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犬儒非彼犬儒

古希臘哲學裏有一個笑話，說柏拉圖把人定義為，人是無羽的兩足動物。結果，有人拎來一隻拔了毛的雞問，這是人嗎?這亊有影兒，但屬於捕風捉影。原話並非出自柏拉圖，但被塞進柏拉圖之口，柏拉圖是被冤枉的。據說，拿來一隻褪毛雞的那個人是來自Sinope①的狄歐根尼(Diogenes 412BC - 323BC)。這個人在古希臘乃至整個中世紀都大名鼎鼎，以他的故事為主題，產生了許多藝術作品。右圖便是眾多相同主題的油畫中比較唯美的一幅。

公元前五世紀，狄歐根尼的老師安提斯辛(Antisthenes 446BC – 366BC)和柏拉圖都是蘇格拉底的門徒。師傅死後，各立門戶，柏拉圖豎起學園派(Platonic Academy)的大旗，安提斯辛則倡導形成犬儒學派(Cynicism)。狄歐根尼是安提斯辛的學生，後來成為犬儒學派的代表人物。兩個學派理念不同，經常互相攻訐，因此，這個笑話的始作蛹者很有可能是犬儒學派。

提起犬儒，有一點需要澄清。哲學裏的犬儒學派與俗世的犬儒主義，同出一源，同稱cynicism，內涵卻大不相同。尤其是後者，經過兩千多年的發展，內涵已發生變化。從最初的美德為貴，簡約為生，演變為憤世嫉俗，懷疑一切。有一座雕塑可做形象的說明，什麽是犬儒主義? 一根豎起的中指。武漢瘟疫傳到北美後，在一處旅遊海灘，兩個閑人向遊人派發免費口罩，人們紛紛拒絕。一個黑人甚至回以髒話，二人佯裝沒有聽懂，問，你說什麽? 黑人答，甭裝糊塗。同時，豎起一根中指。那個黑人堪稱典型的現代cynicist。

在漢語圈內，其內涵發生更嚴重的扭曲，或稱曲解。如今，此小姐非彼小姐，此同誌非彼同誌，此共產主義非彼共產主義，此犬儒主義亦非彼犬儒主義。在當今中國社會，不少人望文生義，把沒有社會擔當，戴著麵具生活，甚至甘當政府馴服工具的知識分子稱為“犬儒”。三人成虎，犬儒主義的原始含義已被“犬儒”二字的字麵意義所取代。因此，釐清犬儒主義的原始含義就有了相當的必要。

犬儒主義的原始含義很象道家的學說，藐視成規，糞土財富，崇尚回歸自然，主張美德為貴，崇尚簡約生活，主張自給自足。對於他們來說，人生的意義就是順從自然。因此，對於財富權力名聲等傳統欲望的追求，犬儒主義者一概持拒斥態度。

犬儒主義裏的儒顯然是指哲學家，那麽，犬字從何而來呢?追溯一下辭源有助於澄清這一問題。漢語裏的犬儒來自英語裏的cynic，cynic來自古希臘語裏的κυνικ?ς，而κυνικ?ς來源於Kynosarges。據說，蘇格拉底死後，安提斯辛在一個名叫Kynosarges的柱廊裏開班收徒，該柱廊是供養赫拉克裏特的神廟。根據古希臘語辭源，kynosarges由kynos和argos組成。kynos的名詞形式是kyon，意思是狗，在英語裏對應於canine，養過狗的人對這個詞都不陌生。argos的意思是白，亮，快，合起來，kynosarges的意思是，白狗。於是，安提斯辛的哲學因cynic而得名cynicism。

關於犬儒主義的來源，還有其它說法，但以上說法比較合乎當年哲學派別命名的慣例。還有幾個哲學派別也是這樣得名的，如，亞裏士多的德逍遙學派(Peripatetic School)，芝諾的斯多亞學派(Stoicism)，等等。最典型的當數斯多亞學派。開班時，芝諾(Zeno of Citium 334 - 262BC)選擇了一處柱廊，名叫Stoa Poikile，內有繪畫。他的哲學因Stoa而得名Stoicism，中文“斯多亞”就是Stoa的直接音譯，譯成“斯多葛”者大概是根據其形容詞形式stoic來的，意譯應該是“畫廊學派”。

哲學派別的命名方式與當年雅典的傳統習慣有關。按當時的法律，非雅典公民不能在雅典擁有財產。外來的哲學家要在雅典開班授課，隻能借用公共體育館的柱廊。很多哲學家，包括安提斯辛的老師蘇格拉底，蘇格拉底的徒孫亞裏士多德，都這麽幹過。“逍遙學派”是以亞裏士多德思想為核心的哲學學派，peripatetic源於希臘語單詞περ?πατοι，而περ?πατοι原指雅典一個體育館的柱廊。嚴格說來，那個名稱的原始含義更接近“漫遊學校”，因為peripatetic是個形容詞，意為漫遊的，走動的。關於逍遙學派來源的詳情，另有專文討論，詳見《亞裏士多德學館》。

有道是，哲學不僅是理論，還是實踐。在這一點上，古人做得非常徹底，不似現代人，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狄歐根尼把老師的學說發揮到了極致，認為，貧窮是一種美德。他可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將其付諸實踐。他以乞討為生，住在街角的一個大酒缸裏，見左圖。據說，他以犬自稱，於是，人們也稱他為犬。這是犬儒主義來源的眾多說法之一。

按現代人的觀念，狄歐根尼的犬儒主義近乎邪教。他門下有一個學生，來自Thebes的克拉特(Crates of Thebes 365BC - 285BC)。克拉特出身貴族，有萬貫家財。為了追隨老師，他放棄尊貴的生活，甚至散盡家產，與狄歐根尼一起在雅典街頭流浪。有意思的是，克拉特居然教出一個大名鼎鼎的學生，即肇始斯多亞學派的那個芝諾。

看到上圖畫裏的那群流浪狗了吧。狄歐根尼主張，人就要象它們那樣活著。看到他手裏那盞燈了吧，他大白天舉著那盞燈，行走於雅典街頭。人問，舉燈幹什麽，他答，尋找誠實的人。“世界公民”這個詞是狄歐根尼首創的，概因一般人在報上大名之後常附加來處②，而狄歐根尼流浪為生，居無定所，故自號世界公民。在世人的眼裏，他就是一個瘋老頭。柏拉圖曾這樣描寫狄歐根尼，一個發了瘋的蘇格拉底。

據文獻記載，當年的狄歐根尼老爺子牛氣得很。他藐視財富，藐視權貴，厭惡矯飾，厭惡偽善。他甚至不把當時的一尊，馬其頓國王，亞力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356/07/20BC - 323/06/10BC），放在眼裏。有許多藝術作品以這個故事為主題，左圖便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一幅油畫。亞力山大問，想要點什麽嗎? 狄歐根尼答，讓開一點，別擋著陽光。在某種意義上，狄歐根尼象流浪狗一樣活著，就是為了能夠挺直腰杆，糞土權貴。在這一意義上，天下眾儒的確應該向狄歐根尼學習，寧與野犬為群，也不食嗟來之食。

關於這一故事，有眾多版本的記載，最完整的當數另一個希臘哲學家普魯塔克(Plutarch 46AD –119AD)的記述。片段的細節如下，

許多政治家和哲學家都來向亞力山大大帝道賀，亞力山大期望狄歐根尼也能前來。狄歐根尼在Corinth被耽擱了， 他根本沒把亞力山大大帝放在眼裏，於是，繼續待在那裏曬太陽。亞力山大大帝無奈，隻好屈尊去見他，結果發現 他躺在地上曬太陽。狄歐根尼見這麽多人朝自己圍攏過來，便欠了欠身，然後，注視亞力山大大帝。後者向他致以問候， 並問，你想要點什麽嗎?狄歐根尼說，是的，讓開一點，別擋著陽光。據說，亞力山大大帝深受震撼，這個人對他充滿藐視， 而他卻對這個人的優越感，自傲和目空一切充滿景仰。回來的路上，隨行的人都笑話狄歐根尼，亞力山大卻說， 說實話，如果我不是亞力山大，我希望我是狄歐根尼。③

注意，這是普魯塔克四百多年後追記的佚亊，極有可能源自民間傳說，其中不乏刻意拔高。狄歐根尼是個充滿爭議的人物，除了居無定所，食無定餐之外，他還當街吃飯，當街撒尿，甚至當眾手淫。其理論依據是，人生在世要順其自然，可以私下做的，就不怕當眾做。人要象狗那樣，想吃就吃，該尿就尿，交媾也不避人耳目。此外，他還有前科。他之所以來到雅典，是因為與父親開錢莊洗錢，所謂洗錢就是從金幣上刮金子，亊發後被抄家流放。

按部分現代人的看法，狄歐根尼不過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不講道德，寡廉鮮恥，不講人倫，行屍走肉。當時部分貴族和自由民也持類似看法。不過，多數平民百姓記住的卻是哲學家的一身傲骨，對這身傲骨的敬仰曆千年而不衰。在阿拉伯世界，甚至有這樣的傳說。一次，亞力山大大帝派人請狄歐根尼來見，狄歐根尼拒往，並讓信使給亞力山大帶話，阻止你來見我者正是阻止我去見你者也。信使有點怕，對狄歐根尼說，大帝會問，那麽，什麽阻止我?什麽阻止你?狄歐根尼答，你有權有勢到不需要我，我自給自足到不需要你。

然而，曆史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千年之後，放眼中土，權勢熏天，犬儒袞袞。可惜，此犬儒非彼犬儒。不過，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是不對的，最近，被票倉的許公章潤確有狄歐根尼的傲骨，堪稱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企盼狄歐根尼式的傲骨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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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Sinope。位於現土耳其的黑海南岸，當時是伊奧尼亞(Ionia)的殖民地。

② 在古希臘時期，人們有名無姓。遇到需要區分多人共用一名的情況，常附以部落，出生地，或父係名號。如，Citium的芝諾，Thebes的克拉特，等等。本文所討論的狄歐根尼是Sinope的狄歐根尼，此外，還有Apollonia的狄歐根尼，Oenoanda的狄歐根尼，等等。

③ The Life of Alexander (Part 1 of 7) p261, The Parallel Lives by Plutarch published in Vol. VII of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edition, 1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