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自由的曙光

(2025-07-24 08:17:10) 下一個

春節剛過,得信曙光走了,並未覺得過於意外,之前就知道他病後一直未能複原,人很弱,而很弱這句話應在他這麽個人身上,實在是個災難。退休前曙光已經是中將了,一定會為他開個追悼會,會上一定有人專門為他發言,我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出那言稿的樣子,怎麽想都覺得曙光未必喜歡給他的蓋棺定論,怎麽懶都擺不脫為他寫篇文章的念想,隻能動筆了。

認識曙光家是上輩子的事了。最早是發現了一封父親寫個某人的舊信草稿,那人姓朱,還是個司令員,我學過一篇《吃水不忘挖井人》的課文,是關於朱德曾經給老百姓挖了口井的事,這個故事收在小學語文書裏,我和妹妹當時琢磨,這會不會是挖井的那個朱司令呢?後來知道, 1936年,紅軍長征來到陝北我爸老家,13歲的父親謊稱17歲,在當時是連長後來做了司令的朱生達手下當兵。1940年,老爸所在的隊伍救出幾個被日本兵圍攻的兒童團員,帶頭的團長是個女孩子,她順勢當了八路,後又被說服嫁給了朱聲達,盡管她當時很不情願,說未來新郎比她大十多歲還是殘疾(打仗傷了半個小臂),架不住領導的軟硬兼施,她勉強同意了,她日後成了曙光的媽媽。1944年12月25日,曙光問世,起這麽個名字預示日本垮台的日子近在眼前,日本來年投降,曙光也算有份功吧。

後來老爸和老朱繼續作戰,隻是天南地北的不再是一個部隊,但他們的關係始終延續。認識曙光是在69年,兩家的大人給兩家的孩子訂終身,紅娘是我三姨那個饒舌老太,她和我媽、曙光媽坐在屋裏,就像農村大嫂坐炕頭,一邊衲鞋一邊扯閑天,扯著扯著就把兩個年輕人扯到了一起。當時我也在場,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仍舊曆曆在目。若不是“文革”,三位大嫂的男人全都靠邊站,她們絕無可能湊在一起,曙光和我姐絕對是另一種命運,我無法解釋他們背後隱藏著的緣分,但說“文革”是始作俑者不為過。當時中央把各大軍區的頭頭腦腦請到北京養護著,曙光的父母來到北京,天天無所事事閑悶著,自然生出事端,要是大家都在各自的崗位上打拚,山南山北的哪有機會一起衲鞋底呢。

就這樣,兩個年輕人見麵了,一拍即合,我姐是美人,曙光是英俊的軍官,二人都從未戀愛過,時令情果冒出頭也不難怪,更不要說兩家上輩子還有淵源。曙光的確無可指摘,對長輩他文明、禮貌,坐有坐相,走有走樣;跟我們在一起,他有大哥樣,盡可能滿足你的要求。但另一方麵他又無大無小,和大家熱鬧成一片。我們樓裏的孩子因從小就住在一起,彼此相熟,曙光來後,立刻受到大家的歡迎,大人孩子都問候他彼此親近。曙光每次來都帶一兜子市麵上少見的漂亮水果,七十年代初物品匱乏難為他能買到相貌出眾的果品。他張羅著果品上桌,如果鄰家的孩子在也是人人有份,我們反倒有些心疼。街坊四鄰見到曙光都是滿臉堆笑,誇讚他長著林彪式的濃眉,林彪出事後,他的眉毛又被誇成總理式的,可見他是多麽的受人歡迎,後來中南海允許參觀,鄰居家請曙光弄票,曙光爽快答應,可見彼此的信任了。曙光很願意和大家一起耍,他屬猴,原本就是個好動的,盡管隊伍上管著一群兵,他仍舊像個大孩子,大家胡攪在一起,於他也是一種放鬆,中南海裏首長遍地,見麵就得畢恭畢敬行禮,一定挺累。

曙光出身將門,家裏條件不差,他人聰明愛學習,本是塊兒上學的材料,可他偏揀了條苦路走,1961年他初中畢業,不滿17歲就入了伍,人瘦瘦小小,軍裝晃晃蕩蕩,精神卻煥發健碩,按說還未成年啊。從此後他開始了紅牆內的軍旅生涯,每天與中央高級首腦們擦身而過的日子裏,他逐漸從單薄瘦小的普通一兵成長為年輕英俊的軍官,他總是樂於為大家做事, 不計得失地付出,隊伍裏有句話流傳,“遠學雷鋒,近學朱曙光”,鮮有人知他出自將門。曙光被選為各式標兵、先進、模範,警衛團的、全軍的、全國的,他的事跡上了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畫報,有一次中央領導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優秀人物,上午那撥兒的優秀裏有曙光,周恩來總理和他握手,下午那撥兒的優秀裏,曙光又在其中,當總理再一次走到他麵前,問:“咱們今天是不是已經握了一次手啦?”曙光趕緊握住總理的手說:“再握一次也不多。”我們這一代五十年代出生的人,雖然沒有經曆過戰爭,但大都挺勇敢的,除了革命英雄主義的教育,很大一部分來自父母,從小就聽他們講述戰爭年代的故事,尤其他們當年戰友來訪時,更喜歡湊過去聆聽,因而從小就想當個英雄,不把犧牲當回事。曙光比我們更有優勢,他是在戰爭年代出生的,從小就受過艱苦的鍛煉,長大後既不怕死也不怕苦,如果他生於富貴長於優渥,便絕不會有被總理兩次握手的機會。那時候的年輕人,可以說是一腔熱血,感情純真清澈,至少曙光如此,他身上充斥著革命的英雄主義、浪漫色彩、獻身精神,說實在的,他很有些傻。得知他故去時我曾想,他若是當年出意外犧牲,肯定是第二個雷鋒,總理肯定為他題詞,叫“第三次握手”。

一個如此進步的青年來到我們一幫散漫自由的孩子群裏,一起歡樂一起搞笑,和全樓的上上下下軍民魚水,好像也在那裏出生一般。曙光未成年就進了軍營,軍人的天職隻允許他筆直生長,他過早被抑製的稚氣,在我們中間暫時鬆綁,多少也是種補償。需要擔當的時候,曙光又儼然一位大哥形象,任憑你信任依賴,像他那般的優秀青年,今天怕已經死絕了。優秀品格的形成,不是滿漢全席、五星飯店燉出來的,艱難、嚴苛、有時甚至無情才是磨練性格的礪石,今天呢,除了無情還在,其它的大都被富裕舒適化掉了。

認識曙光時他已經是四個兜的軍官了,還做過連隊的指導員,因而他很善於傾聽,表示讚同時隻蹦一字“對”,都快說成口頭禪了。因為他生在陝西,有一點秦音,把“對”說成“dei”,大家閑聊時,他一說“對”,我們一幫小姨子就不迭聲地跟著“dei、 dei、dei”,然後笑成一團,此刻我突然想到,他那麽經常用對字,很可能和他的經曆有關,中南海是中國首腦重鎮,曙光執行公務時難免左右逢官,首長們停下隨意扯幾句家常,曙光一邊聆聽一邊說dei,久而久之便dei成了習慣?我姐後來當兵去了外地,曙光仍舊一如既往來家裏,除了帶著水果,不時還給我帶書,他知道我是個書蟲,文革期間除了革命書籍,其它文化都隱居了,他拿來的書有些都是內部發行,現在我德國的書架上還有二本曙光給的書,一個是60年出的《漢語詞典》,一個是郭沫若寫的《李白與杜甫》,曙光當時和我談《李白與杜甫》讀後感時的記憶依舊活靈活現。

文革後期,我姐和曙光百年和好,婚禮很簡單,除了我家親朋和曙光部隊的首長與同僚,還有向鄰居處借來的椅子,其它全免,連頓席都沒有,那時的人大都有些壓抑。婚後不久,曙光這輩子最壓抑的事情來了,多年來培養他的警衛局領導楊德中,因為不入幫派的法眼被擠兌到下麵省軍區,作為重點扶植的對象曙光,被強行轉業到陝西水利院,家裏氣氛陰霾,曙光什麽都不說,隻和我姐嘀嘀咕咕,部隊裏來送別的同誌也是一臉陰霾,那本就是個陰霾之年。第二年,1976,中國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與我家最有關聯的是唐山大地震那天我姐生下了一個女兒,因此我們跟著輩份升級,幾個月之後,四人幫散了,全國一片喧嘩,也如同升了級一般,先是被擠兌走的警衛局首長重歸舊位,接著曙光也重新穿上了軍裝回到了北京。宦海戲水,暗流湧動,誰主沉浮?曙光剛入伍時懷著一腔子革命朝陽,絕不會想到,他那條小船竟如此顛簸,從此後,曙光再一次被推上風頭,軍階一級級上漲,我姐也換了個兵種回到了北京,在我家長了好幾年的外甥女兒終於能夠和父母團聚,可以說皆大歡喜。

曙光官運享通卻並不很快樂,官越大責任越重,尤其還是在紅牆內,舉手投足都要考慮再三,我姐開始拉後腿了,說咱不當這個官也罷。我家六個孩子,大都禪意濃重, 不屑做官懶與進步,可我姐也不想想,當時處在曙光的位置,想退談何容易,他年輕時沒做成雷鋒,壯年時也做不成陶淵明,隻能亦步亦趨地向上走,楊德中走到上將,曙光成了中將,我姐卻英年早逝,什麽醬也做不成的我,跑到八千裏外的德國做了顆黃豆,人生這場戲,奈何,奈何。

我姐走後曙光再結良緣,他們的狀況都是從老媽那裏得知,逢年過節的,老媽會說,曙光送肉一塊蔥一捆水果一箱茶葉一罐……我每年探家帶回德國的茶葉都是曙光那裏的,他還給了我一瓶國窖,十多年了未喝光,冰箱門一開國窖就衝我眨眼,但我總是不忍喝光它,現在曙光走了,國窖也該喝幹,隻是我一人獨飲不免蒼涼,邀明月吧,又不是朝著中國的那一麵,味道不醇厚,寂寞,寂寞。

在曙光的追悼會上,一排排的花圈堆放著,挽聯都是打印出來的,一樣的字體一樣的詞句,不同的隻是姓名,那麽多人來送曙光,為什麽我偏生出一股子清冷意,覺得曙光正在另一個維間孤傲的咪著眼睛,既無視那些花圈,也陌視我們這群人……
古時的韓愈文采好名氣大,常有富貴人家高薪請他寫墓誌銘,近年來,無德無才的我也寫了好幾篇悼念故人的文章,隻圖安撫輕鬆自己的心情,人生道路羈絆不少,不能自己給自己再套索。
曙光 你自由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毛驢縣令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廣陵海陵延陵' 的評論 : 謝謝你來,謝謝寬慰。
廣陵海陵延陵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毛姐分享。生如夏花,去如秋葉都是難得的夢想。
毛驢縣令 回複 悄悄話 新冠至今我再回去,很久沒見他,得信我好難過,直到這篇出來才鬆了口氣。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算來曙光已經八十多了,按中國古代說法,是紅事了。
寫得真好,我仿佛看到年輕時的你姐姐夫,令人羨慕地望著這對兒風華正茂的俊男美女。
登錄後才可評論.