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之秦可卿

來源: 2011-02-15 11:06:08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周汝昌先生將現代紅學研究劃分為如下幾個分科:曹學---研究曹雪芹的身世和曹家的曆史;版本學----研究迄今為止我們看到的眾多的《紅樓夢]》抄本,刊本和印本。如:[脂評本],[程甲本],[有正本],等等;探佚學----研究續書真偽及曹雪芹在八十回後所寫的故事;脂學----研究脂硯齋何人和脂評。這四大分支,基本上不涉及對小說本身文學性,思想性,曆史性和政治性的研究。所以,有人用“樓外紅樓” 來形容當今的紅學,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我並不讚成這類批評。首先,我認為從“紅學”這塊招牌掛出的第一天起,它就是以一個完全不同於純粹文學研究的邊緣學科的麵目麵世的。它的確是著眼於樓外,去尋找和研究有關樓內的故事。所以,它本身就是一門探佚學。其次,其實沒有任何人能比紅學家們更深入到樓中了,他們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比各個版本的異同,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做工之精,研究之深,歎為觀止。第三,對樓內的研究,是離不開樓外研究這個基礎的。從來就沒有過純粹的“就書論書”的研究方法。正是由於紅學百年對“樓”外研究的許多成果,才使得更多的人喜愛 《紅樓夢》,才使得當今以紅樓為題材的眾多文化、商業活動得以蓬勃開展。

這是個開頭,現在書歸正傳,繼續我的車軲轆話。紅學分了四大支,我們以前隻討論過曹學和脂學,對探佚一部,從未涉及。在我看來,這探佚學其實應該是屬於“樓內紅樓”的,因為它所涉及的是紅樓中人所未知的故事。把探佚和版本研究結合在一起,對曹雪芹的寫作過程和紅樓的成書及流傳過程就會有更多地了解。《紅樓夢]》經過“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後,有些故事變了,人物結局也變了。從第五回“夢遊太虛幻境”的冊子和曲子中,可以看到許多人物的結局。如探春,“清明涕泣江邊望,千裏東風一夢遙”,遠嫁了。續書基本保持了原始構想。但有些在續書中改變了,如湘雲,“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續書沒搞懂意思,寫歪了。這些可以理解,因為續書是別人寫的。而不能理解的是雪芹自己寫的也會出現前後矛盾,最明顯的就是秦可卿和她的死。

第五回,秦可卿的冊子是在高樓上一個美人懸梁自盡,判詞曰:“情既相逢必主淫”。曲子是 [好事終] ,講“畫梁春盡落香沉,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宿孽總因情”。所以她應死於上吊,原因是淫亂。大家記得焦大罵的“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罵誰呢?公公和媳婦之間,在寧國府,除了賈珍和可卿,還會有誰呢?總不能懷疑到賈敬和尤氏吧。可書中卻從來沒有正麵寫過賈珍和可卿的淫事。對可卿的死,雪芹用了很多的筆墨寫她的病,她吃的藥,然後突然就死了。死後,書中寫道,“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更有個丫鬟,為可卿“觸柱身亡”,書言之:“此事更為可罕”。為超度亡靈,九十九個道士“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打十九日解冤洗業(孽)醮。再看賈珍,“哭的淚人一般”。因而,人們懷疑曹雪芹在寫這回時,試圖寫一件很重要的事,卻又不敢直寫,或不能直寫,就出現了人物結局上的矛盾。

一九二七年經胡適而發現的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又名 [甲戌本],將這個疑案的真相揭開了。這是紅學研究在探佚部分的極大收獲。在 [甲戌本]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中,有以下的脂批:

在“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處,脂評批道:“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點出天香樓之事,原是不該寫的;

在丫鬟“觸柱身亡”一側,脂評批道:“補天香樓未刪之文”。再點天香樓,並提及未刪之文,看來在成書過程中,有一部分被刪掉了;

在“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一側,脂評批道:“刪卻,是未刪之筆”。再次提及刪文,是未刪之文;

回末,脂硯齋寫道:“‘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姑赦之。命芹溪刪去。” 這段回末總批,尤如石破天驚,把人們多年對該回的猜測和懷疑,解答得淋漓盡致!

讓我們來分析一下這些批語的含義。首先,第十三回的題名應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現名“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是在做為長者的脂硯齋命令下改變的。僅從名字上看,用“天香樓”來對“寧國府”比用“龍禁尉”更貼切些。在這個題目下,我們大概可以猜到原書被刪去的情節。秦可卿淫亂天香樓,那個丫鬟看到了她不應該看到的事情。可卿因為被丫鬟撞破,羞恥交加,投繯自盡了。而丫鬟因自己的無意,導致主人身亡,還怎能活下去呢?也隻好一死了之了。

其二,“作者用史筆也”。所謂史筆,秉筆直書也。雪芹原意應是用此回直接寫出他所知道的,有關自己家族或周圍人物的隱事。其用意為何,我們不得而知。但作為長者的脂硯,卻不允許他將家族或朋友的醜事直接了當地用文字表達出來;這其中的難言之隱,也是我們無法知道的。隻是因為“魂托鳳姐為賈家後事的兩件事”,確實是這位批書人想借小說說出口的,才保留了此回的部分內容,但刪了有關天香樓的細節。曹雪芹也隻好換一個寫法,好給可卿另一個可以接受的死因。

其三,作者與批者的關係。 批者有權命令作者按批者的意誌去修改自己的著作,並以老朽自號。顯然他與作者的關係是很深的,多數紅學專家認為應該是作者的長輩,脂硯齋在紅樓創作過程中的作用可見一斑。在所有脂評本中,隻有[甲戌本]對第十三回做了如上的批注。所以[甲戌本] 在脂硯齋研究(脂學)上的重要性,是首屈一指的。

但這裏也引出了這樣一個疑問:如果脂硯齋並不想雪芹將天香樓的醜事直書出來,而且雪芹也按照他的意誌刪改了自己的著作;除個別的未刪的蛛絲馬跡外,讀者是無從猜測到作者的原創動機的。那為什麽脂硯齋又把已經刪去的情節寫進能被其他人讀到的鈔本中呢?他究竟是想隱藏此事呢,還是想張揚呢?從雪芹去世到[有正本]出版,成千上萬的讀者讀過 《紅樓夢》,成百上千的批家評閱過《紅樓夢》,除脂硯齋外,無人提到過“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所以如果脂硯齋不講,它就真的成了曆史的隱秘,脂硯齋的最初動機就完全實現了。可偏偏是他自己,在雪芹還活著的時候,把這個天大的秘密捅了出來,這個做法本身是自相矛盾的。這個載有大揭秘的[甲戌本] ,抄完後173年,才被發掘出來。在這長達173年的時間裏,無人見過,讀過這個早期抄本。在任何文獻著作中,也無人提及[甲戌本]的這個“淫喪”之說。這於情理上是否站的住腳呢?同為脂評本的[庚辰本],在回末的總批中批道:“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心也”,即雪芹從來就沒有明寫過可卿的真實死因。既然如此,從何而來的刪卻之說呢?

從為數不多的紅學史料中,我們又一次麵臨著相互矛盾的困境。孰是,孰非,隻好留待新的發現和更深入的研究去辨明了。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這就是無論是曹雪芹從未直接寫過,或是寫後刪去了秦可卿的真實死因,他在如何處理可卿的結局上,是有過前後不同的構思的。是什麽原因使得他不得不改變初衷,就有待於更深的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