至桓軍身上,滕瑞大驚,不及下令回撤,長風騎箭兵射出火箭,桓軍騎兵紛紛著火,跌落馬下,死傷無數。
  桓軍不及回撤,長風騎再以四輪大木車,攻過河西渠,車內不停噴射出毒液,桓軍無法抵擋,節節敗退。
  宇文景倫見勢不妙,知中裴琰誘敵之計,當機立斷,回撤河西府。
  同時,裴琰與衛昭親率三萬大軍,一番血戰,將桓右軍擊潰,攻過鎮波橋。
  桓軍節節敗退,雙方血戰,殺聲震天,桓軍在河西府的守軍見勢不妙,也出城馳援。激戰,在河西城南麵平原上進行了整日。
  河西府百姓見長風騎攻過河西渠,民情激動,紛紛加入戰鬥。宇文景倫殺得性起,得滕瑞力勸,緊急下令,桓軍一路北撤,長風騎趁勝追擊,直追至雁鳴山脈的“回雁關”,桓軍據關力守,才略得喘息。
  雙方以“回雁關”為界,重新陷入對峙之中。
  五月二十三日,陳安率長風騎先鋒營收複寒、晶二州,全殲駐守這兩處的桓軍,自此,長風騎取得“河西大捷”,終於迎來了自桓軍入侵以來的首場大勝。
  入夜後的河西府,燈火輝煌,鑼鼓喧天。百姓們湧上大街,放起了鞭炮煙火,慶賀長風騎大勝,趕跑桓軍,收複河西府。即使有親人死在戰爭之中的,也是喜極而泣,人們暫時將戰爭的痛楚忘卻,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裴琰見“回雁關”地形險要,一時難以攻下,桓軍也是新敗,短時間內無力南侵,便命寧劍瑜率長風騎主力及洪州軍繼續兵圍關前,與衛昭親率萬名長風騎返城。百姓們夾道歡迎,河西府附近村民也紛紛趕來,鑼鼓聲、歡呼聲響徹整個河西平原。
  裴琰紫袍銀甲,寒劍懸於馬側,他的戰袍上滿是血跡,雙眼也隱約可見大戰後的疲憊,卻仍是滿麵春風般的笑容,一路向民眾拱手行禮,“劍鼎侯”的稱頌聲震耳欲聾。
  眾人在歡呼聲中進入郡守府,裴琰除下戰甲,崔亮這才發現他的左腿有一處劍傷,忙命人取來傷藥,替他包紮。
  見衛昭負著雙手,閑閑地在東廳內觀望,裴琰笑道:“三郎,這回算你贏。”
  衛昭白袍上血跡斑斑,也不回頭,淡淡道:“倒不算,你的對手是易寒,我想找宇文景倫,可這小子身邊拚命的人太多。”
  崔亮將藥敷上裴琰傷口,裴琰微笑道:“易寒不除,始終是心腹之患,有他護著宇文景倫,異日總歸是我們的大敵。”
  “這個我倒不擔心。”衛昭在椅中坐下,道:“易寒吃虧在比少君大了二十多歲,等他老邁的那一天,少君可正當盛年。”
  “倒也是。”裴琰一笑,見提著藥箱在一旁的是藥童小天,四顧望了望,眉頭微皺:“小慈呢?”
  “他隨著淩軍醫,此時還在‘回雁關’。”小天想了一下才明白裴琰指的是江慈,忙回道。
  裴琰與衛昭同時麵色微變,裴琰不悅:“不是讓她隨主帥行動嗎?怎麽還留在‘回雁關’?!”
  小天見平素十分和藹的裴琰這般生氣,心中直打鼓,半天方道:“他自己一定要留在那裏的,說那裏的傷兵最多,淩軍醫也攔不住。”
  崔亮紮好紗帶,直起身來:“也沒什麽危險,我估算了一下,桓軍這回死傷慘重,易寒也受了傷,以師叔之穩當性情,定會力主據關死守,待援軍到了再圖南侵。小慈隻要不到關塞下,便無危險。她的性子,若是認定了某件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回。”
  裴琰想了想,也未再說話。待小天等人退出,向崔亮笑道:“子明想的好計謀!咱們不但收複了失土,還贏得了民心。”
  “全仗玉德兄和那幫武林俠士之力,也全是百姓們一片愛國之心,崔亮不敢居功。”崔亮忙道。
  “是啊,子明,經過這一役,我更深刻地明白了一句話。”裴琰站起,走至東廳門前,望著郡守府大門外圍擁著慶祝的民眾,緩緩道:“民-心-如-水,載舟覆舟啊。”
  接下來的數日,桓軍堅守“回雁關”,長風騎一時強攻不下,雙方又開始了長久的對峙。
  這段時日,河西府、晶州、寒州三地百姓,將在戰爭中死難的親人遺骸紛紛下葬,河西平原上,遍地白幡,哭泣之聲不絕於耳。
  而在戰爭中犧牲的長風騎將士及部分百姓的遺骸,則統一埋葬於河西府東北二十餘裏處的“野狼穀”,合葬人數近兩萬人。自此,“野狼穀”改名為“忠烈穀”。
  這日,天色陰沉,風也刮得特別大。河西府百姓傾城而出,人人頭纏白布,腰係素帶,趕往野狼穀,參加為在“河西之役”中死難的將士和百姓舉行的公祭大典。
  辰時末,裴琰一身素服,在同樣身著素服的長風衛的簇擁下登上公祭台。待百歲老者籲嗟聲罷,喪樂稍止,他灑下三杯水酒,見水酒湮於黃土之中,想起那些一起在刀槍林裏廝殺過來的、親如手足的長風騎弟兄,想起安澄那件滿是箭洞的血衣,悲從中來,眼眶漸紅,哽咽難言。
  安潞過來將他扶住,他將安潞一把推開,腳步沉重,走至大墓碑前。他的手撫上花石墓碑,眼前浮現那些犧牲了的、同甘共苦多年的弟兄們的笑容,耳邊仿佛再聽到那聲聲出自至誠的“侯爺”之聲,裴琰慢慢地合上雙眸:弟兄們,英靈不遠,請原諒裴琰吧。
  喪樂聲起,裴琰後退兩步,緩緩拜伏於黃土之中。百姓們齊放悲聲,齊齊下拜,送這滿穀忠烈,走上最後一程。
  風吹過山穀,發出隱約嘯聲,萬木起伏,似也在為這萬千忠魂而俯首折腰。裴琰站起,緩緩轉身,望著身後白茫茫的人群,強壓激動,他運起內力,清朗而慷慨的聲音在山穀內回響。
  “蒼天悲泣,萬民同哭。家國之殤,魂兮歸來。祭我長風忠烈英魂,守土護疆,生死相從,平叛剿亂,力驅桓賊。琰今日,傷百姓之失親,哀手足之殉國,痛徹心扉,悲入髒腑―――”
  他語調漸轉哽咽,在場將士與百姓皆受感染,低低的抽泣聲隨風飄散。
  裴琰漸漸平定心神,猛然拔出腰間長劍,寒光乍閃,割過他的左臂。鮮血,涔涔而下,滴入碑前。裴琰朗聲道:“今請蒼天開眼,河西父老作證,裴琰在此立下血誓:定要驅除桓賊,複我河山,為國盡忠,為死難弟兄和無辜百姓報仇!如有違誓,有如此劍!”
  他運力一拋,長劍直飛上空,帶著尖銳的嘯聲在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弧線,又急速落下,劍尖直直撞上墓碑,裂聲不絕,長劍斷為數截,跌落於黃土之中。
  在場之人為這一幕激起衝天豪情,熱血上湧,先是數人,然後數百人、數千人,最後數萬人齊齊高喝:“驅除桓賊,複我河山,為國盡忠,為死難弟兄和無辜百姓報仇!”
  怒吼聲,如一陣颶風,卷過“野狼穀”,卷過河西平原,回蕩在蒼茫大地漠漠原野之間。
  大典結束,數位由河西百姓推出、德高望重的老者過來向裴琰灑酒點漿,裴琰推辭不得,麵色恭謹地接受了這象征著河西民間至高榮譽的敬典。
  待老者們禮罷,裴琰再次登上祭台,宣布了幾件讓河西府百姓興奮不已的決定:由於桓軍撤得急,他們從各失陷州府搜刮來的金銀財寶不及帶走,被長風騎繳獲。這些財寶均取自於民,自當還之於民。
  裴琰宣布,用這些金銀財寶購買藥材,舉行義診,並修建塾堂,興辦義學,還將其中一部分用來撫恤有親人死難的百姓,如親人均死於戰亂中的孤寡老幼,統一收入“普濟院”,由官府撥銀負責贍育。
  考慮到今年春耕受戰爭影響,田園荒蕪,裴琰還宣布,將由官府統一從南方調來糧種,免費發給河西平原的百姓,以助他們恢複生產,重建家園。
  這一係列惠民決定一宣布,“忠烈穀”前頓時沸騰起來,百姓們個個熱淚盈眶,在老者們的帶領下,向裴琰齊齊跪拜,“劍鼎侯”的呼聲響徹雲霄。
  公祭大典結束,裴琰帶著長風衛打馬回了河西府,見征兵處前排起了長龍,沉鬱傷痛的心情方稍稍得到舒解,轉頭見征糧處前一片慘淡,眉頭微皺,走了過去。
  征糧官忙站了起來:“侯爺!”
  “怎麽回事?”
  “稟侯爺,河西府被桓軍占領多時,民間的口糧被搶得差不多了,百姓們雖有心賣糧給官府,但實在是難為無米―――”
  征糧處旁圍著一些衣衫襤褸之人,聽言七嘴八舌:“是啊,我們餓了好幾天了。”
  “桓軍把城裏的糧食都搜走了,咱們好不容易才盼到侯爺打回河西,可咱們真是拿不出一點糧食了。”
  裴琰頗感棘手,道:“那百姓們的口糧,還夠他們生活嗎?”
  一名地保戰戰兢兢過來,下跪稟道:“回侯爺,城中有一半百姓隻能喝粥了,實在是再無餘糧。”
  “那周圍鄉村的百姓呢?”
  “他們應當好些,不會挨餓,但隻怕也無餘糧。”
  裴琰沉吟片刻,道:“傳我命令,除留夠“回雁關”軍營的口糧,其餘的軍糧,拿出來救濟城內無糧的民眾。”
  征糧官一愣,沒料到自己糧食未征到,反倒成了派糧官。正要說話,裴琰又道:“河西駐軍,包括我和衛大人,從今日起,口糧都減半,百姓們吃什麽,我們就吃什麽。”
  不待眾人反應,他已麵容沉肅,走入郡守府。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府門後,大街上的民眾才反應過來,紛紛跪伏於地。從是日起,河西府、寒州、晶州等地百姓紛紛在家為“劍鼎侯”及長風騎立起了長生牌位,日夜禱頌。
  裴琰覺糧草之事乃眼下頭等大事,正一邊思忖一邊踏上東回廊,周密過來輕聲稟道:“江姑娘接回來了。”
  裴琰俊眉一挑,擺了擺手,長風衛退去。他想了想,嘴角不自覺的向上彎了彎,將左邊大半個衣袖扯落,光著左臂踏進東廳。
  江慈被周密從回雁關“押”回河西府,正坐在東廳內滿腹牢騷,見裴琰進來,忙站了起來:“相爺,回雁關人手不足,您還是放我―――”
  裴琰也不說話,將左臂一伸,先前割血立誓的劍痕仍在滲出鮮血。江慈“唉呀”一聲,忙俯身打開藥箱。
  裴琰望著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笑,待江慈轉過身,又俊麵肅然。
  江慈邊給他上藥包紮,邊語帶責備:“小天這小子,跑哪去了?”
  “寒州、晶州傷兵較多,他隨陳軍醫去那邊了。”裴琰盯著江慈秀麗的側麵,忽覺心頭一鬆,竟是大戰以來從未有過的寧靜,一時恍惚,輕聲喚道:“小慈。”
  “嗯。”江慈未聽出異樣,手中動作不停。
  裴琰猶豫了一下,語氣有些軟:“以後,你一定要隨主帥行動,太危險的地方不要去。”
  江慈不答,待包紮完畢,方直起身道:“若是個個軍醫都是如此,有誰在前麵搶救傷兵?”
  裴琰噎住,臉色便有些陰沉。江慈看了看他身上的素服,隻道他公祭將士後傷感,忙又低聲道:“相爺請節哀。眼下河西府已經收複,可東萊等地的百姓還日夜盼著相爺率長風騎打回去呢。”
  “是啊。”裴琰之前心中傷痛,此時也覺有些疲倦,放鬆身軀靠上椅背,合上雙眸,淡淡道:“失土還得一寸寸收回,這肩頭的擔子,一刻也無法放下―――”
  他話語漸低,江慈見他滿麵疲容,知他多日辛勞,悄悄取出藥箱中的薰草餅點燃。裴琰聞著這安神靜心的薰香,神經逐漸得到放鬆,依於椅中睡了過去。
  裴琰內力高深,小憩一陣便醒轉來,但他舍不得這份睡夢中的安寧,並未睜眼。他聞著細細薰香,享受著數月來難得的靜謐,聽到室內江慈恬淡均勻的呼吸聲,輕聲喚道:“小慈。”
  江慈不答,呼吸聲細而輕緩。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襲上裴琰心頭,他覺自己的心就象裂開了一條縫隙,有什麽東西正從這縫隙中呼嘯而出。他猶豫良久,終慢慢睜開雙眼,輕聲道:“小慈,你,留在我身邊吧。”

  九七、相思成疫

  並提前祝看文的朋友們新年快樂!  等了一陣,不見江慈出聲,裴琰緩慢轉頭,望向一邊的江慈,不由苦笑一聲。
  他站起身,腳步聲放得極輕,走至正靠著椅背沉沉熟睡的江慈麵前,長久凝望著她風塵仆仆的麵容,軍衣上的血漬,還有她垂於身側的右手上,那因每天與草藥接觸而生出的黃色藥繭。
  一個身影閃入東廳,裴琰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南宮玨看了看江慈,一愣下,被裴琰拉著走到了偏廳。
  南宮玨忍不住道:“這不是那丫頭嗎?她怎麽也來了?”
  裴琰微笑道:“玉德辛苦了。”
  “幸未辱命。”南宮玨歎道:“總算為安澄出了一口惡氣。”
  裴琰取過地形圖,展開道:“玉德過來看看,接下來的任務,會更艱巨。”他手指在圖上移動:“現在敵我兩軍在‘回雁關’對峙,桓軍雖新敗,但我們要想拿下‘回雁關’,攻過涓水河,隻怕不是易事。”
  “嗯,‘回雁關’不好打,隻怕會形成拉鋸之勢。”南宮玨點頭道。
  “是,子明和我分析過了,如果對峙局麵形成,宇文景倫從國內搬救兵來,毅平王和寧平王的兵力到達‘回雁關’,差不多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接下來,能否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還是要看玉德的。”
  “少君的意思是―――”
  裴琰望著南宮玨,緩緩道:“我請玉德,帶著那幫武林中人,抄山路去桓軍後方,仍舊依前計,在東萊、鞏安、鄆州、鬱州、成郡,發動民變,燒桓軍的糧倉,奪其戰馬,殺其散兵,盡一切所能,擾敵驚敵,我要他們雞—犬—不—寧!”
  江慈睜開眼,這才醒覺自己勞累多日,疲倦萬分,聞著這薰香,竟也睡了過去。她四顧望了望,從椅中躍起,收拾好藥箱,踏出東廳,被正午的烈日耀得眯了一下眼睛。她沿著回廊走至偏廳門前,正在裏麵用餐的裴琰和衛昭齊齊抬頭。
  江慈猶豫了一下,踏入偏廳,開口道:“相爺,我還是去―――”
  裴琰望了望一邊的仆從,仆從忙擺上碗筷,江慈正有些肚餓,也不推辭,放下藥箱,坐了下來。見桌上擺著的是鹹菜加白粥,江慈也不驚訝,隻是埋頭喝粥。
  三人用罷,裴琰又與衛昭細商著給朝廷的軍報和請求運送糧草事宜,眼見這二人說得十分認真,江慈拎著藥箱,輕輕退出偏廳。她剛要出郡守府,周密過來將她攔住,江慈無奈,隻得噘著嘴又回到偏廳。
  衛昭起身,淡淡道:“少君先擬著,我還要去尋國舅大人遺骨,不然可是萬分對不住莊王爺和貴妃娘娘。”
  “三郎自便。”裴琰笑道:“子明晚上會回城,咱們再商量。”
  衛昭點了點頭,目光自江慈麵上掃過,出廳而去。裴琰仍舊回轉案後,執筆寫著折子。江慈剛要張口,裴琰沉聲道:“你想救人?”
  “是。”
  “我來問你,河西府的百姓,是不是人?”
  江慈結舌,裴琰並不抬頭,道:“這一役,百姓們也死傷嚴重,城內大夫不足,我讓人收拾了郡守府西側門房,作為義診堂,你和小天,就在那裏為百姓看病療傷吧。”
  “啊?!”
  “怎麽?不敢?看來子明這個弟子收得可不怎麽樣。”裴琰邊寫邊道。
  江慈想了想,低聲應道:“我盡力吧。”
  戰事陷入膠著,長風騎攻不下“回雁關”,桓軍也據關不出,半個多月下來,雙方短兵相接的血戰漸少,但均處於高度戒備之中。
  河西府百姓漸漸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城內,也終於恢複了幾分昔日“中原第一州” 的繁華熱鬧景象。
  江慈知裴琰不會放自己去“回雁關”軍營,便安下心來,帶著小天,在義診堂內,為百姓看病療傷。經過在醫帳的時日,普通傷勢已經難不倒她,若遇疑難雜症,她便記下來,然後去請教崔亮,一段時間下來,醫術進步神速。崔亮每隔兩日,往返於河西府和回雁關,裴琰與衛昭也時不時去軍營,四人各自忙碌,一時無話。
  忽忽十天過去,城中忽起了疫症,數十名百姓又咳又吐又泄,全身青斑,重症者呼吸困難,痛苦死去。裴琰接報大驚,他久經戰事,知大戰之後的疫症乃世間第一恐怖之事,忙命長風衛緊急搜城,將凡有症狀的百姓帶到城外一處莊園隔離居住,又急召崔亮和淩軍醫等人回城。
  崔亮、淩軍醫及城內的數位名醫蒙上頭罩,進到疫症百姓集中的莊園,查看了個多時辰,又找來相關人員問話,定下對策:將患了疫症的人員迅速隔離,在城中廣撒生灰,又命人煎了艾草水,發放給全城百姓飲用。
  但天氣炎熱,疫症仍在河西城內蔓延,被帶到城外莊園隔離的百姓越來越多,每日都有重症者痛苦死去,崔亮和淩軍醫等人急得嘴角冒泡,遍試藥方,仍未能找到對症良藥。
  再過兩日,疫症蔓延至留守河西府的長風騎,眼見士兵們一個個被送入莊園,不時有死去的人被抬出集中焚燒,裴琰更是焦慮。
  為免疫症殃及“回雁關”前的長風騎主力,無奈之下,裴琰緊急下令:封鎖往河西府的一切道路,在疫症未得到徹底解決前,河西府內所有百姓及士兵不得出城。
  裴琰和衛昭也在崔亮等人的力勸下,暫移至青茅穀的軍營中。
  自疫症流行,江慈便隨著崔亮,查看水井,遍試藥方,並在城內為百姓散發艾草水。眼見染疫之人越來越多,全城軍民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城裏處處彌漫著一片絕望恐怖的氣氛,江慈不禁深深體會到在這亂世之中,人命便如草芥一般,麵對這日益嚴重的疫情,她雖然心急如焚,卻也深感無能為力。
  裴琰出城之日,崔亮擔心江慈染上疫症,勸她隨裴琰移居軍營,江慈微笑不應。裴琰看了她一眼,彈出一塊石子,正中她穴道,又命人將她塞入馬車,移到青茅穀軍營之中。
  淩軍醫也勸崔亮以軍情為重,隨裴琰離開,崔亮隻是搖頭。裴琰本欲將他強行帶走,見崔亮麵上堅毅之色,無奈下,隻得叮囑他多加小心。
  江慈知河西府已被封鎖,縱在心中有些埋怨裴琰,卻也知他這是無可奈何之舉,畢竟兩軍對峙期間,如果瘟疫在軍內散開,後果不堪設想,他是主帥,不能有絲毫危險,也不能讓士兵們陷入危險之中。她隻得收起憂思,呆在軍營裏,又記掛著崔亮和淩軍醫等人,怏怏不樂。
  她按崔亮先前囑咐,每日早晚熬好兩道艾草水,發給士兵們飲用,又讓士兵取青茅穀兩側山峰上的山泉水煮飯燒茶,軍營之中,倒也未見疫症出現。
  天氣越來越炎熱,黃昏時分,明霞滿天,山穀之中,猶有熱氣蒸騰。
  見各營士兵取去艾草水,江慈覺有些困倦,頭也有點疼,她打了個嗬欠,提著藥罐,走入裴琰居住的軍帳。
  裴琰與衛昭正在商議要事,二人接過艾草水,均一飲而盡。江慈向二人一笑,轉身走到帳門口,低咳了幾聲。她覺喉間越來越難受,急奔出幾步,控製不住,低頭嘔吐。
  裴琰與衛昭聽到帳外嘔吐之聲,同時麵色一變,閃身出帳。江慈低頭間已看清自己的嘔吐之物呈一種青灰色,刹那間,心頭涼如寒冰,她聽到腳步聲,猛然轉身,厲喝道:“別過來!”
  裴琰與衛昭腳步頓住,江慈慢慢挽起左袖,看清肘彎間隱隱有數處青斑,麵上血色褪盡,身形搖晃。
  衛昭倒吸了口涼氣,裴琰也眉頭緊擰。
  江慈慢慢清醒,抬眼見裴琰與衛昭俱是愣愣地望著自己,淒然一笑,緩緩後退兩步,顫抖著道:“相爺,請為我備匹馬,我自去莊園。”
  裴琰望著江慈慘白的麵容,說不出一個字來。衛昭踏前兩步,又停住。
  江慈再向二人笑了笑,笑容中滿是絕望之意,話語卻極淡:“相爺,快讓人將我住的帳篷和用過的物事給燒了,還有,這嘔吐之物,需得深埋。”
  見裴琰眉頭緊蹙,雙唇緊閉,仍不發話,江慈轉身,走向遠處拴著的數匹戰馬。
  落霞漸由明紅色轉為一種陰淡的灰紅,裴琰與衛昭望著江慈的身影,俱各踏前幾步。但江慈急急解下韁繩,閃身上馬,也不回頭,猛抽身下駿馬,消失在山穀盡頭。
  最後一縷霞光斂去,衛昭猛然轉身,大步走入帳內。
  裴琰呆立在軍帳前,天色,漸轉全黑,安潞走到裴琰身邊,小心翼翼喚道:“侯爺!”
  “傳信給子明。”裴琰話語滯澀難當:“請他無-論-如-何,尋出對症良方。”
  江慈打馬狂奔,淚水止不住地湧出,流過麵頰,淌入頸中。也好,就這樣去了,歸於山野間,再也不用,看這俗世種種―――
  疾馳間,呼嘯過耳的風,忽讓江慈想起虎跳灘索橋上的生死關頭。她勒住駿馬,回頭望向茫茫夜色,猛然伸手,狠狠地抹去淚水。
  她在莊園前勒韁下馬,崔亮正與淩軍醫及幾名大夫從莊內出來,崔亮取下頭罩,籲出一口長氣,道:“還得再觀察幾天,才能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
  淩軍醫也除去頭罩,點頭道:“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那就好辦了,疫情當可控製,可這些人如何治療,是個大問題。眼下還得運來大批‘雩草’才能預防疫症。”
  “我馬上傳信給相爺,請他派人緊急調藥過來。”崔亮轉身,見江慈執韁立於莊前樹下,吃了一驚:“小慈,你怎麽來了?!”
  見他欲走近,江慈忙退後了幾步。
  崔亮的心漸漸下沉,江慈心中傷痛,卻竭力控製著輕聲道:“崔大哥,讓人開門,放我進去。”
  淩軍醫忍不住驚呼,江慈慢慢走向莊門,又回轉身道:“崔大哥,你若要試藥試針,盡管在我身上試吧。”
  莊門“吱呀”開啟,又“嘎嘎”合上,崔亮木立於夜風中,忽然低頭,鼻息漸重。
  淩軍醫極為喜愛江慈,也是傷痛難言,見崔亮難過,上前道:“軍師―――”
  崔亮抬頭,平靜道:“我再去看先師留下的醫書,淩軍醫,各位大夫,勞煩你們繼續試藥。”
  “正尋對症之方,預防之湯藥需要大量‘雩草’,請相爺即派人急調。慈精神尚佳,可護理染疫之人。”
  “‘雩草’預防效果良好,已發給城中居民服用,請命軍中煎湯服用。亮當竭盡所能,尋出對症治療之方。慈病情漸重。”
  “城中疫情有所控製,如再過數日,無新發病者出現,疫情當可止住。但仍未尋出對症良方,今日又死十一人。慈時昏時醒。”
  裴琰緊攥著手中的信箋,麵沉似水,安潞進帳,欲請示什麽,又退了出去。
  “什麽事?!”裴琰厲聲道。
  安潞忙又進來,道:“寧將軍派人送了幾名俘虜過來。”
  “先放著,明日再審。”裴琰冷冷道。再坐片刻,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出帳外,搶過一名長風衛手中馬繩,打馬南奔。安潞等人急忙跟了上去。
  衛昭緩步入帳,拾起地上信箋,目光凝在了最後五個字上。

  番外、恰長風少年

  南安府的春天很美,可我聽人說,北郊寶林山的春天更美。
  但是,我卻不敢上寶林山,因為那裏有個長風山莊。那山莊的主人,據說曾經做過武林盟主,聽說還有個人,做過赫赫有名、指揮千軍萬馬的震北侯。
  而我,隻是一個沒有父母、守著三間爛瓦屋、靠左鄰右舍施舍米粥活下來的孤兒。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麽,我老媽去年蹬腿之前一直叫我“狗蛋”,所以大家都叫我“狗蛋”。
  隔壁家的許雋不同,這小子仗著他老子是震北侯軍中出來的,去年曾經跟他老子上過一次寶林山,回來吹牛吹到現在。雖然我每次打架能打過他,但吹牛是吹不過的,盡管他老子當年在震北軍中隻是個夥夫。
  於是,我很想上一次寶林山,看一看那個傳說中的長風山莊。
  那一年的春天,南安府死了很多人,聽說他們都得了一種可怕的瘟病。當許雋他老子也死於瘟病,他也成了孤兒。
  城裏到處都是死人,我和許雋隻能將他老子用板車拖到城外的小茅山去埋掉。我在前麵拖,他在後麵推,可我們力氣小,還沒到小茅山,就累得走不動,板車也翻了。
  許雋隻知道哭,我狠狠地罵了他幾句,可我也沒力氣了,沒辦法將他老子的屍體拖回到板車上。
  這時,一輛很好看的馬車在我們麵前停了下來,車內傳來很好聽的聲音,讓我以為是天上的仙女在唱歌。然後,有人幫我們埋了許雋他老子,然後,我和許雋就跟著那幾個人一直往北走。他們把我們帶到一個很大的莊子,裏麵有很多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然後,他們告訴我們,從這天起,我們是長風山莊的人。
  許雋頓時不哭了,可他臉上還有鼻涕,被站在旁邊的一個個頭比我還大的小子笑了幾句。我當然是不服氣的,這小子也不經打,被我幾拳便揍倒在地上。
  有人來幫那小子,許雋又來幫我,這一架打得十分痛快。直到有幾個大人來將我們分開,然後我又聽到了那個象仙女般的聲音。當我抬起頭,便真的看到一個仙女站在了我的麵前。
  “你叫什麽名字?”
  我隻知道笑:“狗蛋。”
  可惡的小子們笑翻了天,被我揍了幾拳的那個笑得格外響亮。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有什麽好笑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狗蛋!”
  那仙女笑得特別好看:“狗蛋可不好聽,從今天起,你姓安,叫安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大聲道:“不行。”
  “為什麽?”仙女蹲下來看著我。
  “我就叫狗蛋,要是改了名,我死了的老媽投了胎會找不到我的。”
  仙女笑著站起來,向旁邊一個人說道:“就是他了,帶去給少爺吧。”
  那個人讓我叫他“大管家”,我跟著他走了很遠,爬到一座很高的山上,他說從今天起我就是少莊主的人,讓我一切都聽少莊主的。長風山莊的少莊主,聽說生下來就是未來的武林盟主,是不是武功很高呢?我很興奮。
  可我大失所望,這個少莊主住在一間草房子裏,身子板瘦瘦的,長得比戲班子的人還要俊幾分,看他皺著眉頭喝藥的樣子,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我撇嘴的時候,這個少莊主抬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倒是很亮,可想到我以後要聽這個病秧子的話,我便有些不開心。
  大管家卻好象很怕這個少莊主,恭恭敬敬說完了就彎著腰退了出去。少莊主走到了我的麵前。
  他的手背在身後,象個大人一般,我更加看不慣。
  “你叫狗蛋?”他好象忍著笑,這讓我更不爽。
  “是。”
  “母親給你取的名字不好嗎?安澄,很不錯啊。”
  原來那個仙女是他的母親,哪有那麽年輕漂亮的母親。
  “可我媽一直叫我狗蛋。”
  “你也是丁醜年的?”
  “是。”我看他年紀和我差不多,搶著說道:“我是正月的,我已經滿了七歲了。”
  他笑了笑,他笑起來眼睛還是那麽亮:“我是八月的。”
  “那我比你大。”我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卻笑得更厲害了些:“聽說你很會打架?”
  “還行。”
  “你打贏了我,我叫你老大,你輸了,你叫我老大,還要改名。”
  我當然不怕,正要開口答應,他忽然撲了過來。
  我沒想到他說打就打,被他撲倒。不過我反應也快,將他反壓在地上,可我的腰一麻,又被他壓在下麵,還被他用力揍了幾拳。這小子看上去瘦,力氣可不小,揍得我眼睛直冒金星。
  他騎在我身上,笑得十分得意:“你輸了。”
  “你偷襲我,不算數!”
  他拍了拍手,站了起來:“那好,咱們重新來過。你說開始我再和你打。”
  “打就打,開始!”我用盡全力撲了過去。可這小子象泥鰍一樣滑,我幾次要逮住他了,他卻又總是在最後一刻溜開。
  我當然不服氣:“有種不要躲,和我正麵打。”
  “也行。”他不再躲,笑得很討厭:“如果你不怕,咱們換種方法打。”
  “怎麽打?”我當然不怕這個病秧子。
  “你既然說你比我大,就先挨我三拳,然後我再挨你三拳。這樣輪著來,誰先倒下算誰輸。”
  他先前揍了我幾拳,力氣雖大,但想來我還挨得住,但他看上去不結實,可挨不了我幾拳,我自然答應了。
  他笑得有些得意,慢慢地舉起了拳頭。
  好象隻有一拳,他便把我擊出了草屋,我眼前發黑,嘴裏也全是血。他將我拎了起來,我倔強地不肯開口,他笑著又擊出了一拳,我便飛到了溫泉下的潭水中。我在水裏掙紮著,可我的手使不出一分力氣,水不斷嗆入我的喉中,我慢慢下沉。我以為我就要死了,他又揪住我的頭發將我的頭提出水麵。
  “從今天起,我是你的老大。”
  我還是開不了口,他又將我沉入水中。
  當他第五次將我提出水麵,他緩緩地舉起了拳頭。
  看著他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他這一拳下來,我將永遠沉入水底。
  “老――大。”
  他慢慢笑了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我猶豫了一下,咳嗽著道:“安――澄。”
  從此,我不再叫狗蛋,我叫安澄,我成了長風山莊少莊主裴琰的隨從。
  從此,他走到哪裏我便跟到哪裏,他要我做什麽我便得做什麽。他練功,我也跟著練功,他讀書,我也跟著認字讀書。
  我還欠著他一拳,慢慢地我懂了,欠他的這一拳,可以要了我的小命。
  他完全可以一拳便打得我再也起不來,可當時為什麽還要和我那麽繞圈子呢?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我陪著他在草廬住了大半年,他每天吃很多的藥,還要在溫泉中浸泡幾次;他每天練功要超過五個時辰,還有三個時辰讀書寫字。於是,我再也沒有睡過懶覺。
  他不太喜歡說話,最開始不過吩咐我做什麽事時才說上幾句,後來慢慢地才問我一些南安府的事情。我很想念南安府的日子,便說得天花亂墜,可他隻是淡淡聽著,我幾次拐彎抹角慫恿他下山去南安府玩,他都沒有表示,讓我有些失望。
  可當第一場大雪降落的那一天,他的劍尖發出如霜劍氣,淩空劈斷一根樹枝,他十分興奮,竟然轉身將我撲倒在地上,還抱著我在雪地上滾了幾個圈。
  我聽見他很興奮的聲音:“安澄,我練成了!我練成劍氣了!我可以下山了!”
  我也很高興,我十分想念許雋,我更想念南安府。
  他放開我,就那麽躺在雪地上,任雪花落在他的麵上、身上。他似是喃喃自語:“安澄,你母親,抱過你嗎?”
  當然抱過,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將手枕在腦後,雖然雪地十分寒冷。
  “她帶你睡過嗎?”
  “她死之前,我一直和她睡。”
  他歎了口氣,良久方說話,聲音極低:“可我母親,從來沒抱過我,也沒帶我睡過。”
  那仙女般的夫人,我忽然想起她蹲在我麵前說話時身上發出的香氣,要是她能抱我一下―――
  “母親答應過我,隻要我在今年過年之前練成劍氣,她便會抱一抱我,還讓我睡她的大床。”他很高興,是真正的那種高興。看得出,他想這一天想了很久,我也替他高興。說實話,住這個草廬比我家那三間爛瓦屋還要難受。
  我們終於下了山,他幾乎是跑著下的山,可他找遍整個長風山莊都不見夫人。我看得出他有些惶恐不安,直到有個叫漱雲的小丫頭跑來告訴他,說夫人在梅林等他,他才又露出了笑容。
  我們跑到梅林的時候,天快黑了。梅林的臘梅開得很鮮豔,白雪紅梅,仙女般的夫人站在梅林中,笑容比那梅花還要美麗。她張開雙臂,聲音也很溫柔:“琰兒,到母親這裏來。”
  我正好於此時側頭,看見他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他也不再象平日那麽穩重,飛快地向梅林跑去。
  可就在他距夫人隻有一臂之遙的時候,夫人白袂飄飄,身形向後飛縱。他停住腳步,仰起頭來,滿麵不可置信之色,望著向後飛縱的夫人。
  我也呆住了,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可就在這一瞬間,他站立的地麵忽然裂開來,他瞬間不見了蹤影。
  我更是嚇得不能動彈,夫人又落在了地麵。她麵上帶著淺淺的微笑,一如往日的溫柔美麗。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忽然害怕見到這樣的笑容。
  她站在那個大坑邊,低著頭,嘴唇似在動著,說了幾句話,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梅林。
  等夫人走遠了,我才敢奔了過去。這才發現那是個陷阱,像獵人捕獸一樣的陷阱。他坐在陷阱中,五官有些扭曲。
  陷阱很深,我沒辦法將他拉上來。我喊了幾聲老大,他卻將臉扭了過去,背對著我,一言不發。我沒辦法,隻得轉身去找繩索,可我在桃林中轉了很久,都轉不出這片梅林。
  前幾日我才隨他讀過有關奇門遁甲的書,我感覺這片梅林就象個迷陣。我這時候才靈機一動,折斷了一根很長的樹枝,可還是夠不著陷阱深處的他。我很沮喪,便也跳入了陷阱之中。
  這麽高的陷阱,我跳下去後腳崴得生疼,我強忍著沒有叫出聲,想將仆在地麵的他扶起來,可他將臉埋在了泥土中。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我怎麽也扶不起來。我隻看見他的肩頭在微微顫抖。
  天全黑,他才慢慢翻過身來。他就那麽呆呆坐著,我也陪他坐著,他不說話,我也不敢開口。
  雪越下越大,下了一整夜,坑底積了一層厚厚的雪。他終於站了起來。我心中暗喜,擦亮了火熠子。
  可我們沒有辦法爬出去,這個陷阱實在是太深了。即使他的輕功不錯,也沒辦法爬出去。
  他的麵色越來越難看,當火熠子燃盡,我們還是沒能爬出陷阱。
  那一夜,我和他在陷阱中凍得瑟瑟發抖,我將外衫脫了下來給他穿上,他仍在發抖,甚至比我還抖得厲害。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夫人還是沒有出現。
  我請他大聲呼救,可他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又凍了一整日,我以為自己就要凍僵的時候,夫人忽然出現了。
  夫人低頭靜靜地看著我們,她的神情很嚴肅,不象昨天那麽溫柔。他低著頭在坑底跪下,我也隻得跟著跪下。
  夫人的聲音很輕,象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記住我昨天的話了嗎?”
  他磕了個頭:“是,孩兒記住了。”
  夫人滿意地笑了笑,轉身而去。不多時,上方垂下來一根繩索。
  他神情木然,慢慢伸出手來抓住了那根繩索。我們出了陷阱,他卻仍在梅林的雪地裏坐了很久,才帶著我回了碧蕪草堂。
  夫人昨天到底說了什麽話?我很想知道,可他一直緊抿著嘴唇,什麽都沒有說。
  那天回到碧蕪草堂,他將自己關在書房中,關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他去給夫人請安,我悄悄溜到書房,看到他在紙上寫下的字:
  “勿輕信任何人、任何承諾。大功將成,愈需謹慎。其言愈誠,其心愈險,雖骨肉至親亦然!”
  我們不用再整天呆在山上,更讓我高興的是,過完年,許雋和那些小子們經過大半年的訓練,也被派來跟著他。碧蕪草堂一下子變得很熱鬧,他也慢慢變得愛笑,其實,他笑起來真的很俊,還有幾分象夫人。
  和我打了一架的那小子叫童敏,我們一笑泯恩仇,成了兄弟。不多久,又來了一位南宮公子,碧蕪草堂更熱鬧了。
  他越來越少去夫人住的正院,整天和我們呆在一起。童敏他們本來也和我一樣有些不服氣,可有一段時間,我看見那些小子們臉上紅腫不堪,便知道他們會和我一樣,尊稱他為“老大”。
  南宮公子剛來的時候,對我們這些比他小上幾歲的小子也是滿臉的不屑。可有一天晚上,我起來撒尿,看見他手中的長劍點上南宮公子胸前的穴道,我不敢出聲,悄悄地退了回去。第二天,南宮公子便隨和了很多。
  可讓我們發自內心、毫無保留地喊他“老大”的那一天,是在三年後的冬天。
  那一天下著大雪,夫人好象不在莊內,他從正院回來,便笑著說去後山打獵。正好前幾天大管家說後山發現了猛虎,我們興奮得不行,擁著他上了後山。
  我們這群十歲左右的小子以為自己學了幾年功夫,打虎不在話下。可當那隻吊睛大白虎挾著狂風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們才知道,自己學過的功夫還遠遠不夠用。
  轉眼間便有兩名弟兄被虎爪拍在地上動彈不得,童敏的背上也被抓出了血印,安潞被虎尾巴掃到一邊,暈了過去。
  我知道情況不妙,帶著十餘個弟兄擋在前麵,我大聲呼道:“老大快走!”
  老虎向我撲了過來,它的吼聲驚天動地,震得我手一哆嗦。眼見我被老虎撲倒在地,忽然有人從後麵衝上來,一劍砍上了老虎的爪子。
  等我從地上爬起來,他與南宮公子已經身形翩飛,劍舞寒光,圍著老虎纏鬥。
  我們插不上手,隻能在旁邊緊張得大汗淋漓。而這時我們也才知道,他和南宮公子的武功,高出我們太多太多。
  我們知道,他若有個好歹,我們也別想活命。於是我們衝了上去,大聲叫他快走,可他就是不聽。他和南宮幾次被老虎掃在地上,卻仍不放棄。我看見他的眼中閃著興奮而熱烈的光芒,好象那隻老虎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他一定要得到才會甘心。
  那隻老虎最終成了他的戰利品,他肩上還流著血,卻很高興地和南宮扛著死虎下了山。
  我是真心地佩服他,他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手的。就象這隻老虎再厲害,也隻能死於他的劍下。
  下山的時候,我看到許雋他們都用一種敬佩的眼光看著他,我知道,從這一天起,他真正成為了我們的“老大”。
  他將虎皮剝了下來,然後很興奮地帶著我抱著虎皮去了正院。夫人剛從京城回來,她披著一件純白的狐裘,站在院中的梅樹下。他將腳步放慢,捧著虎皮走向夫人。
  夫人卻好象對這虎皮不感興趣,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放著吧。”
  我瞥了他一眼,他深深地低下頭去,但我看得見他先前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夫人卻不看他,隻是剪下了一枝梅花,依然淡淡道:“你這麽整天和一幫小子混也不是辦法,準備準備,明天隨我去京城,你舅父想見見你。”
  我們又興奮起來,半個月後,我們到了繁華富庶的京城,住進了天下第一富商容氏的大宅。
  舅老爺對他說不出的好,因為他生下來就是未來的武林盟主,也有著世襲的爵位。舅老爺和夫人天天帶著我們出去和京城的達官貴人打交道,我也因此走遍了京城的富貴人家、王侯公爵府第。
  他變得越來越老成,待人接物也有了幾分少年侯爵的氣度,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讓我看不透了。
  容府的人對我們很客氣,但兩位表少爺卻有些不服氣,終於有一天,大表少爺在花園攔住了我們,和二表少爺一唱一和,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
  他一直嘴角含著笑,靜靜地聽著。我看得很清楚,當二表少爺說出一些對夫人、對叔老爺大不敬的話時,他背在身後的手在隱隱顫抖。
  我很怕他會將二位表少爺抓起來丟到旁邊的荷塘裏,但他沒有這麽做。他在京城生活了這些日子,真的變了很多。
  那天晚上,他很晚都沒有睡,一個人在院子裏練劍,一直練到半夜。然後就一個人坐在院中的銀杏樹下,那天下著很大的雪。
  我知道他不開心,我笑著讓他打我幾拳,他真的打了,頭一拳很痛,後麵慢慢地沒有什麽太大的力道。
  他將我撲倒在雪地上,仰天大笑。笑罷,他似乎有話想說,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再過了幾天,大表少爺因為在外養了個戲子,被舅老爺吊起來狠狠地打了一頓,還被關在了祖宗祠堂中。再過了幾天,二表少爺和靖成公世子一幫人出去打獵,不慎將王尚書的公子射傷,舅老爺氣得將二表少爺押到王尚書府門前跪了三天三夜,還托人說情賠禮,二表少爺才逃過一劫。
  其後的四年,我們就在京城和長風山莊來來往往。他也正式給我和許雋這些人取了個名字---長風衛。
  我們很喜歡這個稱呼,加入我們的人也越來越多。但始終隻有我形影不離地跟著他,他多數時候是微笑著的,他笑起來很俊,很多人都在背後說他不愧是夫人的兒子。
  他也有悶悶不樂的時候,但他從不會在外人麵前表露出來,頂多就是拿我揍上幾拳解解氣。不過他和我說的話越來越多,有什麽事情也喜歡和我商量,盡管我從來都拿不了什麽主意。
  十四歲那年的春天,寶林山的桃花開得格外的燦爛,漫山遍野,空氣中也流動著一種濃烈的香氣,讓很多人都睡不安穩。
  那天我們訓練搜尋秘道,結果讓陳安這二愣子在碧蕪草堂的一間密室裏找到了許多塵封的書冊。
  我們當然不敢擅自拆封,等他和南宮公子趕到,南宮公子拿起其中一本打開細看,愣了片刻後哈哈大笑,將我們趕了出來。臨出門時,我瞟了一眼南宮公子手中的書冊,臉一下子就紅了。
  他和南宮公子在屋裏笑個不停,許雋和陳安一個勁地追問我看到了什麽,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其實那時的我也不明白,那些圖畫到底畫的是什麽。
  那天天快黑時,他將我和許雋叫了進去,命令我換上他的衣服,讓許雋換上南宮的衣服。看著他和南宮換上普通士族子弟的衣服,我隱隱猜到他要去做什麽。我很想跟著他去,可我從來沒有違抗過他的命令,所以我和許雋老老實實呆在碧蕪草堂,背對雕窗,裝出用功讀書的樣子。
  可是,平時很少來碧蕪草堂的夫人卻在那一晚踏進了書閣的大門。
  我們都很怕夫人,但再怕,我也不能說出他去了哪裏。於是,我和許雋被關到了冰窖之中。
  長風山莊的冰窖有幾層,裏麵都是冬天收集的厚厚的寒冰,夏天以作消暑解熱之用。我們被凍得直哆嗦,我數著時辰等著他來救我們出去。可等我凍得全身僵硬,他還是沒有來。
  許雋抱成一團,哆嗦著問我:“安、安、安大哥,我、我們———會不會、就這樣凍、凍死了?老、老大會不會來救、救我們?”
  “他、他———一定會、會來救、救我們的。”我說完這句話,意識開始模糊。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他的大床上。
  由於我脫了一件衣服給許雋穿上,我的手腳被凍壞了。我昏迷了很久,醒來後陳安偷偷地告訴我,老大很著急,將長風山莊最好的藥找出來給我服下,他讓我睡在他的大床上,還將我冰冷的腳抱在胸前。不過我醒來後,便睡回到了我的榻上。
  陳安還告訴我,我和許雋被關到冰窖後很久,老大和南宮才趕回來。夫人很生氣,閉門不出。他和南宮跪在門外,直到跪暈過去,夫人才命人將我們放了出來。
  我醒來後的那天晚上,他好象很高興,一直坐在榻邊和我說話。到後來,他索性和我擠在榻上睡著。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得意。
  “安澄。”
  “在。”
  他將手枕在腦後,右腿架在左膝上一晃一晃,欲選豕。過了好一會兒,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安澄,我做壞事了。”
  我還沒明白過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這回你受苦了,下次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識見識。”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道:“月華樓的雪娘,真正是名不虛傳。”
  我不敢多問,我隻在心裏想著他能帶上我去南安府,也喝上一回花酒。
  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就好了,等我走出東閣,發現碧蕪草堂侍候的小子們少了幾個人。
  他依然時不時和南宮偷偷溜下山,仍然是我和許雋裝成他們的模樣呆在書閣,卻再也沒有被夫人發現過。
  他和南宮還在南安府認識了寧劍瑜,不久他將寧劍瑜帶回長風山莊,夫人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個小子,還收了他做幹兒子。
  我一直記著他說過要帶我去月華樓,可直到四年後他年滿十八歲,正式接任武林盟主,劍挑十大門派;直到北疆烽煙再起,他帶著我們浴血殺敵,一手建立起赫赫有名、天下無敵的長風騎;直到他在守衛成郡一帶時治理水患,平定民亂:直到他凱旋後入閣拜相,他都沒有帶我去月華樓喝過花酒。
  我卻一直記著他說過的雪娘,多年以後,我奉他的命令去南安府辦事,偷偷地去了一趟月華樓,當年名噪一時的雪娘早已洗手不幹,不知去向。
  但當我打聽雪娘時,月華樓的人依稀記得,雪娘當年何等絕代風華,詩詞歌賦無一不絕,卻在某一年的春天,對詩敗給了一個陌生的少年郎,最後她甘拜下風,親自引這位少年郎入了暖閣。而這位驚才絕豔的少年郎,人人都記得,他有著俊雅無雙的笑容。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這該死的桓軍,我的刀刃都卷起來了,他們還是如蝗蟲一樣不停攻過來。
  我感覺到身體裏的血快要流盡,全身麻木到沒有知覺,我隻是下意識地揮舞著手中的厚背刀。這刀,是他在麒麟山一役後送給我的,聽說是前朝長冶子大師親手焠煉的寶刀,可刀再好,飲了這麽多桓賊的鮮血,也有刀刃卷起的時候。
  如同我,陪了他這麽多年,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事情,也終有要離開他的一天。
  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他了吧?上次麒麟山,他中了毒箭,昏迷不醒,我也以為他要死了。童敏、許雋還有許多弟兄,他們殺那麽多桓賊都不害怕,可看到他昏迷之中烏青的麵色,都不停地落淚。
  我沒哭,可我絕不能讓他就這麽離開我們。十多年來,我沒離開過他,沒有違抗過他的命令。有時,我覺得自己就象是他的影子,若主人都沒有了,影子恐怕也不會存在了吧?
  童敏他們不敢下手,我便將他們趕了出去,用他殺敵的寶劍,剜掉了他腿上那塊壞死的肉。我的舌下有個血泡,可我不能猶豫,他的麵色越來越青,我絕不能讓他死。
  當看到他傷口處流出的血漸轉殷紅,我的全身也開始漸漸麻木,就象現在這樣麻木,可那時我卻非常高興,不象現在,沒有高興,隻有愧疚。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在拚死搏殺時還想起了這些遙遠的事情,也許是我這這麽多年很少離開過他的身邊,這次被派到河西,算是與他分開最久的一次。
  可就是這一次,我沒有完成他交待的任務,我沒有守住河西。老大,我很想再這麽叫你一次,自從你封爵拜相後,弟兄們便沒有這麽叫過你了。可是,這麽多年的相處,我知道,大家在心裏其實更願意叫你一聲老大。
  桓軍的箭對準了我們,我的身形開始搖晃,利箭破空而來,瞬間便穿透了我的身體。可就是在這一刹那,我好象聽到了他的聲音,老大,是你趕來了嗎?我真沒出息,竟要這樣子死在你的麵前。
  隻希望,我死的樣子不要太難看。

  番外、雁歸來

  風止雨息,猶有水珠自簷溝滴下。
  燕霜喬坐於窗前,透過紅菱花鏡看到明飛自院門進來,靜默少頃,到繡架前坐下,拈起繡針。
  繡繃素緞上,數叢蘆荻,一行大雁,秋高水長,盡顯蕭瑟之意。
  明飛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輕敲房門。屋內並無反應,他隻得推門而入。燕霜喬背對他而坐,已是初冬,她仍是初見時那襲單薄的藍衫,因低頭刺繡,越顯纖肩細腰,別有一種風流韻態。
  明飛走近,輕聲道:“燕小姐。”
  燕霜喬埋頭刺繡,明飛略顯尷尬,半晌方道:“燕小姐,是相爺派我來的。”
  燕霜喬仍不抬頭。
  明飛隻得道:“燕小姐,江姑娘她---”
  燕霜喬倏然轉頭,她明淨的眼神竟逼得明飛不敢直視,他略微移開視線,望向繡架,道:“江姑娘昨夜行刺相爺,將相爺擊成了重傷。”
  燕霜喬本是左手托著素緞,右手的繡針還停在一隻大雁的左翼處,聞言右手一顫,“啊”地一聲,殷紅的鮮血在素緞上沁開來,竟象一隻大雁中箭後血灑碧空,卻仍哀鳴著跟著同伴飛向南方。
  明飛被這一滴鮮紅晃了一下眼睛,受傷的大雁,蕭瑟的蘆荻,如同自己當年離開月戎時堂叔的那一箭,射落了南飛的大雁,也射斷了自己對故土的依戀。
  眼前清香拂動,他忙退後兩步,燕霜喬竟逼近他麵前,聲音前所未有的淩厲:“你們把我師妹怎麽樣了?!”
  明飛竟覺有些狼狽,事先想好的話有些說不出口。眼見燕霜喬麵上怒意勃發,再無半分素日的溫婉靜雅之態,忙道:“燕小姐放心,相爺並無大礙,也未為難江姑娘,她隻是被禁足,不能出西園。”
  燕霜喬先是輕籲了一口氣,轉而冷笑道:“裴琰又想威脅我做什麽?!”
  “相爺想請燕姑娘再寫一封信。”明飛見她猜中,隻得直述來意。
  燕霜喬怒道:“裴琰想對我小姨怎樣?!”
  明飛裝成迂腐的世家公子,與她數日相處,本以為她心地簡單,懦弱好欺,此刻見她聰慧若此,方知她隻不過是沒有行走江湖的經驗,遂收起先前幾分輕視之心,道:“燕小姐,你放心,相爺不會傷害江姑娘和素大姐,隻是想用一用她們。再說,燕小姐若不寫一封信安了素大姐的心,隻怕對素大姐更不利。”
  燕霜喬靜默良久,轉身到案前寫下一封書函,淡淡數句,囑咐小姨勿以自己為念,自善其身,轉而想起被人欺騙,連累親人,心中難過不已。她再解下頸中的紅絲絛繩,放於信函之中,遞給明飛。看著這張曾在心底激起微瀾的俊秀麵容,言中便帶上了幾分譏諷之意:“邵公子。”
  明飛見她仍以“邵公子”相稱,接住信函的手便凝在了半空。恰好燕霜喬也未鬆手,二人便各握住信函的一端,四目對視。
  她眼神如秋水澄澈,雖比他矮了半個頭,卻似在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他想挪開目光,又被這汪秋水吸住,正恍惚之時,她已輕聲道:“你這般演戲,不累嗎?”
  明飛麵色微微發白,握住信函的手猛然收緊,燕霜喬一鬆手,明飛竟倒退了兩步。
  燕霜喬仍是直視著明飛。她生性溫柔平和,即使再厭憎眼前虛偽小人,欲待痛斥他幾句,卻也說不出那等重話,終冷笑一聲:“我現在應該叫你一聲明公子,明公子演技超群,佩服!”
  明飛聽她話語雖算平和,但自有一股剛烈之氣,竟不敢再看她,轉身出屋。雨又開始下了起來,他匆匆出了宅院,也未與值守的長風衛打招呼,策馬在雨中急奔。
  四年前以南安府明氏之身入長風騎,浴血戰場,屢立戰功,得入長風衛。這些年,他有時甚至忘了自己是一個月戎人,總以為自己是南安府明氏族人,是與長風衛們手足相倚的華朝英雄,卻在這一刻,冷雨浸膚,才發覺自己終不過是要時刻戴著假麵生存的暗人。
  這般演戲,確實有些累了。
  他再來這個小院,今年第一場大雪剛剛下過。燕霜喬的《雁南飛》繡圖也收了最後一針。
  明飛下意識望向上次血漬之處,卻隻見一隻小雁,昂然振翅,隨在大雁身後。
  燕霜喬取下素緞,低頭絞著帕邊。明飛靜靜看著,忽道:“燕小姐,我若告訴你令師妹去了哪裏,你可否將這繡帕送給我?”
  燕霜喬一愣,轉而微微點頭。
  “江姑娘初二隨相爺去了長風山莊,聽從南安府回來的弟兄說,她在那裏過得很好,相爺也對她不錯,還帶著她去打獵。”
  燕霜喬默默聽罷,嘴角不自禁地揚起,她輕輕撫著繡帕上的那隻小雁,低聲道:“那就好,她最喜歡打獵,肯定玩得很盡興。”
  她轉過頭來,微微仰頭望著明飛:“明公子,能否幫我轉達一句話給你家相爺?”
  “燕小姐請說。”
  “我師妹天真爛漫,不識禮數,若有得罪相爺之處,還請相爺多多包涵。她於相爺並無用處,還請相爺將她放了,我燕霜喬願為相爺所用。”
  明飛微愣,想了想,道:“燕小姐,若是相爺用你去對付你的父親,你也願意嗎?”
  燕霜喬怔住,良久無言。
  明飛細觀她的神色,非苦非傷,隻是有幾分茫然。
  燕霜喬沉默許久,低低道:“他不是我父親,就算是,他也不會以我為重。那夜他棄我而去,你家相爺也當看得明白,他不會因我而受威脅。”
  明飛一笑:“燕小姐錯了。”
  燕霜喬略帶疑問地望著他。他淺笑道:“若是我處在那等境況,也隻能做出那等選擇。燕小姐誤會令尊的一片苦心了,想來,他內心也是覺得有愧於你的。”
  燕霜喬眼簾微閃,低聲道:“你們男子以大業為重,縱是犧牲親人也在所不惜,可是我們女子也是人,就是生來被你們用來犧牲的嗎?血脈親情,一句‘日後為她複仇’就可抵消嗎?”
  明飛自小接受暗人訓練,聽到的多是“為成大業,需當斬斷親情”、“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當不為柔情溫意所絆”,少聽過女子之言,此時聽到燕霜喬這話,忽想起死於沙場的阿爸、含恨而逝的阿母,竟無法相駁。
  燕霜喬又道:“不錯,當日他若為我留下,確是無濟於事,和以前他為全忠孝、負我母親是一個意思。可他既做出了抉擇,就不必再惺惺作態,感覺有負於我。負便負了,騙便騙了,他之愧意,隻不過求個心安罷了。”
  明飛默然,良久方道:“不管怎樣,燕小姐,這封信還是得勞你寫一下。”
  燕霜喬冷笑道:“我倒不知該如何寫,明公子詩書上是極佳的,不知可否賜教?”
  燕霜喬被明飛假扮的“邵繼宗”撞傷以後,曾在杏子巷的“邵宅”中與明飛有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二人也曾聯詩作對,相處甚歡。若非看“邵繼宗”乃知書守禮之人,燕霜喬早已告辭而去,正因為被他文采所感,才在“邵府”多住了一段時日,才有後來攬月樓之會、被挾之痛。
  明飛心湧愧意,燕霜喬忽咳數聲,明飛這才發現,大雪天,她竟還隻穿著當日的藍色薄衫。
  燕霜喬終還是寫了封信函,寥寥幾句,無非證明她尚在裴琰手中,並無他意。她倒也想看看,負心忘義的所謂父親,可還有一絲舔犢之情。
  她不想再多看明飛一眼,明飛卻於一個時辰後帶著名大夫回到小院。
  大夫把脈去後,明飛立於門口,望著她冷冷的麵容,道:“你若恨我恨相爺,甚至恨你的父親,便當留著身子,看我們是否得到報應。你若疼你師妹和你小姨,更當留著身子,以後出去與她們相見。”
  燕霜喬一陣咳嗽,雙頰漲紅,明飛走了進來,她急速後退,他卻隻是走到大櫃前,取出一件掐絲夾襖,她躲避不及,他已將夾襖披於她的肩頭。
  他還想說什麽,終還是沒說,轉身離去。
  過了數日,雪又下得大了。
  明飛踩著積雪入院,燕霜喬正圍爐而坐,靜靜地看書。
  見她穿上了厚厚的夾襖,生起了炭火,他莫名地有些高興,欲待張口,這才省覺自己這次竟非奉命而來。
  燕霜喬手握書卷,轉過頭來,平靜的神情下帶著些渴望。他微笑道:“剛有弟兄從長風山莊回來。”
  燕霜喬一喜,請他在炭爐邊坐下。明飛見她手中之書竟是當日二人在杏子巷“邵宅”討論詩詞時的《葉間集》,也不待她相問,便道:“相爺在武林大會時受了傷,江姑娘現在還在長風山莊服侍相爺。”
  燕霜喬眉頭微皺,輕聲道:“她不懂事,怎麽能服侍人?”
  “這你不用擔心,江姑娘似是廚藝高超,相爺隻吃她做的飯菜,隻要她一人服侍。”
  燕霜喬放下心,見明飛靜靜地望著自己,偏過頭去,道:“這次又要我寫什麽?”
  “啊,不是”,明飛有些尷尬,半天才道:“我隻是來看看你病好沒有。”
  他又加上一句:“你的事情,相爺是交給我負責的,你若病倒,我沒法交差。”
  燕霜喬不接話,默默起身,出了屋子。明飛不知是該離去還是該留下,便呆呆地坐在炭爐邊。過得小半個時辰,燕霜喬卻又進來,輕聲道:“明公子既來了,又是飯時,便吃過中飯再走吧。”
  明飛吃完,忽然說了一句:“難怪相爺隻吃江姑娘做的飯菜,原來是燕小姐教的。”
  燕霜喬抿嘴微笑:“你錯了,廚藝我不及小慈。”
  大雪下了數日,明飛也日日過來,燕霜喬為從他口中得到江慈的消息,便對他隨和了許多。
  明飛自是安慰自己,隻不過來看她有沒有病愈,隻不過來穩住她、以為相爺他日之用。隻是為何來了之後,良久不願離去,看她畫畫、看她刺繡,直至蹭到她做的飯菜才不得不離開,他也想不明白,或者不願去想明白。
  就象飛蛾,看見了光明的燭火,縱是知會烈焰灼身,卻仍撲了上去。
  這日,燕霜喬卻未等到明飛。
  再過了幾日,他還是沒有來。
  前幾日憑女子的敏感而感覺到的某些溫柔,難道又是一場戲?
  她不禁笑了起來。母親,世人常看不起唱戲的女子,道她們是“戲子無義”,卻不知這世上,昂藏七尺的男子才是最無情無義的戲子。易寒如此,裴琰如此,這明飛也是如此。
  滿口的忠孝家國,便是他們永遠褪不下來的麵具。
  她這麽想著,這麽笑著,笑得落下淚來,卻不知,明飛在院門外、在大雪中徘徊了數日。
  融雪天更是徹骨的寒冷,燕霜喬的病愈發重了。
  燒得有些迷糊的夜間,有人替她輕敷額頭,喂她喝藥。她的嘴唇好象有烈焰在燃燒,他也似是知道,用絲巾蘸了水不停塗上她的嘴唇。
  但是白天,他卻始終不曾出現。
  她心思細膩,自是察覺到了不對,這一夜,終於在他喂她喝藥時攥住了他的左手。
  這是二人第一次肌膚相觸,她這一生,從未握過男子的手,而他這一生,也從未體會過這種柔軟。
  時間仿佛停頓了許久,他終還是說了出來:“江姑娘好象已不在長風山莊,不知被送去了哪裏。”
  她一急,往後便倒,他右臂一攬,將她抱入懷中。
  她無力地望著他:“明飛,求你。”她直呼了他的名字,也任由他將她抱在懷中。
  他當然明白,她握住自己的手、這般懇求自己意味著什麽,最艱難的抉擇終於擺在了他的麵前。
  這一夜,他抱著昏昏沉沉的她,望著窗外積雪反射出的幽幽光芒,紋絲不動。
  都道南方富庶繁華,他卻總是割舍不下那湛藍的天,潔白的雲,帶著牛馬腥氣的風,還有在風中起伏的草原。
  阿母死後,他便被唯一的親人堂叔接到了阿什城,送進了暗堂。幾年的殘酷訓練,他學了許多,甚至連華朝的詩書他也學得極好,但他卻沒學過,如何拒絕懷中這一份溫柔。
  人前他是長風衛,要忠心耿耿地替裴琰效命,又要打探華朝的一舉一動,還得盡力不露出絲毫破綻。隻有這段時日,在她的麵前,他才可以放鬆下來,不用偽裝,不用刺探,更沒有時刻擔憂被揭破身份的恐懼。
  他想做月戎草原上的阿木爾,但一成暗人,便再也沒有回到故鄉的一日;
  他也想做意氣豪發的長風衛明飛,但身份若是敗露,他將隻能在酷刑下死去;
  他想一生抱住這份溫柔,卻要從此亡命他國,忠義難全。
  燕霜喬醒來,仍隻是一句:“明飛,求你。”
  他將她放下,大步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燕霜喬在不安中等了三日,三日後他來了,仍是靜靜地看她寫字畫畫,吃著她做的飯菜,隻是離去前淡淡道:“你給我一點時間。”
  這麽淡的一句話,卻讓燕霜喬止不住淚水。但她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時間”便是數月,她更沒有想到,他不單是放了她,更與她一起逃離。
  告別素煙,她與他打馬北逃。某夜露宿野外,他抱著她坐在草地上,看著西北角的夜空。群星燦爛,他在她耳邊說道:“那邊,是我的故鄉。”
  她曾聽他說過是南安府人,自覺訝異,卻聽他又說道:“我的真名,叫阿木爾,我是月戎人。”
  這一夜,她不停地喚著“阿木爾”的名字,直到二人都淚流滿麵。
  終於再度有人喚他“阿木爾”,她也終於相信,這世上並非所有男子,心中都隻有忠孝家國。
  大雁再度南飛的季節,明飛隨剛經曆戰敗之痛的宇文景倫在曠野中慢步走著。
  “明飛。”
  “在,王爺。”
  宇文景倫卻又微笑道:“我應該叫你一聲‘阿木爾’。”
  明飛一驚,轉而知易寒已將自己真實身份告知宇文景倫,從這幾日的行軍來看,隻怕自己將麵臨比以前更艱難的抉擇。
  宇文景倫遙望西麵,眼中神光熠熠:“阿木爾,我直說了吧。月戎難逃一劫,更不可再保享國祚。你可想你的族人少受屠戮,可想月戎被我收服後百姓仍能安居樂業?”
  明飛緩緩跪落在草地之上。
  宇文景倫將他挽起,直視他的眼底:“阿木爾,你是聰明人,月戎遲早會被我桓國收服。但我希望,將來替我管理這片土地的人,是你阿木爾。我更希望,你是我宇文景倫異日一統天下的大功臣。”
  桓始和元年三月,宣王宇文景倫即帝位,史稱桓威帝,立皇後滕氏,赦天下。
  五月,威帝詔書至阿什城,封阿木爾為阿什王,轄原月戎國領地。冊燕氏為阿什王妃。
  阿什王妃這日卻悶悶不樂,看著阿什王帶著三歲的兒子在她麵前嬉戲玩耍,她卻落下淚來。
  “霜喬。”阿什王輕輕替她將眼淚拭去。兒子達桑撲入她的懷抱:“阿母哭了,羞羞羞!”
  “怎麽了?”成婚多年,他一如當初的溫柔。
  她遙望南方,無限悵然,低聲道:“今天是小慈的生日。”
  他將她和兒子一並攬入懷中。
  她眼眶濕潤,輕聲道:“小慈未滿月便被遺棄,師父撿到她時,繈褓中隻有一張寫著她生辰八字的紙條。師父走的時候放心不下,叮囑我要好生照顧她,我卻------”
  他在她額頭印下一吻,道:“霜喬,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找到小慈。我已派了人潛往華朝尋訪那崔公子,不久便會有消息傳回來的。”

  番外、雪舞蒼原(一)

  桓天景三年十月,霍州。
  十月末的霍州,已經下了第一場大雪。夜色深沉,行進的大軍踩著積雪發出的聲音,不時驚起鴉雀在黑暗中亂飛。
  桓軍久處北地,夜間行軍訓練有素,騎兵先行,早到達預定營地,步兵及糧草隨後。宇文景倫勒馬於道側,看著大軍行進有度,戰敗之痛悄然淡了幾分,對西麵的那片土地更多了些熱烈的渴望。
  霍州駐軍大將苻風出身一品堂,乃易寒的舊部下,自是早遵密令,趁夜迎出霍州城。見禮後稟道:“末將已將束轅屯營的駐軍秘密遷往金嶺城與庭州屯營,這處屯營較大,容納五萬人不成問題。”
  滕瑞早有估算,聞言點頭道:“那就有勞苻將軍帶飛狼營和先鋒營的三萬人去穆家集。”
  苻風離去,宇文景倫正待說話,明飛與易寒快步過來。
  明飛麵上尚有一絲苦楚,但見宇文景倫明亮的眼神掃過來,便強自把這絲苦楚壓下,趨近稟道:“稟王爺,確認並拿下了。據其供認,月戎國內尚不知我軍前來霍州,數日前大軍在安西時,他尚收到命令,命他打探我軍動態、隨時回報,他本欲等大軍到達霍州時再傳出密信,所幸我們截得及時。”
  宇文景倫一喜,道:“有勞明將軍了。”
  明飛得他一言封為大將,忙下跪謝恩。先前因為替宇文景倫找出月戎派在桓軍中的暗探、並將其秘密擒拿而有的愧疚淡去。惟願桓軍順利拿下月戎,族人少受屠戮,至於月戎可否躲過一劫,他愈了解宇文景倫和滕瑞,愈覺希望渺茫。
  滕瑞心思縝密,道:“明將軍,你得迅速傳出密信,隻道我軍是正常的西調,大軍尚在安西、朔陵一帶,隻有少量人馬來霍州進行正常換防,並無西侵動態。”
  明飛自去傳出假信。也許,桓軍突襲成功,總比雙方進行長久的血戰,族人傷亡慘重要好,他也隻能這般安慰自己。
  宇文景倫、滕瑞、易寒三人並肩而行,滕瑞低聲道:“王爺,時間不多,上京形勢複雜,我們若不在七日內拿下疏勒府,占據優勢,皇上也無法再替我們遮掩。到時月戎知道我們大軍已到,這場戰事將更艱難。”
  “嗯,左執名義上死於裴琰之手,但以皇兄之精明,當可看出不對,軍情一回上京,隻怕他會抓住此點大做文章。父皇也是考慮到此點,才給了我一個期限,此次突襲疏勒府許勝不許敗。”
  滕瑞沉吟道:“就是不知沙羅王可在疏勒府?他若在,月戎的精兵便會來三至四成,咱們得傾盡兵力在疏勒府才行。他若不在,咱們可分開兵力同時攻打疏勒府、昆陸府和燕然道,這樣後麵的戰事會順利許多。”
  易寒道:“但沙羅王的騎兵在東線向來來去如風,行蹤無定。沙羅王殺孽深重,怕人行刺,也少在人前露麵,可不大好確定他的蹤跡啊。”
  “若能拿下沙羅王,就等於拿下了半個月戎,可若讓他溜走,以他之強悍,會給我們帶來極大麻煩。”
  宇文景倫雖未去過月戎,卻因一直誌在天下,對月戎作過詳細的了解,忽想起一事,道:“疏勒府逢初一是大集會,月戎人對於每年的第一場雪都視為吉祥的象征,會舉行篝火大會歡慶初雪。若是沙羅王帶了手下前來疏勒府,篝火大會上當可看出端倪。”
  易寒忙道:“要不我和明飛去探一探?明飛最熟悉情況,一探便知。”
  宇文景倫眯著眼睛望向星空,默默撫摸轉動著食指上的玉指環。
  這是他的母妃留給他最珍貴的紀念物。那個全桓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那個能跳出天下最動人舞蹈的女子,她攫奪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這片土地至高無上的君王。縱使她因病早逝,君王仍將深沉的愛給予了她的兒子。
  即使他剛在與裴琰的戰爭中敗北,即使朝中支持太子的勢力一直在竭力詆毀和打壓他,但他一紙加急密函,情真意切,隱約提起母妃遺言,仍打動了他的父皇,默許他向西攻打月戎的計劃,同時也替他暫時擋住了朝中的風雨。
  隻是這一次,他不能再讓他的父皇失望,月戎一定要拿下。
  否則,他將再也不能重返上京,不能再坐在母妃的陵前,為她唱她最喜歡的歌謠。
  而裴琰加在他身上的恥辱,他終有一日要十倍相還。
  月落蕭無瑕偷襲之仇,待他收服月戎之後,也定要慢慢討還。
  先收月戎,再收月落,他宇文景倫的鐵騎終有一日要重踏華朝大地!
  雪地反射出的幽幽暗光,讓易寒將宇文景倫麵上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十五年前元妃親攜幼子登“一品堂”,易寒受其所托,收宇文景倫為記名弟子,並正式將一族人的希望寄托在這位二皇子身上。
  而宇文景倫也未讓他失望,桓國二皇子文武雙全,深受帝君寵愛,執掌天下兵馬大權,便是太子也不敢輕攖其鋒。
  多年相處,他最了解眼前的這位王爺,見其麵上躍躍欲試之色愈來愈濃,忙向滕瑞使了個眼色。
  滕瑞微笑道:“王爺可是欲親自前往疏勒府?”
  “依先生所見------”
  “看來王爺不單想親自一探疏勒府兵力,惑敵之招怕是也已想妥當。但王爺是萬金之軀,還是不宜以身涉險。”
  “滕先生,易先生。”
  “在。”
  “二位認為,此次桓華之戰,我軍敗北,敗因何在?”
  自黑水河一路向西,宇文景倫始終沒有觸及過這個話題,此刻坦然相詢,自是已逐漸擺脫敗給裴琰的陰影。滕瑞心中欣喜,道:“從表因來看,月落出兵、後方不穩是導致我們戰敗的主要原因。”
  宇文景倫點頭道:“從根本上來分析,兩點:首先,對對手了解估計不足,探子不得力,未查到裴琰竟與蕭無瑕聯手;其次,對民心力量估計不足,二位皇叔所作所為大失民心,讓我們後方不穩,頻受暗襲,糧草無法得到保證,不得不退。”
  滕瑞微微躬身:“王爺說得透徹。”
  “所以,月戎一戰,我絕不能再蹈覆轍。疏勒府一行,一為探明軍情,二為了解當地民情,本王非去不可。”
  見易寒還待再勸,宇文景倫微笑道:“易先生,當年您護著父皇躍馬蒲草澗,擺脫葉護王上萬人馬的追擊,可曾怕過?”
  易寒仰頭一笑,豪情頓生:“易寒劍下豈懼區區月戎人?此去定當護得王爺周全。”
  月戎並不知桓軍大軍前來且意圖攻打月戎,宇文景倫武功高強,再加上有易寒相護,即使萬一泄露身份,隻要不是千軍萬馬,退回想來無礙。滕瑞自戰敗後,深感桓人遊牧剽悍之風未除,也有了讓宇文景倫曆練一下的心思,便不再勸,隻道:“王爺此去,得喬裝打扮一番,再帶上明飛。商旅之物我自會備齊,其餘飛狼衛我讓他們分批扮成商旅出發。”
  “那霍州這邊,就全交給先生了。”
  “王爺放心,我會做好安排,隻待王爺歸來,便可立即發兵。”滕瑞抬頭看了看,道:“王爺可先休息幾個時辰,在辰時正出發,篝火大會之前便可趕到疏勒府。”
  滕瑞自去準備一切,宇文景倫又在束轅屯營巡視一番,正與易寒交談間,忽聽得軍營後方傳來一陣喧擾聲。
  宇文景倫眉頭微皺,左軍大將慕容光麵帶笑容快步過來,稟道:“王爺,巡夜兵在雪鬆嶺上發現了雪豹。”
  宇文景倫聞言大喜。雪豹皮毛珍貴,骨為奇藥,天下聞名。但雪豹喜寒,一直隻在桓國、月戎交界之處的阿息山山頂出沒,隻有在嚴冬季節食物缺乏之時方下到霍州的雪鬆嶺一帶覓食。象這樣初雪季節便有雪豹下山,實屬難得。而要想獵得一隻雪豹,獲得它珍貴的皮毛,那將是勇士無比的榮耀。
  多年以前,霍州都督曾進貢一件以雪豹皮製成的豹毯,父皇賜給了身體日漸虛弱的母妃,讓母妃度過了一個溫暖的嚴冬,隻是她終沒能挺過第二年的春季,傷心欲絕的父皇便讓那件豹毯伴著母妃長眠於皇陵。
  若是能再獵雪豹,將豹皮與月戎一起獻給父皇,父皇定不會後悔對自己的信任與寵愛。
  而若是能在大戰之前獵得雪豹,也定能振奮軍心、鼓舞士氣。
  宇文景倫環顧左右,不單飛狼衛,就連易寒都是一副躍躍欲試之情。宇文景倫朗笑一聲:“沙羅王當年就因空手搏虎而聞名月戎,咱們大桓的勇士可不能比不過區區月戎國的蠻子!”
  飛狼衛們大喜,不到片刻功夫便準備好一切。宇文景倫見滕瑞仍未歸來,也等不及與他知會一聲,便帶著眾人上了雪鬆嶺。
  雪夜,森林沉睡於無邊無際的天幕下,一株株蒼翠的雲鬆如利劍指向星空。宿鳥展翅驚飛,伴著偶爾傳來的野獸嗥叫,愈顯雪嶺森然黑沉。
  宇文景倫年幼時便隨桓皇行狩打獵,飛狼衛也極富經驗,在巡夜兵的帶領下找到雪豹的糞便與足跡後,鎖定了其活動範圍。
  馬刀帶著冰雪般凜冽的冷光倏然落下,“噗”聲過後,黑羊尚不及哀鳴便倒在雪地之中,殷紅的血瞬間沁染了厚重的積雪。
  血腥氣迅速在夜空中彌漫開來,宇文景倫將手一揮,眾人分散隱入陷阱周圍的密林中。
  林間寂靜,滿天星鬥在鬆咒若隱若現,宇文景倫屏住呼吸,如同回到了“回雁關”前與裴琰對決的那一刻。
  桓族武士所受的恥辱,隻有用鮮血和生命來償還。裴琰,且看你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王者。
  蕭無瑕、崔子明,你們也終有一日,要在我宇文景倫麵前俯首稱臣。
  當那雙幽藍的眼睛伴著腥風悄然逼近,林間所有人收斂了呼吸。
  但雪豹並未如預期跌入陷阱,枯枝踏裂的一瞬,它機警地嗥叫一聲,四肢騰空,於空中轉向,撲出陷阱。
  宇文景倫當機立斷,第一個撲了出去。
  火光大盛,受驚雪豹的嘶嚎聲震得積雪簌簌掉落,長達數尺的豹尾將宇文景倫勢在必得的一刀掃得微微傾斜,再配合它縱撲之勢,宇文景倫不得不在雪地上翻滾數下以避豹爪。
  易寒隨即撲到,劍尖直取雪豹幽藍色的眼眸,雪豹痛嚎,血珠自眼眶噴出,染紅了易寒的灰袍。宇文景倫也騰身而起,“白鹿刀”斬上雪豹前爪。
  雪豹受傷後愈加凶狠,無奈突不破眾高手合圍之勢。待雪豹嘶嚎聲漸漸衰竭,易寒劈手奪過一名飛狼衛手中之狼叉,暴喝一聲,山間巨響,雪豹也被這聲暴喝震得有些呆滯。易寒力貫雙臂,狼叉如閃電般挺出,深深沒入雪豹咽喉。
  雪豹還在猛烈掙紮,宇文景倫手中“白鹿刀”幻出一道眩目的刀芒,自雪豹喉下劈入,血如泉水噴出,裹著牛皮的刀柄停在雪豹腹部,豹爪抽搐幾下,再無聲息。
  舉著火把的飛狼衛圍過來,宇文景倫外袍上滿是鮮血,也不在意,他興奮地望著全身灰白、布滿黑斑的雪豹,略喘粗氣,笑道:“也不知那沙羅王與這雪豹相比,哪個更厲害些?”
  飛狼衛們哄然大笑,數人抬起雪豹,擁著宇文景倫下了雪鬆嶺。
  待眾人下得雪鬆嶺,已是日旦時分。束轅屯營外隻見稀少的巡夜士兵,所著也皆是霍州尋常軍士服飾,自屯營外望去,渾然看不出桓軍主力已悄悄抵達此處。
  宇文景倫對易寒笑道:“滕先生行事,果然叫人放心。”
  易寒未及答話,滕瑞手攏玄黑色羽氅,自轅門內出來。
  宇文景倫看著飛狼衛將雪豹抬入屯營,向滕瑞笑道:“滕先生,雪豹得獲,乃是祥兆,咱們這次定能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滕瑞隻是微微點頭,待眾人遠去,他神情嚴肅,向易寒道:“易將軍,麻煩您去與明飛商量一下行程。”
  易寒見狀,便知他有要緊話與宇文景倫說,自入屯營。宇文景倫猶自笑道:“還記得十歲時與父皇去狩獵,父皇親自獵了一頭猛虎,那可是------”
  滕瑞打斷了他的話:“王爺。”
  宇文景倫這才看到他麵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忙道:“先生有話請說。”
  滕瑞雙手交握,直視著宇文景倫,沉默了一會兒,平靜道:“王爺,滕某不才,得王爺呼一聲‘先生’,卻未能盡到師職,滕某十分慚愧,今日便請辭而去,還請王爺另聘高明。”
  宇文景倫大驚,隻聽滕瑞又道:“滕某猶記得當日與王爺在上京的約定,要輔佐王爺成為一代明君,統一天下,造福萬民。但桓華一戰,滕瑞未能幫助王爺取勝,更重要的是,王爺待滕某如師,滕某卻未能盡到師傅之職。眼見王爺逞血氣之勇,隻願為莽將,不願為明君,瑞痛心疾首,自愧失職,還請王爺放我離去,當日之約定便莫再提。”
  宇文景倫這才知滕瑞竟是為自己上山狩豹而不滿,忙笑道:“景倫一時手癢,也為大戰前圖個吉利,先生切莫------”
  滕瑞冷冷道:“敢問王爺,您的誌向是什麽?”
  “一統天下,四海歸心,萬民臣服。”宇文景倫麵容一肅,答道。
  “再敢問王爺,明君與猛將,區別何在?”
  宇文景倫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滕瑞聲音低沉而有力:“王爺,您若隻願為宣王,為桓軍將士心中的戰神,您今日狩獵雪豹,滕瑞不會多說一個不字。可您的誌向是成為一代明君。作為人君,駕馭的應該是天下的英雄豪傑,而不是手中的寶刀;要馴服的應該是沙羅王、是裴琰、是蕭無瑕,而不是區區一隻雪豹。”
  宇文景倫如聞當頭棒喝,麵上湧起慚愧之色。
  滕瑞語氣十分嚴肅:“裴琰收服崔亮,如虎添翼,說服蕭無瑕,平添數萬精兵;反觀我方,二位皇叔不聽號令,造下無數殺孽,失卻華朝百姓民心。這一增一減,致有我軍戰敗。王爺不吸取教訓,徒逞血氣之勇,在出發探營之前不謹慎行事,反而如此張揚,若是走漏風聲,讓沙羅王有了準備,何談突襲成功,何談順利拿下月戎?異日又拿什麽來與裴琰一戰?!猛將隻需遵從號令、勇猛殺敵,人君卻需縱觀全局、謹慎行事、深謀遠慮。王爺若不能棄匹夫之勇,明人君之責,滕瑞不如趁早離去。”
  宇文景倫麵上羞慚,猛然長揖:“是景倫錯了,多謝先生指點。景倫年輕識淺,還請先生嚴責,景倫定當言行計從。”
  滕瑞見他深揖不起,輕輕將他挽起,語重心長道:“王爺,眼下咱們已是背水一戰,再無退路,王爺又要深入險境,更需謹慎行事啊。”
  “是,景倫記下了。先生放心,此去疏勒府,景倫定會謹記先生所囑,以大局為重。”
  滕瑞本意就是收他野性,見他已幡然醒悟,便不再多說,二人相視一笑,微弱的晨曦中,君臣二人相知之情再濃了幾分。
  二人並肩向屯營內走去,宇文景倫側頭間見滕瑞氣度高華、麵容清臒,轉瞬想起自己深入敵境後,重兵將托於滕瑞一人之手,心中一動,停步道:“滕先生。”
  滕瑞微笑道:“王爺。”
  宇文景倫躊躇了一下,終開口道:“嚐聞先生有一愛女,未知芳齡幾何,可曾許了人家?”
  滕瑞想起遠在上京的愛女滕綺,不自禁地微笑:“綺兒今年剛滿十九,她被我寵壞,多識了幾個字,頗有些性子,我也不敢輕易替她許下親事,尚未婚配。”
  宇文景倫下定決心,取下左手食指上的玉指環,雙手奉於滕瑞麵前。滕瑞漸明他意,大出所料,道:“王爺,這------”
  宇文景倫神情恭敬,語氣誠摯:“景倫不才,願對先生執人婿之禮,願求滕小姐為景倫正妃,伏請先生應允。”
  滕瑞卻有些猶豫,半晌方道:“王爺英才,滕瑞自是求之不得。但小女德薄貌寢,又頗有些性子,以前她就說過,替她擇婿,需得問過她的意思。而且王爺擇妃,求異族之女,隻怕皇上那裏-------”
  宇文景倫以前就聽滕瑞敘述過這滕小姐之事,雖是小事數樁,卻也覺她頗具賢慧才德,堪為己配。此時聞言,更對這滕小姐有了幾分好奇之心,遂微笑道:“景倫誠心求滕小姐為妻,先請得先生應允,異日回到上京,自當親自向小姐求婚,小姐若不應允,景倫也不會強求。至於父皇那裏,我自會相稟,景倫誌在天下各族歸心,選妻更當不計出身,選立賢德,以為天下表率。”
  滕瑞心中欣慰,接過玉指環,笑道:“好!王爺厚愛,我就先替小女應下這門親事。”
 

  番外、雪舞蒼原(二)

  月戎族為遊牧民族,性喜逐水草而居,後雖逐漸定居,卻不象華朝和桓國多建瓦屋高樓,仍以氈篷和土屋為主。即使是其東部第一大府-------疏勒府,仍多是氈帳和土屋,城牆也僅是一人高的矮土牆,唯有城牆外的壕溝挖得較寬較深,四方城門搭起木橋,以供人馬出入。
  月戎人視每年的第一場雪為吉祥的象征,每逢初雪,會在聖潔的雲檀樹下舉行盛大的篝火大會,盡情歌舞,以祈禱阿息山的雪神保佑月戎來年水木茂盛,人丁興旺,牲畜平安。
  月戎曾與桓國在十五年前有過一場戰役,其時桓軍領兵的是毅平王,而率領月戎騎兵的便是沙羅王。
  沙羅王乃月戎可汗的阿弟,縱橫月戎草原二十餘載,性情狡詐如狐,凶狠如狼,率領兩萬騎兵在月戎草原上來去如風,所向無敵。
  毅平王與沙羅王當年一戰,殺得血流成河,最終毅平王憑借人數上的優勢將沙羅王逼至疏勒府、昆陸府和燕然道一帶。月戎可汗不得不緊急上表,向桓國稱臣納貢,桓軍也傷亡慘重,桓皇順勢宣布息戰,兩國此後再無交戰。
  多年未有戰事,桓國與月戎民間商貿來往不斷,疏勒府位於兩國邊境,自然成為兩國商人集中進行貨物交易的場所。
  桓人習俗,男子過了二十五歲方才蓄須,宇文景倫此番稍作裝扮,貼上胡須,戴上氈帽,與易寒、明飛和十餘名飛狼衛裝扮成桓國販賣銅器的商人,於黃昏時分趕到了疏勒府。
  此時疏勒府百姓傾城出動,眾人隨著人流而行,到了疏勒府西門外的草甸子。高聳入雲的雲檀樹下,篝火映紅了半邊夜空。
  月戎是擅長唱歌的民族,且民風開朗外向、自由奔放。此時月牙琴歡快而奏,青年男女們皆著盛裝,於雲檀樹下對麵而歌。年輕姑娘們以歌聲提問,小夥子昂亮而答。姑娘多問一些關於愛情與富貴、家族與敬老愛幼之類的問題,若是小夥子以歌對答又快又好,姑娘心中滿意,便會向他拋出雲檀樹種。二人悄悄離開人群,增進了解,訂下親事,來年開春種下雲檀樹種,便可舉行婚禮,正式成親。
  由於疏勒府靠近桓國,且多有華桓兩國商人來往,故居民多會說中原話,但男女對歌,用的卻是月戎話。宇文景倫學過一段時間的月戎語,聽得倒也不費力,他負手立於攤檔旁,看著熱烈奔放、盛裝而歌的月戎族青年男女,頗覺有趣。
  明飛則用心觀察四周情況,不時與來看銅器的人交談,借機刺探,過得一陣,在宇文景倫耳邊輕聲稟道:“疏勒府城中倒是來了一批騎兵,但不能確定沙羅王是否到了此處。”
  宇文景倫望著雲檀樹下載歌載舞的人群,裝作欣賞的樣子,微笑著點了點頭,低聲道:“想法子問一下城中的糧食情況,沙羅王若到,糧草必是消耗極大的。”
  明飛微笑著轉過頭去,繼續與來購買銅器的人歡笑交談。易寒手攏袖中,微眯著眼,貌似閑適,全身神經卻緊繃著,隨時準備護著宇文景倫脫離險境。
  此時弦月掛在雲檀樹梢,覆著積雪的草甸子上,篝火漸多,歌舞喧鬧,人群擁擠。華桓兩國來的商人趁機擺好攤檔,推銷貨物,氣氛十分熱烈。
  宇文景倫自入侵華朝至戰敗後退回黑水河以北,再向西兵發月戎,一直是軍馬匆戎、忙於戰事。這一刻,站在這片將要征服的土地上,望著眼前百姓安居樂業、歡聲笑語的景象,緊繃了幾個月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他負在身後的雙手,也隨著歡快極有韻律的月牙琴聲,十指微微敲擊。
  笑鬧聲由遠而近,一群年輕人擁著一名紫衣少女自雲檀樹方向過來。紫衣少女雪膚明眸,著傳統的月戎服飾,在小夥子的簇擁下歡快走著,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在經過宇文景倫一行所擺下的攤檔前,紫衣少女忽然停下了腳步,圍擁著她的人便都站在了攤檔前。
  紫衣少女眼波流轉,忽然執起攤檔上的一個青銅貯幣盆。她和著音樂的節奏,在銅盆底部歡快敲著,唱道:
  “雪神她有智慧的雙眼
  她給我們帶來光明和希望
  雪神讓我來問問
  聰明的小夥子們
  你們將用什麽
  來將它盛滿?”
  她歌聲婉轉明媚,唱完猶在銅盆底部有節奏地敲著,眾人知她在考選伴侶,便皆望向那五六個年輕小夥。
  年輕小夥們互相對望,一人便搶著唱道:
  “雪神她有廣闊的胸襟
  她給我們帶來無盡的財富
  美麗的姑娘啊
  我將用世上最珍貴的珠寶
  來將它盛滿
  放在你的帳篷前。”
  紫衣少女抿嘴搖頭,眾小夥便都陷入沉思之中。
  宇文景倫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雙手也慢慢環抱在胸前。
  此時圍在攤檔前的人越來越多,眾人七嘴八舌替小夥子們出著主意,有的小夥子答是牛羊土地,有的小夥子答是美麗的鮮花,有的小夥子則答是一輩子不變的愛情,但紫衣少女皆含笑搖頭。
  樂曲漸盛,篝火愈豔,易寒望著眼前的景象,二十多年前雙水橋的燈會依稀閃現。他再看看身邊的明飛,明飛似是也想起了什麽,神情十分溫柔。易寒心中一暖,女兒終可托付良人,自己終能為雙水橋頭那溫婉若水的女子做些什麽,終對得起最初的那份心動,這一生再無遺憾。
  眼見隻剩下最後一名俊秀的小夥子未曾對答,紫衣少女麵上隱有失望之色。
  宇文景倫心中想到了一個答案,但他自不能以歌對答,見那名小夥子還在沉思之中,他暗中彈出一粒石子,小夥子抬頭向這邊看來。宇文景倫趁別人不注意,輕輕地晃了晃雙手。
  小夥子雙眸一亮,笑了笑,將雙手舉於麵前,和著音樂的節奏用力拍了幾下。
  待眾人目光都望向他,他清亮熱烈的歌聲響起:
  “雪神她有慈悲的心懷
  她護佑我們幸福平安
  她教導我們要勤勞和善良
  美麗的姑娘啊
  我將用我的雙手和勞動
  用汗水將它盛滿
  為你帶來一生的幸福!”
  紫衣少女笑容漸轉燦爛,她從腰間的囊中取出雲檀樹種,擲向俊秀小夥。圍觀之人紛紛鼓掌喝彩。
  喧鬧中,俊秀小夥向宇文景倫輕輕點頭致謝,牽上紫衣少女的手,在眾人的祝福聲中向篝火走去。
  宇文景倫早聽說過月戎民風開放,青年男女並不受禮法拘束,情愛一事熱烈奔放,但也未料到他們一曲定終身,便在眾人麵前坦然攜手。他看著那一對走向篝火的戀人,嘴角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這時,旁邊有人笑道:“還是咱們默都護的兒子有出息,能答得這麽好!”
  宇文景倫心中一凜,這才知這俊秀小夥乃疏勒府都護默尚的兒子。他正思忖要如何利用這位默公子來刺探軍情時,人群中忽然爆發出如雷的歡呼聲。
  雲檀樹前的空地上,數十人抱著柴枝搭起高架,再淋上烈酒,一名老者唱出《雪神祭歌》,將火把擲向高架。
  火焰噴上半空,人們紛紛向這巨大的篝火圍攏。宇文景倫一行也被人群擁著推到了篝火前。
  月牙琴弦“嚓嚓”而撥,腰鼓“咚咚”而響。月光下,數人領舞,上萬人圍著篝火,踏歌而舞。不多時,眾人同時發出“阿嘖嘖、阿嘖嘖”的聲音,拉步扶肩,排成圓圈,圍著火堆,穿梭往來,火焰一樣激情的舞姿讓所有人融入到這歡樂之中。
  宇文景倫不便引人注目地擠出人群,加上歌曲歡快、旋律動人、氣氛熱烈,他也不自禁地隨著人群雙足踏動。易寒及飛狼衛忙都裝作踏舞的樣子,不著痕跡地簇擁在他身邊。
  人群舞動間,默公子與紫衣少女舞至宇文景倫麵前。默公子向宇文景倫微微一笑,貼在紫衣少女耳邊說了句話。紫衣少女明眸微閃,目光在宇文景倫身上停留了一會,又與默公子笑著舞了開去。
  當氣氛熱烈至頂點,雲檀樹方向的人群忽然潮水般向兩邊分開來,音樂也有短暫的停頓。
  宇文景倫踏舞間正側頭與易寒說話,感覺到有些異樣,便轉過頭來。
  很多年以後,上京巍巍皇宮中的桓威帝,仍清楚地記得他回過頭去的這一瞬。
  開始,他以為那是一團跳躍著的火焰,待歡快熱烈的月牙琴再度響起,他這才看清那是一位紅衣少女,從雲檀樹下踏雪隨風,向篝火邊舞來。
  這是一個有著濃密烏發的少女,她穿著月戎傳統的紅色圓襟豎領窄袖短上衣,纖腰用豹皮製成的圍腰束住,層層疊疊的紅色百褶長裙隨著麂皮靴一揚一落。
  她的烏發並無珠飾,隨著舞姿在風中飛揚。火光照映下,她的身形象雪花般輕盈,似火焰般熱烈。
  她的五官濃麗得如同春天的雲檀花,令篝火都失了光芒,讓在場所有盛裝的少女都失了顏色。
  她的舞姿矯健輕盈,眼波顧盼流動,如同一頭小鹿煥發著最原始的生命氣息。伴隨著她恣意而熱烈的舞步,還傳來了清脆悅耳的丁丁聲,原來她右足上還係著一串銀鈴,正隨著她的舞步而發出陣陣輕快的敲擊聲。
  她似有著魔力,舞到哪裏,哪裏便爆發出如雷的歡呼,人們不由自主地隨著她舞動,年輕人的目光更是追逐著這紅色的火焰,片刻不願移開。
  這如同火一樣的精靈,明媚綺麗、自由不羈。她朝著星月、朝著阿息山的雪神,跳躍著、舞動著,充滿柔情也充滿力量,驅散了初冬的寒意。
  舞動間,紅衣少女已站在了篝火前。她高高舉起雙手,音樂聲戛然而止。
  這時,先前那紫衣少女牽著默公子的手奔向紅衣少女。二人嘀咕了幾句,紫衣少女笑著從一邊的族人手中接過月牙琴,又將一個腰鼓遞給了默公子。
  紅衣少女燦然而笑,所有人呼吸有一瞬的停頓,她已“啪啪啪”三下,拍響雙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待她拍擊聲一停,默公子大力快速敲響腰鼓。
  “嚓嚓嚓!”緊接著腰鼓聲,紫衣少女撥響月牙琴弦。
  伴隨著琴鼓聲,紅衣少女雙臂張開,足尖點地,紅裙快速旋轉,待琴聲停住,她也急速止住了旋轉的身形。她明亮的目光望向人群,忽然啟喉,曼妙而歌:
  “阿息山有多高?
  雪神她住在哪裏?
  雪蓮花盛開在何處?
  聰明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待她歌聲稍停,默公子又快速敲響腰鼓。
  “嚓嚓嚓!”紫衣少女笑著再度撥響琴弦。
  紅衣少女圍著篝火旋舞一圈,當她經過宇文景倫的麵前時,他的目光似也被這團烈焰灼了一下,微微眯起。
  紅衣少女舞回原處,再度放歌:
  “花子海有多深?
  海神他住在哪裏?
  金鱗龍遊翔在何處?
  智慧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歌聲漸散,篝火前,紅衣少女雙頰彤紅,她額頭沁出微微細汗,胸脯在火光下一起一伏。上萬人目光都凝在她的身上,茫茫蒼原,僅聽見火焰跳躍時發出的“劈啪”聲。
  紅衣少女眼神掃過人群,帶著幾分期盼,幾分熱切。
  人人都知她在以歌擇婿,可是她這幾個問題問得太過虛無,在場的所有小夥子們都陷入深思之中。許久過去,無一人能出來應答,紅衣少女麵上漸湧失望之色。
  紫衣少女走到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同時望了宇文景倫這邊一眼。
  宇文景倫心呼不妙,正待悄然後退,紅衣少女已經快步向他走過來。宇文景倫見所有人望向自己,索性手負身後,從容望著紅衣少女。
  紅衣少女走至宇文景倫麵前,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宇文景倫身形高大、氣宇軒昂,雖作商人打扮,仍掩不住一股尊貴氣派,紅衣少女似是滿意地一笑,再度歌唱,將先前的問題再唱了出來。
  宇文景倫嘴角含笑,待紅衣少女唱罷,他裝作思索的樣子,再過一陣,麵上露出失望之色,輕輕搖了搖頭。
  紅衣少女大失所望,再看了宇文景倫一眼,轉身走回篝火旁。
  紫衣少女迎上來,二人再嘀咕了數句,紅衣少女轉過身,她剛舉起雙手,人群一陣騷亂,後方傳來馬蹄聲和隱約的喝斥聲。
  紅衣少女與紫衣少女麵色大變,紫衣少女貼到默公子耳邊說了句話,與紅衣少女轉身向雲檀樹方向奔去,人群紛紛避讓,二人如蝴蝶翩飛,不多時消失在雲檀樹後。
  望著二人遠去,篝火邊的人悵然若失,而馬蹄聲也越來越盛。大隊的戰馬急速衝來,將人群衝得四散避離。
  易寒及飛狼衛頓時緊張起來,眾人悄然移動,將宇文景倫護在了中間。
  守著攤檔的明飛也悄悄過來,在宇文景倫身旁用極輕的聲音道:“是沙羅王的騎兵。”
  這些騎兵策馬直衝至篝火邊,為首之人居高臨下望著默公子,大聲道:“可曾見過一個紅衣少女?!”
  默公子眉頭微皺,阿爸雖是疏勒府的都護,但畢竟隻是文官,這些殺人如麻的沙羅王的騎兵,實是得罪不起。
  他與那紫衣少女阿麗莎以歌定情,一見傾心。雖不知她與紅衣少女的來曆,但這些騎兵來勢洶洶,肯定會對二人不利。他怎肯透出二人去向,便搖了搖頭:“沒見過。”
  為首軍官似是有些不信,罵道:“你瞎了眼不成?!我先前明明見著她往這邊來了。”
  默公子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話語也有些顫抖:“真、真沒見過,不信你問問他們。”
  為首軍官抽了下馬鞭,勒轉馬頭,大聲道:“有誰見過一個十分美麗的紅衣少女?說出來,重重有賞!”
  沙羅王稱雄草原,性情凶狠,其手下騎兵如狼似虎,月戎普通民眾避之不及。那紅衣少女如精靈、似仙女,熱情奔放,令人心醉神往。眾人怎舍得讓這些狼虎之兵知道她的去向,站於前排的上千人同時搖頭。
  為首軍官狠狠地罵了數聲,馬蹄聲再次響起,駿馬奔騰如風,一群著黑色羽裘的騎兵瞬間便勒馬於篝火前。當先一人麵目隱於黑色蒙麵布巾後,冷冷道:“找著沒有?”
  那軍官低聲稟道:“沒有,屬下明明看到她往這邊來的。”
  蒙麵人怒哼一聲,勒轉馬頭,帶著手下疾馳而去。騎兵們也紛紛跟上。
  宇文景倫眼神閃爍,向易寒壓低聲音道:“你和明飛,去跟上他們!”

  番外、雪舞蒼原(三)

  篝火大會經此一擾,有短暫的停歇。但不久,默公子大力拍響手掌,樂曲再起,篝火複旺,草甸子又陷入狂歡之中。
  易寒和明飛早已領命暗中跟隨那些騎兵而去,宇文景倫則與飛狼衛們收拾好攤檔。他再在篝火大會細心觀察了一番,待人們盡歡後慢慢散去,一行人夾在擁擠的人群中回了城。
  疏勒府西門,把守著大量士兵,從衣著裝扮來看,正是沙羅王的騎兵。宇文景倫一行經過盤查入了城,他在城中問了幾家店鋪,了解了一下酥油、鹽巴的價格和貨量,便帶著飛狼衛住進了事先選好的客棧。
  客棧前後幾進,均是土屋。甫入客棧,宇文景倫便命飛狼衛將坐騎全牽去後院,待客棧夥計取來草料喂馬之時,借口草料太差,與夥計吵了起來。
  掌櫃聞訊趕來,忙道現在城中上好的草料都被默都護下令征去,眼下又是下雪天,隻有這等草料供應,不停告罪,宇文景倫這才作罷。
  經過這番察探,宇文景倫心中有了計較,不多時,易寒與明飛也悄悄回了客棧。
  易寒進屋,拍去身上的雪花,輕聲笑道:“看樣子,今年的雪會很大,對我們既不利又有利。”
  明飛取過紙筆,到宇文景倫身邊坐下,邊畫邊道:“阿克沁大營,在西北門外草甸子的背風處。一直駐紮著少量騎兵,由都衛桑碩統管。他們去的正是此處,堂主和我趁黑進去查探一番,可以確定,沙羅王就在阿克沁大營!”
  “可以肯定?!”
  明飛直視宇文景倫,緩緩點頭:“我看見了他的赤雪駒!”
  “‘赤雪逐風,沙羅威臨’,見赤雪如見沙羅王,加上城中酥油、鹽巴短缺,糧草急征,定是沙羅王到了此處無疑。”宇文景倫微笑道,又問:“能不能推斷他大概帶了多少主力在此?”
  明飛久諳刺探之術,又知宇文景倫心思極密,便在紙上將察探來的糧草數、戰馬數、巡騎數一一推演,末了道:“沙羅王精銳騎兵兩萬,此番應該到了六成。”
  宇文景倫極為滿意,再想起篝火大會之事,問道:“可曾探知,沙羅王的手下為何要追捕那名少女?”
  明飛將寫了字的紙遞到燭火上燒掉,輕聲道:“末將輕功一般,是堂主摸到內營探聽到的。說是沙羅王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將那名少女抓回來。抓捕不力,沙羅王還處決了幾個人。現在阿克沁大營的騎兵,分批出來抓捕她。”
  宇文景倫思忖片刻,道:“傳令出去,命其餘幾批飛狼衛,在城中散布消息,讓沙羅王的人以為那少女還在城中。”
  “是。”易寒過來道:“以沙羅王的嚴命來看,隻要他得知那少女還在城中,定會在此按兵不動,有利咱們行動。”
  明飛自去傳命,宇文景倫卻又帶著易寒出了客棧。
  此時雪雖下得大了,但從篝火大會返來的人們似乎並未盡興,特別是從草原四麵八方趕來的粗豪大漢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找上一間酒寮,喝上幾口燒刀子酒,酒到濃時,再吼上幾嗓子。間或有各國商人推銷貨物,也偶有人口角生事、打架鬥毆,疏勒府城中熱鬧非凡。
  宇文景倫一路走來,看著城中景象,再想起先前篝火大會,若有所思,不發一言。易寒素來性子淡,也不出聲,隻是默默隨他走著。
  數人迎麵而來,當先一人眼睛一亮,攔在了宇文景倫的麵前,拱手見禮,用中原話笑道:“正說要找兄台一敘,可巧。在下疏勒府默懷義,多謝兄台一石之恩。”
  宇文景倫見正是篝火大會上那位默公子,心中一動,忙也拱手還禮道:“在下元靜,桓上京人氏,默公子不必客氣。”
  默懷義笑容極為溫秀,道:“我先前見元兄衣著,便知元兄定是上京世家貴族,果然是元氏高門。”
  “元氏雖貴,在下卻非嫡係。”宇文景倫微笑道:“在下隻是一名商人,在兩國間販點銅器,混口飯吃,默兄高看了。”
  默懷義爽朗笑道:“元兄若真是世家貴族,懷義倒還不敢高攀。懷義素來敬重守信重諾的商人,正是有了商人走南闖北營謀商利,才有了天下貨物之流通、百姓生活之便利。不知元兄可否賞麵,與懷義喝上幾杯?”
  默懷義相貌俊秀,此番談吐極為不俗,頗有幾分滕瑞之風。宇文景倫又想借他打探散布些消息,見他相邀,正中下懷,客套幾句後,幾人尋到一間幹淨些的酒肆,要了上好的燒刀子酒和烤羊肉,喝將起來。
  一番交談下來,宇文景倫對這默公子刮目相看,隻覺他與一般月戎蠻人不同,若非知道他是默都護的兒子,便以為他是華朝或是桓國的士子文人。
  他知默尚主管疏勒府的經商民刑,而月戎乃遊牧民族出身,文官是地位較低的。默懷義言談間對此也頗有不滿,對華桓兩國尤其是華朝頗有向慕之心。
  宇文景倫杯到酒幹,狀極豪爽,言語間卻不動聲色地談到:此番由上京遠來月戎之時,見到本國宣王的軍隊敗北返京,隻怕上京政局將有大變雲雲。他知默懷義乃默尚的獨子,回去後定會將這些事情無意中透出去,而默尚要統一調度糧草給沙羅王,隻要這風聲傳到沙羅王耳中,己方突襲更多了幾分勝算。
  待到幾壺酒幹,默懷義俊麵酡紅,有了幾分醉意。此時北風忽盛,將酒肆的青色軟簾吹開一條縫隙,默懷義麵色微變,急速起身衝了出去。
  過了良久,他才又掀簾進來,麵色怏怏。他坐回桌前,仰頭喝幹一大杯酒,宇文景倫語帶關切,問道:“懷義,可是出什麽事了?”
  默懷義悵然若失,輕聲道:“我以為是阿麗莎,可惜不是。”
  “就是先前與你對歌的那位?”
  “是。可她不知到哪裏去了,她說下個月再來找我,希望我能早日見到她。”
  宇文景倫見他似有幾分傷心,勸道:“懷義不必糾結,世間好女子多的是,你們也隻是一歌之緣,萬一她不來找你------”
  “元兄此言差矣!”默懷義有些激動,大聲道:“我們月戎人最重承諾,特別是與心愛女子在雪神麵前許下的諾言。我與阿麗莎一歌定情,今生今世便不能違背諾言。她一定會來找我的!”
  宇文景倫出身皇族,桓人雖彪悍粗豪,卻也不會如月戎人這般當眾直述情愛之事。他喜這默懷義率性直爽,忙起身道歉,默懷義也不在意,二人繼續喝酒,話語投機,盡興後方才作辭。
  宇文景倫與易寒回到客棧,明飛又查探了一番回來。宇文景倫見諸事辦妥,第二日一早便下令起囊解馬,一行人直奔東門。
  雖尚是清早,又逢大雪,出城的人卻已排起了長龍。城門盤查極嚴,宇文景倫知這些士兵正在搜捕那紅衣少女,便靜靜地列於出城之人隊列之中,在大雪之中緩緩前進。
  眼見就要搜到他們這個車隊,忽然鸞鈴聲大動,一匹高頭大馬自街道盡頭直衝向城門。馬上之人紅衣如火,絲巾蒙麵,馬鞭揮得震響,片刻間便衝到了城門前。
  城門前大亂,許多士兵舉起兵刃,便有軍官大聲喝斥:“上頭有令,不能傷她一根頭發,違令者斬!”
  士兵們忙又都收起兵刃,可還沒等他們封鎖道路,紅衣少女已經如一團烈焰,卷出城門。
  官兵們急急上馬,馬蹄如雷,追了上去,城門前混亂不堪。宇文景倫等人趁機迅速通過關卡,出了疏勒府,待再走得幾裏路,便揮鞭急行,打馬向東。
  剛奔出數裏路,雪越下越大,不到片刻,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加上北風勁朔,刮得人睜不開眼來,眾人縱是久處北方苦寒之地,也行進得極為困難。
  風越刮越大,宇文景倫向滕瑞學過望天之術,細心一看,知隻怕是遇上了今冬第一場暴風雪,忙運起內力,大聲下令,急速向右前方遠處一個小山丘行進,先避過這陣強風,再作打算。
  可還沒等眾人趕到那小山丘的背麵,如鬼嚎一般的尖嘯聲震得馬兒站立不穩。宇文景倫回頭一看,隻見遠處一條高達雲霄的雪柱在蒼茫大地上呼嘯著移動,宇文景倫心中一沉,大呼道:“是雪暴!下馬,快挖地洞!”
  寒風吞沒了他的呼聲,大塊的雪片被風卷著砸過來,馬兒嘶鳴著跪倒在地上。宇文景倫急速下馬,勉力睜開雙眼,隻能依稀見到易寒的身影。
  他知已來不及奔到那小山丘後,急速擎出馬側寶刀,大喝一聲,寶刀急出,將地麵一塊巨石撬起,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土坑。
  此時一匹馱著銅器的駿馬已被狂風吹得站立不穩,嘶鳴著倒過來。馬背上的竹簍滾落於地。宇文景倫正運刀如風,大力鏟土,隻覺右腿被什麽撞了一下,低頭一看,一個紫衣少女抱住他的腿,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宇文景倫無心去想這少女從何而來,右腿運力將她踢開,易寒也找準他的身影撲近。二人均為當世高手,眼下危殆時刻,運起全部內力,終於在風已刮得二人站立不穩之時,將土坑再挖深了幾分。
  眼見那巨大的雪柱越移越近,易寒將宇文景倫用力一推,宇文景倫不曾提防,撲倒在土坑之中。
  易寒再是大喝,劍鋒“唰”地連續割破兩匹駿馬的腹部,駿馬哀鳴抽搐著死去。易寒急速解下馬上鞍繩,拋向宇文景倫,大喝道:“接住!”
  宇文景倫接住繩頭,正待招呼易寒下坑,腰間忽被一人用力抱住。縱是風雪劇烈,他也仍聞到一股柔軟的清香,定睛細看,忍不住“啊”了一聲。
  此時抱住他的,身著紫衫,但眉目濃麗,正是昨夜篝火大會上那名舞出火焰般激情的紅衣少女。
  他尚在這一瞬的驚訝之中,土坑邊的易寒雙手如風,將繩索數股合絞,連綁兩具馬屍,又運起雙掌,將馬屍一推。坑中的宇文景倫隻覺身上一重,便被馬屍壓在了下麵。
  他來不及呼易寒下來,又知要靠馬屍的重量來對抗雪柱,便側躺在坑中,死死勒住了手中繩索。
  黑暗,暴風,劇雪。宇文景倫一生中從未遇過這等險情,生死一線之間,先前抱住他腰間的少女忽然向上攀移,用力箍住了他的脖頸,雙腿則盤上了他的腰間。
  馬兒被開膛後流出的血,汩汩滴下,淌到二人麵上、頸間。宇文景倫下意識伸舌舔了一下唇邊的馬血,隻聽死命抱住自己的少女在耳邊一笑,聲音如同昨夜篝火大會曼歌時那般動聽:“你怕死嗎?”
  宇文景倫不及回答,忽覺地麵微微震動,被繩索套住的馬屍也好象要被一股大力掀起,自己就要被這股大力牽得往空中飛去。他忙大喝一聲,真氣運到極致,硬生生拉住了就要被卷起的馬屍。
  少女也驚呼一聲,雙臂再收緊些,將宇文景倫的頭和頸抱在懷中。他的頭埋在她的胸前,悶得透不過氣來,卻又隱隱感覺到一種別樣的柔軟。
  地麵震動愈來愈烈,宇文景倫雙臂漸轉麻木,隻是憑著本能勒住繩索。
  風象刀一樣自縫隙處刮進來,割得他全身疼痛難當,少女也在低聲呻吟,她好象承受不住這痛苦,抱著他的雙臂漸漸有些失力。
  狂風像厲鬼一樣呼嘯、尖叫,耳邊卻又聽見那少女嬌弱的呻吟。宇文景倫迷糊中下意識運力於右手,仍緊勒住繩索,左臂則伸了出去,用力抱住了身前那柔軟的腰。
  少女也清醒了些,重新將宇文景倫抱緊,忽然大聲在他耳邊呼道:“多謝了!外鄉人!”
  風愈烈,似有雪濤轟卷而來,自每個縫隙處湧入,眼見就要將土坑填滿。宇文景倫大聲道:“抱緊了!”
  他手中運力,與少女二人同時將頭埋入一匹馬的馬腹之中。馬兒剛死,馬血尚熱,身軀的冰寒與口鼻處的溫熱,讓二人如在冰與火之間煎熬。但二人都不敢張嘴呼吸,皆知眼下這馬腹內的少量空氣是得以存活的關鍵。隻有熬到雪暴卷過,才能重見天日。
  迷迷糊糊,冰火交煎,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終於憋不住氣,呻吟一聲,大口呼吸。宇文景倫悚然一驚,同時感到地麵不再震得厲害,一咬牙,最後的真氣自丹田湧至四肢百脈,他鬆開手中繩索,身形飛起,頂飛緊壓在身上的馬屍,破雪而出。
  白光刺痛了他的雙眸,寒風吹得早已脫力的他站立不穩。雙臂似就要斷掉,麻木得不象長在他的身軀之上。他踉蹌兩步,一頭栽倒在雪暴過後的茫茫雪野之中。

  番外、雪舞蒼原(四)

  “你醒了?”
  宇文景倫眯了一下眼睛,片刻後,景物逐漸清晰,他笑了笑:“你還活著?”
  紫衣少女聞言大笑:“放心吧,我不是僵死鬼,不會拉人墊背的。”她的中原話講得極標準。
  宇文景倫掙紮著坐起,但四肢仍有些麻木。紫衣少女用枯枝挑了挑火堆,烈焰騰起,照得她的臉紅豔明媚。她斜睨了宇文景倫一眼:“你沒凍死,算是萬幸,可把我累壞了。”
  宇文景倫思緒漸漸清晰,忽然醒覺此時竟是夜間,想起先前遭遇雪暴時尚是清晨,難道自己竟昏迷了一日?
  他遇事沉穩,縱是擔憂易寒等人,急於回到霍州軍營,卻也知焦急無益。遂又垂目若簾,神形安靜,不多時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四肢愈暖。
  待氣歸九天,他輕籲一聲,緩緩坐了起來。睜開眼,一雙明眸近在咫尺。
  “你是什麽人?”明眸中充滿好奇。
  宇文景倫微驚,轉瞬微笑道:“在下元靜,自桓國而來,經營些銅器生意,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敢問姑娘芳名。”
  紫衣少女冷笑一聲:“我們月戎人的名字,從不告訴說謊的人!”說著執起一根燃燒著的枯枝,帶起火星,擊向宇文景倫前胸。
  宇文景倫身形後仰,又向旁側翻,少女撲了上來。過得兩招,宇文景倫便知她武功不高,但提格擊刺間自有一股雄渾的氣勢,使的似是槍招,且是善於馬上作戰的槍術。
  少女手中枯枝直取他前胸,他從容側身,微笑道:“在下元靜,此乃本名。”
  她再橫擊,他空翻落地後仍是微笑:“在下確是商人,不過做的是替人保鏢的生意。”
  少女一笑,火枝在空中旋出一道火影,直擊宇文景倫左肩。
  宇文景倫身形凝然不動,右手一探,擒住她的手腕。少女落地,微微前衝,宇文景倫探手將她扶住,和聲道:“隻因此次走鏢,所保貨物貴重,有所隱瞞,姑娘莫怪。”
  少女鬆開火枝,拍了拍手,笑道:“綺絲麗,我叫綺絲麗。”
  “綺絲麗?”宇文景倫輕聲重複。
  “是,在你們的話中就是‘盛開的雲檀花’的意思。我小的時候,人人都說我象雲檀花一樣美麗,所以就叫這個名字。”綺絲麗展顏一笑,又貼近宇文景倫看了他幾眼,搖頭道:“你雖長得俊,但應該叫元威,而不應該叫元靜。”
  宇文景倫用手一摸,才知先前貼上的胡須早已不見,不由苦笑。綺絲麗卻已“唉呀”一聲,跑回火堆邊,宇文景倫也聞到了一股焦味。
  宇文景倫看著綺絲麗解下火堆上架著的馬肉,神情有些不忍:“可惜了我這匹上好的白雪駒。”
  綺絲麗笑聲隱含譏諷:“好象是你先殺的它,借它躲過雪暴,我不過讓它再救你一次,又何必假惺惺地說可惜?!”
  宇文景倫頓知這綺絲麗性情坦蕩,容不得一絲虛偽,大笑點頭:“是是是!倒是我矯情了!”
  雪仍在下著,宇文景倫一塊烤焦的馬肉下肚,再恢複了幾分內力。
  綺絲麗吃得也極快,大塊馬肉不多時不見,吃完她似是嫌有些油膩,抓起一把雪,手搓了兩下,卻又麵露痛楚,將雪團甩落。
  宇文景倫瞥見,麵色微變,坐了過來。綺絲麗忙將雙手背於身後,宇文景倫未加思索,雙臂展開,自她腰間環過,抓住了她的雙腕。
  此時他的雙臂環住了她的腰,她的頭正好抵在他的胸前,柔軟而清香的感覺令他一怔,慢慢將她的雙手拉到麵前。
  他低頭看著那被繩索勒得滿是血痕的手,又看了看火堆邊用繩索穿過的大塊馬皮,再環顧四周,輕聲道:“走了多遠?”
  綺絲麗抽出雙手,微微一笑:“你太重,我拉得吃力,走不快,估計離先前那裏大概十餘裏路吧。”
  宇文景倫想起她在暴風雪中並沒有獨自逃離,而是將昏迷的自己拉到十餘裏外有灌木枯枝的地方,生起火堆,自己才撿回了這條性命,心內感激,正待說話,綺絲麗似是知他所想,笑著捏拳捶了一下他的左肩:“你救了我一命,我救回你,互不相欠!”
  宇文景倫坐回原處,笑道:“正是,咱們互不相欠了!”
  火焰有些黯淡,綺絲麗再丟數根枯枝,宇文景倫望著火堆,陷入沉思之中。
  綺絲麗道:“我是向南邊走的,雪暴由西向東,你的同伴多半難逃一劫。現在大雪還在下,你既然沒事了,天一亮,咱們還得往南走,等大雪停了,你才能往東邊去。”
  宇文景倫心憂易寒等人,卻也隻能點點頭。
  綺絲麗撫了撫肩頭,又打了個嗬欠,宇文景倫忙道:“你睡吧,我來守著。”
  “好。你看著點,雪夜會有野狼的。”綺絲麗到馬皮上躺下,宇文景倫解下身上貂領冬袍,蓋在她的身上。
  綺絲麗並不睜眼,伸出左手,於空中打了個響指,又做了個手勢,正是草原上馬賊慣用的手語:“小子,多謝了!”
  宇文景倫笑著搖搖頭,將火堆再挑旺些,不多時,便聽到綺絲麗均勻的呼吸聲。
  火焰跳躍,明明暗暗。再過片刻,宇文景倫側頭看了看,綺絲麗已經熟睡,火光映得她雙頰通紅。他注目良久,伸出手去,將貂領冬袍輕輕向上拉了拉。
  雪還在無邊無際地下著,宇文景倫恐綺絲麗凍醒,不停加著枯枝,待晨光微現,綺絲麗忽然躍了起來。
  她眯眼看了看天色,道:“隻怕還有大風雪要來,這裏不能再呆,咱們得趕緊往南走。”
  宇文景倫望了望東邊,心頭微歎,忽覺肩頭一暖,正是綺絲麗將貂領外袍披回他的肩頭。
  二人雖是初識,卻共經生死劫難,又互相守護,都覺如同相識多年,不由同時而笑。
  晨光中,綺絲麗笑容明媚,縱是漫天風雪也遮不住她的麗色,宇文景倫不由呼吸微窒。
  積雪厚重,寒風勁朔。二人一路向南,行進極慢,綺絲麗內力不足,走得個多時辰,停了下來,手撐腰間,大口喘氣。
  宇文景倫知得在天黑前找到能避風雪並有幹柴的地方,不然二人便會斃命於雪野之中。見綺絲麗麵色發白,站立不穩,他步子一橫,在她身前蹲下。
  “抱穩了。”綺絲麗尚未反應過來,宇文景倫已將她負起。
  綺絲麗喘氣道:“這樣下去,你也會走不動的。”
  宇文景倫並不說話,踏雪而行。走得十餘裏,他步伐漸緩,綺絲麗微微掙紮了一下,想要落地,宇文景倫雙腕用力,她動彈不得。
  綺絲麗凝目望著他的側麵,忽然抱緊幾分,貼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小時候,父――阿爸喜歡背著我這樣走來走去,然後叫我唱歌給他聽。”
  宇文景倫喘氣笑道:“那你唱來聽聽,不過我可沒你阿爸年紀大。”
  綺絲麗微啐一聲,麵頰飛紅,又過了片刻,起喉而歌,歌聲如同四月的春光,驅散了漫天風雪。
  這般在歌聲中走走停停,黃昏時還未找到能避風且有幹柴的地方,而雪仍不停息,二人都有些不安。
  綺絲麗看了看四周,道:“我記得以前這裏有個草圍子的,應該住著有人,怎麽不見了?”
  “隻怕是見有大雪,搬到別處去了。”宇文景倫喘氣道,話罷,忽然麵色微變,又聽了一會,道:“你聽!”
  綺絲麗聽了聽,忙從他肩頭跳下,二人循著那微弱至極的聲音折向西麵,走出數百步,終看到一頂倒塌於積雪下的氈帳。
  二人奔過去,宇文景倫撥開積雪,拔出靴間匕首,“嘶”地劃破氈帳,嬰兒的啼哭聲愈發清晰。
  一名月戎女子被帳氈的木柱壓住,身體僵硬,但她身形卻似是極力弓起,顯是要護住什麽。宇文景倫蹲下用力將這女子屍身翻開,一名用毛氈包裹的嬰兒正發出微弱的低啼,如同即將死去的幼獸。想是大雪壓倒氈帳,做母親的隻來得及護住孩子,自己卻命斃黃泉。
  綺絲麗“唉呀”一聲,急速將嬰兒抱起,宇文景倫掏出火摺子,尚未生火,綺絲麗見嬰兒凍得奄奄一息,情急下解開自己的衣衫,將嬰兒緊貼在胸前。
  待火生旺,綺絲麗坐於火堆邊,卻仍將嬰兒緊捂於胸口,又急道:“快,找找看有沒有羊乳。”
  宇文景倫在被積雪壓倒的氈帳中找出一罐結了冰的羊乳,架在火堆上,回頭道:“得等等才―――”
  綺絲麗懷中,那嬰兒無力地張著小嘴,尋找著、吸吮著,許是找不到母親的味道,啼得更急。
  綺絲麗抬頭急道:“快點―――”見宇文景倫的目光停在自己胸前,她話語一頓,雙頰通紅,宇文景倫“啊”地一聲,慌忙轉過身去。
  他雖未娶正妃,府中卻早有姬妾數名,隻是他一心撲在軍國大事之上,於男女之事上極淡,卻非不通情事之人。但此刻,他忽有些緊張,又似神遊天外,眼前閃現的總是綺絲麗胸前那一抹豔麗。
  待瓦罐中的羊乳騰騰而沸,他才悚然驚醒。綺絲麗也抬起頭,但麵頰仍是彤紅,語帶嬌嗔:“這麽燙,他怎麽喝?!”
  宇文景倫慌忙提下瓦罐,深埋於積雪中,再從氈帳中尋來碗匙,倒了羊乳,不停吹氣,又用嘴唇抿了抿,覺不再滾燙,將湯匙遞至綺絲麗胸前。
  那嬰兒早已哭得沒了聲息,羊乳滴入他口中,他也隻是微嚅雙唇,許久才喝完一湯匙。
  待幾湯匙羊乳喂罷,嬰兒氣息漸穩,綺絲麗鬆了口氣,抬頭笑道:“雪神保佑!”卻見宇文景倫滿頭大汗,七尺男兒握著小湯匙,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甚是滑稽,不由哈哈大笑。
  她笑時身形抖動,湯匙中的羊乳便滴在嬰兒麵上,嬰兒不適大哭,宇文景倫忙用左手去拭,恰好綺絲麗一動,他的手便觸到了她的胸脯。
  宇文景倫急速收回左手,“蹬蹬”退後幾步。綺絲麗先是“啊”了一聲,轉而見宇文景倫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由抿嘴而笑,將嬰兒往宇文景倫懷中一遞:“你抱著,我來喂。”
  宇文景倫茫茫然接過嬰兒,綺絲麗迅速掩好衣襟,接過湯匙,舀了羊乳慢慢喂著,嬰兒再喝數匙,閉上雙眸。
  綺絲麗從宇文景倫懷中抱起嬰兒,輕聲哼著,嬰兒片刻後便沉沉睡去,她心中喜悅,抬頭向宇文景倫微笑。
  火堆照得她的紅唇嬌豔欲滴,美豔奪目。宇文景倫不時強迫自己轉頭,但過得一會,他又回頭,望著綺絲麗,望向她懷中的嬰兒。
  綺絲麗輕拍著嬰兒,抬頭看了看天色,道:“今晚就歇在這裏吧,此處避風,又有枯柴。”
  宇文景倫將馬肉烤好,又從氈帳中找到一囊酒,剛舉囊待飲,綺絲麗一把搶過,仰頭喝了口,又擲回給他。
  他探手接過,見綺絲麗並無避諱,也仰頭而飲。二人吃著羊肉,喝著烈酒,綺絲麗不時拍著懷中嬰兒,偶爾輕笑,如草原駝鈴。
  “綺絲麗。”酒飲數輪,他終喚出她的名字。
  “元――靜。”她與他對望,眸中似有兩團小火苗在跳躍。
  他問道:“沙羅王為何要追捕你?”
  綺絲麗微愣,低下頭,再抬頭爽朗而笑:“我偷了他的寶貝,他自然要抓我回去,好尋回寶貝。”
  “你是馬賊?”想起她之前的手勢,宇文景倫微笑道。
  綺絲麗笑得前仰後合:“是,我是碩風部的。我們碩風部的馬賊,連沙羅王也不怕。”
  宇文景倫知碩風部是月戎八部中最善騎術的一部,也多出馬賊,見綺絲麗笑得無拘,脫口而出:“不知你們碩風部的馬賊,是不是個個都有你這麽美麗?”
  綺絲麗笑聲漸止,與他靜靜對望。
  火堆傳出“劈啪”之聲,她忽然微笑:“我美嗎?”
  “美。”宇文景倫也不知素來威肅的自己此刻為何如同稚嫩的少年。
  “我什麽樣子最美?”她盯著他。
  宇文景倫嘴唇微張,尚未成言,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嗥叫。
  暗夜裏迎著風雪的嗥叫,先是悠長的一聲,而後是數十聲,再後來,茫茫雪野,唯有這淒厲的嗥叫聲在不停回響。
  幽綠的光點由遠而近,宇文景倫霍然起身,綺絲麗也眉間凝寒:“是狼群!”
  幽綠的眼眸成群逼近,宇文景倫見圍攏來的竟有三十餘隻之多,倒吸了口涼氣,匕首急揮,斬斷氈帳的木柱,架於火堆上,火勢大盛,狼群微微後退。
  這是一群灰褐色的野狼,頭狼尤其高大,它耳朵直立向前,尾部橫直,幽綠的眼眸盯著火堆邊的二人,似是隻待火堆稍暗,便要撲上,將獵物撕成粉碎。
  宇文景倫將綺絲麗拉得靠近火堆一些,又護在她的前方,可狼群逐漸散開,將二人及火堆圍住。
  宇文景倫眼神淩厲,緊盯著為首的頭狼,恨恨道:“可惜沒有弓箭!”
  頭狼也緊盯著火堆邊的二人,眼見它慢慢揚身低頭,宇文景倫也凝神靜氣,刃橫胸前,隨時準備對抗這凶狠不下雪豹的野狼王。
  火光稍有黯淡,頭狼喉間嗚嗚數聲,狼群逐漸逼近。
  綺絲麗眼角瞥見腳邊的酒囊,急忙俯身,將酒囊內的殘酒倒向火堆,烈焰騰空,狼群受驚,退了開去。
  宇文景倫趁這功夫,又往火堆中加了幹柴,狼群卻不甘心,頭狼數聲嚎叫,又慢慢圍了過來。綺絲麗懷中嬰兒被狼叫聲驚醒,連聲啼哭。
  僵持一陣,宇文景倫環顧四周,眉頭微皺,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夠柴燒,我把那為首的家夥斬了才行。你留在這處,多加小心。”
  綺絲麗點頭:“好。”
  又道:“小心點,這是阿息山的野狼,很凶狠的。”
  宇文景倫傲氣勃發,朗笑道:“我若怕了一隻野狼,日後何以麵對天下人?!”
  綺絲麗微微仰頭,火光將他的側麵映得有層金色光芒,她心中一動,他已拔身而起,如閃電般攻向頭狼。
  血光四濺,嗥聲淒厲。
  宇文景倫單手持刃,數個起落,斬殺三頭野狼,可那頭狼卻忽不見。
  十餘隻野狼將他圍住,斬鬥間他忽知中了頭狼調虎離山之計,心中一沉,也不顧有一頭野狼縱起咬向自己的左臂,短刃自擋在前麵的野狼喉間劃過,腰急擰,撲向火堆。但他剛騰起身,又有數頭野狼撲向他,血光和著嗷叫,再有野狼斃於刃下,但他真氣受阻,落於地麵。
  火堆邊,頭狼已距綺絲麗不過數尺。綺絲麗懷抱嬰兒,嬰兒哭得極大聲,綺絲麗本能下低頭拍了拍他,火焰恰於此時有些暗,頭狼瞅準時機,撲向綺絲麗。
  綺絲麗一個翻滾,急速避過這一撲,正好滾到了火堆邊,火苗卷上了她的裙擺,頭狼懼火,隻能退開來,但猶自露出森寒的狼牙,緊盯著綺絲麗。
  宇文景倫也撲了回來,見她無恙,鬆了口氣,正待再撲向頭狼。綺絲麗忽然靈機一動,將外衫連著外裙脫了下來。
  她將衣衫點燃,那衣衫極為助火,火苗轟然騰起,綺絲麗此時隻著內衫,左手抱著嬰兒,右手揮舞著著火的衣衫,向宇文景倫笑道:“咱們合作一下,如何?”
  “好!”
  雪地中,一人揮舞著著火的衣衫,如烈焰在夜色下起舞;一人刃起寒光,追逐著因懼怕火光而稍有躲避的狼群,狼血四濺。
  待衣衫將要燃盡,宇文景倫左手環上綺絲麗腰間,長喝一聲,震得狼群不敢進攻,他已閃回火堆邊。
  此時,已有十餘頭野狼斃於刃下。
  二人這番配合,極為痛快,不由喘氣相視而笑。說也奇怪,綺絲麗懷中的嬰兒此時也止了啼哭,反而睜大一雙眼睛,看著二人。
  眼見狼群仍未散去,頭狼眼中綠光越發幽森,宇文景倫脫下自己外袍,遞給綺絲麗,道:“再來!”
  待最後一匹狼嗚咽抽搐著死去,綺絲麗已近脫力,癱坐於雪地之中。
  格殺野狼不比與高手過招輕鬆,宇文景倫內力也消耗極巨,他轉過身,看著癱坐於地上的綺絲麗,喘氣笑著向她走來。
  一陣寒風吹過,綺絲麗外衫已去,瑟瑟發抖。宇文景倫俯下身,運力將她抱起,大步走回火堆邊。
  待走到火堆邊,他雙膝一軟,跪於地上。綺絲麗也再無力氣,隻能依在他的懷中。
  雪,仍在下著。宇文景倫慢慢將綺絲麗抱緊,縱是寒風呼嘯,二人仍能聽到對方劇烈的心跳聲。

  番外、雪舞蒼原(五)

  此般相依,風雪雖烈,二人卻不覺寒冷。急速跳動的心相隔如此之近,對方身上氣息中人欲醉,一時都不知身在何方。宇文景倫暫時忘卻數萬大軍、艱難重任,隻有滿懷溫香,綺絲麗也覺便是此時再有狼群,也絲毫無懼。
  輕哼聲將二人驚醒,同時低頭,隻見那嬰兒正睜大眼睛,似是好奇地盯著二人,看得一陣,許是覺得不是母親,小嘴便張開欲哭。
  綺絲麗忙輕拍哄著,宇文景倫又去熱了羊乳,待嬰兒喝飽睡去,二人同時抬頭,對望片刻,又同時壓低聲音大笑。
  直至此時,緊繃了半夜的神經終得以舒緩。二人笑罷,在一塊木板上並肩坐下,宇文景倫稍稍猶豫,拍了拍左肩,綺絲麗臉頰微紅,但仍輕輕靠上了他的左肩。
  過得一會,綺絲麗忽然好奇心起,低頭看著嬰兒,道:“你猜,這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宇文景倫看了看,微笑道:“長大了是個勇士。”
  “我覺得是個女孩,咱們碩風部的女子,並不比男兒差。”
  二人對望片刻,宇文景倫笑道:“要不,咱們打個賭?”
  “賭什麽?”
  “輸了的講笑話,直到把贏了的逗笑為止。如果沒有逗笑,就罰唱歌。”
  “好。”綺絲麗頗覺有趣,忙應了,又去解嬰兒的繈褓。可剛解開一根束帶,便停了下來。
  宇文景倫見她停下,問道:“怎麽了?”綺絲麗不答,他側頭一看,隻見她麵頰暈紅。他省悟過來,本能下想大笑,強自忍住。
  綺絲麗和碩風部的大嫂大嬸們相傳佳,也曾幫她們帶過孩子,並非沒有見過男嬰與女嬰的區別。可此時,要她當著一個年輕男子的麵去分辨男嬰女嬰,縱是性情豪爽如她,也覺有些羞窘。可聽到宇文景倫壓在喉間的笑聲,她性子受激,嗔道:“有什麽好笑的?”轉過身去,解開了繈褓。
  她低下頭,雙肩有些微僵硬,片刻後又係好繈褓,轉過來笑道:“我贏了,是個女孩!”
  宇文景倫視線不曾離開她片刻,看得清楚,哈哈一笑,右手忽然擊出,綺絲麗上身後仰,手中一空,宇文景倫已將嬰兒抱了過去。
  綺絲麗大窘,宇文景倫解開繈褓一看,大笑道:“原來碩風部的馬賊,不但長得美,還會耍賴,哈哈―――”他未笑完,懷中嬰兒忽然大哭,伴著哭聲的是一泡急尿,濺得極高,悉數射在宇文景倫胸前。
  宇文景倫笑聲頓住,高高舉起男嬰,望著胸前濕漉漉的一大片,極是狼狽。
  綺絲麗指著他,笑得前仰後合,險些岔氣,半天方才稍稍止住。見男嬰還在大哭,她忙接過,可視線掠過宇文景倫胸前,再度大笑。宇文景倫不由也是苦笑。
  綺絲麗此時雙眸彎彎,頰染瑰紅,宇文景倫看得癡了,忽覺若是能每日看到這樣的笑容,便是被多淋幾泡童子尿,那也無妨。
  綺絲麗漸漸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先前與狼格鬥,本有些脫力,笑著笑著身子一低,依在了宇文景倫胸前。
  宇文景倫忽覺心跳一陣加快,片刻後,嘴角漸湧微笑,雙臂慢慢展開,正待將她擁住,卻聽得一串急響,臭氣薰鼻。二人急速分開,隻見男嬰小臉漲得通紅,自是拉出了大便。
  這個夜晚,二人手忙腳亂,男嬰餓了、拉了都是大哭,宇文景倫一時熱羊乳,一時到氈帳中尋找幹淨的尿布烘熱,還要顧著火堆不滅,又怕綺絲麗和男嬰不抗風雪,重新架起氈帳,竟覺比指揮一場大戰還要吃力。
  二人隻能趁男嬰睡著的間隙輪流打個盹,綺絲麗有些支撐不住,又不肯獨自酣睡,宇文景倫索性拂了她的睡穴,左手抱著男嬰,右臂將她攬於肩頭。篝火跳躍,風雪呼嘯,他聽著身邊之人的呼吸聲,忽然想起幼時承歡母妃膝下的日子,隻覺心頭某處變得很軟很軟,從未有過的柔軟。
  次日清晨,宇文景倫到帳中找出幾件舊外衫,二人穿上,又在附近查看了一番,未見其他牧民,無法找到這名男嬰的親人。此處幹柴不足,且有野狼出沒,二人隻得將那女屍埋於雪地之中,抱了男嬰,繼續南行。
  風雪仍是很大,又要顧著嬰兒,這番行進更慢,到了中午,二人在大雪中迷了方向,所幸誤打誤著,找到一處被牧民遺棄了的草圍子,方才略喘了口氣。
  宇文景倫縱是內力高深,這三日下來也覺支撐不住,綺絲麗更是麵色發白,見這破草圍子避風極佳,幹柴又足,二人便索性不再南行,在草圍子住下。
  到了晚間,綺絲麗有些受了風寒的跡象,宇文景倫找來幹草鋪上,將她強按著睡下,抱著男嬰守於她身邊。
  次日清晨,綺絲麗醒轉,一縷陽光從草圍子外透進來,她眼睛微眯了一下,喜得坐起,道:“雪停了。”
  她一轉頭,隻見宇文景倫正抱著男嬰斜靠在木柱上,睡得極香。陽光熹微,她長久望著他的眉眼,目光不曾挪開半分。
  他的呼吸很均勻,縱是熟睡,仍給人一種沉穩威肅的感覺。綺絲麗慢慢伸出手去,卻不敢碰觸他的麵頰,隻在空中虛畫著他的眉眼,片刻後搖了搖頭,低聲道:“睡覺也這麽嚴肅,你還是笑的時候俊一些。”
  宇文景倫懷中的男嬰忽然睜開雙眼,輕聲哼哼,似是表示讚同。綺絲麗吐舌一笑,又將食指豎於唇前:“別吵醒他。”
  男嬰極是配合,咂了咂嘴,又合上眼睛。綺絲麗鬆了口氣,抬起頭,正對上宇文景倫略含笑意的雙眸。
  她覺自己心跳似是停了一下,偏身子僵住,不能移動。
  她與他就這麽對望著,都覺似有話要說,又似是想避開對方的目光,可直到男嬰再度啼哭,才都慌慌然收回目光。
  男嬰已近半歲的樣子,吃飽喝足了便精神十足,一時望著宇文景倫嬉笑,一時又伸手去拽綺絲麗的長發。
  陽光燦爛,寒風漸息,這一日,二人與男嬰玩耍著,誰也沒有提出一個“走”字。待到夜色降臨,綺絲麗望著熟睡的男嬰,輕聲道:“元靜。”
  宇文景倫拍了拍左肩,綺絲麗抿嘴一笑,靠上他肩頭,道:“得給他取個名字。”
  宇文景倫想了想,道:“他是我們在風雪中撿到的,你們碩風部男子多姓跋野,叫他跋野風吧。”
  “跋野風?”綺絲麗念了一遍,點頭道:“好。”
  她心中有話,便覺當說出來,縱是有些害羞,也隻遲疑少許,終抬頭看著宇文景倫,道:“他已經沒有親人,我得把他帶在身邊,你若是回了桓國,以後還會來看他嗎?”
  她的目光熱烈得如同身邊的火焰,宇文景倫熱血上湧,脫口而出:“會!”
  綺絲麗呼吸有些急促,正待說話,夜風中隱隱傳來馬兒嘶鳴聲。不一會,馬蹄震響,似是有上百騎正往此處而來,宇文景倫倏然清醒,忙踢滅火堆,將綺絲麗一拉,隱於角落。
  馬蹄聲越來越近,還有人在高呼,綺絲麗側耳聽了一下,大喜呼著奔了出去。宇文景倫來不及拉住她,聽她用月戎話相呼,竟是“思結舅舅”。
  他對月戎情況作過了解,覺得“思結”這個名字似是聽過,仔細一想,記起這思結正是碩風部有名的馬賊,統領上千騎在月戎草原南部來去如風,似是還曾與沙羅王有些過節,沙羅王也拿他沒轍。
  他放下心來,抱著跋野風走出草圍子。
  一名貂帽灰裘,四十多歲的粗豪大漢坐於馬鞍上,綺絲麗奔近,大漢手中馬鞭“啪”地一響,擊向綺絲麗麵容。
  宇文景倫在後看得清楚,麵色一變,身形急閃,在馬鞭要擊上綺絲麗麵容時拽住馬鞭,怒道:“住手!”
  大漢微驚,手中用勁,宇文景倫運起內力,待運至七成,大漢頂不住,眼見就要被從馬鞍上扯落,綺絲麗哈哈大笑:“思結舅舅,以後看您怎麽吹牛皮,再吹牛皮,我就拔了您的胡子。”
  宇文景倫忙收回內力,鬆開馬鞭,思結在馬鞍上搖晃了一下,方才穩住身形,他斜睨著宇文景倫,冷冷道:“這小子是什麽人?”
  綺絲麗笑著奔近,拉住他的衣袖,道:“您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思結瞪了她一眼,道:“你把大家急死了,還好意思笑,回去我非得抽你幾鞭子不可!”
  綺絲麗嘻嘻笑了笑,轉身拉過宇文景倫,笑道:“是他救了我。”
  思結麵上仍有氣,但目光柔和了許多,淡淡道:“走吧。”
  有手下牽過駿馬,綺絲麗踏蹬上馬,宇文景倫猶豫片刻,將跋野風遞給了她。綺絲麗笑容微僵,宇文景倫縱是萬般不舍,仍輕聲道:“你既與親人重聚,我們―――”
  話未說完,思結策馬過來,俯身抓住宇文景倫右肩,怒道:“羅嗦什麽,上馬吧。”宇文景倫不便相抗,本就舍不得作別,便坐於思結身後,眼光不時望向前方的綺絲麗,心中卻百般安慰自己:並非不顧軍國大事,隻是風雪剛息,又是深夜,索性去碩風部歇上一晚,明日借得馬匹再回霍州不遲。
  奔得半夜,已可見前方篝火點點,自是早有人回去報信,歡呼聲陣陣,馬蹄急急,許多人迎了出來。
  綺絲麗極為興奮,攝唇而呼,又大叫道:“我回來了,綺絲麗回來了!”火光將她的臉映得通紅,她策騎奔向迎接的人群,同時揮舞著手中的馬鞭,她的黑發在風中起舞,宛如火焰。
  思結大笑著回頭,拍了拍宇文景倫的肩膀,道:“她美不美?”
  “美。”宇文景倫望著綺絲麗的身影,輕聲道。
  思結笑得極為驕傲,又歎道:“可惜就是脾氣大了點,動不動就要拔我的胡子。”
  是夜,雪原上歌聲悠揚,篝火燦爛,慶祝綺絲麗躲過雪暴,平安歸來。
  思結知宇文景倫身手高強,又救了綺絲麗一命,對他極為和悅,請他坐在自己身邊,還命人取出了月戎人最喜喝的烈酒。
  不多時,人們便圍著篝火起舞,熱烈的氣氛將暴風雪帶來的陰霾一掃而空,也讓宇文景倫想起了幾天前疏勒府篝火大會的情形。他微微而笑,飲下一碗烈酒,又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和綺絲麗一起出現在篝火大會上、與默懷義一曲定情的少女阿麗莎。
  他知篝火大會次日清晨,是阿麗莎和綺絲麗對換衣衫,引開守城的士兵,綺絲麗才借機躲在自己馬隊中出了城,也不知這阿麗莎是如何擺脫沙羅王的追捕回到碩風部的。
  他正想著,那邊綺絲麗和阿麗莎笑著咬了會耳朵,阿麗莎奔向場邊。不多會,腰鼓陣陣,琴聲連撥,宇文景倫本是低頭飲酒,聽得音樂有些熟悉,心頭一陣劇跳,抬起頭來。
  篝火燦爛,他的眼中卻隻有那比火焰還要熱烈舞動著的身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嚓嚓嚓!”
  她如世間最自由無拘的靈魂,在烈焰邊起舞,旋舞間,她的目光始終與他膠著。她仿似在展翅高飛,歌聲也在雪野上空飛翔:
  “阿息山有多高?
  雪神她住在哪裏?
  雪蓮花盛開在何處?
  聰明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花子海有多深?
  海神他住在哪裏?
  金鱗龍遊翔在何處?
  智慧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綺絲麗唱著舞著,在宇文景倫麵前停住腳步,她的胸微微起伏,嘴角含笑,目光卻無比溫柔,靜靜地望著他。
  宇文景倫恍如置身夢中,這一刻,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重任,他無法抗拒這火焰般的激情,緩緩站了起來。
  男兒清亮的歌聲在雪野上遠遠傳開去:
  “阿息山是世間最高的山
  雪神她無處不在
  雪蓮花盛開在人們心中
  美麗的姑娘啊
  你就象雪蓮花一般美麗
  我要一生守護著你
  花子海是世間最深的海
  海神是水之靈魂
  金鱗龍在每一滴水中遊翔
  美麗的姑娘啊
  你就象水一般溫柔
  我要做那金鱗龍
  永遠不離你的身邊!”
  綺絲麗眼中似有波光在閃,她輕輕地擲出手中的雲檀花種子,人們見部落中最讓人寵愛的姑娘終於找到情郎,震天歡呼。思結更是不停摸著麵上胡須,哈哈大笑。
  笑聲中,綺絲麗牽住宇文景倫的手,帶著他離開人群,向遠處的帳篷走去。宇文景倫不知自己是飲酒醉了還是心醉了,一路走來,腳步輕飄,宛如走在雲端之中。
  歌聲笑聲越來越遠,帳篷中,他慢慢擁住她,低下頭,吻上了她嬌豔的紅唇。
  她的唇,飽含少女的清香,柔軟得象早晨帶著露珠的花瓣。他的心中似被什麽裝得滿滿當當,從未有過的喜樂在體內膨脹,仿佛就要炸裂開來。
  他將她輕柔地放在氈毯上,纏綿地吻上她的肌膚,她羞澀而熱烈地回應著,小鹿般的長腿盤上他的身軀。
  他再也無法控製體內的激情,除盡衣衫,再將她最後一件衣裳用力扯去,丟於一邊。
  她緊閉著雙眸,麵頰紅得那般動人,他心醉神迷,覆上她的身軀。
  “元靜―――”她喃喃輕呼著他的名字。
  他身子微僵,愧意一閃而過,低下頭,封住了她的雙唇。
  “哇―――”急促的啼哭聲響起,讓正要一力而下的他停住了動作。
  宇文景倫眉頭微皺,欲待不理,可帳內一角的跋野風堅持不懈地放聲嚎哭。
  他恨恨地哼了聲,跋野風哭得愈發大聲.綺絲麗也清醒了些,偷眼看了看宇文景倫的神色,低聲道:“我忘了他在這裏了。”
  宇文景倫隻得起身披好衣衫,綺絲麗紅著臉將跋野風抱過來,他忍不住輕擰了一下跋野風的麵頰,跋野風自是哭得更加厲害。
  綺絲麗又害羞又覺好笑,隻得將他一推:“快拿羊乳過來,他定是餓了。”
  待這壞了好事的小子再度熟睡,宇文景倫也平靜下來,再想起自己對綺絲麗這般隱瞞,倒又有些慶幸未草率行事,玷汙她這份純淨的感情。看來隻有收服月戎以後,再求得她的諒解,納她為妃,方不負這一番情意、這般生死相交之心。
  這般想著,他將綺絲麗抱在懷中,撫著她如瀑布般的黑發,在她耳邊輕聲喚道:“綺絲麗。”
  “嗯。”
  “等我。”
  她有些驚慌,緊攥住他的手:“你要走嗎?”
  “我還有未做完的事,這是我的責任,我要去完成。但這件事了,我必會回來找你,我想正正式式地娶你。”
  綺絲麗抬頭望著他堅毅的神色、溫柔的目光,終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是這麽短,二人靜靜依偎,不知不覺便是天亮。
  怕驚動思結,綺絲麗悄悄牽出一匹駿馬,領著宇文景倫出了部落。晨光中,二人慢慢走著,他舍不得上馬,她也說不出一個字。
  再走數裏,宇文景倫終狠下心,用力抱了抱她,道:“綺絲麗,你等我。”
  綺絲麗緊抱住他的腰,輕聲道:“可我還欠著你一個笑話沒說,怎麽辦?”
  “以後說吧,日子長著。”
  “不,我現在要說。”她仰頭看著他。
  “好,你說,我聽著。”
  她抱著他,說著笑話,可說著說著,她卻落下淚來。宇文景倫心中酸楚,忙伸手替她拭淚。綺絲麗卻忽將他一推:“上馬!”
  他踏蹬上馬,她已擦幹淚水,仰麵燦然而笑:“我不會說笑話,還是唱歌吧。”
  宇文景倫未及說話,她已用力拍上馬臀,駿馬一聲長嘶,揚蹄而奔。
  馬蹄踏破滿野白雪,宇文景倫策騎而奔,十餘裏過去,他耳邊仍回響著她的歌聲:
  “天上的雄鷹飛得再高
  它也要回到崖洞中休息
  遠行的人兒啊,你走得再遠
  也要記得這裏有人在等你―――”

  番外、雪舞蒼原(六)

  宇文景倫心中酸楚,強自抑住,急急打馬而行。雪後初晴,坐騎又是千裏挑一的駿馬,行得一日,便趕到了兩國交界處。
  眼見天色漸黑,前方又是阿息山,正猶豫要不要黑夜過山時,忽見前方有幾騎過來,他忙將氈帽拉下些,緩緩而行。
  那幾匹馬奔得很急,宇文景倫麵向另一側。誇中一人策騎而過時,他眼神掠過,急忙咳嗽。那人身子一震,勒馬回頭,宇文景倫將氈帽除下,望著他微微而笑。
  馬上那人正是明飛,他乍見宇文景倫,大喜不已,但此處尚是兩國邊境,不便行禮,隻向他點了點頭,又招呼前麵幾名飛狼衛回轉。眾人心中狂喜,急忙擁著宇文景倫回轉霍州軍營。
  一路上明飛細稟,宇文景倫才知那場雪暴,除了自己得以幸存,就隻易寒仗著武功高強、明飛熟悉地形而逃過一劫,其餘飛狼衛均已在雪暴中失蹤。
  明飛避過雪暴,便四處尋找宇文景倫,未果後回轉霍州。滕瑞得稟,急派飛狼衛喬裝打扮,冒著暴雪入月戎尋找宇文景倫。但眾人一直在當日那處附近尋找,兩日後找到被飛石擊中而受了輕傷的易寒,卻始終未能找到宇文景倫。
  滕瑞不能大規模尋人,又不能露了大軍行蹤,數日來急得頭發都白了許多,這夜見宇文景倫無恙歸來,實是狂喜,他素來持重,隻是例常見禮,但眼眶未免有些濕潤。
  待宇文景倫用過晚飯,滕瑞知不能再拖,摒退眾將,走近道:“王爺,您既歸來,今夜是最好的突襲時機。”
  宇文景倫卻望著案幾沉思,許久都不說話。滕瑞疑道:“王爺?”
  宇文景倫抬頭道:“先生,景倫心中有些猶豫。”
  “願聞其詳。”
  宇文景倫站起慢慢踱著,歎了口氣,道:“不瞞先生,景倫此次去月戎,感受頗深。沙羅王雖然暴虐,但月戎邊境民眾尚是安居樂業,生活自得其樂,我們如若攻打,勢必要破壞現在這種安寧。這一仗———到底該不該打?”
  滕瑞未料宇文景倫歸來後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由愣住,想起了當日在鎮波橋上崔亮的話。
  他當日雖拒絕離開宇文景倫,但這數月來時時想起崔亮所言,再加上目睹寧平王、毅平王所造殺孽,後又因此而戰敗,內心無時不在煎熬之中。深夜獨坐燈下,他也不時拷問自己。此刻聽宇文景倫之言,長長歎了口氣。
  宇文景倫望著他,道:“先生。”
  滕瑞收起愧意,靜靜問道:“敢問王爺,前朝燕國是如何滅亡?”
  “帝弱,為權臣挾製,軍閥各據一方,內亂頻仍,最後為南梁所滅。”
  “再敢問王爺,王爺此番若是不征月戎,借機掌控西邊二十六州,而是回上京交回兵權,以後可能登上帝位?”
  宇文景倫搖了搖頭:“希望渺茫。”
  “太子身後是何勢力?”
  宇文景倫眉宇黯然,滕瑞微歎:“太子若是登基,其身後支持的各部貴族便會趁機坐大,太子長期受他們挾製,自會分權給他們。到時皇權進一步被削弱,各部必會為了疆土草場爭奪不休,先燕之亂隻怕就會重演。到時受苦的可是桓國萬萬百姓。”
  宇文景倫不言,滕瑞續道:“何況,這些貴族隻知為本部落爭利,對皇上和王爺的漢化改革諸多不滿,若讓他們掌權,皇上的一片苦心經營,王爺的一番雄心壯誌,隻怕都會付諸東流。眼下,隻要我們火速拿下月戎,且將傷亡降到最低,就可控製西部大權,到時您上位是水到渠成,奪回權柄,一統北疆,就―――”
  宇文景倫擺了擺手,道:“知道了,先生,是景倫一時心軟。”
  滕瑞躬腰道:“請王爺相信滕瑞,我已擬好作戰策略,隻要能突襲拿下沙羅王,必可以最小的傷亡收服月戎。王爺若是憐惜月戎百姓,日後多施惠政便是。”
  那火焰般的影子在心頭掠過,宇文景倫毅然決斷,道:“好,一切就依先生安排!”
  頓了頓,他又道:“此戰以拿下沙羅王為要,其餘月戎各部,特別是南麵的碩風部,先不要去動他們!”
  桓天景三年十一月初六,夜。
  桓宣王率大軍突襲月戎,在軍師滕瑞的布置下,一萬人攻昆陸府,一萬人攻燕然道,五千輕騎箭兵布於阿布利峽穀,正麵則以飛狼營和先鋒營三萬騎兵閃電奔襲,直取疏勒府沙羅王大營。
  這三萬人是桓軍最精銳的騎兵,雪夜如閃電奔行,於後半夜包圍了疏勒府阿克沁大營。火箭將大營燒得烈焰衝天,桓軍騎兵流水般衝踏,沙羅兵死傷無數。
  沙羅王從夢中驚醒,率部倉卒應戰,無奈陣腳已亂,近兩萬精兵被桓軍上百支分隊切割開來,沙羅軍如同羊群遭遇野狼,血染阿克沁大營。
  沙羅王陣前被宇文景倫一刀砍中左腿,隻得在數千名死衛拱護下殺出一條血路,向西南奔逃。
  未及百裏,至阿布利峽穀。易寒率五千桓軍發箭如雨,殺聲震動雪野。“赤雪”馬雖神勇,也無法救主逃離。沙羅王誓死不降,拚至最後一刻,最終力竭,死於易寒劍下。但其死後仍拄刀立於雪野中,巍然不倒,隻是雙目圓睜,似在遙望南方。
  桓軍拿下疏勒府、昆陸府、燕然道三處後,兵不卸甲、馬不落鞍,一路向西,如烈火燎原,席卷月戎大部分疆土,並於十一月十五日包圍了月戎王都―――阿什城。
  宇文景倫采納滕瑞之言,為減少平民傷亡,並不發起攻城戰,而是包圍阿什城,切斷其水源,並不斷派人城下喊話,勸降月戎可汗。
  月戎可汗與沙羅王兄弟情深,沙羅王戰死後他便病重,阿什城兵力不強,派出去請求各部馳援的信兵悉數被斬,但月戎可汗仍不投降。
  兵圍七日後,城中百姓斷水斷糧,死傷慘重。就在宇文景倫猶豫是否要發動攻城戰之時,十一月二十三日夜,月戎可汗率三千衛兵攻出城門,同時,阿什城內火光衝天。
  月戎可汗率部衝向桓軍,個個勇猛無當、悍不畏死,桓軍一時陣形散亂,城中再衝出上千騎,從包圍圈缺口幢速逃逸。
  桓軍重新集結,將月戎可汗所率三千人逐一剿殺,最後剩可汗孤身一人,立於上萬人包圍圈中,刀橫胸前,痛罵桓賊後,吐血而亡。
  月戎可汗一死,阿什城不攻自破,桓軍入城。宇文景倫急調人手撲滅大火,又迅速調集水糧分發給城內百姓。
  待稍得喘息,宇文景倫踏入了月戎王宮。
  他在王宮內負手慢慢走著,看著大火後殘敗的景象,心中勝利的喜悅黯然消退,濃麗的笑容浮現眼前,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明飛押著一人過來,道:“王爺,默公子請來了。”
  宇文景倫緩緩轉身,並將手中胡須貼上。默懷義看得清楚,驚呼出聲。他做夢也未想到,率領大軍攻破家國的桓國宣王,便是當日篝火大會上偶遇的商人“元靜”。
  宇文景倫卻是當日與默懷義一番交談後便上了心。他知明飛暗探出身,並無治國之能,隻能用其忠心,要想治理好月戎,卻需另尋良才。默懷義飽讀中原詩書經略,又有經國濟世之誌,堪稱治國良才。攻下疏勒府之時,他便下令將默懷義拿住,一路隨軍帶往阿什城。
  見默懷義驚訝後是長久的沉默,宇文景倫又撕下胡須,微笑道:“默公子,你是個聰明人。”
  默懷義不言,宇文景倫道:“令尊也在本王手中,本王會將他放了,隻請默公子助本王一臂之力。”
  默懷義扭過頭去,冷冷道:“你們殺我族人,占我國土,我與你不共戴天,我阿爸更非貪生怕死之徒,休得多言!”
  宇文景倫一笑,道:“默公子,今日本王既已站在了這裏,月戎大勢已去,隻是本王有一言想勸公子。還請公子以月戎百姓為重。”
  默懷義身軀微震,不再說話。
  “默公子,眼下已是嚴冬,又逢大戰,若是不能妥善安置流離的牧民,到時死亡的可就遠遠不止戰爭中死亡之數。默公子一死容易,隻是你若死了,本王找不到合適的人來主理救助之事,月戎百姓怎麽辦?”
  默懷義雙唇抿緊,但宇文景倫卻從他倔強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鬆動。
  他微笑道:“死有輕重之分。本王與懷義你一見如故,知道懷義乃悲天憫人的大義之人。本王已經急調糧草前來賑濟,這救助牧民、安撫民心之事,本王就全權托付懷義了。”
  此時又下起了大雪,大片雪花揚揚而下,落在默懷義的發梢肩頭。他與宇文景倫對立著,兩人眼神交鋒,宇文景倫意態平靜,麵帶微笑,負手而立,默懷義堅持了很久,眼神痛苦,麵容不斷扭曲變換,顯是內心極度掙紮,直至雙腳發麻,終輕輕點了點頭。
  不多時,派出去追剿那一千餘人的將領回轉,一臉沮喪。又有將領來報,未在城中找到月戎可汗十五歲的幼子阿史那,宇文景倫與滕瑞都覺事情不妙。
  果如所料,可汗幼子阿史那在一千死士的護衛下千裏逃亡,直奔南邊,尋到其堂姐、沙羅王的女兒黛真公主。
  黛真公主急發可汗血詔,召集月戎南部屈射、同羅、碩風三部約兩萬人馬,奉阿史那為新可汗,發兵北攻,與桓軍展開了殊死的激戰。
  黛真公主以往很少在人前露麵,此番臨危輔佐年少的新可汗,卻表現出了極高的智慧與才能。她用兵得當,極善使用突襲戰法。桓軍攻下阿什城後有些鬆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竟在半個月內被黛真公主率軍連續收複三城。
  聽聞黛真公主率軍收複國土,月戎百姓一呼百應,紛紛南下投軍。阿什城內也漸有騷亂發生。
  宇文景倫與滕瑞知形勢不妙,急調駐防在兩國邊境的三萬人馬過來支援。滕瑞迭施計謀,采取誘敵和分片切割戰術,方將黛真公主所率人馬阻於斡爾河。
  兩軍於斡爾河對峙,其時河麵冰封,滕瑞再施妙計。他製出可讓人躲於冰下河水中的皮靠,命人於暗夜鑿鬆了河麵的堅冰。
  第二日,桓軍誘攻,黛真公主不察,率兵攻過斡爾河,浮冰鬆動,黛真公主所率人馬紛紛掉入冰河之中,死傷無數。
  黛真公主見中計,急命撤退。滕瑞再命人搭起木浮橋,桓軍氣勢如虹,攻過斡爾河,追擊月戎殘部。
  這一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月戎軍大敗,卻不屈服,雪野中赤血僵屍觸目驚心。待宇文景倫率主力進行最後一輪衝擊,已是黃昏時分。
  阿史那王旗潰退,宇文景倫率兵追襲,待至一處小山丘,月戎兵不過幾百之眾。
  宇文景倫此時放下心來,另有打算,便也不急著拿下這數百人,隻命人將他們圍困在小山丘上。
  夜色深沉,宇文景倫立於王旗下,向滕瑞笑道:“月戎女子倒是不容小看,這個黛真公主,可比沙羅王還要棘手。幸得先生妙計,不然大局難定。”
  滕瑞微笑道:“這個黛真公主,采用的竟是馬賊戰術,可以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但她畢竟是草原女子,不善兵法,兵敗是遲早的事情。可是王爺,眼下咱們不能殺她和阿史那,隻能勸降。”
  宇文景倫正是這個打算,自黛真公主率軍反擊,月戎民眾反抗情緒高漲,若不能勸降阿史那和黛真,隻怕後患無窮。他正要說話,易寒急匆匆過來,道:“王爺,慕容將軍回報,他去追另一隊逃走的人,發現有幾千月戎兵接應他們。慕容將軍已經帶兵緊追著。”
  滕瑞馬上明白中計,道:“山丘上的不是阿史那,咱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忙命易寒帶一萬人前去與慕容光會合追擊。
  大軍調動間,忽有殺喊聲傳來,宇文景倫抬頭見小山丘上火光點點,那數百人顯是見桓軍調動離開,知被看破,意圖衝下山丘,拖住桓軍。
  宇文景倫看著這些人不畏死地衝下來,皺眉道:“這些都是死士,成全他們吧。”
  滕瑞舉起令旗,大喝道:“箭兵準備!”
  箭矢寒光幽幽森森,上千箭兵列於陣前,拉弓搭箭,對準了從山丘上衝下來的月戎兵。
  此時火把將四周照得通明,月戎兵越衝越近,滕瑞令旗高高舉起,隻待月戎兵再衝近些,但要下令萬箭齊發。
  殺聲中,宇文景倫微微眯起眼睛,但見衝在月戎兵最前麵的是一個紅色的身影。那身影越衝越近,火光下,宇文景倫也終看清了那張令自己魂牽夢繞的麵容。
  滕瑞手動了動,就要揮下令旗,宇文景倫失聲道:“不要放箭!”
  滕瑞急智,雖不明宇文景倫為何不許射箭,令旗一變,箭兵退後,鐵甲兵攻前。宇文景倫早打馬衝了上去。
  那個紅色的身影手持彎刀,在包圍中左衝右突,鮮血早已染紅她的裙裾,她口中咬著發辮,拚死博殺。
  無奈她武功不高,衝得一陣便腳步踉蹌,眼見一名桓兵大刀就要砍上她的右肩,大喝聲傳來,宇文景倫及時趕到,架住了這一刀。
  見王爺親到,桓軍忙護擁上來,宇文景倫正待轉身,風聲響起,他反手運力握住刀背,緩緩轉身。望著呆愣在原地的綺絲麗,輕聲喚道:“綺絲麗。”
  綺絲麗如遭雷擊,她本力戰多日,已近虛脫,再在這生死陣前猛然見到思念多時的心上人,再也支撐不住,彎刀嗆然落地,身子一軟,倒在了宇文景倫懷中。
  燭火下,宇文景倫望著氈毯上昏迷不醒的綺絲麗,眉頭緊蹙。
  兩個月來,除去緊張的戰事,他時時思念著她。他少年喪母,又誌向遠大,一直以耽於男女情事為戒,埋頭於軍國大事。直至遇到綺絲麗,二人在暴風雪中互相扶持、救護嬰兒、抵抗惡狼,又獨處數夜,這美麗奔放的女子令他傾倒,不知不覺間情根深種。
  他本想著,征服月戎後便親去碩風部,向她坦承身份,並納她為妃。他本就有心要治理好月戎,納一名月戎女子為側妃,倒也於大業有益。至於早已親自求婚的滕家小姐,仍可為正妃,屆時自己多寵愛綺絲麗便是。
  他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在這陣前重會綺絲麗,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滕瑞掀簾進帳,看著宇文景倫的神情,壓下心中疑雲,道:“幾百人無一人投降,除擒住數人外,悉數被斬。”
  宇文景倫有些不忍,滕瑞又道:“這名女子,據被擒之人所言,她就是黛真公主。”
  宇文景倫猛然抬頭,失聲道:“不可能!”
  氈毯上的綺絲麗卻已醒轉,她聽到二人對答,緩緩坐起,眼神冰冷,緊盯著宇文景倫。宇文景倫心中一痛,揮了揮手,滕瑞退了出去。
  宇文景倫望著綺絲麗,慢慢伸出手去:“綺絲麗―――”
  綺絲麗猛然打開他的手,聲音有些顫抖:“你―――究竟是什麽人?”
  宇文景倫不敢看她,微微側頭,半晌方輕聲道:“我,本名宇文景倫。”
  綺絲麗麵上血色盡失,身形晃了晃,宇文景倫忙將她扶住,卻見寒光一閃,本能下身形急速後仰,才避過綺絲麗手中的短刃。
  綺絲麗雙眸含淚,撲了上來。宇文景倫心中絞痛,避過她數招,卻不還手。綺絲麗知自己武功與他相差太多,一咬牙,短刃回割自己咽喉。
  宇文景倫大駭,和身撲來,奪下她手中短刃,綺絲麗拚力掙紮,他萬般無奈,隻得點上她的穴道。
  這短短數招,他竟覺渾身無力,雙腿一軟,抱著她坐於氈毯上。良久方輕聲道:“綺絲麗,我不是有心騙你。我身份敏感,不能輕易泄露。攻打月戎,也是形勢所逼,我也有心治理―――”
  綺絲麗眼神中透著絕望,仰頭冷笑:“你殺我父王,殺我可汗,屠我族人,滅我家國。今日,就將我黛真也給殺了吧!”
  宇文景倫喃喃道:“你真是黛真公主?”
  “是。”
  “那為何沙羅王要追捕你?你為何又叫綺絲麗?為何在碩風部?”
  綺絲麗也想起與他共處的風雪之夜,想起二人共度危難、同生共死的情形,心中一酸,落下淚來。許久才低聲道:“我的阿母,本是碩風部的馬賊。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馬賊,父王看上了她,便將她搶回阿什城。思結舅舅不服,和父王打了幾架,可打不贏,阿母為了救思結舅舅,便答應留在父王身邊。”
  她聲音漸低,宇文景倫將她用力抱住,又往她體內輸入真氣。綺絲麗穴道被點,無法掙脫,隻得冷冷看著宇文景倫,道:“阿母因生我難產而死,臨終前求父王把我送回碩風部。父王舍不得,可我越長越象母親,他看著傷心,終將我送回思結舅舅身邊。”
  “所以―――”
  “是,所以我在阿什城叫黛真,到了碩風,我就是綺絲麗。那日篝火大會,我是去探望父王的,但他逼我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我當然得逃走。卻不料會遇見你。”
  宇文景倫隻覺造化弄人,他將臉埋在綺絲麗的秀發中,喃喃道:“對不起,綺絲麗。你原諒我,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忘掉這些,以後我會―――”
  綺絲麗卻渾身顫栗,聲音冰冷得不象從她喉內發出:“我不認識你!我愛的是元靜,是那個勇猛威嚴、情深義重的元靜,而不是你這個發動戰爭、沾滿了我親人族人鮮血的桓賊!”
  宇文景倫還待再說,聽到滕瑞在外相喚,聲音急切,隻得放下綺絲麗,走了出去。
  滕瑞道:“已經追上阿史那了,他們大約三千人,易堂主率軍將他們包圍在赫蘭台。喊過話,說是誓死不降。”
  宇文景倫頗覺棘手,滕瑞心中有了打算,道:“王爺,我倒有個主張。”
  “說說。”
  “如果殺盡這三千人,倒不是難事,可這樣一來,隻怕會掀起腥風血雨,激起月戎百姓更激烈的反抗。殺之不宜,隻能勸降。”
  “可月戎人血性剛烈,勸降隻怕有些困難。”
  滕瑞望著帳內,微笑不語。宇文景倫明白過來,道:“這―――”
  “王爺,這位既是黛真公主,又與王爺是舊識,王爺何不帶她去陣前,讓她勸阿史那投降?”
  宇文景倫搖頭道:“她的性子,隻怕不會勸降的。”
  滕瑞微愣,想了想,便道:“她如不願勸降,那我們就逼降。”
  “逼降?”
  “是,黛真公主威望極高,阿史那又全是仰仗於她。我們將她押到陣前,逼阿史那投降,否則便殺了她。”
  宇文景倫脫口而出:“不行!”
  滕瑞忙道:“王爺放心,不是真殺,隻是做做樣子而已。若是成功逼降阿史那,可以減少傷亡,也是造福月戎百姓之舉啊。”
  宇文景倫還有些猶豫,滕瑞勸道:“王爺,戰事不可拖得太久,一旦激起民變,難以平定。”
  宇文景倫回到大帳中,隻見綺絲麗睜大眼睛望著帳頂,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他將她扶起,卻不敢解開她的穴道,隻是抱著她,不停摩挲著她的秀發。
  綺絲麗卻忽開口:“我去勸降。”
  宇文景倫急忙鬆開她,低頭看著那顯得有些麻木的麵容,道:“綺絲麗,你―――”
  綺絲麗麵無表情,道:“我不想阿史那死,他是我最疼愛的阿弟,我去勸降,你答應我,從今以後,不再殺我族人,善待我月戎百姓。”
  宇文景倫再度抱緊她,充滿失而複得的喜悅,連聲道:“好,好,我都答應你。”
  赫蘭台是月戎屈射部祭天的土城,易寒率三萬人馬將赫蘭台團團圍住。阿史那則率三千殘部堅守土城中,拒不投降。
  待宇文景倫帶著綺絲麗趕到,已是日落時分。這日風刮得很大,巨大的紫色麒麟王旗下,宇文景倫看著綺絲麗,輕聲道:“綺絲麗。”
  綺絲麗靜靜地看著他,道:“元靜。”
  宇文景倫喉間低應一聲,綺絲麗嘴角浮起蔑視的笑容,淡淡道:“我說得沒錯,你真的不應該叫元靜。”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走向土城。
  滕瑞將手一揮,數名飛狼衛持劍跟上,綺絲麗在距赫蘭台不遠處停下腳步。
  “阿史那!”她放聲高呼。
  “是黛真公主!是公主!”赫蘭台上一陣喧亂,不多時,一名少年出現在土城上。他看清城下情形,語調中隱帶悲泣,呼道:“黛真姐姐!”
  綺絲麗落下淚來,大聲呼道:“阿史那,月戎人最崇拜的是什麽?”
  阿史那愴然回道:“是月戎草原上的雄鷹!是不屈的勇士!”
  綺絲麗欣慰而笑,呼道:“是!阿史那,月戎的英雄們,你們要做高高飛翔的雄鷹,要做不屈的勇士!”
  她抬手指向身後數萬桓軍,呼道:“阿史那,這些屠我族人、背信棄義的桓賊,你絕不能向他們屈服!”
  高台上,阿史那眼睛一片模糊,拚命點頭。高台下,綺絲麗轉過身去。
  綺絲麗說出要阿史那做“不屈的勇士”,宇文景倫便覺不妙,急忙踏前。
  綺絲麗走得幾步,忽然伸手奪過一名飛狼衛手中長劍,紅影急奔,挺劍刺向大步走過來的宇文景倫。
  易寒和飛狼衛們一驚,急忙護在了宇文景倫身前。綺絲麗一路衝來,與相阻的飛狼衛激鬥,宇文景倫急呼:“不要傷她!”
  飛狼衛們不敢違令,招式受束,便讓綺絲麗再衝前數步。易寒眉頭微皺,閃身上前,不過兩招,便震飛了綺絲麗手中長劍,他劍尖也指在了綺絲麗胸前。
  宇文景倫忙走向綺絲麗,道:“綺絲麗―――”
  他話尚在嘴邊,綺絲麗轉頭看了看他,冷笑一聲,縱身前撲。
  易寒不及提防,綺絲麗已前撲,他手中長劍便穿透了她的胸膛。
  宇文景倫正被綺絲麗那一眼看得有些恍惚,忽見綺絲麗自盡於易寒劍下,駭得心弦一震,不能動彈。
  高台上,少年可汗阿史那將這一幕看得清楚,大聲痛哭:“黛真姐姐!”月戎兵見族內最高貴美麗、善良勇敢的女子不屈死去,血性上湧,誰都無法控製體內洶湧的仇恨,怒喝道:“衝出去,和桓賊拚了!”
  阿史那擦去眼淚,握起長槍,呼道:“月戎的勇士們,我們就是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殺光桓賊,為族人報仇!為黛真姐姐報仇!”
  “殺光桓賊,為族人報仇!”
  三千人的怒喝聲如巨風一般,自赫蘭高台湧出,帶著無畏的勇氣、不屈的靈魂,衝向桓國數萬大軍。
  宇文景倫呆呆地立在原地,望著倒於血泊之中的綺絲麗。仿佛聽不到震天的殺伐聲,也仿佛看不清她美麗的麵容。
  滕瑞也被綺絲麗自盡之舉驚得有些呆了,心中說不清是何滋味,及至阿史那率軍攻出赫蘭台,他才回過神,舉旗指揮作戰。
  眼見月戎人一個個死去,但仍無一人投降,滕瑞心中難受,崔亮的話再度環繞在耳邊,殺伐聲中,他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戰事將要結束,明飛急奔過來:“軍師,王爺他―――”
  滕瑞轉頭一看,隻見宇文景倫跪在雪地之中,將早已死去的綺絲麗緊緊抱住,他的嘴角,隱隱沁出血絲。
  鮮血,染紅了赫蘭台前的皚皚白雪。阿史那與三千月戎兵無一生還,桓軍也死傷慘重。
  這一役,史稱“赫蘭台血戰”。
  黛真公主與阿史那不屈戰死,三千將士血灑原野,無一投降,月戎震動,族人群起反抗。
  其後數月,月戎八部與桓軍展開了慘烈的戰鬥,直至宇文景倫由國內西部二十六州再緊急征調人馬,連場殺伐,方將四起的抗爭壓了下去。
  桓天景四年二月,宣王大軍終徹底收服月戎。
  二月的草原,春風裏飽滿青草的芳香。但今年的草原,已不見去年那麽多的牛羊,那麽歡快的景象。
  宇文景倫啟程返國,已恢複本名“阿木爾”的明飛帶著默懷義一路相送,默懷義看著手中抱著的跋野風,心中仿若空無一物。
  綺絲麗死後,碩風部馬賊思結率部攻打桓軍,不幸戰死。默懷義正隨軍一路給流離的牧民發放救濟糧草,遇上了抱著跋野風、被桓軍擒住的阿麗莎。
  宇文景倫早傳令尋找阿麗莎和跋野風,阿麗莎被押到他麵前,自認出了綺絲麗姐姐日夜思念的情郎,也見到了站在宇文景倫身後的默懷義。
  最初的驚訝過後,她顯得很平靜,將跋野風遞給宇文景倫,道:“綺絲麗姐姐臨出發前,將風兒交給我,她說若是她不幸死在戰場上,而你又來碩風找她,便讓我將風兒交給你。”
  自那日綺絲麗慘死,宇文景倫傷心下吐血,引發內傷,一直未愈。他默默接過跋野風,低頭望著熟睡中的跋野風,傷痛難言。
  阿麗莎又望向默懷義,最終未發一言,轉過身去,走向了遠處的冰河―――
  春風中,宇文景倫下馬,回頭道:“懷義。”
  默懷義上前,宇文景倫接過跋野風,道:“懷義,你陪我走走。”
  默懷義隨著宇文景倫在草原上默默地走著。跋野風已快一歲,極為活潑,揪住宇文景倫王冠的束帶,咯咯笑著,忽然望著他,清晰地喚出一聲:“阿爸!”
  宇文景倫將跋野風緊抱在胸前,無法言語。
  春風拂過草原,他許久才再抬頭。見默懷義黯然神傷,他笑了笑,又轉頭望向一望無垠的草原,輕聲道:“懷義,你不要怪我,不讓你隨阿麗莎而去,不讓你遵守你們對著雪神發下的誓言。”
  他微微仰頭,望著蒼穹,聲音有些悠長:“你要為族人日後的安康好好活著,輔佐好阿木爾。而我,還要為我的百姓建立一個強盛的國家,還要南下與裴琰再度一決高低。我們,還有這麽多的事情要做,雖然做好了這些事情,也不一定就如了我們的願,可我們還是得做下去,這是我們男人的責任。就讓,讓她們在這片草原上安息吧―――”

  番外、雪舞蒼原(七)

  二月二十一日,宣王凱旋回朝,皇帝親率文武百官在上京威武門前迎接,宣王威望一時無兩。
  宇文景倫回朝後,先向皇帝交旨複命,接著又和軍師騰瑞、易寒諸人忙著處理各項交接事宜,馬不停蹄地忙碌了五天,才把諸事處置停當。這才驚覺,三人自回來之後,都沒回過家。宇文景倫忙下令兩人回府休息,兩人自是推辭一番。宇文景倫笑道:“事情哪有做完的時候?本王仰仗兩位的日子還長著呢,二位要是熬壞了身體,豈不是本王之過?我也要回府休息一下,正好和滕軍師一道走。”兩人這才作罷。
  宇文景倫和騰瑞騎著馬邊走邊談,此時,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宇文景倫笑道:“前麵就是先生府上,可否讓景倫進去避避雨再走?”
  騰瑞忙道:“王爺說哪裏話?王爺屈尊,寒舍蓬蓽生輝。”兩人打馬直奔滕府而去。
  宇文景倫和滕瑞進了騰府客廳,隻見陳設簡陋,廳中擺著幾張舊椅子和幾案,四壁蕭條,隻有堂屋正中的牆壁上掛著一幅中堂。
  宇文景倫歎息道:“先生也未免素儉太過了。”
  滕瑞淡淡一笑,一邊讓座一邊說道:“寒舍簡陋,還望王爺不要見笑。騰某人追隨王爺,求的是能舒展抱負,成就千秋功業,並非為求一己之富貴。王爺請坐。”
  宇文景倫一邊落座,一邊笑道:“先生胸有大誌,景倫佩服。能得先生相助,實在是景倫之福啊。”
  滕瑞肅容道:“王爺明鑒,騰某人這條命已經是王爺的了,還請王爺以後不要再說這些客套話了。”
  宇文景倫大笑道:“好,倒是我矯情了,以後我們就不要來這套虛的了。”
  一個家仆上來奉上清茶,宇文景倫接過,喝了一口,不禁讚道:“好茶,入口甘美,沁人心脾,中原的茶果然不同凡響。”
  滕瑞微笑道:“這是我江南家鄉的青螺茶,此地沒有,我是托相熟的商隊從華朝帶過來的。小女自己用從梅花上收集來的雪水泡製的。”
  宇文景倫笑笑,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對了,先生回來以後尚未回府見過小姐吧?先生不必陪小王了,先去見見小姐吧,離家這麽長時間,家裏一定惦記得緊。”
  滕瑞忙道:“這怎麽可以?於禮不合———”
  宇文景倫擺擺手,笑道:“先生剛還說讓小王不要拘禮,怎麽自己倒拘泥起來了?上次和先生說的事情,不知先生可曾和小姐提過?小姐意下如何?”
  滕瑞猶豫了一下,道:“回京之前我曾在書信裏提及此事,不過尚未收到小女的回音,我已隨王爺凱旋回京了。”
  宇文景倫“哦”了一聲,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已經來到府上,可否請先生現在就去詢問一下小姐的意思?景倫希望能得到一個準信。”說罷,目光炯炯地望著騰瑞。
  滕瑞心中甚是為難,麵露難色。
  宇文景倫微微一笑,道:“先生放心,景倫並非那等仗勢欺人之人,如若這門親事非小姐所願,景倫絕不會苦苦相逼。”
  滕瑞沉吟一下,也知始終要做個決斷,便站起來,作了一揖,道:“既如此,那就請王爺稍等片刻。”告罪後,便走入後堂;
  片刻後,宇文景倫便聽見後麵傳來了動靜,隱隱聽見有女子的輕輕的驚呼聲、說話聲和笑聲。雖然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楚說什麽,但宇文景倫也聽出其中掩飾不住的喜悅和歡快。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在廳中慢慢踱步。他雖然也來過滕家幾次,但每次都是直接就進了滕瑞那個書籍盈架的書房,極少在客廳逗留。此時他不由仔細地打量起這個不大的客廳,見它陳設雖然簡樸,卻窗明幾淨,一塵不染。他坐著的八仙椅前,放著一個小火爐,爐中的炭火紅透,給這個小小的客廳平添了幾分暖意,幾案上供著一瓶臘梅,不起眼的的黃花,傳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清淡香氣,在這個春寒料峭的傍晚,卻讓人感到了一絲正在萌生的暖意。
  他在那幅中堂前麵停下來。那是一幅潑墨寫意山水,一派迷蒙煙雨,蕭疏山石,漠漠平林,上書《溪山煙雨圖》。宇文景倫在書畫上平平,但也看出作畫者筆鋒脫略,墨骨瀟灑。畫上題著兩行詩句:“故國無非心安處,家園本是夢來鄉”,宇文景倫認出是滕瑞的筆跡,便知畫的是他江南家鄉的風光。
  中堂前麵的幾案上放著一部書,宇文景倫拿起來,見是一本《兵策》。這書他早就讀得滾瓜爛熟,也不為意,隻是等得無聊,便隨手翻開,卻見書中謄寫的字跡秀雅端莊,每篇下麵還用密密的蠅頭小楷作注釋和批評。其中很多觀點,宇文景倫竟是前所未見,不禁好奇心起,坐下細細閱讀起來。
  那些評論,有些十分短小,如“腐儒之見”、“蠢”、“妙哉妙哉”、“於吾心有戚戚然”、“不知此腐儒當此時節,亦這般羅嗦聒吵不成,好笑好笑”或“如見作者,當與之浮一大白”等等,有些卻是長篇大論,並時有驚人之句。看到有趣精妙之處,宇文景倫也不禁暗暗叫絕。他竟覺眼前似見一頑皮少女手捧書卷,一會兒皺眉撇嘴,一會兒嘟嘟囔囔,一會兒又拍掌大笑,他自己也不禁莞爾微笑。
  不知不覺間,書已看完,宇文景倫才驚覺時間竟已過去了大半個時辰,滕瑞竟還沒出來。他伸伸懶腰,隨手把書放回桌上,忽然發覺書的封底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綺字。宇文景倫忽然有點忐忑起來,數九寒天,他手心竟然微微滲出汗水,坐在這個小小的客廳裏,竟讓他比大戰前夕還要緊張。
  又過了一會兒,滕瑞方從後堂匆匆走出。他深深向宇文作了一揖:“滕瑞失禮,怠慢王爺。請王爺恕罪。”
  宇文景倫大笑:“無妨無妨,本王正好拜讀了令千金的高論,真是別開生麵。”
  滕瑞忙道:“小女獻醜,讓王爺見笑。”
  宇文景倫笑道:“那件事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呢?”
  滕瑞麵露尷尬之色,欲言又止。
  宇文景倫微感失望,強自笑道:“先生直說無妨,想是小姐看不上景倫這等粗魯武夫吧。”
  滕瑞忙道:“豈敢豈敢,非也非也。小女、咳——,她、她說,選女婿得合她的心意,必須要經過了她那一關才行。”
  宇文景倫大感好奇,道:“哦,那小姐想怎麽考量小王呢?”
  滕瑞尷尬笑道:“她說,她要出個考題,請王爺回答。若答得合她的心意,她便答允婚事。若她認為答得不合意,那便隻能自歎福薄,請王爺另選佳人。”
  滕瑞說完,又向宇文景倫拱手告罪:“小女年幼無知,衝撞了王爺,實在是罪該萬死。唉,內子去世得早,是我教女無方,嬌縱得這丫頭無法無天。我說了半天她就是不肯改變主意。還望王爺看在我的一張薄臉,汪量海涵。”
  宇文景倫大笑,道:“好好好!有趣有趣,好久沒被老師考過了。本王願意接受小姐考驗。”
  滕瑞還想說什麽,宇文景倫擺擺手,道:“先生勿憂,景倫說過,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影響我們君臣的情分。”
  滕瑞想了想,歎了一口氣,道:“好,請王爺稍等。”轉身入了後堂。
  少頃,他端著一個托盤上來,送到宇文景倫麵前,躬身道:“這就是題目。”
  宇文景倫定睛一看,見托盤上放著四樣物事,一個金指環,一支箭,一幅羊皮手卷,一個小碟子,裏麵是一小堆白色的晶體。宇文景倫伸出手指蘸了一下那個碟子裏的東西,放到嘴裏嚐了一下,訝道:“是鹽?不知小姐這道題要如何作答?”
  滕瑞道:“小女請王爺從這四樣東西裏選取一樣,王爺認為是最要緊的東西。”
  宇文景倫沉吟了一下,拿起那支箭仔細地看了看,又放下,再展開羊皮卷一看。竟然是一幅極詳盡的諸國地形圖。他大喜,忙拿起羊皮卷,剛想說我就選這個,忽然又猶豫起來。
  他左手拿著地圖,右手端起碟子,滕瑞忙搖頭,道:“小女說隻能選一個。”
  宇文景倫思忖良久,終於毅然放下羊皮卷,拿著那碟鹽巴,抬起頭對滕瑞說道:“選好了,請小姐裁定吧。”
  滕瑞點點頭,轉身返回內堂。宇文景倫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索性放開胸懷,安心等待。
  過了一會兒,滕瑞笑容滿麵,快步從後堂走出,手中仍然托著那個托盤。宇文景倫一見,心中大喜過望。
  滕瑞彎腰施禮,奉上托盤,道:“謝王爺抬愛,給王爺道喜了。”
  宇文景倫看見托盤上,放著一朵紅絨花。依照桓國習俗,這是表示女方接受了男方的求婚。旁邊還放著一個荷包,上麵繡著一對鴛鴦,宇文景倫雖然不熟悉華朝婚俗,但大概也知這是給自己的信物了。
  他喜滋滋地接過紅絨花和荷包,笑著對滕瑞道:“待我回稟父皇以後,必定親到府上提親。”
  滕瑞連稱“豈敢”。當下兩人心情舒暢,又坐下談了好一會兒宇文景倫才告辭離開。
  宇文景倫冒雨,打馬趕回宣王府,他摸摸揣在懷裏的紅絨花,揚起頭,闔上眼睛,任大滴大滴的冰冷的雨水飄落在臉上,疲倦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宣王宇文景倫要向軍師騰瑞之女求婚一事,在桓國京城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上至朝中的達官貴人,下至普通百姓,都對此事議論紛紛。本來宣王征服月戎凱旋歸來後,聲望如日中天,京中豪門都紛紛打起這位未婚王爺的主意。沒想到,這位往日眼高於頂的王爺不僅不肯在幾家豪門之中選妃,還居然要選一個華朝女子為正妃。上京的高門望族都憤憤不平,感到受到了極大的羞辱,朝中反對的折子如雪片一樣投到皇帝麵前。但宣王一意孤行,力排眾議,在皇上和太後麵前極口誇讚滕女的賢德聰慧,還說正妃若非滕女,便終身不娶。
  上京的百姓在談起這事的時候,還添油加醋地說,宣王為了這位滕小姐,冒著大雨,在太後的慈寧宮前跪了一天一夜,終於打動了太後,同意了這門親事。人們圍坐在酒肆飯館津津有味地談論此事的時候,都是一臉的興奮,皆感歎說這位戰場上威名赫赫的宣王居然還是個情種。又說,滕軍師為桓國打華朝、征月戎出謀劃策,早就是桓國人了,娶他的女兒也無可厚非。大家夥的心裏還有種隱隱的幸災樂禍,都覺得宣王這麽做,是在那些平素作威作福的世族豪門臉上刮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對這位本來就民望極高的宣王,不由又增加了幾分好感。
  三月十五,黃道吉日,正是宣王宇文景倫的大婚之日。這位已經聲名動京城的宣王妃再一次叫桓國人吃了一驚。她帶來的嫁妝,既非金珠寶貝,亦非綾羅綢緞,竟是一箱箱的漢文典籍,經史子集,兵策醫書。桓國上上下下又是一陣轟動,一時之間,上京的人們茶餘飯後又多了一項談資。
  迎親之時,騰瑞牽著蒙上紅蓋頭的女兒,親自把她送出家門。登上輦車前,新娘忽然轉身跪下,向著父親磕了三個響頭,語帶嗚咽道:“請爹爹善自珍重,女兒走了。”
  名聞天下的軍師騰瑞,雙手顫抖著扶起女兒,兩眼通紅,半響才說出一句:“好孩子,去吧。”
  他把女兒扶上輦車,然後站在門前,目送迎親車隊遠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車隊的影子,他清瘦孤獨的身影仍然久久地佇立在門前。
  宣王府張燈結彩,賓客盈門,府門外,禁衛軍警衛森嚴。皇帝和太後親自在華堂之上主持婚禮大典。
  宣王宇文景倫頭戴金冠,身穿大紅錦緞禮服,上繡祥雲金龍,腰束玉帶。桓國禮服保留了本族騎射狩獵的習慣,窄袖掐腰,愈發顯得他蜂腰猿臂,英姿勃發。
  他牽著同樣身穿大紅吉服的新娘,跪在皇帝和太後麵前。婚禮沒有按照桓國傳統,請巫師主持,而是請了上京新建的玄曇寺的主持文覺大師來做司儀。太子和幾個極力反對皇帝和宣王漢化的大臣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恨恨地低下頭。
  文覺大師念完讚詞,又祝頌了一番,宣王夫婦行禮如儀。皇帝和太後又囑咐勉勵了一番。然後有三個奴仆便按照桓國習俗,端著托盤,躬身呈上,托盤上分別放著一杯奶子酒,和一把纏著彩綢的小弓箭,一碟鹽巴。皇帝拿起酒杯,用手指點了三次,彈向空中,以示敬獻天地諸神和祖先。接著皇太後拿起小弓箭,賜予新婚夫婦,祝福新人早日生一個英武的小騎士。最後,新人用手指蘸一點鹽巴,放進嘴裏,寓意今後的生活幸福美滿,夫妻之間甘苦與共。
  皇帝滿意地看著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頜首微笑,顯見喜悅之情發自內心。太後也是滿臉笑容,一臉慈愛。宇文景倫心下感動欣喜,隻覺得抑鬱多日後,今日才陰霾盡掃。
  忽然眼角一掃,瞥見那個捧著奶子酒的仆人袖中寒光一閃,他心中一震,大喝一聲:“有刺客!”和身撲上,擋在皇帝前麵,一掌劈向那個仆人。
  那人獰笑一聲,手腕一翻,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直刺向宇文景倫的喉嚨,喝道:“桓賊受死吧!”此人竟然身懷高超武藝。
  宇文景倫手中並無兵器,隻得拿起那把彩綢小弓奮力擋住那人的拚命一擊。沒想到此人的匕首竟是削鐵如泥的寶物,一擊之下,小弓應聲而斷。
  宇文景倫把斷弓向那人臉上擲去,撕啦一聲,袍袖已經被匕首劃破,所幸他所穿錦袍袖口以厚厚的金線繡成雲海圖案,隻是手腕堪堪被割破了一層皮。
  事起倉促,文武百官都被這場突變嚇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反應。
  那人武功並非十分高強,但使出的竟是同歸於盡的招數,宇文一時也無法脫身。
  正在此時,灰影一閃,眾人眼前一花,一個高瘦的身影飛身而上,劍光一閃,丁丁數聲, 大家還看不清他是怎麽出手的,刺客手中的匕首已經被挑飛,肩膀又中了一掌,原來是一品堂高手易寒救駕來了。
  刺客一口鮮血噴出,易寒忙閃身躲過。刺客趁這空檔,一躍而起,竟向著太子這邊衝過來。
  太子一時慌了神,忙向後一躲。刺客已經撲到身前,這時,太子府侍衛統領白開揮刀直劈,刺客躲閃不及,“噗”的一聲,被長刀穿胸而過。
  刺客慘叫一聲,雙目圓睜,舉手指著太子,麵露難以置信之色,大喊一聲:“你、你、竟然殺人滅口!————”說罷,倒地氣絕,死不瞑目。
  易寒趕上來,在屍體上翻查了一番,轉頭稟告:“是月戎人,這把匕首乃是以月戎國特有的精鋼製成,別處沒有。此人手臂上還有月戎國男子紋身。”一邊把匕首呈上給宇文景倫過目。
  事發一瞬,蒙著蓋頭的新娘便馬上撲過去,擋在太後身前,拉著太後閃在一邊。此時太後驚魂甫定,還緊緊拽住新娘的手,忽覺自己手心裏全是冷汗,她感動地拍拍新娘的手,轉頭怒道:“這都是誰做的警戒?!如何讓刺客混進王府的?!”
  易寒躬身行禮:“是屬下疏忽,請太後皇上恕罪。”
  宇文景倫厲聲喝道:“易寒,你負責王府警衛,竟然如此大意,險些釀成大禍!如若皇上太後有什麽差池,你罪該萬死!我問你,此人是怎麽混入府中的?”
  易寒欲言又止,半響方道:“此人是隨太子府的侍從一起過來的,臣見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便沒有詳加盤查。”
  太子聞言大驚,喝道:“易寒,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府中何時有這麽一號人物?!”
  易寒不語,彎腰掀開刺客屍體的衣服,果見腰間拴著一塊腰牌。原來籌備婚禮之初,宣王府人手不足,太子為了向風頭正盛的弟弟示好,便主動提出從太子府撥出一批侍從過來幫忙,沒想到竟然在自己這兒出了紕漏。
  太子氣急敗壞道:“這、這是栽贓陷害!”
  皇帝忙起身向太後告罪道:“讓母後受驚,是孩兒之罪。如今刺客已死,太後請放寬心懷,先到後堂壓壓驚,後事且讓小輩們去操心好了。”說完,便讓人先把太後和新娘送到後堂休息。
  太後走後,皇帝盯著太子,沉默半響,方道:“適才那刺客說,殺人滅口,這 ,是何意?”
  太子冷汗涔涔而下,剛才他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竟沒想起刺客臨死那句話,現在才驚覺,這句話才是殺人不見血的鋼刀。他望著皇帝鷹隼似的目光,一時之間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對答才好。
  宇文景倫忙上前說道:“父皇,茲事體大,要慎重查察,還得派人在府裏搜查一下,看看刺客有沒同黨,這事,他一個人定然做不來的。———當然,也得慎防有小人挑撥,別冤枉了好人。孩兒覺得,還是交由兵刑司去調查為好。”
  皇帝沉吟一下,道:“也好,暫且這麽著吧。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別叫這些鼠輩攪了興致。至於查案的人選,你明日讓騰瑞選個合適的人來吧。”宇文景倫忙答應一聲。
  事起倉促,太子一方一時也無法可想,隻得遵旨。
  宇文景倫處置停當,皇帝又道:“今日是你的大婚,不可冷落了新娘子,刺客的事情就交給兵部司去辦吧,你不用操心了。快回去看看新娘子,這孩子是好樣的,可別嚇著了她。我和太後也得回宮了。”
  宇文景倫忙躬身答應,文武百官齊刷刷地跪下,山呼萬歲,恭送聖駕回宮。
  皇帝登上輦車離去之時,又轉身拍了拍宇文景倫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好好歇幾天吧。以後,要你操心的地方還多著呢,不必急在一時。”
  一番擾攘,送走了皇帝和太後,太子恨恨地看了宇文景倫一眼,“哼”地冷笑一聲:“二弟,恭喜你大婚之喜,更佩服你的好手段!”,說罷,拂袖而去。
  宇文景倫笑了笑,躬身相送,接著又應付了幾輪來敬酒的賓客。大家知道他酒量極好,這位宣王素來端嚴自持,雖然待人和藹 ,但頗有威儀,百官對他很有幾分敬畏之心,即便今天是他大婚之喜,也不敢過分放肆。加上今天的這場風波,有些精明知機的官員已經看出,朝中局勢馬上將要有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此時是萬萬不可站錯隊的,於是更著力巴結,不敢有絲毫得罪。酒過幾巡,大家便齊聲起哄,勸宣王不必客氣,良宵苦短,趕緊回去洞房花燭要緊,這裏就不須他來費心招待了。
  宇文景倫順水推舟,笑著向四方拱手告罪,退入了後堂。桓國禮節本就沒有華朝繁縟,官員們自在前廳飲酒作樂,自有王府管事的照應招呼不提。
  園子裏一片寂靜,這裏離前廳比較遠,前麵的喧囂熱鬧都幾乎聽不到了。夜霧仍寒,風露沾衣,但空氣中已流動著一股草木的香氣,耳邊也不時地傳來不知名的鳥兒的鳴叫,這一切都讓人恍然發覺:春天,是真的來了。
  宇文景倫站在洞房門口,靜默良久,方才伸手推門進去。
  幾支通紅的手臂般粗細的牛油蠟燭,把洞房照得亮堂堂。婚床上鋪著鮮紅的鴛鴦戲水錦被,垂著鮮紅的錦帳,錦帳上金色的流蘇,隨著夜風在燭光中輕輕搖曳,一陣陣似有還無的清冷香氣在飄浮氤氳,宇文景倫覺得自己就像墮入了一個似真似幻的夢裏,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像那天在滕家聞到的臘梅的香氣。
  一個蒙著紅蓋頭的窈窕身影,靜靜地端坐在婚床上。目光觸到她身上的大紅嫁衣,宇文景倫忽覺心頭一陣刺痛,眼前掠過另一個紅色的身影。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強自鎮定一下心神,輕輕走上前去,在她麵前停了一下,伸出手去,輕輕地掀開了蓋頭。
  新娘低垂著頭,她的臉掩藏在鳳冠的流蘇後麵,宇文景倫看不清楚她的樣子。他笑了笑,柔聲道:“剛才嚇著你了吧?是月戎國的奸細,混進妄圖刺殺父皇。唉,沒想到,大哥他竟然———”
  一直垂著頭的女子,忽然抬起頭來,輕聲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倫一怔,他終於看清了她的樣子。她雖然長得端莊秀美,卻也未算是絕色,更沒有綺絲麗那種攝人心魄的奪目的美麗,但她有一雙極清澈明亮的眼睛,如清晨草原上的露珠,又如掛在樹梢的冰淩,又好似一汪靜水深潭。當她一抬起眼睛,便湛然若神,流盼生輝,整個人便變得生動起來,似有一種叫人不敢逼視的光芒。的03afdbd66e7929b125f8597834fa83a4
  宇文景倫看著她,不知為什麽,煩躁不寧的心緒忽然就寧靜了下來,但同時又感到有些自慚形穢,似乎在這樣澄澈安定的凝睇下,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肮髒汙濁也無處遁形 。如果說綺絲麗是火,讓人燃燒,叫人瘋狂,那麽她就是水,讓人安寧,叫人信賴。
  他一時神思恍惚,勉強笑了笑,道:“你、你說什麽?”
  那個女子就用那種深澈的眼神注視著他,低聲地重複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倫一怔:“你怎麽知道?”
  她搖搖頭,平靜的說:“太明顯了。誰也不會選擇這樣的時機,太笨了。太像真的了,所以反而是假的。”
  宇文景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
  她靜靜地看著他,目不轉瞬,輕輕說;“是你,對不對?”
  宇文景倫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你以為,我想刺殺自己的父親?!”
  她搖頭,道:“不,不是皇上,是太子。你要扳掉太子。”
  宇文景倫眉毛突地跳了一下,酒意似乎醒了大半,他定了定心神,冷冷地說道:“怎麽,你打算告發我嗎?”
  她又搖搖頭,垂下眼簾,清亮的眼神黯了黯,低聲說:“皇上知道的,我還向誰告發?”
  宇文景倫憤然:“太子,你以為他又是什麽好人嗎,他對我做的事,比這個卑鄙一百倍的都有!
  “所以,我不反對你當太子。你來當太子,也不見得是壞事。隻不過 ,”她猶豫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停了一瞬,忽然又像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懇請王爺在處理這件事的時候,能手下留情。月戎一事,殺孽已經太多了。王爺的手上,不要再沾鮮血了。”
  宇文景倫忽然覺得心中堵得慌,在這個女子麵前,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剝光了,赤身露體,無所遁形。被看透的惱怒、深藏心底的傷痛、還有隱隱的,他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的自傷自憐,全都化成一團莫名的怒火,騰地燒了起來,炙得他煩躁不已,卻又不知從何宣泄。他死死地盯著他的新娘,冷笑一聲:“怎麽,你後悔了,嫁給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凶手?”
  她低下頭,絞著自己的雙手,躲避宇文景倫灼人的目光,半響,方輕輕地搖了搖頭,幽幽地歎了口氣,道:“父親說,你像一把出鞘的寶劍,鋒利,寒光逼人。可他不知道,寶劍若一味鋒芒畢露,不知收斂精華,含光入鞘,便容易折斷。”
  宇文景倫冷笑:“一把會殺人的劍,是嗎?那,你為什麽還願意嫁給我?”
  她忽然抬起頭,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閃亮,堅定柔和,如清波濯石,渾身竟似有光彩在流動,宇文景倫不禁呆住。
  她望著丈夫英俊的蜜色的臉龐,低聲說道:“因為,你選擇了鹽巴。”
  宇文景倫怔住,她微笑,繼續說道:“桓國地處內陸草原,鹽巴是百姓最最重要的生活用品,每年為了保證供應給百姓的鹽巴,朝廷都煞費苦心。為了爭奪鹽巴,邊境上發生的零星戰爭更是從來都沒有斷過。你拿起了地圖,說明你有爭霸天下的大誌,是個雄才大略的英主。但你最終還是選擇了鹽巴,這證明你不僅有雄心壯誌,更有仁愛之心。民為一國之根本,就像鹽巴,雖然看起來不值錢,卻是萬萬缺少不得。英主固然難得,但勇而仁,智而義的君主,就更為難得。這是桓國百姓之福,也是我的福氣,有仁慈之心的男子,難道不是值得我托付終身的良人嗎?現在,你所缺的隻是一把劍鞘。或許,上天讓我嫁給你,就是讓我來管住你,督促你,讓你不要浪費份他賦。我、我又怎能違抗天命呢,又怎能、怎能違背自己、自己的心呢————”說到最後幾句,她已羞得滿臉通紅,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宇文景倫低下頭,久久地說不出話來。洞房裏寂然無聲,他隻聽見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聲,還有錦帳上掛鉤被風吹起,互相撞擊發出的輕響。一刹那,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久遠的和不久遠的,但又似乎,什麽也沒想。他隻覺得胸中似有什麽在不斷地湧動,一股熱熱的東西漸漸地衝上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心中說不出的既感激又難受。
  過了好久,他才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的新娘,臉上漸漸露出笑容,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
  “滕綺,”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以後,就請你來當我的劍鞘,好嗎?”

  九八、於無聲處

  裴琰打馬而奔,安潞等人在後追趕,見他去的方向正是隔離疫症病人的莊園,急切下趕了上來:“侯爺!去不得!”
  裴琰不理,仍舊策馬前馳,安潞大急,攔在了他的馬前,其餘長風衛也紛紛趕上,齊齊跪落:“侯爺三思!請侯爺保重!”
  裴琰被迫勒住駿馬,雙唇緊抿,安潞勸道:“侯爺,患症的百姓和弟兄雖可憐,但您是主帥,身係全軍安危,不能冒一絲風險的。”
  “是啊,侯爺,崔軍師會尋出良方,弟兄們會得救的,請侯爺為全軍弟兄保重!”竇子謀道。
  其餘長風衛也都紛紛勸道:“請侯爺保重!”
  山風拂麵,裴琰腦中漸轉清醒。他遙望山腳下的莊園,默然良久,終狠下心,勒轉馬頭,往軍營馳去。
  崔亮與淩軍醫、陳大夫等人由莊內出來,除下頭罩,俱麵色沉重。淩軍醫回頭看了看大門,歎道:“‘雩草’預防有效,可治療不起作用,白浪費了我們幾日時間。”
  崔亮沉吟片刻,道:“看來得另尋藥方。”
  淩軍醫等人點頭,又都走向莊園旁眾大夫集中居住的小屋。
  崔亮想起江慈病重的樣子,心中難過,恨不得即時找出對症良方。他努力想著醫書上記載的藥方,在莊前來回踱步,一抬頭,見一個白色身影立於莊前的柳樹下,心中一動,走上前道:“衛大人怎麽來了?這裏危險得很。”
  衛昭手負身後,看向莊內,淡淡道:“河西疫症流行,我身負察聽之職,過來問問情況,好向朝廷稟報。”
  “那是自然。”崔亮道:“大人放心,疫情已得到控製,隻是莊內患病之人,尚未有治療良方。我和諸位大夫定會竭盡全力,尋出對症之藥。”
  衛昭負在身後的雙手微微顫抖,麵上卻仍淡然:“有勞子明了。我定會上報朝廷,為子明請功。”
  “這是崔亮分內之事。”崔亮忙道,見衛昭欲轉身,他想了想,喚道:“衛大人。”
  衛昭停住腳步,並不回頭,崔亮走近,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直視著衛昭道:“衛大人,這莊園百步之內本是不能靠近的,大人既已來了,便請服下這個。”
  “這是——”衛昭皺眉道。
  “這是我和大夫們服用的預防疫症的藥丸,我們因需每日直接與病人接觸,所以便臨時用珍貴藥材製了這瓶藥丸。雖不能保證絕對免疫,但好過‘雩草’。大人身份尊貴,職責重大,為防萬一,請服下這藥丸,還請大人不要再來這裏,以防染症。”
  衛昭盯著崔亮看了片刻,嘴角輕勾:“多謝子明。”說著取過瓷瓶,從中倒出一粒藥丸,送入口中。
  入夜後的莊園,死一般的沉寂,縱是住著這麽多人,卻也如同荒城死域一般,毫無生氣。莊園之中,隻能偶聞重症病人的痛苦呻吟之聲。
  一道白影由莊園後的小山坡躍下,避過守莊士兵,翻牆而入。他在莊園一角默立片刻,如孤鴻掠影,在莊內疾走一圈,停在了西北角的一處廂房門前。
  廂房內,一片黑暗,江慈躺於床上,呼吸沉重。白影輕輕推開房門,慢慢走至床前,又慢慢在床邊坐下。
  這夜月光如水,由窗外灑進來,映出江慈凹陷的雙眸。她的肌膚雪白,雙眸緊閉,再不複桃園中的嬌嫩。
  衛昭坐於床邊,長久凝望著她。江慈動彈了一下,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衛昭忙將她扶起,輕輕拍上她的背,江慈嘴角吐出些許白沫,並未睜眼,又昏迷了過去。她的軍帽早已掉在地上,秀發散亂。
  衛昭將江慈放下,“嚓”聲輕響,點燃一豆燭火。他大步出房,尋到水井,打來涼水,擰濕布巾,將江慈抱在懷中,替她擦淨嘴角的白沫。
  他將布巾丟回銅盆中,忽然看見枕邊的小木梳。他愣了一下,緩緩取過木梳,替懷中的江慈一下下,梳理著散亂的長發。
  雪野間,她取下發簪,替他將烏發簪定;
  索橋上,她冒險示警,木簪掉落,他負著她趕往落鳳灘,她的長發,拂過他的麵頰;
  桃園中,落英繽紛,他的手,輕輕替她將秀發攏好;
  軍營裏,她梳著濕發,巧笑嫣然:“三爺,您得賠我一樣東西。”
  屋內靜謐如水,隻聽見她每一次艱難的呼吸聲,這呼吸聲,似驚濤駭浪,拍打著他即將潰堤的心岸。
  江慈忽低低呻吟了一聲,衛昭倏然驚覺,低頭見她雙眸緊閉,腰卻微微弓起,似是極為痛楚,急切下將她攬緊,喚道:“小慈!”
  從未有過的呼喚,如同一個巨浪,將心靈的堤岸擊得粉碎——
  衛昭怔怔地抱著江慈,不敢相信剛才的那個名字是從自己口中叫出來的。可是,可是,這個名字,不是已經叫過無數次了嗎,在心底,在夢裏——可為什麽真的叫出來的時候,竟是這般驚心動魄——
  昏暗的燭火下,衛昭將全身戰栗的江慈攬在胸前,右手緊握住她的右腕,運起全部真氣,順著手三陰經,輸入她的體內。
  江慈慢慢平靜下來,呼吸也漸轉平穩。衛昭一直將她抱在懷中,待燭火熄滅,也始終沒有鬆開她的手腕。
  窗外的天空,由黑暗轉為朦朧的魚白色。
  衛昭終於鬆開江慈手腕,將她平放於床上,凝視她片刻,閃身出屋。莊前,已隱隱傳來人聲,他足尖一點,躍出高牆,奔到莊園後樹林中,解下馬韁,打馬回轉軍營。
  軍營中,晨訓的號角嘹亮響起。宗晟見衛昭過來,剛要上前行禮,衛昭袍袖勁拂,逼得宗晟退後幾步。衛昭入帳,冷峻的聲音傳出:“我這幾日,不見任何人。”
  崔亮翻了一夜的醫書,又惦記著江慈,天未亮便進莊園,走至回廊,聽到江慈在屋內低低咳嗽,似還有輕輕的腳步聲,心中一喜,喚道:“小慈。”
  江慈忙道:“崔大哥,你最好別進來。”她剛剛醒轉,發覺今日精神好些,竟能下床慢慢走動,正有些訝異。
  崔亮在門前停住腳步,微笑道:“崔大哥想了個藥方,可是苦得要吐,可能還會令小腹絞痛,你願不願意幫這個忙?”
  江慈正看著床邊的水盆發呆,聽言忙道:“我就愛吃苦的,崔大哥盡管試吧。”
  盡管做好了準備,但喝下湯藥後,江慈仍被腹內的絞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崔亮聽到她的痛哼聲,踢門而入,急施銀針。江慈撐著將服藥後的感覺敘述,便吐出一口黑血,暈了過去。
  崔亮看著江慈麵色慘白地倒於床上,十分沮喪。淩軍醫過來道:“看來得換個方子,這藥也太猛了,且不一定對症。”
  崔亮大步走出莊門,掀開頭上布罩,仰望碧空白雲,隻覺雙足發軟,竟是出玄天閣之後,從未有過的無力感。
  城內的瘟疫得到控製,但莊園內依然有病人痛苦死去。裴琰考慮再三,決定仍未解除對河西府的封鎖。
  青茅穀軍營軍糧告急,所幸河西府及黛眉嶺附近鄉村的村民一片愛國熱忱,自發省下口糧,捐了一批糧食過來,方解了燃眉之急。
  寧劍瑜送來的幾個桓軍俘虜頗為嘴緊,酷刑下,仍不肯招供桓軍實情。裴琰巡營時得知,也不多話,直接截斷了其中一人的內八脈。看著同伴在地上哀嚎抽搐著死去,死後鮮血流盡,全身肌肉萎縮,如同幹人,另外三人嚇得麵如土色,悉數招供。
  得知桓軍也陷入糧草危機,東萊民變,燒了桓軍留在涓水河的部分戰船,宇文景倫恐腹背受敵,又抽了部分兵力回鎮東萊,“回雁關”這邊,下了“嚴防死守”的軍令,一時不會南攻,裴琰心情稍得舒解。
  在河西等地新征士兵尚需訓練,朝廷糧草也未到位,“回雁關”桓軍又守得嚴,裴琰隻得命寧劍瑜不要貿然攻關,仍保持圍關之勢。
  這幾日,他也曾數次打馬南奔,在山路遙望莊園,卻最終黯然回轉軍營。
  江慈時昏時醒,早上起床時精神不錯,有時能下地走動,但到了下午便全身乏力,隻能躺在床上,夜晚更是陷入昏迷之中。
  精神好時,她不斷喝下崔亮開出的湯藥。崔亮數次變換藥方,仍令她小腹絞痛,但江慈吐出的血卻不再烏黑,漸轉殷紅色。崔亮與淩軍醫等人大喜,知有了一線希望,便稍減其中幾味猛藥的份量,試著給莊內其他病人服下,終於初見成效,死亡人數逐漸減少。
  江慈卻覺有些怪異,早上起來,自己總是麵容清爽,衣物齊整,頭發也沒有前一夜睡時散亂。她努力回想夜間情形,可總是隻有一點依稀的感覺,仿佛幼時躺在師父的懷中,安穩而舒適。
  再服兩日湯藥,崔亮又早晚替她施針,江慈精神漸好,能自行洗漱,到了黃昏時分,也仍有力氣在屋內慢慢走動。
  這日入夜,用過些米粥,江慈無意間看到床邊的銅盆,心中一動,將銅盆輕輕踢至床柱邊。
  她努力強撐著不睡過去,但不多久,晚間服的藥藥性發作,仍陷入沉睡之中。夢中,依稀有一隻手,撫上她的額頭,她仿佛被人抱在懷中,也依稀能聞到那人身上如流雲般的氣息,能聽到那人壓抑著的、偶爾的低喚。
  第二日早上醒來,窗外卻下著大雨。雨點打在芭蕉葉上,“啪啪”震響。
  江慈睜開雙眼,又合上,終慢慢坐起,望向床邊。銅盆,果然已不在原處,而是被放在了稍稍偏左的地方。
  江慈溫柔地看著銅盆,微笑溢上嘴角,接著又有些擔憂起來。
  崔亮推門入屋,看了看江慈的麵色,江慈忙伸出右腕,崔亮切上脈搏,片刻後喜道:“看來真是用對藥了。”他興奮不已,奔了出去,江慈也心情舒暢,走出屋外,望著濃綠的芭蕉,慢慢伸出雙手。
  雨水,滴落在手心,清涼沁膚,江慈用舌頭舔了舔雨水,忍不住綻開笑臉。

  九九、星雨花樹

  桓國天景三年五月,桓國三皇叔寧平王和四皇叔毅平王各率五萬大軍,南下馳援宇文景倫。
  五萬“寧平軍”先行,甫入成郡,便在麒麟穀遭到不明身份人員暗襲,暗襲之人人數不多,但個個身手高強,為首青衣人更是將久經沙場的寧平王刺傷後逃逸。
  寧平王遇刺,傷勢雖不太重,卻也需休養幾日,其所率的“寧平軍”便在距麒麟關南二十餘裏處的石板鎮紮營休整。
  是夜,石板鎮卻忽起大火,又有不知數量的黑衣蒙麵人闖入“寧平軍”軍營,他們個個身手高強,燒了上百架糧車,殺死殺傷上千名桓軍,又趁亂逃逸。
  寧平王接報大怒,吐出一口鮮血,再度臥床,直至三日後方才有所好轉。
  他性情本就暴燥,本想著率五萬大軍南下馳援皇侄,定能聯手擊潰長風騎,直取華朝京師,讓“寧平軍”的鐵騎踏遍中原富庶之地,不料甫過成郡便遭此暗襲,不但自己受傷,還大損了麵子。
  盛怒之下,寧平王將怒火撒在了沿途村鎮。主子一聲令下,“寧平軍”一路燒殺擄掠,過州掠縣,造下無數殺孽,驚起遍地血光。宣王宇文景倫留守各地的駐軍也不敢出言幹預。
  “寧平軍”的暴行激起了華朝各地百姓的衝天怒火,他們在某些神秘人物的帶領下,分成無數“暗襲團”。“寧平軍”行到哪裏,暗襲團便跟到哪裏,或燒糧草,或殺散勇,或給桓軍食用水源下毒,“寧平軍”又要分出部分兵力助宣王軍留守州府、鎮壓當地民眾,每日還有士兵死於暗襲事件,兵力漸弱,過涓水河時又被暗襲者鑿翻了一艘戰船,溺水者眾。待“寧平軍”到達東萊時,隻剩三萬餘人。
  桓國毅平王隨後率五萬“毅平軍”一路南下,也遭到了同樣的抵抗和暗襲。毅平王更是出了名的凶悍之人,怒火衝天,血洗了數處村莊,無一活口。
  黃塵蔽天,鐵騎踏血,“毅平軍”負下一路血債、擊退無數次暗襲後抵達東萊。
  回雁關,濃雲蔽日,宇文景倫的麵色卻比頭頂的烏雲還要陰沉。
  滕瑞和易寒少見他這般神情,俱各心中微沉。宇文景倫長歎一聲,將手中密報遞給滕瑞。滕瑞低頭細看,眉頭緊擰,良久無言。
  宇文景倫語調沉重:“真沒料到,竟會是這般情況!”
  滕瑞忽想起鎮波橋上崔亮說過的話,心中閃過一絲不忍,歎道:“得想個辦法才行,這樣下去,王爺何談以仁義治國,何談消弭華夷、統一天下?”
  “是倒是這個話,可是,眼下咱們南征不利,還得依仗兩位皇叔,若鬧得太僵,隻會對戰事不利。”
  滕瑞思忖良久,道:“不能拖得太久,兩位皇叔大軍一到,咱們便得強攻,否則糧草跟不上,後方會更加亂。隻有擊敗裴琰,直取京城,王爺掌控大局,才能收服二位皇叔,收拾亂局,穩定民心。”
  宇文景倫點頭:“隻能這樣了,當務之急還是攻打長風騎,滕先生可先擬著條陳,到時好挽回民心。”
  “是。”
  裴琰將信箋慢慢折起,清俊的眉眼似被什麽照亮了一般。他喚了聲,安潞入帳,裴琰微笑道:“傳令下去,解除河西府的封鎖。”
  安潞大喜,城中還有許多長風騎的將士,疫情得解,河西解封,實是讓人高興。他朗聲答應,奔出帳外,不久便聽到長風衛如雷般的歡呼聲。
  馬蹄聲遠去,裴琰走出帳外,仰望萬裏晴空,笑得無比舒暢。
  河西解封,疫症得消,裴琰率中軍重返河西府,百姓們死裏逃生,連日來陰雲密布的臉上終於再度露出了笑容。
  莊園中的疫症病人也逐步康複,江慈身子一日好過一日,裴琰派了周密數次過來接她,她卻仍留在莊園內,待所有疫症病人康複離去,方隨崔亮回城。
  甫入城門,便見大量運糧車運向城西的糧倉,崔亮上前相詢,知朝廷征集和京城富商自發捐獻的糧草正源源不斷地運來,心中大安。他與江慈相視一笑,說笑著走進郡守府。
  江慈一進府門,便往東首行去,走出幾步,正見衛昭由東院過來,他白衫冷肅,眼神平靜而清銳,但嘴角微彎,隱約有一絲欣喜。
  一刹那間,江慈仿似聽不見周遭的任何聲音,看不清院中的亭台樓閣,眼中有的,隻有他的眉眼,及灑在他身上的斜陽餘暉。他漸行漸近,她也終於聞到了夢中那熟悉的流雲般的氣息。
  “衛大人。”崔亮走近行禮,江慈恍然驚醒,向衛昭眨了眨眼睛,又開心笑了笑。
  衛昭眼中似有光芒,如蜻蜓點水般一閃而過,他微笑著向崔亮道:“子明辛苦了。”頓了頓又道:“少君去了糧倉,道子明若是歸來,他夜晚擺宴,為子明慶功。”
  江慈“啊”了聲,崔亮轉向她道:“看來去不成了。”
  江慈撇撇嘴:“我還想去買簪子的。好不容易等到西街夜市重開,崔大哥又不能去。”
  崔亮望了望天色,笑道:“反正也差不多到入夜時分了,咱們先去逛逛,再趕回來。糧草剛入城,少君估計也得忙到很晚才回。”
  江慈大喜,卻不動,隻拿眼瞅著衛昭。衛昭神色靜如冷玉,也不說話。崔亮走出兩步,回頭看看,微笑道:“衛大人可願和我們同去?也好體察一下民情。”
  衛昭修眉微微挑起,報以淺笑:“也好,少君不在,橫豎無事,我就陪子明走上一遭。”
  尚未入夜,西街上已是人頭攢動。河西府很久都不曾這般熱鬧過,眼下趕跑桓軍、瘟疫得解,朝廷又送來了糧食,百姓傾城而出,似要借這夜市重開,慶賀河西恢複盎然生機。
  衛昭與崔亮負手而行,江慈跟在旁邊,被如潮水般擁擠的人群撞得有些狼狽。衛昭身形雋修,麵容絕美,不多時便讓滿街的人群發出一聲又一聲驚歎,許多人看得移不開目光,三人身邊越發擁堵。
  眼見衛昭麵上閃過一絲怒意,崔亮心呼不妙,正猶豫是否回轉郡守府,江慈笑著過來,手中舉著三個憨娃麵具:“這個好看,乃‘河西張’親手製作,崔大哥,衛大人,要不要戴著玩一玩?”
  “久聞‘河西張’之名,做得真是精美。”崔亮接過麵具,在手上把玩了一下,戴在麵上。衛昭望著江慈,笑容淡若浮痕,一顯便隱,也戴上了麵具。
  三人在西街走了一遭,崔亮問了一些貨物的價格,天色便完全黑了下來。街鋪相繼點起燈火,還有數處放起了煙花,映得河西天空亮如白晝。經曆戰爭、瘟疫之後的城市,勃發出一種頑強的生機。
  江慈惦著買簪子的事,遙見有家首飾鋪,便拉了拉崔亮的袖子,三人擠了過去。夥計見三人進來,雖都戴著憨娃麵具,除一人身著士卒軍服,其餘二人服飾卻頗精致,想是富家子弟來遊夜市,問清江慈要買發簪,便極熱情地將各式發簪悉數擺於櫃台上。
  江慈挑了又挑,有些拿不定主意,崔亮在旁笑道:“你領軍餉了?又買麵具又買簪子。”
  江慈微薄的軍餉在買麵具時便已用盡,聽崔亮此言,臉便有些發燙。崔亮也是無心之言,轉頭又去看旁邊的首飾。江慈悄悄回頭,向負手立於店鋪門口的衛昭使了個眼色,又把右手背在身後。衛昭慢悠悠走過來,悄無聲息地塞了張銀票在她手心。
  江慈得意一笑,暗中收起銀票,又拿起一根掐金絲花蝶簪和一根碧玉發簪,向崔亮笑道:“哪個好些?”眼角餘光卻看著一邊的衛昭。
  崔亮看了看,有些猶豫。衛昭也不置可否,隻是看上那根碧玉發簪時,視線停留了一下。
  江慈收起那根碧玉發簪,將銀票往櫃台上一拍,向夥計笑道:“就是這根了。”
  夥計看了看銀票,咋舌道:“客官,您這銀票太大,小店可找不開。”
  江慈“啊”了聲,低頭一看,才見是張三千兩的銀票。見崔亮取下麵具,略帶驚訝地望著自己,強撐著向夥計道:“瞧你這店鋪挺大的,怎麽連三千兩的銀票都找不開?”
  夥計苦笑:“客官,您去問問,這西街上的店鋪,隻怕哪家都找不開三千兩的銀票。再說,小店要找回您二千九百九十七兩銀子,這麽重,您也搬不回去,是不?”
  江慈還待再說,衛昭從袖中取出幾點碎銀,丟在櫃台上,轉身出店。江慈暗暗一笑,崔亮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頭,二人跟了出去。
  三人再在街上走了一陣,見一處店鋪的屋簷下掛著數十盞宮燈,裏外圍滿了人。江慈一時好奇,可人群圍得太密,擠不進去。她回頭看了看衛昭,衛昭手攏袖中,暗自運力,帶著江慈和崔亮擠了進去。
  這處卻是店鋪掌櫃的在舉辦猜燈謎,猜中者,由店裏獎勵一套文房四寶,猜錯者,卻需捐出一吊銅錢,由掌櫃的統一捐給長風騎,以作軍餉。圍觀群眾猜中亦喜,猜錯也不沮喪,掏銅錢時也是笑容滿麵。
  江慈自幼便愛和師姐及柔姨玩猜謎,又見即使猜錯,輸出的銅錢也是作為軍餉,便饒有興趣地去看宮燈上的謎麵。
  崔亮看過數盞宮燈,但笑不語,江慈知他本事,擺了擺手:“崔大哥,你別說,讓我來猜。”
  左首起第一盞宮燈上的謎麵是“踏花歸來蝶繞膝”,打一藥名。江慈想了一陣,便知答案,但見掌櫃的文房四寶甚是精美,他又是用自己店鋪的貨物為注,引眾人捐餉,一時竟不忍心贏了他的。她眼珠一轉,取下宮燈,笑道:“這個我猜著了,是香草。”
  店鋪掌櫃大笑:“香字對了,卻不是草。”他揭開謎底,卻是“香附”。圍觀之人哄笑:“小哥快捐銅錢吧,反正也是捐到軍中,小哥下個月就可領餉,領了餉,可得多殺幾個桓賊。”
  江慈笑笑,欲待伸手入懷,這才想起自己身上除了一張衛昭給的三千兩的銀票,再無分文,一時愣住。
  她回頭看了看,崔亮忍俊不禁,以拳掩鼻,衛昭麵具後的眼眸也露出一絲笑意。江慈眨了下眼,衛昭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江慈大喜,取下麵具,掏出銀票,向掌櫃的道:“我身上沒銅錢,就這張銀票,這樣吧,你讓我把所有燈謎都猜一遍,不管猜中多少,這銀票都算、算我們捐的。”
  糧草入城,裴琰鬆了口氣,叔父隨糧草而來的密信,更讓他心情大好,在糧倉忙了一個多時辰,這才想起崔亮今日帶江慈返城,他再調了些重兵過來守住糧倉,帶著長風衛策馬奔向郡守府。
  剛行出兩條大街,便見前方人潮如織。裴琰問了問,才知今日西街夜市重開,正自猶豫,道旁百姓已紛紛歡呼“劍鼎侯”、“侯爺萬安”。
  裴琰索性下馬,帶著數十名長風衛,滿麵笑容,在西街體察民情。一路走來,見河西府漸漸恢複元氣,他麵上笑容更是溫雅俊秀。
  燈光溢彩,俊麵生輝。閑逛夜市而一睹“劍鼎侯”風采的年輕姑娘們,於這一夜後,度過了無數不眠之夜。
  裴琰帶著長風衛微笑而行,不時壓手,百姓們知他平易近人,也便不再圍觀歡呼,各自逛街尋樂,隻是看向這一行人的目光皆充滿了崇敬之意。
  見街旁有一處賣胭脂盒的,做工甚是精美,裴琰心中一動,拿起胭脂盒細看,卻於漫天喧鬧中聽到一個無比熟悉、嬌嫩清脆的聲音:“我身上沒銅錢,就這張銀票,這樣吧,你讓我把所有燈謎都猜一遍,不管猜中多少,這銀票都算、算我們捐的。”

  一百、燈火闌珊

  裴琰猛然抬頭,街對麵,宮燈流彩,她嬌俏的身影立於店鋪前的石階上,笑靨如花,翦瞳似水,和著華美的燈光,閃亮了他的雙眸。
  裴琰緩緩放下胭脂盒,正待走過去,隻聽那掌櫃的發出一聲驚呼,將銀票展開示眾,圍觀人群大嘩,又紛紛鼓掌叫好。
  江慈眉如新月,笑眼彎彎,她的麵容比患病前瘦削了許多,但雙眸卻如以前一般清澈明亮。裴琰慢慢走近,又在街心的牌坊下停住腳步。
  燈光下,衛昭與崔亮踏上石階,衛昭戴著麵具,修臂舒展,一一取下宮燈。崔亮接過,含笑托於江慈麵前。江慈或垂眸沉思,或開心而呼,十個燈謎倒有七八個被她猜中。
  圍觀人群見這位小兵哥才思敏捷,紛紛叫好,縱是猜錯幾個,江慈麵上赧然,人們也仍報以熱烈的掌聲。不多時,又有人認出從疫魔手中拯救了全城百姓的崔軍師,歡呼聲更是一陣高過一陣。
  裴琰默立於牌坊下,長風衛過來,他擺了擺手,靜靜地看著江慈巧笑嫣然,看著她與衛昭、崔亮或笑望、或歡呼、或擊掌。
  江慈猜中最後一個燈謎,得意地向圍觀鼓掌的群眾拱了拱手,崔亮過來敲了一下她的頭頂:“玩夠了,走吧。”三人踏下石階,擠出人群,說袖衛昭腳步頓住,淡淡道:“少君也來了。”
  裴琰從牌坊下的陰影中走出,微笑道:“過來看一看,倒是巧,和你們撞上了。”
  江慈猶有些興奮,麵頰兩側還有些酡紅,裴琰凝目注視她:“小慈玩得很開心嘛。”
  江慈一笑:“玩得差不多了,咱們回去吧,我可有些肚餓了。”說著當先往郡守府方向走去。裴琰與衛昭、崔亮並肩而行,間或說上幾句,目光卻始終望著前方那個靈動的身影。
  江慈大病初愈,又興奮了這麽久,漸感體力不支,回到郡守府草草扒拉了幾口飯,便到房中睡下。
  次日晴空如碧,江慈早早醒轉,想起離開多日的義診堂,她忙下床,看了看沙漏,見時辰還早,便打來井水入內室,美美地洗了個澡,換過幹淨衣裳,想了想,又將昨日買的碧玉發簪小心地收入懷內。
  她剛戴上軍帽,敲門聲響起。江慈拉開房門,見外麵站著兩名十五六歲、丫鬟裝扮的少女,不由一愣,二人齊齊向她行禮:“江小姐。”
  江慈“啊”了聲,兩名丫鬟捧著幾件衣裙和一些首飾走進房中,一人過來行禮道:“江小姐,奴婢伺候您梳妝。”
  江慈知定是裴琰的命令,急忙擺手:“不用不用,我還有事。”說完一溜煙往門外跑去。剛一轉過回廊,裴琰一襲藍衫,從月洞門過來,正擋在她的麵前。
  江慈急忙收步,在距裴琰極近處停住身形,裴琰本是笑意濃濃看著她撞過來,見她竟收住腳步,麵上笑容微微一僵。
  “相爺早。”江慈行禮,又提步欲從裴琰身邊走過。
  “站住。”裴琰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相爺,不早了,我得去義診堂。”
  “你隨我來。”裴琰負手往屋內走去,聽到江慈並未跟上,回過頭,麵容沉肅:“這是軍令。”
  江慈無奈,隻得隨他回到屋內,兩名丫鬟行禮退出,輕輕帶上了房門。
  裴琰負手在屋內看了一圈,在桌邊坐下,過了片刻,用手拍了拍桌麵。江慈猶豫了一下,仍站在門邊,道:“相爺,我離開了這麽些日子,義診堂——”
  “你先坐下。”裴琰輕聲道,竟似有些柔軟的意味。江慈隻得走近,將木凳稍稍移開些,坐了下來。
  裴琰盯著她看了片刻,將桌上的衣物和首飾慢慢推至她麵前。江慈靜靜回望他,也不出言相詢。
  裴琰微笑道:“朝中聽聞河西疫症流行,從太醫院派了幾名大夫過來,人手已夠,你又本是女子之身,就不要再做軍醫了。”
  江慈一驚,急道:“不行。”
  裴琰聽她說得斬釘截鐵,有些不悅,但仍耐心道:“我當初允你留下做軍醫,是一時權宜之舉,哪有女子長期留在軍中的道理。”
  江慈不服,道:“為何不行?我華朝不比桓國,開朝時的聖武德敏皇後,就曾親自帶領娘子軍上戰場殺敵。我做軍醫為何不行?相爺當初答應我的時候就說過,長風騎不介意多一名女軍醫的,難道相爺是言而無信之人嗎?”
  她情急下,一長串的話說得極為順暢,裴琰望著她的紅唇,淡卻的記憶破空而來。
  相府之中,她唇點胭紅,嘟著嘴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江湖遊俠生活。從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黃泉碧落,青山隱隱,流水迢迢,生生世世,兩兩相忘——”
  江慈說完,見裴琰並無反應,隻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目光有些縹緲,她心中隱有所感,慢慢站起,後退了兩步,輕聲道:“相爺——”
  移動間,她沐浴後的清香帶著一股特有的氣息在室內流動,讓裴琰呼吸為之一窒。他望向她秀麗的麵容,低沉道:“小慈,別做軍醫了,戰場凶險,疫症難防,實在是危險。你就留在這郡守府,我——”
  江慈“啊”了聲,似是想起了什麽,急道:“唉呀,我忘了,崔大哥還讓我藥丸派給百姓。相爺,我先去了。”不待裴琰說話,她打開房門,急速奔了出去。
  裴琰下意識伸了伸手,又停住,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忽覺掌心空空。一陣輕風,自門外吹進來,他手指微微而動,仿似想要努力抓住這清新柔軟的風,但風,已悄然拂過指間——
  江慈直跑到前院,方才安心。她重回義診堂,與小天忙到戌時,見天色全黑,堂內再無病人,收拾妥當,便走向郡守府東院的正房。宋俊正在屋外值守,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出了院門。
  江慈輕輕敲門,良久,衛昭清冷的聲音傳出:“進來吧。”
  江慈推開房門,探頭笑道:“三爺。”
  衛昭正坐在桌前,低頭寫著什麽,江慈推開房門卷進來的風,吹得燭火搖了搖。他不由抬頭看了她片刻,又低頭繼續寫著密信,口中淡淡道:“什麽事?”
  江慈一笑,輕步走近,凝望著衛昭的眉眼,輕聲道:“多謝三爺。”
  衛昭手中毛筆一滑,“奏”字最後一筆拉得稍長了些,他再急急寫下幾字,並不抬頭,道:“謝我做什麽,早就答應過要賠給你。”
  “不是謝這個。”
  衛昭不再說話,將密信寫完,折好放入袖中,這才抬頭看向江慈:“你身子剛好,多歇著。”
  江慈安靜地看著他,柔聲道:“您這些天也沒睡好,也要多休息。”
  衛昭急忙站起,走向屋外:“我還有要事。”
  “三爺。”江慈急喚。
  衛昭在門口頓住腳步。
  江慈望著他修挺的背影,輕聲道:“是你嗎?”
  她慢慢走近,卻不敢走到他麵前,隻是在他身後一步處停住。衛昭冷冷道:“我還有公務。”邁過門檻,往外急速走去。
  “是你。”江慈有些激動:“我認得你身上的氣息。”
  衛昭身軀僵住,短暫的一陣靜默後,他低聲道:“你回去歇著吧。”
  “是你。”江慈慢慢走到他身後,鼓起全部勇氣顫聲道:“一定是你。三爺,你冒著危險夜夜來照顧我,便是——”
  衛昭胸口氣血上湧,不敢再聽下去,他提身輕縱,瞬間便出了院門。夜風吹來,院中的修竹唦唦作響,江慈絕望地後退幾步,依上那幾杆修竹,緩緩坐落,掩麵而泣。
  過得一陣,她哭泣聲漸止,又低咳數聲,似是腹內疼痛,靠著修竹蜷縮成一團,再過片刻,一動不動。
  衛昭悄然閃入院落,緩步走近,默默地看著江慈,終俯身將她抱起。懷中的她,輕盈得就像一朵桃花。他心頭一痛,將她抱入屋內。
  他在床邊坐下,讓她斜靠在自己胸前,握上她的手腕,真氣順著手三陰經而入,片刻後,江慈睜開雙眼。
  “怎麽會這樣?不是都好了嗎?”衛昭語氣有些急。
  “崔大哥說,最開始給我試藥的藥方,藥下得太猛,傷了我的內髒,隻怕這個病症,要伴隨我終生了。”
  “有沒有藥可治?”
  江慈猶豫了一下,道:“無藥可治。”
  衛昭抱著她的右手一緊,江慈已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三爺,我想求您件事。”
  衛昭沉默,隻是微微點頭。
  “我聽人說,城外有處‘小月湖’,風景秀麗,聽來有些像我的家鄉,你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絕病之身、央求之色都讓他不忍拒絕,沉默片刻,他終攬上她的腰間,出了房門,攀上屋頂。
  夜色下,衛昭攬著江慈,避開值守的士兵,踏著屋脊出了郡守府,又沿著城中密集的民房,翻簷走壁,微涼夜風中,悄悄出了河西府。

  一百零一、月湖之夜

  一道清流蜿蜒,流入秀麗的小月湖。湖邊竹柳輕搖,淡淡的夜霧在湖麵繚繞。
  江慈精神好了些,腹中也不再絞痛,在竹林小道上悠然走著。衛昭隔她數步,腳步放得極慢。
  江慈忽然轉身,一邊倒退著行走,一邊望著衛昭笑道:“這裏倒真是和我們鄧家寨差不多,今晚可算是來對了。”
  衛昭淡聲說道:“天下的山村,差不多都一個樣。”
  “那可不全是一樣。”江慈邊退邊道:“京城的紅楓山,勝在名勝古跡;文州的山呢,以清泉出名;牛鼻山,一個字:險;鄧家寨和這裏的山水,都隻能用秀麗二字來形容。還有你們月落——”
  “月落的山怎樣?”衛昭望著她,目光灼灼。這樣的月色,這樣的竹林,這樣恬淡的感覺,讓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輕鬆,但前麵的人兒,卻又讓他想遠遠逃開。
  江慈笑道:“月落的山水嘛,就像一幅潑墨畫,你隻能感覺到它的風韻,卻形容不出它到底是何模樣。”
  衛昭停住腳步,幽幽青竹下,她笑靨如花,輕靈若水,他恍若又回到了桃園之中——
  “三爺,在你心中,定覺得月落才是最美——”江慈邊退邊說,腳下忽磕上一粒石子,蹬蹬兩步,仰麵而倒。
  衛昭急速撲過來,右臂一伸,攬上她的腰間,將她倏然抱起。他情急下這一抱之力大了些,江慈直撲上他的胸前。他腦中一陣迷糊,心中又是一酸,卻舍不得鬆開攬住她腰間的手。
  江慈紅著臉,仰望他如黑曜石般的眼眸,輕聲道:“三爺,我有句話,一定要對你說。”
  不待衛昭回答,她柔聲道:“我想告訴三爺,不管過去、將來如何,我江慈,都願與你生死與共,苦樂同擔。還請、請三爺不要丟下我。”
  她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聲音都有些顫抖。話一說完,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癡了、傻了:怎麽竟會說出這般大膽的話來?但這話,不是早就在自己心頭縈繞多日的了嗎?不是自那日山間牽手後,便一直想對他說的嗎?如今終於說出來了。她輕輕籲了一口氣,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索性紅著臉,直視著他。
  滿山寂然,唯有清泉叮咚流過山石、注入平湖的聲音。
  衛昭整個人如同石化了一般,他從未想過,汙垢滿身、罪孽深重的自己竟然還能擁有這一份純淨如蓮的愛戀,自己一直不敢接近、隻能遠遠看著的這份純真,竟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麵前。
  如若他不是衛昭,而是蕭無瑕,怕早已與她攜手而行了吧?可如若他不是衛昭,他又怎能遇到她?
  難道,當初在樹上遇到她,其後糾結交纏,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嗎?
  他忽然有些痛恨上天,為何要讓她出現在自己麵前?為何,在自己已經習慣了長久的黑暗之後,又給了他一絲光明的希望?
  湖風吹過,江慈似是有些冷,瑟瑟地縮了縮,衛昭下意識將她抱緊,喚道:“小慈。”
  江慈微微一笑:“三爺叫我什麽?我沒聽清。”
  “小-慈。”衛昭猶豫了一下,還是喚了出來,像每夜去照顧她時那樣喚了出來。
  江慈滿足地歎了口氣,忽然攬上衛昭脖頸,在他耳邊輕聲道:“是你,對不對?”
  她的雙唇散發著令人迷亂的氣息,衛昭慌亂下一偏頭,江慈溫潤的雙唇自他麵上掠過,二人俱不知所措地“啊”了一聲。
  束縛已久的靈魂似就要破體而出,衛昭猛然將江慈推開,“蹬蹬”退後幾步,麵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玉。
  江慈心中一慌,又奔了過來,直撲入他的懷中,展開雙臂將他緊緊抱住,似是生怕他乘風而去。
  衛昭發出一聲如孤獸般的呻吟:“放手——”
  江慈覺得肝腸似被這兩個字揉碎,眼見他還要說什麽,忽然間不顧一切,踮起腳,用自己的唇,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唇——
  衛昭天旋地轉,竭力想抬起頭來。
  “別丟下我,求你。”輾轉的吻,夾雜著她令人心碎的哀求。
  衛昭再也無法抗拒,慢慢將她抱住,慢慢低下頭來。隻是,唇齒宛轉間,他的眼眶漸漸有些濕潤。
  他本隻想,遠遠地看著她笑,遠遠地聽著她唱歌就好;他隻想在她疼痛的時候,抱著她、溫暖她就好。
  可事實上,一直都是她,在給自己溫暖吧。她是暗夜裏閃動的一點火光,那樣微弱而又頑強,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走向她,靠近她,憐惜她——
  小月湖畔,皓月生輝,萬籟俱靜。
  他身上有著淡淡的清香,他的氣息溫暖中帶著蠱惑,唇齒漸深,江慈不由輕顫,氣息不穩,低吟了一聲,整個人也軟軟依在了衛昭身上。衛昭悚然清醒,喘著氣將她推開,猛然走開幾步,竟然有些站立不穩。
  “三爺。”江慈呆了片刻,慢慢走來。
  衛昭低低喘息著,喉嚨有些嘶啞:“小慈,我不配。我不是好人。”
  “我不聽。”江慈搖著頭走近。
  “我,以前我――——”衛昭還待再說,江慈忽然從後麵大力抱住了他,低低道:“我不管,你當初將我從樹上打下來,害我現在有家歸不得,你得養我一輩子。”
  衛昭想掰開她的雙手,卻使不出一分力氣。江慈有些虛弱的聲音傳來:“再說,如果不是遇見你,我怎會得這場病?我若是一輩子都好不了,你得陪在我身邊。”
  衛昭的心狠狠地縮了一下,想起她這無藥可醫的病症,終緩慢轉身,將她抱在懷中。江慈仰頭看著他,聲音帶了幾分祈求:“你得答應我。”
  衛昭掙紮良久,終望上天際明月,低聲道:“好,我答應你——”
  江慈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將頭藏在他的胸前,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來。
  見夜色已深,怕她的身子撐不住,衛昭低頭道:“你身子不適,咱們早些回去吧。”
  江慈麵頰如染桃紅,又是高興,又有些不安,她緊攥住衛昭的手,不肯放開。衛昭隻得牽著她在湖邊坐下,真氣送入她的體內察探一圈,知暫無大礙,方放下心來。
  “小慈。”他的呼喚聲小心翼翼。
  “嗯。”
  “我——”
  江慈生怕他又說出什麽來,猛然將帽子掀掉,解開束帶,讓長發落於肩頭。又從衣內掏出小木梳和碧玉發簪,望向衛昭,輕聲道:“我要你,親手替我插上這簪子。”
  衛昭不言,江慈舉起碧玉發簪,緊盯著他:“發簪是你送的,若不是由你親手插上,我戴也沒什麽意思,索性摔斷更好。”
  衛昭強撐著道:“這簪子太差,摔斷也好,你以後,會有更好的簪子。”
  江慈眼前一片模糊,歎了口氣:“可我就隻喜歡這一根,怎麽辦?若是摔斷了,我這一輩子,也不想再戴別的發簪了。”
  遠處,有一隻夜鳥唱了起來,江慈聽著鳥鳴聲,幽幽道:“你聽,它在找它的同伴呢。夜這麽黑,它一個人,可怎麽過。”
  衛昭無法,拿過她手中的木梳,輕柔地替她梳理著長發。江慈滿心歡喜,縱是他的手有些笨拙,扯得她頭皮生疼,也忍住不呼出聲。
  “我小時候,師父替我梳頭,師父過世後,師姐替我梳,現在師姐也不在我身邊了,還好有三爺替我梳。”
  “我的手笨。”衛昭放下木梳,望著麵前如雲青絲,有些不知所措。江慈回頭看了看他的神情,抿嘴一笑,握住青絲繞了幾圈,盤成芙蓉髻,用束帶結好,將碧玉發簪遞至衛昭麵前。
  見她握著發簪的手微微發顫,衛昭遲疑一陣,終接過發簪,左手托住她有些發燙的麵頰,右手輕輕地,將發簪插入她的發髻之中。
  雲鬢嬌顏碧玉簪,小月湖畔結相於——
  江慈心滿意足地微笑,跑到湖邊照了照,又跑回來坐下:“很好看。”
  衛昭點頭:“是,很好看。”
  江慈嗔道:“你淨說瞎話,我哄你呢,晚上怎麽照得見?”
  “是很好看。”衛昭話語有些固執。
  “真的?”她望入他閃亮的眼眸。
  “真的。”他望回她漆黑的雙眸。
  夜風漸盛,帶著幾分霧氣,衛昭見江慈盈不勝衣,恐她的身體撐不住,在她耳邊低聲道:“先回去吧,明天請子明幫你開點藥,不管有沒有效,總得試一試。”
  江慈點了點頭,衛昭蹲下身來,江慈一笑,伏在他的背上。他的背這般溫熱,她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白衫舞動,勁風過耳,不多時,衛昭避過一切哨守,輕輕落於郡守府東院。他將江慈放下,轉過身來。江慈忽然覺有些害羞,麵上發燙,隻說了句:“三爺早些歇著。”急急跑出院外。
  衛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腳步有些虛浮,走到院中的青石凳上坐下。露水,漸漸爬上他的雙足,夜,一分一分過去,他卻沒有挪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