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自有其缺點。看其小說尚無大礙，因為我們都願意替她掩蓋，說那是人物的心態，非作家自己的想法。可是讀其散文，她的精明實際和仁愛寬容之心的缺乏，就一目了然。張愛玲太小聰明，所以精神世界無法提升到足以寫出大作品的高度。
張愛玲以與謝冰心相提並論為恥，倒以與蘇青為伍心安，很能說明問題，張愛玲與蘇青有著同樣的小市民心態。在精神境界上，冰心與她們有如雲壤——不要說冰心的作品不如張愛玲，那句話我們都是知道的：“鷹有時飛得比雞還要低，但是雞永遠飛不到鷹那麽高”。冰心遠不止寄小讀者那麽簡單，看看她在《關於女人》中怎樣以男人的立場眼光來描寫女人，就知道她的文字可以多麽從容機智而不失幽默感；看看她翻譯的《吉檀迦利》，就知道她的心靈有多麽優美，精神有多麽廣闊，悅神愛人之心又是何等謙卑美麗，豐厚柔潤——翻譯也是一種創造，自己沒有，翻譯也翻不出來的。不信，你讓張愛玲活過來翻譯一篇試試。
一個人的命運，有很多偶然性，可是總體來說，與一個人所持守的價值觀也有很大的關係。人生的痛苦是誰都免不了的，有些痛苦，卻可能由自身品格的缺陷或性格的軟弱引起。親情，友情，都不是臨時抱佛腳能得到的，一個過於自我中心的人，很難在邁過人生的溝溝坎坎時得到親情和友情的支持。愛情好像是另一回事，然而哪怕是一見鍾情，也與雙方氣質風格上的契合分不開。愛上哪個人，尤其是決定與哪個人牽手一生，必然與一個人的價值判斷有關。
張愛玲看人生，真則真矣，卻好像少了一個維度。螞蟻生活在兩維空間，兩維平麵內的世界對他們就是最大的真實，如果有一個螞蟻唯獨真實，很可以算是精明，卻不能算是螞蟻中有大智慧者。讀到張愛玲稱自己為“拜金主義者”，固然覺得她坦率，可也不能不覺得她淺薄。張愛玲成名的時代，有多少富有的猶太人性命難保，當時逃難至上海的猶太人，還沒給“拜金主義者”一記猛拳麽？張愛玲對錢的態度，離真正的“拜金主義者”還是有些距離，可是她跟姑媽算錢，清爽得讓人要笑。她是個有情之人，她給逃亡的胡蘭成的錢，在當時的情況下，就是受了屈辱之後給出的赤誠的愛。可是，胡蘭成拿了她的錢，感動之餘，竟去跟別人同居。愛玲去看他，他還要愛玲自稱表妹——對這等不但自私自利，而且厚顏無恥的家夥，張愛玲後來還能再說什麽！胡蘭成寫《今生今世》，沒有張愛玲的名字誰會去看！用愛玲的名字賺錢也就罷了，還要拎出小娘的手小周的腳得意洋洋地展覽，那不是對張愛玲的侮辱又是什麽。假如張愛玲要說青春無悔，我就真是無話可說了。《小團圓》是張愛玲相當失敗的一部小說。
一個人沒有博大寬廣的胸懷，不能算是他的錯，因為他可能沒有得到過足夠的愛，至少，沒有得到過能夠賦予他博大寬廣胸懷的環境和遺傳。每一個作家都應該有自己的風格，沒有人要求作家個個陽光。張愛玲本人，是中國動蕩政局的犧牲品，否則她不至於失去自己的讀者群，也不至於有後來經濟上的窘迫。然而，精神上的侏儒無法創作出偉大的作品，卻是可以肯定的——不管他的文字多麽優美動人，也不管他個人的遭遇如何令人扼腕。想想那些出生於五六十年代的中國人所熟悉的文學巨匠吧，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雨果，斯托夫人，羅曼羅蘭，曹雪芹，哪一個不充滿著人性關懷，哪一個不閃耀著靈性的光芒，哪一個不是精神上的巨人。偉大的文學作品是飽蘸著作者博大的愛和深刻的悲憫寫出來的，古今中外，無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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