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6點,盧夢外婆都會準時架起手機,等待微信對話中的專屬直播開啟。鏈接是小區附近超市店長發來的,起初,外婆隻是網購牙膏、肥皂等日用品,家人並未阻攔。
直到某天意外打開外婆臥室的門,看到還沒藏好的保健品堆滿了牆角和櫃子,家人才警覺,查看外婆手機消費記錄,發現她在短短半年投入了近2萬元養老金。
更讓盧夢揪心的是,70多歲的外婆本身患有基礎病,不知偷服了多少來路不明的“保健品”。每次家人勸阻,老人都極度反感,甚至和家人疏離。現在全家焦慮的是,在無人看管的工作時間或深夜,外婆是否仍會悄悄點進鏈接,繼續下單。
盧夢一家的困擾並非孤例。今年10月15日,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召開新聞發布會披露,僅在近期“整治私域直播虛假宣傳違法行為”專項行動期間,便查處相關違法案件逾4500起,罰沒金額近7000萬元。值得關注的是,發布會同時指出,違法行為已有“向私域直播領域蔓延發展、規避監管的趨勢”。
圍獵老人的“劇本殺”
對盧夢外婆來說,直播間的“廖總”是比家人更親近的人。
今年3月,盧夢外婆家附近新開了一家超市,門口兩個音箱不間斷地宣傳“掃碼領雞蛋”。隻需添加店長微信並充值1元,就能當場領走10枚雞蛋。以為撿到便宜的外婆,很快收到店長發來的新鏈接:進入直播間觀看滿40分鍾,第二天還能再領10枚雞蛋,活動將持續5天。
超市店長群發消息隻稱呼“叔叔阿姨”,而直播間的“廖總”一開口就是“幹爸幹媽”。據店長介紹,廖總是連鎖超市的幕後老板。每天直播正式開始前的幾分鍾,都會先播放一段“消費者感謝廖總分享好物”的視頻,其中甚至有老人親手寫的感謝信。
“老年人更傾向相信故事,而不是證據。”盧夢坦言,主播與商家聯手上演的砍價戲碼,在她外婆眼中就是“主播舍己為人”,必須全力支持。每晚直播,廖總和助理妍妍都會邀請不同“廠家老板”出場,廠商通常先介紹產地風土人情、老一輩的奮鬥故事,拉近和老年消費者的距離,然後順勢推出當日產品。
在盧夢提供的一段直播錄屏視頻中,廖總以“直播間都是家人”為由奮力砍價。廠商故作推諉,幾個回合後,打著“助農”“支持革命老區”旗號的農產品,從每袋幾十元被“砍”到幾元。
直播中的“廖總” 視頻截圖/受訪者提供
“數量有限,搶到就是緣,幹爸幹媽想不想要?”廖總激情高呼,評論區應聲刷過一片“想買”。通過這種方式,盧夢外婆搶購了即將過期的麵粉、未開封便生鏽的菜刀、三無保健品、假的黃金玉器及從未用過的高仿大牌化妝品。
某種程度上,私域直播間的消費者都經過了精準篩選。盧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私域直播間不公開對外,非邀請不可入。外婆常去的直播間,準入門檻是45歲以上。在超市店長的後台可以看到每位用戶的觀看時長。那些準時守候,並能搶到不定時放送福利券的老人,通常被標記為高付費意願用戶。
不久前,16個省市消協組織(委員會)聯動調查“私域直播亂象”,發現私域直播間通常通過組建微信群、以贈送雞蛋等小利為誘餌,將老年人群體誘導至線上平台,進而利用簽到獎勵、積分兌換、限時促銷等方式,增強用戶黏性。在直播過程中,商家普遍存在虛假宣傳、假冒專家、誇大功效等違規宣傳行為,所售商品也存在價格虛高、物流信息不透明等問題。
更有甚者,利用私域直播的封閉性對老人實施欺詐。鍾玉母親剛退休不久,深陷私域直播間的“國恨家仇”,為支持“受苦受難”的主播,鍾玉母親在一個月內下單53筆,花費超過11萬元。
鍾玉母親常去的一個直播間名為“家人們回家了”。主播自稱陳晨,是一名胳膊打著石膏板的年輕女性。她聲稱,這傷是在幫“爸爸媽媽們”爭奪藏品時被“壞人”槍擊所致。
直播中的陳晨 視頻截圖/受訪者提供
該主播推銷的所謂“一錯千金”藏品,被描述成幕後大佬朱總為普通百姓謀取的福利:購買者可月領補貼、補繳社保,免費入住養老院,身故後還能獲98000元喪葬費。主播甚至宣稱,該藏品最遲到2028年2月,在人民大會堂或香港佳士得拍賣,起拍價就是120萬元。
然而,“一錯千金”究竟是什麽,是“錯版幣”還是“古幣”?在近兩個小時的直播中,主播隻字未提。商品鏈接中沒有詳細介紹,隻有一張包裝圖,標價2888元。
“劇情簡直太荒誕。”鍾玉曾用母親賬號進入直播間,看到主播每次介紹完商品,便有“壞人”衝出來“搶奪”。反派包括貪官、外國人,甚至是與主播反目的姐姐。評論區有人提醒主播“注意刀槍”,“把壞人都抓起來”。鍾玉母親也曾堅信,直播鏡頭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她對主播最大的支持就是不斷下單。
“這類私域直播劇本,營造出一種老人在參與‘護寶’的錯覺,讓他們覺得並非被動消費,而是在‘做貢獻’。”複旦大學老齡研究院教授申琦分析,私域直播的核心邏輯是“先構建緊密關係,再從中收割”,而這種基於情感綁定的變現效率極高。
南京師範大學的閆欣瑤與同學合作調研的《電子圍城——494位銀發老人的直播間受騙實錄》揭露,在其搜集的494條有效投訴中,私域直播騙局平均涉案金額達10957元,顯著高於公開平台直播的8173元。
南京師範大學的閆欣瑤與同學合作調研的《電子圍城——494位銀發老人的直播間受騙實錄》揭露,主播平時在微信群接活,每天按劇本演繹人設,自稱“更像演員”。截圖/受訪者提供
線上直播的“水下世界”
閆欣瑤開始這一選題的靈感來自親身經曆,家中老人就常看直播買保健品。為了解真實情況,她和團隊不僅訪談受騙老人,還偽裝成受害者家屬接觸了一位名叫“鑫哥”的主播。
“主播每天按劇本演繹不同人設,相比帶貨,他們自稱更像演員。”閆欣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平時都在微信群裏接活,有人發布新角色需求、上工時間和地點,主播覺得合適就去“試戲”,通過直接開播,認真幹一天賺2000元很輕鬆。
“鑫哥”還向閆欣瑤透露,成功接活最重要的就是“看劇本、把握人設”。“鑫哥”之前賣風水用品,行話叫“神口”,靠專屬人設建立信任後,不管他賣什麽,觀眾都會捧場。他曾銷售過一款名為“IG黃金球蛋白因子”的食品,主要成分為木糖醇和麥芽糊精,但包裝成保健品,兩盒能賣199元,每賣出一單,主播分成140元左右。“隻要劇本人設好,包裝足夠高大上,爆單並非難事。”
這類帶有演繹性質的帶貨模式,在公開直播平台已受到嚴格限製。2021年3月,抖音安全中心就曾發布公告,宣布平台已對編造離奇故事、演戲炒作等行為進行違規處罰,並在30天內處理了相關違規直播間446個,封禁違規賬號33個。然而,這些主播並未消失,而是轉向了私密性強、監管寬鬆的私域直播平台。
鍾玉母親關注的另一位主播“小胖”,其抖音直播間在去年停更,隨後轉向了私域。這位博主自稱是侏儒症患者,遭遇妻子離婚卷走財產,他為了打贏官司,將自己貿易公司裏價值百萬的收藏品,“便宜”賣給“爸媽們”。其中包括單價四五千元的“錯版幣”,宣稱等2028年拍賣時起價就有200萬元。直到維權時,鍾玉才意外發現,“小胖”直播間部分商品的退貨地址和“陳晨”直播間的一致,她懷疑這些零散的直播間背後可能由同一團隊操控。
“就是將以前的會銷搬到了線上。”央視《財經調查》曾起底“香山真選”直播間,該機構總部一位負責人介紹,目前公司從事私域直播的人大都是從會銷轉行過來。為了逃避監管部門打擊,他們直接改成線上,“私域直播隱蔽性強,外人進不來”。
在這位負責人看來,會銷講師能拿捏人心,把很不好賣、價格低的東西高價賣出。就算購買者冷靜下來後發現“故事”漏洞百出,也為時已晚。相比於線下單場麵對一兩百人,私域直播將會銷師的“能力”放大,理論上沒有人數上限。而這些產品利潤率極高,線下門店隻要吸納的老年會員足夠多,很快就能回本。
申琦和團隊在近年來的田野調查也證實,傳統的“地下會銷”正在被“輕巧、隱蔽、低警覺”的線上私域引流所替換。線下的“免費雞蛋、聽講座送運動鞋”隻是“外物”層麵的誘餌,線上私域的“誘餌”不是具體物品,而是一種“情緒狀態”。通過陪伴、共情、長期觸達,主播將自己裝成老人的“親密對象”,以達到長期收割目的。
深度訪談幾十個案例後,申琦團隊發現,在私域“引流—養熟—收割”這套模式下,“養熟”是實現轉化的關鍵,她概括為“情深利往”。私域直播的隱蔽性就在於,它不像線下會銷那樣高強度“洗腦”,而是通過情感植入與信任構建,將主播塑造成“自己人”,再以家人立場進行道德動員,使老年人自願完成購買,將一場信息不對稱的交易包裝成自主的“正確選擇”。
反詐博主“橘子海”為從騙子手中奪回母親,甚至放棄了原本的出國讀博計劃,耗時三個多月與騙子主播周旋。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母親退休後很孤獨,一度懷疑自己的價值,就在這時,開始在某公開平台“聽”直播。
據“橘子海”媽媽回憶,最初是為了午休助眠,她專門選擇了一個看著像和尚的主播。對方反複宣稱的“積德行善、孝順父母、做正能量的事”和自己三觀一致,信任對方後,她聽從主播建議,加了其徒弟直播賬號和微信,陸續購入售價999元的“玄龍劍”、號稱“取自華夏龍脈”的3000元手串,以及大量單價不低於300元的保健品。
直到今年7月,“橘子海”放假回國,看到家裏堆積的產品,才意識到母親陷入騙局。打假反詐過程中,她還要麵對母親的敵意。母親不但修改手機密碼防著她,還悄悄給主播發消息說“我女兒在曝光你們,她欺負好人”。對方打來電話,讓母親清空微信聊天和轉賬記錄,母親照做,被騙子利用、銷毀了私下成交的證據。
更令“橘子海”後怕的是被“開盒”。因持續曝光,騙子在賬號被封後,向她發送了包含家庭詳細住址的恐嚇私信,還威脅她:“剛剛開始吧!”那些母親曾深信的主播轉而在小號對“橘子海”進行人身攻擊,汙蔑其誹謗。直到此時,母親才開始清醒。
“這些主播的百萬粉絲大號被封,還有多個十萬粉絲的小號,甚至一段時間後,被封賬號也可能解封。”“橘子海”無奈地表示,這場鬥爭似乎難有盡頭。
艱難維權
如果不是母親在飯桌上說漏嘴,無意間提起“2028年帶著孫女去香港參加拍賣會”,鍾玉仍未察覺異常。在夫妻倆的反複追問下,母親才一點點吐露線上購買藏品的秘密。
鍾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些主播早就提醒過老人“別告訴子女”。甚至用劇本包裝,聲稱這些藏品“稀缺”,不能告訴外人,以防被壞人搶奪。並以“護寶”為由告誡老人不要退貨,“錢可以退還,但中華珍寶會落入外國人手中”。
等到子女發現,訂單已超過“七天無理由退還”期限。更讓鍾玉崩潰的是,微信隻有賬目提醒,無法查詢具體交易明細。她在社交平台上求助,才發現母親觀看的直播鏈接,是通過“微樂播”平台分享到微信聊天中的。關注新平台賬號後,鍾玉才找到母親的所有訂單。但與常規電商平台不同,這裏的訂單無法點開,也沒有申請退貨的入口,鍾玉隻能不斷撥打平台客服與商家電話,耗時半個月,最終在媒體介入下才艱難完成退款。
盧夢的外婆則麵臨更絕望的處境。她所網購的私域鏈接甚至不生成訂單記錄,家人隻能憑積分推算出老人已消費近2萬元。當他們拿著商品到線下超市理論時,店長以“超一個月”“自願購買”等理由拒絕退款,甚至敷衍地表示,可將商品寄存在店裏“代賣”,“有人買了再退錢”。
“私域直播的隱蔽性注定了維權程序異常複雜。”據閆欣瑤從主播“鑫哥”處了解,由於直播無法回放,消費者若想維權,必須提供購買當時的錄屏視頻、對所購產品的權威檢測報告,並準確掌握主播所在地及所屬公司等信息。整個過程不僅耗費大量金錢和時間,更需要運氣。
係統性取證艱難,折射出監管麵臨的現實挑戰。在10月15日的新聞發布會上,市場監管總局價監競爭局一級巡視員楊洪豐坦言,私域直播多聚集在封閉性強的第三方平台,平台管理規則相對較為寬鬆,平台管理責任落實尚不到位。同時,機構運營模式多元,包括門店型模式、雲店型模式、社區店模式等,上下遊產業鏈的形態更加複雜。
“核心問題在於私域商業行為未納入傳統監管鏈路。”上海財經大學數字經濟研究院副院長崔麗麗分析,用戶身份可認定,但其在社交平台從事商業活動的行為沒有納入監管。她建議可以先提升平台技術識別能力,例如對200人以上的群直播強製要求通過企業微信,從而增加違規成本、強化行為留痕。
楊洪豐在發布會現場表示,針對違法行為向私域直播領域蔓延發展、規避監管的趨勢,市場監管總局全程跟蹤調度,將對涉嫌虛假宣傳的私域直播間、私域直播平台、相關產品生產企業、銷售企業等違法主體實施全鏈條打擊。
不久前,微信安全中心發布公告,針對違規直播等外部鏈接加強進一步治理。業內人士分析,這次治理主要針對兩類行為,一是通過H5外鏈直播,二是通過雲協作工具平台分享外鏈,重點涉及保健品、營養品、藥品、假冒偽劣等商品,打擊虛假和誇大宣傳等。
“關鍵在於實現穿透式監管,把分散在私域裏的‘人—群—貨—錢’重新串聯。”申琦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相比於地毯式排查,更應讓關鍵環節“可被看見、可被存證、可被溯源”。
在申琦看來,當前亂象背後是老年人社交活動與價值認可的缺失。若現實世界無法提供足夠陪伴,“私域騙局”就永遠有市場。監管、平台與家庭的三方監管應構成有機聯動的閉環係統。“更根本的解決辦法,不在於打擊,而是用真實的聯結與可信的老年服務產品去替代虛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