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寺莊農民的生活用燃料主要取之於田野,秋收後生產隊把棉花杆、玉米茬(埋在土裏的部分)按人口分給每戶,玉米秸則在冬閑時用鍘刀切碎扔到豬圈裏漚肥。
棉花杆、玉米茬刨幹淨以後,就開始平整土地,播種小麥了。平整土地時把兩米多長的鋤頭插進地裏,胳膊一抻一抻地拉著鋤頭柄倒著走,遠處看那鋤頭柄好像是鬆緊帶做成的,至今也不清楚那樣拉大鋤給土地帶來什麽好處,但至今都覺得那是比肖長春(電影《豔陽天》)命令“開鐮收割!”都帥的動作。
麥種撒倒壟溝以後蓋上土,還要用石滾壓嚴實,這樣才能讓麥種度過嚴冬,明春冒出芽來。去過農村的人大概都見過村裏壓米麵的石頭碾子,很少有人見過壓壟溝的石滾。石滾直徑不到30公分,寬15公分左右,正好能在壟溝裏滾動。石滾中間有個眼,繩子從中間穿過,繩子兩頭各一人拉著往前走,滾子轉動著跟著往前走。幹農活時我就沒有離開過秋芳,拉石滾也是我們倆一組。技術活時她幫我那麽多忙,拉石滾隻要出力氣就行,為了不讓自己這頭的繩子鬆弛,就抻緊繩子加快腳步。
“啊呀呀、你走那麽快幹嘛”,秋芳急了。我隻好又放慢腳步。在南寺莊對我實施再教育的不是貧下中農,而是秋芳。隻需要兩三個人幹的小塊地,隊長總是派秋芳帶著我去幹,那時更能顯出她的作用。
秋收後的大平原沒有一點兒遮障,空曠更給秋色增添了寒意。每天收工回來,從老遠就能看到青年點廚房的紙窗滲出的暗光,還能看到從廚房門口上麵飄出來的蒸氣。盡管知道那隻不過是蒸玉米麵餅子和熬小米粥的熱氣,但它能夠暖和身子和腸胃,給人一點“家”的感覺。可是那天回來時,既看不見煤油燈的暗光,也沒有熱氣冒出來,再走近一看,廚房的門鎖著呢。
又鬧別扭了。
青年點剛剛建點的時候由一個農民做飯,那人跟知青鬧了別扭走了。又換了個農民,這人跟知青打起來了,又走了。人多嘴雜,眾口難調,城裏來的孩子不好伺候。這樣的名聲傳出去了,再也沒有農民來給做飯,知青們隻好自己做了。我去的時候兩個男知青做飯,一個是管理員,一個是幫廚。管理員掌管著青年點的財政---各生產隊分給的糧食,安排夥食,發飯票,並與另一名幫廚一起做飯。青年點裏有五十多個食欲旺盛、火氣旺盛的青年,與十足的“旺盛”不相匹配的貧乏的夥食,兩者的反差常常導致“旺盛”的爆發。別忘了,管理員和幫廚的也是“旺盛”的一員:你火了,我還不伺候了呢。
每次廚房鬧罷工的時候,總有人知道,總想法讓大家吃上飯,那天宗師傅去城裏開會,沒有人知道廚房罷工,落了個收工回來沒飯吃。
在那窮鄉僻壤,食堂不做飯就徹底沒有吃的。不像城裏拿著錢和糧票出去買點兒什麽吃。宿舍裏七、八個女生餓得大眼瞪小眼,誰也想不出辦法來。我正好還剩了一塊水果糖,用小木箱上的鎖把糖砸碎,幾個人笑著各捏了1/n糖渣放進嘴裏。這甜味反而刺激了餓鬼,勾起了饞蟲,更想大口大口地咀嚼食物。
瘦小文弱的時紅說:走,去地裏拔蘿卜去。
田野裏隻剩下農民越冬用的蘿卜和白菜。幾個姑娘拿著鐮刀跟著小芳、獻力直奔二隊的蘿卜地。天黑乎乎的,看不清大小好壞,胡蘿卜白蘿卜碰到什麽拔什麽。到底是當了農民,知道這樣糟蹋人家的地不好,又趕緊彌補:把砍掉的蘿卜纓埋回原來的坑裏。至今還在想,那失去母體的蘿卜纓能支楞幾天?二隊社員有多生氣。
回到宿舍把蘿卜洗幹淨,每人一把水果刀像削鉛筆似地削蘿卜皮,等不及全部削完,削出一口吃一口。一個蘿卜一個味兒,胡蘿卜白蘿卜更不是一個味兒,幾個人到這時候還不忘互助友愛,吃幾口就互相換一下手裏的蘿卜,品味議論著每個蘿卜的特點。餓著肚子吃剛從地裏拔回來的蘿卜,那水靈勁兒賽鴨梨,甜味賽什麽?比喻不出來,蘿卜就是蘿卜。
腸胃被蘿卜支撐起來了,心也不慌了,小芳幽默了:咱們這頓飯就叫“蘿卜宴”吧。
我們開蘿卜宴的時候,青年點的點長在努力說服管理員給大家做飯。點長是個為人誠懇、踏實肯幹的男生,還沒怎麽跟他說過話,但能感覺到這個青年點沒有宗師傅可以,沒有點長不行。畢竟是五十多人生活的大家庭,住著這麽個大院子,前院的一半麵積是菜園。院子裏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總有很多活兒要做,要有人管。宗師傅是帶隊幹部,他忠於職守隻管帶隊,絕不插手一點院子裏的勞動,正應了那句“幹部”就是“不幹”的總結。
點長總起得很早,有時他不出早工,而是在院子裏收拾這,鼓搗那,像是一家的父親或者爺爺那樣幹著孩子們看不見的活計。點長話很少,即便說話聲音也很小,笑的時候鼻梁上那三條豎紋也展不開,好像他總在發愁。那表情正配他在院子裏拾掇東西的動作,好像愛發牢騷的爺爺嘮叨活計老也幹不完,嘮叨孩子們不懂事一樣。盛夏的晚飯後他求二隊的負責人打開機井房,從田裏的水溝把水引到青年點的水池,再貓著腰從水池一桶一桶地把水舀到通菜園的水溝裏。隻要他在那裏澆水,全體知青都會主動到水池旁站成一排,輪流跳進水池舀水。不管那天多累,也沒有人偷懶。那是我剛到青年點不久看到的情景,從那些活動中看出了點長在大家心目中的威信。
這麽好的點長,你就打開廚房門點著火給大家做頓飯不就解決了嘛。或者老知青們帶個頭,進廚房做頓飯先混過去這個晚上就免得這麽挨餓了嘛。可是大家都怕沾廚房的邊,寧可餓著也不去做飯。因為“旺盛”和“貧乏”每個兩、三個月就撞擊一次,沒有一個管理員連續幹過三個月的。辭職一個再換一個,青年點裏一半人都在廚房幹過了,就連點長也幹過,也是不歡而散的。食堂乃是非之地,寧可下地勞動,也不在家做飯。
南寺莊黨支部裏有一名委員專門負責青年點,村裏的老人們叫他“小牛”,年輕人叫他“牛叔”,用趙縣方言叫就是“拗兒手”。在那裏如果用普通話叫“牛叔”的話,顯得外道,沒有親切感。入鄉隨俗,知青們都學著用當地方言叫他“拗兒手”。點長說不服管理員,跑到“拗兒手”家去求救。“拗兒手”溫厚熱心,聽了點長的匯報,放下飯碗就去張羅。他以工分為條件找來個老農給我們做了一鍋玉米麵粥。
當熱呼呼的玉米麵粥進肚的時候,白蘿卜胡蘿卜已經在淑女們的肚子裏打起架來。睡覺前,小芳“嗚嗬嗬”地笑著提醒大家:今晚開著窗戶睡吧。
拉了一天石滾,晚飯用生蘿卜充饑,最淒慘的一天。單調和單純卻把它煉成了一頁笑話。
第二天宗師傅從縣裏回來了。傍晚,有人傳話叫我到宗師傅那裏去一趟。宗師傅的寢室兼辦公室的門夏天總是大敞大開,老知青們跟進自己的房間一樣隨便出入,總有幾個人在那裏閑聊。
我進去的時候,點長坐在床邊,宗師傅坐在椅子上,我要麽站著,要麽坐門檻。鄉下房子的門檻都很高,把門檻當板凳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我站在那裏打算馬上就離開。
宗師傅笑嗬嗬地說:“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你來幹管理員”。
“我?”
“嗯、你最合適”,宗師傅強調說。
得了吧,什麽我最合適!別猴它舅舅(假猩猩--惺惺)了!公社總機的那幾個眼兒要交給我,你都不放心,這五十多人的生活交給我你就放心了?
“人名我還沒有記全呢,我幹不了”,我一口回絕了。
“你也看到昨天的情況了,這時候幹部應該站出來”,點長用低沉的聲音說。看著他那愁眉苦臉的樣子,我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話。宗師傅趁機符合著說:“對對、幹部應該起帶頭作用”。
點長的話讓我想起我是這個青年點的什麽委員。一個月前開會時我被四十多票選上了個什麽委員。給一個新來的人四十多票,不是大家都幹過了,就是誰都不願意幹,怎麽看都像是後者。實際上,這個青年點隻要有點長就足夠了,其他什麽委員都不需要。格林威治時間、北京時間失去了權威的地方要那個什麽委員一點用都沒有。所以至今想不起當時做了什麽委員。
做飯得從打水開始,當時沒有自來水,村子裏有幾口井,村民就近取水。青年點到2隊隊部挑水。水井很深,站在井邊往下看,井底的水就像一麵小鏡子。每次站到井邊腿就打哆嗦,打水要用轆轤絞,先把水桶別在繩頭的鐵圈上,把水桶放下去,然後晃動繩子,晃動是為了讓桶裏灌滿水,是要技術的,晃不好,打上來的就是半桶水。
用扁擔挑水也是一個難關,要力氣還要技巧。秋芳能夠擔著擔子嗑著瓜子悠哉悠哉地走,小芳下鄉兩年多了還不會挑。看她那黛玉似的身子,再呆兩年也還是不會挑。她不會挑,正好救了我,成了我抬水的伴。每個宿舍中間屋子都有一個水缸,大家自覺往裏麵補充水,洗衣服的時候也需要自己打水,因為有小芳配合,我才能及時給水缸裏添滿水,避免了當隻用水不打水的混水人。
加上碾米磨麵之類的困難,我說出了很多理由拒絕點長要我起的“帶頭作用”。點長當即決定:找兩個男生作幫廚,再有什麽不會的,我們大家教給你。
宗師傅、點長要我當管理員可謂絕招。同一個工廠的子弟、一個大院長大的孩子,關係微妙,微妙中夾雜著從父輩那裏傳來的恩怨。這種微妙使青年點的關係變得既好處也難處,外來妹沒有那麽多瓜葛。再說跟食堂鬧別扭、打架的多是男生,外來妹管食堂,大男生們的火氣有望自覺地壓一壓。
第二天開始,寶成、明生、我,三人在廚房做起了那千天一律的飯菜。
當年趙縣也用這樣的水井,80年代初有了公共自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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