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櫃子上的大印子

 


6。

俺爸俺媽同一天發工資,所以這個日子俺媽不用特意記也記得。
兩份工資合成一份,還隻是薄薄的一打兒。俺媽卻數得很虔誠,很鄭重地鎖進櫃子的抽匣裏。

那是一個沉拙樸實的水曲柳大櫃子。刷著金黃色的明漆。
桌麵被俺姥姥不厭其煩地擦拭得光滑閃亮,能隱約映出人影來。
木紋也越來越清晰,有的地方像曲曲彎彎水,有的地方像重重疊疊山。上方有變著法兒繚繞的雲霧,雲下有說花就是花、說木就是木的景致。

櫃子下方是兩扇對開的大櫃門,上麵雖然沒有雕龍鐫鳳、嵌象牙花兒啥的,卻鑲了木牙子,切刻出斜麵棱角來,挺立體別致的。
我常常整個手掌鋪在上麵,從一頭嗤溜到另一頭,再劃回來,再撫過去。。。漸漸能聽到,從木紋山水深處傳出來“啾啾”的鳥啼。。。木頭在說話。

打開櫃門,裏麵橫著一張樘板,分成兩層,零亂無章地擱著些無關緊要的雜物。
關上再打開,裏麵就是納尼亞王國一樣光怪陸離的世界。
再關上再打開,就隻見浪如山倒,波濤橫生,平地水長數尺,波浪中現一水獸,獸上坐一人,大叫曰:“是甚人打死我巡海夜叉李艮?”我說:“是俺!”…

櫃門上方兩個橫排並列的抽匣兒。白洋鐵皮把手,向下彎扣的半圓弧形狀,鑿敲出來鼓肚兒、凹坑兒、環鏈樣兒的細花紋。
手掏進去,那觸覺象是被另一隻手緊攥了一下。他是誰呀?想領我去哪兒?…
反正不會是拍花兒的,因為每次他都又迅速地鬆開手,似乎明白,眼下這株小不點兒的苗兒,撥不得的,且要曆練風抽雨韃呢,直到“撲通”跪在天地跟前兒,叩稱:“謝好打!”…




右邊的抽匣上墜著一把綠色的小鐵鎖頭。左邊的卻沒有,想開就開。

我打小兒就喜歡小戒指、小項鏈啥的,想買又要不來錢時,就自己想辦法。
搬一個小板凳,放在櫃子前。站上去,把左邊的抽匣兒都拉開、卸下來,小心翼翼地端穩,走下板凳,彎腰放到地上。再站回去,手從抽匣兒的空窟窿伸進去,向右探,越過兩個抽匣兒之間的隔板,就夠到右邊的抽匣兒裏頭了。。。

被俺姥姥撞見過不止一回。放下剛從後院摘的豆角、雞籠裏撿回的雞蛋,抄起笤帚旮瘩作勢要打。
俺往左邊躲,笤帚旮瘩就落到右邊。俺往右邊躲,笤帚旮瘩就落到左邊…一下也打不著,我才不怕她!
躲閃得膩煩了,我抽一個冷空子,竄出門外,三下五下就爬到樓洞口對麵的歪杈子老榆樹上,越爬越高。

樹不矮,可是向下看去,卻不覺得離地麵遠。仿佛有個土行孫的孿生兄弟,叫做空行孫的,念了個咒語兒,把之間的空氣壓扁了,縮成一層厚塑料。經它一隔,那邊的景物有些恍惚、飄悠、變形,顯得陌生而誘惑。
跳下去並不一定摔死吧?忍不住這樣想,犯了混地想往下躍,手卻暗中使勁兒,把樹枝攥得更緊了。。。

俺姥姥這才擰噠擰噠地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撣褂子上的棉花星兒,扽大襟兒上的細褶兒。
————“快下來快下來,讓專吃童男童女兒的老妖精給瞧見了,晚上來抓你…”
————“快下來快下來,給你烙張糖餅吃…”
————“快下來快下來,你哥眼瞅下學了,給他撞到不告訴你媽才怪!…”
最後一句還是管些用的。我腳一挨地,撩蹄子就撒歡地跑。竄出老遠了,笤帚旮瘩才飛著追過來,一準兒打不著的~




話說這個大櫃子,有年頭了,俺姥姥稀罕的物件兒之一。可惜桌麵兒被我弄壞了。
那天家裏難得沒人,我不作白不作的節奏、趁機把熨鬥翻出來折騰。冒煙了、桌麵糊了、一個大黑印子、咋擦也擦不掉了。。。
我知道闖禍了,從俺哥的作業本裏撕下張紙兒,蓋在上麵,才蹦下小板凳,跑出去玩兒。

俺媽氣得不行,想衝我大吼,又覺得對牛彈琴,隻好幹瞪眼,直咬下嘴唇兒。

從俺姥姥屋裏傳出來各種慌裏慌張的聲音————
悉悉索索衣服在炕麵劃擦的聲音,嗤嗤啦啦捉急挪蹭下炕沿兒的聲音,撥撥楞楞腳在地麵上找鞋的聲音,踢噠踢噠緊忙搗蹬腳步的聲音,支支扭扭門打開一條縫兒的聲音,“咣當!”門終於大敞四開的聲音,嫋嫋地俺娘陪著小心跟隨的聲音。。。

俺姥姥站在櫃子邊兒上,仔仔細細地打量,一遍一遍地伸手撲咯,當那塊大印子隻是片落葉兒,可以巴拉到地上似的。
終於放棄了,抬起頭看了一眼扁著嘴、時刻可以既打雷又下雨的我,和嚴陣以待、擺好了“護犢子”姿態的俺爸,勉強擠出一絲兒笑容,說道:“多玄著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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