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還是不信
住到郊區,沒人交往,夫妻終日麵麵相對的總是那張老麵孔,傍晚相見相互問的總是“有什麽好消息沒有?”當然,好消息少得象共產黨的清官,壞消息呢,也象北美春日的颶風,演習不少,實際上並不多見。生活平淡無奇。夫妻自然沒有什麽好談的。老朋友都住的天各一方,雖然天下遍知幾,現代通訊工具又縮短了距離,但朋友們不能把身體放在電線上傳送過來,連聲音都不能,“海內存知幾,天涯若比鄰”,到如今天涯還是天涯,而非真的比鄰。有新相識,但難得能推心置腹,談不上友誼,永遠隻是相識;友誼這東西好比婦女上了歲數就不再生育,人到了一定歲數,友誼這東西就很難生長。還是年少時的朋友來得真。新相識也各居一寓,大家都很忙, 難得相聚。人是社會化的動物,雖然夢想著清靜日子,但清靜得無人問徑則非等閑之輩所能消受,如是就想著逃避清靜。可往哪兒逃呢?美國人家的門隻在感恩節那天對你敞開,大家要學東道主印第安人早年款待他們遠道而來的祖先一樣款待遠道而來的我等——反正我等吃完就開路回府,不會像他們祖先那樣拿切過火雞的刀子宰起熱情洋溢地款待他們的主人。沒人交往,於是內爆。夫妻相互常免不了抱怨、責備、爭吵,所謂的“美國夢”中的幾大件一件件地齊了,原來以為是因為少點什麽,但有了那些,仍是難過。危機來了,於是不知怎麽的,夢遊一般的就進了教堂。
教堂有美好的音樂,有善良真誠的人們,大家在一起唱唱聖歌,談談上帝,學學聖經,彼此關心,彼此為對方祝福、禱告、分憂,宛如一個大家庭。教堂對於孤獨的我等真是一個好去處。在那裏你會有崇高的感覺,你會自覺地開展自我批評而不是一味地批評;你會知道感激,為你所有的一切;你會充滿信心,為你的所求的一切;如果你有壓在心頭的巨石,它會煙化。總之,如果你全心地參與,你會變成一個全新的人。
難怪相識們都紛紛受了洗,周日必定去教堂。我們成了落後分子。但現在我卻不太遠意去教堂。我知道,隻要堅持去教堂,遲早得信教不可。好像是坐在順流而下的小艇上,不用搖櫓,飄下去,就會栽下去——下麵是洞天福地,於基督徒;於我,則好像是萬丈深淵。
活到了這把年紀,幹什麽總得有個理由——這實際上是某種不幸。要信教,首先要接受許多信念,如上帝造人,耶穌是上帝的兒子,耶穌複活,耶穌所行的神跡,等等。這叫做基礎,正如信共產主義,我們得相信共產主義必將實現一樣。耶穌是不是上帝的兒子呢?我問一個教我聖經的朋友,聽說我們都是上帝的兒子,那耶穌是上帝的兒子與我們是上帝的兒子有什麽不同?朋友說耶穌是上帝的嫡親兒子。他說從未有人象耶穌那樣稱自己是上帝的兒子——這也是耶穌是上帝的兒子的一個證據。但我知道,至少洪秀全就自稱過他是上帝的兒子,中國的曆屆皇帝也無不自冠為“天子”——當然,傻瓜也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無需細說。但孔子也曾暗示說他是天生:“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天不生他孔丘,人們都得在大白日裏點燈趕路。孔子在被人追殺時,安慰門徒說:“天不滅仲尼,匡人其於予何!”(天要我活,匡國人能把我咋的?)。隻是中國人大多沒有把孔子的話一字一句地往死裏理解,到頂也不過稱孔子為聖人;聖人還是人,而非神。耶穌的話活象模仿孔丘,隻是沒有說得那麽大氣、含蓄。耶穌說:“我是光,我是真理,我是道路”。至於隨便一個什麽人,頭腦一熱,或者腦子裏不知那根弦接的不是地方,自稱是上帝兒子甚至是上帝他爹爹遍地皆是。耶穌複活,教我聖經的朋友沒法理解我為什麽不能相信。在他看來,事實如此簡單明白,聖經黑紙白字記載的如此清楚,他複活是無數人都看到了的,而且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才相信,才為他甘願獻身——難道他們會為自己的謊言獻身?不幸的是我隻能把聖經當作傑出的著作來讀,不能把它當作上帝的話來讀。基督教的許多推理象是我們要證明共產主義一定要實現一樣:因為馬克思說了,中國的革命實踐證明了,等等,不過是自己證明自己。說到為信仰獻身,別的不說,恐怕為共產主義獻身的人超過人類所有為其他信仰獻身的人,你說共產主義是真是假?至於說到神跡,耶穌的許多神跡我沒法就聖經敘述本身來說三道四,但他的第一個神跡卻可被輕易地看成“人跡”。這個神跡說的是耶穌到一個大宴會處,那時六大缸酒都喝空了。咋辦?耶穌教人把六口大缸全灌滿水,然後拿去給人喝。後來管宴席的人對主人說:你怎麽把最好的酒留到最後呀!耶穌把水變成了美酒,敘述結論說。本人在老家常見農民喝得爛醉,還要喝。沒酒了,咋辦?於是有人把潲水灌到酒瓶裏給端來,“來了來了!好酒來了!”醉漢端過酒瓶一飲而盡,長長地哈口氣“好酒!真正好酒!怎麽藏到現在才端出來!再來一瓶!”——這跟聖經所敘情景何其相似!那幫人既然狂飲完了六大缸酒,有幾個沒醉?他們哪還有鑒別力?心如火燒,涼水自然是最好的酒了!有人說那是管宴席的人讚歎酒好,他通常是不喝酒的——如他不喝酒,他怎麽知道酒的好壞?如果他喝酒,他也多半醉了,又如何能知道酒的好壞?
實際上,信仰這東西是不能要原因的,不能太重實證的。它是一種人的需要,純精神的。可勸我們這些重實證的人信教的朋友卻常要訴求於我們的理性與實證精神,以求“擾亂其心智”,說服我們,證明些什麽。一種勸說是如你信耶穌,禱告,便有求必應——這對於求學遇難,求職不得,求愛受挫,婚姻不順,體弱多病等有種種問題,為種種未知日憂夜慮無法自我解脫的我們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誰不想有求必應!至少信沒有壞處,他會使人變得平靜、安寧,不會那麽不可自製地焦慮,因為上帝會照看好你的一切。還有一種勸說是,所有的富強國家都是基督教精神占主導地位的國家。這一說對以富國強國為己任的人們具有極大的吸引力。而事實上所有基督教精神占主導地位的國家都是在近代才靠戰爭與掠奪發家——如許多歐洲發達國家,或靠掠奪他人土地才建立起來的——如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而基督教有兩千年曆史。在過去的25個世紀裏,中國以世俗的儒教加半世俗的道教與佛教主導國家精神,直到十八世紀末期都常常是世界最富強發達的社會。再者,歐洲若沒有啟蒙運動打破教會加於人們的緊箍咒,恐怕今天會是另一個樣子。基督教於社會的實際功用並沒有那麽神奇。
有一陣我常去教會。教會有吸引我的地方,但也有讓我感到尷尬的時候。我最怕的是那吃餅乾和飲紅酒的儀式。首先是牧師說一通話,大意是這餅代表我主基督的肉骨,這酒代表他為我們流的寶血,我們把它喝下去,它保佑我們健康平安。他還要求不是基督徒的不要取用,當那餅乾紅酒傳到時傳過去。禱告過後,大家一口把那紅酒喝下去。使人感到好像基督這個神有些歧視,信他的,吃了他的骨肉的,喝了他的血的人,才跟他一體,得他的保護,否則,一邊倒黴去。當然,這些儀式有它的奇特的心理功用——對於教徒,這想必是由千百年的傳教實踐證明了,又由無數神學家研究決定了的,但我隻覺著不自在。這使我想起魯迅的《藥》中的人血饅頭,猜想這也許是食人時代的遺留。即便是象征,我們平常人恐怕也很難去吃象征著人的肉與骨的食品,喝象征著人血的飲料,哪怕這麽做了會使我們長命百歲,得道升天(當然,有人會說,那是吃神的肉,喝神的血)。不信誰做種食品,把它弄成人體形狀,看誰會買,看誰不惡心。再不信可以在請客時說:這酒象征著你父親的血,這糕點象征著你父親的肉,看誰還能吃喝的下去而不翻胃——除非對他父親恨之入骨的殺人惡魔或這是個食人部落。但教徒門一個個把象征性的基督的血和肉吃喝下去。當然,這隻是儀式。道教祖師爺之一的張秀也有這麽一個相近的具有非同一般的儀式,不過更近似於天主教的懺悔:教有病的信徒把自己所犯的過錯全寫在三張不同的紙上,一張燒了,讓灰隨風飄散,一張丟在河裏,讓它隨波漂逝,一張埋在土裏,讓它自朽自爛。這儀式訴諸於人的想象力,頗有孩子氣和詩意。別的教派也有許多不同的儀式,這些儀式加重這些宗教的莊嚴與神聖感,但對許多外人則未免顯得瑣碎難耐。
我漸漸地認識了許多基督徒。有的可以與他們談談別的宗教,有的則唯基督是談,非常封閉,幾乎除了與基督教有關的書外什麽書都不看。但我所認識的基督徒多是如此善良樸實,如此平和謙卑。我真希望自己,希望所有人都能像他們那樣為人處事。我的房東是基督徒,鄰居也全都是基督徒。與基督徒做鄰居,簡直是一種享受。他們的行為方式有點近似於中國農村人——有對鄰居的關心,對鄰居的信任,與鄰居友好合作,與鄰居和睦相處。沒有通常美國人標榜的“個人主義文化”中的冷漠,又少了中國集體文化中的那種你恨我,我怪他的緊張關係。對另一世界的關心舒緩了人際之間的關係。我的窗戶洞開,鄰居來敲門,要核實我們是否在家——如無人應,他們會報警;出門趕火車遇上下雨,鄰居主動提出去送我;買了一套家具要組裝,鄰居會把自己的一套工具送上來。有時樓上的孩子蹦跳,我有些受不了,打個電話上去,他們馬上道歉,聲音沒有了;有時我有些過份,樓上的空調在外麵起著風時還開著,很吵鬧,我也打電話上去,建議他們把把空調關掉;他們是笑著理論,但當證實外麵確實涼快時,空調馬上關掉了;我們共用一台洗衣機,一台風幹機,一回我們的衣服放在洗衣機裏,下去時發現半濕的衣服全在洗衣機蓋上,洗衣機蓋上落滿灰塵,而洗衣機裏以有人放上衣服攪上了。我們很生氣。於是敲門,告訴那個鄰居說他不應該把我們的衣服放在那兒,我們得重洗那衣服。他們夫婦倆連連道歉,死活堅持要給我們重洗的錢——我想若是在我老家,恐怕有一頓好吵。這個鄰居是個例外。妻覺著他差勁。房東也不喜歡他,因為他樓上的一家孩子吵鬧,他叫來了警察,樓上那家隻得搬走。他要房東修廁所,房東不幹,他就自己動手,鬧得廁所直往地下室流水,不可收拾。租期到了,房東據簽租約,他搬走了。其實那漢子不壞,隻是有點“二杆子”。在軍隊裏呆了12年,現在在什麽地方打工,常倒班。他自己換機油,修車煞。業餘上附近的三一神學院,準備到軍隊裏當牧師。他說:“夥計,我了解當兵的。”這大概是他要當隨軍牧師的理由。我問他,“上帝教人愛人,軍隊卻教人殺人,這當牧師的不是左右為難?”他說,“殺人可以,但不能殺老人,小孩,不能強奸。”我想,把人家養命護家的壯漢殺盡了,留下人家老人,孩子,這不更殘忍嗎?殺人之前要禱告,把上帝扯進自己邪惡的殺人勾當裏來,還要上帝保佑他們殺人而不被殺,如真有上帝,他會答應嗎?耶穌最教我佩服的一句話是“愛你的敵人。用炸彈與子彈來表達對敵人的愛似乎與耶穌的教導相去的太遠了點。房東是廣東人,也是基督徒,也當過兵,聽說那漢子要當牧師,哈哈大笑:“他當牧師?我可不要去聽他布道!”我有一個好朋友,是第四代華人。學的是英文,心理學,但癡心要做牧師。拿了碩士後做了六年博士生,資格考試還未過。他的大部份時間都用來做業餘牧師。一對夫婦,丈夫是病理學家,妻子做社會工作,夫婦倆都近五十歲了,每個月都要去獻血。我對獻血有些偏見,害怕得很,看看他們,感到慚愧極了。許多虔誠的基督徒的善良是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善良,正直是教你放心的正直,與他們打交道,完全可以忘記諸如“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之類的中國古訓。當然,偽教徒,正如偽共產主義信徒一樣,是另一碼事。有時想,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是如此虔誠的基督徒就好了。或者,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是完美的儒士會更好?
去了教堂幾回,認識了許多善良純樸的人們,就感到一種要信教的義務。不信不是對不住上帝,而是愧對這些真心希望你幸福的人們。他們因信教而感覺幸福——至少他們都這麽說——所以它們希望你也幸福。“你還有哪些疑問呢?”他們問。我說不出。因為他們使用的是另一種語言,另一種邏輯,出於禮貌與尊重,我永遠隻有含糊其詞。這用語言表述不清。人類的語言在談及信仰問題時才真正顯得饋乏,人類的邏輯思辯能力才真正顯得可憐。你如鑽進去就很難出來。我不大能接受的是基督教要求人“絕聖棄智”,對它教的絕對排斥,惟我獨尊,對自由思想的竭力攻擊,對聖經的關於上帝造人的字麵理解。我同情為基督教當作落葉橫掃的佛教。佛教的“愛惜飛蛾紗罩燈,走路恐傷螻蟻命”的貴生戒殺境界似乎比基督教高一個檔次。我常疑心我們殺了那跟你我一樣有兩隻眼睛的生物,吃它的肉是否會得上帝原諒——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上帝的話。人若能殺有兩個眼睛的生物,吃它的肉,從而養成這種貴幾賤人,滅人以利己的行為習慣,又怎能不輕易地就蔓延到殺自己的同類?
我也常翻翻聖經,常懷疑舊約是奴隸社會時期的人的著作,因而有許多奴隸社會的著作所難於避免的問題。比如,舊約裏的那個“主”就實在教人不敢恭敬。他不知為什麽要用一隻紅蘋果折磨可憐的亞當、夏娃。一隻蘋果吃了就吃了——設若你愛你的孩子(你的創造物),你決不會把一樣好吃的東西放在他麵前而不要他動。萬一你這麽做了,你的孩子經不住誘惑,偷吃了那東西,你恐怕隻有怪你自己辦事久妥而不會嚴厲地責罰你的孩子(倘若反此道而行,你就不配做父母,得看心理醫生)。這個“主”卻不,他隻怪人,他要實施嚴厲的懲罰。後來因為人類墮落了——當然,按他的標準衡量,他對付這樣一個人類的方法非常簡單:把整個人類用滔天洪水加以毀滅,當然,那得他歡心的,按他的標準顯得正直的一家可以坐上飛舟得救。在這段敘述裏我看到的是人類以及人類所創造的“主”的邪惡、粗暴與殘忍(當然,聖經作者這麽寫,有他的用意:邪惡的人類必須嚇唬著點)。他沒有耐心去教導、潛移默化在他看來不可救藥的人類。他隻用簡單粗暴的手段來解決問題。任何一個民族,如認真接受了這樣一個信息,並有了“主”一樣的生殺予奪的權力,恐怕很易以這個“主”為榜樣,把別的民族看成不可救藥而將其徹底毀滅。好在基督徒多不大倚重舊約。可是,如果把聖經當著傑出的著作來讀,饒有趣味。它確是一本好書,是千百年人類智慧的積累。雖然今天人們生活在一個看是完全不同於聖經作者所生存的物資世界,實際上人類的真實處境與數千年前的人們並沒有什麽大異。我們與千百年前的人們共有一顆太陽,共有一個月亮;我們饑求食,渴求飲,寒求衣;喜怒哀樂妒恨淫沒有半點改變。人類思維意識的黑洞永遠存在,沒法填補,所以再過一萬年,我相信,人們還會拜讀聖經(注意,不是躺著、坐著、或是站著讀,而是“拜讀”)。
我常覺得基督教很“霸道”。在他們看來,隻有基督是獨一真神,當然別人的神都是假神、邪神。孔子教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大意是別死死地認定隻有自己才是對的,基督教第一步就教人“意、必、固、我”。他們常常毫不留情地攻擊其他教派。當然,要人信服、按教義行事,要有根,必須絕對。基督教好比一棵大樹秧,要在你院子裏種下,首先要把院子裏的一切都連根刨掉。於它,正於許多宗教一樣,別的信念、教導、準則,不管它是果樹還是蔬菜,全是雜草,全要弄乾淨騰出空地來讓它生長。如果你家院子確是一片荒地,長滿無用的雜草,你會很容易騰出地來,栽下那與它物不共戴天的大樹。但如你已費了很多心力,栽了滿園的瓜果菜蔬,還栽的有條有理,自己心滿意足,別人說你這滿園全是無用的雜草廢物,要你鏟除乾淨,你恐怕沒那麽樂意。這也是為什麽基督教在有宗教信仰的或有自己自成體係的道德準則的地方難於傳播的原因。
不知誰把RELIGION譯成“宗教”。對人類至為根本的隻是“教”,是教導,是指示,是信念,是信仰,是道德訓示,是行為準則,是為人處事態度。毋偷盜,毋奸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之幼;幾所不欲,勿施於人;愛你的敵人;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等等。所有宗教,其根本目的不過是為了人類的生活的和諧美好,為了人類的強大,舍此外沒有別的意義。而宗教的“宗”總是存在的。“宗”是派,是“黨”,是“宗族”。許多宗教為人所立,所解、所傳。人為了一宗一派一族的利益,往往過於強調皮表的“宗”及與“宗”相關的“教”,而忽略了根本而普世的“教”,因而有了宗教戰爭,信不同宗教的人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是宗教最大的不幸。
但又正是宗教之間這種你死我活的競爭使宗教變得有益於人類,它避免了宗教的墮落與腐敗,使不同的教派爭相做好人好事而非為非作歹。因為“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有宗教教派之間的競爭則人們有選擇信仰的機會。他們覺得好的,則會去信,不好的,則會回避。一般經濟學原理也同樣適用於宗教:教會的維持與發展需要錢,它需要人捐款,它得吸引人,故而信徒多多益善。故而往往同是一教派,有的在自己的教會裏聲嘶力竭地反對同性戀,另一教會則容忍甚至給同性戀舉辦婚禮——它設在同性戀聚居區,難道他們能不讓同性戀接近上帝?再說,同性戀到底傷害了誰的利益?古時候人類的繁衍是個大事,那時人類的繁殖力極低,生產力的低下,外加各種疾病,天災,人禍,使人的再生產率時常出現負數,人類受著滅絕的威脅。故而生兒育女是人類共同的任務,是每個人必盡的義務,誰若逃避這個義務就是對整個人類的背叛。如今,人類的繁殖力太強,對於拒絕承擔養兒育女義務的同性戀的態度似乎需得調整。聖經那麽厚一本,在乎你讀哪一段,怎麽讀法。許多人雖然信教,那往往不是自己選擇的結果——因為信仰往往是和奶一起吃進去的,但現代社會人們遷移的機會很多,接受不同信息的機會很多,人,畢竟是有理性思辯能力的。小時由環境決定而接受的信仰未必就是雷打不動。人們應該有選擇宗教信仰的自由。宗教壟斷的結果跟企業壟斷一樣,結果是一家得利,萬眾遭殃。也許政府需要一種“反宗教壟斷法”,凡是一門宗教占有一個社會過半的人口,則令其自斂、收縮。歐洲就長時間為宗教壟斷所害,現在,世界上有許多國家、社會、民族還為宗教壟斷所害。
宗教是使人類脫離野獸,變得美好的關鍵。他給人一種全新的看待自己利益與他人利益的視角,使人與人之間關係變得寬闊。人與人不再僅是你與我,而還有個“他”在你我之上,你我他構成一種三角關係。“他”注視著你我,掌管著你我的命運,決定著賞賜與懲罰。從前你我是死敵,你失我得,我得你失。人與人的利益絕對衝突。你我爭強鬥恨,我體強智優,則你為魚肉;我愚笨年老,則由你宰割。現在不同了,有“天道”。上帝有他的獎懲律法。你損人以利己,他看在眼裏,會使你得不償失;你損幾以利人,他會加倍地獎賞你。信‘他’的人與與信‘他’的人之間的關係獲得了質變——一下由緊張惡劣變得和諧美好。全由這樣的人構成的人類社會會無比美好。
但人是動物。他要生存,要活得更好。本性上必得有自私的成份,否則人類早就滅亡了,不會走到今天。中國人的所謂“人不為幾,天株地滅”大概說的就是這個。但“為幾”又要有個度,否則也是自取滅亡。至少是會到頭來會威脅到自己孜孜追求的利益。譬如資本家都是極端自私的,如果全世界的資本家都沒完沒了地克扣工人工資,所有的工人都被弄得身無分文,政府對此也置之不管,資本家都短期內富了,可是經濟危機就來了。資本家會全跟著倒黴。因為人們沒有購買力,產品都賣不出去,生產的輪環不能繼續,資本家也就死定了。再如中國的農民,因為青蛙可以賣出好價錢,一時大家爭先恐後滿田地裏奔忙,廢寢忘食,捕捉青蛙以搞活經濟。許多人賺了些零花錢,但結果是田地裏沒有半隻青蛙,農民得花更多的錢於農藥,而這吃青蛙或因不確立青蛙保護法或執法不力的人們也跟著沾光:多吃點農藥。那農藥噴出來的糧食或使更多的人死於癌症或其他莫名的疾病。
其實教會什麽也不是,不過是所道德培訓學校(有的地方我國人民稱它“培德堂”,頗為貼切),它不斷地教給教徒以道德行為規範,使之超越自我,去趨盡純潔、善良、美好、完善;去自律,去愛人。每周的聚會,耳提麵命那些基本誡律,逼人自省、向善。如對於基督徒,他終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他永遠不能畢業,他們的主要教材就是一本聖經,外帶一本讚歌。他要盡力至少每周去那學校上一次課——在周日。一月四次,一年五十二次,一生數千次。他要盡交十一稅的義務——這是很好的訓練,這使一個宗教活動發達的國家政府收取個人收入調節稅來得易如反掌。他在教堂的所學也許不會給他帶來多少世俗的利益,但關係到他的命運,關係到他的今生來世。他虔誠地尊從訓戒。美國現在就有十幾萬所這種道德培訓學校。這些學校自行運轉,不費國家一分一厘(當然,國家少點稅收);公民在周末自己掏錢去上這學校,自我修練,自我提高,國家坐享其成。我國政府也時常西施效顰似的地搞些什麽“五講四美三熱愛”,煞費苦心地樹些模範榜樣讓眾人去學,鬧哄哄,一時一陣風。這根本就是擔水以抗旱,鼓風以去夏,沒挨著邊;並不是說政府不能這樣搞,而是這樣收效甚微,現在還來這六十年代玩的老把戲,除了累壞了搖宣傳機器的還徒廢民脂民膏。學校,教會,文化藝術,黨派,企業等都是好得多的宣揚信仰及道德行為準則的好地方,而且都具體而微,切實可行,可以有獎懲,可以有模範。以政府高音喇叭式的不著實處的口號來創導某種行為方式,道德行為準則,可以說是海上播種,山上撈魚。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們政府至今還津津於此道,是因為這種宣道方式架輕就熟?在我看來,在所有宣講道德行為準則的一切機構中,教會扮演著維護社會安寧和諧的大自然角色——它取著根本的基調作用;學校,黨派,企業,藝術作品,政府機構往往要從宗教教義中來選取其基色。教會的功能是學校、圖書館、文化藝術、政黨、企業或政府組織永遠無法取代的。如果美國今天沒有眾多的宗教教派,恐怕早成了地獄,電視上的新聞將不再是某某城市哪條街第幾號今天發生了凶殺,而是某某城市哪條街第幾號今天沒有凶殺。因為宗教衝著每個人切身利益而來,衝著人的靈魂而來。它長驅直入人的內心,把對人的監督機關設在人的內心深處,把人的邪惡不善念頭“消滅在萌芽狀態”。有時沒有外在的監督機製,沒有完善的法律法規,虔誠的教徒也會自覺地為善而不敢為惡(即所謂自律)。宗教美化社會的功能神奇無比。
國無教不立。我國自漢以來,曆朝基本上是以儒教立國,同時兼容並蓄道教、佛教、回教、基督教等不同教派。新中國成立後共產黨“我花開後百花殺”,欲使共產主義一枝獨秀,竭力摧殘他教他說,以為隻有如此中華民族才會振興,但共產主義的極端實踐卻事與願違。共產主義作為中華民族的立國思想基礎如今看來似乎不大夠格。許多人認為,隻有儒教能救中國,但也有人至今還鸚鵡學舌,說是儒教害了中國。於是認定隻有基督教才能救中國。儒教與基督教的區別在於它沒有強調一個超出人本身的神或上帝,沒有構築一個現世之外的世界,在人與人之間沒有那個“他”。人門之間是單純的人與人的關係,不肖上帝插手。這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任何宗教與儒教都能在同一院子生長,因為許多宗教所要獨占的一角空在那兒。儒教對他種宗教是敞開的。這是所有真正的宗教沒法比的——正的宗教與宗教是水火不容,不公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儒教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它對信它的,或受它影響的人沒有象宗教那樣強的製約力。幾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施於人誰又能把我怎麽樣?幾欲立而立人,我立了人,自己費了勁,又有什麽報償?沒有懲罰,我做了壞事得點好處,何樂而不為?沒有報償,我費心費力去做好事,何苦而為之?在大儒那兒,我做好事不為什麽,我不做壞事也不為什麽,僅為了我是人,我要成其為完美的人(君子)。這對於大儒,簡單明了,不是問題:照聖人說的做就是了。這是你為人的責任,是你為人的本份。也許你會因此心裏平安,精神愉快,沒有別的——既不是為了避免懲罰,也不是為了求得獎賞。但問題是大眾沒有機會受那麽高深完整的儒家教育或者沒有那麽強的感悟力,大眾不能都成為大儒。一種教導,要簡單明了於眾,關係它們的切身利益與命運,才能引起大眾的興趣,才能為大眾接受、信服。而一種信念,要大眾接受信服,遵從,沒有條清理順的獎懲恐怕是行不通的。人是自私自利(包括我自己)的動物,他隻關心自己,是宗教使人看到關心自己的途徑在於關心別人,在關心別人的行動中自己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而損人利己則會損傷自己。自己的利益與別人的利益合而為一。在許多宗教那兒,做好事,做壞事,上帝盡收眼底,明細賬一筆筆的記著,遲早要論功行賞,論罪施罰,別以為跑得了——跑過了和尚也跑不過廟。此生不報有來生。故而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當然,對於高徒,正如對於大儒一樣,避惡為善已不再是為了獎懲報償,而已是性格,是樂趣,是生命,是自然。許多宗教對大眾有強大的吸引力,也有強大的製約力。眼前是甜蘿卜,身後是大刺棒。儒教缺乏那大刺棒,缺乏那強大的威懾力。中國過去幾千年當官的多是讀聖賢書讀得好的人,但幾乎無官不貪,當然一方麵監督機製有限,但很重要的一點恐怕就是因為儒教缺乏那個超出你我之上的“他”來掌管賞罰,缺乏宗教那麽強大的對個人的自內而外的製約力,缺乏宗教所有的那些詛語——每一宗教都有許多咒語,這些咒語附帶著強烈的信息,對人有著巨大的威懾力:你必須如何如何,你不得如何如何,否則你會如何如何。人畢竟是脆弱的,每個人的命運都難於預測,誰都對自己的命運沒有絕對把握。這些咒語就給人畫了一個圈,使他們懾於不測的懲罰而自覺呆在圈內,不越雷池一步——即使沒有任何外在監督機製,他們為這詛語所框定,懾於這並非來自人的懲罰而自覺地循規蹈矩。一個社會,哪怕隻有一小部份人接受了這詛語,感受到這種威懾力,社會也會好許多。複興儒教,有利於中華民族的振興。中國以儒教立國而貧窮落後,而被動挨打,不是儒教誤了中國,而是中國誤了儒教。曆代偽儒大興,真儒隱遁。別的且不說,儒教最根本的是“仁恕之道”,但政府所倡導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教政府先要讓人民吃飽穿暖,而後教育他們;可曆代政府做的往往隻是是盡力搜刮民脂民膏,為自己的享樂濫興土木,揮霍無度,根本就沒想到要掏錢去搞什麽大眾教育以育民化民;直到本世紀的民國初年,政府才著手辦公立學校以教育大眾。我國必須複興儒教,在複興儒教同時,需要讓各類宗教複興或新興。
我國現在很大的一個問題就在於人們沒有信仰。人們意識深處的原來為共產主義霸占的那一角空了出來,極待填補。國人現在需要的是信點什麽——隻要不是絕對意義上的邪教。有時想到我國的現狀就感到絕望。如今絕大多數人沒有信仰,沒有信念,沒有基本的道德準則,隻有自己眼下的利益。滿街走的是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行屍走肉。共產黨已喪失它早期的理想與宗教色彩而成為一個普通而又平凡的利益政黨。在它早期,無數具有獻身精神與崇高理想的中國人為了國家與民族的前途,為了茫無邊際的人類的美好未來,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加入共產黨。如今,無數為了自己個人的“解放事業”的世故青年踴躍入黨——入了黨則得更多的晉升之階,貪汙之道。許多人根本不信共產主義,也舉手宣誓加入共產黨。如果六十年前共產黨的最高領導人為擁有龐大的黨員隊伍而欣喜,則今天他應感到恐懼,或至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一個國家有這麽多能敢於偽誓的人,恐怕不是一個民族的好事。如今中國人民必須真誠地相信點什麽類宗教的東西,哪怕是改良了的更切合實際的共產主義,否則這個國家無法維持。
在我國因為人們意識深處的那一角空了出來,於是百教待興,於是有了某某功之類。對某某功的處理,我對我們漸趨英明的政府隻有表示理解,而絕不讚同。隻認為這是狗拿青蛙,貓逮鬆鼠。放著遍布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貪官汙吏不趕緊抓,卻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去逮那些老弱病殘的練功人,簡直不知我們的政府哪根神經又發了炎——如把整某某功的精力與勁頭用在反貪官汙吏上,對國家的好處會好得多。看官方新聞,隻覺得那些發布新聞的人沒有良心。倒不是因為他們說假話,而是他們省了事實的另一麵(這不僅是新聞獨裁的弊病,也是自由新聞的弊病)。有一千人練某某功練死了,且就認定這是真的,又說明了什麽呢?好心而純潔的人們一聽這數字就上了當,沒有腦子或良知的人拿著這數字當大旗搖晃。但事實是,這一千人如不練某某功,或許死的更早;而更多的人如不練某某功恐怕早就死了。要知道,整個中國每年槍斃三千餘人,每年有一千餘萬人正常死去。到底有多少人練某某功?是什麽人練某某功?如有一千萬人練某某功,而這些人中又有許多是得了絕症的,一千人因練功而“拒絕”於他們並不存在的醫療(他們有醫療保險嗎?誰供的起醫療費用?醫院有那麽多床位嗎?國家負擔得了這麽多老弱病殘的醫療費嗎?有多少人被醫院折磨死了?)而死了,說明了什麽?還說有的人練某某功練瘋了——問題是,更多的人如不練某某功恐怕早就瘋了,而練了某某功反而得到了好轉。有些人練不練某某功都是要瘋的,他們瘋了,罪不在某某功。這種用計死不計生、計惡不計善的統計方法來評判一個教派,一種實踐,實在有點問題。如用這種方法統計、推斷,我國所有醫院都該關閉、禁絕——我國每年恐怕至少有十萬人因醫院誤症而喪命。好人醫病了、,病人醫死了的事例比比皆是。說回來,我國正處在蓬勃發展期時期,奇才輩出。李洪誌大師能東拚西湊,自號一家,以幾之昏昏,使人昭昭,(至少幫助國家減輕了醫療係統的壓力),也確難能可貴,功德無量。但願我國英明的領導人有朝一日一覺醒來忽然發現不過象從前把麻雀列為害蟲那樣犯了糊塗。對某某功的處理決策恐怕是由許多學中國曆史沒學明白的知名曆史學者在那兒撮哄而成,因為中國曆來常有什麽白蓮教,拜上帝會之類的後來都釀成不可一世的大起義,於是我們害神經病的政府領導人就要顯得比曆代帝王高明,防範於未燃。也不想想,那腐敗的朝代,有沒有這教那教人民都是要反的;許多起義並沒有什麽教,人民還不是反了?這反根在政府腐敗無能,而不在什麽教。要知道,一正壓三邪。在世界各地某某功練的蠻好,沒有邪到哪裏去,各國政府根本不睬它。但在這邊(美國),我所知的基督教徒們卻堅決支持我國政府對某某功采取的行動——當然,同時他們竭力反對政府對基督徒的迫害。我覺著我國政府攬了本不該它幹的活。其實它隻要創造一種宗教競爭機製就能坐享其成。教派於教派是天敵,他們會爭個你死我活。政府隻是坐山觀虎鬥。政府出麵去充當教派的天敵恐怕隻會收有為而不治之功。耗子要讓貓去拿,而不是狗。當然,或許是某某功的天敵在國內還太弱了?
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實際上許多發達國家政府都在按孔子的指示辦事——對宗教敬而遠之。最大程度上允許宗教自由發展;但必須政教分離。宗教不得進入公立學校。宗教活動必須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進行,不得有任何暴力傾向。對於沒有信用的新鮮宗教,政府也是加以跟蹤監督。如有越軌行為則也加以打擊、限製、騷擾,或請媒體,或讓別的有信用的大教派來對其進行排斥攻擊。我所知的一個小教派,其領袖在美國就進過好幾次號子,但不是因為他的信仰,而是說他偷稅。經營一個教派,必需有錢。一沾錢,就有逢可鑽,FBI就抓他。這被基督教徒當作攻擊他的把柄。但他們的信徒卻常給我看他與布希的照片。現在他大概跟聯邦調查局言歸於好了,他們也就不再公開騷擾他的教派。但基督教,天主教徒卻毫不鬆懈地從四麵八方攻擊他們。
我國政府卻老喜歡仗著雄武有力,跟鬼神打架。跟鬼神打架,得把自己降格成鬼神,吃力不討好,費神費力難於湊效不說,還壞政府的信譽,有時還惹得一身騷。讓教派去競爭,政府當和事佬,可坐收魚翁之利——所有教派都會競爭著做好人好事。人類最根本的欲望之一就是渴望受騙——宗教也是這渴望之一。除非你把所有的人殺了,它們才沒有宗教欲望,否則,你就得想法滿足它,以美好的說教來填平那空洞。不然,社會就會有亂子。一種說教,盡管其信仰荒謬絕倫,隻要它教人向上、行善,於信仰者本人的身心健康有益,能讓他們平靜舒服地過一生,他們的行為於他人、於社會無害,且有利於社會的和諧發展,哪怕他們信自己是蝗蟲的後代,是螞蟥的父母又如何呢?何必要強迫人家非跟你一樣相信自己是猴子的後代呢?——於虔誠的基督徒,最荒謬的莫過於我們相信自己是猴子的後代。有的人恨不得把達爾文也給燒死。猴子是畜生,人是人,人怎麽能是猴子的後代呢?人是上帝按自己的形像造的。但我們接受的教育不一樣,好像親眼見過猴子變人的整個過程似的——尾巴沒了,兩條後腿直了起來,然後身上的毛沒有了(好多白人還有毛,似乎他們還在這一變化過程中),正如基督徒好像親眼看到上帝那著泥巴在那兒捏弄著造人似的——捏完鼻子捏眼睛,幹的頗為認真仔細。其實我們的所謂信仰往往不過是幼兒園或小學時所讀的書中的幾幅圖畫罷了。
“中空以為用”,正是宗教教義中那看是空洞荒謬的東西對於人類社會的美好和諧起著至關重要的決定作用。每個宗教都有它的在外人看來非常荒謬絕倫的成份。天主教有教皇,儀式多得象政治家的謊言;基督教堅稱耶穌是上帝的兒子,是上帝,但在我們看來他不過是個絕頂聰明的私生子;佛教信輪回,此生了了可從投胎,變貓變狗都可以;穆斯林什麽肉都吃,偏不沾豬肉,還動輒要進行“聖戰”;我所知的一個聯合教會,所有信徒的婚配全由教主一人說了算:看照片[配隊,亂點鴛鴦譜,至今已有上百萬人由他一人定終生,據說絕大多數由他點派的夫妻都幸福美滿。在外人看來,他們的許多信仰根本就可憐,可笑,可歎。不同宗教之間也相互攻擊,因為彼此看到的都是異端。但其實沒有必要那麽極端。這許多怪象都是它們的根。我們看一棵樹,根本不必在意它的根是否漂亮,是否延伸到了汙穢處——隻要它的樹幹正直,葉子美麗,結的果實香甜,它就是棵益樹。沒有那些根,則根本沒有這在地麵上以它的美麗的枝葉、甘甜的果實來美化、滋養、造福這個世界。它有怎樣的信仰基礎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對社會、對人類的功用。
我已好些時候沒去教堂。我頗懷疑自己能成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這是我的不幸。首先是我不願“棄智”,不管我的“智”在聖經的大智麵前多麽渺小可憐;我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機會接觸不同的宗教,不同的學說,不願把自己限製太死。其次,我沒有時間天天耗在教徒與教堂之間。如果真要信教,恐怕得花更多的時間跟教徒呆在一塊;我要工作,工作之餘要看點閑書,寫點閑文,還有家務,實在沒有時間;不能近朱,難得其赤。再者,我有可以安慰自己的那點關於人生的一點道理,頗可以應付一陣子。我覺著,對生與死的關心是許多人變為教徒的重要原因。對於我,生與死並沒有什麽界線。我們活著,今天活著,則我們已跟這宇宙一道活了一萬年,一億年,一億億萬年——我們活在我父母的生命裏,活在我祖父母的生命裏,活在祖祖父母的生命裏,活在我們的始祖猿猴的生命裏,活在億萬年前的一粒細胞的生命裏,活在億萬年前宇宙深處的一顆微塵裏。一根臍帶把我們與我們與億萬年前的那顆微塵相聯。如果其中有一環脫節,則我們根本不可能存在,不可能有現在這個生命。我們每個今天活著的人,其實已活了一千年,一萬年,一億年!我們一直就跟這個宇宙一道活著,隻是以一種不同的形式。我們每個人的年紀嚴格說來,不是二十、三十、,五十或六十,而是億億萬年,而是跟這宇宙的年紀一樣。但我們通常隻是把我們從母親肚裏爬出來後的日子算在我們的壽歲裏,這隻是為了計算的方便。人的生命,有了思維與創造力的人的生命又與別的動物有別:別的動物隻有一條途徑傳遞與延續生命——生兒育女;也隻有一條途徑接受或獲取生命,從父母那兒和大自然裏。人不同,他有兩條途徑接受並獲取生命,又由兩條途徑傳遞與延續生命。一條縱向——從父母那兒接受並獲得生命,又生兒育女以延續並傳遞生命;一條橫向——接受由他人生命構成的創造物,保障自己的生命並擴展自己的生命,又創造些什麽,讓自己的生命融進自己的創造物中,讓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的創造物中存活下去。人有延續生命的欲望,第一條更本能一些,在很多方麵與動物沒有太大差別。第二條則是區別人與動物的根本。我們讀書,我們衣食住行,都是在享用熔注著他人生命的創造物。我們讀的文字裏有他人的生命;我們居住的屋子裏有他人的生命;我們吃的麵包裏有他人的生命。所謂“立功,立言,立德”,不過是要人們讓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文章千古事”也說的是生命的延續。老子講“死而不亡者壽”,也是說的這個——橫向的生命延續。在《詩經》的詩句裏有蛇一樣扭動的生命,在數千年前的玉雕裏有鷹一樣撲騰的生命。傑出的人都力求創造更多,更偉大,更持久的東西,以使其生命延續下去。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他的創造物上打上他個人生命的烙印——隻有極少數生命力強大而又幸運的人能做到這點。人類曆史上隻有那麽可數的幾個人的個人生命穿透了浩渺的時間存活至今,但人類集體生命的凝聚卻遍布全球——金字塔、萬裏長城,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公路、鐵路,一座座城市……。人活著有什麽目的嗎?大概就是讓人類變得更為美好、和諧、強大,就是這樣在這小小的宇宙中延續下去,存在下去。我隻希望多創造一點什麽,讓自己的生命融進去,存下去。它們或許會被別的生命吸納並接受,從而使這人類變得更好一點,更強一點。常有人問我:“你不信有上帝,假如要真的有了呢?”我的回答是:“如我盡了自己的努力去創造,去為善,到了上帝麵前我怕什麽呢?”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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