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換位思考

(2025-07-11 07:15:06) 下一個

上世紀末中國改革伊始,人們開始努力掙錢,既然西方先富裕起來的,那麽就該把他們的錢掏出來,因而在北京見外國臉來買貨,價碼立刻飆長。一次有人對我說起和德國丈夫逛地攤與人侃價時,攤主義正詞嚴地責問:

“你幹嘛老替他說話?!”

“他是我丈夫,他的錢就是我的錢,不替他說替誰說!”

她學給我聽時,掩不住臉上的些許得意,那時在國人眼中,德國還是經得起宰的。

這樣的情景我和先生也遇到過。我們想買一個仿舊的稱,攤主見我先生不是中國臉,開價不低,先生故意不允,他會用中文從1數到10,覺得能和人討價很有意思。女攤主把我拉到一旁懇切地請求:

“您幫我好好說說,勸他買了吧。”她把我認作陪同的翻譯了。

我最見不得人說軟話,看她把我當自己人,我甚至感動。我把那女人的意思轉達給先生,他先是一愣,覺得自己被人算計,但他老婆執意要買便成交了。女攤主一個勁兒地謝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錢被人掏去了,我反倒訕訕的。

在京期間,我和先生去了趟天壇,出租車司機是個文化、素養都不高的北京男人,雖然先生一個字都聽不懂,卻本能的反感他。下車付錢時,司機挺認真的詢問:

“你丈夫?”

我麵露羞澀,好像自己有賣國劣跡似的。

“你這樣的怎麽找這麽一個!看他副那德性,回國找哪個都比他強!”他說的氣勢洶洶,好像在為一個受氣的小媳婦主持正義。

他那麽的沒有禮貌,沒有分寸,可我竟氣不起來,他說到我先生時一副野蠻樣子,但與我對話卻熟得像娘家人,在他的眼裏,我肯定是被壓迫被淩辱的。

司機的那番粗野話我沒有給先生翻譯過去,一般情況下我還是很有正義感的,可一到民族問題上,便有些犯暈,一個人小時候長在哪裏,根就隻認那裏的土壤,隨你把他植在多遠的地方,他還是向著那塊土地。

每次回國,路上與人攀談,我從不提自己哪來哪去,既然是回來探望,就應該認真聽人家說過得如何。最初為了免於被人詢問,我常常撒個小謊,然後調轉方向一個勁兒地詢問對方,好在不少人話鋒雄健,沒功夫理會我是否誠實。其實我胡編的本事挺大的,關鍵是進入情緒,如果入不了戲,便很笨拙。有一次坐火車,我和對麵鋪位的先生聊天,他文質彬彬的不是信口開河愛說之人也就罷了,偏偏他與我相似,也願意打探別人,他問:

“你做什麽的呢?”

“我下崗了。”我猶豫了一秒鍾順嘴回答。

他不懷好意的笑著,意思分明在說,騙誰啊。

  我無可奈何。

然後,我們像熟人似的閑扯了起來,他一點兒沒在乎我之前的謊話,一定是我騙術太差,差得令對方把防人之心都懈了。

打那以後,我實話實說,任憑人家詢問德國的情況,我想多聊聊中國,人家也想聽聽德國,有來無往非禮也。

在京期間我出門,大都利用公共交通工具,我喜歡坐在車裏觀察乘客,旁聽他們說話的內容。除了高官顯貴,車裏什麽人都有,上班高峰一過,大量的退休人員乘車出門搞活動,掃卡機不迭聲地報身份,“老年卡,老年卡,老年卡”,車內把自己座位讓給老年卡的也大有人在。我用的是老媽給準備好的普通月票,隻出刷卡聲,所以盡管我比不少老年卡還老,卻無人讓座位給我。這樣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能使我蔫笑半天,即使去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倒車無數次,我仍舊乘坐公交,因為樂在其中。有時人們談話的內容有意思,我還不怕生地摻和進去,居然和人家聊得有模有樣,但時而也有出偏的情況,說到一些婦幼皆知的事情或者詞句我卻摸不著頭腦,對我的無知,無論是善意的體諒還是輕視,我都笑臉相迎,我喜歡那種隨意鄉情。

遺憾的是,北京街頭的老北京人、老北京話變得稀疏蕭條,很多人都是近一、二十年才入京的,一個出租司機對我描繪過市裏的人口分布情況,可惜我記不清了,大意是老北京人許多都搬出市區,二環以內住的是煤老板一類的有錢人。

北京的變化快得畸形,每次回家出門我都要懵頭,自己又沒有手機,總得找人問路,經常不得要領。有一次和弟妹一塊兒坐地鐵出門,一個男人猛地插了了進來,我和從加拿大回來的妹妹被關在了門外。我和妹妹當時真的傻了,有弟妹領著,我們放心的跟著,誰也沒想到會丟掉。就在我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地鐵的工作人員過來了。

“是你倆沒趕上車和人走丟了?”

我們趕緊應承。

“下輛車來了你們上,你家人在下站等著呢。”

我們覺得真神了,不過才丟了幾分鍾就被人發現了!心中不由地感歎,為弟妹的急而不亂,為地鐵工作人員的效率感歎。車來了,我們放心大膽登入,轟隆隆駛向下一站,進站後車門剛一開啟,弟妹的笑臉就迎了上來,有驚無險。

發現我們落車後,已上車的弟妹恨不得一口把那個男人吃了。

“大家都排隊上車,就你沒秩序瞎擠!她倆不認識路,丟了怎麽辦!”

“噢,她們是外地來的,那你趕緊給打電話聯係。”男人出主意。

“要這麽容易就好了,他倆誰都沒手機,你瞎擠個什麽!”

“連手機都沒有?”男人非常費解,手機如同人身上的一個器官,怎麽可能沒有呢,他臉上露出很大的同情。

聽了弟妹的話,我們禁不住大笑起來,就那麽幾分鍾的時間,弟妹在批評那個男人的同時,迅速撥打電話聯係地鐵有關人員,結果兩個沒有手機的外地人還未反應過來自己丟了就被人尋回來,他們若是知道那兩個笨蛋曾經在北京活了三十多年後,一定會像把我們擠丟的男人一樣,滿臉都寫著迷惑。小小的插曲,濃濃的人情味,我心裏挺熱挺甜挺樂,其實就算我們丟慘了,還是可以掉頭回家的,要去的地方去不了,終還是有家可回。

新冠來了,我有家難回,從前總慶幸老媽健在,媽在家在,自己都快七十了,卻好像七歲一般難舍有媽的窩。那些父母離世的朋友反倒沒了牽掛,索性安心在德國給下一代守窩,我卻被形勢不合理的顛倒了。新冠撤了,我先生病了,回家成了無力承擔的奢侈,老媽灑脫地接受,我卻很難放下,尤其看到朋友們相繼回國時。從前的人出門在外,雖然沒有新冠的糾纏,多年不能回鄉的大有人在,我多想想古人以史為鏡吧。落葉歸根的事我也放棄了,我要是個蘋果可以考慮砸誰頭上,一片無足輕重的葉子,愛哪兒哪兒吧。現在時髦智能,用不了多久大家都是機器,隻講程序不論感情,省去多少肉體凡胎的麻煩,難怪人們總奔未來,未來的人們是否也會懷念我們的麻煩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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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竹風_如火 回複 悄悄話 縣令是個爽快之人,大智若愚,哈哈
毛驢縣令 回複 悄悄話 哎,你總能說到點上,我根本就是個紙老虎啊,您精明!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白瞎了縣令這身本事,怎麽不攪合攪合那自認為是大爺的出租司機呢。唉,有時也掉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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