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的故事

葉子，在大地沉吟時生發，在金風繞樹時飄零。

葉子，黑白晶瑩的眼睛，月滿珠圓的臉蛋，齊整整的劉海和飄揚帶風的小辮。
飄揚帶風的小辮，讓你可以如此輕易地認出她，就算是隔得再遠……

真的好遠了，我認識她的時候，隻有十歲。

那時我家住在第九中學裏，每天到了傍晚，大大小小的孩子——大多是教師子弟，就從四麵匯集起來，在黑燈瞎火的操場和周圍的民居間玩“踢罐子”，葉子也常常來，她跑得很快。

我認識她，可是從來沒有說過話。

玩踢罐子的人每天都在變，每年都在變，大概是年紀大的孩子不再來了，年紀小的孩子又不斷在補充。

我喜歡玩踢罐子，所以我幾乎每天都去，我想，葉子也跟我一樣。

不知不覺，我已經成了踢罐子的元老，我長大了，上了初一，走進教室的第一天，我驚奇地發現，葉子竟然是我的同桌。

葉子玩踢罐子常常會贏，葉子還很聰明，每門功課都很優秀，我不服氣，為了不比她差，我不得不“頭懸梁，錐刺股”。


我好多年沒有看見葉子了，直到那一天，我意外地在同學錄上看見她的婚訊，我才想起來，應該給葉子打個電話了，其實我常常會想起給葉子打電話，但，又常常忘記……大概，是忘記吧。

我們聊了很多，舊友新朋，如意失意，間中，我調笑她：“這麽快就結婚了，也不等等我。”
葉子忽然沉默了，許久之後，才輕輕地說：“我等了你十五年了。”
我的心裏忽然一陣刺痛，然後隱隱約約地，化作酸楚。

我不知道怎麽結束了跟葉子的通話，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天黑了，我打開了旅行箱，取出薄薄的三頁信箋。

那是葉子寫給我的情書，一九九三年。

一九九三年，我是意氣風發，爭強好勝，卻懵然不知情為何物的毛頭小子。
我收到葉子情書的時候，意外，緊張，不知所措，我找我的好朋友商量，這家夥卻很不厚道地把葉子的情書當眾念了出來，然後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是他，冒我的名字先給葉子寫了一封情書，葉子她才……

葉子坐在角落裏，臉憋得紅紅的，淚水一直在眼眶裏打轉，但是，一滴也沒有流出來。

葉子是堅強的女孩，我，卻是懦弱的男子，我不知道如何麵對這份感情，於是我隻有逃避，我不敢跟她說話，甚至，不敢瞧她一眼。
同學們一直開我們的玩笑，直到初中畢業。

我去了另一所中學上高中，見不到葉子的日子，我卻突然有了改變，我對女孩有了興趣，還鼓起勇氣向一個女孩表白，要她做我的女朋友。

她跟葉子同一間學校。
放了學，我常常騎自行車去接她，偶爾會碰見葉子。每次，葉子都會對我自然地笑笑。

我的成績一落千丈，眼看高考在即，我不知是幡然悔悟，還是遷怒於人，我跟女友提出了分手，她哭的很傷心，我卻咬緊牙根，狠心離去。

事隔多年，我仍然不知道，我當時的決定是對的還是錯的。


葉子又開始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她總是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手裏拿著一本習題集，問我一些刁鑽的問題，數學，物理，外語，什麽古怪的問題都有。
我可笑的自尊心又開始作祟，為了不在葉子麵前丟臉，為了顯得比葉子強，我又開始“頭懸梁，錐刺股。”

高考了，試卷上的題目跟葉子問我的一樣刁鑽，然而，我已經駕輕就熟。


我收拾好行裝，春風得意地來到某重點大學，在同鄉會上，我赫然發現葉子坐在我對麵的長椅。
我訝然，驚喜，跑過去興奮地說：“你也來了，我們還真是有緣。”
葉子淡然地笑著，“是啊，我們還真有緣。”

因為在不同的院係，我跟葉子見麵的時間不多。不久以後，年少輕狂的我，又跟一個漂亮的女同學——雨，墜入了愛河。
記得那天夜裏，我放肆地抱著雨在後山小道上瘋跑，迎麵碰上葉子，葉子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把左手藏在身後，伸出右手揮了揮，說：“嗨。”
我有點不好意思，尷尬地應了一聲，匆匆逃去。

等我回到寢室，同學跟我說，剛才有個叫葉子的女孩拿了罐東西給我，在我桌上。
我好奇地扒開塑料袋，裏麵裝的是我最愛吃的家鄉辣椒。

之後一年的暑假，我高中的同桌來武漢玩，他問我：“葉子呢？”
我很奇怪，“你也認識葉子？”
他說：“認識，怎麽不認識，那時她天天來纏著我，打聽你填報了哪所學校，還千叮萬囑，別讓你知道。”

我一直以為，葉子隻是跟我有緣。


雨，總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雨，也一樣。
我跟雨分手了，心裏堵得難受，加上那陣子不小心染上了感冒，內憂外患，病得我有氣無力。
我以為我就快死了，朦朧中卻有葉子來看我，她給我帶了好多藥來，還用酒精爐幫我熬了稀粥。

那天，外麵漫天風雨，葉子的傘掛在門邊，水珠滑落，一滴又一滴，靜靜地，堅定地，敲打著門前的頑石。

我懂得葉子的心。
我假裝不懂葉子的心。

雨要跟我複合，我曖昧著，猶豫著，沒有表態。我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那片飄在我肩頭的葉子太輕，輕得我感覺不到，又或者，是她太重，重得我承擔不起。

大學畢業，我決定出國留學，我沒有帶走雨的任何東西，卻帶走了葉子的三頁信箋。其實這些年來，無論我走到哪裏，我總帶著那三頁信箋。我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麽，直到今天我才忽然明白，有了它們，我心裏踏實，什麽也不怕。

葉子，在初春迎風招展，在盛夏翹首以盼，然而，我卻忘了四季有秋天，我卻忘了那摧心斷腸的歲月風刃……


葉子結婚了，我把三頁信箋疊成紙鶴，掛在我的窗前，我會永遠帶著它們，因為在它們的翅膀上，葉子曾說，會為我永遠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