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種場麵,該發生的事就該發生了。小夥子折過身子就壓在姑娘身上,可身體還沒落實,就被姑娘下死勁一推,差點兒沒一跤摔到床下。正準備翻臉,卻見姑娘不好意思展顏一笑,一麵用手指指腿襠上麵,一麵側身下得床來。
“轉過臉去,就你!”二丫頭在家裏是獨女,雖然說不上嬌生慣養,但平時自慣自個兒,說話辦事的總會使份小性兒討人家強的,對準男人德方也一貫如此,特別是眼下的場合,出自姑娘家的本能,也該她這麽嬌聲發號施令一回。
小夥子悻悻的轉過頭,就聽見‘嘩啦啦’糞桶灌水聲,聞見撲鼻的一股尿臊味。原來是姑娘肚子裏水太多,招架不住渾身排骨的小夥子猛可的這麽一壓,迫不及待就要坐桶子行方便。
待到德方轉過身的時候,姑娘已經鑽回被窩裏,拿眼撲閃不定的瞧著他。德方要做的事情,二丫頭心知肚明,一方麵是但凡人都有靈性,特別是兒女方麵的事,一般不需要他人點撥,都能無師自通,更何況丫頭家裏就有現成的師傅式的人物,那就是她那長兄老牙膏和他的童養媳婦光鳳,兩人雖沒有言傳,但切切實實事做到了身體力行的身教的。而且還不止一次。
那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家裏養個大貓,是丫頭老奶奶的命根子活寶,那畜生也通人性,仗著老人的寵愛,拉屎撒尿到處作髒,全家人都拿它無法。平時它吃飽喝足,除了同老人一道眯和眼打瞌睡,就是到柴禾房裏排泄髒物,那個臭!二丫頭當仁不讓的就成了清潔工,用把小鐵鏟打大糠堆裏跳出雞蛋大小的貓屎,捏著鼻子給扔到屋外的茅廁裏。說起來也怪,剛開始鬧饑荒,年老體弱的老太婆經受不住,率先一蹬腿咽了氣,而那隻品行孤拐的貓,就從此沒了蹤影,想必成了什麽人的盤中餐。
話說回來,那天丫頭一如既往捏著鼻子去挑貓屎,卻意外發現灶間小石頭凳子上一小灘白乎乎的粘狀物體,湊鼻子上一聞,稍稍帶點兒腥臊味,不象是貓兒排出的髒東西,那會是…… 不免就動了好奇心,隔三差五的就往灶間鑽,而且一改平時風風火火大大咧咧的行止作態,躡手躡腳還貓個腰。滿腦門子半大孩子的小心思,一心要尋出個什麽來好滿足一下姑娘家的好奇心。
那天也合該有戲。本來丫頭一路小唱著跑回家裏,抄起個小板凳說是要去大操場看小倒戲。那是巢湖一帶的民間戲曲,又叫‘搗七戲’,‘小搗戲’,用當地方言演唱,調門比較單調,介乎於安慶的黃梅戲和鳳陽的花鼓戲之間,說唱的內容無非是鄉間打豬草拾牛糞之類的瑣事,再加上一些小媳婦偷漢子大姑娘挑女婿小夥子爬人家姑娘牆頭之類的葷黃段子,後來進了合肥城,換湯不換藥的搖身一變,改叫做‘廬劇’,還出了個丁姓的紅角兒。如今大概也就消聲匿跡斷了香火絕了種了。姑娘本該和奶奶他們去看戲,誰知她半道兒上改了主意,說是有急事得回家,奶奶們隻好由著她去,好歹露天演出不費門票,多個人少個人無所謂。
老牙膏看看家裏沒了閑雜人等,就過來招呼還仍然是童養媳的女人光鳳,女人忙著燒開水燙豬食,貓著腰正在往灶間添柴禾,小夥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好年華,是隻嚐過腥的饞貓,迫不及待一個聳身就將女人壓在那光滑的石條凳上。丫頭恰恰這時候躡手躡腳進了門,見狀屏聲靜氣窩在牆旮旯裏,將那一出好戲一幕不落全數看個正著。
丫頭臉上彤紅手心潮濕嘴唇發幹,全然沒有一絲偷窺人家隱私的愧疚和大姑娘與身俱來的羞恥心,反而覺得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仿佛發現了人家的藏藏掖掖天大的秘密,又仿佛自個兒明白了一件天大的做人的訣竅,自己一直心往神追的老想弄個明白卻總也沒弄明白。
就見那童養媳光鳳百般矯情,浪聲浪氣的,二丫頭怎麽也鬧不明白,平日裏悶頭悶腦連見人說話都帶幾分紅臉的女人,躺倒在石板條上就活脫脫變了個人似的。提起這還沒正兒八經給哥哥收進房的嫂子,丫頭就一肚子氣。先前她倆在一起,無話不說,就像親姐妹似的,但凡吃的用的,年長幾歲的嫂子都讓著搶人風頭的小姑子,遇到丫頭急皮赤臉的,總是賠個笑臉讓著她。可就是這近兩三年,高級社人民公社接二連三的鬧騰,童養媳好象成了出人頭地的資本,就見她辦事說話風風火火的,同以前壓根兒就換了個人。不僅學會了頂撞老人,就連她這個一向親如姐妹的小姑子,也一反常態有事沒事就吹胡子瞪眼的,好象入了社,婦女地位大提高,她光鳳立地提升了三級,好象其他人等,都成了她的下飯小菜似的。丫頭一股子氣,憋得別提有多難受。今天總算有了出這口惡氣的由頭。
“嗨,豬怎麽打圈裏跑到灶間來啦!”她故意大聲嚷嚷著,一隻手死勁的晃蕩著門板,裝作是剛進門的模樣。話剛落音自個兒就先捂住嘴巴竊笑不已。可不,說是豬打豬圈裏拱到灶間,這不連她哥哥一塊給罵了。
一想到哥哥嫂嫂麵紅耳赤站在她麵前忙不迭係褲子的場景,二丫頭就情不自禁‘噗哧’笑出聲來,那份樂趣,雖然時隔幾年了,仍然記憶猶新,仿佛就在眼前晃悠。
德方見姑娘瞧著他‘噗哧’笑將起來,立馬來了精神,翻身又要霸王硬上弓。姑娘一是沒了力氣再同他折騰,再者心想反正早遲也是他的人,早遲也會有這麽回事,就象她哥哥嫂嫂蹭灶間石板條那樣。心中這般想著,還真的就動了點情緒,半推半就著就豁了出去。衣服也讓他扒開了,身子也給他死死的壓住了,可是老半天啥動靜也沒有,直覺得讓他那身硬骨頭恪得慌,身子一側,順手一推,就把他送到了床邊,起先還拿眼上上下下瞧著他發愣,然後沒情沒趣的側過臉,嗚嗚咽咽手捂著臉抽泣起來。
“我餓了,也沒什麽,就是提不起來,就是提……”小夥子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後語,急得滿臉彤紅。
“你別說了!啥事哇,你這?”丫頭覺得太受委屈,可也不好再說什麽。“你還不給我快走!丟人現眼的!”伸腳就朝小夥子肚子上踢。
德方一弓身子躲讓,床板太窄,‘撲通’一聲就跌到地上,所幸床不高,沒傷著。
姑娘賭氣,也不抬頭瞧他,一個勁催他快走。
德方賴在地上不起來,開口說道,“要我走容易,你告訴我,是誰送了我家德圓的性命?”
“我怎麽曉得?”
“你家哥哥在場,他能不跟你說?”
“那你怎麽不去問我哥哥?跑到我這兒來耍賴皮!哼,虧你還是個男子漢!”一麵說一麵抬起頭來,拿眼睃他那腿襠的地方。
德方給看得臉上發毛,一屁股坐將起來,“連你大大都山前屋後胡扯一通,你哥還能告訴我實話?”當地人方言稱父親為‘大大’,前一個‘大’念陰平,後一個‘大’讀陽平,擱現在小學老師的說法,那就是先‘一聲’後‘二聲’。
“你怎麽不去找毛書記?問問她打死人的到底是哪個?沒一點能耐,光會找自家人茬兒,真不要臉!”二丫頭脾氣倔,說話不打彎兒,有時候一句話能噎得人老半天回不過氣兒來。
德方什麽也沒得著,拍拍屁股悻悻的溜走了。覺得自已真是委屈,出這麽大的事兒,誰也不跟他貼心說句話兒,就連早晚就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也跟他橫豎過不去,真他媽的……德方開口就又要罵娘,話到嘴巴又急忙收住,仔細一想,就今兒這事兒,還真是自己做的不是,那不男不女的玩意兒,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真他媽的愧對祖先羞煞人氣煞人。
那時候的德方,饑寒交迫,孤苦伶仃,投親無門,求助無路,一路唉聲歎氣,哭喪著臉,心裏頭還曉得作出反省,恨自己沒推拿,連個男人的事都做不成,覺得十分對不起人家黃花姑娘,私地裏發一聲狠,立誓一定要報答這個以身相許的二丫頭。
開春時節德方上了開挖電灌站河道的工地上,得知二丫頭餓得快不行了,午飯也沒顧上吃,將分發的兩個‘小秋收’糰子揣進懷裏,慌不擇路趕回來,就一大瓢涼水,硬給丫頭灌到肚子裏,生生把她打鬼門關給拽了回來。算是他的一份回報。就為這,遭到大牙他們一頓臭打,差點自個兒一條小命給搭了進去。在故事《毛仁芝》裏,有一段詳細的描述。
六零年春夏之間,死人集中,到了冬天,該死的都差不多上閻王爺那兒報了到。德方也是奄奄一息的,瞧人眼睛都發綠,兩腿腫得抬不動,上麵都裂開一道道口子,直淌黃水。那天照樣去食堂領那一大瓢菜水,也顧不上燙嗓子,抬起頭直著喉頭就灌下了肚,咂巴著嘴,意猶未盡,一雙綠眼毫無目的的四下裏張望,就見董家四房的,剛領了兩份菜水,一份是她自己的,另一份是給兒子大毛的,可她也是沒等轉出食堂拐彎的巷口,就盆底朝天將兩份全灌下自己的肚子裏。
德方反正沒事,閑著也是閑著,一連就盯了三天,一連三天都是這樣,董老四家的喝完盆裏的菜水,伸長舌頭將盆沿兒舌頭能夠著的一到兩寸邊沿上舔得油光水磨似的,然後又勾起右手食指,接著舌頭舔過的沿兒仔仔細細一路往進深處刮,刮出一到兩寸,把食指擱進嘴巴裏吮吸幾下,然後接著往下刮接著擱嘴巴裏吮,嘴巴咂巴的‘叭叭’響,象是如今小孩子品嚐那色香味型都超現代化的棒棒糖。
還有一對綠眼也同德方的一般好奇,子民先是發現德方在盯梢,便順著他的目光,自然也就同樣看出不對勁的地方。兩人都心領神會的,因為董四房的有前科,她男人董老四,開春時死在家裏,那女人也曉得什麽叫密不發喪,悶聲大發財,硬是冒領了三月的菜水,一直到隔壁的萬大舅母,招架不住撲鼻的腐屍臭,前後左右一查詢,這才給露了餡。大夥兒為這事,一丁點兒也沒難為她,還都直誇她為人心腸好,實在厚道,生生讓那死鬼男人爛了臭了在床上,沒把他剮了吞下肚去。那年月,吃人的事多了去了。
男人腿腳到底快一些,同時他們倆也沒那隻大瓦盆好舔的,趕在四房的先推開了她家的房門。裏麵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好歹曉得床的位置,就著黑摸過去,就在床裏頭的蚊帳下,發現一個裹的緊緊的包袱,拖到門外打開一看,可不正是那寶貝兒子大毛,大睜著眼,那是死不瞑目,大張著嘴巴,那是嘴裏頭填滿了打床被子裏扯拽來的棉絮,同時人瘦的脫了形,嘴唇沒辦法包住牙。再往下摸,就發現死鬼大毛的肚子漲大得象個肥枕頭,肚皮泛銀灰色,水晶晶亮汪汪的,肚臍眼爆突,四周青紫,象一隻半大的癩蛤蟆趴在肚子上,肚子裏裝得全是餓極了吞下去的被絮。可憐死鬼大毛的媽媽,為了這麽一口菜水,生生把半大的兒子鎖在房子裏,讓他活活吞被絮而死,然後自己卻若無其事似的繼續冒領那本該屬於兒子的一份菜水。董老四老婆的行為,倒是從另外一種角度注解了 ‘易子相食’ 這句古話。
德方和子民,因為揭發壞人壞事有功勞,大會口頭表演,連續三天獎發兩大勺菜水,外加一個‘小秋收’山芋藤攪和山芋葉合成的糰子。
後來搞‘麵上社教’查‘四清’‘四不清’,大搞‘階級鬥爭’,深挖‘階級敵人’ 提倡‘憶苦思甜’,就叫董四寡婦上台作報告,訴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董四寡婦雖然不識字沒文化,但是好學,就從廣播喇叭裏剽學來一些新名詞,說起來慢條斯理有腔有調的,而且一上台,就又擤鼻子又抹淚的,賴在台上死活不肯下來,反正都是記工分,上台就是十分工,因而有事沒事就四處張羅著要去做報告:
“同誌們啦,貧下中農們啦,領導同誌們啦,你們瞧呀,就那萬惡的舊社會呀,我家三個人,就活活餓死了兩個呀!我那大毛哇,”
聽聽,她還一唱三詠歎的,句句行行都壓住韻腳。
“大毛要是還活著,就――就,就同羅書記的老二一樣大小了。哇-哇!”一個勁沒命的哭。
那公社羅書記剛打外地調過來,人生地不熟的,人家拿她死鬼兒子同他獨種少爺作比方,一點兒不帶忌諱,一點兒不生氣,反倒覺得甫一到任就抓住了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典型,好不興奮,立馬情不自禁站將起來,帶頭領著農民呼喊口號: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血債要用血來償!”
那時候德方已經升了小隊長,沒命的對書記使眼神,可是丁點兒不起作用,正在興頭上的書記,哪裏還顧得了許多,台下的社員們,大忙季節搞鬥爭不用下地就給記工分,起著哄瞧熱鬧,搞的不可開交,誰都下不了台。
這些,都是後話。反正,發送走了董大毛之後,上麵好象鬆動了許多,搜刮的寒風沒那麽緊了,基幹民兵們沒了一天一斤糧的補貼,都作了鳥獸散。斷他們的糧食,其實也就是要攆這幫人滾蛋。這群烏合之眾,大都是公社大隊幹部的五親六眷,平時仗著幹部的勢力,橫行鄉裏為非作歹,雖說是上行下效,大多也是出自求生的本能,但也是怨聲載道民憤極大。人們雖然還是苦,但到底能輕鬆的舒一口氣,到六一年夏糧上場時,路倒死人關門絕戶的事基本也就消停了下來。
河南的吳芝圃四川的李井泉為了討好主子邀功請賞,慘死在他們治下的百姓超過千萬計。安徽死人也是重災區,四九年以來就一直是省委書記的曾希聖,怎麽說也難辭其咎,外加上天地良心發現,率先搞起了責任田,一時間上上下下風風火火。人們終於能稀的幹的填飽自己的肚皮,臉上的菜色頓時就褪去七八分。
德方自打那回為度活二丫頭一條小命從水利工地上偷跑回來,遭到仁芝書記的蝦兵蟹將們好一頓痛打,仁芝畢竟是婦道人家,生死之交的坎勁兒上放了他一馬,還讓他飽飽嚐了一頓豬油泡鍋巴。那熱氣騰騰的開水,擱上一大勺豬板油,上麵漂著紫醬色小碎片油渣,再撮上幾顆小蔥末,泡上巴掌大黃亮亮的糯米鍋巴,那個酥脆,那個油香,如今的‘滋啦鍋巴’保定沒有當年的那份味兒。
王德方 (河山人物之八) 二、失之東隅二丫頭無緣洞房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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