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

她母親是媽媽的親妹妹。我看著她出生，看著她成長，直到初中畢業。她一直生活在我家附近，我們總是有機會看到她或者聽到關於她的消息。

但是，對她來說，我們隻不過是陌生人。

我記得，那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冬天。有一天，阿姨來了，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她已經有兩個女兒了。可是在農村，女人很難過沒有兒子那一關。為了生兒子，隻好咬咬牙，懷著孕，東躲西藏。終於熬到快生了，家鄉已經躲不下去了，她隻好逃到我家來。

為了避人耳目，她足不出戶。家裏來了客人，她馬上躲進房間。更不敢出門去產檢。還有幾天就可以生了，不能功虧一簣。幸虧那個年代雖然計劃生育抓的很緊了，但是還沒有到沒有準生證就不給接生的地步。

有一天，早上起來上學，沒有看到阿姨，媽媽說她昨天半夜去生孩子了。我很開心地盼望著快點看到 BB 。阿姨第二天就出院回家了。那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下巴很尖，眼睛很大。我真喜歡她。每天放學，我就趴在床邊看她，我一點都不敢抱她。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阿姨突然流著淚對我說，你那麽想抱，今天就好好抱一下她吧，今天晚上，別人就來抱走她了。那麽粉粉的小臉，我真舍不得她。

可是，阿姨已經有兩個女兒了，如果再抱一個孩子回家，計生委的人馬上就會抓她去結紮。她就再也沒有希望了。

來抱走她的，是媽媽同事的朋友。他們不能生育。那天，來接她的是一群人，除了她的新爸爸媽媽，還有外婆和阿姨。他們非常期待一個小生命。

因為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偶爾還是有見麵的機會。她的爸爸媽媽在街上碰到我媽，也會打招呼。她一歲時，胖乎乎的。她的爸爸給了我們一張照片，告訴我們，他們很疼愛她，她的幾個阿姨很寵她。

她上幼兒園時，媽媽偷偷地去看她，說她在一群孩子裏，跳舞跳得最出色。媽媽把那張照片給了阿姨。阿姨終於生了一個兒子。阿姨說，她留在那裏，總算是個城裏人，生活肯定比農村好。

她上小學了。聽媽媽的同事說，她功課很好，隻是很調皮，因為太多人寵她了。

姨父是個賭徒，他拿盡家裏的每一分錢去賭。阿姨說幸虧是在農村，自己種地，否則飯都沒得吃了。最後，姨父連家的米也偷光去賣了。那個家終於沒有辦法再待下去了。兩個女兒上完初中就去城裏工廠打工。阿姨把兒子寄養在伯父家裏，自己進城給人家當保姆。一個家就這樣支離破碎了。

她的名字裏有一個“欣”字，她的養父說，我們家因為有了她而“欣慰”。阿姨說，欣沒有養在我家，是她命好。

那一年，欣的二姐來我家玩。媽媽的同事找機會讓她見了一次欣。二姐說，欣長得和大姐驚人的相像，都是美人胚子。那時，欣已經考上了省城的重點高中，正在家裏放暑假。

大姐聽說二姐偷偷見過欣，吵著她也要見欣。她說，她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們堅決阻止她這麽做。無論當年把欣送人有多麽無奈的理由，今天，誰都沒有權利打攪她的平靜生活。

大姐和二姐每天都抱怨，自己為什麽這麽命苦，生在這樣的家庭，連書都沒讀完，什麽出路都沒有。我勸她們說，現在你們都在城市裏生活，都有機會讀書，隻要你們願意。但是，她們都不願意。

我勸過大姐，既然不願意讀書，女孩子還有一條出路可以換來好前途。就是嫁個能給自己過上好生活的老公，別辜負了青春和美麗。

大姐最終還是嫁回農村去了。聽二姐說，她生了一個兒子，每天背著兒子到處打麻將，一邊抱怨老公沒出息。

許多年後，我們搬了家，後來，再沒有見過欣。

最後，聽說欣的消息是三年前。她從清華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後來，跳槽回了深圳一家上市公司。還不到一年，就派駐到美國的分公司了。

我想，今生今世可能不會再見到欣了。不知道，她會不會終於有一天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希望，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她不要怨恨自己的母親。因為，無論在什麽年代，在什麽情形下，對一個母親來說，骨肉分離，都是一樣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