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何從國學班“逃離”:感覺自己像“社會褶皺裏的寄生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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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年前,讀初二的內蒙古姑娘李瀟洋退學,轉入北京一家全日製讀經學堂。這是一家人的共同決定,她的語文老師舉雙手讚成:李瀟洋語文成績優異,數學英語卻很差。

河北唐山少年汪雨的父親是物理老師。汪雨5歲開始在家讀經,9歲到北京,和李瀟洋成了同學。按照家人規劃,汪雨的最好出路,是進入浙江溫州的一所著名經堂。

彼時,國內“讀經熱”進入高潮,大小名目的國學讀經班遍地開花。

某地國學班的孩子正在誦讀古文。新華社資料照片


如今,這對曾經的同學以不同的方式“逃離”,到上海尋找新生。這個月底,他們將迎來自學本科考試,回到體製教育軌道。

對他們而言,曾經的國學班經曆像一場殘酷實驗,夾雜著荒謬、可笑,至今難以彌合身心的創傷。

錯過了別人平常的人生經曆

和李瀟洋見麵,她興致勃勃地打聽我的大學生活。她曾讀到一句“心靈雞湯”,大意是說初中是一生中最單純的時光、高中會交到一輩子最好的朋友、大學會收獲最純真的愛情。而這些大多數人看來稀鬆平常的東西,22歲的她,都錯過了。

第一所經堂,在李瀟洋就讀的兩年多裏,不斷往城市邊緣搬遷。與一學期兩萬多元、還在不斷上漲的學費不相稱的是,學校隻是幾間低矮平房。學校日常有70多個學生,日複一日的課程大同小異:既包括《弟子規》等中文典籍,也包括英文的莎士比亞全集等。課堂上,老師們按下複讀機按鈕,孩子們跟著機器,大聲反複地朗讀背誦,每天長達8-12小時。

課程也會講女德。有次講完,女生們麵麵相覷,“這不就是讓我們以後要嫁個有錢人?”

李瀟洋在電話裏向母親童霞抱怨,她覺得這裏壓抑的氛圍,將一些原本善良軟弱的學生,也變成校園欺淩的始作俑者。童霞卻以為,這隻是女兒青春期的叛逆。李瀟洋無法多說:如果頂撞老師,作為懲戒,她將失去和母親為數不多的通話機會。

北京零下十幾度的冬天,這裏隻能自行供暖。學生們一邊讀經,一邊搓著被凍瘡折騰得痛癢難耐的雙手。實在冷得受不了了,老師會給學生發一瓣大蒜,讓他們吃了驅寒。

一年冬天,李瀟洋的咳嗽一直沒好,老師卻沒放在心上。一個多月後,她申請免除跑步,被老師斷然拒絕。過後,李瀟洋被診斷為哮喘。幸運的是,她因此得以轉學。

新華社資料照片


自己就像“社會褶皺裏的寄生蟲”

在新學堂,李瀟洋的迷茫依然無人解答。長時間不加理解地背誦,宛如無意義的肌肉運動。按照大多數讀經班的規矩,隻能讀經,不能解經。“解經是不負責任,會害了學生,老師隻要負責陪著學生讀經就可以了,”他們曾就讀過的一間國學經堂的負責人回應錢報記者。他同時認為,以文憑技能的維度來看待“讀經班”,是世俗的、狹隘的。

李瀟洋告訴學堂一位關係親近的老師,他們這群學生就像“社會褶皺裏的寄生蟲”:他們處在社會邊緣,不為人知;他們沒有生存技能,隻能仰賴父母,雖然按照此前她受到的灌輸,“你們讀經到三十歲,就是‘大才’,不消文憑,自然會有大把多人搶著要你。”

但意外首先降臨了。她所在的讀經班都是男女混住,中間隻隔著一層薄薄隔板,頂處有扇小窗。一個初夏晚上,一個住上鋪的女生一抬頭,戳破了一個秘密:那裏有一雙眼睛。

李瀟洋無法再待下去了。學校卻認定,李瀟洋有心理問題,需要去矯治。童霞相信女兒,最終將李瀟洋接回內蒙古。

李瀟洋見識過班上讀經多年的“老油條”,每當老師打開經書,準備開場白,總有人起哄,“得嘞老師,您就往下講吧”。

年紀漸長,汪雨愈發覺得所學沒有未來。那所相當於讀經界“清華北大”的溫州學堂競爭激烈,招考要求不亞於高考:完成30萬字的包本背誦。

迷茫與痛苦中,為了延遲報考,汪雨甚至多背誦了十萬字。

勝利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汪雨開始帶課外書和手機等違禁品、帶頭“調皮搗蛋”……幾個月後,他如願以償,被學校勸退。帶著這樣不光彩的履曆,汪雨卻覺得,他解脫了。

“我後來也會回想,我當初怎麽會變成那個樣子,太不可思議了。”汪雨說話聲音平和,聽上去彬彬有禮。

新華社資料照片(圖文無關)


同濟大學教授眼中的“毒經班”

李瀟洋的母親童霞臉龐瘦削,肌肉線條緊實。如今,她是一名瑜伽教練,在上海經營一家瑜伽工作室,“我媽媽很厲害,別人來上她的課,基本都會簽約,”李瀟洋挺自豪。

2014年,這對母女輾轉來到上海。即使被過去的經堂教育折騰得“身心俱殘”,李瀟洋卻仍然熱愛傳統文化,打算深造。母親很支持,她覺得虧欠女兒。

她們共同學習,並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生活下去。李瀟洋一邊在上海的高校旁聽國學課,一邊準備自學考試。有個熟識的讀經生家長,和他們一起來到上海,想在上海城郊租房子,請童霞來做飯,也開一個讀經班。童霞隻覺得荒謬:“不需要任何辦學資質,隻要你能拉來人就可以。”



李瀟洋曾經的那些同學,並沒有像老師們鼓吹的那樣,成為備受歡迎的人才。有人在賣鞋,有人學了針灸。另一位從經堂退學的學生鄭惟生則寫道,“當同學們一旦停止私塾學習,又沒有進學深造途徑,大多數同學都變得非常沉淪,情緒低落,隻能借電視劇和電子遊戲排遣焦慮、打發時光。至於那些曾經背得滾瓜爛熟的經文,很快就忘得一幹二淨了。”鄭惟生也想考那所溫州學堂,但最終放棄了。他自考本科,目前準備考研。

汪雨認定,長時間讀經損傷了他的聲帶。10歲那年,他做了聲帶小結手術,在家休養一個月。17歲的他從6年的讀經教育中,唯一的收獲似乎是愛情。一個和他們曾就讀於同一學堂的女孩,和他一起來到上海。像兩個相互舔傷口的同類,他們使用著情侶的昵稱,互相督促著準備自考。

汪雨選擇了英語專業,為的是和過去“一刀兩斷”。

一些讀經班,在同濟大學教授柯小剛看來,不啻於“毒經班”。近些年,他接納了不少像李瀟洋這樣“逃離”讀經班的孩子。作為體製內的國學研究者,柯小剛覺得,他對這些孩子負有義務。

他曾去過讀經班現場,看到那裏的學生“普遍處在一種非常癲狂的狀態,其緊張程度遠超高考題海戰術,”而讀經老師是複讀機,或者是會按下複讀機按鈕的人。他嚴詞抨擊遍地開花的國學班,“這是一套更加極端、更加野蠻的灌輸方法,不許理解機械音節背誦是徹底無意義的事情,所謂‘包本’是無稽之談,機械化教條化的強製根本不是教育,而是對兒童的殘害。”

“我們仍然是輸的。”童霞讓李瀟洋考了瑜伽教練證,為的是有朝一日,李瀟洋可以依靠實實在在的技能活下去。母女倆商量著,在靠近李瀟洋旁聽的同濟大學附近,再開一家分館。

在她們去尋找新工作室選址的路上,一塊嶄新的國學學堂牌子熠熠閃光。這對母女頭也不回地走過去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李瀟洋和汪雨為化名)

來源:錢江晚報/浙江24小時記者 黃小星 發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