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來源: 2011-01-02 09:37:58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我是個沒有故鄉的人。我生於七十年代,出生地是一座風景秀麗的南方小鎮,夏天炎炎似火,冬日飄飄飛雪。我不知能否稱之為故鄉,因為除了父母,沒有別的親人在那裏;並且自我年幼隨父母離開,就沒再回去過。那個有我全部童年回憶的小鎮,也許早被推土機給平了。即使還在那裏,冬天也一定很少再落雪。

 

那時我的父母在鎮上中學任教。距我出生不到一個月,母親還挺著大肚子上課。接近農曆新年,小鎮熱鬧起來,家家戶戶貼春聯,置辦年貨,我家也不例外。那天清晨,下了一夜的雪剛停。父親正在寫春聯,母親忽感肚中疼痛難忍,父親趕緊把她扶上自行車後座,推著她到僅有幾分鍾之遙的鎮上醫院。傍晚母親懷抱著我,和我一起在醫院沉睡。父親坐在床頭,看著他的妻兒喜不自禁。窗外雪又飄落,天地一片蒼茫寂寥,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爆竹。第二天父母的學生們聞訊趕來,用一個竹床把母親和我抬回家,還送來幾籃子雞蛋,幾隻老母雞,為母親坐月子補充營養。

 

我很小的時候隻喜歡母親抱,父親一抱,我就放聲大哭。有一天母親因事外出,我指著門外,非讓父親抱我到學校門口等。天黑了,母親還沒回來,父親抱我回家,用奶瓶喂我。我一點也不肯喝,哇哇大哭絕食抗議。父親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母親回來我才安靜。

 

童年的記憶仿佛古老的春天裏翻飛的蝶翼,一陣清晰又一陣模糊;又像風中跳動的火苗,如果熄滅就永遠消逝。幸好我一直和父母在一起,他們替我記住了許多我已淡忘的事。最初我雖眼能看,耳能聽,但記憶還在永恒的混沌黑暗裏飛行,越來越接近光明的熹微,直到源頭出現一幅無比巨大的人像,頭頂萬丈光芒,在學校牆上。而那條大河的濤聲越來越近,在亙古的時空穿越幽深的水流和前世的迷霧,來到我的麵前。然後我聽見上下課的鈴聲,老師的講課聲,學生的讀書聲,他們上學放學時,滿是笑語歡聲;我看見陽光燦爛的操場,幾排教室,玻璃窗戶分外明亮,幾棵老樹,鬱鬱蒼蒼,還有父母的笑臉,他們比現在的我還要年輕。

 

沒有圍牆的操場,西麵和北麵是一望無際的田野,上麵懸著童年湛藍的天空。年年四月,遍地麥苗青青,間雜著油菜花,一片金黃,陽光打在上麵,嘎嘎地發出植物細胞分裂的聲響。我和夥伴們在田埂嬉戲奔跑,豎蜻蜓,翻跟頭,剝蠶豆,采柳枝,編織偵察兵的帽子,給女孩的帽子插上色彩斑斕的野花。我們還在花瓣上捉蜜蜂和蝴蝶,而逮蜜蜂更好的去處是土坯房子,上麵有許多洞,用一個玻璃瓶對準洞口,很快就可拿獲一隻外出打工的蜜蜂。蜜蜂在瓶子裏亂飛亂撞,嗡嗡作響直到精疲力竭。母親見我捉來的蜜蜂,總是讓我放掉,並告誡我它們蟄人很疼。有一回我被隻黃蜂蟄了一下大拇指,頓時腫起老高。嚇得我扔掉瓶子,拔腿就跑,到學校找母親。母親正在上課,我聽見她的聲音,推開教室門闖進去,高舉受傷的大拇指,全班學生哄堂大笑。

 

 

學校門前不遠有條小河,水流清淺明澈。我和夥伴們常在河邊打魚撈蝦,他們有些是教師子女,有些是鎮上的,家裏有漁網。有一天我們捉了不少小魚小蝦,裝在一個竹簍裏,拎到附近一人的家中。他媽媽和姐姐幫我們洗幹淨燒出來,一大碗香噴噴的魚蝦,還給我們一人一碗飯。那時正值夏日中午,我們狼吞虎咽吃完了,接著就到學校附近的小樹林粘知了、尋蟬蛻。當我正在爬樹時,聽到父親叫我,隻好下來同他回家。

 

夏日傍晚,住校的老師們都把桌椅板凳搬到外麵,吃完飯就乘涼、聊天、下棋、打牌。母親打著一把芭蕉扇,為我扇風趕蚊蠅。很快夜幕籠蓋,萬裏浩瀚漫天星鬥,而河漢爛熳,湧流無盡的曆史和未來。我讓父親給我講星辰的名字,父親學的是文科,知道的不多,講著講著就變成神話故事,牛郎織女隔河相望,董永七仙女天人永分離。

 

父母常帶我到校外,沿著小河散步,我在前麵蹦蹦跳跳,他倆跟在後麵閑談。風迎麵吹來,粼粼河水閃動星月的光華,從田野飄來清新的稻苗氣息,蛙鳴陣陣,草叢裏蛩音四起。一群群螢火蟲,風停時懸浮在空中,風起時飛行在水麵,有的緩緩沉下去,與水中的微小亮點漸漸融為一體。月光下,母親一頭齊耳的短發輕輕飄拂,父親身材高大,長長的身影一直投到水中。

 

有時學校放映露天電影,鎮上和附近鄉村的大人、小孩趕集般坐滿一操場。電影換盤時,人聲鼎沸,你找我,我找你,大呼小叫,孩子們穿梭往來,商略明天一起去那兒玩。除了露天電影,我們還去看過當地戲團的演出,類似於所謂的“社戲”。一座木板和毛竹搭建的簡易戲台,燈光亮得刺眼,台上紅男綠女咿咿呀呀地唱。我根本不懂唱的是啥,隻盼武戲快快開鑼,那些武生會翻筋鬥,使十八般兵器,台上刀槍揮舞,旗幡招展,熱鬧非凡。我更喜歡抹著白粉的醜角,他們會玩雜耍,拋接球,頂瓶子,單手倒立等,詼諧幽默,不斷和台下觀眾逗趣。

 

而當月明如晝,夏夜的學校操場就變成兒童遊樂場。晚飯後,那裏逐漸聚集了大量小孩,大人們也端把椅子來瞧熱鬧。我們玩各種遊戲,最為有趣壯觀的是騎馬打仗。我們分為兩方,每方有幾十人,一半是“戰馬”,背著“武士”向對方衝鋒。如果武士從馬上掉下來,這一對就退出戰鬥,直至有一方被全部消滅。這是男孩的遊戲,我們在女孩們震耳欲聾的助威聲中,勇猛向前激烈廝殺,人仰馬翻,像是回到古戰場。我大都充當武士,常常幾個回合就滾鞍落馬,成為看客和助威者。有一次我方出師不利,被對方打得落花流水,隻剩最後一人一騎,對方還有五、六對。這倆人非常狡猾,開始打遊擊,在撤退中忽然回擊追得最近的敵人,搞掉對方一半。剩下的三對靠在一起圍攻,但那天他倆配合默契,神勇異常,最後居然贏了。當時全場歡聲雷動,像迎接凱旋的英雄。

 

秋天到了,田野漸漸變黃,稻穗低下頭,安享最後的豔陽。每當稻穀收割的時節,學校就放一星期忙假,學生回家幫父母做農活。校園一時安靜下來,隻剩我們三個在籃球場上玩。籃球是父母最喜歡的運動,他們當初相識,就在大學籃球場上。我見他們投籃,也嚷嚷著要玩。父親就教我,後來籃球也成為我最喜愛的運動。從操場可以望到田野裏忙碌的人群,他們彎下腰揮舞著鐮刀,稻田不斷向後退卻,直到袒露出豐收之後的荒蕪。然後木葉凋零,深秋的校園滿是寬大的落葉,從鵝黃到暗紅,飄飄灑灑,在夕光中五色繽紛。秋雨從天空下來,洗滌落葉身上的塵灰。衰草緊貼地麵,在清晨染上一層薄霜,仿佛中年人頭頂日漸蕭疏、花白的頭發。

 

 

我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卻不大肯去,經常和夥伴們出去玩耍,或是呆在父母的辦公室。我年幼時很安靜,不影響父母和別人辦公。父母僅隔幾張辦公桌,但隻要母親在,我從不去父親那裏。父親找來些小人書、連環畫,我就坐在母親身旁看,或是拿根鉛筆在紙上亂描亂劃。我喜歡看母親在紙上沙沙寫字,那些字勾畫了了、齊齊整整,和母親一樣文雅娟秀。我也想寫,母親就在我的紙上寫人、口、手等,讓我照著畫,也教我寫數字,拉丁字母,和簡單的英語單詞。我很快就畫得頗像,母親開心極了,在紙上不斷寫新的。有一天有個老師給我幾顆奶糖,我嚐了一個,味道真好。下午母親低頭寫教案時,我從兜裏摸出一顆遞給她,母親抬頭朝我笑,剝開外麵的紙,卻把糖塞進我嘴裏。

 

父親有時騎車帶我和母親到校外玩。我坐在前麵橫杠上麵附加的小椅子上,兩手緊緊抓著龍頭,嘴裏大呼小叫,母親坐在後麵,和父親閑聊。我們來到那條大河邊,看波濤寬廣,滾滾東去,一刻也不止息。岸邊泊著許多漁船,大都斑駁破舊,像沉入暮年的老者,在日光下睡眠。一叢叢蘆葦,悠閑自得,在風中炫耀頭頂的羽毛。我們常來買魚,和一戶漁民很熟。如果陽光燦爛風平浪靜,他就駕船帶我們駛入水中央。那煙波浩渺的世界清澈明淨,魚潛蝦嬉,鷗鳥輕盈地掠過,取走免費午餐。父親和那漁人一起釣魚,我和母親談笑。父親回頭對我們說道,小聲些,魚都被你們嚇跑了。

 

有段時間,我喜歡疊紙船,很想讓我的小船在水中航行,就告訴父親。我的大部分玩具,像鐵環、陀螺、小汽車等,都是父親給我製作的。父親就向學校的物理老師請教,得知一個簡易的辦法。我們來到河邊,父親把圓珠筆芯的頭去掉,將油墨塗在紙船後方。然後他把船放到水中,小船就向前慢慢行駛,留下一條細長的油跡,直到被河中央的水草所阻。我們放出許多紙船,它們在水草叢中巡弋,像一支小小的艦隊。

 

我和夥伴們常在河邊比試打水漂,看誰的石子在水麵震蕩的次數多。冬天,河麵開始結冰,我們向河裏扔石子,小的砸不破冰麵,順著冰麵滾出很遠,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而大一點的把冰麵敲破,裂成許多片。我們就到河邊撈冰塊,放在嘴裏舔,感覺那股清爽的寒氣。後來天氣越來越冷,冰層越結越厚,有時厚得小磚頭也砸不開。我們在河邊踩冰,中間從來不敢去。有一個膽子大,向前走了好幾步,就聽見冰麵開裂的聲響,嚇得半死,哆哆嗦嗦挪回來。

 

雪通常在年底開始下,一般隻有幾厘米,太陽出來很快就化光了。偶爾也會較厚,如果是臘月,積雪會停留許久。下得最大的一回,有將近一尺深。那是寒假期間,校園冷清安靜,漫天飛雪鋪天蓋地,銀色的世界沒有悲喜,隻有無瑕的時間,悄然凝聚。我們三人穿著厚厚的棉衣,站在教室前的走廊看。父親提議打雪仗,我和母親一起對付他。父親扔雪團又快又準,我倆很快招架不住,躲在大樹後麵不肯出來。然後我們堆雪人,父親負責滾雪球,母親整形,我四處尋找樹枝,做雪人的手臂。我跑回家,翻箱倒櫃尋覓可作雪人眼睛、鼻子、嘴巴的東西。最後我們堆的雪人又高又大,帶著草帽笑容可掬。現在每次和妻子、孩子們堆雪人,我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童年的雪人早已不見蹤影,連同那個雪中的校園,而我雪染雙鬢的父母,攜手度過永遠閃亮的日子。

 

 

鄉下過年很熱鬧。那時沒有電視,隻聽見四處爆竹聲聲、鑼鼓喧天。父親的老家和外公外婆下放的農村,都距離遙遠,我們大部分時候在學校過年,暑假去探親。除夕之夜,整個學校就剩我們三人。父親母親在廚房一邊聊天,一邊忙活年夜飯。我也湊在那裏,每樣菜做好,首先品嚐、評論一番,等年夜飯正式開始,我早就飽了。父親善飲,但平時滴酒不沾,母親從鎮上買回幾瓶,待除夕之夜與父親小酌。父親能喝半瓶白酒,母親也能勉強飲上兩小杯。母親喝一點臉就紅彤彤的,而父親半斤酒下肚,仍麵不改色。他倆推杯換盞之際,我用根筷子在父親酒杯裏蘸一點嚐嚐,辣得齜牙咧嘴。有一年母親向父親舉起酒杯,臉上兩行淚水。她說她回想起大學畢業時,父親放棄自己的前程跟到這裏,一晃村野十年,一事無成。父親說,那時大學裏烏煙瘴氣,他早想一走了之。即使一輩子老死在這裏,能和你與楓兒在一起,哪有什麽遺憾。再說我們已在準備考研,也許還能重返大學。

 

每年元宵節前後,學校開學,很快春暖花開,冰雪再無蹤影。在那所中學度過的最後一個春天,來的要比往常早些。那年濛濛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雨後碧草如茵,楊柳如煙,不遠處的桃林,花紅似火。我的小夥伴們,大都比我年長,開始讀小學,和我玩的時間越來越少。隻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女孩,還常和我玩,她爸爸也是那所中學的老師。有天下午,陽光充足溫暖,我們穿過田埂去桃林,在那兒玩了許久。她想要一束花,我就摘下一小枝插在她的發辮上,桃花嬌豔,映襯紅紅的臉龐。轉眼夕陽西沉,晚霞落在桃林上麵,格外美麗。我們返回學校,遠遠望見母親站在校門口,麵帶微笑看著我們。

 

幾個月後,我們即將離開這裏去向遠方。那個晚上,我們整理完東西正在吃飯,有人敲門,門是開著的,我就見她站在門口。母親讓她進來坐,她說就是來和我們道個別。我幾口扒完飯,同她出去在校園裏說話。我已和許多小夥伴道過別,有幾個跟我特別要好,讓我很是傷感。我對她說,明天一早我們就走。她問我,你們還回來嗎?我哪裏知道,我連我們將搬往何方都不曉得。後來我沒有再回那裏,也沒再見過她,她的麵容早已模糊,隻記得那雙大大的眼睛,穿過迷蒙、漫長的時空,落到另一張臉上,在日光下生動起來。

 

我送她回去,她家也在學校。我們揮手告別,記不清是微笑還是沉默,這樣的場景,一次次重現,在不斷更換的舞台。然後我獨自在校園裏漫步,最後一次久久凝視那些老樹,哪一棵我沒有爬過?還有那個操場,哪一處我沒有踩過?多少歲月的遺珠,多少童年的瑰寶,都將被遠遠丟棄,與我無關地老去。我將在何時何地重拾舊夢?而舊夢之中的歡顏,是否依舊銘心刻骨?是否那枚失根的楓葉,永遠在風中尋覓,聆聽歲月蒼黃的回聲?最後我來到校園外麵的小河邊,月光下緩慢而清亮的河水,微微泛起波浪,無聲地向前流淌,讓我再也抑製不住淚水。忽然聽見母親喚我,我轉過身,母親輕輕把我摟在懷中。

 

第二天我們先坐長途汽車,再換乘火車,從鄉村去往遙遠的城市。那裏燈火輝煌、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但沒有那條小河,沒有金黃的油菜地,沒有桃花似火柳色如煙,沒有稻香蛙鳴,沒有月光下漫步的秋蟲,自在長吟。我隻感覺眼前一片幻覺的世界:旋轉的木馬,上下翻飛的秋千和蹺蹺板,令人頭暈目眩的登月飛船,發出尖嘯和電花的玩具,王子和公主的電影,沒完沒了的動畫片,公園裏、街道上密集的人群,還有我偶爾的方言引起的哄笑……不久我開始進入小學讀書,同齡人還在繼續他們金色的童年,但我的童年,已提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