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期,我們的快樂時光

來源: 2025-08-21 19:31:12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讓我們來說說文革時期的快樂時光吧。

有些人一寫文革,不是腥風血雨,就是淒風苦雨。這話沒錯,但老是這麽說,就有點聖人情結了。其實他們不知道,那一代人也有那一代人的樂趣。還是莊子說得親切,他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那時候的“魚兒”都在樂什麽呢?專政呀,打倒呀,奪權呀,結合呀,辦學習班呀,跳忠字舞呀…… ……還有就是聽軍代表沈世福作報告。這個沈世福,如果放在今天,輕鬆作個日入鬥金的網紅。單位裏隻要聽說沈參謀長要做報告,人們早早地就吃了飯,搬了小板凳,去搶大禮堂前排的位子。

前些日子,機械修配廠的下屬船隊出事了,一位老船長跳河死了。依他的年齡,不用想他是來自舊社會。來自舊社會,自然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曆史。一通學習班辦下來,他回到船上,當晚就跳了河。他是船長,人老幾代吃的就是水上這碗飯,怎麽會死於溺水?把老船長撈上來一看,他是把鐵錨鐵鏈纏在身上跳下去的。可見他赴死的決心。自殺,自絕於黨和人民。支左軍代表沈參謀長為之拍了案、定了性。今天的報告,就是要在這死不如狗的老船長身上,再踏上一隻腳。

講台上,沈參謀長身著綠色軍裝,威武雄壯,滔滔不絕,聲音震撼著整個大禮堂。說到高潮處,沈參謀從腰間拔出一把盒子槍,“啪”地一聲往講台上一拍,麥克風隨即發出“轟”的一聲巨響,整個禮堂地動山搖。沈參謀長手臂劈向前方厲聲喝道:想跑?你跑不了!我告訴你,我想打你左眼,打不著你的右眼!活現一丘八、土匪、山大王!操,真牛X啊!台下一溜的大姑娘小媳婦,個個聽得兩腮緋紅,兩眼放光,崇拜得不得了。

人屬動物,動物都有嗜血的本能,女人尤其。在她們那柔弱的軀體裏,潛伏著對傳奇的暗戀,對陽剛雄性的向往,血液裏激蕩奔騰著生命最原始的狂野,心頭湧動著最不確定的因素,文革,革命軍人、綠色軍裝……這些,和姑娘心底的訴求高度地契合!喚醒和熨慰著她們少女時代就深植於心的熱望。沒有人在意那個倒黴的老船長,盡管他水性堪比浪裏白條,盡管他死得慘烈決絕。

純真與邪惡就這樣結合著,混和著,不分你我。

能把政治報告作成一場脫口網紅秀,把單位整得上了《人民日報》頭版,沈參謀長,真風流人物也!

這場五十多年前的網紅秀,發生在安徽省水利廳淮河疏竣工程處(機械修配廠),職工和家屬,萬餘人的所在,處、廠座落在淮河岸邊的一個叫蚌埠的城市。

不騙你,疏竣工程處和其下屬的機械修配廠,在文革時期是響鐺鐺的一個招牌,一麵獵獵招展的紅旗。在這個招牌、這麵紅旗之下,各項工作也是樣樣過硬,比如造反、奪權、辦學習班,比如跳忠字舞、搞宣傳隊,夜半三更敲鑼打鼓地迎接最高指示……

除了聽沈參謀長的政治報告,看大字報是這時期另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處、廠會時常組織職工們排隊去看大字報。人們都以為文革時期的大字報就是灑狗血,一通空洞又空泛的口號而已,沒什麽看頭,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大字報永遠是革命鬥爭的最尖銳武器,也是成本最低又最趁手的。那些革命群眾平時想說不敢說的,那些事出有因又查無實據的,那些捕風捉影血口噴人的……都可以大字報的方式迎風起舞,你可以說是瘋狗亂咬、也可以說是毒液四濺,但是,所到之處,無不望風披靡。就連帶色的,也以革命的名義登堂入室。

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出,“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但他老人家不知道,用革命的旗幟包裹猥瑣、包裝淫誨,是另一大發明。那其實就是耍流氓,而且是公然地、公開地。但是,廣大人民群眾就愛這一口!黃色大字報,精準地戳中了你心底最隱秘、最陰暗的神經,撩撥著你,還有什麽比揭露隱私、暴露陰暗麵能更直接、更徹底地激發人的快感呢?

這麽說吧,全是幹貨,全是幹貨!看得人嘴巴發幹,喉嚨裏冒出火來。如果你是一個不通人事的毛頭小夥子,一通大字報看下來,你就迅速成長,就速成班畢業了;如果你是過來人,那大字報就是點燃和焚燒你的熊熊烈火,你恨不得縱身跳入這火海,燒死得了。尤其是看到那段,某少婦進一步退兩步萬般無奈地走上天台,某領導坐在一張椅子上急不可耐地等待,一邊是女人百般的不情願,欲迎還拒;一邊是領導百爪撓心、欲火焚身……精致工筆,細膩入微, 纖毫畢現,繪聲繪色。大字報前烏泱烏泱的人,他們個個伸長了脖子漲紅了臉,迸住呼吸,眼裏卻是迸不住的饑渴,是要笑出豬叫的歡欣和喜悅,是偷窺欲被滿足的幸福感。

蚌埠,疏竣工程處、廠,空氣中就是這樣彌漫著暖昧的氣息,無處投放的青春在夜半空曠的街道上橫衝直撞。有人在唱《我是一個兵》,細聽歌詞卻是:“你媽的B,藏在褲襠裏,三天不見紅太陽,一股老騷氣……”那不是唱,是嚎,是蚌埠街頭午夜的重金屬音樂,怕也是中國最早的搖滾樂初啼。

那是個最純粹的時代,邪惡卻四處萌動流走;那是個最高尚的年代,欲望卻如天雷勾地火般噴湧而出,不可阻擋,一泄千裏。

先是單位的一把手魏文正失蹤了。造反派四處偵緝緲無音訊。這怎麽能行呢?單位裏奪權呀,專政呀,戴高帽子遊街呀等等轟轟烈烈的革命大業,都指著他呢,這事兒又不帶找人頂替的。造反派正一愁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時,忽得線報……頓時雲開霧散。夜半時分,平日裏不可一世、冠冕堂皇的魏文正,從保健科的年輕貌美女醫生的香閨中被抓捕歸案。

後是修配廠的電工劉納寶。劉納寶是來自上海的一個小個子女人。某日傍晚,一群廠保衛科的神武威猛的精壯漢子,把劉納寶家前前後後團團圍住,說是捉奸。那場景真是令人血脈賁張。結果怎麽樣?有沒有奸?抓沒抓到奸?也是奇怪,五十多年過去了,回想這一幕,我的腦海裏卻無論如何都打撈不出來這個故事的結局——抓沒抓到呢?隻記得那些精壯的猛男,深謀遠慮的布局,陰森恐怖的合圍。

前排吳師傅的女人,個兒不高,姿色平常,頭發蓬亂,說話咋咋乎乎的。她的故事更狗血,她先是把自己的徒弟睡了,再是讓她的女兒接手了這個盤!從徒弟到情人再到女婿,這個角色的轉換,對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的人性及人物關係,都是極端的挑戰和考驗,但是,吳家女人就能把事兒做得妥妥貼貼、皆大歡喜,粗粗墩墩的吳師傅歡喜,徒弟歡喜,女兒歡喜,女主更歡喜。吃瓜群眾當然也歡喜,百忙之中也毫不吝嗇地為女主點讚:牛X!

淮建二村前排的金家姆媽,也是從上海來的。丈八身高,皮膚黝黑,兩片烏紫的厚嘴唇突兀在臉上。她身上惟一的留有上海人的印跡是,穿著睡衣、趿著拖鞋,端著痰盂穿街過巷地去公廁,倒了痰盂,再在廁所裏蹲一會兒。是時,她大多會叼一支煙,煙霧從她厚厚的嘴唇裏吐出,在她濃密蓬亂的頭發中鑽進鑽出,纏繞一會兒再升騰開去,和廁所裏不可描述的味兒混和一起。上完廁所,金家姆媽再一路懶散拖遝地走回去。這作派,就是上廁所、倒痰盂也透著一股拒人千裏的威嚴和凜然。金家姆媽,妥妥的一個男人婆,怎麽看也不像是花前月下郷郷我我故事中那個風情萬種、嬌羞欲滴的女主,但她偏偏是。

事發學習班。

不知因為什麽,金家姆媽進了學習班。學習班的那幫混蛋就沒有一個吃素的,在他們的一唬二詐下,金家姆媽中招了:寡居的她和她的未過門的女婿有一腿。哇噻!猛料啊!學習班喜不自禁、奔走相告,立即把個淮建二村、疏竣工程處、修配廠上上下下整成了一個快樂大本營,人人吃瓜,個個眉開眼笑。

那邊,金家媽媽自知闖禍,後悔不迭。但是,遍尋世間也沒有賣後悔藥的!某日早上,金家姆媽說是想吃油條,央學習班看守人員跑腿幫她買回來。等油條買來,金家姆媽已自掛門後,一縷香魂歸去也。

此時,金家姆媽的女兒已經懷孕數月。那年頭想打胎也沒地兒打,可憐大了肚子的她走投無路,在失去了愛情也失去了親情,失去了信任、溫暖和人間最後的尊嚴後,還是將錯就錯,一路錯下去,嫁給了那個殺千刀的男人。

金家姆媽的女兒和她娘一樣,也是人高馬大,長相驚世駭俗,一言難盡。革命群眾吃了瓜後還不忘褒貶那瓜之好壞:娘兒倆這長相,隻能說這女婿真乃神人也,口味不一般。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千真萬確,辦學習班真他媽的是個好辦法!

那年頭因為沒地兒打胎,懷了孕的女孩子無計可施,不得已胡亂找個婆子幫忙銷贓反丟了性命的事常有。修配廠的一名女學員就是這樣,結局是一屍倆命。據說,那婆子連爐鉤都使上了;又據說,那女學員仗義,至死都沒有吐露男人的名字。

………………

十年文革,一代人就是這樣快樂地成長,他們的世界觀的形成,性觀念的形成等,也是這樣快樂地完成的。

崔健在唱:紅旗下的蛋。

從這裏出發,在紅旗的指引下,我們走向了更大的人生殺戮場,走向陰謀與愛情,走向欺騙和出賣,走向爾虞我詐和背叛構陷,走向宏大敘事野心勃勃卻又空洞瑣碎一地雞毛。若幹年後,廣場上有人在跳舞,音樂山響。那是揮霍殆盡了青春、理想的我們,在上演著末日狂歡,無論清晨和傍晚,我們都在招搖揮灑著我們最後的快樂。

 

8/19/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