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60)
我的文革(60)
(二十一)紅衛兵暴行之二——“破四舊”和抄家運動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提出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要徹底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八月八日,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的“十六條”也強調:“資產階級雖然已被推翻,但是,他們企圖用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來腐蝕群眾,征服人心,力求達到他們複辟的目的。無產階級恰恰相反,必須迎頭痛擊資產階級在意識形態領域裏的一切挑戰,用無產階級自己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來改變整個社會的精神麵貌。”八月十八日毛澤東在北京第一次接見全國紅衛兵和革命師生代表,林彪以副統帥的身份代表毛澤東、黨中央講話。這個骨瘦如柴的“副統帥”,戴著一副老花眼鏡,照著講話稿聲嘶力竭地吼道:“我們要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要打倒資產階級反動權威,要打倒一切資產階級保皇派,要反對形形式式的壓製革命的行為,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我們要大破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要改革一切不適應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我們要掃除一切害人蟲,搬掉一切絆腳石!”這些,都是中共給全國的紅衛兵和學生下達的“破四舊”的命令,也是文革“破四舊”運動的由來。
“破四舊” 最先在北京掀起巨瀾。因為紅衛兵宋彬彬被毛澤東說了句“要武嘛!”據說宋彬彬立刻改名為宋要武。很多人起而效尤,也紛紛將自己原來帶有“四舊”色彩的名字改為革命的新名字。除了改人名,地名、店鋪名、公交車站名,甚至學校也都掀起了改名風潮。公共汽車站的站牌全被紅衛兵糊上了“打碎舊世界,建立新世界,改掉舊站名,建立新站名”的標語。北京長安街改為“東方紅大路”,外交使館集中的東交民巷改名“反帝路”,西交民巷改名“反修路”,越南民主共和國因為與中共友好,駐華大使館所在地“光華路”就改為了“援越路”。全國有名的協和醫院改名為“反帝醫院”,同仁醫院改為“工農兵醫院”。東安市場改為“東風市場”。位於前門大街享有盛名的全聚德烤鴨店也受到紅衛兵的“革命洗禮”。據報上報道:八月十九日晚,上千名紅衛兵闖進了全聚德烤鴨店,將掛在店門口已經七十餘年的“全聚德”招牌摘下來摔在地上砸爛,換上了由紅衛兵事先寫好的”北京烤鴨店“的牌子;把原來掛在店鋪裏的山水畫全部撕毀,換上了毛主席畫像。他們又推舉出十名紅衛兵當烤鴨店的“治安員”、“服務員”和“毛澤東思想宣傳員”,長駐店鋪。大門口還貼了一張醒目的標語“歡迎工農兵進餐!”。報紙記者以讚揚的口吻說:“八月二十日,一家經過紅衛兵小將‘革命’的新型烤鴨店誕生了!”據報紙上刊登的圖片,紅衛兵們還當街焚燒從圖書館和“牛鬼蛇神”家中抄來的“封資修”書藉、字畫,砸爛被認為是“封資修”的瓷器、物件、戲服、道具。對於這些行動,中共大加讚揚。八月二十三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好得很》,說:“紅衛兵小將們以毛澤東思想為武器,正在橫掃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灰塵……”
北京的罡風刮向四麵八方。上海、天津、廣州等大城市立刻起而效尤。在上海,除了與北京一樣也掀起一個改路名、店名的高潮,紅衛兵和學生等“革命小將”還限令西餐店停業,服裝店、皮鞋店停止出售“奇裝異服”。路上行人凡被發現穿了尖頭皮鞋或高跟鞋者,立即責令其脫下鞋子,把鞋子的尖頭用刀剁掉,把高跟鞋的後跟掰掉。這些行人沒了鞋子隻得赤腳走路。那些穿著狹腿褲子的,紅衛兵看見了立即上前用剪刀把褲管剪開。與此同時,上海街頭的許多西洋雕塑被砸毀,教堂被衝擊。由上海俄羅斯僑民集資建造的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的雕像,從一九三七年起矗立在徐匯區汾陽路、嶽陽路和桃江路交匯處,一九四四年曾遭日軍破壞,一九四七年由俄國僑民和上海文化界人士集資重建。一九六六六年八月遭到紅衛兵徹底破壞,銅像被拉倒打碎,坐基被炸毀。
《上海通誌·文化大革命紀略》對上海“破四舊”的情況也有所記述:“8月23日,上海紅衛兵仿效北京紅衛兵,從學校到社會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改區名、路名、店名、校名、廠名、影劇院名、公園名等,全市10個區有6個區改區名,如靜安區改延安區,徐匯區改群英區,長寧區改長征區。大多數馬路改路名。南京路改反帝大街、淮海路改反修大街。南京路、淮海路等商業街大多數店招牌被砸,80%商店改名,南京路168家主要商店改名133家。永安公司改為東方紅百貨商店,國際飯店改為亞非拉飯店,哈爾濱食品廠改為工農兵食品廠,共舞台改延安舞台,襄陽公園改向陽公園,黃浦區會樂裏改為解放裏,盧灣區寶康裏改為東風裏,南市區桃源新村改為燎原新村。新名有的使用不久即取消,有的延用至“文化大革命”後期,1976年 後多數恢複原名。在破“四舊”中,許多名、特、優、高檔商品禁止生產、出售。老大昌高檔麵包、泰山飲食店“摜奶油”奶製品、滄浪亭麵館蝦仁麵停售。咖啡館、彈子房以及珠寶、古玩商店停業。商品櫥窗被大字報、標語口號和《語錄》取代。對行人剪“小褲腳管”、“尖頭皮鞋”,剃去“大包頭”。砸教堂、廟宇,挖墳墓,焚燒書籍,毀文物古跡以及玉佛寺、靜安寺、法藏寺佛像,徐家匯天主堂鍾樓、神龕,萬國公墓等均被衝砸。建築物雕塑、古像,嶽陽路俄羅斯詩人普希金銅像等亦被搗毀,玉佛寺佛教書店全部經書被焚毀。”
這個“記略”與我前麵所述一樣,都有一個缺點,那就是偏重於街道、商店的改名。其實這些是“破四舊”最表麵化,對中華文化破壞最輕的部分。真正嚴重的部分在對曆代典藉的焚燒,和對文物古跡的毀壞。因為路名、店名改了可以再改過來;而這些典藉、文物古跡被毀了,有些永遠也不可能恢複了。如梁漱溟是中國有名的學者,三代知識分子,家中藏書頗多,且有許多珍貴版本。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一群紅衛兵闖入他家“破四舊”,把梁的藏書統統搬出去焚燒,連《辭海》《詞源》等工具書也不留。紅衛兵們揚言,除了馬恩列斯毛的著作,有一本《新華字典》就夠了。可見這場“破四舊”運動的原意,是要將中華文化斬草除根,一點不留。這與秦始皇焚書,燒毀各國史藉,隻留醫藥、卜筮、農業書藉之意一脈相通。
這股浪潮席卷到青浦,時間上比上海市區隻晚了一、二天。還好上街“破四舊”的紅衛兵學生們大多是縣城幾所中學的學生,他們沒有京城紅衛兵那樣顯赫的血統,相對膽子也就小了一點。他們隻是在街上改店名、路名,破“奇裝異服”,打人的事好像沒有聽到過。但小小的縣城也頓時亂了起來。人們已經從報紙上知道了北京紅衛兵的“革命行動”,因此對紅衛兵來改路名、店名無人敢公開反對。一些商店的店員對紅衛兵來改店名非常配合,還有敲鑼打鼓表示歡迎的。
青浦“破四舊”高潮那幾天我正巧白天下鄉在塘鬱“促生產”。一般是早上去,下午三點後回單位。青浦縣城有個公園叫“曲水園”,建於清乾隆十年,蘇州園林的風格,小巧而精致,也算是上海郊區的名園,解放後改名“中山公園”。一天下午我從塘鬱回來經過公園大門前,見到大門上方用紅紙貼沒了原來磚雕的園名,用墨筆另寫了“人民公園”四個大字。門前馬路邊豎立的“中山路”路牌,也用紅紙改成了“人民路”。公園大門兩旁原來有一雌一雄兩隻造型雄偉的花崗岩石獅子,連底座足有一人半高。此時獅頭被砸爛沒有了,隻剩下獅身和底座,碎石散布一地。看到這個景象我很感痛惜,心想石獅子又沒有階級性,為什麽要砸掉它呢?如果像這樣的工藝品也要被作為“四舊”破掉,那麽我們祖先留下的文物古跡,豈不統統都要毀掉?列寧說資本主義這一具屍體被裝進棺材後還散發著臭氣,難道這兩座石獅子也會散發資本主義的臭氣?如果因為石獅子建於封建時代留有封建主義“臭氣”就要毀掉,那麽毛澤東住的中南海豈不也要鏟平,天安門也要扒掉?當然,我這樣的想法也隻能放在心裏說說,說出去無異是自找死路。當此天下滔滔,恍如天塌地陷之時,我們一介小民,除了明哲保身,又有什麽能力去阻擋?過了幾天,我又聽說縣錫劇團將幾箱子戲服都燒掉了。這些戲服過去都是演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用的,屬於典型的“四舊”,這次自然在劫難逃。隻是這些戲服都是用上好的綾羅綢緞做的,上麵還繡了龍、鳳、山、水等圖案,聽說每一件都價值不菲。
破“四舊”中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所謂的破“奇裝異服”,常常令人措手不及。一天中午,我們單位一位叫潘美齡的女同事我看著她出門上街去,不一會就見她又急匆匆地回來,臉漲得通紅,神情尷尬、沮喪兼而有之。她本有一頭長波浪秀發,在同事中引以為傲,此時秀發不見了,隻剩下一頭齊頸的短發。原來,她剛走出北門街路口到中山路大街上就被一群紅衛兵看到並包圍起來,說她的發式是屬於資產階級的,硬將她送到街邊的一家理發店剪成短發。麵對這群紅衛兵她也不敢反抗。因頭發被剪,自覺變醜,此後好幾天她一直用一條方巾將頭發包住,不敢上街。第二天,“老血幹”張紹翔上街也被紅衛兵抓到,說他的頭發是“大包頭”、“阿飛頭”,強扭進理發店剪短。當他灰溜溜地回來時,大家看著他的頭都笑起來,他則不停地用手摸著後腦勺,尷尬地苦笑。(很不幸,就今天得到消息,老張已經去世了。願他安息。)又一天,我上街去瞎轉悠,見到一個年青農民坐在街邊哭,旁邊圍了一群人。聽圍觀的人說,他借了一套行裝穿了走親戚路過青浦,大約是去相親的,不料被紅衛兵看到攔住,說他的皮鞋是尖頭“阿飛皮鞋”,不由分說,當場強脫下來用刀將鞋頭砍掉。這個農民大約是皮鞋砍壞了賠不起才急得哭起來的。圍觀的人愛莫能助,也不敢公開指責紅衛兵,大多看了一會搖搖頭歎息一聲走開。那時候一雙皮鞋普通的也要十幾二十元,好一點的要三、四十元,相當於農民一個多月近兩個月的工分值。實在來說,我們常在農村跑,直至一九六六年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看到過農民有穿皮鞋的。我的第一雙皮鞋也是在一九六六年底那個時候買的。貴的買不起,買的是用汽車輪胎做鞋底的最便宜的一種,記得是花了十六元多。這個青年農民皮鞋被砍掉,無端遭此損失,難怪要心痛得顧不得羞恥當眾哭泣了。
我也有險險乎被人剪掉褲管的經曆。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早晨我一個人去唐鬱“促生產”,下午回到縣城走到中山公園門前,忽然發現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大孩子盯著我的褲子看了又看,而且緊跟著我。我一看就警惕起來,猜測他將我的褲子看成是“阿飛”穿的小褲管褲子了。文革前,服裝社在替年輕顧客做褲子時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即不用吩咐也會將褲管做得比較小以節約布料;那時潮流也興褲管較小的褲子,但不能小於六寸,小於六寸就屬於小褲管的“奇裝異服”了。那時對“奇裝異服”的打壓雖然沒有文革時期厲害,但也是要受到輿論指責的。我的褲管大約是六寸半。這是我新褲子做好後自己量過的。可現在的形勢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隻要有人說你是小褲管,再有幾個人一起起哄,你即使不是小褲管也是小褲管了,剪了再說。眼看再走過去一點人就多了,我心想要是被一群紅衛兵圍住,事情就麻煩了。怎麽辦?正巧那天早上下過一陣雨,剛才我在鄉下走路褲管上沾了許多泥巴,我穿的一雙雨鞋上也粘了好多泥巴,此時就急中生智,決定主動出擊,以攻為守。我突然立住腳,抖著沾滿了泥巴的褲管,惡狠狠地對這個小男孩斥責道:“你看什麽看!我這個褲子是小腳管褲子嗎?”大約是他被我的氣勢嚇住了,又看到了我褲管上一大片的泥巴,不像是“阿飛”樣子,就訕訕地走開了。我登時放快腳步,從馬路邊頭也不回地走回血防站,先到宿舍換了一條褲子,隨後在椅子上坐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心才算定了下來。
在“破四舊”高潮時,各地都有一批流氓乘機搗亂。他們也打著“破四舊”的名號,結成一夥,拿著剪刀在街上四處悠轉,看到年輕女子經過就圍住她,藉口她的褲管太小,當場剪一個口子,然後用力將褲管撕開,一直撕到露出大腿來才罷休。又或者惡作劇調戲她,說她的皮鞋頭太尖、跟太高,當場強脫下來用刀砍掉,讓她赤腳走回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