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同學陽兄樹毅

來源: 澳洲雪梨子 2020-08-22 18:36:3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693 bytes)

悼念同學陽兄樹毅

雪梨子

從長沙驅車在滬昆高速,西行約350公裏由“江口”出,再沿西南方向行駛15公裏處有一個上山的狹窄入口,那就是通往亡友同學陽兄樹毅家鄉的必經之路。盡管現在那個路口上已經矗立著一塊巨大的“挪溪國家森林公園”招牌,但樹毅的四叔還是安排在洞口縣城工作的侄孫、也是樹毅的侄子陽立業請假開車帶我們前往。

山路崎嶇,偶有村莊傍山而落,良田桑竹,甚是美妙,雞犬相聞,真的是別有洞天。但樹毅的老家“挪(準確應該是這個????,草字頭下麵一個那,但目前在字典不存)溪瑤鄉”在山路的盡頭,30公路的山路我們至少需要開一個小時,隨著車行深入,我對樹毅的感佩也愈深:當年樹毅從家鄉到洞口縣城無班車需步行,至少得花費一天,再計洞口坐長途汽車到長沙,接轉火車到武漢,總共至少要三天的時間才能到學校。這樣的艱辛行程,也會讓樹毅對同學的緣分有更深的一層感受吧?


陽樹毅故居:湖南洞口縣挪溪瑤鄉上院子



我跟樹毅是華工船機802班的同學,大一住東一舍時並不同寢室,沒啥接觸。隻記得他個子不高,但身體壯實。常可看到他雙手拎著六隻暖瓶幫寢室同學打開水,胳膊上青筋畢現,印象深刻。

慢慢我注意到樹毅有個特點:好表現自己,總想以大哥的身份幫助他人,用武漢話說就是喜歡“充拐子”。可那個時候我們班同學幾乎有一半的來自武漢或者其他省城,他們都見多識廣、多才多藝,哪有樹毅表現的機會呢?

但終於有一天來機會了。那時大一的娛樂甚少,有一陣時興“扳手腕”比賽,常常是午飯後大家在寢室串門比試,慢慢就出現了同年級的扳手腕“擂主”,樹毅下晚自習得知,稱自己有興趣挑戰,於是幾位好事同學約好那位大力士同學翌日中午比賽。第二天,比賽的寢室擠滿了各自班上的啦啦隊與其他班看熱鬧的同學,樹毅與擂主前兩盤一勝一負。後麵有沒有第三盤?或是有,又是誰勝?三十五年過去,我無法記清了,但麵對一位幾乎高出他一頭的壯漢同學,樹毅竟不落下風,頓時讓我們班的同學引以為豪。

樹毅贏得了大家的關注與尊重。

記得我第一個學年有一門功課掛了,有天在盥洗室偶見,他關切我是否需要幫助,比如課堂筆記等。我那個時候正羞惱:認為自己不過是讀課外書籍太多,沒太重視而已,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呢?反正當時沒給他好臉色,樹毅隻好訕訕離開。

 


轉眼大學二年級,我們搬到新宿舍,我和樹毅同居一室,樹毅也從普通班員晉升為寢室長了。

我那個時候很“憤青”--當然現在依舊“憤”,隻是不再“青”了。我們幾位常常對於一些“要求進步”的同學嗤之以鼻,有時甚至刻意嘲弄,樹毅當然也是我們“嘲笑”的對象之一。記得那時朱九思院長順應黨中央號召“為共產黨輸入新的血液”,大力在學生中發展黨員。於是乎,“圖表現”的各種方式層出不窮,而最可以“顯山露水”的方法就是打掃宿舍走廊。那會兒6-7人一個宿舍,一個班就5個左右的宿舍,走廊的長度有限;而每個班都有好幾個積極分子,班級間彼此也不好越界搶做好事,於是掃帚就成了班上要求進步同學的爭搶工具。樹毅內向沉靜,對我等的嘲笑不以為忤,至於如何拿得掃帚,現在已不記得,反正後來輪到掃帚了,掃過一陣,再轉給其他“要求進步”的同學。當然,樹毅也在我等的鄙視下成功躋身係黨總支重點培養的名單。

不過,一件小事,多少改變了我對他的一些看法。有次班級聚餐飲酒。若論酒量,樹毅絕對是班上的頂尖,問題是他的酒風也是頂尖,有幾位同學合謀勸他酒,樹毅被如願灌倒。醉酒後的樹毅反而打開了話匣子,向我們“痛說革命家史”:樹毅爺爺、爸爸都是從小參加革命。沒有黨和政府的培養,他這樣一個偏遠山區少數民族的孩子就不可能進入重點大學讀書……那天樹毅似醉似瘋、似夢似醒的哭訴,弄得大家竟有些不好意思。既然世受黨恩,自當勉圖報效。“樹毅的追求進步與某些投機者還是不同的”,我當時如是想,也不再當麵譏諷他了。

樹毅雖和我一個宿舍,但交集還是有限。他從不像我們那樣翹課外出獵奇,每晚堅持到教室上晚自習;而課外的集體運動,我喜踢足球,他則愛打籃球。至於閱讀課外書籍,我印象中樹毅很少涉及。隻記得一次是湖北作協的鄢國培出版了“長江三部曲”之一《漩流》,這是一部以盧作孚先生的民生輪船公司為背景反映長江流域的抗日題材故事。那個時候《白鹿原》、《最後一個匈奴》等尚未出世,鄢氏的三部曲還真有些洛陽紙貴,該小說除了恢弘的曆史場麵、細致的人物刻畫外,作者在男女感情方麵的描寫也有些開放,這也是我們當時喜歡借閱的原因之一。我們宿舍有一本《漩流》大家傳看,樹毅晚自習後也湊熱鬧拿過來翻翻,並與室友們分享對書中人物、情節的感受。但樹毅很節製,後來我又追著看剛出版的《旋流》第二部《關山月》時,他就沒有再關注,畢竟對於工科大學生來說,讀這類課外書籍是一種容易荒廢學業的愛好。果然,這一年我再掛一科,樹毅則完全不記得我曾在東一舍盥洗間給過他的白眼,又來關心……嗨,真的是不可救藥。我們班的學霸我都沒請教,能求助於你嗎?隻是有過上次的“醉酒事件”,我婉拒而沒給他臉色看。樹毅無奈走開,我也如釋重負。

樹毅畢業紀念冊上的照片,樹上的瀟灑英姿似乎注定了他與樹的緣分



四年的大學生活匆匆而過。樹毅分配到上海內燃機研究所,我則去了濱海小城煙台。臨別之際我們製作畢業紀念冊,樹毅選用的照片是他坐在樹上的英姿,很應和他的名字。在自我介紹一欄中,樹毅如是道:“…… 作為少數民族的弟子,能有機會進入高等學府,實則不易,本人希望今後能盡忠報國,不負眾望,在事業上有所作為。” 至於我們相互的臨別贈言,現已記憶不清,而自己的相冊則在後來的輾轉流離中丟失。
    
畢業後除了一次到上海出差見麵外,我和樹毅往來甚少,隻是通過同學間彼此了解對方的大致情況,直到2000年9月間的返校“二十年重聚”活動,我們才彼此見麵,記得重逢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半開玩笑的“IT精英”。我那時雖混跡於跨國IT公司,外表風光,但還是很清楚自己無非是一個“拉不下麵皮在官場混,又受不了辛苦在民企熬”的逃避者。“IT精英”不過就是同學戲虐的話柄而已。但樹毅的話還是讓我感受到他的鼓勵,因為我一直是他希望幫助的“後進同學”之一,沒有辱沒同窗,也是值得欣慰的。而此時的樹毅已經成為所在單位的領導,又是這個行業的技術翹首,自然成為我們這次聚會的中心人物。樹毅也成為了日後同學們聚會聯絡的紐帶。
    
2001年初我舉家移民澳洲,三年多後返回北京工作,安頓下來的第一個聖誕前夕,我給親朋好友們群發手機問候短信,對這類的節日慶賀短信,回複與否在兩可之間,但樹毅很細心回複並歡迎我有空到上海玩。我正準備年底帶家人途徑上海去杭州過元旦,便告訴他有可能到滬,因一家子人就不打算麻煩上海的眾多同學。但樹毅回複:“既如此,那我們就兩家人聚聚!”語氣中不容商量。於是,在浦東一家雅致的餐廳裏,我見到了陽太杜女士和侄女陽昕。那晚家人小孩們聊各自興趣話題,我和樹毅則詳談各自的工作,回憶昔日華工的趣事,酒酣耳熱,賓主盡歡。飯後也拍了些照片留念,時間記錄是2005年12月29日。

2014是我們班同學大學畢業三十周年的紀念年份,樹毅、我和絕大部分同學參加了這次聚會。六月間,大家齊聚在荷花飄香的東湖國際會議中心,兩天來朝夕共處,或一群飲酒唱歌,或三五竟夜長談,人生快意,莫過於此。而樹毅的一個細心的舉動,將我們的聚會推向了高潮。在第二天返校的座談會上,樹毅為參加聚會的每位同學獻上了一個聚會紀念冊,裏麵有當年全部同學的畢業合照,有每位同學在畢業紀念冊的青春留影,更有一份我們畢業當日的《解放日報》,上麵既有當年的黨和政府之大政方針,也有反應街頭巷尾的社會新聞,總之,這份報紙的信息影響了大家畢業之後的興衰沉浮,讀來教人感慨萬千。而對於我這類畢業後四處輾轉的稻粱謀者,畢業相冊早已丟失,有了這個冊子,無疑是一種彌足珍貴的補救。這個紀念冊也為同校其他班聚會同學們所羨慕與效仿。

聚會就要結束,我們中午在東湖邊的一家餐館吃罷午餐,大家陸續離去。樹毅和先行離開的同學們一一話別,握手、擁抱,還有兄長似的千叮萬囑。輪到我時,他還是如前一副大哥狀:“你……”,我猜出他想說啥。因在過去的幾年間我的家庭發生大的變故,雖前些年已塵埃落定,但經此次折騰,自己心力俱疲,麵相也憔悴許多,這些自然逃不過樹毅的目光。這次聚會我和樹毅又沒機會單獨細聊此事,我估計樹毅這下子要開導、叮囑我這些事?!雖然在過去的三十多年中,我對樹毅的大哥式的關心不再反感,但當時周圍還有不少同學。我趕緊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做了個打拱告別的手勢給他。世事洞明的樹毅也及時停住嘴,很大度拱手回禮。

沒有擁抱、也沒握手。這拱手,竟是最後一別!

聚會結束時樹毅與同學相擁話別



大約是三十年聚會後的幾個月,樹毅同學突然成為了班上微信群裏的活躍分子。這個群原本我在澳洲無聊時所建,由於澳洲時差早中國2-3小時,每天早上總是我第一個升旗發言,與同學們互道早安,時間一長,為班群升旗的重任就曆史性地落到我的肩上,而自己在澳洲的生活是時忙時閑,一旦忙開,就忘記升旗。樹毅則開始每日早上為大家送上一個『媽媽做早餐』的LOGO,加上一篇人生感悟的帖子。於是,班群每天清晨的心靈雞湯貼就變成同學們每日的必備。

我素來不喜這類於丹姐姐似的心靈雞湯貼,還常用革命導師列寧批判宗教的話來嘲笑這樣的帖子是“勞動人民的精神鴉片”。印象中我隻讀過一篇,就再也沒有看樹毅每早發送的帖子,對於眾多同學與樹毅的唱和也是一刪了之。

時間來到今年七月間,我突然被拉入到一個新建的微信群,群友大都是同班同學,組織同學告訴大家:陽樹毅同學身患癌症,已是晚期,大家一起商量如何幫助,比如捐款、探望等。 我這才明白在過去的大半年間樹毅孜孜不倦地發雞湯貼的原因--他是躺著病床上,擔心來日無多,和同學分享他的人生感悟啊!而我,卻沒怎麽讀他分享的貼,更沒與他在網上互動。我專門請教學醫的朋友,他們告知這類似的病如果是晚期,病人的存活期也就是半年到一年!! 我頓時覺得五雷轟頂,在過去的幾十年,他總是試圖用兄長的情懷關心我,而我則總是如湖北話中的“不就意思”,還自以為如圍棋高手間布局--不從給對方步調,除了09年的浦東家宴,我幾乎沒讓他對我的關心“得逞”一次!

我突然覺得自己不應再故扮矜持,我該讓他了解其實我是一直內心感激他的關心、並認可他是我生命中的兄長的。於是,我打算盡快安排一次回國旅程,並將首站停在上海去醫院探望他,我要在樹毅的病榻前告訴他我的感受--這個糾結了三十多年的情結,不全因樹毅身患絕症,也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自己對人間冷暖、同學緣分有了更多一層的感悟。

我在八月中旬和陽太杜女士聯絡上了,請她轉告樹毅我將在九月初也就是閱兵大典後盡快回國探望他,杜女士也回複她已轉告樹毅,並謝謝同學的關心。同時我開始預定到上海的回國機票,並在攜程網上尋找方便探望樹毅的酒店--查到上海虹口區溧陽路601號的綠地九龍賓館與樹毅所在的上海第一人民醫院最鄰近。大約是八月二十一日周五,我預訂好了九月八日國泰航空公司悉尼經停香港飛上海的航班,隨即微信告訴陽太我的行程,但這次陽太沒有回複,我並未意識到這不祥之兆,隻是想樹毅人緣好,探望的人一定很多,而所有的聯絡接洽工作都該是陽太一人打理,她可能是忙不過來吧。周末無動靜,周一(八月二十四日),我正準備開車去旅行社出票,上海同學的一條微信驚呆了我:

陽樹毅同學已於昨晚23點53分在醫院去世……”。

已經不可能趕回上海參加樹毅的追悼會,我隻能將原打算在他的病榻前訴說的改在他的墳墓前道出。據上海同學講,樹毅將在上海火化後,由家人送骨灰安葬在他的家鄉--湖南省洞口縣挪溪瑤族鄉挪溪村上院子。於是,我決定這趟回國專程去樹毅故鄉,將原本打算在樹毅病榻前傾訴的話在他的墓前說出。

在長沙同學周海兄與立業賢侄的幫助下,我們順利到達挪溪瑤鄉,並在樹毅四叔的親自陪同下來到了樹毅的墓前。按照瑤鄉的風俗,我們除了普通的鞭炮外,還燃放一種在城裏消失已久的衝天炮,這種炮仗呼嘯上天約十米高後爆炸,甚是動聽,似乎在向瑤鄉的親友鄰裏稟告樹毅的同學們來祭奠了;我們也擺上了祭品,由四叔用瑤語相告樹毅有同學來訪,然後我們分別在墓前向樹毅行禮,我也在墓前輕輕呼喊樹毅大哥--這句三十多年從未道出的稱呼,希望樹毅在九泉之下聽到了。

樹毅墓在半山,俯視生養他的土地。而墓前這棵鬆樹,將相伴樹毅永遠

 

實話說,我們班三十多位同學中,我與樹毅交往並非最深,樹毅也未必與我交往最多。但樹毅有種“不可救藥”的幫助他人之天性,在過去的三十多年中並未因禮壞樂崩失其真、世風日下淡其情,樹毅待同學的熾熱情感,使得班上的每個同學都視他為自己最親近的同學之一。

承蒙他的冥冥之邀,我來到了他美麗如畫的故鄉,聆聽他親友鄰裏的深情回憶,並拜謁在他的墓前,從心底裏叫他一聲大哥,實乃前世兄弟緣分。我不揣淺陋,將我和他的交往回憶出來,作為記錄;並泣血吟詩一首《哭陽兄樹毅》,以懷念這位我沒有當麵稱呼過一次的兄長。

去年歡聚磨山邊,今歲淒涼哭塚前。
萬語叮嚀從此遠,一聲哀歎有誰憐。
江城惜夢人安在,洞口離情月未弦。
倦鳥歸林陶令意,慕君故裏看桑田。


2015.09.19-11.18撰於湘、京
2015歲末完稿於雪梨並首發

【記】電腦提示今天是亡友陽樹毅同學的忌日,忽忽五年矣。看到網絡上依舊兩重天,牆內曬美食、曬郊遊、曬子女成績,頌中華、頌今聖、頌中國成就,牆外則罵中共、罵包子、罵專製獨裁,好不熱鬧。想到四年多前有篇悼念陽同學的文章,可惜連同牆內自媒體被和諧了,趁此忌日重貼在牆外吧?也許陽兄能看到,陰間估計沒網絡防火牆。

2020.08.23於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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