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夷西戎 - 花兒篇

來源: 來罘 2020-01-03 17:11:3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721 bytes)

中國曆史上一直有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說。按漢以前的地域劃分,我出生的地方應該屬於東夷,但是,從我上小學起,我一直覺得我祖上應該是西戎。這裏麵有內外兩方麵的原因。

先說內因。我對西北的民歌有一種天然的喜愛,那種骨子裏的親切感說不清道不明,聽幾遍就能上口,有些優美的段子幾十年都不忘。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文革乍起,那是一個歌如海洋的年代。各種風格,各種民族的歌,呈井噴狀,泛濫成洋。我曾在這海洋裏撲騰過。大浪過後,泥沙淘盡,我的盆裏閃閃發光的多為西北地區的東西:蒙古的長調,陝北的信天遊,青海寧夏的花兒。

前不久,從網上找到一組寧夏花兒,其中有這樣一段,“趕上這雪白的羊群,登上這六盤。沿著毛主席走過的路,我朝前邁,我朝前邁。東方的紅太陽升起來,照得大地放光彩,激起我革命豪情滿胸懷。我放聲把花兒漫起來。”從歌詞中就可以判斷出這歌有多老。時隔四十年,雖然歌詞有些生疏,但是曲調依然親切,複習上個四遍就葉子門兒青,因而能考八呀十一來吧喲喲。最後那句,不僅蕩氣回腸,而且因閱曆的緣故,還多出一份額外的美感。此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外因。父母年輕時經常鬥嘴,母親用以激怒父親的手段之一是攻擊姑姑,“你們家呀,我都不好說你們,瞧你那幾個姐姐,個個黃毛黃眼珠。”稍大一點後回老家,慢慢知道,在我們老家一帶,黃毛黃眼珠不是好話,意思近乎*****。

大學畢業後,對曆史發生過興趣。經查,這黃毛黃眼珠之說,還真有出處。據曆史記載,蒙元時代,我們老家是蒙古人屯兵的地方,相當於如今的東部戰區司令部所在地。蒙古人以區區幾十萬人統治上億人口,不得不采取一些特殊策略。

元朝時期統治者將元朝境內的人民分為四等,第一等為蒙古人,第二等為色目人,第三等為漢人,第四等為南人。南人即原南宋境內以漢族為主體的各民族。色目人即各色名目之人,亦即膚色眼珠顏色不同於漢兒的人。這是元朝時中亞、西亞、歐洲民族的統稱。一切非蒙古、漢人、南人的都算是色目人,包括粟特人、黨項人、吐蕃、阿拉伯人、伊朗人、猶太人和亞述人、突厥人、俄國人等。

元代漢人不能任正官,朝廷各部、院、及各路、府、州、縣均設都魯哈赤,又譯作,達魯花赤,由蒙古或色目人擔任,以掌實權,負責管理當地軍事和農業。另據野史轉載,都魯哈赤或色目頭人對轄區內的漢兒新嫁娘有初夜權。

元朝是一個比較注重門第的朝代。科舉考試為打破門第觀念,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許多布衣因此步入官宦。漢人士族為了提高社會地位,傾向於與色目人聯姻,嫁與異族的漢族婦女中,不少略諳詩書,往往遵循漢人價值觀念,督促子女讀書習文。蒙古,色目人與漢人聯姻常促成其家庭之漢化,由於漢文化方麵的便利,提高了在蒙古色目考試中中榜的概率。

因此,蒙古色目家庭與漢族聯姻與其在科舉中的成敗之間頗有關係。根據統計,蒙古進士之母為漢族者占總人數的68.2%,妻子更高達71.4%,色目人通婚比例較低,母親為漢族者為54.5%,妻子為漢族者則為50%,都在半數以上。

有了這個大的曆史背景,再加上我們老家曾是蒙古人的州府所在地,存在大量蒙古人色目人與漢人的混血兒就不是什麽稀奇事了。中國的都姓有一支源出蒙古族,其源頭在我老家附近,其始祖係元朝蒙古族後裔,元初為當地的都魯哈赤,這一官位由家族世襲。後明太祖賜給家族都姓。

行文至此,我有種不好的感覺。雖然我不姓都,但仍感覺自己象個大清遺老,在向眾人炫耀,我祖上是正黃旗的。如果您也有這種感覺,沒關係,這總比我們老家人把我當*****看要好。

後來,老家族裏長輩敢把家譜拿出來了。老父親去世後,老母親突然對祖譜發生了興趣。為此專門回了一趟老家,還請孫輩拍照,給我寄來一份。令我沮喪的是,這祖譜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按二十年一代推算,別說蒙元,連大明都夠不上,更象是清初的移民。那些關於洪洞移民的傳說,在我們老家幾乎都可以得到驗證。比如,把上廁所叫“解手”;喜歡背著手走路,在我們老家叫“騎驢”;小腳指甲有兩半,等等。

看來,我與色目人貴族攀親是沒有希望了,看看太太那邊情況如何?太太那邊傳來的消息更令人沮喪。太太的奶奶有土家族血統,因八十年代特殊的民族政策,在第N次人口普查時,舉族決定改填土家。消息傳來,我太太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日後孩子成績不理想,考大學時,能在分數上得到點照顧。憂的是,俯仰之間她成了土家姑娘。與我對西戎的親近不同,她對土家並無多少感情認同。

我這廂則是哭笑不得。如此一來,日後孩子填表豈不是要填,祖籍:東夷,民族:土家?在蒙元,土家可是地道的南蠻,四等公民。我祖上,可能(僅僅是可能),盡移山心力,丟數輩顏麵,淘換來的這點貴族血統,到了我這輩,一夜回到蒙元前?列祖列宗啊......這都是過去的事,我得向前看。去張家界旅遊時,我還是滿懷喜悅,與太太一起,著土家盛裝,留下一張紀念照。關於具體表情與姿勢,可以參見薄穀那幅。

為後代計,我幹脆直接到色目人的老家去,一不小心走過了,我來到地球另一邊。這裏是真正意義上的色目國,各色皮膚眼珠應有盡有,當地政府驕傲地稱之為“多元文化”。文化是多元了,可這好比把上百種啤酒倒進一個桶裏,百味雜陳,對某個非主流品牌的啤酒來說,其味道聊勝於無。於是有,政府欣於文化多元,快然自足,曾不知新移民初來咋到,感受到的卻是文化沙漠。因此,我內心的西戎情結仍然揮之不去,對西北民歌的喜愛有增無減。

前麵說過,因閱曆的緣故,“我放聲把花兒漫起來”這句唱,對我來說,多出一份額外的美感。少時,感受到的隻是音樂之美。四十年後再唱,在音樂之美上,平添一份情感之美。

漫花兒,在西北,是一件有著雙重美感的事。這件事,用哲學的方法(透過現象看本質)加以分析,再用北京胡同裏的語言(話糙但直奔主題)表達出來,應該是: 蒙著藝術的麵紗套妞兒。這話要是在青海的某些地方說,有挨老拳招呼的可能,因為,在那裏,漫花兒漫錯了地方,都可能挨打,別說是褻瀆花兒了。不過,在此我關心的是事物的本質,至於如何表達,效率高就好。西北多地每年都舉辦大型的花兒會,參與的人數常以萬計。很多青年男女都利用這個機會尋找意中人。撇開這種人類最原始的衝動,很難解釋為什麽成千上萬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人對此趨之若騖。

為了漫花兒,我雖然沒挨老拳招呼,卻也聽了不少風言風語。有一次,我趁家裏沒人,放開嗓子吼了一段“哥是陽溝妹是水”。那句“就讓它緩緩地淌著”還未淌完,家長從側麵的車庫門推門而入,“在車庫外麵我就聽見了!你多大歲數了?跟這兒哥呀妹呀的,酸不酸?”讓人抓了一個現行,臉上掛不住了,我使出以攻為守的手段,“一個人偷著漫花兒都不行,還讓不讓人活了?別逼我,逼急了,我專門為這事回趟國,直奔寧夏永寧。”“去吧,最好再帶一個尕妹妹回來......”可想而知,那段對話以不歡而散告終。

後來,聽說附近城市一個華人老年合唱團招人,我去報名。人家讓我走兩步瞧瞧,我走了一段上去高山望平川。藝術總監據說是北京來的,曾指揮過中央級別的合唱團。聽完我唱,老太太一臉的不屑,認為這些土歌沒什麽意思,然後,讓人給我推薦了一堆洋的和藝術的。讓我不可容忍的是一首藝術的,其中有這樣幾句詞,“生死相依我苦戀著你,縱然是淒風苦雨,我也不會離你而去。”大家都已經是去國懷鄉之人了,有何顏麵在異國他鄉唱這種詞?我還是找個地方一個人漫花兒來得痛快,於是,我離那老太太而去。

若幹年來,我一直隱隱地感覺,花兒裏有種東西是東夷文化裏缺少的。在情感問題上,西北人的率真,爽快,執著,火辣,從花兒中聽得非常真切。相對於東夷文化裏,尤其是文人們,那種相當普遍的“想吃怕燙,有賊心沒賊膽”來說,“放聲把花兒漫起來”的境界實在是令人向往。其瀟灑程度絲毫不遜於“世間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地愛,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求”。按弗洛伊德的說法,這應是我西戎情結最原始的動因,Libido。我想當西戎人,可偏偏生在了東夷,嗚乎......

據我的有限觀察,“放聲把花兒漫起來”這一境界本身也有高下之分。“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裏有一朵牡丹。看去是容易摘取是難,摘不到手是枉然”,代表著一種境界。花兒必須摘到手,聽上去像是情感江湖上初出茅廬的嫩手唱的。我姑且稱之為,一階有限花兒。下麵這段代表著另一種境界,“高高山上的牡丹花兒,你不要摘,就讓它香香地飄灑”。花兒朵朵不必都摘,聽上去像是情感江湖上的過來人唱的。我姑且稱之為,二階無限花兒。

行文至此,您一定想問,說得頭頭是道,您何以自處?這有點複雜。每當在生活或職業生涯上遇到過不去的坎,我唱的是一階有限花兒。我一定要上去高山,當然,也有從半山腰繞過去的時候,這是人生的無奈。但是,對上去高山望平川的向望一直激勵著我發奮。至於在情感江湖上遇到麻煩嘛,我唱的是......是......至少到目前為止,是二階無限花兒。不信?有詩為證:

 

悠然崖畔鬆,
根植岩縫中。
風雨任吹打,
鬆挺勁風中。

有客愛勁鬆,
移植後院中。
朝暮近端詳,
不期鬆命終。

老夫更愛鬆,
任鬆迎山風。
遙望枝鬱鬱,
近看葉蔥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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