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德和尤萬尼
我和法蘭德一家有點淵源,是人們常說的“世界太小”的緣故。法蘭德先生經營房屋管理和房地產生意,最初是從老頭、老太太那裏聽到法蘭德的名字,因為我曾經住在那裏,甚至還見過法蘭德先生一麵,隻是誰也沒注意過誰而已。後來,我從弗萊堡搬到小鎮上,遛狗時認識了一個也叫法蘭德的女人,熟悉以後問她,怎麽會搬到小鎮來的,她說是經營房地產的哥哥介紹的,法蘭德太太婚後依舊保持著自己的姓氏,她的丈夫覺得自己名字不悅耳便隨了她。根據姓氏,我一下子就聯想到我認識的法蘭德,結果還真就是他哥哥。不是有點緣分嗎?有趣的是,是狗把我們引到一起來的。那天,家狗突然發現了什麽,撇開我不顧,飛快地順著痕跡拐入另一條街沒影了,慌得我大喊大叫在後麵急追,以為他發現了正在發情的母狗。等我找到自己的狗時,發現吸引它的原來是條名叫艾納的小公狗。狗屁股裏有條臭腺,二隻狗碰到一起時,總要在尾巴下麵嗅來嗅去,它們的臭腺能分泌出它們的喜好、性格、口味等七情六欲,狗們就靠著自己鼻子的優勢,斷定來狗是否與自己誌同道合,我的狗和艾納就是這樣成了最好的朋友。認識了法蘭德太太不久,她父親的女伴因心髒病突然離世,老人不能忍受一個人的寂寞,幾乎每天都從弗萊堡來到女兒家,一起喝過早茶,然後帶著艾納散步,我呢,順理成章地又認識了第三個法蘭德,最有特點、性格的老法蘭德。
2005年,二戰結束六十周年,我把老法蘭德二戰時的經曆寫成了故事。故事發表後,把登著他照片的報刊送過去,從那以後,他隻要見到我,就先要握手,好像兩國元首會麵似的一本正經。對於他給我的榮譽,我受寵若驚,可是我們幾乎天天見麵,兩年了,我和這位當年的帝國老兵,元首長、元首短地問候寒喧,可憐我這雙手啊!握手之後就開始談政治,由於我的緣故,他開始對中國發生興趣,把電視報裏有關中國的節目事先勾畫下來,見麵就提醒我想著看,比我還上心。看完後還和我討論心得體會,我要是說沒看,他就在自己眼前晃手指,責備我不關心自己國家的事情。他那年88歲,硬朗得簡直不好形容。牙齒一顆挨著一顆,連多生出的、重疊的牙齒都依然健在,每次我看見他的牙,不能說嫉妒,至少也是紅眼羨慕。老家夥身上傳統美德不少,做人正派本分,而且善惡分明。他人老精神不老,見到女人仍舊要欣賞,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是排不上隊的,他要的是身輕體健、能夠與他結伴出遊的女人,用他女兒的話說:“六十歲以上的女人在我父親眼裏不再是女人!”
老先生活到這把年紀,可以說是曆盡滄桑、世故皆知,好像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很看不上兒女這一代,他常跟我嘮叨,很輕視地說:
“迪特(他兒子)說得了關節炎。他這年紀,關節炎,笑話!”
是啊,和精神矍鑠的老家夥比,他兒子真是不怎麽的。我一下子想到中國人的一句話,“人到88,還沒個小腰渣!”他兒子不過五十歲,老子還不知道關節在哪兒,兒子怎麽就敢先發炎呢。
“漢娜(女兒)就知道窩在家裏,叫她和我一起下館子吃飯都不去,一點享受都不懂!”
他評完兒子論女兒,都沒有他活得瀟灑,我理解他喪友之後的孤獨,兒孫自有兒孫的事情,誰能夠像他那樣,在這等高齡仍舊如此逍遙自在呢?!像許多德國人一樣,老法蘭德對意大利情有獨鍾,幾十年如一日,年年都要去意大利,直到他的女伴過世,才終止了這一幾乎成為規律的習慣。他不願一個人長時間上路,他的家人也擔心他,盡管老父親沒有關節炎,又有得生活情調,可畢竟是往九十歲走,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的老話,在德國也被認同。老法蘭德是那種德國話說Keine Setzfleisch 坐不住的人,意大利不去了,他開始從事短距離、短時間的旅遊,隔三岔五就興致勃勃地向我匯報行蹤,完了還總不忘問一句,我是否也去過,就顯他牛氣。一次他去了捷克,半夜兩點出發,整整五天在路上,他回來後和走之前的精神氣一模一樣,找不出絲毫的疲憊,你不服都不行。
“你知道那地方嗎?二戰結束時,我就是從那裏走回弗萊堡的。”
他又來考我,不過這回輪到我牛氣。
“您的曆史我現在比您都清楚。您忘了,黑紙白字都讓我寫下來啦。”
他當然沒忘,隻是改不了反問回來的習慣而已。他忘不了戰爭結束的日子,忘不了怎樣千辛萬苦從捷克走回來的那三個星期,他頭腦裏負責往事記憶的部分仍舊輪廓分明,倒是今天這個眼花繚亂的世界讓他頭腦混混。漢娜告訴我,前不久他處理信件時,看到一封信,上麵“白送手機、分文不取”一行字耀眼分明,既然白送,為何不要一個呢?本著此種心態,他填表畫押,把信寄了回去,不在乎他是否需要或會使用手機。要不是漢娜及時發現退掉了合同,不定要付多久的冤枉錢。德國各種以正當、不正當方式騙人騙錢的信件實在不少,他一個老人,盡管精神抖擻,也難辨別真偽。
一次漢娜又哭笑不得敘述,她爸稀裏糊塗地又在什麽信上簽了名,然後就從電話公司得到了一項留言服務。打電話給他,響鈴四次以後,就自動轉到留言係統。老法蘭德身體雖然很棒,聽力卻不再出色,漢娜每次打電話給他,都必須長久響鈴等待。有了留言功能後,四聲一過,就被要求留言,把漢娜氣得頭上冒火!老人對此服務渾然不知,當電話告訴他“有人留言,請按X鍵就能得知”時,他不屑一顧地哼著鼻子:“想騙我去按鍵,按了鍵好收我錢,沒門!”老家夥心明眼亮,哪裏會上這個當,我聽後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漢娜氣急敗壞地跑到弗萊堡,帶著老爸去了電話公司。電話公司說,已經簽約不能立即退出,至少要三個月以後才能解約。結果,這個莫名其妙得來的留言功能,在他88歲大壽、精心策辦的宴席上,給他一個難過的重創,他在瑞士的同代表親一家,從來都沒有錯過他的生日宴,今年卻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老人失望得甚至心裏難受,而罪魁禍首就是那留言功能,瑞士的親戚由於年齡太大,身體虛弱,臨時不得已改變了計劃。他們事先打電話過來,和漢娜一樣,四聲之後就被強製留言,隻好在留言裏為他祝壽,他呢,卻寧死也不去碰那帶有詐騙嫌疑的鍵!
“你要小心啊!像這類信件的事情最好不要讓他辦,你們去辦一個授權,以後沒有你的簽字,任何條約都不生效。”我對漢娜建議。
“根本沒門,他會覺得受了極大的傷害。他覺得自己始終如一強健,頭腦始終如一清晰,能夠騙他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
接著漢娜又給我講了段一年前老法蘭德的事跡。
在弗萊堡的一條街上,老法蘭德正踱著步,身後一輛車嘠然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的男人從車裏跳出來,興奮地衝著他大叫著:“媽媽蜜啊!天啊!太巧啦!在這兒遇到你!是我啊!你不記得啦!我是尤萬尼啊!意大利的尤萬尼!”
尤萬尼以南歐人的熱情,拉手拍肩,大呼小叫,把個老法蘭德也攪得跟著興奮起來,意大利是他熱愛的國家,一年有時可以去上兩次,眼前這位尤萬尼,他雖然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可人家卻沒有忘記他,居然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覺得被人大大地恭維啦。兩人越聊越近乎,反正就在家門口,老法蘭德幹脆把尤萬尼請到家裏,一邊喝茶一邊侃,心曠神怡,當他和尤萬尼終於戀戀不舍告別時,他手上多了件尤萬尼正在推銷的高檔皮夾克,尤萬尼的錢袋裏,裝著老人家裏所有的現金,甚至老人以前出門剩下的外國錢幣,手中還拿著老人的什麽衣物,誰也不知道尤萬尼都跟他嘮叨了些什麽,隻知尤萬尼當時正處於錢緊的困難時期。老法蘭德對這次經曆閉口不談,因為事後也覺出上了當,而他是不應該上人家當的,上當的事情隻能發生在他兒女這樣人的身上。
天下事真的會十分湊巧,巧得人都不敢相信,漢娜給我講了尤萬尼的故事才一個星期,她又笑得合不攏嘴,給我講了尤萬尼下集。
“迪特,我哥哥,你認識的,上個周末他在家附近散步,他關節炎又發作了,走得很慢。一輛汽車在他身後停下,一個男人跳下車大喊:“太巧啊!在這遇見您!您還認識我嘛?我是……”
不等漢娜說完,我就接了過去,我們倆異口同聲地大呼著“尤萬尼”!笑得直不起身。
“我哥說,當然我還記得你的!我早就等著你呢,不光是我等著你,還有其他的人也在等著你呢!尤萬尼聽了先是一愣,然後又有些得意,他問:“還有誰等著我啊?”我哥說,警察啊!你猜怎麽著,這“尤萬尼”立刻跑回車裏,連門還未關上,就啟動了車,盡可能快地溜掉啦。”
我回家立刻說給先生聽,笑是笑得開心,一想到不知還有多少個尤萬尼在路上,又覺得有些苦澀。記得歐 ·亨利有一篇故事,寫到兩個招搖撞騙的人騙昏了頭,又騙到以前曾經騙過的地方,立刻被認出,痛打一番趕了出去。從此後,他們每騙一個地方,就在小本子上記下那裏的名字,決不會再去那裏第二次。而今天的世界,不知是笨人多了,還是騙子多了,騙人與被騙如同家常便飯,騙子們毫不在意是否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被騙的人倒要時時記下被騙的經曆,作為一個被騙的人,丟了東西不說,還要比騙子多做一份記錄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做騙子倒要輕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