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年代——大多數的文革

來源: 2025-12-03 08:52:10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畸形年代——大多數的文革

                ·陳向陽·

              一、紅衛兵紅八月

紅衛兵

1966年的夏天,小學放假,而且是頭一回沒留暑假作業。我們小學生天天猛玩,但中學生和大學生卻還在學校鬧革命,越鬧越熱乎。尤其是中學生,已經把老師校長收拾完了,又殺向了社會。

中學生裏帶頭革命的當然是紅衛兵。我最早聽到紅衛兵仨字是從我姐姐嘴裏,她當時上初二(67屆),在翠微路中學,靠近幾個軍隊大院,學校裏有不少軍人子弟,但爸爸是將軍以上的可沒幾個,人家才不上這種二流學校呢。紅衛兵最早出現在清華附中、北大附中、師大附中那樣的尖子學校,多是高幹子弟,但很快就蔓延到一般學校的‘中幹’子弟。我一開始討厭紅衛兵,因為我姐姐討厭他們,說他們太狂,想罵誰就罵誰,鬥老師鬥校長,把他們學校的校長‘黃瓜秧’(真名黃國英)的眼睛打瞎一隻。尤其讓人討厭的是他們排外,隻吸收革軍、革烈、革幹出身的,連工農出身的都不想要,嫌人家土。

隻要爸爸是軍隊幹部就算革軍,爸爸死了,上級給定為烈士的,就算革烈。但怎麽才算革幹呢?那撥高幹子弟紅衛兵(後來自稱老兵的)規定:爸爸必須是1938年以前參加革命,現在行政級別13級以上。我爸爸呢,1939年參加革命,14級幹部,全差那麽一點。所以我們姐弟三個填出身隻好填‘職員’,或含糊點來個‘幹部’,再後來就楞填‘革幹’,但有點心虛,怕人家查出來。我姐姐和其他被‘老兵’排除在外的當然說他們不好。可等到8月1號毛主席給清華附中紅衛兵寫信支持,就再沒人敢說紅衛兵不好了,都想趕緊也當紅衛兵。可人家老兵不要你怎麽辦?誰還求他們不成?於是我姐姐他們自己成立紅衛兵,叫‘毛澤東主義紅衛兵’,主要是像我姐姐這樣的‘低幹’子弟和工農子弟。‘黑五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子女不能要,倒不是真恨他們,是不想找麻煩。同樣的,各學校廣大學生都發現了紅衛兵不是高幹子弟的專利,誰都可以自己成立一個,於是街上到處都是紅衛兵了。尤其8月18號以後,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了紅衛兵,弄的全中國隻要能當紅衛兵的全當,不想當也要當,因為凡年齡適合卻不是紅衛兵的,就會被懷疑是‘黑崽子’,即黑五類子女。那些出身介於紅五類和黑五類之間的,比如爸爸是舊知識分子,小業主,小職員的,人家紅衛兵不收,自己成立一個紅衛兵又不敢,就創造了一個‘紅外圍’,以示和黑崽子的區別。

破四舊

紅衛兵的本意是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但紅衛兵們睜大眼睛看來看去,沒看見有誰進攻咱毛主席和黨中央。怎麽辦呀,一身的力氣往哪使呀?還在學校裏折騰肯定不行了,老師校長早已打的服服貼貼,再打都沒意思了。中央也看到了這個問題,就給找了個目標,讓紅衛兵殺向社會,破四舊,收拾黑五類。其實黑五類早被共產黨自己收拾過好多遍了,沒死的也嚇破了膽,這會兒正縮頭縮腦,動都不敢動一下。

什麽算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呢?太多了。比方說,文藝界裏一切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沾邊的戲都是四舊,全掃,不許演了,服裝道具連燒帶砸。老百姓生活裏的四舊更多,服裝裏包括細腿褲,尖皮鞋,連衣裙之類的,通通不能穿了。紅衛兵就在大街上抓,細腿褲拿剪子豁開,尖皮鞋剁掉尖頭,連衣裙鉸了。頭發也不能馬虎,什麽燙發,大波浪式,大背頭,大鬢角,都不行,連女的梳辮子也有問題,一天梳一回,一輩子得浪費多少時間呀,不夠革命。紅衛兵拿著推子剪子,就在大街上當場改發型,女的一律剪短發,男的一律小平頭。可是紅衛兵手藝不行,長辮子一剪子鉸了還容易,大背頭一改就成‘馬桶蓋’了,沒辦法,隻好幹脆改禿瓢。需要改的人太多,忙不過來怎麽辦?那就先開個頭,頭頂正中來一推子,剩下的自己回家慢慢找補吧。

街道名字,商店名字,商品名字的四舊更得改。什麽王府井,長安街,東交民巷,這類名字太多了,都是封建主義帝國主義留下的。改!東風路,紅衛兵大道,反帝路,多棒啊!什麽瑞福祥,六必居,步連升,全都散發著舊社會的黴味,全改!還有火柴非叫洋火,明擺著崇洋媚外,改!洋白菜改成圓白菜,西紅柿改成鮮紅柿,黃瓜改成青瓜(黃是下流的意思)。還有玩物喪誌的東西,養花種草,養鴿子養金魚,撲克牌,象棋,宣揚封資修的書,…。.太多了,全都砸!燒!禁止!還有什麽口紅、香水、麵霜,都不許賣了,隻許賣蛤蠣油。商店裏的四舊商品全砸!紅衛兵的通令貼滿了大街:凡屬四舊的人,物,……格打勿論!格砸勿論!格燒勿論!格抄勿論!

抄家、暴打黑五類

沒幾天,大街上的四舊見不著了,都縮到家裏去了。於是紅衛兵就抄家,掏老窩。這一抄不得了,不光是封資修的烏七八糟,還有反動的,幹脆就是反革命的物證,像國民黨發的委任狀,國民黨時代的鈔票,金磚金條銀元,這不是盼著國民黨殺回來麽?還有什麽房契,地契,老帳本,…。.這不就是變天帳麽,就等著一旦翻天好收回財產呀!至於反動日記,反動書信,反動照片,反動畫冊,那就數不清了。最厲害的是搜出了手槍匕首戰刀一類的凶器。這還了得?!原來還有這麽多暗藏的壞蛋!紅衛兵激動萬分,可找著使勁的地方了!全力投入抄家。去哪抄呢?城裏,就是現在二環路以內,大片的胡同四合院,那裏住的多是老北京人,隱藏的封資修、地富反壞右最多。怎麽下手呢?先找派出所和街道居委會,讓警察或街道積極分子(後來的新詞叫小腳偵緝隊)帶路。中央專門發了文件,讓各級政府和公安部門不但不許幹涉紅衛兵,還要協助紅衛兵,保護紅衛兵。落實到行動上就是把黑五類一家一家的指給紅衛兵,紅衛兵怎麽抄,怎麽砸,怎麽打都行,可一旦黑五類敢反抗,立刻警察出動,嚴厲鎮壓。其實用不著警察,誰敢反抗,紅衛兵自己就收拾了。說老實話,紅衛兵正發愁沒反抗的呢:皮帶抽在腦袋上怎麽沒多大反應啊,又起包,又流血,可黑五類怎麽就不露出點壞蛋的凶相呢?光知道鼻涕眼淚一起流,一邊磕頭一邊‘紅衛兵爺爺饒命吧’,太沒勁了。

終於發生了紅衛兵盼望的事件,一個叫李國慶的家住崇文門欄杆市的黑五類(據說不過是個小業主)讓紅衛兵抄了家,連打帶抄大半天,連口水都不讓喝,終於急眼了,哆哆嗦嗦的摸起了菜刀,把在場的幾位女紅衛兵嚇跑了。然後他就被警察抓起來了,這是為他好,要不抓,隨後趕到的大隊紅衛兵立刻就能把他打成肉醬。當然這李國慶決沒有好下場,在工人體育場10萬人大會上公審槍斃了。其實,李國慶也就是摸起了菜刀,根本就沒砍誰,隻不過表示一下‘兔子急了也敢咬人’的意思。但當時卻一下子傳遍了北京:黑五類瘋狂反撲了!拿刀砍紅衛兵了!立刻,紅衛兵有了充足的理由,變的凶猛了十倍,全都嗷嗷的叫著找黑五類算帳。再掄起皮帶來可就是不死不停了,或把自己累死,或把黑五類打死。北京變成了黑五類的地獄,每天打死的火葬場都燒不過來了。

不光上門打,還把黑五類抓到學校關起來,打著更方便。有的是抓來的,有的幹脆勒令:某黑五類幾點之前到某學校報到,過時不見人再好好算帳。黑五類一般都乖乖的,戰戰兢兢的到學校報到。別看中國那麽大,他們沒地方逃。有的黑五類就這麽活著進了學校,再出來就稀巴爛,直接送火葬場了。比如說北京6中的紅衛兵設了個監獄,關起黑五類、牛鬼蛇神,整天的揍,打出好多血來,再用血塗在牆上的6個紅色大字上:‘紅色恐怖萬歲!’。到底有多少人被關在6中挨揍,沒個準數。被打死的至少3人。多數紅衛兵打人的時候,並沒想打死不打死的問題,打就是了,你打完我打,累了歇會再打,到晌午了吃完午飯再打,天黑了回家睡覺,明天再回來接著打,反正不急,有的是功夫。他們還賽著打,你那下狠,我這下更狠,你打的地主婆叫喚,我讓她叫的更響。結果呢,就死了。另外,這些學校監獄比真的監獄還糟100倍,不給飯不給水,連渴帶餓,再沒完沒了的打,能不死嗎?據說挨了打流血過多還不能給水喝,喝了就死。聽說6中抓的一個老地主挨了一天揍,到晚上還能說話呢,一遍一遍的說:‘紅衛兵爺爺給口水喝吧’。紅衛兵當然不給:‘還想喝水?給你尿喝不喝?’,然後鎖門走了。第二天再一看,那個老地主把痰盂裏的贓水全喝了,死了。

不少學校都有類似的監獄,關上老師校長黑五類,想什麽時候打就什麽時候打。不光打,還讓他們幹活,贓活累活全是他們的,刷廁所掃院子,活幹完了也不能閑著,讓他們戴上高帽排著隊在操場裏轉圈,一邊走還得一邊罵自己:‘我是地主(或資本家,反革命),我罪該萬死,我不是人,…。.’紅衛兵們在一邊看著,哪個不順眼就揍幾下,打的走不動了,爬著也得來。有的還拿黑五類練拳擊,練摔跤,練刺殺。中學生有過軍訓,也練過刺殺,用的是草人作的假靶子。這回用上真靶子了,拿木槍照肋叉子上捅吧,三下五下一個黑五類就爬不起來了,肋骨斷好幾根。

我那時才小學五年級,當紅衛兵不夠歲數,可是對紅衛兵的革命行動特別讚成,大有不謀而合的感覺。記的還是在文革前呢,我們小學的牆上貼過法院的布告,多是判死刑的,每個名字都打著紅叉。我們正圍著看,我們班同學劉力大聲說:‘可惜了!可惜了!太可惜了!’我們都瞪他,槍斃壞蛋怎麽可惜呢?劉力又說:‘不應該槍斃!’。我們眼睛瞪的更圓了。劉力看周圍的人都瞪著他,這才得意的說:槍斃太浪費了,費子彈,還費地方埋,連壞蛋的肉也浪費了,應該把壞蛋送到動物園喂老虎,喂熊,喂狼,多好看呀,又能省不少牛肉。我們恍然大悟,這主意可真不錯,趕緊又幫著想出更多的好主意,其中就包括拿壞蛋練打靶,練刺殺。誰也沒想到‘殘忍’二字,因為壞蛋都是死有餘辜,他們肯定都殺過不少好人,還用酷刑折磨過好人,小說裏,課本裏,廣播裏都有,錯不了。反正壞蛋是一定要殺的,為什麽不能殺的巧妙一點,殺出點‘剩餘價值’來呢?我們長在紅旗下的革命接班人想的都差不多,一致認為對壞蛋可以任意處置,管他們是死是活,疼還是不疼,人道主義隻對人民,對壞蛋隻有一個原則:狠狠懲罰。不過在實際操作中仍然有點困難:那些黑五類長的和小說裏、電影裏、小人書裏的很不一樣,一般都不是尖嘴猴腮,三角眼大金牙,一臉橫肉惡狠狠的凶相。他們長的跟大街上的其他人差不多。所以第一次下手時總不免有點猶豫,怕弄錯了。這時就要用毛主席的教導鼓勵自己。最常用的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力,…。.’那段,還有關於‘……化成美女的蛇……’的那段。於是再看眼前的黑五類就能看出壞蛋的影子,再掄皮帶就有了力量。但是,紅衛兵到底是十幾歲的孩子,看著黑五類渾身是血,又哭又嚎,有的眼睛瞎了,腦醬子出來了,屎尿亂流,即使背誦著毛主席的語錄和想著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仍不免有點不很舒服的感覺,說不清是惡心,討厭還是心軟。這是一種根本不可憐壞蛋也難免的感覺,大概就像一隻猴子看見另一隻猴子渾身是血時的生理反應。要是壞蛋都長的不像人,都是醜八怪就好了,再打起來就痛快多了。都怪黑五類長的不對,還是他們的錯。

鬥爭地主婆

我家住百萬莊,一大片機關宿舍樓,住的都是幹部家庭,不是清理黑五類的目標地區,這讓居委會的積極分子們很難過,感覺被紅衛兵冷落了。於是挨家挨戶的摸底調查,終於查出幾個壞蛋,趕緊去附近中學報告。那天,總算盼來了幾個紅衛兵到我們寅區清理一個地主婆。接應紅衛兵的街道積極分子是個又高又壯的半大老太太,寬臉上幾個麻子,嗓門特大,而且嘴包不住牙,所以外號叫‘大呲牙’。紅衛兵太少了,大呲牙就招呼在附近玩的小孩們一塊去抓地主婆,人多勢眾。中學生都去學校鬧革命了,隻有我們小學生在家玩,正閑的不知幹什麽呢,一聽鬥地主婆,高興壞了,連呼帶喊的跑著去,而且越傳越遠,一群群的小孩都跑來了,全往前擠,弄的紅衛兵都閑著了,插不上手。等把地主婆從家裏揪到院子裏,我才撈著機會擠到跟前。太讓人失望了,這個地主婆太不像地主婆了,長的慈眉善目,遠不如大呲牙像地主婆。但既然紅衛兵都不拿大呲牙當地主婆而拿這個更像好人的當地主婆,我們也就不必擔心‘有沒有搞錯’,於是拳打腳踢,吐吐沫,揚土,扔石頭,一會兒地主婆就倒在地上了。大呲牙說她‘裝死狗’,命令她站起來,於是她趕緊往起爬,還真是裝的,小孩的拳腳能有多大勁?要不就是嚇的,因為有人已經發現她褲子濕了,肯定是尿的。她爬起來又倒下,爬起來又倒下。於是一個紅衛兵把小孩們推開,一邊命令她站起來,一邊解下腰裏的大皮帶。這下提醒了我們,也趕緊解皮帶。我剛解開又係上了,因為褲子往下掉。人家紅衛兵是兩條皮帶,一條係褲子,另一條才解下來掄,如果隻有一條皮帶是不能隨便解的。但有的小孩不管不顧,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掄皮帶。我隻能掄拳頭,但剛要出拳又改主意了。決不是可憐地主婆,是沒地方下手,她身上頭上全是吐沫和土,我怕髒了手。那就出腳吧,但剛要出腳我屁股倒先挨了一腳。出腳的人太多,誰擠在前邊誰倒黴。有個孩子讓人一推,撲在地主婆身上了,粘了一臉一身的吐沫,轉過身大罵:‘操你媽!是誰推的?!’後來大呲牙命令地主婆爬到一個水泥板的乒乓球台子上跪下,有個比我還小的孩子趕緊從地上撿起塊碎玻璃扔到台子上。這招兒小說裏有,壞蛋讓好人跪玻璃碴子,這孩子記性真不壞。那地主婆跪在台子上,臉煞白,雙眼緊閉,使勁的哆嗦。已經髒的不能再髒了,渾身上下都是土和吐沫,還不時的大哆嗦一下,那是挨了一石頭或一皮帶,還真有不怕弄髒皮帶的。大呲牙威風凜凜的大聲宣布,勒令地主婆24小時內滾回老家去,不然決沒有好下場。

一盆涼水

那天我和弟弟是第一次鬥爭地主婆,所以非常得意,回到家還要宣傳一下,沒注意到我爸爸的臉色越來越不對。突然他狠狠的問了一句:‘你們倆打人沒有?’,雖然聲音不大,但帶足了氣。我知道爸爸沒搞清楚,趕緊解釋:‘打的是地主婆!’。‘別管誰也不許打!’爸爸的火氣更旺了,我有點糊塗:打地主婆怎麽啦?這就像1加1等於2那樣錯不了啊。於是理直氣壯的對爸爸說:‘打的是地主婆!是欺負窮人的地主婆!’這下爸爸沒詞了,可還瞪著眼不甘心。過了好一會才拿準主意,變的挺誠懇的問我倆:‘你們知道爺爺奶奶是什麽成份麽?’這我還真不大清楚,但肯定是勞動人民啦,附近的老頭老太太裏就數我爺爺奶奶最勤快。誰想爸爸卻說:‘知道麽,他們是富農!’。爸爸聲不大,可卻像一聲驚雷,我頓時木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真有那種一盆涼水澆下的感覺,涼透了,動不了了。好一會兒我才又能想問題。雖然我不服氣,爺爺奶奶從頭到腳都是勞動人民的樣,怎麽能是富農呢?但爸爸的話無法懷疑,這事能隨便開玩笑嗎?再一想,我不由得大舒一口氣,幸虧爺爺奶奶三個月前(1966年5月)回老家了。要等到現在,我一想那個地主婆挨揍,立刻嚇的都不敢往下想了。這還得佩服爸爸,從我記事起,爺爺奶奶就跟我們住在北京,直到三個月前才突然收拾行李要搬回老家了。我實在不想讓他們走,是他們把我帶大的,他們好像也不願走,是爸爸非讓他們走。我當時對爸爸一肚子氣,到了這會兒才明白,爸爸簡直是神機妙算呀。再後來慢慢知道爺爺奶奶在老家(河北阜平)還可以。生活當然比不了北京,但決沒有遭到北京黑五類那樣的大難。鄉下人待人好壞另有一套。我爺爺奶奶都是和氣的不能再和氣的人,對村裏的人誰都沒得罪過,所以也沒人故意難為他們。當然了,嚴懲階級敵人的風也刮到了鄉下,我爺爺每天上工要跟一群地主富農一起(好多都是年輕人,子繼父業嗎),專幹重活累活。隔三差五的隊長還要上門訓話,有時還要去公社集中聽訓話。不過呢,因為我三叔在部隊工作(1945年參軍的,解放後富農出身的就不許參軍了),所以逢年過節,隊長前腳上門訓我爺爺奶奶一頓,後腳又帶著人敲鑼打鼓的再來,把‘光榮軍屬’的紅紙條貼在門上,弄好了還給點慰問品。鄉下人就是頭腦簡單,根本就沒想這一前一後有什麽矛盾。

又一盆涼水

我的革命勁頭被爸爸掃的蕩然無存。爺爺是富農,我不就成黑崽子了麽,雖然隔了一代,但那會家庭出身都是查三代呀。好幾天我都不想出去玩了,再出去已經是心懷了鬼胎,小心翼翼的看看其他孩子,雖然他們不知道底細還像過去那樣對我,但我覺的自己已經跟他們不一樣了,有點像暗藏的壞人。正在這種時候,我媽媽又使情況變的更壞,她讓陸阿姨住到我家來了。陸阿姨和媽媽在一個機關工作,也住百萬莊寅區。大呲牙查出她的父母是資本家,於是帶著紅衛兵和一大幫革命小孩去抄了家鬥了人。地主婆可以滾回老家,可她父母幾代都是城裏人,沒有老家可回。這就更慘了,從此苦難無邊,大呲牙、紅衛兵、革命小孩們隨時都能打上門去,教訓他們一頓。老頭和老太太判斷了一下前景,看不見還有熬出頭的日子了,於是認定‘賴活著不如好死’。怎麽算好死呢?他們都怕疼,於是兩人吃了一整瓶安眠藥,把臉洗的幹幹淨淨,頭發梳的光光溜溜,衣服穿的整整齊齊,合蓋著一床新被子,並排睡在大床上。陸阿姨發現的不算晚,老倆口還睡的呼呼的。陸阿姨的看法卻相反:‘好死不如賴活著’,於是趕緊行動。那時的醫院也變的非常革命,誰去看病先問出身成份,凡黑五類得了病受了傷一概不管,壞蛋都死了才好呢。陸阿姨到處找熟人,找了好幾家醫院才找到一家願意搶救,來了輛救護車,有個醫生跟著。我媽媽也跑去幫忙。可惜已經走露了風聲,大呲牙和另幾位半大老太太加上一大群革命小孩把陸阿姨的家看的死死的。壞蛋自殺?那就是對革命群眾的最後一次猖狂反撲,還想搶救?你們是什麽階級立場?陸阿姨鼻涕眼淚的跪下求都不行,我媽媽還有機關來的領導一起幫著說也不行。大呲牙的革命立場極為堅定,革命小孩們更是憤怒:壞蛋死了活該!全死光了才好呢!自殺那是便宜他了,還搶救?誰把狗資本家搶救活了,我們就再把他打死!人家醫院的本來就是猶猶豫豫來的,一看這架式,走了,不管了。陸阿姨又趕緊去找平板車,想自己拉上人送醫院,可大呲牙已經布置了一天24小時警戒線,誰也別想鑽空子。過了有兩天兩夜,老倆口才一先一後沒了氣。等火葬場的車來拉人,大呲牙放行了。這次再不放,那個樓門住的其他五家都不幹。等燒完了父母,家裏就剩陸阿姨一個人了,她愛人在外地工作。可陸阿姨老覺的還有兩個人在那張床上躺著呢,所以說什麽都不敢回家了。我媽就把她接到我家來了。我當時還沒資格表態,但心裏非常反對,因為第一,資本家是壞蛋,死了活該,我和其他小孩觀點完全一致。第二,陸阿姨還想搶救資本家,階級立場肯定錯了,我媽媽去幫忙,也錯了,第三,她們犯了錯誤還不悔改。陸阿姨也就算了,跟我沒什麽關係,可媽媽叫她到我家來住,這就是自己找麻煩。我爺爺奶奶已經是富農了,這回又和資本家攪和在一起,越來越危險了。哪天惹的大呲牙帶著革命小孩們殺上門來可就來不及了。

另外呢,我媽媽還事先警告我和弟弟,說陸阿姨來了,你們吃飯規矩點。我和弟弟一見著好吃的就玩命搶。如果菜裏有肉,我倆都站著吃,兩個腦袋爭奪菜盤子上方的製空權,先把肉搶光了,才坐下慢慢吃飯。我媽特別說,陸阿姨家拿來的東西你們一點不許動!聽見沒有?再一開飯,我發現飯桌上多了一瓶八寶醬菜,那在當時算高級鹹菜,我家從來不買,我們最多隻買小醬蘿卜,所以肯定是從陸阿姨家拿來的。我媽幫她去拿了被子,衣服,臉盆之類的。此外還有一個大瓶子,裏麵是什麽呀?肉鬆!更肯定是陸阿姨家的,我家從來不買那麽多,隻有誰病了,才有可能買一小包,隻讓生病的人吃。除了我自己生病,就隻有在生病的人宣布實在不想吃的時候,我才有機會,這決不包括我弟弟,他就是發燒39度也不會讓肉鬆剩下一點渣的,我也一樣。可眼前這一大瓶肉鬆,足有一斤,這在我家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真是資本家,就是有錢。對當時的我,肉鬆幾乎是天下第一美味,現在就擺在眼前,卻不能吃,多麽痛苦。但我心想,會有機會的,隻要陸阿姨抱起瓶子倒在我的碗裏,媽媽就沒辦法了。陸阿姨會這麽作的,那次我媽機關組織春遊,陸阿姨就買冰棍給我和弟弟吃,我媽也說不許吃,可陸阿姨一下就把冰棍塞到我的嘴裏,媽媽也就不管了。可這次陸阿姨怎麽了?眼睛又紅又腫,不光沒叫我名字,幹脆就好像沒看見我,兩眼發呆,好像什麽都沒看見,剛吃了兩口就放下碗,說‘不吃了’,那聲音就不像是陸阿姨的。然後她就回屋了,媽媽也跟去了,可肉鬆瓶子還敞著口!我和弟弟互相看了一眼,但誰也沒有給對方鼓起足夠的勇氣,隻好歎口氣,繼續吃自己家盤子裏的素菜。有肉鬆擺在眼前,嘴裏的菜越發顯的淡而無味。哼!沒人吃也不讓我們吃!不讓吃又要擺在桌上饞人!我和弟弟都憤憤不平。

鬥爭右派

不久,大呲牙又帶著革命小孩們揪出了一個右派,是個圓圓臉挺好看的女的。她愛人也是我媽機關的,我還管她叫過阿姨呢。沒想到這個圓圓臉挺厲害,擋在門口跟大呲牙和革命小孩們吵,非說她不是右派。還指著大呲牙說‘誰是右派?拿出證據來!我還說你是反革命呢!’。圓圓臉那麽理直氣壯,我們小孩們全都沒主意了,不敢打,不敢吐吐沫,手裏有皮帶的也不敢掄。大呲牙也不示弱,說隱瞞右派身份罪加一等!我們要是不知道你的底細,今天就不來了!她們吵個沒完,有人搬來了揚老頭,他是個老紅軍,退休了,有時也到居委會幫忙。揚老頭不慌不忙的指著圓圓臉說:‘你的情況我們全都掌握,你瞞不了的!’這下圓圓臉的臉全紅了,但還大聲狡辯:‘組織上早就作了結論!1964年就給我摘了帽子!’揚老頭說:‘這不就對了麽!摘帽右派嗎!’我們‘轟’的全笑了,圓圓臉傻的可笑,好像摘帽右派就不是右派似的。誰管你什麽右派呢,大右派,小右派,男右派,女右派,摘帽右派,戴帽右派,統統都是右派,就像紅蘋果綠蘋果都是蘋果一樣。右派身份確定了,我們一邊跟著大呲牙高呼口號:‘打倒右派XXX!’‘XXX必須低頭認罪!’一邊摩拳擦掌,隻等圓圓臉低頭認罪就可以拳腳齊上。可圓圓臉偏不低頭,還瞪著眼不服,有幾個孩子剛要動手就被她嚇住了,‘你要幹嘛?還想打人嗎?!’‘告訴你!我今晚上就找你家去!’‘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你爸爸不就是李XX嗎?!’。我們小學生比不上中學的紅衛兵那麽膽壯,讓她一嚇就把手縮回去了。打一個瞪眼盯著你,又口口聲聲認識你爸爸的大人,確實不容易下手,這和那個閉眼縮脖等著挨打的地主婆大不一樣。

盡管圓圓臉沒挨打,但也被大呲牙拿下。以後我們寅區一共30多個樓門那麽一大片的戶外衛生都由圓圓臉負責了。這才是大呲牙的主要目的。人家好多學校,機關單位,居民區早就由牛鬼蛇神黑五類打掃衛生了,掃院子,刷廁所,清垃圾,全是他們的事。這回我們也算追了上來,大呲牙很為自己的工作成績得意。

圓圓臉每天打掃衛生還穿的挺全,一身舊衣服當工作服,還有套袖,戴個男式的帽子把頭發全罩起來,一雙舊球鞋不知哪來的,還老戴著口罩。我們所有革命小孩都負有監督她的責任,經常需要喊一聲:‘臭右派老實幹活!’,要不就遠遠的扔塊石頭。最好玩的是等她來掏垃圾的時候,悄悄的從樓上的垃圾口倒下一簸箕垃圾,爐灰最好,樓下的垃圾口就噴出一大股塵土,讓她措手不及噴一身,叫作‘打她一個冷不防!’(要用〖沙家浜〗裏的唱腔)。但圓圓臉也不是好惹的,誰要罵她一句,她輕則怒目而視,重則反擊:‘你是哪家的孩子?’‘你家大人怎麽教育你的?’。如果遭到爐灰的的暗算,她就瞪著眼睛看是樓上的哪家,然後立刻找上門來。白天大人不在家,小孩不開門,她就沒辦法。可她晚上還來,非要向大人‘哇啦哇啦’說半天。而大人們則普遍的階級立場不穩,經常幫著右派說話,階級立場最不穩的還能給孩子一巴掌。圓圓臉很快就記住了哪個孩子是哪家的,誰惹了她,她就晚上敲門告狀。弄的小孩們隻好藏在暗處拿彈弓子打,連麵都不敢露。本來是理直氣壯的反右鬥爭倒變成敵強我弱的遊擊戰了,這叫什麽事啊。

後來,大呲牙又帶著革命小孩們把囂張的圓圓臉鬥爭了一次,原因是她私自潛逃。居委會規定她不許擅自離開百萬莊寅區,界限是四周的小馬路。想要出界必須報告,沒得到批準就私自離開就算企圖逃跑。當時揪出的壞蛋太多了,監獄根本裝不下,所以大部分都‘交革命群眾監督改造’,一般就像對圓圓臉這種辦法。這次鬥爭圓圓臉就是因為她突然不見了,一個多小時到處找不著,後來才看見她從甘家口商場那個方向回來了。這還得了?大呲牙馬上帶領革命群眾外加一群革命小孩把她截住,開現場批鬥會,先問她幹嘛去了,為什麽私自潛逃。圓圓臉一點沒有認罪的意思,大聲說去商場了,她想報告,可是找不著居委會的人。大呲牙說,見不著居委會的人,你就不許離開。圓圓臉說,她家這月的豆腐還沒買呢,再有兩天就過期了。眼尖的小孩說,那豆腐呢?你怎麽沒拿著豆腐呀?明明是幹壞事去了!圓圓臉說排了半天隊,到跟前豆腐賣沒了。這倒是常事,每家憑購貨本每月買一斤或兩斤豆腐,但可不是準買的著。一聽說商店來豆腐了,就得趕緊跑去排隊,可每次排隊的人都遠遠多於豆腐,所以大多數人都白排隊。大呲牙又質問:買豆腐還要你去嗎?你兩個孩子怎麽不能去?圓圓臉卻更有理了,說那你先保證我孩子的安全,說她兩個孩子早就嚇的不敢出門了,一出來就有人叫他們‘右派崽子’,說那天她逼著兒子去買醬油,醬油沒買回來,買醬油的錢卻讓人搶了。回家光哭,怎麽問都不敢說是誰搶的。圓圓臉越說越來氣,指著我們革命小孩大聲問:你們是誰幹的?說!有種的敢作敢當,誰?!這他媽圓圓臉,不像是鬥她,倒成她鬥我們了。還真得佩服幹那事的聰明孩子,搶黑崽子的錢就是保險,別說不敢報告派出所,看看,連回家都不敢說是誰。不用問,那聰明孩子準是反複叮囑了她兒子:‘回家敢說是誰,以後等著!見一回揍一回!’聽圓圓臉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有一天我從她家樓門口過,看見她兒子把大門推開一條縫,探出個腦袋,轉頭一下看見了我,趕緊又縮回去了。就像一隻兔子剛要出窩,一探頭看見一條狼,‘唰’就不見了。那時,黑崽子們把一切非黑崽子的年齡相當的男孩都看作狼一樣的可怕。

那次鬥爭圓圓臉很不成功,後來就不鬥了。倒不是被她的反動氣勢壓倒了,而是革命形勢發展的太快,好玩的事一個接一個,我們全都目不暇接,哪還顧的上一個摘帽右派呀。

                二、革命大串聯

外地紅衛兵在北京

文革在北京紅紅火火,外地的學生都想來看看。咱毛主席更想把北京的革命大火燒向全國,所以呢,就要來個大串聯。還在紅八月之前,自發的串聯就開始了。八月十八日(8.18),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了百萬紅衛兵,還說這是第一次,以後還要接見。全國的紅衛兵立刻急瘋了,趕緊都往北京跑。8月21日,毛主席果然又接見了一次。9月初,報紙上廣播裏公布了中央通知:全國實行革命大串聯,火車汽車一律對紅衛兵免費。還到處辦紅衛兵接待站,管吃管住,都不要錢。不光不要錢,紅衛兵有什麽急需還可以借錢,憑紅衛兵證件就行。讓全中國上千萬的紅衛兵白吃白住白坐車,這得有多大氣魄!除了咱毛主席,誰能想的出這個!

北京一下子滿大街都是外地紅衛兵了,南腔北調的。公共汽車不要票了,本來隻說紅衛兵不要票,但實際上誰都不要票了,反正車上也沒幾個不是紅衛兵的,除了紅衛兵都擠不上去。再說車一到站半天走不了,車門外邊老吊著一大砣子人,關不上門。北京人上下班三站五站的幹脆走路,再遠就騎車,坐車肯定遲到。

北京的各學校各機關單位,凡有空地方的都辦紅衛兵接待站,到處動員北京市民拿出被子褥子來。還調來大批的席子草墊子。我們百萬莊居民區也不例外,招待毛主席的客人,能往後縮麽?每個區都辦一個接待點,我們寅區居委會有一間辦公房子,貢獻出來了。屋子也就十幾平方米,騰出來,鋪上草墊子打地鋪,再動員出被子褥子,一次能接待七、八個紅衛兵。頭一撥裏記的有個湖南來的,又黑又瘦,一個江西來的,又黑又矮。他倆都是農村人,跟別人不一樣,所以印象特深。比如上廁所拉屎,他倆都不坐馬桶,都要蹲在馬桶上,說坐著拉不出來。晚上睡覺要脫光溜子,連褲衩都不穿。我們那會整天閑著,來了幾個紅衛兵,當然要圍著看新鮮。晚上他們黑燈睡覺了,我們就打著手電從窗戶往裏看,反正是一樓,方便。接待站不光管住,還管飯。錢和糧票都是上級撥下來的,居委會幾個婦女做飯,開飯就在院子裏,蹲在地上吃,要不就坐在水泥乒乓球台子上。沒什麽好飯,一個饅頭一個窩頭(那時糧食供應按定量,有40%的粗糧,就是玉米麵),加一碗素菜:豆角冬瓜洋白菜之類的,早飯就隻有饅頭棒子麵粥鹹菜。飯很一般,但瘦湖南和矮江西都吃的香著呢,別人吃不下去窩頭他倆就能吃,剩的窩頭我們拿去喂雞,他倆還說可惜。有一個太原來的,白白淨淨很體麵,衣服也穿的好,是什麽山西商學院的,大專生。他就隻吃饅頭,不吃窩頭。有時幹脆什麽都不吃,到飯館吃去,他的女朋友也來了,住在附近另一處接待站。別人都先打聽去天安門怎麽走,他一張口問我們去頤和園坐幾路車。瞧瞧,這才是懂行的。

接待站當然不能老養著他們,一般隻允許住十幾天到二十幾天,等到一次毛主席接見。從8.18第一次,到11月26日最後一次,毛主席一共接見了八次。那天剛接見完,馬上慶祝,改善夥食,一人兩個白麵饅頭,一碗豆角粉條燉豬肉。瘦湖南和矮江西本來見到毛主席就夠激動了,這一吃豬肉燉粉條子就更激動了,說在家過年才吃肉呢。連那位白太原也吃的挺香,可他不吃肥肉,每塊肉挾起來隻咬掉瘦的那半截。但肥的也糟蹋不了,瘦湖南和矮江西都把碗伸過來了,白太原判斷了一下,認為瘦湖南更適於吃肥肉。矮江西受到不公平待遇,立刻臉色發暗。

毛主席接見完了,豬肉燉粉條子也吃好了,居委會就按上級指示下逐客令了:該回湖南江西太原等地方鬧革命了。他們七八位剛走,馬上又住進來七八位,換撥。我們寅區這個接待站一共接待了有三、四撥,反正一吃豬肉燉粉條子就換撥。不過換下去的那撥可不一定就真回老家了。比如說,我們院小狐狸(外號)後來在王府井又碰見瘦湖南了,那時他吃完豬肉燉粉條子都好些天了。這也能理解,人家挺不容易來趟北京,十幾天就走?又不是光去學校看大字報,什麽頤和園、北海、故宮、八達嶺也得順便看看吧。沒個三、四十天的哪夠啊。反正到處都有接待站,出了這個進那個,都是白吃白住。尤其像瘦湖南矮江西這樣的,在家又輕易撈不著豬肉燉粉條子,當然得抓住機會多過它幾個年。

北京紅衛兵去外地

外地紅衛兵串聯首選就是北京,想都不用想。北京紅衛兵去外地可就犯猶豫了,先去哪啊?特革命的就去最需要革命的地方。比方說曲阜,孔子老窩,封建根子,能留著麽?北師大紅衛兵由譚厚蘭帶頭去把孔子的墳平了,碑砸了。也有專去名山的,可不是逛風景,哪廟多奔哪去,扒廟砸佛爺,把和尚尼姑一律趕走,臨走還給他們配對結婚。也有的專撿動靜小的地方去,哪的革命形勢最差就去哪,到了地方就煽風點火,破四舊,批走資派,給省委市委貼大字報,非把革命大火燒起來不可。還有的直奔雲南廣西邊界,出國,去越南打美帝。‘打倒美帝’喊了那麽些年,這回玩趟真的。而去緬甸的就準備打遊擊戰,這可是直接實踐毛主席‘農村包圍城市’‘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光輝理論,今天的緬甸不就是昨天的中國麽,多好的機會,幹吧!冷不防自己就許成了革命領袖,毛委員第二。當然,最後這句是不能說出來的,隻能暗下決心。也有打算去香港的,可不是偷渡,是要跟英帝鬥爭,如果看條件成熟,就順手把香港解放了它。可趕到邊界一看,英帝那邊軍警伺候,荷槍實彈。咱這邊解放軍腰裏也有槍,可怎麽不拔出來打丫的呀,咱們還怕他們丫的是怎麽著?可惜解放軍一點不聽紅衛兵的建議,還幹脆老遠就擋駕,說是邊境地區不許進入。那些特虔誠的則專揀革命聖地,韶山、井崗山、遵義、延安,一圈看下來,更覺的咱毛主席光芒萬丈。當然也有專挑風景聖地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桂林山水甲天下’,這都是語文底子比較好的紅衛兵。俗一點的就先去上海,那裏好東西多,連上海牛奶糖都是全國第一。

就這樣,當北京的大街上擠滿了外地紅衛兵,北京的紅衛兵全去了外地。像我姐姐他們那夥‘毛澤東主義紅衛兵’正在和高幹子弟的老紅衛兵辯論對聯呢,‘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對還是不對。還辯論中央和北京市的各位首長哪個該打倒,哪個不該打倒。正辯的激烈呢,一聽大串聯,雙方自動停止,回家收拾背包出發。背包很簡單,兩件換洗衣服,毛巾牙刷茶缸子,再跟家裏要點錢貼身藏好,這就行了,再複雜擠不上車。我姐姐要去什麽地方呢?我們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根本不知道哪趟火車能擠的上去。每趟火車都超級爆滿,連什麽去西寧去新疆的都不例外。想上車的人根本對車門失去了興趣,因為數那裏擠的最結實,隻能走窗戶了。但車上的人,包括剛從窗戶爬進去的人都趕緊把窗戶關上,想給自己多留點喘氣的空間。車下的人就舉起磚頭棍子,讓裏邊的人開窗戶,數一二三,不開就砸。如果外邊的確實比裏邊的狠,裏邊的就隻好照辦。

直到我姐姐的信來了(我媽媽反複叮囑,到了任何地方先寫信),我們才知道她第一站到了上海。她們幾個還算比較認真,每天去看大字報抄大字報,到學校去交流,不大逛商店和公園。後來呢,又到了湖南,四川,突然又從一個沒聽過的小地方,‘鷹潭’寄來一封信,說困在那了。一個同學病重了,必須下車看病,還要找一個人陪著,就挑上了我姐姐。足有一個多月我姐姐才回到家,又黑又瘦,還渾身是包,而且居然說的清哪些包是蚊子咬的,哪些是虱子臭蟲跳蚤咬的。接著就是一路的新鮮事,比如四川的飯有多辣,一碗涼粉沒吃完呢,她已經再也坐不住了,隻能站起來蹦,一直從棚子裏蹦到棚子外邊。還有車上多麽擠,人碰人,人頂人,人壓人,人扛人。椅子下邊,椅子背上,行李架上,過道裏,廁所裏全是人。擠還不怕,最難受的是憋。就算一點水都不敢喝,一天裏總得有泡尿吧。別想上廁所,那裏邊擠著男男女女好幾位呢。那怎麽辦呢?男的都不在乎,從窗戶往外尿,甚至敢把屁股伸出去拉屎。女的哪好意思啊,有的憋的直哭,有的就尿褲子了。後來她們想出辦法,一圈女的圍起來,中間的那個就往茶缸子裏尿,尿滿遞到窗戶那潑出去。窗戶總是開著的,晚上也不關,一關上空氣就不夠用。本來坐在窗戶邊是個最佳位置,但有個危險是前邊窗戶潑出去的尿,一部分還要被風刮進來。

我姐姐在家歇了沒幾天又要出去繼續串聯,已經上癮了。她還問我去不去。我認識的好幾個小學生也跟著紅衛兵的哥哥姐姐出去串聯了。可我一想車上擠的喘不過氣,還要從窗戶往外撒尿,還要咬一身大包,就說算了。我從小就有怕苦怕累的毛病。我姐姐她們第二次再出去,目標就清楚多了。因為第一趟完了大家都互相交流,你去了哪我去了哪,於是什麽地方最好玩心裏都有了數。什麽杭州、蘇州、桂林、廣州,……先列單子,再來個一網打盡。

這場革命大串聯,一直串到冬天來了,串到1967年的二月份,廣播裏報紙上一遍又一遍宣布中央指示:大串聯結束,不再白吃白住,不再坐車不要錢了,這才慢慢停下來。但打著紅旗排著隊,徒步串聯的還可以去,不過隻能去窮地方,比如延安。還要自帶被褥,一路睡在老鄉的炕上,連吃人家的窩頭鹹菜都要交錢交糧票。白吃豬肉燉粉條子的機會再也沒有了,所以大多數紅衛兵就不想串了。比如我姐姐她們也計劃好了徒步串聯,可越是臨近出發日期人數就越少,或是媽媽病了或是自己感冒了。最後剩下沒幾個,心也涼了,隻好取消。

發動大串聯結束大串聯都是咱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要結束它決不是因為豬肉燉粉條子供不起了,而是該打下一個戰役了。火已經在全國燒了起來,已經對真正的目標發起總攻了。這些目標都藏在黨中央和各級政府機關裏,既不在‘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也不在‘桂林山水甲天下’,所以繼續串聯就要耽誤革命了。

1966到1967年的冬天,天雖然冷,但革命形勢卻熱火朝天。

□ 寄自澳大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