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打電話給爸爸。就想起了二三往事。
有次我做報告。事後,我和爸爸提起。爸爸說,我覺得如果你的語速慢一點兒,你的演講一定會很成功。我立刻做出大吃一驚的樣子,說到,你怎麽知道的?聽眾們也是這麽反映的。爸爸很得意,之後很多年,他都提起這事情來證明,他對我了如指掌。
事實上,我當時語速適中,也沒有人提出負麵的意見。我的“大吃一驚”隻是取悅我爸爸的。
好友說,你怎麽對爸爸也這樣?是啊。我也自問。然而,我爸爸也為此高興了這些年,這就夠了。
我們一直覺的爸爸十分能幹,也極其現實,有時讓我們都難以理解。有次我的親叔叔買房子問他借錢,爸爸斷然拒絕了。這事情讓我想了很久。
然而爸爸還是常說,你們可能都誤解我了。
有次家裏來了個年輕小夥子做乞丐,纏著我們要錢,爸爸鄙視,氣憤到出乎意料。那個乞丐走後,爸爸定定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容著氣憤,羞愧,恥辱。這些年我都記得。我今天才懂了:他把自己放在乞丐的處境,替他感同身受。
爸爸那一眼,隻有我懂了。
我出國的時候,匆匆忙忙把我的房子低廉地租給了不認識的一家人。過了租期這兩年了,我想收回房子的時候,那家人卻怎麽也不肯搬走。我請爸爸想辦法。他說,他去交涉過了,才知道,我的租戶那家人並不富裕,而且有個女孩兒就在附近上學。爸爸說,他們沒錢沒勢,我要趕他們走,太容易了。然而總要考慮人家女兒念書吧,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的房子還是讓他們住著吧。
我出國讀書,每次假期哭哭啼啼跟媽媽說想回家,媽媽說那就回來吧。然而爸爸總是堅決製止說,留下來打工,回來做什麽?
心裏有時候恨他這麽“冷酷”。然而我最秘密的事情都還是更願意說給他聽。
我曾和一個我以為爸爸會欣賞的男生交往。爸爸卻說,這個男生的確難得的踏實勤奮,他學識,智商都一流的。然而,從他的言行來看,他可能太勢利了。他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幫助他。然而,這樣的人,還是不要再深交了。
其實爸爸說的,我一直都知道。不過還是感謝爸爸這段話,讓我最終下了決心。我即使投入到不為我自己負責,也要為我父母負責的。就這樣,愛情的河邊,我走開了。
臨末了,這個男生對我說,我是他所見過的生存的意誌最強的女生。
我想,這一半是生活所迫,另一半是遺傳。爸爸常講他的過去。中學畢業時,他因為家庭成分而必須“下放”到農村去接受“再教育”,看著他的同學們或升學,或去當工人。工人階級,那時的統治階級。他講他的羨慕,他的不甘。他講拍畢業照的時候,他藏藏掖掖,試圖遮蓋他露出來的腳趾頭。他講在鄉下修路,種田的經曆,他講玉米成熟的季節,晚上他點上篝火防狗熊。我都能聞到那烤玉米和烤核桃的無比的清香。末了,他也常常自豪地向我對比,他的現狀和他那些曾經讓他羨慕和不甘的同學們的。
然而有些事情他從來不講,然而那些才是他最深刻的記憶。有次遇到爸爸的老同學,他對我說,那時我爺爺奶奶已經都被“下放”了。我爸爸還在中學,所以暫時獨自留在城裏。星期天,他在建築工地中看到我爸爸,那時候爸爸得肝病,也因為饑餓,渾身浮腫,爸爸在那裏推小車,拉磚頭。那時候,他13,4歲吧。
還有別的,我想想,都不忍。這些,爸爸從來沒有對我講過。然而,現在,卻留在了我和他心裏的最深處。爸爸說,我和弟弟是他生命的延續。然而我知道,我,才更是。這是我的淡然,平和而快樂的弟弟承擔不起的。
他當年看那個乞丐的一眼,這世界上隻有我看到,我懂了。他的強大和虛弱,驕傲和自卑,狹隘和寬厚,他的悲天憫人和他的自私自利,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照照鏡子,就全懂了。
我一直都分不清楚,我現在這番辛苦,是為我爸爸的理想,還是為我自己的。以前我還力圖分辨。而現在,我卻想,這好像是要分辨我的骨肉裏有多少是爸爸遺傳的,有多少是自己突變的。
我不再分辨了。我隻需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一無是處,帶著空空的行囊,總有一個叫做“家”的地方,可以“回”得去的。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