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早就是美國社會家喻戶曉的名人,但我已經不記得什麽時候第一次聽說他。印象比較深的,是那出叫《學徒》的電視真人秀節目。
在這檔節目中,川普在每一集開頭向學徒們布置任務,又在每一集結尾將參賽者聚集在會議室中,評說他們在項目中的表現,並將其中一人開除。
川普開除參賽者時講的幾句話,一般被認為是點睛之筆。雖然我並不覺得這些話讓人驚豔,像讀某些書或聽某些講演時心有靈犀,醍醐灌頂,但還是邏輯清楚符合常識的。加上這檔節目本身創意確實不錯,所以一連看了兩季。
等川普出來選總統時,我饒有興味地觀望了幾天。美國兩黨爭鬥激烈,有些政客虛偽做作,道貌岸然,大家怨氣很深。這時有一個體製外的人來攪局,也許會帶來一些新氣象。況且作為生意人,不受意識形態限製,用務實的態度來處理國內外大事,也會比較符合我這個中間派的心願。
但我很快意識到此人不妥。川普最讓我感到不安的還不是個人生活上那些爛事,而是談論重大議題時——怎麽說呢——那種輕佻的態度。
比如全民健保是美國人民關心、大選中爭論激烈的一個議題。每次談起這個問題,川普的標準答案是這樣的:我會給你一個比奧巴馬健保好得多的計劃,價錢卻隻有奧巴馬健保的幾分之一,“這非常容易( And it’s gonna be so easy)。”
如果他不說“這非常容易”,還真可能把我忽悠了,一加上這句話,便徹底失去了我的信任。事實上,川普上任以後,即使在共和黨控製參眾兩院的情況下,也沒能替代奧巴馬健保。
更有名的是那堵美國和墨西哥邊境的牆。川普說他要在美國和墨西哥邊境修一堵牆,而且會讓墨西哥出錢。同樣地,如果他不加上“讓墨西哥出錢”,還會有幾個人相信他,但加上這一句,你就知道他隻是信口一說而已,對可行性根本沒做考量。
這是一個很壞的征兆。一個商人,對國際國內重大事務肯定不如資深政客熟悉,這並不是致命的問題,隻要他有吸收新知的胸懷和頭腦。如果對自己一無所知的事情卻信心滿滿,拍著胸脯吹牛,一種可能性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麵臨的問題多麽複雜,另一種則是他並不在乎隨便亂開空頭支票。
川普那種要打破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的說法也讓我警惕。這個調子我們中國來的人熟悉。上次中國人聽說這句話,伴隨著的是一場鋪天蓋地的災難。美國幾百年來經受過各種考驗,雖有問題,還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我是一個保守的人,美國社會是要改進,但千萬別說一切都要砸爛。
民主黨和共和黨都有讓我不滿的地方。我反對民主黨對身份政治的癡迷,也不想多交稅;我也討厭共和黨一邊減稅卻一邊打大仗、花大錢,導致赤字爆表。另一方麵,曆史上兩黨也都有過很棒的總統,治國理念雖不同,但都正直能幹。到頭來,對川普這個人的不信任超出了黨派的選擇,2016年我沒投他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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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有些川普的支持者聲稱川普是真命天子,還有福音派的川普支持者說川普是上帝派來的。這些說法聽聽就可以,不必當真,但必須承認的是,川普確實是一員福將。
在2016年的選舉中,川普得到的選票並不比對手多。但因為這些選票恰好分布在合適的地方,川普當上了總統。這一點,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料到。
川普任內得到了三次任命大法官的機會,很少總統有這樣的幸運。他任命的第一名大法官是填補Scalia的空缺。Scalia 去世時,奧巴馬是離大選還有9個月的總統。但參議院多數黨領袖麥康納拒絕考慮奧巴馬的提名,硬是赤手空拳地把這個名額從民主黨的虎口中奪過來,交到了川普手上。
他任命的第三名大法官是替代金斯伯格。金斯伯格希望自己能堅持到川普離任,但還是在大選一個多月前去世。
川普當總統後,美國經濟也一直相當好。其實在他當總統之前,經濟已經好了很多年,這種穩定繁榮一直持續到他任上。
但福將也不是一直走運。川普在任期第四年遇到了一個小小的問題:新冠。
一個有諷刺意味的現象是,越是位高權重的領導,工作成績反而越難考核。一個軟件工程師寫的代碼不運轉,肯定打回重寫沒商量;但一個總裁、州長或總統,天下太平時自有人各司其職,太陽每天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不太容易看出他幹得是好是壞。
危機是考驗一個領導人的時刻。危機中的民眾需要領導人來撫慰、團結和鼓舞;危機中的問題需要領導人采取果斷有力的措施來解決。濫竽充數,無所作為,平時看不出危害,危機之下則會原形畢露。危機對領導人物,可以起到“把小麥和穀殼分開”(separate wheat from chaff)的作用。
今年爆發的新冠疫情,一下子讓川普的無能暴露無遺。美國有世界最領先的醫學研究成果和最豐富的資源,但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將近九百萬美國人感染病毒,將近23萬美國人因新冠死亡。美國隻有世界3%的人口,新冠死亡人數卻占世界的20%。
川普在疫情中的表現有目共睹,我就不囉嗦了。但如果以前對他的領導力還心存僥幸的話,新冠疫情讓我們完全看清楚了:川普是穀殼,不是小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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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疫情導致20多萬美國人死亡,這是非常慘痛的損失。而川普對美國的另一個巨大傷害,是他對美國的民主製度的破壞。
美國的開國先賢雖然製定了一套很好的製度,但法律條文並不是製度成功的保證。相關社會機構和傳統的支撐,民眾對製度的信心,也是製度有效的先決條件,這也是美國向世界其他地區輸出民主不易成功的原因之一。
也就是說,民主製度並不是固若金湯的城堡,而是由傳統的梁柱支撐的木屋,甚至是由民眾的信任和信心粘結在一起的砂器。
這個製度是不是經得起川普折騰,讓人膽戰心驚。這幾年美國的情報機構、聯邦儲備這些美國社會皇冠上的明珠和穩定的基石,其信譽全部遭到川普攻擊。新冠疫情發生後,FDA和CDC這些本來很專業很有公信力的部門的獨立性也被他破壞。
比如說主流媒體吧。主流媒體確實大多比較左。由於川普的局外人身份,也由於他異於常人的作風,媒體在競選初期蔑視他,之後又津津樂道於他的負麵新聞,對他確實不算友善。但主流媒體還是有底線的。他們有自己的傾向性,但還不至於如川普和他依賴的某些信息來源那樣,捏造事實或使用虛假材料。
就在幾周前,川普在推特上轉發極右翼陰謀論組織 QAnon聲稱本拉登並沒死、被擊斃的是本拉登替身、事後奧巴馬將所有海豹隊員滅口的說法,被質問還顧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地說“我並不認識QAnon”,“我隻是把他們的信息放在外麵給人看”。
而且川普攻擊的不僅是紐約時報等傳統左傾媒體,連右傾的福克斯電視台也每每招致他一通亂揍。
像川普這樣全盤否定主流媒體,用 QAnon 之類的謠言來取代它們,人民討論問題時再無共同的事實基礎,不同派別之間的對話雞同鴨講,是社會越來越撕裂的重要原因。媒體監督是民主的基石。打擊媒體的公信力,擺脫媒體的監督,是獨裁者慣用的伎倆。川普這種行為是為了給自己更多控製輿論的空間,也給美國的民主運作帶來長遠的損害。
又比如說選舉製度。川普在各種場合攻擊美國的選舉製度,聲稱其中存在舞弊行為。但美國的選舉製度行使至今,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其中存在大規模舞弊現象。
美國政壇一直是民主黨共和黨輪流坐莊,今天白宮和參議院都被共和黨控製,川普這個總統也是將近一半人選出來的。但川普談起美國的選舉製度,就好像自己是一個潛伏敵營18年的孤膽英雄。如果不是事關重大的話,這簡直像是一部黑色幽默的電影,詭異得讓人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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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所有這些詭異的現象,隻要明白一件事,都容易理解,那就是川普是一個極端利己主義者。為了自己賺錢,為了自己連任,為了自己臉上有光,他並不在乎使用什麽手段。
每一個人都是自私的,世界上沒有聖人和完人。但自私有程度的差別,或者換一種說法,每個人的底線不一樣。但在所有我知道的總統和總統候選人中,完全沒有底線的還隻遇到川普一個。
川普做的有些事情可能會對美國或美國的某些人有利,也會讓一些人拍手稱快。比如打擊某些獨裁政府,又比如維持股市的繁榮。但這些行為背後的動機,還是自己的虛榮和權位。正因為如此,在長期利益和眼前利益之間,他肯定選擇眼前利益;他對虛張聲勢的作秀的重視,遠遠超過紮紮實實的工作。
至於前麵提到的那些破壞民主製度的行為,更是除他一人之外,對其他美國人沒有任何益處。
順便說一句,華裔美國人在川普為自己謀求連任的過程中不小心也躺了槍。為了推卸抗疫失敗的責任,他每天中國病毒、功夫病毒掛在嘴上;為了展示自己對中國的強硬立場,又在忙著禁止中國人每天使用的微信。
主流媒體上有不少關於川普的微信禁令的文章,好些文章都提到微信的使用者中川普支持者占多數。估計川普沒讀這些文章。即使讀了,我也可以肯定他不會在意。
但這裏我要為他說句公道話,他真的不是故意為難我們。如果我們take it personally,就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川普腦子裏隻裝著他自己,並沒有多餘的頻道分給別人。我們是喜是悲,是嗔是怒,他想都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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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再說說拜登。
民主黨初選時我並不看好拜登,也沒有投票給他。他年齡太大,辯才也不淩厲,看上去中庸無趣。
但現在看來,尤其是看過幾場辯論後,覺得他還是不錯的選擇,因為他穩健的作風和溫和的政治主張。初選時就知道他在眾多候選人中政治立場算是比較溫和的;在初選之後才變得突出的警察議題上,他也主張改革,而不是 defund police,這一點也甚合我意。
桑德斯和川普的辯論可能會比較好看。他一手扶著講台,一手指著川普的鼻子,聲如洪鍾地說,“You are a pathological liar!”這個畫麵想起來都過癮,但他的有些主張畢竟過於激進。
我常常想,是什麽讓我們有同情心。除了基因之外,應該也有個人的經曆。拜登小時候有口吃的毛病,花費很大努力才克服;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人生最大的悲劇之一,拜登經曆這種悲劇不是一次,而是兩次。
歌德說,沒有在長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為什麽有些人對他人的痛苦無動於衷?有些人對他人的痛苦則能感同身受?我想一個人自己是否感受過痛苦是一個關鍵因素。
這不是做總統的必要條件,更不是充分條件。但是在經曆過一個對他人的痛苦無動於衷的最冷漠自私的總統之後,有一個這樣的總統也算是一股清風吹過。
拜登也許會是一個平庸的總統,但也不一定。奧巴馬選舉時被認為是一個有煽動性的夢想家,但執政時卻更像一個平庸的技術專家。拜登有可能會恰恰相反。時勢造英雄。在這個貧富分化、種族衝突的撕裂的社會中,他也許會有所建樹,留下痕跡。
即使不能,我也希望有一個總統,能看著全體美國人真誠地說,我是你們所有人的總統。
這一點,我知道拜登能做到。
即使僅僅因為這個原因,他也會得到我的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