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字節跳動的年輕人: 字節一年,人間三年

來源: 藍洞商業 2021-10-10 00:34:1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7475 bytes)

" 字節一年,人間三年。"

這是小紅書裏的一條高讚評論。在小紅書裏搜索 " 字節跳動 ",有 1 萬 + 篇相關筆記,作者曬出自己的字節工牌,內容大多是工作經驗分享,往往一篇文章就能得到幾百到幾千的點讚。

那些筆記裏的高頻詞匯有:" 飛書焦慮 "、" 加班到深夜 "、" 入職即巔峰 "、" 充斥大量互聯網黑話的文檔 " 等。

比如,一位 2021 年離職的員工記錄說,"2020 年 11 月 22 號入職,今年 5 月 28 號離職,在此期間隨著公司搬了 3 次家,直屬 leader 換了 3 個。短短 6 個月,卻像過了一個世紀這麽長。"

員工的快進快出,讓很多年輕的字節人都驚訝不已,尤其是在字節取消大小周、薪酬下降之後。

一位字節跳動離職員工對「藍洞商業」提到,從入職到離職,很多部門的平均周期是 7 個月,有的甚至隻有 4 個月。很多時候,他們看到同事在朋友圈曬出愜意的狀態,詢問之後才意識到,對方也離職了。

知乎上," 在字節跳動工作是怎樣的?" 問題下,昔日的字節後端工程師寫到,"2021 年之後,我幾乎學不到太多東西 …… 一個組內 70% 校招生,85% 是畢業 3 年內的人,有些人的周報跟寫小作文似的,卷得飛起。"

離職之後,他們在知乎、小紅書、B 站等年輕人聚集的平台上曬出 " 字節工作總結 ",這個大廠光環環繞的公司教會了他們職場第一課,也讓他們明白了什麽才是自己的追求所在。

而這些散落在字節係之外的社交平台上的吐槽和經驗,成為了字節崛起的另外一麵鏡子。

無論是 " 提供最好的 ROI(投資回報率)",還是 " 充分 Context,少量 Control",昔日字節吸引人才的方法論已經被總結過很多,這些大都來自張一鳴曆年來在公開場合的分享,且都已過去多年。

" 快節奏 " 成了互聯網大廠的主旋律,效率是字節成功的法寶之一。但當光環逐漸散去,散落在字節流量之外的聲音逐漸匯聚,細微的觀察逐漸流露,不是所有人都適合 " 字節範兒 "。

楊東:「人才密集程度大於業務複雜程度」

34 歲,在職時間:2020.12-2021.7

1987 年出生的楊東,在字節跳動已經不算年輕了。

加入字節跳動之前,楊東在業界已經積累了一定的能力和名聲。用他的話來說," 我是陪著一批互聯網公司共同成長起來的。" 圈內打拚將近六年,很多人親切地稱他為 " 楊老師 "。

如今離開字節的楊東,再回想起當初放棄在杭州的爸媽、房子、車子、朋友,選擇去北京公司附近沒有電梯的出租屋,也許並不是個適合自己的決定,畢竟自己還是一個非常注重個人生活質量的人。

楊東是個追求精致生活的人,小紅書上 po 出的照片無一不流露他對生活的熱愛。但是在字節工作的時間裏,楊東幾乎沒有了個人的生活和娛樂空間,它們被不停歇的飛書填滿了。

在楊東的小紅書裏有一條有趣的評論,來自同樣曾在字節工作過的人:" 非常優秀的一幫人,非常無奈的被綁在了飛書上,非常遺憾。"

在字節的這 7 個月裏,讓楊東最為抓狂的,也是被綁在飛書上的焦慮,那是一種個人生活空間被飛書不分晝夜、不論地點、不管休假與否,壓縮到無處釋放的窒息感。

曾經在深夜,不停響起的飛書讓楊東有些失眠。他決定關掉手機、戴上耳塞,試圖入睡。但安靜的夜裏,楊東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風聲,甚至判斷出心跳到嗓子眼的具體位置。醫生建議不要熬夜、少喝咖啡因類飲品,以緩解焦慮、壓力給他帶來的生理反應。

對於楊東來說,很多飛書的加急就是毫無意義," 實際上那個事兒你不回也不會死,但是他一定讓你回。"

" 無意義的除了飛書,還有各種‘拉齊’的會議。" 楊東回憶,自己每天要參加的會議,最多能有 6、7 個,而且還會出現 " 會議套會議 " 的情況,明明在開著一個會,還要在會上用手機線上參加另外一個會,而且兩邊都要發言。

很多時候,還沒到辦公室,在上樓梯的時候,已經在參加會議了。午餐在會議室解決,開完會大家再一起吃個晚餐,一天就在會議中結束了。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會議?楊東歸結為 " 人才密集程度大於業務複雜程度 "。

人才聚集的地方,很多人會提出類似的想法。" 字節裏麵優秀的人非常多,別人想到的,你也想到了。雖然項目不同,側重目標不同,但是如果說人話的話,其實是在做一個事情。"

但是為了所有人都能將業務進行下去,就會產生很多互聯網黑話,其實隻是將本質相同且簡單的事情換了個複雜的說法。

張一鳴曾經在字節跳動的 9 周年年會上,念了一段從公司員工的文檔裏摘抄的報告,以此來委婉地批評互聯網黑話,稱其 " 使用越來越高級和抽象的詞匯 "。

楊東朋友圈裏曬出了一杯普通熱美式,商家給其包裝成了一個高大上的名字:中熱甄選美式盧穆洪多,這被楊東戲稱為:互聯網黑話係列咖啡。

楊東發現,經常有三四個部門在做著本質相同的事情,甚至有的部門已經比自己提前了兩個月在做,再往下推進的時候,就要拉齊各個相關部門來開會,或在飛書文檔上交流,大部分的時間都會消耗在這裏。

類似的問題,楊東反映給上級或 HR 部門,得到的卻是更多互聯網黑話回複。喜歡和商家與用戶待在一起解決問題的楊東覺得,繼續在字節待下去,也許不再有自己進步和存在的意義,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在那些接近離職狀態的人身上,楊東能夠明顯的感受到他們因為壓力而變得很喪。在茶水間,焦慮的麵部表情是無法掩蓋的,好像在訴說著這個地方不再有歸屬感,不再是向往的地方了。

楊東又回到了前公司 " 有讚 ",小公司的純粹會更適合喜歡說人話的他。

小喬:「取消了大小周,上班的心情仍然如同上墳」

26 歲,在職時間:2020.12-2021.7

恰好趕在字節取消大小周前離職的小喬覺得,自己賺到了。

一方麵,薪資沒有因為取消大小周而減少;另一方麵,雖然被取消大小周,但小喬的前同事們," 上班的心情仍然如同上墳 "。

之所以離開字節,小喬覺得自己在字節做的事情並不是她的興趣所在。對自己的工作漠不關心,在她看來是對生命的一種浪費。她很慶幸,找到了一份更感興趣的新工作,果斷放棄年終獎,頭也不回地離開字節。

小喬是從上海來到北京的,負責字節某渠道的用戶增長和投放工作。她總結說,在字節做這樣的工作,對於有經驗的產品投放人員來說,成長價值不高。與此同時,還要背負廣告花銷出錯可能帶來的影響,她認為擔負如此的風險並不值得。

2021 年字節的抖音、西瓜視頻等產品,進入相對穩定的狀態,小喬覺得用戶增長的空間並不如前兩年那樣大,因此內部由於業績暴增而帶來的晉升機會也就不會太多。" 字節裏優秀的人太多,蛋糕就那麽大,分到手裏的幾率自然也很小。"

像字節這樣大體量的互聯網公司,光是小喬的部門就有 1000 多人,在現有的業務內,每個人被分到手裏的活非常細。" 一個產品經理負責的不再是一個產品的整體,而是一個產品很細微的部分,每個人的‘螺絲釘感’非常強烈,個人的成長價值並不大。"

即便如此,小喬認為,不斷需要回複的飛書又讓每個人 " 顯得非常重要 "。

小喬有一個做研發的同事,因為被貓抓傷去醫院打狂犬疫苗,請了病假,但還是在不停回複飛書上的工作消息。小喬覺得,大部分字節的同學不論休假與否,隻要在飛書上被 cue,都會習慣性地盡快回複。

小喬看不慣的製度還有 "360 評估 " 和 " 通曬 "。" 通曬 ",就是每個人把自己負責的項目,做個演示文稿,拿到小組裏給所有人講一遍,然後大家提問。小喬所在的組有十幾個人,有的人在負責三四個不同的大項目,一曬就要曬兩天。原有的工作量上,還要加兩天的通曬。項目的負責人壓力非常大,要通過通曬來證明自己的項目是有價值和收益的。

" ‘ 360 評估’則更離譜。" 這是字節對於員工考核的一項評價機製,每個人每半年需要對所有自己參加過的項目裏的所有人進行 "360 評估 "。

光是評價就要花費幾天的功夫,參與的項目越多,需要評價的人也就越多。其中包含多項關於這個人是否有 " 字節範兒 " 的評價。" 很多接觸都僅僅停留在項目上,他是否‘坦誠清晰’我可能會知道,是否‘多元兼容’,以及其他品質,我怎麽會知道?" 小喬非常不解。

為了縮減評價時間,員工們私下會有一個文檔,裏麵整合了各種 360 評估話術,專門供員工們對於自己不了解的部門同事做評價時候來 " 抄襲 "。"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但是這就顯得這種評估沒有意義。"

下班時間也開始內卷,但小喬臨近離職,也不在意同事幾點下班,每天 19 點就會離開。然而小喬的 mentor 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人,事必躬親,因此常常加班到很晚。即便有一天她下定決心早點離開公司,可想到提早回家還要抱著電腦繼續工作,在公司瞬間崩潰大哭。

私下裏,小喬和同事們把這種 " 內卷 " 的部分原因歸咎於:" 阿裏人來到字節後帶來的風氣。" 不過,小喬也認為,更大程度在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風格。

在字節的七個月,小喬學到了更加規範的工作流程,也接觸到了更多的資源,這些是字節作為互聯網大廠給到小喬的成長。她也認為,對於年輕人,特別是應屆畢業生,去大廠工作還是很有必要的,是一種人生體驗,如果不進到大廠裏,永遠會覺得自己是圍城外的人。

陳立:「留在互聯網大廠幾年,實現財務自由也很香」

29 歲,在職時間:2016.11-2018.1

早期的字節也像百度一樣,在大部分省市通過代理商向中小客戶售賣廣告,之後收歸內部商業化團隊完成。

2016 年的時候,陳立的工資底薪隻有五千塊,算上每月業績提成,拿到手也就七八千,業績突出的時候也就剛剛破萬。" 但是當時騰訊、阿裏這樣的大牌互聯網公司裏的白菜價崗位薪資也有一萬多。"

陳立是北京化工大學畢業的本科生,跟陳立共事的廣告銷售部門的同事們,百分之八十都是高中畢業。他們隻需要每天打電話銷售,麵對的還是 SMB(中小客戶)級別的客戶。這也是後來讓陳立不想再在字節待下去的原因之一,重複的電話工作也讓他覺得沒有更多的成長空間。

陳立在他所在的業務組裏,業務做得數一數二。他認可張一鳴提出的 " 坦誠開放、始終創業 " 這樣的企業文化,他覺得這樣的企業才是真正在做事。

當時的字節還處於野蠻生長狀態,陳立的部門用釘釘打卡,由電銷升級成為麵銷的陳立,每見完一個客戶,都必須要在釘釘上拍照打卡,做記錄。原來拜訪完一天的客戶後可以直接回家,後來陳立和其他員工被要求即便見完客戶,也要回公司打卡。

每天要在整個北京城中穿梭,為了去見不同的客戶,各路地鐵幾乎坐了個遍。

他感慨,北京城真的很大,從早上九點開始見客戶,地鐵上就算休息時間,三四個客戶見完,就到晚上九、十點了,就算直接回家也要接近午夜。" 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章製度對我來說是無意義的,應該是用來約束那些工作時間偷懶的人,我不是,所以我覺得很不舒服。"

現在已經獨立創業的陳立,再提到公司的管理製度和製約條件時候,似乎多了一份理解。他認識到公司在不斷壯大後需要一些製度來防止員工偷懶,但無法用製度來區別對待主動工作和偷懶摸魚的員工,隻能一視同仁。

雖然陳立在當時屬於業績優秀的員工,但也見識到員工被老板瘋狂 push 下的焦慮狀態。那時候字節為了學習百度的商業化,挖了很多百度和 58 同城的人,他能明顯感受到百度的狼性文化。" 很多業績較差的員工會被百度係的 leader 瘋狂 push,每天給你打雞血,搞得很像傳銷。"

每天在開展工作前,SMB 部門都會開一個 " 醒神 " 會,會議前二十分鍾裏,領導會帶領員工喊口號:早上好好、中午好好。喊完口號會玩遊戲來振奮精神,緊接著再製定每個人當天要約的客戶數量,製定目標。

和陳立同組的還有另外三個本科生,兩女一男,其中一個女生在實習第一天,感受到工作強度以後就直接離職了,剩下兩位也受不了高強度的工作而在不久後紛紛離職。

那時候,字節還是大小周,每到周末,陳立都要睡到下午才能起床。" 我原來是不會睡那麽多覺的,但真的試過從早八點到晚六點不摸魚的高強度工作,你就會知道有多累。"

服務中小客戶後,陳立非常想調到當時業界也算有名氣的浦燕子手下,浦燕子所帶的團隊負責 KA(全國大客戶)用戶,當時她是今日頭條的商業化副總經理,如今任字節商業化銷售副總裁。

由於陳立的業績相對突出,浦燕子起初答應了陳立調崗到 KA 組的請求,但陳立部門領導並沒有批準,這直接導致了陳立最終留在字節的希望破滅而離職。

這種尷尬的調崗製度也被另一位 2015 年在字節工作過的員工吐槽過,想要調崗的員工需要給新部門的 leader 發起申請的同時,也要給本部門的 leader 發起申請,同時還要參加新部門的麵試," 如果麵試不過,繼續待在原崗位就會很尷尬。"

快速壯大的字節,就在陳立離開的時候,北京頭條廣告銷售團隊已由最初的二三十人的規模,擴展到五百人左右,而這二十倍的差距,僅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

後來,陳立在入職下一家公司兩個月的時候,字節的抖音逐漸火了起來。據當時比達谘詢數據統計,2018 年 1 季度抖音 DAU(日活躍用戶)已經達到 3038.8 萬人,在當時市麵上的十幾款短視頻 APP 中排名第三,需要再次擴招員工。

浦燕子曾在微信上聯係陳立回到字節,但不想再做螺絲釘的陳立委婉的拒絕了,浦燕子最後跟他說:" 錯過了這次,可能以後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對於已經自己創業的陳立來說,錯過了字節並沒有很可惜。但是回想起創業前給別人打工的經曆,還是 " 抱大腿 " 的選擇更好一些。對於年輕人來說,雖然壓力大、工作累,但 " 留在一個互聯網大廠幾年,拿到期權和股票,實現財務自由也很香。"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楊東、小喬、陳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