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2025 (4)
當兵三十年
李公尚
九
旅遊團車隊到達釜山的廣域市,我們入住位於海雲台海濱的希爾大酒店。六二八的技師們被分配住在四樓,每人住一間標準房。十六號和二十號的房間挨著我的房間,她倆白天除了由我押解去餐廳吃飯外,其它時間都待在各自的房間裏。相比其她技師們的房間,白天晚上門鈴不斷,出來進去歡聲笑語,她倆抱怨說這次來旅遊,比在總部基地裏禁閉好不了多少。
第二天下午,我從我的房間望向窗外的海灘,見六二八的技師們穿著誘人的泳裝,分別和總部基地的軍官們跳進海裏戲水,或趴在沙灘上沐浴日光。我用房間的電話分別打到十六號和二十號住的房間,問她倆在幹嘛,她倆都百無聊賴地說:還能幹嘛,窗外別人在享受生活,我們在坐禁閉,真是度日如年。我問她倆想不想到外麵海灘上走一走,她倆聽了歡呼雀躍,表示立即換好泳衣出門,我說她們可以換泳衣,但我必須穿軍裝,出門我們三人還是要必須拷在一起。所以無法下海遊泳,隻能在沙灘上曬日光浴和吹海風。
我身穿軍裝披掛出陣,搶棍械具一樣不少,分別敲開她倆的房間,她倆已穿好泳裝在等我,我用長鏈手銬分別把她倆每人的一隻手,拷在我的左右手上,用浴巾遮蓋住,出了酒店走向海灘,一路上很多人用異樣的目光盯著我們看,她倆一副不知愁的樣子,歡天喜地甩著手臂拉扯著我的雙手奔向大海。我們找了一處海浪湧不上來的沙灘一起坐下,十六號和二十號踢掉拖鞋,用腳趾玩弄沙子。很快她倆就坐不住了,提出要下海試一試海水的溫度,我被她倆一左一右拉扯著朝海裏走去。一陣陣海浪湧來,她倆又跳又鬧戲耍著浪花,我的軍靴和膝蓋以下的軍褲全部濕透。她倆還不盡興,一定要縱身躍進海裏,被我堅決製止。我站在已經浸濕到大腿的海水裏,側著身,盡量讓她倆一個個輪流著躺進海水裏戲耍。不遠處的其她技師和軍官們看到我們三人,朝著我們起哄。一些遊客見了,紛紛圍上來看熱鬧。
我站在海水裏,看著一陣陣湧上海灘的浪花,覺得有些頭暈目炫,為了不掃她倆玩耍的興致,我叉腿站定抬頭看向遠方,由著她倆戲水逐浪。最後我幾乎是彎腰趴在了水麵上,任由她倆拉扯撲騰,她倆全都躺進了海水裏。等她倆都戲耍夠了,我們三人返回海灘上坐下曬日光浴,我伸直雙腿,晾曬身上被海水浸透的軍靴和衣褲。
不遠處,有一位年輕姑娘一直在盯著我看。我注意到她每次和我目光相遇,她都絲毫不躲避,而是微笑著向我點頭。出於禮貌,我也向她報以微笑。後來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最終她麵朝著其它方向,用中文叫著我的名字,然後轉過身來看向我。我聽到有人喊我的中文名字感到驚訝,四處張望。她看到我的表情,走到我麵前問;“是你嗎?”
我吃驚地看著她,她一身泳裝,身材細高,皮膚白皙,相貌秀麗,我認不出她是誰。她笑著說:“我們從小就認識的,我是徐欣,還記得我嗎?”我聽了大吃一驚,脫口而出;“你是徐欣?真認不出來了。你怎麽會在這裏?”說著,我本能地站起身,想走近她,卻忘記了我的兩隻手正分別烤著十六號和二十號各自的一隻手,我一起身,被仍坐在沙灘上的十六號和二十號給牽絆得坐倒在地上。徐欣見狀說:“你不用站起來。剛才我看到你們三人被拷在一起,覺得很奇怪,跑過來看熱鬧。看到你後覺得麵熟,就一直注意你,想不到真的是你!”
我問徐欣:“你是從中國來旅遊的嗎?”徐欣說:“不是。我兩年前來韓國留學,在首爾大學綠色生物科學技術學院上學,學院的校區在江原道平昌郡。”說著,她指著不遠處幾個身著泳裝的男女同學說;“學校裏有很多同學都來自中國山東,是一個中國山東裔的韓國人創辦的基金會提供資助的。學校放暑假我沒有回家,留在這邊打工。這幾天和幾個同學出來旅遊,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你。”說著,她叫過幾位從山東來的男女同學一一向我介紹。
我向各位握手致意,和徐欣大致講了我現在的情況,她希望和我建立聯係,我們互相留了各自的電話號碼和通訊方式。她和同學離去後,十六號問我;“她是中國人嗎?”我點點頭。她笑著問:“你喜歡她嗎?”我說;“小學時曾經是同學,後來分開多年不見,認都認不出了。現在偶然相遇,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二十號說:“恭喜你,你有桃花運了。我看她非常喜歡你。我們這些女人懂男人,更懂女人。我看人很準的。”十六號說:“我也覺得她喜歡你,剛才她看你時,眼裏放光,眨也不眨盯著你,這表明她對你情有獨鍾呢。”
我們三個人坐在海灘上聊起各自小時的事情。我告訴她倆,我小時住的地方和徐欣的家很近,兩個人經常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但誰也不和誰說話,隻是默默地一起走,漸漸地就手拉著手走。時間長了,被老師看到了,老師告訴了她媽,她媽找到我,把我打了一頓。
二十號說她上小學時,同班一個男同學得了白血病,老師照搬美國電影裏的情節,鼓勵同學捐出自己平時存的零花錢來表示愛心。那時家裏窮,飯都吃不飽,哪有什麽零花錢。但是老師說美國的孩子都很高尚,從小就充滿愛心,是韓國兒童學習的榜樣。於是那天媽媽剛發了薪水,她就偷了一半充做自己的零花錢捐給了老師,老師和學校都表揚了她,她回家卻挨了一頓打。但她偏偏就喜歡上了得病的男同學,經常偷偷去醫院陪伴他。不久男同學去世了,她心疼地痛哭了一場。她哭不是因為男同學的死,而是因為她上了老師的當,捐那麽多錢。後來那個老師和一個美國士兵好上了,美國士兵經常從營地裏給她偷帶出一些罐頭、可樂和巧克力,學校的同學和老師都非常羨慕她。再後來老師懷孕了,那個士兵了卻再也不露麵,她去營地找他,被告知那個美國士兵已經回美國了。後來老師瘋了,罵美國人最沒有愛。
十六號說她上中學時,學校有個英語女老師常對同學說,美國的空氣比世界所有國家的都香甜,所以美國人都長得白,長得高大健康。而美國黑人因為祖上在非洲呼吸了不潔淨空氣,所以膚黑貌醜。於是女同學們從小就都對美國白人士兵產生了戀愛的幻想,直到女老師和一個美國白人士兵生下了一個混血兒後,美國士兵丟下她和孩子回國了,她的幻想很快破滅了,精神也出了問題,見了人就用她發音不準確的韓國式英語和別人述說英語是世界上最高貴的語言。她還天天逼著她當時四歲的混血孩子每天早起跑步,呼吸新鮮空氣,長得更白更高,有朝一日帶她去美國找他爸爸。她用微薄的薪水兌換成美元存起來,天天給那個丟棄了她和孩子回了國的美國士兵寫信,還經常給美國寄孩子的照片,可是一次也沒有收到過回信。後來她住的那片街區換了郵遞員,大家才知道,她寄出去的所有信都被退了回來,先前的郵遞員不忍心看她受刺激,就把所有退回的信都給她保存了起來,存了整整幾大箱。後來她瘋瘋癲癲多次去闖美國兵營,說要找她丈夫,最終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遠方的海天一色模糊了,海麵上的船隻亮起了燈光,海灘上的遊人稀少了,我們覺的該回房間了,就起身回酒店。酒店旁邊有一家燈火輝煌的露天酒吧時,突然,六二八單位的十七號技師從酒吧裏奔跑出來,捂著被打腫的臉來到我們麵前,向我哭訴:“剛才我和總部基地設施管理司令部的安迪中尉在這個酒吧裏聊天,安迪說要送我一件旅遊紀念品,他起身去旁邊的商店裏去購買後,從外麵來了四個美國人,圍坐在我身邊,糾纏著要和我喝一杯,我告訴他們我已經有伴,一會兒就回來。那四個美國人聽了沒有離開,嬉皮笑臉繼續糾纏說‘作為陪酒女,陪誰玩兒不是玩兒?’其中一人端起一杯啤酒給我灌酒,我奮力掙脫他們,大聲呼救。安迪回來了,見狀上前製止。那四個人見了安迪,毫無收斂,說:‘韓國婊子,大家可以一起玩兒。’安迪怒斥他們,他們見安迪是一個人,就開始挑釁。其中一人拉我的胳膊朝外拖,我掙開他,他打了我兩耳光,安迪上前把他推開,用身體護著我,讓我離開。接著他們就打起來了。酒吧的其他人見是美國人在打架,都不敢上前勸阻。
我聽後,急忙往酒吧裏跑,忘記了兩隻手還銬著十六號和二十號,把她倆差點全都拉到在地。我趕緊把她倆扶穩,一起走到酒吧外圍的一張桌子旁邊,我打開我手上的手銬,把她倆的手都銬在桌腿上,趕過去查看情況。安迪中尉和那四個人穿的都是便衣,我從那四個人穿的鞋看出,他們都是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安迪顯然不是那四個人的對手,已經被那四個人打倒在地。我一邊用隨身佩戴的憲兵專用對講機和憲兵九十四營釜山憲兵分隊聯係,一邊吹響警笛製止那四個士兵對安迪大打出手。
那四個士兵聽到警笛聲,停下手看向我,見我是一個人,又長著一副亞裔麵孔,以為我是韓國人,頓時氣焰囂張起來。一個走到我麵前,用手指戳著我的左胸說;“你是憲兵?你是美國憲兵?來抓我們?你他媽的韓國崽子敢來抓你們的老爹?”說著回頭朝其他三個同夥笑著說:“他是憲兵,是來抓我們的,你們害怕嗎?韓國崽子敢抓美國老子!我害怕!”說著哈哈大笑,其他三人聽了,丟下安迪,也笑著圍了過來。
我推開其中一個臉貼著我的臉,朝我吹胡子瞪眼的家夥,走到安迪中尉身邊,把他扶起身,問他傷得怎麽樣?被我推開的家夥惱羞成怒,朝著我麵部就是一拳,我歪頭閃過,順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個反關節撕翅,順便用右肘擊打在他的太陽穴處,這一動作快到他來不及反應,隻聽“哢嚓”一聲,他右臂骨折,痛苦地躺在地上嚎叫。其他三人見了,衝著我一起圍攻,我後退一步,迅速抽出隨身警棍,一邊抵擋他們的襲擊,一邊扶著安迪朝酒吧外走。這時一個家夥舉起椅子朝我頭上砸來,我一閃身,砸在我的肩膀上。我隻好丟下安迪,忍著劇痛,全力對付他們三人。我左劈右砍接連打到了兩個家夥,他倆癱在地上爬不起來。剩下的一個趁我未及回身,掄起一個金屬吧凳狠狠朝我砸來,我閃避不及,砸在後背上,向前衝了一下撲倒在地,我急忙翻身,想一躍而起,不想他跟著猛撲過來,把我壓在地,掏出腰間的匕首刺向我,情急之下我本能地一歪頭,匕首刺偏了,劃傷了我的脖子,頓時覺得一股黏糊糊的熱流淌進衣領。他再次舉起匕首朝我刺來,我抓住了他持刀的手腕用力往上推。他居高臨下,掌握主動,就在他的刀尖快刺到我的喉嚨時,他突然雙眼圓睜,表情僵硬,全身僵住了,然後重重地倒在我身上。
我急忙把他推開,迅速起身一看,見是十六號拿著一把鋼製魚叉,從他背後刺進了他的後背。原來剛才我把十六號和二十號拷在一張桌子腿上,鑰匙沒有取下來,十六號見我一個人和四個人對打,越來越吃力,替我著急。最後見那家夥把我壓倒在地上,拔出匕首抵住我喉嚨時,十六號看到酒吧的一麵牆上掛著一把裝飾用的鋼製魚叉,就自己打開了手銬,跑過去取下來,朝他的後背猛刺過去。
很快,九十四營釜山憲兵隊和接到民眾報警得釜山地方警察局都派人趕了過來。我扼要地向趕來的憲兵說明情況,他們迅速把四個倒在地上的陸戰隊士兵控製起來,其中那個被十六號用魚叉刺傷的士兵和被我擰斷胳膊的士兵傷勢嚴重,釜山地方警察聯係了救護車,把他倆送往釜山美國海軍基地醫院救治。安迪中尉、十六號、二十號、十七號、和我,還有另外兩名傷勢不嚴重的海軍陸戰隊士兵,都被帶上了釜山憲兵隊的汽車,帶往釜山憲兵隊接受訊問。釜山地方警察則留在現場負責詢問證人,調查損失,計算賠償等事宜。
我們被帶到釜山憲兵隊後,由憲兵分隊的隊長和一名憲兵長對我們逐個進行訊問。我首先被叫進訊問室接受詢問,一進門就認出詢問我的是原憲兵九十四營新訓排的排長肯尼斯少尉,他現在已晉升中尉,任釜山憲兵分隊隊長。我向他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他聽後讓我出去等,然後分別詢問了安迪中尉、十六號、二十號和十七號,最後詢問了被帶到憲兵隊的兩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一名士兵懊喪地說,安迪穿的是便衣,他們都沒想到他是一名軍官,也沒想到和安迪在一起的十七號也是美軍士兵,而不是陪酒女。更沒有想到我是美國憲兵,而不是韓國憲兵,所以發生了誤會。如果事先知道這些情況,絕不會發生這次衝突。
接受詢問的人被分別問完話後,坐在訊問室外的房間裏等待處理結果,隻見一名憲兵隊的少尉匆匆從走過我們麵前走進訊問室,他身後跟著兩名憲兵站在訊問室門外。不一會兒進去的少尉和肯尼斯中尉一起走出訊問室,走到十六號麵前,和她低聲交談了幾句,少尉一揮手,那兩名憲兵就把十六號帶走了。我立即感到情況可能對十六號不利,剛才那兩名受傷的陸戰隊士兵在酒吧被抬上救護車時,我就注意到那名被十六號用魚叉刺傷的士兵已經奄奄一息。果然,不久就傳來那名陸戰隊士兵死在醫院裏的消息。
十六號和兩名陸戰隊的士兵遭到了憲兵分隊的拘留。第二天上午我去憲兵分隊拘留所申請探望十六號,肯尼斯中尉告訴我,這次酒吧事件已經不單純是社會治安事件了,該案涉及到美軍士兵的死亡,有可能上升為刑事案件,因此十六號將被送往駐韓美軍軍事法庭。他已經把昨天和今天從當事人、見證人以及當地警察那邊調查到的所有情況和證據,都整理成卷宗,連同十六號本人,將在三天之內送往首爾九十四營拘留所,等待軍事法庭開庭。
我在釜山憲兵分隊拘留所裏見到了十六號,她情緒低沉,神情沮喪。我安慰她,目前憲兵隊調查的結果和證據對她都很有利,當時她所做的一切屬於為了第三者的人身安全不受傷害而采取的正當防衛措施。正當防衛在緊急情況下很難準確地把握防衛的程度。我當時正在執法,我的人身安全已經受到了威脅,如果不是她及時出手相救,我可能已經被刺喪命。我告訴她,過兩天她要被送往首爾總部憲兵連的拘留所,希望她在那裏能安心等待軍事法庭開庭。我會經常去看望她。
三個星期後,駐韓美軍軍事法庭開庭審理美國陸戰隊士兵尋釁鬥毆導致一名士兵死亡一案。審判庭由三名軍事司法官組成,其中一人是從夏威夷來的憲兵第八旅司法代表瑪格麗特中尉,她見到我問:“這事由你引起的?”我向她說明案由,她製止我說:“我已經了解了案情,我相信你的人品。”由於軍事法庭審理案件不設起訴人,被告人也就沒有辯護人。法庭傳訊了案件發生時所有在場的相關人員出庭陳述事件經過和案件情況,然後傳訊案發後到達現場的美軍憲兵和釜山警方代表,最終由三名司法官對案情性質做出判決,對量刑做出決定。審理過程持續了三天,除了受傳到庭作證得相關人員外,駐韓美軍基地醫院的總護理長羅伯特少尉、服務長崔媛玉上士和樸世惠上士,以及美軍駐釜山海軍陸戰隊的代表都出庭旁聽。最終,法庭判決金婉熙(十六號)防衛過當致人死亡,被判監禁一百八十天。判決三名海軍陸戰隊士兵滋事鬥毆,禁閉十五天,賠償涉事酒吧因案件引起的一切損失。判決已經死亡的美國士兵為意外身亡,骨灰運回美國原籍家中。
肯尼斯中尉和我一起向軍事法庭提出了司法複議請求(軍事法庭一審定案,沒有上訴程序),總部憲兵連的連長科特少校和基地人事調配辦公室的主任斯坦達中校(他們都是十六號的熟人,對十六號印象很好)也提出了複議請求。法庭收到複議申請後,在瑪格麗特中尉的提議下,軍事法庭對該案進行了為期一天的司法複議,決定把十六號的原刑期由一百八十天改為九十天,緩刑九十天。這意味著十六號不用入獄服刑,緩刑期內如果沒有新的違法記錄,九十天後刑期和該案記錄自動消除。
瑪格麗特中尉告訴十六號:該案主要是因為涉及到一名美軍士兵的死亡,才會有這些麻煩。如果死亡的是韓國士兵,十六號可能不必負任何責任。斯坦達中校和我一起把十六號從九十四營監獄接出來,送回六二八單位。
(根據當事人回憶采寫。未完待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