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書 , 一個北大中文係女生的深情回憶;
路上書, 一個世界主義者的心路曆程
第一部 在中國
“隻要活著的人還活著,死去的人就不會死去” 。(梵高)攝影:劉東進
1 亞洲銅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裏,父親死在這裏,我也會死在這裏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亞洲銅
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亞洲銅
看見了嗎?那兩隻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亞洲銅,亞洲銅
擊鼓之後,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髒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海子,亞洲銅, 1983)
我第一次聽到這首詩是二年級上學期,在勺園地下室。勺園是在最靠近北大西門也就是正門的一組樓群,傍邊還有一片荷花池和九曲長亭,是留學生和外籍教師的宿舍。那裏有自己內部的商店和餐廳以及咖啡館。咖啡館就開在勺園的地下室。喝咖啡在八十年代中期還是一件充滿情調的事情。可想而知那裏是個時尚之地。一些喜歡跟老外交朋友的中國學生常常去那兒聚會。有時,一些文藝青年和藝術社團的活動也在那裏舉辦,如果不是在文化部小院兒的咖啡館的話。
那次大概是五四文學社組織的一次文學沙龍活動。記得朗讀這首詩的是英語係的一個叫紅的女生。她的聲音有點沙啞,帶著春天的稚氣。緊接著的是中文係85級一位姓洪的新生的獨舞。身材柔軟的她舞姿優美,在音樂的伴奏下,就像詩中的白鴿子。以至於我對那天的記憶不敢確定,這究竟是兩個單獨的節目,還是後者為前者伴舞。
那是我最初聽到海子,伴隨這首詩的記憶是青春的美好與感傷,就像女孩子的曼妙的舞姿與稚嫩的聲音,就像八十年代的北大,那個詩的年代。在那個年代裏我們參加各種學生社團,我參加了五四文學社和燕園新聞社,然後跑到未名湖邊的德齋裏的校刊編輯部去投稿;在那個年代裏校園裏最負盛名的活動之一就是未名湖詩歌朗誦會。有一屆朗誦會是在辦公樓,窗戶上都爬滿了人。那裏英文係八一級的西川在朗誦他自己的創作,“我是一枝淡泊的蘆葦”;在那個年代北大學生民間舉辦首屆藝術節,聲援剛剛被停刊的丁玲主辦的文學雜誌《中國》,組委會還請來北島顧城多多與北大學生對談詩歌;在那個年代裏那些青春的詩人們夜晚坐在圖書館前的東草坪上,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別人的歌,自己的歌,聲嘶力竭地想著他們心中的女孩子,看夜色褪盡黎明到來。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記憶,我一直認為《亞洲銅》是海子最好的短詩-- 絕不是那首人人皆知的“麵向大海,春暖花開”,那首詩太直白太清晰了。雖然直到今天有人問我這首詩究竟是在說什麽時,我也無法解釋清楚。真正好的詩歌是神示的語言,它有一種神秘精神,無法用白話解讀,隻憑心靈感受。
我再一次聽到別人談起這首詩,是2013年在坎培拉,澳洲國立大學召開的一個研討會上。一位從德國來的女博士候選人宣讀關於海子和校園詩歌的論文。我聽著這篇用英文宣讀的論文--這隻是她博士論文的一小部分,不無感傷地意識到,海子成了神話,而我們那個時代也已經成為曆史,隨風遠去。
2 初戀
我隻見過海子一次,那是1986年春天,在我當時男朋友M的宿舍,32樓四層中文係的男生宿舍。
大學時初戀的對象是比我高兩級的師兄。一位在人人都特立獨行的中文係也顯得有點怪的詩人。其實說我暗戀他可能更準確。那一年春天,是他四年級的下學期,夏天就要畢業了。我不知在哪裏看到了他寫的幾首詩,其中一首是寫燕南園,寫他抄近路穿過燕南園時與一位老先生的對視:
“多想就這樣站下去
互相微笑,百事不想
可先生已到了就醫的時刻,
我也有很多課要上“
還有就是在去圖書館的路上遠遠看見過他兩次。然後就跟那時典型的文學女青年一樣,無可救藥的愛上這個人。連他那微禿的頭頂,走路時搖晃的背,甚至極不衛生的習慣—據說他的牛仔褲可以半年不洗--都成了他有個性有才氣的表現,讓我迷戀。
我們開始了短暫的約會交往。像那時的校園戀人,我們都很誠懇,但也很笨拙。他告訴我他已經確定要回到省城,暗示我們注定沒有什麽前途。但我在他的氣息的籠罩下,就像一個被灌了迷藥的人,任何現實問題我都置若罔聞。也許被我身上那種少女的無知的純情和執著所感動,他開始跟我在校園裏散步,甚至帶我去看他當時的一位美國朋友老杜。老杜在勺園的房間很樸素,記得隻有一隻蒲團,是他打坐用的。他們談論著禪和詩,在我眼裏更增加了一層神秘。
整整一個春天,我都因為他要離開而魂不守舍。但是在他麵前,他的才華橫溢和睥睨天下又讓我感覺自己像一隻醜小鴨。我笨拙得幾乎說不出話,於是就常常糾結在見與不見的猶豫之中。距離上一次見他又有幾天了,他已經寫完畢業論文了,他快要走了,我必須抓緊時間。我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在一個下午去他宿舍找他時,看到了海子。
中文係的男生宿舍經常有各種各樣的訪客,外地來的詩人,校園裏其他院係慕名而來的學詩的人,還有就是已經畢了業但一有機會就溜回燕園的詩人校友。八十年代北大校園大概最風光的就是詩人。那時的女孩子也都喜歡詩人,就像今天的年輕人追星一樣。我想與其說我們喜歡某個現實中的人,不如說是因為他們代表了一種精神,一種夢想,一種卓爾不群,就像我們唱的那首《橄欖樹》。而詩人所代表的這一切和外麵的社會必然是脫節的,所以他們知道隻有在這片園子才可以找到知音,同好,和棲身之處。隻有在這片園子裏,詩歌才能君臨一切。
那天海子就是這樣,從老遠的昌平跑回來,看朋友,聊詩,想擺脫“在昌平的孤獨”。
我在宿舍門口看到好幾個人或坐在床上,或圍站在地上。M走出來。他告訴我那個坐在床上的頭發亂亂的戴眼鏡的瘦弱青年就是海子。
那時海子的詩已經在詩歌愛好者尤其中文係的同學中流傳,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了。我倆就海子聊了一會兒。我能隱隱感覺到M和所有要離開這片園子走向社會的人一樣,有一種離開故鄉的憂傷和不情願。雖然他平時最恨濫情,不管是做人還是寫詩。他更願意自己是那種灑脫的“也無風雨也無晴” 的酒肉和尚。他還告訴我,他班裏的另一位詩人說,“這幾年是我們最好的歲月。如果你們不想走下坡路,就趕快拎把鐵鍬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吧”。那時才大二的我覺得這是他們詩人的小題大做,但這些話讓我也開始傷感。
一個初夏的夜晚,在有點荒蕪的朗潤園,在湖邊的長椅上,M流利地背誦著美國詩人龐德“比薩詩章”裏的句子,我聽不太懂,但覺得他吐出的詞語和語調那麽地道那麽好聽。然後他吻了我。黑夜裏,我聽到蛙鳴,我聽到自己流下眼淚。
M送我的臨別禮物是《美國現代詩選》上下兩冊。上冊扉頁題的贈詩是李商隱的《無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下冊是美國詩人福斯特(Robert Frost) 的詩句,用英文抄錄的:
“I am going out to clean the pasture spring
I’m only stop to take the leaves away
I wait to watch the water clear, I may
I shan’t be gone long—you come too.
(Frost, The Pasture)
然後別離的時刻就到了。那年夏天,是他先到車站送我回家過暑假。我們像所有的戀人一樣,依依不舍。一想到等我秋天再回來時,他已經不在燕園了,我的眼淚就禁不住流了下來。然後火車開動,我在淚眼中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
我們再一次相見,已經是很多年後。我聽他說著這些年的宅居,讀書,翻譯,和眼前的博物館。他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古典學者,像他年輕時希望的那樣。我心靜如水。恍惚間,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我年輕時認識的那個詩人,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歲月讓我明白,其實詩人就是我們在他身上寄托了青春所有的激情,想象,和理想的那個靈魂,就像詩歌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初戀。
3 春天的死亡
關於海子走的那一年,我的記憶因為多年的壓抑,已經模糊。我唯一記得的,都是與死亡有關,還有逃離。
距我見到海子整整三年之後, 1989年的春天,我聽到了他的死訊。海子臥軌自殺的地點在山海關附近。自殺時他身邊帶有四本書:《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涯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我聽到這個消息時,竟然一下子就想到M和他極力推薦的康拉德的《黑暗心髒》。
關於海子自殺的確切原因,有的說是因卷入人體特異功能活動而發展成被迫害症,有的則說與個人情感有關。我卻一直忘不了三年前我在男生宿舍見到他的情景以及我和M由他引出的那一番感慨。這個園子裏出去的人,尤其是詩人,他們以後要在人世間生存太難了。
北大是祝福,也是一種詛咒。
所以,詩人說,
“星座閃閃發光
棋局和長空在蒼天底下放慢
隻見心髒,隻見青花
稻麥。這是使我們消失的事物
(駱一禾,《壯烈風景》)
詩人還說
“這一年春天的雷暴
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
(駱一禾,《燦爛平息》)
的確,那個春天太多的事情發生了,我們被一個又一個消息裹挾著,被一次又一次的事件推動著,不顧年輕的生命,向著那個命定的危險的時刻走去。那是股我們要經過很多年以後也不能完全理解的力量。
後來我想那個春天發生的事情,其實就是詩人這個理想主義者所代表的精神與現實世界的衝突。因此那些春天裏的年輕人,他們吟唱著崔健,羅大佑,北島,顧城寫的歌。
在那種群情激憤的環境下,很少有人對那個山海關外孤獨的離去花太多的時間去哀悼,更少有人能夠意識到這個在荒野中臥軌棄世的詩人與那些在夜晚中坐在廣場絕食的人的精神聯係。
如預言般,另一位詩人用他的生命揭示了這種聯係。於是那個春天因為這兩位詩人的先後離去也成為一個隱喻。
5月13日的夜裏,駱一禾倒在了天門安廣場上。醫生說是腦血管突發性大麵積出血。駱一禾的好友和家人都認為,駱一禾腦內出血,跟疲勞或精神激情有關。
“這幾天,五四文學社出了訃告,要開一個詩人的追悼會。這距前一個詩人的訃告不到兩個月。“ 我驚慌失措的日記上語焉不詳地寫著。
駱一禾,在那之前,像我這樣的文學青年但並不是真正的詩人圈子的人隻聽說這個名字。那時他已經畢業,在一個文學刊物裏當編輯。與一般的詩人不同,他不誇張,不狂傲,甚至沒有什麽詩名。但在校園詩人那個幾乎互相都不服氣的圈子裏,這個謙遜沉靜的人卻被敬重,被稱為人生導師。這種人格的力量在那個春天,在他為海子所做的一切得到證明。
海子去世後,駱一禾跑到山海關,親人般地為海子的喪事奔忙著……
4月1日,駱一禾和西川在京組織了為海子募捐的大型活動。
4月7日,駱一禾和西川在北大組織了“海子詩歌朗誦紀念會”。
這期間,除了一係列活動,駱一禾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就編好了海子的兩本詩集準備出版。此外,《人民文學》《詩刊》《詩歌報》等都陸續發表了“紀念海子詩歌”的專頁。
《海子生涯》是駱一禾寫的最後一篇文章。
我後來意識到,駱一禾當初這樣不管不顧地投入對海子的紀念,因為憑著詩人預言般的直覺,他比我們任何人都先一步明白這個赤子的死去絕不隻是一個個體生命的消失,就像另一位詩人後來寫的:
“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將越來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黃昏,我們失去了一位多麽珍貴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著失去一個偉大的靈感,失去一個夢,失去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個回聲”(西川,懷念,海子詩全編)
4 空白
但我們幾乎沒有時間紀念這些死去的詩人。那個春天,我們經曆了太多意想不到的憤怒,饑餓,恐懼,暴力,和死亡。
然後在一個夏初的早上,我們像無數被襲擊的鳥,四散,逃離。
然後夏天戛然而止。
5 懷念
2018年夏末的夜晚,在溫哥華,我讀到不久前在桂林的水印書院,一批年輕人在舉辦海子的音樂詩會。我看到頭發蒼白的顧彬,麵對海子的母親,像個孩子一樣掩麵而泣。我想起八十年代末我在北大上研究生的時候,這個德國漢學家來比較文學所做過講座。那時他穿著正式的灰色燕尾服,像個布道者一樣,不苟言笑。十幾年後,我在芝加哥亞洲研究年會上再一次見到他是在晚宴桌上。他喝醉了,對著一群中國研究的學者,大罵市場化中的中國文學是一堆垃圾。這個敢怒敢哭的德國人,提醒著我們的時代怎樣與詩歌越來越遠。
“我懷念你就是懷念一群人
我幾乎相信他們是一個人的多重化身
往來於諸世紀的集市和碼頭
從白雲獲得授權,從眾生獲得靈感
提高生命的質量,創造,挖掘
把風吹雨打的經驗傳化為崇高的預言
我幾乎相信是死亡給了你眾多的名字
誰懷念你誰就是懷念一群人
誰談論他們誰就不是等閑之輩“
(西川,為駱一禾而作)
6 “要你活著“
那年秋天,開學的日期被一再推遲。過了十月一日我們才被允許歸校。當我們從恐怖,從坐立不安,從封閉而煩躁的漫長的假期回到那熟悉又陌生的校園時,我發現銀杏樹已經一片金黃。
一切痕跡都被抹去,一切已經回複正常。好像那個夏初隻是我們發了場熱病,或者隻是一個夢魘。
但的確不是夢,因為多了每周兩次的政治學習。
政治學習時係裏的研究生都集中在一起。我看到駱一禾的妻子F。F也是從中文係本科上來的師姐。聽說她的英語不錯,我在樂老師那裏見到過她一次,好像在談翻譯的事。她當時在讀當代文學的博士學位。
我看到坐在後排的她,還是那樣有棱角的驕傲的臉。個子高高,一身黑衣服,像一隻不祥的鳥,也像一個尖銳的問號。她織著手中的毛線。她的臉冷漠,不帶任何表情。
我想起剛剛看到的刊在中文係係刊《啟明星》(第十九期)上駱一禾給她的詩。
那是《啟明星》在那個春天後的第一次編輯印發,首頁就是海子的《打鍾》(外一首)和洛一禾的《美麗》(外一首),詩人的名字上打著黑框,詩卻宛如昨天剛剛寫就。
年輕
---- 給F
她光著腳
晃著潔白的小腿
唱著歌兒
搖著樹葉子
做著奇奇怪怪的動作
很柔軟地
她迷惑著他的愛人
讓他微笑
然後有些痛苦
終於在深情裏長成了一棵大青樹
無花而碧綠
遠天上
在他們的外麵
雲朵灰灰地滑過金黃的田野
雨下著溫暖的春陰
就是在那個時刻,一個念頭抓住了我,我要走,我得離開。
7 夢遠去的聲音
“那時我們有夢
關於文學,關於愛情
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
那時我時常在午夜驚醒
因為有很多夢未圓
因為對現狀的不甘
因為對明天還會期待
因為相信自己會是一個奇跡
(北島,波蘭來客)
在燕園的最後兩年,我覺得有一種精神已經隨著那年春天詩人的死去而隨風飄散。那不隻是肉體的死亡,那更是一種精神的垮掉與喪失。所以他們當中即使有些人逃到異域,也不能逃離死亡。就像我們一代人的偶像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殺人後自殺一樣。就像從那以後無數個詩人紛紛下海成為成功或不成功的商人一樣,就像那些在異國的天空下喪失了記憶的人們一樣。
校園裏彌漫著一種頹廢,一種無助,一種得過且過的氣氛。我常常一個人騎車跑到校園外,卻不知道自己想往哪裏去。我甚至跟著幾個英語係的研究生去中關村那些剛剛開張的公司裏申請工作,但那次麵試隻是讓我更加明白我不想在這個越來越狹窄的空間裏做我不喜歡的事情。
我不甘心,我還年輕,我想找到一片新的空氣,新的土地,我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可能,自由的可能,寫詩的可能,相信的可能!
很多年後,當我終於有機會讀到駱一禾的長詩《世界的血》,在太平洋的彼岸,我把它看成是我那未曾謀麵的師兄給我的囑咐,和祝福:
“瀕臨此地的人們
讀完我的詩句
請你們即刻忘掉
請你們快向大海動身
黑暗是永恒的,而光明
必須運行
在你我胸中響著
黑暗浸透了水晶、種子
和春天裏的用具
埋葬在土下的鏡片、並滲進
那塊不亮的水銀
永恒靜止著,光陰掠過
在你們相愛或不朽之前
你們
還是需要很多時間
(駱一禾, 世界的血,1986-1988)
補遺
2017年一月的一個夜晚,台北大安區,我的台灣朋友K請我吃火鍋。我再過兩天就要離開這個我喜歡的城市,和它濃濃的人文氣氛。在那裏,我有種回到我自己並不知道還存在的家的感覺。
K是政治大學的教授。她跟我在台灣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迅速成為好友。她帶我去喝手衝咖啡。去逛溫州街的書店,我們在圓山飯店金碧輝煌的大廳裏吃自助餐,然後聽她給我講駱以軍的《華夏旅館》的原型及其與宋氏家族的關係。她甚至跟我講到她的家庭,講她為什麽一直單身。我想我們能這麽快成為交心的朋友也許是因為我們相似的年齡和經曆。她也是在台灣讀了文科,然後到北美讀了六七年的博士。甚至我們現在在大學裏教書寫作研究的東西也很相似。
我們第一次相遇是七年前就是2009年她和朱天文劉克襄到北美巡回演講,在溫哥華的那一站西蒙菲莎大學的演講由我主持。演講完後我帶他們去唐人街的香港茶餐廳喝茶,看窗外溫哥華秋天寂寞的雨。那時候,我多少有點嫉妒她。可以一邊教書一邊創作。兩年後在香港中文大學,我與K又一次不期而遇。那是因新聞學院召集的工作坊,兩岸三地和海外的學者們一起學習生活了快一個月。那時影院裏正上演薑文的《讓子彈飛》,她和幾位香港的教授不能理解為什麽那部電影在大陸能激起如此瘋狂的“政治寓言”解讀。我試圖給他們解釋,但是很多東西真的隻有經曆過才能理解。
K畢業回台灣後一直寫作,已經是個很有名的作家,而且還經常在書店圖書館與人們分享讀書體驗。我覺得她在實現我的夢,用自己的母語,寫出最貼近的經驗,因為活在那種經驗和文字中,生命才被賦予了意義。而不是像我,為工作寫的東西和激發我靈感的文字是兩碼事,我時時在兩種語言之間被撕裂。
那天晚上,我們說起台灣當年的文學暢銷書,是一本叫《妖怪台灣》的鬼故事;說起“職業讀書人“ 唐諾的多產與囉嗦;說起吳明益的《複眼人》和那個也是村上春樹的經紀人怎樣幫他賣出十多個國家的版權。然後她送我一本她自己的《浮生草》。我的那個寫作情結又被手上這本印刷精美的書牽動了。我說,你那年從美國回到台灣,其實真是一個對的選擇。
K對我的話有些不解。可是我怎麽跟她解釋,怎麽解釋我的不歸?
我慢慢地說起那年夏天。已經很遙遠的那個夏天。那年夏天的事情,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幾乎沒有跟別人說過。剛剛出去那幾年,全世界都對中國出來的學生們矚目。也有很多人寫書,甚至我那位隻在北京待了幾個星期的加拿大導師,都寫了一部以那個事件為主線的回憶錄。當人們知道我是北大的,在風暴眼,還苟活了一段,都希望我能把那段經曆寫下來,起碼在不同的場合說說。但是我從來沒有。我隻想忘記那場致命的傷痛,我不想把它說成故事,打磨成詩。那些陌生人,他們也許隻想聽他們想聽的故事,不知道對於我,對於我們這些逃離的人,那是前世。
但是那天,在台北,我慢慢回憶起來。我所能回憶起的還隻能是我個人的經曆,它們瑣屑,微不足道。但我不想加入任何後來做史的人們所給予它的宏大意義。
“那天淩晨從南門口看到從廣場回來的人,我們完全被這突發的一切驚呆了。雖然事情已經向這個方向發展有十幾天了。但當一切發生時,我們還是不能相信,就像小的時候,突然被最信賴的大人突如其來的一掌擊暈,疼痛還是其次,主要是那種無法置信。然後校園裏的人開始時四處逃散,我宿舍也隻剩下我一個。自從四月底,兩個女生大多數時間呆在他們在北京的男朋友家。另一個同屋倒是還回來,但那天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至今我也想不起那一天我到底做了什麽,好像忽然失憶一樣。
大半天過去了,快到吃晚飯的時間,我才想起我要給濟南的家裏發張電報。
我騎車來到黃莊郵局。遠遠就看到排出的長隊已經在郵局外麵蜿蜒有好幾米。都是附近院校的大學生,都是跟昨天一樣依然年輕的臉,但沒人說話。他們跟我一樣,好像看到全世界的恐怖而不知所措。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遠方的父母,想在那裏找到童年的安慰。
等了很長時間,輪到我,我和前麵的人一樣,寫下這簡單的幾個字。 “爸爸媽媽,我沒事。不要擔心。“
那一刻,我們是全世界最孤獨的孩子。
我看到坐在我對麵的K淚流滿麵,我想她現在知道我為什麽選擇博士畢業後留在加拿大,為什麽沒有像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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