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剝皮詩的樂趣

(2025-09-19 17:51:31) 下一個

                  剝皮詩的樂趣

                    萬魚侯

   這些年來喜歡打油詩,尤其偏愛剝皮詩。

   剝皮詩的說法令人費解,可能本來是叫做剝體詩,後來被誤為剝皮詩。剝皮詩被認為是一種雜體詩,但是好像沒有人展開認真的討論。最早討論到雜體詩的人,可能是明朝的徐師曾。他在《文體明辨》說:“按詩有雜體”,並且列出了十九種。他認為這些詩“皆詩之變體也”。明代的吳訥在《文章辨體序說》中,也認為雜體詩“終非詩體之正”。因為雜體詩有別於正體詩,所以我覺得雜體詩屬於特殊形式的打油詩。其中的集句詩和剝皮詩,還是有一定的文學價值。剝皮詩既是一種雜體詩形式,又是一種做詩的套路。就是套用古人一首詩的結構形式,重新填寫詞句,變成一首意趣全新的詩。學習做古體詩最好從做打油詩開始,而學習做打油詩最好從做剝皮詩開始。作集句詩需要有深厚的古典詩詞學養積累,而做剝皮詩則可以從常見的古體詩開始。曆代以來,文人喜歡前人的優秀作品,喜歡作集句詩,以顯示自己的學識。廣大的詩詞愛好者,則喜歡做剝皮詩。

    最初形式的剝皮詩,可能出現在唐代。在古代文人作品中,有作者直接借用前人的詩句。這種情況不叫抄襲,屬於用典。也有作者改寫前人作品,隻是增減字數,沒有改變題意。這種情況不叫剽竊,叫改寫。如果進一步改變題意,就成為剝皮詩的雛形。從長沙窯瓷器題詩,可以窺見唐代民間對詩歌創作與傳播的影響。那時候工匠們沒有版權意識,加上原作不易校對,所以在製作過程常常隨意而為。且不說同音字替代,就是整首詩都有改動。比如瓷器上麵這首詩:“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開。寒隨今夜走,春至主人來。”被認為源自張說《欽州守歲》。“故歲今宵盡,新年新旦來。愁日隨鬥柄,東北望春回。”瓷器詩與張說詩雖然都是賀歲主題,但是更加喜樂和流暢。正是這種改寫的樂趣,逐步擴大到剝皮的興趣。另外長沙窯瓷器題詩幾乎包括那個時代民間詩歌的各種做法,比如下麵這首瓷器題詩,“冬日多長夜,一天二更初。問心思逐客,門口問經夫”。另外有一首瓷器題詩,“夕夕多長夜,一一二更初。田心思遠客,門口問征夫。”後麵這一首精致的離合詩,明顯源於前麵一首。可能是工匠們互相參考題詩,並且有意改變原來的詩句。這可能是剝皮詩最初的創作心態,同時也是剝皮詩的初始形式。

   剝皮詩的初始形式,與現在的全部再寫有極大的不同。北宋詩人王禹偁等人,留下了一些最初形式的剝皮詩。比如杜甫的《漫興》其二:“ 手種桃花非無主,野老牆低還似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王禹偁的《春居雜興 》其一:“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書枝花”。連他的兒子都懷疑他剽竊了杜甫,可是王禹偁卻說他是與杜甫無心暗合。我以為王詩不應該屬於抄襲,可以當成最早的剝皮詩。杜詩寫自己家的窘迫,偏重於歎息春風的無情;而王詩寫副使家的優美,似乎是戲說春風的美妙。雖文字多有相似,而意趣大不相同。再說宋代賀鑄,他非常喜歡唐朝杜牧的詩。他有三首詞都是全部照錄杜牧的原詩,加上一些詞句。除了符合詞牌要求之外,又極大地豐富了詞的意境。比如《晚雲高》:“秋盡江南葉未凋,晚雲高。青山隱隱水迢迢,接亭皋。二十四橋明月夜,弭蘭橈。玉人何處教吹簫,可憐宵。”其中四句七言詩直接照抄唐代杜牧的《寄揚州韓綽判官》整首詩,這種情況當然不是集句詩。因為增加了四個短句,首先描繪了漫天晚雲和遼闊原野,然後感歎橋下蘭舟和夜色美好。詞意比詩意更加豐富,而且詞意比詩意更加細膩。王禹偁和賀鑄不是簡單無聊的文人遊戲,而是有意識地模仿原作而進行的再創作,我認為是早期的剝體詩。

   剝體詩,也被稱為剝皮詩。這兩個詞在近現代很常見,但是其來源很難考證。有人以為源於古代《文子》一書,其實大錯特錯。《文子》中確實有這麽一句話:“其文好者皮必剝,其角美者身必殺”。這裏所說的文和角,其實是指動物野獸漂亮的毛皮和俊美的獸角,而不是說文章。剝皮詩的說法源於何時何處不太容易確定,而且估計原來可能叫做剝體詩。剝離舊體,如同變體一樣。我個人偏愛用剝皮詩,感覺有一些嬉戲的意味。剝皮詩起初被視為文人的遊戲之作,後來成為大眾詩迷的創作捷徑。明清以來,坊間流傳著大量這類詩歌。據傳清末文學家徐枕亞,剝皮了唐代朱慶餘的《近試上張水部》變成“洞房昨夜翻紅燭,待曉堂前罵舅姑。妝罷高聲問夫婿,須眉豪氣幾時無?”隻是簡單改動幾個字,原詩的新娘變成了潑婦。再說唐朝的裴談因為懼妻出名,後人有剝皮《春怨》成《夫怨》幫他自嘲。“抱起小嬰兒,莫叫床邊啼。啼時驚妻夢,不敢玩東西”。現代哲學家金嶽霖和魯迅都曾經剝皮過崔顥《黃鶴樓》。現在人們做的剝皮詩,基本上會選擇古代名家名篇為模板。比如杜牧的《清明》為什麽常常被人剝皮?因為人盡皆知的剝皮對象,使得剝皮詩頗有令人忍俊不住的藝術效果。

      剝皮詩這種令人忍俊不住的效果,萬魚侯多年以後才體會到。起初做打油詩盡量想體現原創,可是談何容易!在深入研讀古人作品的時候,腦子裏卻又常常跳出自己的句子。於是就試做了幾首古詩,竟然上癮了。後來才發現這種剝皮詩古已有之,就連古代名人也做。隨後又發現做剝皮詩的另一個妙處,那就是看懂古詩和讀懂古人。從生活中產生靈感,從靈感中整理初稿,從初稿中聯想古詩,從古詩中開始剝皮,從剝皮中逐漸成詩。比如這一首《萬魚侯》,源於林中垂釣,漁獲五十條 。想起李賀五十州,初稿就作“男兒何不帶魚鉤,收取白鱸五十條”。前麵一句僅僅改一字則趣味橫生,後麵一句太實且又不合原韻。改成“忘卻關山五十州”之後,感歎理想破滅江湖寄情。“勸君莫上淩煙閣,江湖書生萬魚侯”。把李賀對於封萬戶侯的名利追求,變成自己對於釣萬條魚的人生自嘲。這種剝皮之樂,他人未必理解。再如《獨釣小樹林》:“群魚已散盡,我自獨釣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水中竿。”借李白獨樂山水,寫自己獨樂垂釣。因為李白的《獨坐敬亭山》人盡皆知,所以這樣的剝皮比原創更有樂趣。其實這樣的剝皮之樂,也樂在精讀原作。很多時候,人們的閱讀隻是略讀。唯有細細的揣摩,才有深深的理解。以前讀杜牧的《遣懷》,隻是讀懂了詩篇的意思,剝皮之後才看清杜牧的麵目。

       看清古詩作者的麵目,也是做剝皮詩的一大樂趣。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