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座

來源: 糊榛子 2020-02-04 04:00:4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747 bytes)

  那是在剛剛入冬的那麽幾天,白晝被黑夜壓縮得愈發的短了,午時過去僅不到六個小時原本嫩藍的天空就被換上了深藍,仿佛一層層藍靛累積、鋪蓋,直到漸漸的難以察覺的藍色也被黑色覆蓋,黑夜宣布了他對天空的所有權。如果說沈城夏天的早晚與中午相隔的是一層紗,冬天相隔的則是一層棉,然而冰冷的空氣所預兆的卻是一日勞作的告一段落,因此在城裏的晚上總是比清晨更有活力。

 

  廣場上停著很多公交車,而每輛公交車旁邊的站台上都會圍著很多人,他們有的會排隊,有的不會。微笑先生所要乘坐的公交車是有人排隊的,當他來到站台上時僅有四個人等著發車。站在最前麵的是一位圍著灰色紗巾的太太,她的年歲很大,銀白色的頭發與還沒變白的灰黑色頭發混合在一起,仿佛被編製到了她灰色的毛巾裏一樣,這會兒她正與旁邊那位排在她身後,年紀與她差不多大的另一位太太聊天,那位太太的臉上的皺紋要比她多一些,但頭發卻要比她黑,顯然在與歲月的爭鬥中她們兩位各有千秋。在她們身後站著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她穿著米黃色的棉服,正低頭擺弄著手機,再身後是一位年紀在中年的男人,正張望著車子進站的方向,微笑先生就站在了他的身後。

 

  微笑先生無目的的將目光鋪向周圍,之所以用“鋪”字是你因為他並不真正仔細的去看某一件事物,而是饒有興趣的看著所有的事物,經過的車輛與行人;空中的幕布與暗淡的星辰亦或是在他前麵眺望著遠方的中年人;聊天聊到激動處便大起嗓門兒的太太。此時他的目光投向正在並肩行走的一對夫妻身上,兩位太太不知說到了什麽深惡痛絕處,嘴裏狠狠的咬出了“操他媽”的字眼,於是微笑先生又把目光投向了她們。

 

  很快又有人來了,是兩位賣力氣的工人,走在最前麵的工人穿著綠色的大衣,其外表充滿了白色的灰塵和新舊不一的汙漬,他長得黝黑,皮膚也凹凸不平,他背著貌似很重的包裹,這使他的肩膀也因吃力而變得一肩高一肩低了,與他身邊的那人身著灰色的工裝,上麵也滿是塵土,這人到是空這手,亦步亦趨跟在前麵的工友身後,兩人站在了排隊的人的側麵。

 

  空手的那個看著一邊兒排隊的人們,於是半勸半拉的將那位綠大衣先生拉到了隊尾處,綠大衣隻好老老實實的站在了微笑先生的身後。原本這兩位先生該是隊伍中段的一位,但再後來這二位便做了隊尾。因在此後來那位老大爺來說,他的眼裏定是不懂什麽事排隊或是該排隊的,於是自他以後再來的幾個人就都不排隊了,隻在隊伍邊兒上站成了一堆。

 

  過了會兒,公交車進了站,但由於前麵被一輛私家車擋上了去路,公交司機不得不將車子停在了錯開站台登車口幾米的位置,於是那位老大爺看到了機遇,他帶領著以他為首的不排隊軍團繞下了站台,並搶在所有人之前第一個登上了公交車,而緊跟在他身後的人則是受到了激勵一樣將排隊的人排除在外擠上了車子,於是兩方開始了爭鬥,有時甚至是兩方代表各出一人登上公交車,直到不排隊大軍全部登上了車子,終於到了微笑先生前的那位中年男人登車了。此時在微笑先生身後拎著沉重包裹的工人大嗓門喊:“操他媽的,就你愛裝這個比,哪他媽勒個逼的有人排隊,不排隊咱們早上去了。”

 

  他拙劣的演技可以很輕易的被人看穿,他所謾罵的人並不是他的工友,而是那些不排隊的人,他的話也完全是給那些沒排隊的人聽的,但那些人沒有一個人認為是在說自己,就算是有他們也隻是將視線轉向其他地方,那位第一個登車的老大爺見了自己對手中有這麽一位氣急敗壞的人便火上澆油的說了句:“這人喊那麽大聲,真沒素質。”車上的人深表同意,兩位坐在愛心座椅上的太太也搭茬回應說,說這位工人素質差,公共場合大聲喊叫。

 

  綠大衣的工人被氣得漲紅了臉,便更用力的往前擠,這會兒正到了微笑先生登車了,他抬起左腳剛剛踩到車上,還沒踩穩,身後的那位綠大衣工人便往前擠,並用手狠狠的推了微笑先生一把。微笑先生的身材偏瘦弱,被他推了一個踉蹌,看起來有些狼狽,於是他側身轉頭看向身後推了他一把的工人,而那位工人並沒有與他道歉,他梗著脖子,瞪著前麵這人的臉,他已經想好了如果這位先生質問他,他便反駁他說:“誰讓你走得這麽慢?”或者幹脆再推他一把,叫他:“快走!”

 

  但微笑先生沒有說話,隻是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該是在等這位工人的道歉,但沒等到,於是他轉過了頭,就當什麽事兒也沒發生似的刷卡上了車。綠大衣工人感覺自己這狠狠的一腳踩在了稀泥上,有種差點滑倒的失重感,微笑先生在兩位工人登車的時候已經快步走過了車頭與車中,來到了車尾處,坐在了右側兩列座位的靠窗第二排。當兩位工人走進車廂的時候,有幾人便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們,顯然還對綠大衣工人的那聲大喊表示介懷。

 

  兩位工人也找了座位坐下,灰工服的工人坐在了車尾靠右側第一排的第二列,他身邊坐著的是一位身材發福的中年男人,他正低頭與人聊著微信,見到有人來了便抬頭看了一眼,看到是那位工人他無意識的皺了皺眉頭,但很怕被人察覺,於是又飛快的將臉轉向一邊。綠大衣工人則是找到了他的“老相識”——微笑先生,他將包袱放在地上並很自然的坐在了他旁邊。

 

  微笑先生正將頭靠在玻璃上,感覺到身邊有人坐下就轉頭看了去,他與工人再次對視時,他依舊回以微笑,不過這微笑是短暫的,微笑先生好像對沈城的夜景很好奇似的,便再次將頭靠在玻璃上,目光掃視著窗外。綠大衣工人並沒在他的微笑中體會到溫暖,反而讓他有一種被人嘲笑了的感覺,那微笑好像在居高臨下的說:“我不同你計較。”又或是說:“你的樣子很滑稽。”,但他又不好去質問,他總是不如城裏人會講道理,總是不如城裏人心眼兒多,而在他身邊這個人顯然是心眼兒多的佼佼者。

 

  車子發動了,沈城大部分的公交車已經換成了空調車,在車子啟動後車內的溫度會升高,然而在等車時的寒冷已經令他們有所適應,這熱氣反而讓他們覺得燥熱,於是便有人敞開了外套的,他們認為這樣可以減輕燥熱。如此車子行駛了兩站,車子裏便開始出現了難聞的氣味,那是腳臭與汗臭的氣味;石灰粉與泥土的氣味;長時間不梳洗的頭發的氣味。

 

  大半的乘客把目光投向了這兩位工人,顯然氣味是從他們身上散發的,於是周圍的人起初還是隱蔽的做出捂鼻等動作,再後來就不再隱蔽了,坐在灰工服人身邊的中年男人也起身從工人身邊借道,找了個離得遠的位置坐了下。

 

  而兩位工人並沒有多大反應,早在很久前他們就已經習慣了,在城裏的公交車上的人們總是遠離他們的,如同躲避瘟疫一般躲避他們,於是他們便把賬算在了“城裏人”的頭上,城裏人總是這樣勢利眼,看不起他們這些外來務工人員。

 

  綠大衣工人將衣服合上,在此將自己的身子裹起來,以免更多的氣味散出去,同時他也將目光投向了旁邊的那位先生。他一直看著窗外的景色,每一個店麵或每一位行人,仿佛專著的並不能聞到車廂裏的氣味。於是工人開始盤算,會有多久他開始皺眉,又多久會難忍臭氣而離開,城裏人不都是這樣嗎?

 

  於是一站又一站的過去了,他依舊一動不動,車裏的乘客偶爾會投來詫異的目光,接著又是幾站,直到微笑先生對綠大衣工人說:“您好,麻煩讓一下,我需要下車。”事實上他並沒有聽到微笑先生後麵說的是什麽,隻聽到他前麵所說的“您好”二字,這已經是近幾年來他第一次從不是推銷員的嘴裏聽到過這兩個字,他並沒移動,直到微笑先生第二次說:“您好。”時他才如夢初醒,慌忙側過身子準備讓微笑先生擠過去,微笑先生走上前就要擠過去,他連忙站起身,給微笑先生讓出了更寬敞的通道。

 

  微笑先生說了句:“謝謝。”便走向了車門,走下了車子,於是綠大衣工人作為回禮,對著他的背影做了個實在稱得上很難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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