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來源: 馬振魁 2021-01-02 14:17:0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846 bytes)

女人 摘自《公社兒女》

  每年生產隊都會種幾畝棉花,秋後每人可分二或三斤用來紡線織布或用來絮棉襖棉褲棉被。棉花招蟲子,生長期間要噴幾遍毒性大的農藥。棉花地最毒,身上有傷口的不能進棉花地幹活,也不能穿短褲下棉花地。除了噴毒性大的農藥,有時要組織人下棉花地抓蟲子。棉花產量低,辛辛苦苦侍候一年,畝產也就一百多斤帶籽的棉花。一茬茬摘棉花,到最後有些棉殼的花出不來,收回家用手掰開將花硬拽出來,這花的質量就差了。地裏的棉花杆按麵積分給各戶,自己去地裏拔出運回家。棉花杆木質化程度高,耐燒,各家都留著過年需硬火時用。隊裏找人把棉花彈了後,留下些棉仔作種子,餘下的換成棉仔油。沒精煉過的棉仔油含有毒性的棉酚,吃多了會中毒。隊裏換來的是“變”過的棉仔油,就是由土法去除了大部分棉酚的油。分到各戶的棉花,就由各家主婦計劃使用了。棉襖棉褲棉被通常用舊棉花重新彈過再絮,新棉花主要用來紡線織布。每家每戶不隻一架紡車,紡線是女人們的活。幹完一天活後,女人招呼一家人吃了飯,刷鍋洗碗喂過豬,鍋台灶下收拾幹淨了。冬天晝短夜長兩頓飯,人們吃過下午飯,天也黑下來了,點上油燈,將一條條棉絮用秫秸莛稈搓成棉條,再用紡車抽出均勻的棉線來,這時大多數人家響起嗡嗡的紡線聲。可不敢說苦,能有線紡是福氣,一家人的衣服鞋襪都要從紡車裏出來。男人們還有個冬閑,莊稼院的女人們冬天忙著一家的穿戴鋪蓋。熱炕上男人和孩子的一片鼾聲中, 女人就著個小小油燈,坐在炕梢搖得紡車“嗡嗡”不停。

  開春了,村裏寬闊的場地上會有婦女們釘上幾根木樁,三鳳媽領著幾名婦女們,合作著把各家漿洗過的線拐成經線處理後,放到織布機上安置好。這是女人拿手的活,男人看了頭都大,恐怕連個線頭都縷不順。這以後,村裏就會傳出穿梭往來的織布聲了。剛開春地裏多是男人的活,二鳳三鳳和她們那些一般大的姐妹們在家裏日以繼夜地織布。坐在織布機上的姑娘們一雙巧手扔得線梭子令家裏男人孩子眼花繚亂,穿梭往來的織布聲教育著每個家庭成員更加珍惜每一片布頭。祖母、母親、姐妹們手足並用,日夜辛勞紡棉成線再織出布,每個線頭上都留有她們的手印與辛苦。愛惜衣服,減省鞋襪是每個家庭成員不言自明的行為。

  衣服穿舊了,補一補,或改一下給更小的人穿。再不能用了,攢在一起留著作袼褙。用麵粉打好漿糊,沒有大塊木板,卸下一扇門,在門板上塗上一層,把洗過曬幹的碎布頭按縫鋪在漿糊上。鋪好再塗上一層漿糊,再鋪碎布頭。一般要五六層,太厚了剪起來困難,太薄了幹了不成板。家裏人多要作好多張才夠用,作好了一張,搬著半扇門板拿到外麵去曬幹。按鞋的大小,找樣子剪出鞋底鞋幫。每一層鞋底要用白布包邊,幾層袼褙剪出的鞋底用漿糊沾一起後,一隻鞋底就有了模樣。配著白鞋邊,鞋幫裏外還要用新布包上,細針密線縫好,幹淨又好看。找出針錐子大長針細線繩,不分白天黑夜的納鞋底子吧。女人說著話也不會停下手裏的活,有點時間,抓過鞋底就納一會兒。男人還會坐一旁抽袋煙,女人哪有閑時間,一家老小等著穿呢,手可不敢閑著。過了門的女人們,巧拙在衣服鞋襪上一看就有了分曉。像二鳳這樣要出嫁的姑娘,會細針密線地給未來的丈夫作雙結實好看的鞋。男鞋女鞋各有不同,老人鞋孩子鞋樣式有別。老人穿的是翻幫鞋,透露出一種厚實穩重,青壯年和孩子們穿開臉鞋,大胖小子穿雙虎頭鞋。冬天的棉鞋有高鞋幫,鞋幫兩邊訂上鎢眼,用鞋帶穿上,把腳裹得嚴嚴實實。夏天的鞋無幫,但女孩兒的鞋帶個絆,咋穿咋好看。鞋要易穿易脫,幹活進了土,可隨手脫下磕幹淨。幹活的男人把護襪綁在腳踝上護著腳背,鞋不進土又有防護作用。

  先人是何等的聰慧,儉省的不隻是一點針頭線腦,廢舊衣物的再利用做出各式各樣的鞋,讓人可以走更遠的路,攀更險的山,登更華麗的殿堂,讓自己更加整潔文明。人類進化從赤足直立到穿鞋走路,是多麽了不起的文明大躍進。廢舊衣物打成袼褙,用袼褙作出鞋底鞋幫,配上繡出各種或美麗或吉祥圖案的鞋麵,這是中華民族農耕文明的獨有創造。布鞋比草鞋更舒適更耐穿更耐磨,比獸皮鞋更經濟更樣式繁多原料更易得。再尊貴的人著華服聳高冠,裸著一對不雅的赤足,難以威儀服人,不好出將入相。多普通的人穿麻衣戴粗巾,腳蹬一雙體麵的布鞋,讓人肅然起敬,盡可出門入室。待嫁女子給未來夫婿做的第一雙鞋,千針萬線納進多少閨閣春夢。遠足在外的人,穿著母親或妻子縫製的布鞋一腳腳丈量著離家的歸程。油燈下女人盤腿坐在炕上,左手鞋底子厚實係著一針一線,右手針錐子鋒利時時在頭上蹭蹭。針錐子頂著鞋底子用勁錐出一個眼,放下針錐子隨手用粗針帶上線繩子穿過剛錐的洞綴個結實。鞋底子納得夠厚實,穿多久也不長腳氣,走多遠路也認得家,陰雨雪化泥濘,洗淨曬幹還是一雙好穿的鞋。鞋底磨薄了釘個掌,前腳破了後跟露了就補塊皮或布。家裏有個能做鞋的女人,全家老小出門都透著體麵。

  家裏人多,女人夠累夠忙,帶著鞋底子針錐子線繩子,走到哪在哪做。帶著活計去串門子,帶著針頭線腦去扯老婆舌。說誰誰誰愛扯老婆舌雖是貶義,實情是人人都有聽老婆舌的癮。男人也扯“漢子舌”,喜歡交流各自關於遠村近鄰的雜七雜八事。男主外,女主內,男女各自扯的內容和個人的活動環境有關。男人扯的多是各家各戶外的事,加上男人不善表達,複雜事說得簡單,雖然越說越走樣卻不容易起糾紛。女人扯的多是各家各戶內的事,女人天生會表達,說得神靈活現,再添油加醋,把一件簡單事說得很複雜,越傳越走樣讓當事人聽到大動肝火而動幹戈。資訊不發達的年代,老婆舌或漢子舌就是時事交流,東家長西家短本村外村信息流通。報紙電台廣播就是基於人們對於和自己有關或無關消息的渴望,雇用大批專業訓練的人去扯“老婆舌”或“漢子舌”。敬業的記者們,“老婆舌”或“漢子舌”也扯得有聲有色,太出色了說不定還能得個獎,雖然也有扯過頭,為自己找來麻煩的時候。女人們不僅擔負家庭後勤保證,還負有無線傳播的責任。扯老婆舌最正麵的結果是各家各戶都知道家醜不要外揚,做壞事有所收斂,否則老婆舌尖上的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女人顧家,會在歇地頭煙的時候幹自家的活,所以農忙時生產隊限製女人帶活計上工。不讓幹自家的活,女人手閑不住,男人抽地頭煙,女人四處尋摸著拔把草剜點野菜拾些柴火。莊稼人心疼自己的女人,花“大價錢”娶來的,又這麽顧家,能把個窮苦日子過得熱鬧不容易。下工時,把女人辛辛苦苦尋來的青草或柴火背在自己身上,讓女人空著手輕快走路。大人孩子都知道自己的衣服鞋襪都是母親老婆嫂子或姐妹千針萬線起早熬夜地做來,都十分精心地愛護自己的衣褲鞋襪,所以大多數莊稼人天熱地裏幹活時都是袒胸露背光腳丫。村裏渾得出名的二愣子,有一次不好好幹活還和他爹強嘴,爹給了他兩巴掌,二愣子反手把爹推倒在地上。二愣子媽在一旁氣不過,撲上去沒頭沒腦地大巴掌打在二愣子的頭上身上。二愣子硬是不敢動一下,讓媽打了個夠。渾不懂禮的二杆子,敢回手打自己的爹,卻不敢冒犯沒黑沒日為一家人操勞的媽。女人的權威不靠打罵,靠辛勞靠關愛,自己餓著肚子把碗裏的飯給了孩子和丈夫,你能對不起她!

  莊稼人日子過得粗糙,但作事都有規矩講究。除了正常穿戴,莊稼人還要有套袖,圍裙,墊肩,護襪,外加上冬天戴的棉手套。一針一線即是情意,也是爭強好盛不落人後的心情。一戶戶莊稼院,一家家大小人,全是靠女人的針線連在一起。沒女人裏外拾掇,那莊稼院還在嗎?就是院子還在,那還能叫個家嗎?莊稼院的女人,無論生活在天南地北都是一樣的勤奮,都是那樣的顧家。女人喂豬養雞種菜,女人洗衣做飯織布,女人十月懷胎生兒育女。有了女人的莊稼院,再難的日子也能過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沒有女人的扶持,再能幹的男人對生活也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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