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錚筆下的餓與吃

來源: 2014-06-03 07:06:31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蔡錚筆下的餓與吃


胡傳吉 文學評論家,廣州

    《種子》是旅美作家蔡錚的短篇小說集,《最好的菜》等作品收入其中。這些小說,最早的寫於1988年,最近的寫於2011年,其中大部分小說曾發表於《今天》雜誌。蔡錚的小說務實,他的故事、細節、情感,皆落到實處。他的小說,倫理清晰,譬如寫到苦時,苦就是苦,不欲言又止,亦不誇大其辭,小說氣質剛健磊落。務實而坦然、對修辭有警覺心的小說家,現在已不多見。

    務虛與務實是不同的寫法,很難說哪種趣味更高,也很難說哪種寫法更難。但要表現中國的曆史與現實,總是離不開務實之手法。曆史與現實中的光亮與黑暗、動人與殘酷,往往超出想象的能力。務實之法,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蔡錚生活在別處,走出去,再看回來,他的眼光,有其不一樣的地方。祖國有如發生初戀之所,無論她再怎麽變,無論他走到什麽地方,心中牽掛不變。內心明白記得故鄉的蜜與澀,內心清楚知道那裏的圓與缺。身心回不去了,但夢回千百遍。舊日的五色、五音、五味,時刻提醒自己,夢裏身是客。安身的地方,不能安心亦難以立命。《種子》是關於饑餓的記憶,饑餓是切膚之痛,也是精神之痛。有了時空的距離,切膚之痛變成精神之痛。正因為有此距離,蔡錚的小說,沒有太多情緒化之傾向,比起許多生活在“這裏”且被委屈心態左右了的作家,蔡錚少了控訴和譏諷的衝動。

    《種子》取材廣泛,有的是匪患之事,如《最好的菜》等,有的是倫常之事,如《種子》、《天德》、《娘的信》、《貴花》等,有的是讀書之事,如《讀書》、《老師》等,有的是食品之事,如《油條》、《豬精》、《會餐》等,有的是貧賤之事,如《褲子》等,有的是逃離之事,如《走》。其中,蔡錚筆下的匪患之事尤其值得一提。當代作家,寫曆史及現實題材,很難跳出“大曆史”的框架,下筆不外是專製君主之治、國共之爭、“幸福”新時代等。“大曆史”的視野下,權力與陰謀的線索相當清晰。但在中國,有許多遠離權力的“亂”,有許多民間的內“亂”,在那個“亂”裏麵,更能看清楚人性惡的爆發力。這些內亂,這些“小曆史”,往往被受迫害情緒困擾的寫作者忽視。匪患便是這類來自民間的內亂,匪患多頻生於朝代更替之交或者饑饉年代,權力失去權威,宗族自保能力削弱,暴力便橫行於鄉間,人性的貪與惡,每每令人發指,牽涉於其中的人,每日有如活在懸崖邊上,生死在一線之間,情狀險惡。《最好的菜》寫的正是這種被許多寫作者忽視的“小曆史”。

    小說中的天雨十五歲生日那天到李家樓去當團丁,一為防匪,二為生計。娘和舅舅交給他的本領是“夜裏也要纏著腰帶睡覺,打起仗來叉子不要叉進人家肉裏拔不出來”,總之,最重要是保命。但兵荒馬亂的年代,誰又能全身而退,任他是誰,手上都會有洗之不盡的血跡。暴力之爭的殘酷在於你死我活,“我活”的後麵,永遠有一個“你死”,“活著”的那一個“我”,保住了命,但靈魂永不得安寧,無論暴力之爭的理由多麽充分。天雨從無害人之心,更無奪人性命之想,但越想置身事外,越是躲不開禍事。李家樓的團丁們,逮住機會,砍殺了土匪德福。匪患暫消,李家樓舉族狂歡,狂歡的頂點是最後一道菜,即爆炒德福的心肝。天雨得知內情後,吐得一塌糊塗,餘生吃齋,以緩解良心的不安。暴力之爭的狂歡頂點是“吃人”,這是小說最觸目驚心的一筆。這一筆,為本土文明的陰影寫下了貼切的注腳。餓是本土文明最深的恐懼,相應地,吃便成了最恒久的本能反應。借用李澤厚“吃飯哲學”的說法,進一步思考:餓與吃,是精神蒙難的重要象征,更是宿命性的根本問題。中西文明裏都有個“命運”問題。西式的命運觀,是俄狄浦斯式的,人不論如何努力,都回不到神性之所。中式的命運,要從“餓與吃”入手,人不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擺脫“餓與吃”的恐慌,太平盛世,恐慌尤深,更可證明我的看法。這是中西命運觀的差異,相對而言,中式的命運更沉重,麵對“餓與吃”,尊嚴的負擔尤其沉重。蔡錚跳出意識形態之外,以“小曆史”見證人性的絕境與自救,他對中式命運的見識,很不一般。

    《最好的菜》之外的小說,雖取材有異,但其主題都跟“餓與吃”有關,要遠離宿命深處的陰影,蔡錚給出的答案大致有四:保命、保種、讀書、出走。但每一種答案都不是求生的萬全之策。《最好的菜》是保命之選,但怯懦的結果往往是助紂為虐。《種子》、《貴花》、《狼豬》是保種之選,後代不限於男性,但沒有一家人如願以償,“餓”衝擊了生生不息。《老師》是讀書之選,讀書是國人的烏托邦,好看好聽,但無法兼濟天下。《走》為上計,飽受“餓與吃”支配的他,終於生活在“別處”,每日風平浪靜,不憂餓,不愁吃,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但內心仍然不安,“這裏”的年邁父母以及好吃懶做的弟弟,時時令出走的他們不安。作者說不清楚,到底是文明深處的陰影令他不安,還是平靜讓他不安。我猜想,兩者皆有,前者的焦慮來自種姓,後者的焦慮來自人本身。生而為人,生而為某一種姓的人,都無法自主選擇,這是更深的無常。麵對無常,切膚之痛與精神之痛,不可能截然分開。

    蔡錚在“餓與吃”方麵大費周章,我覺得,他看到了這個文明核心的道德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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