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堪憐惜是聰明
92年版的張愛玲文集剛出來的時候,我讀大學二年級,正是最窮的時候。為了買那四本書,吃了一個多星期的醬油泡米飯。捧在床頭,一遍遍地讀,為了沉迷於那一雙冷靜地看著紅塵的眼睛和生出繁花來的筆。讀罷掩卷,總覺得像身處深深庭院中,“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的深,雕花的門窗緊閉,隻一點微光透進來,看得到塵埃在光裏飛舞。寶鼎熏香,卻是一點檀香屑,燃盡了,香和煙都散了,隻感覺到冷。
那時的北京恭王府裏還沒有旅遊巴士出現,因為遊人太少的原故,院子顯得深闊許多。仲秋時節,隻一個人在芭蕉和竹叢裏轉,在幽幽的樹影裏,對著玲瓏山石,突然有些怕,仿佛聽到旁邊空空無人的房間裏,有歎息的聲音似的。那些深宅裏生了又死去的寂寞的人竟似還在那裏。仿佛一個不小心,透過落滿塵埃的雕花窗欞,便看得到一雙冷冷的眼睛。
就是了,就是那種冷。冷靜,冷漠,冷淡。冷冷地聰明著。
因為其實富貴裏最缺的是溫暖,偏偏富貴養閑人,閑人最有的是時間和心思,越缺的越不甘心,把一點點居家來往的人情反複琢磨,那種涼和薄怎麽經得起這種琢磨?等到琢得透了磨得硬了,自己也成了別人的涼和薄。在華堂美宅裏,繁文褥節中維護著麵子,掩蓋著後麵的殺氣騰騰冷氣森森。
其實貧寒裏也最容易缺溫暖,因為謀生不易,吃得飯穿得衣,已經耗掉了心和力,不砌個磚房,鄰村的姑娘就死活不肯嫁過來,怎可能對著月亮想她想個百轉千回?若說二哥分家的時候偏了那頭壯的牛,三妹一提老媽的藥費就哭窮,任誰也想不起小時候分餅的舊事。倘若一輩子都低個頭受氣受苦,給人踩著輕賤,生個孩子不為了養老壯門麵又圖個啥。
小家子小戶,不窮也不富,未見得就剛好。遠看寒山石徑上一戶人家,薄暮斜陽裏,炊煙正起,燈光透過窗,映著院子裏樹影如畫,怎麽瞧都是夢裏歸途。卻誰知道裏麵的光景?幽暗暗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各有各的淒涼罷。常常是草色遠看,近卻無。
完美的家像是小時候牆上貼的年畫,畫上的人個個臉色紅潤,笑容滿麵,背景窗明幾淨,五穀豐登,那種喜氣仿佛在牆上散出光來,讓人無端地瞧著滿足。等許多年長大以後,回老家一瞧,暗舊的房梁下麵,掛滿塵埃又被水漬泡得發黃的一張紙,合家歡仍在那裏,畫裏的笑卻怎麽也不是當初的味道。
畫舊了,看畫的人長大了,長大的心硬了,冷了,聰明了。
最堪憐惜是聰明。
這聰明是槍林彈雨裏一點點磨出來的,像貝的殼,閉住的時候,保護自己,張開的時候,傷著別人。
像張愛玲。
誰又何嚐真的愛過她,暖過她?對於她,母愛,是個慘淡的誤會------母愛本來就是個容易被誤會的詞。親戚是碎牛肉色的那件旗袍----穿著隻覺得羞慚,不穿又確是件衣服。友情像冬夜裏路邊的煤氣燈,隔著玻璃讓人歡喜,但終究不能取暖的。愛情是個飄過的薄脆玻璃氣球,本就不該伸手去接,抱碎了之後不堪入目也不堪疼。
倘使糊裏糊塗,其實也罷了。香港半山上,路邊的杜鵑也曾開得好,映著山下藍色的海,倒也入畫。她卻隻寫落了一地的樣子。花總是要落的。“看花慎勿至離披”,偏她最記得離披,或是因為合了心境。
心由境生,境由心造。回憶裏,“波心蕩,冷月無聲。”月怎麽會冷?冷的是橋邊看月的那個人的心。
而她,人是透明玻璃人,心是七竅玲瓏心。
折射出現世百態,人情千種。落在紙上,給我們瞧。
玲瓏心在說,“起碼,我是懂得的。”眼睛一轉就是一點冷笑。冷的笑,或者,不笑。
聰明到極致,也冰冷到極致,從墨裏紙麵發散出一點一點悲涼來。人性在手術刀下麵一片血淋淋。也有悲憫,但仍感覺得到切膚的冷,冷得疼,疼得麻。為眾生而疼,疼得像眾生一樣。
回看種種掙紮無奈渴望失望,低頭轉眉之際,浮上來怔怔的疑問:這,就是一生嗎?
四本《張愛玲文集》像四朵罌栗花,開在我的書櫃裏許多年。我提醒自己不要沉在果實的粉末裏就好。可是,誰看到那樣的花會不想到它的果?果和因,因和果。但罌栗是我最愛的花之一,我老家的前園,在禁種這種花之前,總是有一片極好的罌栗盛開在夏季,美得不落凡俗。我隻是從來不肯去割那橢圓型青果裏的白漿。有人告訴我可以治牙疼我也不割。
我害怕。
其實何必。
後來陸續讀她的其它作品,卻不知怎麽,終脫不了罌栗花的感覺。很愛很愛,可是,掙脫不了那一點恐懼。或跟自己說:“這些和我是不相關的。”好像隻希望坐在玻璃窗裏擁爐看外麵梅林雪海。
除了那本評紅樓的書之外。
對於紅樓的評論,最喜歡冷靜和聰明的考據,感覺萬分的珍貴,又感覺如此的不同。因為不喜歡周汝昌之流的所謂紅學家,對那種情緒性的想當然大不以為然。所以覺得張評的紅樓是最好的一本紅評,這緣於她對紅樓夢狂熱的愛,更是她獨有的冷靜與聰明。
再後來,就是剛剛看過的《小團圓》。
看得越發驚心,無處躲藏。像許多年前讀卡夫卡的《城堡》和《變型記》,想著做人真是苦。隻恨自己不是佛教徒。
歎惜之外另有憐惜,深深的,遙遠的憐惜。憐惜這樣的聰明,偏又遇到那樣的環境。其實,她缺的隻是愛。不那麽自私的愛。水遇寒,才成冰,一片玲瓏一片冷。若有人在手心裏捧著,或許會化成容色清澄瀲灩,姿態婉轉叮咚。隻是一點暖,就完全不同。
或許隻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王小波有言,人生在世,最大的樂趣是思考的樂趣。
庸人在糊裏糊塗中,自覺幸福快樂。而也有人在冷冷的沉思裏,別有一種深刻的快樂。那眼底的一抹笑,在紙張筆墨的後麵藏著。當然,還有一種,是大智若愚,看得通透,透過再透,從冷裏見暖,惡裏見善,暗裏見明,超脫再超脫,脫去一層層的蛹殼,翩然已是一隻蝴蝶。但那已經是智慧,不是聰明。
當然聰明也不是自認為圓滑周到,機靈可愛,在甲乙丙丁麵前說不同的話,擺不同的臉色,因時因利冷暖調控。或者在誠意招待的主人房間裏,嘴裏誇讚著客套著,眼角瞄著寒酸的牆麵悄悄閃過一絲輕蔑的冷笑。那隻是叫另一種愚蠢,與這裏講的聰明毫不相關。
三毛說,快樂是皇帝的新裝。而我們最好每天上床前,吃一粒糖果,告訴自己,今天的日子果然又是甜的。我總不會不懂她這是比喻,而不是讓我們真的睡前吃糖長蛀牙。可是我每每看到漂亮的糖果盒,就會想起她的話。同時慶幸自己糊塗,可以留在庸人這一層裏,做個糊塗的幸福人,因為仿佛沒什麽希望爬到第三層去做智者,又很害怕留守第二層當聰明人。
不高不矮處,最不勝寒。
雖然有那層硬硬的貝的殼,也擋不住有沙子進來。疼痛以後,包在心裏,燦然成了一顆珍珠,名叫《小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