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夷西戎 - 長調篇

來源: 來罘 2020-01-31 17:53:1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745 bytes)

有一種壓力叫“都市壓力”。

灰蒙蒙的天空,熱烘烘的氣浪,滿街的行人,無盡的車流,罰單與廣告齊飛,盜賊共警察一車,起飛的飛機在頭頂呼嘯而過,超速的汽車在身旁砰然相撞......這時,真想大喊一聲,夠了!

如果能一個斤鬥雲翻到蒙古大草原,那該有多好!藍天白雲之下,綠草茵茵,清風徐徐。目力所見,盡是我的牛羊,聽力所及,唯有我的歌聲。時間概念在這裏已經沒有多少實質意義。孤獨的牧人,在長調的悠揚中,與長生天對話,與自己的心靈對話。天人合一的境界由此達成。唉,想象是美好的,現實卻有些髒。

有一種政治叫“辦公室政治”。

我曾旁觀過辦公室政治。一位同胞移民不久,技術能力上乘,語言文化下流。一個同室操戈技不如他的色目人想用文化優勢壓住他,常說一些含義微妙讓他似懂非懂的話。聽了這種話,該同胞不置可否,其他色目人則發出會心的怪笑。同胞心裏明白,肯定與自己有關,而且不是好話,無奈,沒有確鑿證據,隻好忍著。一日,該同胞終於聽懂了其中對自己的侮辱,拍案而起,動了國罵。他的國罵帶有鮮明的新移民特色,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風度既失,該同胞已經輸了,他收到了上司的書麵警告。色目人則毫發無損,並四下散布,我不明白那家夥為什麽不衝我來,卻奔我母親而去。

我也親曆過辦公室政治。一次,工作出了問題,協作部門推卸責任,上司爆怒,不分青紅皂白地說,我沒工夫搞清是誰的排泄物,但我要你來清理幹淨。我也爆怒,憑什麽?二人幾乎進入互指鼻梁的狀態,當然,胳膊最終拗不過大腿。

下班後,去停車場的路上,經過一個垃圾桶,我朝垃圾桶狠狠一腳,然後,蹲了下去。垃圾桶沒事,我的腳踢傷了。一瘸一歪地進了車,雙手顫抖,連打兩次火,車都沒發動起來。這時,我開始恢複理智,心想,這種狀態下上了高速公路,我肯定會做出各種危險動作。超速,截頭,按喇叭,豎中指......輕則被警察攔下,重則自己翻進溝裏......我下意識地做了幾個深呼吸。

那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我仰觀湛藍的天空,俯察顫抖的雙手,心想,這麽好的天氣,這麽糟的心情,豈不辜負了這大好的秋色。唱個歌吧,改變一下心情。我未加思索,脫口而出的是,“藍藍的天上飄著那白雲,白雲下麵蓋著雪白的羊群......”。雖然唱得別扭,但一曲唱罷感覺心情平和了許多,於是,開車上路。

路上,我想唱一段“肥壯的白馬”,進一步調整情緒。這是一首巴爾虎民歌,據說,它唱的是哥哥盼望嫁到天邊的妹妹早日回娘家探親。我也是個哥哥,不同的是,妹妹沒有嫁到天邊,而我自己跑到了天邊。這一段的頭兩句裏有幾個顫音,蒙語叫,諾古拉,這是長調裏最具特色的音。據說,胡鬆華為了唱好諾古拉,專門去草原拜哈紮布為師。

關於諾古拉的來曆有不同的說法。有說是摹仿狼叫,有說是摹仿馬鳴,還有說是馬背上顛出來的。狼叫之說顯然與直覺不符,我聽過狼叫,也學過狼叫(你若有機會來色目國奧岡昆國家公園過夜,會有專業人員教你學狼叫),那是仰著脖子一根筋直著嚎,與諾古拉繁複的波折是南轅北轍。

權威的說法是馬背上顛出來的,不過,這一權威說法通不過我的理性批判。這種天籟般的聲音所產生的環境和心境應該是,遼闊,寧靜,祥和,略帶寂聊。能把狼叫顛出波折音來,那馬得是奔跑中的馬,奔跑的馬就破壞了唱長調的環境和心境。因此,馬鳴之說更容易被人接受。蒙古人熱愛馬勿用置疑,而且諾古拉與馬鳴中的波折音更接近。

英國哲學家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 1861/02/15 - 1947/12/30)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叫擴展的連續統(extensive continuum)。連續統本是一個數學概念(懷特海是數學家出身,與羅素(Bertrand Russell 1872/05/18 - 1970/02/02)合寫了大《數學原理》),其數學定義是,與區間(0,1)對等的集合就叫做連續統。什麽叫做對等呢,就是找到一個映射,使得他們之間的元素滿足一一映射。用日常語言表達就是,一個量可以在某範圍內連續取值,比如,在實數係統的任意兩個數之間還有無窮多個數。懷特海把這一概念引入哲學討論,提出時間和空間,主體和客體,身與心,都是擴展的連續統,而且,這個擴展的連續統還處於流變的過程中。它們之間不存在絕對的分界線。在西方哲學裏,哲學的基本問題,物質和意識的關係問題,表述為身心問題,身是物質,心即意識。據此,在身心問題上,任何二元論的觀點都站不住腳。

用懷特海擴展的連續統來說,天人合一就是將整個宇宙看成一個連續統。人是這個連續統中的一個實數,它與鄰數之間還有無窮多個數。用係統論概念來說明更形象,人是一個開放係統,與外界,姑且稱之為天,有著各種物質交流和信息交流。切斷氣息交流,人會憋死。切斷實物交流,人也會憋死,不過,更有可能會先渴死或餓死。人死即成物,按古人的說法,升天,成為天的一部分。切斷信息交流,無視覺,無聽覺,無嗅覺,無味覺,無觸覺,人就成了植物人,植物人與物之間的距離就不遠了。人與物之間不存在絕對的分界線,否則,人類也就不用不斷地修改死亡定義了。同理,身與心之間也不存在絕對的分界線。

中國古人的天人合一之說,通過懷特海擴展的連續統,與現代科學和西方哲學接軌了。而古人在一室之內悟了幾千年的天人合一被牧人在馬背上一嗓子唱了出來,身與心的連續統也在長調的悠揚中表露無疑。牧人唱長調的外在環境是直觀的,有遼闊的草原環境,孤獨的放牧生活,看得見,摸得著。內在環境是非直觀的,須要有,足而勻的氣息,平而和的心境。具體說來,要抖出諾古拉,除了凝神運氣,還要心境平和,二者是互相關聯的。這種身心一統的境界是非親自實踐而不能體會的。

外在環境不必說了,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個體能控製的。內在環境卻是個體能夠掌控的,但需要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那天,我心境奇糟,氣短而促。開始幾遍怎麽也抖不出諾古拉,心想,我必須重新打造身心連續統,於是,我開始運氣,並同時用詩的語言(亦或阿Q的語言?)進行思考。

一望無際的高速公路兮,那是我的牧場。
往來奔流的各色車輛兮,盡是我的牛羊。
單人獨馬,徜徉於勅勒川陰山下。
牛羊成群,惟天與心堪與我對話。
不認帳的無賴,茲當是蒼蠅掉進食堂的大菜。
不講理的小頭兒,他算個阿,阿,......,球!

慢慢地,氣越喘越勻了,試了幾次,漸漸地能抖出諾古拉來了。把“肥壯的白馬”完整地唱了兩遍之後,我發現手不抖了,而且,詩的語言所思考的內容已被理性所肯定。遊離於體外,扮演上帝的那個我,返回體內,取代了那個憤怒的我。我不再是自勸自了,而是發自內心地認為,大好的秋色,為這事失態,不值。到家時,已然心平氣和。

都市壓力,辦公室政治,加上生活文化等壓力,經常可以讓人崩潰。在這類問題麵前,漫花兒,吼信天遊,都無濟於事,因為,這類問題超出情感範疇,也不屬於生理範疇,而是進入心理或境界領域。如何保持平和的心境,是決定生活和工作質量的一個重要因素。在這一領域內,長調可以起到花兒和信天遊都起不到的作用。悠揚舒緩的長調,能讓煩躁狂野的心緒趨於平和,能讓蠢蠢欲動的邪念自行消除,能讓憂愁寂寞的靈魂得到安撫,能讓快節奏帶來的壓力消解於無形。

我的工作有脈衝性質,高強度的工作一波接一波。每波高強度工作接近尾聲時,大家都變得易怒,平時一個普通玩笑此時能引發一場戰爭。在大學裏,一到期末考試季節,學生打架就多,與此同理。 一度,上班路上我必須不斷告誡自己,今天一定要沉住氣,千萬別被人激怒。自從發現長調一統身心的功能後,就改唱長調了,而且曲裏必須有諾古拉,唱的認真程度超過阿Q臨刑前定要把圈畫圓的那股勁頭。那個動國罵的同胞,如果會唱長調的話,或許不至於被上司書麵警告,而經過長調準備的我肯定是不會犯那種低級錯誤了。

長調還有一點是花兒和信天遊都無法比的。花兒一般是在人多的場合唱給人聽的,尤其是異性,那是需要掌聲的。信天遊多是在崖畔上唱給對麵或溝裏人聽的,聽眾也以異性居多,至少是需要反饋。長調則不然,拉蘇榮老先生說過,長調是唱給長生天聽的,是唱給自己的心靈聽的,不在乎有沒有聽眾,有沒有掌聲。

在一個金錢至上,急功近利的社會裏,這種不在乎有沒有聽眾有沒有掌聲的境界可謂陽春白雪。在很多領域裏,隻有在大師級的人物身上才能看到這種境界,剩下的,眾人熙熙,皆為名來,眾人攘攘,悉為利去。有很多事情,用唱長調的心態去做,其結果會更自然,更和諧,更豐碩,更持久。在這個意義上,長調還有幫助提高人生境界的作用。

又是一天開始了,我唱著長調去上班,啊嗨......咿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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